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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这一声之后杨应麒反而有些糊涂了,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分明比自己还小,而且身材相貌也和哥哥完全不同,为什么自己会第一反映地认为这人是自己的哥哥呢? “应麒,你在干什么?我在这里!” 杨应麒听到声音回头,看见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杨应麒忽然记起来了:这个年轻人叫作杨开远,是自己的族兄。而躺在自己脚下昏迷不醒的这一个,似乎叫做折彦冲,是结识不久的“朋友”。可自己为什么会认为折彦冲是“哥哥”呢? 杨开远走过来说道:“折彦冲还没醒么?看来很危险啊。” 听见杨开远的话,杨应麒的脑子里晃过许多“回忆”:自己在前世的经历,那一场让时空倒错的空难,还有今生在江南时的幸福日子,两年前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愤怒,和族兄杨开远逃难出海的艰辛,被异族俘虏为奴的岁月…… 他“记”起来了,现在是北宋政和年间,这个地方是大辽境内。 一个月前,这个地区突然爆发疫病,十几个汉人村落被强制隔离起来,驱赶到这个插翅难飞的山谷中等死。杨应麒虽是城内契丹商人的家奴,因为刚好发烧被认为是疫病,也被赶了进来。这一个月来杨应麒的病情不断恶化,杨开远还以为他小命不保了,谁知今天竟鬼使神差地好转过来! 此时杨开远摸了摸杨应麒的头,舒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烧退了,看来你这条小命暂时是保住了。” 杨开远的这个动作让杨应麒意识到自己的身高,他站直了,低头看看自己身材,忍不住惊叫起来:“我……我怎么……怎么这么矮啊!”说完这句话他又“记”起来了:“我变成十二岁了!” 杨开远莞尔笑道:“你当然是十二岁了!难道睡上一天就能变成二十岁不成?” “不!不是的!我……我原来……我在那边已经长大了!就是……就是……”杨应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那个世界!我和哥哥是在天上……后来……” “好了好了!”杨开远道:“你一定是病糊涂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去给你弄点水喝。”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个粗粗搭起的草棚,连门也没有。杨开远走了出去,杨应麒又恍惚起来:“难道那一切都是梦?难道我在这个世界的记忆才是真的?不,梦哪有那么真实的?可是,如果说不是梦,那么我在那个世界又叫什么呢?”他对那个世界的学问经历记得不少,偏偏名字却忘了,再怎么拼命地想也想不起来,最后,他把眼光投射到折彦冲身上:他希望他会醒来告诉他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杨应麒认定了折彦冲是和他一起发生空难的哥哥。“如果他真的是我哥的话,那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认同我的,就只有他了。” 不久杨开远带了水回来,给杨应麒喝了水,又给昏迷中的折彦冲灌了一些。“嗯,他吞水顺畅多了,情况看来好得多了。”折彦冲是杨开远进入这个山谷之后才结识的人,入谷之后病势渐沉,两天前竟然昏迷了过去,杨开远还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你一定要醒来啊……”杨应麒默默祈祷着。 天遂其愿,折彦冲终于醒了过来,但令杨应麒大感失望的却是:折彦冲似乎什么都忘了——包括这个世界的记忆!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彦冲兄,我是杨武杨开远啊!你连我都忘了?嗯,那我弟弟杨应麒你还记得吗?” 折彦冲茫然地摇了摇头:“彦冲兄?你是在叫我?” “天啊!他连自己都忘记了!” 杨应麒一屁股坐倒在地,那个找回“那个世界的自己”的愿望看来完全落空了。 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对自己的过去很迷茫,但他们的身体却在调养中一天天好了起来。 其实所谓的调养,也就是多喝水、多休息而已。这个山谷内的人大都是辽国南京道境内的下层汉民,甚至奴隶。一些人被驱赶进来的时候还带着些粮食衣物,但大多数人根本就是两手空空进来等死的。别说药物,连吃的东西也很缺乏,因此当初进来了两千多人,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几天之后,杨应麒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考虑“我到底是谁”这种形而上的问题,而是如何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他仅仅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有头脑却没有力量,他能依靠的人,就是在这个世界的族兄杨开远,还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哥哥”的折彦冲。 这天见折彦冲身体已经恢复了力气,杨开远摸出一个糠饼道:“彦冲兄,看来你能动了,吃了这个,一起去抢口粮吧。这些天我一个人抢三个人的份,可真够累的!” 杨应麒奇道:“抢口粮?” 杨开远笑道:“你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 原来这个地区的长官从一定意义上来讲心肠还“不错”,他不但没有下令把这些可能染上疫病的人全体坑杀,在圈禁起来之后,还定期送来些口粮,但相对于这个山谷中的人的数量,那点口粮还是不大够的。因此就有了抢口粮的事情发生。 杨应麒听完族兄的话也隐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插口道:“我也去。” 杨开远道:“别!你还是在这里守着吧。那里混乱得紧,每次都要伤好多人。” 杨应麒这才想起自己才十二岁,苦笑着也就不再坚持了。不过折彦冲和杨开远走开一阵之后,他还是悄悄地跟了过去。 到了发放口粮的地方,周围已经围满了人。看守兵丁怕惹上疫病,命令谷中的人都要远远站着,等他们离开之后才能过来拿东西——至于这口粮该如何分配,他们可就不管了。 运口粮进来的兵丁背影才消失,等得眼睛也红了的疫民一哄而上,大肆抢夺。 杨应麒见杨开远也冲了上去,但他冲上没几步发现折彦冲没跟来,便停下来催促道:“快上啊!” 折彦冲愠道:“这算什么!禽兽得食也知族分,如今我们千百人处境相似,正是该同舟共济的时候,却闹成这个样子!” 杨开远呆了呆,他出生于书香门第,十五岁破家之前也读了一肚子的书,礼义廉耻深印在心,听到折彦冲的话不由得脸上一红,说道:“我也知道这样子不是很好,但大家都这样……” 折彦冲道:“别人禽兽行!我们也要跟着学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契丹人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口粮?” 杨开远一怔,折彦冲道:“他们若把我们往死路上逼,那我们就只有铤而走险一条路了。现在把我们困在这里,又给我们些口粮,算是给了我们一点希望。人都是这样的,有了希望,大多数人就不会用最激烈的方式去反抗!他们给的口粮偏偏又不是很够,这不是明摆着要挑衅我们自相残杀么!” 杨应麒躲在暗处,听了折彦冲这句话心道:“这种推理,这种思路,好像有点现代人的痕迹啊。他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只听杨开远叹道:“我也曾隐约想到这一点,但……但现在这个局面,大家都抢,咱们不抢就得死。而且是先死!” 折彦冲道:“如果情况再这么继续下去,就算我们今天抢到了东西,迟早也得死!” “不错!折大哥说得对!”说话的却是杨应麒,他跳了出来望着折彦冲,仿佛从折彦冲的言行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他哥哥”的影子。 第一章瘟疫(下) 杨开远见到杨应麒怔了一下,随即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杨应麒一指人群说道:“先别管我,我们还是快想些办法出来吧,再过一会,东西就给抢光了。” 抢口粮的骚乱其实远未结束,没抢到的拼命在抢,抢到的恨不得要抢多一点,另外有一两百个老弱呆在旁边不敢加入战局,只盼望着能在大抢过后捡一点剩下的东西。 折彦冲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形:这个山谷略如葫芦形状,靠近谷口的是一个宽不足二十步的狭长小谷,小谷后面是一个大了二十倍不止的大谷,小谷和大谷之间还有一个隘口。发放口粮的地方就在这个小谷之中。 折彦冲低头一沉思,对杨开远道:“你帮不帮我?” 杨开远道:“如果你有办法,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 “好!”折彦冲大踏步走了过去,对那一百多个老弱道:“你们想不想得到吃的?还想要吃的就听我的话,跟我来!”他的身材很高,杨应麒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按照另一个世界的度量衡估量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有一米八以上。折彦冲这么一站一喝,倒也威风凛凛! 那些人听了折彦冲的话面面相觑,过了一会,一个怀着“死马权当活马医”的老头走上一步,有一个人带头之后,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折彦冲让这些人一个个手挽着手堵住隘口,拦了七八层,又让十几个看来相对有点力气的拿着石头作为左右两翼站在前端。折彦冲和杨开远就站在这些人的最前面,就像领着一群绵羊的两头虎狼。 正在抢口粮的人发现了这些动静已经开始停了下来,没多久便全部住手了。跟随折彦冲的人虽然都是老弱,但一百多人凑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不可小觑的压力。反而抢粮的人虽然精壮,人数又多,却是一盘散沙。 人群静了下来,一齐盯着折彦冲,个个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终于,一个十六七岁却满脸邪笑的少年站出来道:“你是谁!带着这群等死的家伙想干什么!” 折彦冲大声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这口粮是大家都有的,为什么要抢夺!” 那少年冷笑道:“这点口粮根本就不够!若是平摊下来,大家都得一起饿死!既然如此,只好让最有力量的人活下去!” 折彦冲道:“我问你,这口粮有多少?这里的人又有多少?平分下去,每个人又有多少?” 那少年皱着眉头道:“不知道!鬼才去算他!我只知道,平分下去是绝对不够吃的!” 折彦冲道:“我听说一个月前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有两千多人,现在却不到一千了!人已经少了 一大半了,按理说应该够吃了才对,可为什么还是不够?” 人群中一个人道:“人是少了,可口粮也少了很多啊。” 折彦冲接着那个人的话厉声道:“为什么会少很多!” 众人面面相觑,那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忧上眉头。折彦冲道:“大家想想,为什么口粮会逐步减少?是契丹人为了省一点银钱吗?不!他们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人群哗然起来,谷口离开这里有一段距离,那些兵丁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兴趣理会,也不来过问。 “疫病刚刚发生的时候,契丹人对我们在圈禁之余为什么又要怀柔我们呢?因为我们有两千多人!如果逼得我们暴动将是一个很难收拾的局面——特别是我们这里不少人身上有疫病,和我们短兵相接可能会让士兵也染上疫病!就算是调来弓箭手,也未必能保证把我们一个不剩地全歼。只要我们中间逃出去三五个,说不定就会让疫病在另外一个地方爆发!”折彦冲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在我们还有两千多人的时候,契丹人就给一千五百人的口粮,我们有一千五百人,他们就给一千人的口粮,现在我们剩下不到一千人了,这里的口粮,怕最多就只能喂饱五百人!谷里的人不但生病,还要挨饿!再过不久,我们就只会剩下两百人、一百人、几十个、十几个!到时候他们还会对我们客气么?”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否如此还很难说,但大多数人联想起这些天来的处境却都信服了。连那少年也骇然道:“难道说,他们要赶尽杀绝?” 折彦冲厉声道:“难道你以为契丹人会让我们活着出去么!” 听到这里,人群已经耸动起来,杨应麒心道:“彦冲哥刚才的话未必经得起仔细推敲,但在这种情形下,是很足以蛊惑人心的。先用危险吓唬人,再把人团结起来——这种鼓动方法历代农民起义的领袖不知用了多少次了,但能用得这么自觉,怎么的也觉得有些现代人的思维。”想到这里,他已经有七八成相信折彦冲是他“前世”的哥哥了。 杨应麒推算着折彦冲下一步要干什么,心道:“不管他是不是我哥,我都得帮他。”趁人不注意,一个闪身躲入人群当中。 只听人群中有人道:“可是我没病,我根本只是发烧!和疫病没什么关系!” 又有人道:“我有病,可我已经好了!你看,我现在老虎都打得死!” 折彦冲高声道:“够了!契丹人根本不会理会我们中间哪些人有病,哪些人没病!他们只知道:只要我们这群人全死在这里,那他们——特别是那些达官贵人们就不会受到疫病的威胁!” 折彦冲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深深的绝望,一些比较脆弱的人甚至跌倒在地哭泣起来。 那少年走上一步说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折彦冲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稳得像一座山:“听我的话!跟着我走!你们中大部分人就能活下去!” 人群中杨应麒差点笑了出来,在危险中彷徨无依的大众,多希望有个强者来作他们的领头人啊,折彦冲这句话,分明是利用了这种心理。杨应麒心道:“其实哥哥心中未必已经有解决的办法了吧。但现在也只有先把人心稳住,否则局势只会越来越乱。”他心里这个哥哥,叫的不是杨开远,而是折彦冲。 如果在太平时节,会听从折彦冲这句话的人只怕连一成也没有,但现在他们除了相信眼前这个“已经领导了一百多人”的壮士,还有什么别的希望呢? 折彦冲大声道:“决定要跟我活着走出这个山谷的,走到左边去!” 人群中一个小孩扶着一个哭得不能自主的妇女,领头走了过去,杨开远惊讶地发现那小孩竟然是杨应麒,折彦冲脸上却不动声色。 跟着就有一个大人走过去,跟着是一个中年……片刻间,大部分人都走到了左手边,只剩下十几个人还在犹豫,那一直和折彦冲对话的少年也在其间。 另一个少年走上几步,他的个子不高,但身上的肉却都像石块一样。杨应麒见他走动的时候旁边的人都给他让道,没人敢靠近他两步之内。心道:“这人年纪不大,但看来却是这谷里一霸!” 只听那少年用不是很流利的汉话说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大明白,不过现在你——还有你背后那些人都给我让开,我要回谷去。”他的手上竟然还拿着半袋小麦——那是所有口粮中最精华的部分。 杨应麒在旁边看得眉头大皱,一时也不知道这个局面该如何打破才好,忽然人墙后面有人说:“让让,让让,我过去……”跟着走出一个伛偻着腰不断咳嗽的中年人来。 那身形结实的少年见了他叫道:“师父!你怎么来了!”说的却是女真话。 那中年微微一笑,道:“我见你迟迟不回来,所以过来看看。”朝折彦冲看了一眼道:“在下狄喻,这位英雄如何称呼?”却是标准的汴梁口音。 “折彦冲!” 狄喻点了点头,对那说女真话的少年道:“听他的。” “可是……” 狄喻似乎随时可能跌倒,但他的语气却不容反对:“听他的!阿鲁蛮!” 阿鲁蛮终于放下了那袋小麦,走到了左边。本来还在犹豫的人也终于都向左边走去。 最后,那第一个走出来问话的少年走到折彦冲的面前问道:“你叫折彦冲?” “是!” “你和大宋折家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那少年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离开这里,不过我暂时决定帮你!对了,我叫欧阳适。” 看到这里杨应麒舒了口气,知道这几个最难缠的人这么一表态,谷中的形势便能初步稳定下来了。 第二章部勒(上) 在折彦冲的指挥下,粮食被分批运往谷中一个露天的地方,这几天没有下雨,因此不怕被雨水浸坏。 杨应麒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道:“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第一个站出来的,通常都会成为众人心理上的领袖,看来哥哥已经暂时取得了对这群人的领导——虽然这领导权似乎还不怎么稳固。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怎么样帮他巩固领导地位。” 杨应麒十分清楚:眼下自己只有“十二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生存下去,只有依靠一个强者。由于只保有“前世”的智力,他杨应麒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折彦冲的“军师”——无论这个领袖是不是他“前世”的哥哥。 只见折彦冲让杨开远和欧阳适在众目睽睽之下清点粮食的数量和品类,又让女真人阿鲁蛮去清点人数,阿鲁蛮一听叫道:“什么?让我去数数?开什么玩笑!” 杨应麒跳出来道:“我去!” 折彦冲看了他半晌道:“你?” 杨应麒道:“这里说到算术,没人赶得上我!” 欧阳适一听不由得冷笑,但瞧在杨应麒是个孩子的份上,也就没说什么了。 杨应麒道:“不过得有个人帮我。”点了阿鲁蛮。阿鲁蛮在老师狄喻示意下才老不情愿地跟过去。 杨应麒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纵横四道,分成二十五个格子,让阿鲁蛮赶着所有人一批批去站格子,“站过一次格子才有东西吃,站过两次或两次以上都没东西吃。”没一会便把人数统计出来,一共是八百二十九人。 狄喻哀叹一声道:“八百二十九人,我记得进来的时候人数超过三千的。” 杨开远和欧阳适那边就慢得多,等他们算出结果来,杨应麒在折彦冲身边低声道:“具体该怎么办,看来还得由我们几个好好计议一下。” 狄喻坐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大为惊骇。对杨应麒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登时刮目相看。要知道杨应麒这句话并不像表面听来那么简单,所谓“乱世之谋不与众”,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有些事情是不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讨论的。 折彦冲听了杨应麒的话之后点了点头,高声道:“都先回去,傍晚这个时候在这里发口粮!人人都有份!” 但大部分人却不肯离开,他们对折彦冲还不是十分信任,那堆粮食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好才安心。 杨应麒皱了一下眉头,在狄喻耳边说了两句话,狄喻点了点头,大声吩咐阿鲁蛮看好粮堆,公开道:“任何人敢靠近粮堆五步……杀了!” 看着阿鲁蛮那豹子一般的肌肉,不少人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 折彦冲这才放心,和杨应麒、狄喻、杨开远、欧阳适五人来到杨开远搭的草棚边坐下。 欧阳适对折彦冲道:“那些愚夫蠢妇可以驱使,却不可以和他们商量大事。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妨放开了说话!口粮的事情我不着急,我现在想知道,你有什么办法救大家出去。” 折彦冲摇头道:“我没办法。” 杨开远和欧阳适都怔住了。狄喻却哈哈大笑。杨应麒则低着头偷笑。 折彦冲道:“那些话,我是被当时的情形逼出来的!” 狄喻叹了一声,道:“其实你这样是对的。只不过你当时那样子……嘿嘿!连我也被你骗了,以为你真有办法。”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只要局面得到控制,事情就有转机。” 欧阳适一听这话,扭头瞪着杨应麒道:“小鬼!你到底几岁了!我都怀疑你不是个孩子,其实是个侏儒!”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有才不在年高。这里除了狄先生,大家年纪都不大。我也就小你们一点点而已。” 狄喻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连杨开远也感到这个族弟和大病之前不大一样。杨应麒却不理会他们的眼光,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说道:“事情先易而后难。如何脱逃,必须在我们掌握各方面信息之后才能作出筹划来:比如这个山谷有没有其他出路,契丹人究竟想怎么对待我们等等。” 狄喻点了点头,连欧阳适也听进去了。 杨应麒继续道:“当务之急,第一,是稳定人心。这件事,折大哥已经做好了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把人变得有组织。这八百多人,我们不可能一个个去传达我们的想法和主张,因此需要选出些首领来。大概选出二三十个左右,每个人领导三四十个人,我们再领导这二三十个头目,这样局面便不容易失控。” 狄喻点了点头道:“我颇懂相人之术,这些天虽然卧病,可也稍微留心周围的情况。这件事我可以提供点意见。” 杨应麒道:“接下来,就是疫病的事情了。我不懂医术,也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瘟疫,不过这疫病似乎也不是很厉害,但死人总是难免的。过两天等大家渐渐稳定下来、对我们都更加信任之后,我们便要一个个地把染上疫病的人和没染上疫病的人区分开来再加以照顾。已经死了的人要想办法埋葬——最好是火化……唉,其实到最后,最好的结局也只是让最强壮的人活下来而已。” 欧阳适道:“那有什么办法,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杨应麒道:“不过,只要能多让一个人活下来,都值得我们去要努力。” 狄喻赞道:“说得好!这话大有仁者之心!” 杨应麒又道:“眼看天气就要转凉了。如果这真是瘟疫的话,天气一冷情况也会好转……” 欧阳适插口道:“为什么天气一冷瘟疫就会好转?” “这……”杨应麒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是学医的,和瘟疫相关的原理也只是一知半解,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搪塞道:“我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 幸好欧阳适也没再追问下去,杨应麒继续道:“但天气一转冷,取暖便成问题。我们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大够,如果再加上冻,死人只怕会更多更快!想办法找到可燃烧的东西,这是第二件事情。” 狄喻叹道:“可惜这座山谷林木不多。就算都砍了也烧不了多久。” 杨应麒道:“第三件事情,就是找路。我们不知道契丹人究竟想把我们怎么样,无论如何,能找到出去的路那是最好。这件事情可以等安定下来之后再找人秘密去做,万万不能让契丹人知晓。至于第四件事情,就是和契丹人的交涉。” 欧阳适道:“交涉?他们根本就不会理你!走得太近,小心一箭把你杀了!” 第二章部勒(下) 杨应麒听了欧阳适的话,说道:“这就要花点功夫了。无论如何,我们得和他们有沟通,那总好过闷在这里瞎猜!这件事也急不来。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最紧迫的一件事情,就是口粮的问题。到底该如何分配才好。” 杨开远道:“我刚才计算了一下,若是平均分摊下来,这口粮只够六分!” 杨应麒道:“那就这样吧,优先照顾病弱的……” 折彦冲忽然摆手道:“不行!” 杨应麒一愣:“不行?” 折彦冲道:“口粮得这样分配:看身材年龄来断每个人的食量,强壮而无病者,七分饱;无病而力弱者,六分饱;病弱者,五分饱。” 杨应麒忍不住道:“生病的人身体本来就弱!若是这样,分明是把他们往死路上推!” 折彦冲道:“你有仁慈之心,这很好,可是行不通!因为我们能维持这个局面,靠地是那些强壮有力量的人默认了我们的领导!有这些人跟着,我们才能继续走下去!所以我们必须对他们有所倾斜,此其一。这些人如果参与赤裸裸的抢夺,他们就能吃到十分饱,而不是七分饱,如果我们让病弱者优先,他们就会有意见,就会推翻我们!到时候又回到那个混乱的局面。此其二。一旦回到那个混乱的局面,那些病弱的人只怕想吃到三分饱也不行了,此其三!” 杨应麒道:“大哥!对那些有力量的人,我们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想,他们可能会……” 欧阳适一声冷笑让杨应麒说不下去,折彦冲道:“这些人是饥民,是难民,而不是义士!要感化他们,我们没这个时间!” 杨开远神色黯然,但仍点了点头,狄喻道:“事急从权,也只有如此了。” 当下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狄喻身上有病,一直是提着精神说话,等讨论完他竟然昏了过去。杨开远忙把他抱进草棚。杨应麒看着折彦冲,说道:“大哥!你真的对‘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折彦冲摇了摇头,杨应麒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几个人分头行事,杨应麒也没时间去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未来了。一切都得等解决了眼前事再说。 这天粮食发放进行得还算顺利,就算有人觉得不满,这一餐两餐的也还不足以累积起让他们爆发的火气。 第二天狄喻醒来以后,就陪着折彦冲和杨应麒到各处去,挑出二十五个人来,其中有二十个人作为首领,每人负责看管约四十个人。另外五个则作为折彦冲等人机动的协助者。 这种层级制度一建立起来,整个山谷便显得井井有条。杨应麒根据自己所知,仔细告诉那二十几个首领该如何注意卫生,如何避免染上疫病,不要污染水源等等——由于他是一个小孩子,说起话来没有说服力,因此这些话都得借助折彦冲的权威,句句一开口就是“折大哥让我告诉大家……”最后再让这二十五人向八百人传达。 杨开远对杨应麒知道这么多东西颇为奇怪,然而也没多问什么。 这样过了三天以后,由于处事相对公平而且有效,折彦冲这个领导团体的威信已经建立起来,粮食已经可以放入草棚之中而不必担心雨露了。二十五个首领在更换了两个之后,也成了第二层可信任的人。因此杨应麒便开始把人群分成康健、轻症和重症三个部分分别居住。 病患人数统计出来之后杨应麒发现康健的人竟有一百多。这些人里面有些是根本就没患病却因各种理由被牵扯进来的,像杨开远就是为了照顾杨应麒而舍身相陪的,阿鲁蛮对狄喻也是如此;有些是生了其它的病却被误认为疫病,像杨应麒和狄喻;还有些是患了疫病却靠着身体底子好硬撑过来的,像二十五个首领中一个叫张老余的铁匠——这老家伙五十来岁了,身子板却硬朗得和二十岁的小伙子差不多。 组织人处理尸体的时候,张老余不经意间道出了一个让杨应麒大为欢喜的信息:原来这座山谷张老余来过,以前是一个锻铁场,附近不但有煤而且有铁,废弃的原因大概是由于周围的铁矿耗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些浅层的煤炭和残余的铁料可供使用。 在张老余的带领下,众人找到了那个被掩埋了的窑口。折彦冲和阿鲁蛮等人用石头砸倒了这山谷中最大的一棵树,又抬这棵树撞开了窑口。这个窑口不是很大,祝梢皇侨旧狭艘卟。切├弦腔共簧岬冒盐腋系秸饫锢茨亍4罅勺钋康墓⒆罘胬慕!⒆罴崂蔚募纂形叶荚斓贸隼础!?br /> 杨应麒看看他结满老茧的手,心想他或许没有吹牛。那一百多个康健的人里面有十几个原来是铁匠,他便借折彦冲的名义把他们挑了出来归张老余统领。他不知道残存的铁料铁矿能造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如果能造出武器的话,那也许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改变他们的命运。 在这段时间里,当初表示和契丹人交涉“不可能”的欧阳适,却出乎意料地和守卫士兵建立了某种联系。契丹的士兵似乎也感应到了谷内的某些变化,愿意通过欧阳适来传达一些信息来让这些奴隶们安心。 “他们说我们如果能够熬过这个冬天,那么没病的人就可以出去。” “这个冬天,那可还有四五个月啊……”杨应麒等人面面相觑起来,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担忧。 狄喻叹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个盼头。” 折彦冲却道:“但我们却不能太掉以轻心,一切都得作最坏的打算,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能找到另一条出谷的道路。” 杨应麒道:“这急不来,不过契丹人既然说要我们熬过这个春天再说,那在此之前应该不会动什么坏脑筋。至于取暖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一些对策了。这四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除了粮食不得不依赖契丹人。” 欧阳适忽然道:“对了,万一契丹人哪天不耐烦了断我们的粮怎么办?” 杨应麒道:“暂时还不用担心这个,如果真的这样,那我们除了铤而走险也没别的选择了。” 欧阳适笑嘻嘻道:“听说那个窑子里已经开始在打铁了,是不是要造刀剑?” 和狄喻对望一眼,杨应麒说道:“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好过掌握在别人手里!” 欧阳适道:“有件事情我想提醒一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种人叫汉奸。” 杨应麒心中一动,道:“你是说……” 欧阳适道:“现在,由于我每天都和跟我的刘七轮流守住谷口,这段时间是谁也没有出去过,所以一向轻视我们的契丹人对谷里的一切应该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不敢保证那八百头病猫里没有一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万一有,在关键时候给我们来一下,就够我们受的了。” 折彦冲低下头想了一会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会留心。” 欧阳适点了点头,又对折彦冲道:“说句无关正事的话,你这人是不是有来历?居然连我也觉得被你带着走不丢脸。你的背景一定不简单!” 杨应麒心道:“大哥和我一样未来——一定是这样的。真希望他有一天能记起来。” 折彦冲却摇头道:“我真的不记得什么了——甚至连折彦冲这个名字,也是杨开远告诉我的。” 欧阳适转头向杨开远,杨开远道:“我记得折彦冲跟我说过,他父亲是宋代的一个将军,被辽军俘虏以后,和一个女奴生下他的。”他望了望折彦冲道:“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折彦冲淡淡道:“这里都是自己人,那话既然对你说得,让欧阳知道也无妨。” 杨开远这才道:“听折兄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而折兄的父亲,好像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你当时的意思,大致如此。”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 折彦冲嘿了一声,道:“是这样么?那更好,我不用对自己的过去有什么牵挂了。” 杨应麒望着他,脸上却是一副奇怪的神色。 第三章论武(上) 死亡的人数在天气转凉之前出现了一次大爆发。那倒不是因为已经采取的措施执行不力——基本上,在条件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杨应麒等人的努力已经接近极限。然而在之前一段时间积累下来的恶果还是在这个月内夺走了接近三百人的性命。 不过情况跟着就稳定了下来。杨应麒每天都要到各个地方巡视,重症区和轻症区的人都越来越少,不同的是,重症区人数的减少大多是因为死亡,而轻症区则每天都有若干人康复。 如今康健的人已经达到三百多人了,而这些人显然都具备很强的生命力。 狄喻眼看着这一切,对杨应麒道:“你听过西南有一种蛊术么?” 杨应麒道:“听说过,据说这种蛊术的原理,就是把无数毒虫放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任其自相残杀。到后来能存活下来的无不是毒中之王。”关于蛊毒的描绘,很多武侠小说都提到过,至于真实与否,他就不知道了。 狄喻点头道:“你年纪虽小,懂的却多。没错,据说蛊毒就是这样来的。而我们现在的情况也有些相似。三千多人,我估计到最后能挺过来的只有五百多——而这些人,每一个都不会是弱者。” 健康的人数一多,就有不少嚷嚷着说自己病好了要出谷,但这些要求都被契丹士兵回绝了。一来他们不很相信这些下等汉民的话,二来这些守在谷口的士兵阶级太低,也没有权力放人走。 杨应麒道:“这样下去不行,疫情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大家没了危机感,无所事事的人一多,只怕迟早要生乱子。” 折彦冲道:“你有什么主意么?” 杨应麒道:“看来得把契丹人要我们挨到开春的话传下去了,这样应该可以一定程度上把人心稳住,不要让他们有事没事就闹着要出去。还有就是得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折彦冲道:“找事情做?你是指什么事情?” “过冬的事情。”杨应麒道:“一是搭建房子草棚,二是找燃料。这两件事情都需要人。” 正说着,那个女真人阿鲁蛮过来叫道:“喂,你们过来。我师父叫你们。”这些天相处下来,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已经知道阿鲁蛮女真曷苏馆部,因为给族人出头打杀一个契丹贵人而逃难远方,在宋辽边境遇到狄喻,本来想打劫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的汉人,谁知道反而被狄喻制服。狄喻听了阿鲁蛮的事情后便放了他,刚好契丹的追兵赶来,狄喻出手相助,和阿鲁蛮一起把那群人全歼了,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落下了个病根。经此一事,两人结下了师徒之情。阿鲁蛮服侍狄喻在附近一农家养伤,谁知道遇上瘟疫,也被牵扯了进来。 折彦冲和杨应麒早猜狄喻的来历不简单,只是狄喻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两人也不好问,但对他的意见向来十分尊重。这时听了狄喻的召唤来到他所住的草棚前,只见杨开远和欧阳适也都在。 “嗯,人到齐了。”狄喻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今天叫大家一起来,是有件事情要说。不过在说之前,有件事情我想先确定一下。” 欧阳适道:“什么事情?” 狄喻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年纪都不大,但除了应麒年纪还小,这个谷里就算你们几个厉害了。因此我想看看你们的本事到底去到哪里!”跟着叫道:“阿鲁蛮。”阿鲁蛮走上一步,狄喻又道:“你们有谁有兴趣和他对上一场?” 折彦冲和杨开远对望一眼,发现对方都不是很明白狄喻的意思。欧阳适道:“我早和他打过了,打不赢他,他力气比我大。” 杨开远道:“那我更打不过他了。”他是读书人子弟,十五六岁后流落江湖,才算磨练出了一点本事,但和阿鲁蛮这样一个受过高人指点的蛮坯子相比还是远远不如。 折彦冲道:“我试试。” 其他人退在一旁,两人下场,作势相扑。阿鲁蛮力大势浑,难得的是进退颇有法度。折彦冲一开始全凭反应和他周旋,渐渐似乎想起了什么,身形便灵动起来,他的力气也不比阿鲁蛮小多少,但第一局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后来没能扳回来,渐渐地被逼得乱了脚步,被阿鲁蛮扭住,左手插入他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口,整个儿甩了出去,却是输了。折彦冲挣扎着爬了起来,冲上再斗,这次却是和阿鲁蛮扭在一起难分胜负。 杨应麒在一旁看得分明,却看不大懂,心道:“我就算长大了下场也是万万打不过他们的。不过他们也没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厉害。” 狄喻却点了点头道:“不错,彦冲看来是练过的。”那两人又要打第三场,狄喻叫道:“且慢,相扑的事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拿出一柄弓和几支箭来,杨应麒看出那是张老余最近才制成的。狄喻道:“彦冲,试试这个。” 五十步外已经有一个粗陋的靶子在,折彦冲拿起弓箭把玩一会,就和刚才初下场相扑一样,一开始有些迷茫,但后来好像记起了什么,搭箭张弓,三箭都中靶心。杨应麒高声喝彩,欧阳适却道:“那也没什么,五十步内我也能百发百中!” 狄喻对杨开远道:“你来试试。” 谷中没有好木,这把弓弹性韧性都一般。杨开远开弓射了三箭,中靶的只有一箭,入木甚浅。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力气太差了。这样的箭,怕只能去射兔子。” 狄喻道:“你若有心,也可以练出本事来的。” 杨开远道:“但我的力气……” 狄喻道:“力量也是可以打熬出来的。” 杨开远道:“可以吗?” 狄喻道:“自然可以!武技之义,便在于使弱者强,使强者更强,不光是进退的法度,攻击的精准度,就是膂力也练得!膂力要长得靠持之以恒,武技要进步则要动脑筋!”对折彦冲道:“你本身的条件很好,显然以前也是练过的,我听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过底子还是在的,练上半年就都回来了——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折彦冲已经隐隐猜到狄喻今天叫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了,抱拳道:“以后还请师父教导。” 第三章论武(下) 狄喻见折彦冲向自己行礼,点了点头道:“我的意思,不单你要练,这谷中所有康健了的人——包括那二十几个壮健妇人也要练!力大的练刀,灵活的练枪,有眼力的练弓箭,妇女也要练短兵。” 折彦冲一怔,杨应麒拍手道:“好啊!这样一来,那些闲人就不愁精力没处发泄了。” 狄喻道:“欧阳这些天不停和那些契丹士兵打交道,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现在还很难说,但总之有备无患,我们自己的力量强一点总是好事。” 杨应麒道:“困在这里的都是边民,民风本来就剽悍,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懂两下子,不过要是凑在一起,便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就看我们怎么训练他们了。队伍的培养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也不算复杂。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让他们听号令,知进退。有了这两条,这个队伍基本就能打仗了。至于行军、布阵、扎营这些道理,则要相时、相地、量力、量物而行。如何分工,如何配合,都可学而得。”说着便在地上画了一个五百人安顿的草图,杨开远见了道:“这个图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狄喻微微一笑道:“这是古法,不过传到现在已经有所更张。” 杨应麒看了道:“这是给我们这几百人度造的吧?” 狄喻奇道:“你也懂兵法?” “不懂,我是猜的。”杨应麒道:“我是看你分配人数的情形,在最前的、在辅助位置上的、在处于保护位置上的、处于支援位置的,人数分别和我们谷中最强壮者、次强壮者、妇女、工匠和数量一一对应,所以才这样说。” 狄喻大喜道:“你居然有这样的领悟力!看来我只要把行军安营的细节一一和你说了,再历练两年,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独当一面?真要我去打仗么?我才不干呢!现在宋朝当政的是徽宗皇帝吧?哼,那个皇帝没救了!帮这小老儿绝对没出路!如果不帮他赵家却帮谁去?难道去帮胡人不成?那不成汉奸了?”杨应麒言语间露出个破绽,徽宗是当今宋主赵佶的庙号,这称呼现在还没出现呢。但这几句话说得快,别人一时竟没注意到。 狄喻听了杨应麒的话神色一黯,阿鲁蛮却问道:“什么是汉奸?” 杨应麒道:“我们是汉人,背弃自己族人的,就是汉奸!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是女真人,呵呵,这头衔怎么也落不到你头上的。” 阿鲁蛮道:“不管是不是汉人,都不应该背弃自己的朋友和族人!” 欧阳适嘻嘻笑了两声,说道:“还是女真人直爽!”问杨应麒道:“小家伙,你这也不干,那也不干,那你想干什么啊?” 杨应麒看了折彦冲一眼道:“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两广,找个地方做点生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他这句话倒是真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两广的地面在他有生之年应该会相对比较太平吧。 欧阳适笑道:“真没出息。” 杨应麒道:“你呢?” 欧阳适道:“我啊?我不知道。我家是做海上买卖的,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说不定我会去干家族的老本行。” 狄喻叹了口气道:“你们想是这么想,但到最后如何,只怕还要看造化!” 折彦冲道:“坐言不如起行。一切等我们都出去了再说吧。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样让我们自己的本钱厚起来!” 狄喻等都点头称是。当下折彦冲和狄喻讨论如何组织、如何训练,杨开远在旁边听得认真,欧阳适慢慢地也对狄喻甚是佩服。接着便要分头行事。杨应麒道:“可要怎样让这些人听从我们指挥练武呢?虽然我们的出发点是为大家好,但只怕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愿意接受吧。强行要他们动起来,只怕他们没什么积极性。” 欧阳适道:“只要让他们害怕,然后他们就会有……有你说的那种‘危机感’。嗯,这个词不错。” “危机感?”杨应麒道:“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觉得契丹人会对我们不利?” 欧阳适道:“契丹人或许会对我们不利——这到目前为止也只是我们几个的猜想,但可以拿来利用。不过要是直接说出来也不妥,只怕反而会引起混乱。” 杨应麒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通过某种途径把这种氛围搞起来,” 欧阳适道:“没错。” 杨应麒道:“道理上是没错的,但具体该如何是好却得把握一个度。” 欧阳适笑道:“放心,这件事我去办。” 过了两天,谷中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不断有人在交头接耳。第三天张老余跑来神秘兮兮地问折彦冲道:“折公子,我听说契丹人要对我们动手,是不是真的?” 折彦冲一怔道:“你听谁说的?” 张老余道:“不知道,但大家都这么传。” 折彦冲反应过来,立刻知道是欧阳适搞的鬼,当下道:“没这种事!放心打你的铁去。” 张老余道:“如果不是契丹人要对我们使坏,公子你干嘛要我们打造兵器呢?” 折彦冲道:“那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张老余道:“以防万一,那就是说契丹人确实可能要对我们不利啦?” 折彦冲道:“一切都还不清楚。你不要乱说。不过你放心,就算契丹人有坏心眼,我也会有办法的。” 张老余走了不久,又有几个队长跑来打听。其中一个道:“折公子,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死啊。” 折彦冲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队长道:“这……我也不知道。” 折彦冲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传令让二十五个队长都来,我们商讨一下。” 这次会议的气氛颇为紧张,折彦冲安抚了一阵后说道:“这样吧,从明天起由我和狄先生来传授大家武功!契丹人不使坏自然最好,如果事情真的不妙,那我们到时候也不至于束手待毙!” 二十五个队长轰然应好。这些天来在欧阳适的安排下阿鲁蛮着实露了几手本事,大家又都听说他是狄喻的徒弟,只学了几个月就这么了得了。若五百人都能练到阿鲁蛮那样子,可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第二天,身体已经恢复了的人都被组织起来,每十个人为一小队,每队有正副两个首领,由既通武艺又通兵法的狄喻和折彦冲训导。欧阳适、杨开远和阿鲁蛮也一边练武一边学带队。欧阳适是从小在江湖海浪中翻腾的,在狄喻那里学的是系统的理论。杨开远则和欧阳适相反,他是懂得些兵法理论却没经过真正的厮杀,因此狄喻便慢慢勾起他对兵书的记忆和理解,并用到实际中来。 至于杨应麒,虽然口上说没什么兴趣,但他也知道在这乱世里一个文绉绉的人是没法生存的,因此每天都花很多时间习武讲兵。他虽然没正经地学过什么兵法,但兵学和管理学本来就有相通之处,至少《孙子兵法》他是读过不止一遍的。 狄喻见他们几个都进步神速,叹道:“过得几个月,我能教的就不多了。不过最厉害的兵法武技都不是教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将来能达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你们的天赋和经历了。” 这段时间来欧阳适和他的副手刘七一直把谷口看得死紧,那些懒惰的守卫士兵完全没发现谷中出了什么事情。他们已经习惯于通过欧阳适来了解谷内的情况。谷中的人口已经锐减到不足六百人,而欧阳适却告诉他们瘟疫已经得到控制,这一个多月里谷内只死了十几个人,那些士兵也不疑有他,供给的口粮也没再减少多少,这些粮食供应八百个人自然不大够,但却已经足够填饱五百多人的肚子了。 现在欧阳适已经可以确定在折彦冲控制住局面之前谷中一定有人向契丹人通风报信,所以契丹人才会知道谷中疫民数量的大体情况。不过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似乎和契丹人的关系也不怎样,因为在谷口被欧阳适控制以后契丹士兵懒惰的态度也没改变多少,更不曾表露出多少干涉谷内事务的兴趣。 “这些就是耶律阿保机骑兵的后代?”偶尔来谷口看看的杨应麒心想:“要是他们的祖先也是这样的士气作风,能够横行大漠才怪!” 不过,对于曾给契丹人通风报信的人,他和欧阳适一样,都觉得有必要揪出来,否则的话,总会感到有一颗芒刺钉在背上。 第四章过冬(上) 在训练之余,几百号人也被杨应麒组织起来参加各种工作,大体而言分为三类:制造兵器、搭建草棚和寻找燃料。 让杨应麒欣慰的是,他们找到的煤不但能供应锻铁,还足以保证这个冬天的取暖问题。杨应麒和一个叫王大辉的陶匠研究了半天,终于造出了一种可以用于取暖的炉子,同时还制成了蜂窝煤。当折彦冲带领人把草棚都搭建完毕以后,蜂窝煤的储备也差不多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严寒并没有对谷内康健的人构成任何威胁,却送走了剩下几个苟延残喘的疫病患者——其实这些人的疫病也已经消退了,但在和疫病的对抗中,他们的身体机能却受到严重的破坏。在小雪中葬下那个同胞之后,杨应麒知道:除非契丹人使坏心眼,否则这将是他们埋葬的最后一人。 制成蜂窝煤之后,谷内的生活水平也大大提高了。那些妇女利用最简单的炉具和陶锅,把那些杂粮尽量做得美味。欧阳适贡献出自己贴身收藏的两颗北珠,通过契丹士兵换到了一批麻布。二十几个妇女中有一半以上懂得裁衣,其中一位顾大嫂更是精通此道。他们把谷中所有多余的衣物收集起来,连同那些麻布制成了一批新衣。有了这批新衣服以后,几百个人在天气好的情况下就能出草棚活动了,若遇到恶劣天气就躲起来挨着炉子取暖。 折彦冲的武艺越来越精了,本已具备相当实力的欧阳适和阿鲁蛮也有进步。杨开远武功基础最差,所以进步也最快,练了几个月以后,搏斗和射箭的本领已经在水准之上了。 而杨应麒才“十二三岁”,他又没有像阿鲁蛮那样的天生蛮力,因此只是练了一些扎基的功夫。不过张老余给他造了一支轻弩之后他也来了兴致,在狄喻的指导下把眼力练得很不错。 这几个月下来,在狄喻折彦冲对五百人进行武训的同时,杨应麒也对这些人进行文训。 这五百人中粗识文字的有六十几个,数量超过一成。其中甚至有一个叫胡茂的考过辽国的科举。杨应麒从中挑出五十个较为伶俐的,每天武训与工作之余都把他们叫来,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算术和文字——其实这些人本来识字知算,杨应麒一来是帮他们整理一遍,同时教会他们一些新的东西,比如1234的印度记数方法,二来则是教他们怎么样去教别人。这些人本来就有些基础,杨应麒教的东西又不难,因此接受得很快。 然后,他又让折彦冲把这五十个人安插进各个小队里去。几个月下来,谷里几百号人基本上都认得简单的文字和一些计算方法。 空闲的时候,折彦冲还会把大家都召集起来听杨应麒讲故事——这可是谷中最好的娱乐了。杨应麒讲得最多的是汉族英雄们威震四海的故事,他还让所有不同姓氏的人都报上名来,而几乎所有的姓氏都曾经有过了不起的祖宗!许多人听着听着都激动起来,脸上的麻木也一天少似一天。 看着这一切,狄喻等人心中对杨应麒的评价越来越高,连欧阳适也颇为服气,因为杨应麒年纪虽然比他小,但学问就是比他高——两人说起一些海外见闻,杨应麒讲的一些东西欧阳适连听都没听过。谷内的一干人等也都敬重起这个“神童”来,不再把他当作一般的孩子看待。 春节之前半个月天气变得很好,有一个叫陈阿猴的副队长竟然爬上了山谷最高的那座峰顶——这个峰顶虽然最高,但面向山谷这面反而是最平缓的,所以陈阿猴才能爬上去。他在峰顶找一块石头棱角系好草绳,把折彦冲和欧阳适和狄喻接了上来。这时候狄喻的身体已经基本复原了,武功膂力也恢复了六七成。他在峰顶四处眺望,看完后却不禁摇头,样子十分失望,原来他所在的这个峰顶,在另一面却是一片悬崖峭壁,根本就没法下去。 欧阳适指着西南面那座山道:“那座山面向谷外的一面似乎很平缓,如果能登上那座山,出去的可能性很大!” 狄喻道:“但那座山面向谷内的这一面却很陡峭,普通人只怕上不去。”说着目视陈阿猴。 陈阿猴会意,说道:“那座山我爬过,只能上到一半,中间有一段特别陡!光滑得像镜子,直得像城墙,过不去。” 欧阳适听了陈阿猴的描述,指了指道:“是那个地方吗?” 陈阿猴道:“没错。” 欧阳适道:“那片峭壁的下手,似乎有一个平台可以着脚,嗯,也许可以在那个地方想想办法。” 几个人下来之后把情况跟杨应麒说了,杨应麒跑到西南面那座山下打量了很久,又让陈阿猴爬上那个平台,再用绳子把自己拉上去。他近距离观看那片大概有十丈左右的峭壁,心道:“这个平台有人帮忙连我都上得来,那其他人就更没问题了。至于这片峭壁,看土质也并不是很硬……”问陈阿猴道:“若有几个支点,你能爬上去吗?” 陈阿猴道:“那要看支点结不结实。” 杨应麒和张老余商量了好久,花了整整九天造出了一张腰开弩。腰开弩是单人弹射力极大的一种步兵弩种,发射时弩手坐于地上,两脚向前蹬弓,用扣系在腰间的拴钩之绳拉弦张弓,由于利用了腰部和两腿的合力,所以弹射力极强。 折彦冲练习了几次之后,便带着腰开弩爬上那个平台,朝着峭壁发射特制的铁箭,但入壁却不够深。把绳子抛上去缠住扯了两扯,发现根本不可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春节越来越近了,天气忽又转冷,开始下雪。一个叫周胜的农奴擅长看天断气候,跑来对折彦冲说天气可能会变得很冷,而且很可能会下大雪,最好做些准备。 杨应麒在旁听说之后灵机一动,搜刮了谷中仅有的相关材料,制成了十几个不大漏水的水袋,又另外制成若干特制的铁箭——这些箭都有薄薄的两翼,便如一把把的扇子一般。 折彦冲把这些箭瞄准了射上去,钉在那片峭壁上,钉成竖直的一行。那薄薄的两翼有些招风,因此这些箭钉入的深度比上次又浅了一些。折彦冲又按照杨应麒的主意,把那些连着水袋的箭也射了上去,钉在每支带翼铁箭之上。那些水袋刚好垂在铁箭的翼上。只不过,这些箭由于带着水袋,入壁就更浅了,在风中有些摇晃,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陈阿猴站在旁边心道:“这些带着水袋的箭只怕一扯就掉下来了,要是让我攀着这些箭上去,我说什么也不干!” 幸好折彦冲并无此意,也没对陈阿猴解释,干完这件事情之后就下去了。 第四章过冬(下) 大年初一,杨应麒在一块山壁上写下四个大字,一边是“天地”,一边是“祖宗”。然后由折彦冲和狄喻领着五百多人一起行礼祭拜。五百多人分成五十二个小队,分别站在狄喻、折彦冲、欧阳适、阿鲁蛮和杨开远身后,行列齐整,半点不乱。 这个春节里,五百来人就这样在谷中度过。各种生活材料依然匮乏,甚至能不能活着出谷也大有问题,但大多数人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都隐约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自己都有所依靠了。 众人煮了热水当酒,互相庆祝彼此能在这场大劫中活了下来,同时也一起祈祷春天快点到来。 “啊!好大的雪啊!”有人叫道。 对种田情有独钟的周胜叹息道:“可惜啊!若我在外面,有几亩田地,今年一定丰收!” 雪越下越大,也越来越冷,大家都分别躲进棚里去了。靠着蜂窝煤炉产生的热量对抗风雪的严寒。 大年初三领过新年第一次口粮后,欧阳适探听到了契丹人对他们的处置:契丹人竟然打算把病好了的人卖了。 听了几句杨应麒就惊道:“你说什么?” 欧阳适道:“开春过后,我们中没病的人会被分批卖给高丽和蒙古的王公贵人。就是这样。” 杨应麒怒道:“这消息准确吗?” 欧阳适道:“准不准确不知道,但可能性应该很高。毕竟,我们这群人大多数本来就是头下户,或者干脆就是奴婢或俘虏,契丹人这么做很正常,难道你还希望他们会给我们自由、再分些田地给我们种不成?” 狄喻点头道:“我觉得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即使不中,亦不远矣。把我们卖到蒙古和高丽,一来可以赚点小钱,二来万一我们中还有人有疫病,也可以嫁祸给远邦。” 阿鲁蛮道:“那我们还是杀出去吧。” 杨开远道:“我也不愿再做奴隶,宁可战死!”家破人亡两年多来,这个斯文的少年脸上已有风霜之色。 杨应麒道:“守在谷口的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再说他们占据了地形上的优势,杀出去可不是最好的选择,嗯,最好……”他忽然跑了出去,狄喻等人愣了一下也跟了过去,来到那片钉着铁箭的峭壁下面。 “看!”杨应麒有些兴奋地叫道:“也许我成功了!” 那些水袋的隔水功能很一般,因此早渗出了一小半,流在下面铁箭张开的两翼上,天气一转冷便都结成坚硬的冰块,黏附着飘雪,被寒风吹着冻在崖壁上,便如一个个冰做的阶梯一般。 折彦冲道:“不知道够不够结实。冰很滑,只怕不好攀登。” 杨应麒道:“那些箭的末梢我都留有一个孔可以穿绳子。再说,只要有人能爬上去找到一个支点结好绳子,就能把我们一个个吊上去。” 折彦冲道:“好,我这就去找陈阿猴试试。” 狄喻道:“等雪停了再说,雪中登山,你们不要命了?” 初五大雪稍停,但天气依然寒冷。一行人登上那个平台——这个地方一直有绳子垂着,因此虽有积雪,上来不费多少力气。 最下面那支铁箭只有一人来高,伸手就能碰到,陈阿猴摇了摇大喜道:“好啊,坚固得很!小杨公子真是厉害!这种办法也能想出来,一定是诸葛亮转世!”说着带着绳子攀了上去,一边上去一边把绳子扣在每一支箭末梢的孔上。他上去之后,又找到一块岩石的棱角,用早就预备好的长绳子绑好了垂下去。 上边风大,但狄喻等人一上来却几乎就要欢呼起来:这座山的另一面果然是个缓坡! 欧阳适笑道:“行了行了!这山坡缓得很!一定可以下去的!” 狄喻道:“用眼睛看似乎没有问题,但一切还有待勘查。这样吧,彦冲、欧阳你们先下去,把情况和应麒说说,商量一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和阿鲁蛮、阿猴去探探路。” 下了山,欧阳适把上面的情况跟杨应麒说了,杨应麒沉吟了片刻道:“这路多半能走通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对大伙进行动员了。”。 狄喻等三人直到第二天才回来,他们出去的时候没带口粮,但在路上打了一只野兔充饥,回来的时候只是疲惫——他们在外面不敢睡觉,在这大冷的天,没有炉火的话只怕一觉睡下就醒不来了。 狄喻喝了几口热水,说道:“我知道大家很急,不过我现在真的很累,等我睡上一觉再说。别担心,是好消息。” 这个草棚中有一块向上部分十分平坦的石头,两个月前狄喻发现后特地找人搬进来的。他醒来之后,便拿起炭条在石头上画了一个简略的地形图:“我们已经找到出路了,而且沿途作了标识。” 杨应麒在狄喻睡前听他说是“好消息”已经猜到一些端倪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欢呼。 狄喻道:“燕云一带我往来得多了,大路小路都很熟悉。因此一走出到这个地方……”他在地图上一点:“我就确定了我们的位置。” 杨应麒道:“具体的路我不懂,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们能去什么地方。” 狄喻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杨应麒道:“这一天我想了很多,虽然我说过不喜欢赵家,但中原毕竟是我们的故乡。再说我们这一走,在契丹就变成了逃奴,是没法在北方立足的,因此只好南下了。” 狄喻点了点头,在地图上一指,说道:“我们的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现在辽国防务废弛,远不如当年严密。我知道有一条小路,如果顺利的话,四天内可以到达雄州。” 杨应麒道:“四天是指步行的时间吗?” 狄喻道:“我把我们气候以及五百众的体力都计算在内了。” 杨应麒道:“我们五百个人攀上这峭壁要费半天时间,走到你说的这个路口,怕也要半天时间,那么一共要五天以上。” 欧阳适道:“契丹人十天发放一次口粮,我们完全可以瞒过他们。不过问题是,雄州的守将会放我们过去吗?” 杨应麒道:“若雄州不行,别的边关只怕也一样。若不能南下,还能往哪里走?” 欧阳适道:“能否到海边去?” 狄喻奇道:“海边?” 欧阳适道:“我有个叔父……”说到这里忽然摇头道:“不行,不行,没人通信息,他如何能来接应!再说,他会不会接纳我们也难说得很。” 狄喻道:“除了南下,就只有北上了。仍然是走小路,避开大道,过紫荆岭,从僻道偷过蔚州,渡过桑干河,绕过大同府,翻过长城,就可以进入草原了。” 第五章出谷(上) 杨应麒听了狄喻的话,骇然道:“出长城?这么远!我们哪里能过去!别的不说,饿就把我们饿死了。” 狄喻道:“外面和这个死谷不同,林木荒野间兽类还是有些的。实在不行,只能到富裕的村庄‘借’点粮食——不过边境一带村寨坚牢,只怕没那么容易借。” 杨应麒道:“若出了大漠我们又能如何呢!草原大漠无遮无掩,契丹人要是发现了,出动一队骑兵就能把我们全杀了!” 欧阳适道:“现在南北两朝都不太平,盗贼四起,我们是不是考虑落草为寇呢?” 杨开远叫道:“不行!一旦为寇,不但这辈子的清白毁了,连祖宗也要蒙羞!” 欧阳适哈哈笑道:“本朝太祖、太宗两代,开山立寨作过大王的将领多了去!” 杨开远道:“总之一开始就立志要作盗贼,那是万万不可的!” 欧阳适笑道:“行行行,等我们不得已了再落草,这总可以了吧。” 杨开远瞪眼不知如何回答。 杨应麒道:“好了好了,先不要吵,总之现在我们有人有兵器,总有一条活路的。北上那是迫不得已,最好还是能南下。不过眼下第一要务,是这五百人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我们。” 欧阳适道:“作为逃奴,在这边境上落单了是很危险的。别说被契丹人捉了回去,就是随便遇到一个强盗也能要你的命!让他们逃散,他们是不大敢的,但若说乖乖听话去做奴才就会留下一条性命,嘿,只怕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做奴才吧。” 杨应麒道:“若是几个月前,情况或许如你所说。但我看这些日子来众人士气已高,大多数人当不愿再为奴婢!” 折彦冲道:“在这里讨论也没用,我们召开祭礼跟大家说吧,让大家决定去向。” 狄喻大惊道:“不可!这种事情怎么能由众人来决断!” 欧阳适也道:“那样非大乱不可!” 折彦冲问杨应麒:“你怎么说?” 杨应麒沉吟道:“如果动员把握得好,我觉得大部分人会跟我们走。就是有一两个胆小的,在群情高涨的情况下也会把自己的话吞下去——这就是从众的心理。我就不信我们这几个月来的努力半点没有半点用处!” 杨开远道:“我也相信大家不会愿意再去做奴隶,不过……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阿鲁蛮可没想那么多,说道:“这事不是要大家一起干的吗?干嘛不能让人知道?” 狄喻沉吟片刻,道:“阿鲁蛮说得对。此事事关大家的生死,还是让众人自己决定的好。” 欧阳适冷笑道:“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跟着我们,可那些不愿意跟我们走的人呢?” 折彦冲道:“那就让他们留下。” 欧阳适道:“跑掉这么多人,你觉得契丹人会轻易放过剩下这些人?” 折彦冲道:“我们可以多挖些假坟墓,掺杂在真坟墓中间,然后教那些人在我们走后去对契丹人说谷里的人除了他们都已经冻死病死了,我猜契丹人也没心思挖开一个个坟墓地去验尸。” 欧阳适道:“如果这些人在我们走后去告密怎么办?” 杨开远道:“不会吧……” 杨应麒却叹道:“欧阳说的事情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不过,如果我们这么决定,那总得冒一点风险。我还是相信人性本善。”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好吧。” 当下折彦冲和杨应麒商议了好久,才把动员的话该如何说敲定。 当天晚上,风停雪止,折彦冲召集五百众,说道:“兄弟姐妹们,昨天,我们刚刚听到一个消息。一个契丹人要如何处置我们的消息。” 底下张老余问道:“折公子,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们?” 折彦冲道:“他们要把我们卖了!” 底下登时一片哄然,折彦冲等声音稍歇,又道:“他们不但要把我们卖了,而且是要卖得远远的,卖到蒙古去,卖到高丽去!” 底下哄闹的声音又高了起来,顾大嫂怒道:“凭什么呀!我可是好好一个良民,被这场瘟疫卷了进来,死了丈夫儿子也就算了,还要把我卖到海外作奴婢?这什么道理!” 那陶匠王大辉道:“道理?契丹人哪里会跟我们讲道理?我根本就没病,只是路过,便被他们硬抓了进来,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走了!这根本就是打劫” 那个擅长观天的农奴周胜叫道:“我从十四岁开始,做了十九年的农奴了!虽然以前是农奴,可我也不想再做农奴了。”忽然提高声音叫道:“折公子,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他这一叫,底下的人纷纷道:“折公子!你要为我们作主啊!” 折彦冲让众人稍静,说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第一,就是留在这里,等着契丹人来收管,然后任他们处置。契丹人到底会怎么处置,我说不好,但最好的结局,只怕也是作回一个头下户!我是说什么也不留下的,就是死,我也不愿出去作奴隶!”他顿了顿,道:“你们的第二条路,就是跟我走!” 有几十个人高声叫道:“折公子,我们跟你走。” 折彦冲道:“不要那么快就决定!我要先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决定跟我走,那你们就是逃奴,契丹人是要追杀我们的!我想带人逃往南方,但赵家天子要不要我们还很难说。如果他们也不要我们,那我们就只能进山林去,到草原去,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到最后有多少人能活下来,我也说不准。但就算是再苦,我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因为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不愿作奴才!” 上百人纷纷叫道:“我们也不愿意作奴才!” 折彦冲道:“这两条路的前途如何都很难说,但一旦选了就不能回头!弟兄们,姐妹们,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要走的,今天晚上就把东西收拾好!不要走的,我已经给你们想了个办法向契丹人交代!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开始准备动身的事情!要走的就跟我走,不要走的就留在草棚里不要出来!好吧,回去睡觉吧!” 这五百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松散的乌合之众,这时散会了也走得颇有秩序。人群散了以后,张老余、顾大嫂、周胜等十几个人上来道:“折公子,我们无论如何是跟定你了,不用等明天再决定。” 第五章出谷(下) 听见张老余等人的话,又有二十几个人围了上来说:“我们也是。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决定跟折公子走!”跟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狄喻道:“都像什么了?折公子已经说了,明天再作决定,都给我回去好好想清楚了!”众人正要散去,杨应麒忽然道:“张老余等等,你带些人把窑子里可以带走的家伙收拾一下,还有准备明天给要走的人配发兵器。” 张老余大喜,领命去了。这几个月来杨应麒常常“代折彦冲”传令,这时张老余等人听了他的吩咐,也只当是折彦冲的安排。 杨应麒又对周胜道:“你们几个跟开远哥去造些假坟!” 跟着,又让欧阳适带了几个人去守好谷口,让狄喻则带些人去扫除那平台上的积雪。事情都不多,该忙的忙到三更也都歇下了。 第二日五更,众人列队而出,只有七人留在棚内,一百零四个正、副队长无一人缺列。折彦冲心中感动,给每个人都派发了口粮和兵器。一些特别强壮的人还带着一些必备物品。这五百人,算是一支轻装的部队了。 陈阿猴已经加了好几条绳索,这几百个人先天的素质本来就好,又经过几个月的训练,身手都颇为矫健。但还是费了半天,五百人才全部上去,幸好箭梯很牢靠,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折彦冲、狄喻、欧阳适、杨开远和阿鲁蛮都分别领着十个小队,狄喻的队伍走在最前面,接着是阿鲁蛮的队伍,折彦冲的队伍居中,欧阳适的队伍靠后。 折彦冲正走着,忽然杨应麒跑过来小声道:“大哥,欧阳没烧掉箭梯绳索,他让队伍先走,自己带着刘七折回去了。” 折彦冲心中一动,下令让队伍跟着阿鲁蛮的队伍继续前行,自己匆匆赶了回来,正望见欧阳适要攀下谷去。他看见折彦冲,呆了一呆,爬了回来,刘七则站在他旁边。 折彦冲道:“你干什么去?” 欧阳适道:“我忘了些东西,回去拿。” 折彦冲道:“真的么?我怎么看你们脸上一片杀气啊。” 刘七低下了头,欧阳适嘿了一声,道:“没错,我就是要回去把那七个家伙宰了!” 折彦冲怒道:“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以绝后患啊。”欧阳适道:“虽然你给他们留了条后路,但我敢说,这些家伙一定会跑去告密的!那样的话,我们的队伍走不出多远,马上会有追兵追上来!为了这五百人,我必须把那七个人宰了!” 折彦冲喝道:“不行!” 欧阳适道:“不行?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妇人之仁了?” 折彦冲道:“我不是要妇人之仁,而是要守住我们的信诺!我们既然答应过不伤害他们,便不能说话不算数!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不能才走出第一步就背信弃义,那样的话你叫人以后如何信服我们?” 这时杨应麒已经追了上来,但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插话。 欧阳适瞄了杨应麒一眼,继续对折彦冲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如果去告密,五百个人都得被你害死!” 折彦冲道:“他们抛弃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的伙伴,良心必定有些愧疚,再加上对我们的敬畏,一时半会应该会留在棚内不敢出来。只要我们把这箭梯烧了,就算他们真的去告密,这里重山阻隔,契丹人要确定我们的位置也要花点时间。到时候我们早走远了!我们走的是山路,契丹骑兵急追不上的。” 杨应麒知道折彦冲若对欧阳适“晓以大义”,欧阳适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折彦冲这么一分析,欧阳适便点头道:“虽然你的说法算不上是万全之策,但也还有点道理。好吧,这次就听你的!刘七,点火!” 所有人都上来以后,陈阿猴曾在箭梯上塞了媒团,缠了干索作引,这烧索的事情本来就是由欧阳适的副手刘七来负责的,这时刘七用火把点燃了干索,冰块烧融,渐渐跌落。 折彦冲道:“再怎么说我也还是头儿,以后这种事情不要这么自作主张!除非你们先把我废了。” 欧阳适笑道:“知道了,折公子!” 看到这里,杨应麒心中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对于折彦冲的领导,欧阳适并不是完全服气的,今天这事,对折彦冲领导权力的巩固也许会有某些影响吧。 正说着,杨开远赶了过来道:“你们干什么?” 折彦冲道:“没什么。走吧。” 五百人走着山间小路,这一带颇为荒凉,一路来竟没遇到一户人家。只遇到几个剪草的,但他们望见这行军般的气势,远远的便吓跑了。 走了三天,前面忽闻蹄声,和狄喻走在最前面的杨应麒吃了一惊,狄喻道:“别担心,只是两骑。” 过不多久,果然见两骑逡巡走进,狄喻道:“那多半是宋朝的候骑。”下令停步。折彦冲闻讯也跑上前来。 那两骑渐渐走近,似乎对这个队伍十分奇怪:说是军队,这些人的穿着也未免太破烂了;说是流民盗寇,这些人行进的队伍却比大宋正规军还整齐! 那两个骑士似乎商量了一会,其中一个后退,另一个则纵马上前。 狄喻对杨应麒道:“上前来的是来探听消息,退后那个是为防发生意外。如果上前来那个被我们放到,另外一人就会逃回去报信。” 说话间,那骑士已经走进,勒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辽国的军队,还是哪里来的盗寇!” 杨应麒细看这骑士,只见他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脖子上一块青色的胎记,膀厚腰圆,骑着一匹劣马,全身上下透着精神气。 狄喻抱拳道:“在下狄喻,背后这些,都是汉家良民。” 那骑士愣了一下道:“狄喻?几年前放火烧了契丹粮仓的狄大侠?” 狄喻嘿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件事还有人知道。” 那骑士道:“边境上的将士,多闻你的传说,只是传说归传说,可信的却不知道有几成!不过大伙儿也都知道,你虽然不在行伍之中,为上将们所不屑,但所作所为显然还是心存大宋。” 狄喻道:“心存大宋不好讲,但我无愧为一个汉家男儿,倒是敢说!这位小将军,不知如何称呼?” 那骑士道:“将军不敢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殿直。我姓曹,字广弼,嘿!至今没半点成就,却是辱没了这个姓了。闲话少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杨应麒不知道殿直是多大的官,由于他是个“小孩子”,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好插口。 狄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这是汉家的良民。我们受不了契丹人的压迫,不愿做异族的奴隶,因此决意南下,希望朝廷能够收容。” 曹广弼道:“若是普通平民,哪有这么整齐的行伍!” 狄喻道:“这事却是说来话长。”向后传令,让五百众坐下静等。跟着便把几个月来的事情一一说了。他言简意赅,但关键处却拿捏甚准。 曹广弼一边说话,一边逼视狄喻的双眼,心道:“这人说话时的眸子不斜,他的话多半不假。”看了杨应麒一眼,心道:“若是奸细或者前来偷袭的军队,不会带上妇女孩童。” 又问了几处细节,狄喻都坦诚相告,曹广弼一一加以推敲,心中又多信了几分。两人说话其间,五百多人坐在地上竟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曹广弼看得暗暗佩服:“就是禁军,也没这样的纪律!这些人的脸孔看来也不像契丹的军队——其实就是契丹的军队多半也没这份纪律!这狄喻果然是个人才。” 他可不知这并不单单是狄喻一个人的功劳,折彦冲、杨应麒等人也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而更重要的是,这五百人是在死亡的威胁下成长的,个个都经历过死亡的洗礼,因此精神面貌远胜荒殆已久的辽宋军士。 曹广弼正要说话,忽然后面传来一阵骚乱,但前面坐着的人没得到命令依然坐着。不多时刘七跑过来道:“契……契丹人的骑兵!” / / / / 第六章边关(上) 杨应麒和曹广弼听说后面来了契丹的骑兵都吃了一惊。狄喻道:“有多少人?” 刘七道:“只有三骑,他们看不起我们,直冲上来,被欧阳公子射倒了一个,其他两个退走了。欧阳公子正去夺马。” 狄喻道:“胡闹!”转头对曹广弼道:“这里都是汉家同胞,还请曹兄弟代为通传,让我们入境避难。” 曹广弼道:“这事我作不了主,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纵马回去,他的同伴是个中年老兵,听了他的话道:“你糊涂!这种事情如何信得他?就算这些人真的都是汉人,也难保没有几个奸细。你就是禀告上去,防御使大人、都监大人都不会答应,也不敢答应!” 曹广弼又道:“听说后面还出现了契丹骑兵,你等着,我去看看来。” 也不理会同伴叫他停下,纵马从五百人众的队伍旁掠过去,来到队伍末梢,果然见三十步外伏着一个辽兵的尸体,欧阳适夺了马,正慢慢走近。更远处则是两黑点,想必是刚刚逃走的契丹骑兵。 曹广弼道:“你好大的胆子,辽兵也敢杀。” 欧阳适冷笑道:“看你这装束是宋朝的兵卒吧,听说北境的兵将都畏辽如虎,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起来,原来不假。” 曹广弼闻言大怒,正要发作,身后一人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大宋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只求宋廷能给我们一方土地以避异族,苟全性命而已——这也不行吗?” 曹广弼心头一震,回头望去,见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当下问道:“你是谁?” 欧阳适道:“他是我们的头儿,叫折彦冲!我叫欧阳适。” 曹广弼道:“这件事情我们作不了主。不过这里已近雄州要冲,你们不能再前进了,先停下来,等我回去禀明,得都监许可,再放你们入境。” 欧阳适冷笑道:“停下来?契丹的候骑都追上来了,我们若在这里停下,等你请了命回来,我就剩五百具尸体了。” 曹广弼道:“那你们想怎么办?” 折彦冲道:“我们是步行,走得没你快,可能还要一两天才到雄州城下,你自去报告,希望到了城下能听到你的佳音。” 曹广弼沉默半晌,道:“好吧,不过你们最好约束点,不要添乱子。” 折彦冲指着秩序井然的五百余人道:“你看看他们,像是会添乱的样子吗?” 曹广弼点了点头,纵马而去。 忽然一个人道:“等等!” 曹广弼闻言望去,只见是刚才跟在狄喻身边的那个孩子,不由得一奇,问道:“是狄先生叫你来传话么?”他想一个孩子能有什么见识!多半是狄喻派他来传话。 杨应麒不慌不忙,说道:“你一个人回雄州,万一不回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们长官的意思?还是让我们中一两个人跟你回去吧。” 曹广弼正色道:“不行!实话对你们说,我对你们也不是十分信任!怎么知道你们这种要求是不是暗藏诡计!万一你们是奸细,我把你们带进雄州,岂不是开门揖盗?” 杨应麒道:“那这样吧,我们就只派一个人去。这样你们就好控制了。行吧?”见曹广弼还在犹豫,杨应麒道:“就让我这个小孩子跟你去,你总放心了吧!” 折、曹、欧阳都吃了一惊,折彦冲道:“那怎么可以!” 杨应麒道:“报信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一个小孩子就做得来。再说我只是个小孩子,想来雄州的留守大人就算不纳我们,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折彦冲和欧阳适对望一眼,他们自然知道杨应麒这个“孩子”其实没他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论到聪明机变,只怕五百个人里面没一个及得上他。 欧阳适道:“我看,就让应麒去吧。他虽然还不到十三岁,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 折彦冲踌躇了一会,这才点了点头,对曹广弼道:“你不会连个小孩子都怕吧?” 曹广弼沉吟道:“好吧。总之如果你们真是良民,最好守点规矩。” 折彦冲道:“我们只求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很满足了。” 欧阳适跳下马来,对杨应麒道:“会骑马吗?” 杨应麒道:“我和开远哥哥被卖到契丹以后,曾经做过几个月的马奴,会骑。”说着攀上了马背。这几个月来得到狄喻这个武术大家的指点,杨应麒的身手已经颇为了得,寻常十六七岁的少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曹广弼见了杨应麒上马的身手,赞道:“好本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怕也胜不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是北方人么?” 杨应麒道:“我叫杨应麒,是江南人。” 曹广弼奇道:“江南人?” 杨应麒道:“我家原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却被花石纲害得家破人亡。为了逃避暴政出海,偏偏遇上了暴风雨,竟被刮到契丹境内的海岸,这才流落为契丹人的奴隶。” 曹广弼闻言不由得黯然,对于花石纲的暴政,他也有所耳闻。实际上,北边边州老百姓的生活同样不好过。 当下曹广弼在前,杨应麒在后跟着,两人离开后,欧阳适走到折彦冲身边道:“你看怎么样?” 折彦冲道:“这姓曹的官阶太低,纳不纳我们由不得他作主。你这边呢?来追的是契丹边境军的候骑,还是……” 欧阳适道:“契丹话我是听得懂的,当时他们冲近的时候叫我们狗奴才,那多半不是契丹防守军的侯骑,而是冲着我们来的追兵——我都说了那七个人不可靠。如果不是他们中有人作了汉奸通风报信,契丹的追兵绝不会来得这么快。” 折彦冲道:“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到了宋辽边境。为了我们几百个逃奴,辽军未必会大动干戈。辽人汉化已深,人来少了我们不怕,若要发动大军,多半还要层层汇报,看来我们还有时间。就启程吧,希望能赶在契丹大队追兵到来之时避入雄州。” 欧阳适嘿了一声道:“我怕的是到了雄州城下,人家却不要我们!” 折彦冲神色一黯,道:“先去看看再说吧。应麒为人机敏,有他跟那姓曹的一起,事情也许会顺利些。” 第六章边关(下) 曹广弼入城之后天色未晚,便带着杨应麒来衙门中禀告。杨应麒对宋代官制不甚了了,只听曹广弼叫上面那长官做“和大人”。 那和大人听完曹广弼的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好你个曹广弼!枉你是名将之后,竟然敢与契丹人私通款曲,该当何罪!” 杨应麒听了大吃一惊,心道:“这和大人说这样的话,事情只怕要糟糕!” 而曹广弼吃惊的程度比杨应麒更甚,抗辩道:“大人!这是何说?广弼虽然职位卑微,但幼承严训,哪敢做出不忠之事!” 左边一个都监和曹广弼有旧,也回护道:“曹家世受国恩,曹殿直虽然是旁支,但忠勇之名军中无不知晓。想来他必不会做出不忠不孝之事。” 和大人冷笑道:“他若不是不忠,那就是不智!前两日朝廷刚刚颁下严令,整饬河北各州各军防务,显然是中枢得到辽人意图不轨的情报!刚好是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批形迹可疑的人,说什么不堪忍受辽人虐待,真是笑话!依我断来,定是奸细无疑!”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里凉了一半。这和大人心中既然有了先入为主的敌意,再要改变他的想法就难了。何况听他所言,朝廷刚刚下了戒边之令,在这种节骨眼上,中国的官僚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入宋之机,只怕已十分渺茫了。 那都监听长官如此说法,忙向曹广弼连使眼色,叫他顺梯下楼。谁知道曹广弼却也是个拗性子,其实他对那五百人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怀疑,但给知州这么一说,反而为他们辩解道:“大人!属下观这群人面目言语,不像奸细。”说着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感一一细辩。 杨应麒见曹广弼为自己说话,心中感动。那都监却听得暗暗叫苦,心想你和长官对着干,不是驳长官的嘴么?果然那和大人越听越不耐烦,最后怒上眉梢,喝道:“大胆曹广弼!那帮奸细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曹广弼道:“属下一片丹心,只有大宋!何来收受贿赂之说!” 那和大人冷笑道:“若不是收了他们的好处,为何如何卖力地帮他们说情?” 曹广弼道:“卫国保民,乃是军人职责所在!我朝不能恢复燕云,致使汉家百姓在北疆为奴为婢,如今弃儿归家,却拒而不纳,这不是让燕云的百姓寒心么?”他一发急,竟然把折彦冲的话搬了过来。 杨应麒一听,心道:“这曹广弼只怕要糟!” 果然和大人怒火冲天,喝道:“好大的胆子!小小一个殿直,竟敢妄议祖宗国政!来啊,给我拖下去打八十军棍!” 那都监忙上前道:“曹广弼目无官长,本该重罚。只是念他年轻无知,又是将门之后,还请从宽处置。”说了许多好话,那和大人怒火稍歇,道:“减为四十!拖下去打!” 曹广弼还要说话,那都监喝道:“无知小儿!还多说什么!给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行罚的军丁会意,拖了曹广弼下去。他们知道都监有心回护,但也不敢太过作假,便真一下,假一下,四十军棍作二十,却仍打得曹广弼皮开肉绽,这才又拖了回来。杨应麒在旁看得不忍,却不敢开口。 和大人见曹广弼受了罚,火气稍息,对那都监道:“传令下去,让各营整备军马,明日伏在各个路口。我也不管他们是奸细还是流寇,但敢靠近雄州地界,格杀勿论!” 杨应麒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上前道:“大人!听小人一言……” 还没说下去,已经被那和大人指着喝道:“大胆小贼!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本该将你活活打死,念你年幼,且把性命寄下!给我带下去,好好盘问,看他们究竟有什么奸谋!” 杨应麒暗暗叫苦,但他不知和大人底细,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那和大人也不理他,甩甩袖走了。杨应麒被一个兵丁拖着带出衙门,见曹广弼也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心道:“现在我能施加影响的,就只有他了。”忽然仰天大哭道:“大哥!狄叔叔!可怜我们五百多无辜百姓,汉家良民,逃过了胡人的马刀,却要死在自己族人的剑下!” 曹广弼闻言全身一震,扶着门不住发抖。杨应麒却被那军丁一推一拉带走了。 过了一个转角,眼见曹广弼没有跟来,杨应麒便用满是灰尘的手揉得眼睛落泪,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便如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被吓到了一般。那军丁便当他是个普通孩子,将他带到一个牢房,也不铐他也没搜他,按和大人的吩咐逼问他有什么奸谋,杨应麒却是泣不成声。那军丁见问不出什么,便将他推进牢房。 杨应麒见这里并非大牢,摸了摸藏在鞋子里的匕首,心道:“看守我的就眼前这个蠢货,等入了夜,或许能逃出去。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回去报信,否则大家凶多吉少。” 天黑了下来以后,杨应麒突然摔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那军丁见了走近道:“你怎么了?” 杨应麒握紧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呜呜呜”地叫着,仿佛十分痛苦。他是和大人交代下的人,那军丁怕出意外,开门来看。杨应麒大是紧张,他虽然练过武功,却没杀过人,虽然好几次那军丁的要害暴露在他眼前,却都不敢动手。最后终于咬牙道:“若搞他不下,大哥他们五百人的性命只怕就要全部送了!” 稳住颤抖着的右臂,正要动手,忽然一个人在外面叫道:“张大哥在吗?” 杨应麒大惊,待要动手,那军丁已经应声出去,将门锁上。进来的却是个年轻军人,拿着两壶酒和一碗肉,笑道:“张大哥,忙什么呢?”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原来是石康石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那石康笑道:“别说得我这么没有人情!我向来和张大哥相投,只是各属一营,这才没空来结交。” 杨应麒耳朵里听着,心道:“这人来得蹊跷,只怕会有些变故。”呻吟的声音便小了很多。 石康放下酒肉,和那姓张的军丁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酒喝了半壶,石康忽然指着杨应麒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犯人么?”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石大哥,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不错,他就是今天惹得和大人发火的奸细。石大哥,我知道你和曹殿直最是要好。这奸细和曹殿直有什么牵扯,姓张的不敢问也不想知道。不过啊,今天你带了酒肉来,若是想要跟我说别的事情,水里火里都行!但这小奸细的事情却千万别提,免得坏了和气。” 杨应麒听这石康和曹广弼有关系,心中一动,趴在地上偷瞄。只听那石康大笑道:“张大哥!你也太看小我了!一顿酒肉也要讲条件人情,姓石的是那种人么?” 那姓张的军丁笑道:“不是就好!” 两人大碗喝酒,杨应麒留神暗瞧,心道:“这姓张的蠢货要糟!话说的好像精明,人其实糊涂!第二壶酒石康碰也不碰,他居然没发现。” 宋代的酒烈度不够,两壶酒灌不醉豪饮的燕赵大汉,但那姓张的军丁喝了半碗第二个壶子斟出来的酒后便头脑昏沉,只说了一句:“你……这酒……”便歪倒在地上。 第七章去向(上) 石康取了钥匙,开了门,对杨应麒道:“起来!知道你没事!” 杨应麒坐起来,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 石康哼了一声道:“哼!曹小哥给你们拖下水了!他已经去报信,你能起来就跟我走!” 杨应麒道:“你要带我出城么?” 石康道:“不错!” 杨应麒也不再废话,这时候他也不怕石康是在骗他,要知道己方五百人虽然佩带兵器,但未经战场历练,万万不是雄州宋军的对手。那和大人要对付他们,根本用不着骗。他跟着石康出门,一脚才踏出门槛,忽然道:“等等。”回屋处理了一下,将被蒙汗药药翻的军丁捆起来塞在一个冷僻的角落,再出门将门锁好,造成此人外出的假象。 石康对城内地形十分熟悉,带着杨应麒来到西边一带,对杨应麒道:“如今城门四闭,只有这里防守最松懈,我已经准备好绳索,我们从城墙上缒下去。” 杨应麒问道:“你也去?” 石康道:“当然!曹小哥这一去是再回不来了。我的命是他救的,水里火里也要跟着他走。” 他带着杨应麒悄悄上城,这一处城墙十分偏僻,不远处也有些军士守着,却个个在打瞌睡,杨应麒心中叹道:“这样的士兵!北边的游牧民族打来了哪里抵挡得住?” 两人蹑手蹑脚地下了城,杨应麒不小心弄出了点声响,睡梦中的守军听见了竟也全没发觉。 杨应麒踏着城下的泥土,松了一口气,却听石康道:“快走快走!我们没马,能不能赶上还难说呢!” 杨应麒气也没来得及喘一下,便跟着石康在夜色下遁逃,逃了一个多时辰,这才隐隐听见马蹄声。石康握紧了朴刀,没多久便见一匹马从黑暗中转了出来,马是曹广弼日间所骑的马,马上却是狄喻。 石康脸色一沉道:“你是谁!曹殿直呢?” 杨应麒忙道:“是自己人。”又望向狄喻示询问意。 狄喻跳下马来道:“他连番奔走,臀上伤发,便让我来。” 石康惊道:“他没什么事情了吧?” 狄喻道:“应该没什么事情了。现在正休息着,别多说了,走吧。” 石康听他所说合符事节,这才放心。 狄喻跳下马把累得站不稳的杨应麒扶上马背,一边牵马前行,一边对石康道:“曹殿直为了我们五百人的性命不顾自己的大好前程,此恩此德我们永世难忘。” 石康哼了一声道:“其实我不赞成他这么做!但他既然决定,我也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到底了!” 杨应麒在马上道:“弟兄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和宋军冲突?契丹人追上来没有。” 狄喻道:“放心,都还没。入夜不久,我们才休息了一会,便见曹殿直匆匆赶来,跟我们说明了原委。因为你没跟来,欧阳一开始不信他,但大家思前想后,觉得他没有骗我们的必要,这才匆忙掉头,在附近一个小山谷中躲了起来。” 杨应麒道:“那躲得了多久!雄州那个知州不是好相与的,明天发现曹殿直和我逃走,一定会恼羞成怒,起兵来攻!前有大军,后无退路,我们该如何是好!” 狄喻道:“你一路奔跑累得够呛,先在马上休息一会吧,等会合了大伙儿再议。” 杨应麒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点了点头,闭目养神。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五百众躲藏的小谷。中间几个人围着曹广弼,正是折彦冲、杨开远和阿鲁蛮,欧阳适却不在,原来他带了些人放哨去了。 杨应麒跳下马来,歉然道:“曹大哥,累你如此,真是过意不去。” 曹广弼却摇了摇头道:“是我对不起你们才是。不但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累得你们处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杨应麒道:“这不能怪曹大哥,只能怪那知州狠心。曹大哥你还有什么亲人么?” 曹广弼道:“没有了。两年前先父病逝之后,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只野狼了,没什么好惦记的了。” 杨应麒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曹广弼沉吟道:“你们要去哪里?要落草为寇么?” 杨应麒道:“非不得已,我们不会落草的。” 曹广弼道:“那你们想干什么去?” 杨应麒和折彦冲对望一眼,说道:“中原既然容我们不得,我们便到塞外去,牧马放羊,逐水草而居。” 曹广弼哈哈一笑道:“塞外?牧马放羊?你们的马呢?你们的羊呢?逐水草而居?那些水草可都是有主的!” 杨应麒听得头皮发麻,塞外他其实是去过的,但那是在“梦里”坐着火车去。时空相差接近一千年,整个环境和地貌只怕早就不同了,进了草原大漠他也是个睁眼瞎! 狄喻在一旁听见,插口说道:“当年我曾远游大漠,与乌古部鞑赖干有旧。如今他已经是乌古部首领,去年叛辽。或可托庇于他处。” 杨应麒道:“乌古部离此多远?” 狄喻道:“乌古部在大鲜卑山以东、呼伦湖一带。” 杨应麒和折彦冲等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经狄喻简略解说大鲜卑山的位置,杨应麒才知道这大鲜卑山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道:“这么远!我们能不能去到啊?” 狄喻道:“塞外与大宋不同。大宋十数里就有城镇,百里有县城,五百里就有都会。河有渡口,山有要塞,要想横行千里,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但塞外却广漠荒凉,有时候走上几百里也见不到一个人。辽国上京道向来不宁。乌古部、敌烈部、阻卜部都是时叛时宁,蒙古部根本就不理会辽人!辽国的控制力很难深入到每一片草原。我心中有一条路线可以绕过辽国要冲,只要能偷过汪古部、不和阻卜发生冲突,应该可以到达乌古。” 杨应麒听得出神。狄喻说的这些部落他听了都十分陌生,唯一一个熟悉的,就是蒙古! 是啊!现在的蒙古大概还没兴起,在“梦里”坐火车到呼和浩特游玩的时候,他曾匆匆翻过一本《成吉思汗传》,但也没记住多少对现在有用的史实。现在只怕连铁木真的祖父都还没出世,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帝国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要等到铁木真出世,他杨应麒只怕早就老死了。 现在杨应麒知道的就是,狄喻所说的那个“乌古部”,绝不是他们能长远依附的部落——因为这个部落在梦中的历史上并没有强盛起来,否则自己不会没听过它的名字。 “如果真的要依附,就要依附一个前途远大的势力!”想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了东北。 第七章去向(下) 在这个小谷中,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如何,除了杨应麒。 他很抱憾自己不是学宋辽金元史的,因此不能像其他穿越者一样能把中国历史上的大事年表背下来——那些穿越者甚至能清楚到每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杨应麒却连接下来的一年里大宋或者大辽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甚了了。 然而他知道,赵佶是见证北宋灭亡的皇帝,而他现在已经在龙椅上坐了许多年了,也就是说北宋的灭亡已经是自己可以看见的事情了——假如历史没有改变的话。但是,北宋的灭亡是在辽国的灭亡之后,而灭亡辽国的,则是从契丹人背后捅刀子的女真! 女真! 想到这里,杨应麒问狄喻道:“狄先生,你知道女真么?” “女真?我自然知道!”狄喻有些奇怪地道:“阿鲁蛮不就是女真么?” “不是的!”杨应麒道:“我知道,女真人有一部分是不被辽国统治的,或者说不怎么服从辽国的统治。” “你说的是生女真吧。”阿鲁蛮道:“我们曷苏馆是熟女真,在混同江一带有不少生女真,他们很不听契丹皇帝的话。我杀人后曾经想去投奔他们的,可惜没成。” 杨应麒追问道:“他们的势力怎么样?” 阿鲁蛮道:“生女真和我们算是同族,不过契丹人总说他们野蛮得很,很难相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杨应麒听得不得要领,狄喻道:“生女真人数不多,现在最强的一部,是混同江的完颜部……” 狄喻话没说完,杨应麒已经叫了起来:“完颜部!” 狄喻奇道:“怎么了?” 杨应麒知道自己失态了,忙道:“没,没什么。狄先生你继续说,就说说这个完颜部。” 狄喻道:“我到过混同江,不过没有深入,也未能和完颜部的族长结交,现在想想有些可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完颜部现在的族长,应该是完颜乌雅束……” 杨应麒心道:“完颜乌雅束,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完颜阿骨打的什么人。” 一念未已,便听狄喻道:“但听说乌雅束从好几年前身体就不是很好,因此掌握族中大权的,其实是他的弟弟阿骨打。” 杨应麒的心扑通一阵狂跳!完颜阿骨打!终于听到一个自己知道的大人物了。听狄喻这么说来,完颜阿骨打似乎还没有成为完颜部的族长,那么女真的势力现在应该是方兴未艾了!忽然间,杨应麒眼前看到了另外一条道路:如果自己无法前往岭南安享余生,如果自己想在这个时代留下一点功业,那么东北也许会是一个好去处!可是,自己怎么说也是汉人。女真人在后世虽然已经被中原民族所同化,但在这个时代,它却仍然是一个极野蛮的民族——而且还是北宋这个最文明的汉人政权的摧毁者! “我到底该怎么办?去东北助纣为虐么?”杨应麒呆呆地想着,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 “应麒,”折彦冲推了推他:“你没事吧。” 杨应麒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道:“对不起,我走神了。”定了定神道:“擅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擅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现在我们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入太行山山区。宋军不会主动出击来围剿我们,契丹人的骑兵在山区未必就跑得过我们!现在春意渐浓,冰雪化,山路开,正是入山的好时节。但就长期而言,太行山终究不是我们能长久呆下去的地方!” 曹广弼道:“不错,太行山在两国边境,山间地狭土薄,务农难,出山寇掠的诱惑却大,久而久之不做强盗也得做强盗。但你们是契丹人的逃奴,又刚得罪了大宋边军,夹在宋辽之间,只怕也很难。” 杨应麒道:“你出来的时候,可想过今后要去哪里么?” 曹广弼沉吟道:“若你们有光明正大的去处,曹某便跟去。若你们要落草,曹某恕不奉陪!我不愿将来被官军破山而死,宁愿到陕边去投小种经略相公去。” 狄喻叹道:“今晚你做的事,在我们是大恩,在大宋却是通敌之罪!你就是去了陕边,小种经略相公只怕未必能收容你。” 曹广弼也知道狄喻所说不假,不由得神色一黯。 阿鲁蛮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到大漠去吧。牧马放羊,倒也快活。” 杨开远道:“我也不愿做强盗,宁可到长城外流浪去!” 折彦冲问杨应麒道:“你呢?” 杨应麒沉吟道:“乌古部在大鲜卑山一带,是吧?” 狄喻道:“是。” 杨应麒道:“对于乌古部我其实兴趣不大,但那里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的一个中转点。” 折彦冲问道:“中转点?你还想去哪里?” 杨应麒道:“我想我们在乌古部休养好了之后,便穿过大鲜卑山,到东北去,在那里或许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东北?”狄喻道:“那是契丹人的天下啊,哪里容得下我们?再说我们也过不去。” 杨应麒道:“东北未必全是契丹人的天下吧。我说的是更东、更北的地方。” 狄喻道:“更东更北?你是说生女真的领地?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杨应麒道:“若我们进入草原大漠,便只能牧马放羊——一来如曹兄所说,那些水草都是有主的,未必容得下我们;二来我们是汉人,牧马放羊非我们所长,就算学会了,也比不上蒙古人。” 曹广弼听得暗暗称奇,对杨应麒不敢再以孩童视之,忍不住问道:“那东北呢?” 杨应麒道:“东北和草原大漠大大不同。虽然我没去过,但听说那里山河环绕,矿产丰富,最东处更近海边。有山林我们就能造房子,有矿产我们就能炼钢崛煤,有海有河我们就能造船作生意——这些都是女真人比不上我们的地方。我们只有五百人,对他们的威胁不大,或许可以依附他们,求得一个容身之地。” 其时汉人对女真人还没什么印象,也说不上好感恶感,只认为是一个很遥远的部族罢了。由于有阿鲁蛮在,折彦冲等人对女真反而都有一种淡淡的亲切。然而对杨应麒的提议,还是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折彦冲道:“看来大家都想要北上了,就不知欧阳怎么想。” 只听欧阳适的声音道:“你们在说什么大事么?要问我的意见?” 杨应麒道:“我们在讨论该去哪里。” 欧阳适冷笑道:“该去哪里?我们还有选择么?” 他走得近些了,杨应麒见他满身都是泥土、草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么?” 欧阳适压低了声音道:“契丹人追上来了。” 几个首领虽然极力控制,但还是都“啊”了一声,杨应麒更惊得站了起来。 第八章伏击(上) 杨应麒问欧阳适:“离这里有多远?发现我们没有?” 欧阳适道:“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之后亲自偷过去看,那些契丹人驻扎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了,只是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就躲在这里。” 杨应麒又问道:“有多少人马?” 欧阳适道:“不是十几二十个人,马匹有二十几匹,看来应该是前哨。” 曹广弼起身道:“这里已是宋境!契丹人竟然出现在这里!不行,我得去报知雄州守军。” 杨应麒拦住他道:“曹大哥何必这么着急,先打听清楚再说。”又问欧阳适道:“这批人后面有没有大军?” 欧阳适道:“没有。” 杨应麒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把这十几二十个人吃了吧。” 狄喻闻言道:“刚才你还说擅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我们现在粮食已尽,躲都来不及,怎么还去惹他们!” 杨应麒道:“若任由他们从容追赶,我们只怕没有好日子过,因此必须施个小小的手段,最好能让宋辽两国在边境上来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大宋大辽对彼此边境向来敏感,只要他们把心思放在对方身上,便不会来理会我们这些漏网的小鱼!这样我们才可能从容兔脱。”跟着便说了自己的计划,要引契丹的军队去踩宋军的陷阱。折彦冲等听了都觉得这计划太过大胆,欧阳适却连声叫好。 曹广弼听到一半,忽然站起来道:“广弼是大宋臣民,这种事情,恕我不能参与了。” 杨应麒忙拉住他道:“曹大哥,我们也是汉人,万万不愿自己的母邦受害。现在如此算计,实在是不得已!” 曹广弼沉吟半晌道:“在你们是不得已,我理解,但我于情于理都不当参与此事。你们放心吧,此事我就算不和你们一道,也不会去告密的。” 杨应麒心道:“虽然你答应了,但若不拖你下水,只怕事情仍会有变故!”便道:“我们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拜托曹大哥,不知曹大哥能否援手。” 曹广弼问道:“何事?” 杨应麒道:“我们粮草将尽,眼见要深入太行山,北走大漠,无论如何得备下一些钱粮。曹大哥久在此地,不知可知道哪里能够筹到些粮草?” 曹广弼想了想,叹道:“兵马无粮草不行。说不得,只好去借了。” 杨应麒道:“我们可没什么好亲戚能借给我们这么多粮草。” 欧阳适笑道:“哈哈,小应麒!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曹兄说的借粮,其实就是打劫!” 杨开远听了有些尴尬,曹广弼却正色道:“事急从权,不得已时只好做上一两遭,不过以此为生却是不行。”转头对狄喻道:“狄大侠听过赵履民么?” 狄喻道:“听说是燕赵间豪富,往来于辽宋之间,贩卖茶马丝绸,甚至是犯禁诸货!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曹广弼道:“不错。此人狡兔三窟,虽然定居于辽国南京,但在雄州、保州、沧州都有府宅,在这附近也有个窝巢!” 欧阳适道:“你的意思,是去向这赵履民‘借’点钱粮?” 曹广弼道:“差不多。” 杨应麒沉吟道:“此人既不简单,那他这个窝巢,只怕也不好对付吧?” 曹广弼道:“他在辽宋境内各有数百下手,那个小寨子做得也算稳固,不过他此刻不在,估计里面也就五六十号人物。此人对辽宋双方的边将都有孝敬。和太行山一带的绿林好汉也互通声气。大一点的军马不好撕破脸皮来打他,小一点的不敢惹他,所以这个寨子才能安然。但我们的话完全可以拿下。” 狄喻道:“里面有多少东西?” 曹广弼道:“我曾奉命去和赵履民送信交涉,因此颇知这寨子的底细。这是他南来北往、结交豪杰的据点,常存着够数百人两三月之用的口粮。他不在时估计不会把红货留下——否则岂非招人眼红?但兵器衣物应该有些。” 折彦冲道:“好!就拿它开刀。” 曹广弼道:“我官职卑微,但承这姓赵的看得起,总算没对我缺过礼数。现在带人去劫他的寨子,终究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入寨以后,请各位尽量莫要放火杀人——若不答应这一条,我是不敢带诸位去的。” 折彦冲道:“我们又不是真的强盗,只是借了必用的东西就走。” “好。”曹广弼站了起来,弄明所在的位置,说道:“现在就二更吧?我看莫要休息了,挑出一百个人来,连夜过去,四更前便可到达。” 杨应麒道:“这么急?” 曹广弼道:“大家的处境,你比我更清楚,能早点抽身最好。再说,我心中有个计策——若是明天再去,让赵履民的属下知道我已经被逐的消息,这计策可就不灵了。” 杨应麒沉吟道:“赵履民那边的钱粮要去借,但契丹人这边也要对付。这样吧,我们兵分三路。第一路,曹广弼大哥、石康石大哥和开远哥率一百人,前往赵家边寨。第二路,折大哥、狄叔叔、欧阳适、阿鲁蛮率领精锐一百人,去办契丹事务。其他人由我居中策应。若曹大哥拿下了边寨,我们便往那边退!休养两天便向太行山深处出发。” 折彦冲点头道:“好,就按应麒说的办吧。” 曹广弼临走前看了杨应麒一眼,说道:“你真的不到十三岁?” 杨应麒笑道:“十三岁又怎么了?甘罗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做了宰相了!” 曹广弼嘿了两声,引人去了。折彦冲、狄喻等在欧阳适的带领下,连夜欺近那些契丹前哨的驻地,折、狄、欧阳、阿鲁蛮四人各领二十五人,悄悄把这一小拨人包围起来,四更时分,折彦冲一声令下,三处人马一齐冲出,折彦冲自称雄州守军,喝令契丹人投降。 那十几个契丹人惊骇之下,也不知对方有多少人马,纷纷向北逃窜。伏在北边的欧阳适忽然显身,用匆匆制成的绊马索将逃出的人马截下了大半,只有四骑逃走。 折彦冲等检点战利品,共得了十五匹马,十二把短剑,五把弓,七把刀。当下他又把人手分成两批:欧阳适带领大部分人去汇合杨应麒,他自己和狄喻、阿鲁蛮引领其他十二个精擅骑术的人去设诱饵。 十五人将战场匆匆打扫了一遍,期间大声说话,透露了他们其实是契丹逃奴的事实,又“一不小心”让几个俘虏跑了。几个俘虏走了之后,折彦冲等人便向雄州方向而来,一路留下极为明显马蹄印记。 第八章伏击(下) 狄喻指着前方一处狭隘路口道:“如果我是宋军,定是在那里伏击。若再过去,虽然有更好的埋伏地点,但太近雄州城,契丹人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折彦冲道:“那我们便不能再过去了。放几匹马冲过去,造成我们过去了的假象。其它的马包住马蹄,悄悄离开……” 他话没说完,狄喻忽然道:“咦!什么声音!”原来雄州的方向竟然传来隆隆隆的声响,似乎有人正往这边行军。 狄喻叫道:“不好!宋军改变方略了!看来他们不想伏击,而改用出击了!” 折彦冲道:“莫非是广弼、应麒他们逃走的事情被发现了?” 狄喻道:“多半如此!” 没多久,前方转弯出便出现一彪人马,折彦冲惊道:“他们看见我们了,快逃!” 十五骑纵马向北,宋军马匹缺乏,以步兵为主,但雄州地处北界,马匹毕竟不少,望见折彦冲等人后便冲了过来。 折彦冲等没把握能把宋军甩开,便不敢去和杨应麒汇合,怕把祸水引了过去,十五骑越跑越北,马力渐疲,但后边的追兵累得比他们更厉害!双方距离渐渐拉开,但折彦冲等仍在宋军前锋的追蹑范围之内。 折彦冲道:“再冲一程!” 狄喻道:“再这么死命一冲,马力就要耗尽了!” 折彦冲道:“我们的马累,宋军的马更累!等出了他们视野之外,便弃马躲入林中!咦——” 原来就在后方追兵渐近之时,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折彦冲和狄喻面面相觑,身子凉了半截:杨应麒要引契丹军马去踏宋军陷阱的计划表面看来十分完美,但他却未料到宋军会临时改变策略,更没想到辽人的追兵会来得这么快!现在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对他们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所有人都望着折彦冲,希望他赶紧拿个主意! 生?还是死?就在别人都焦急万分的时候,折彦冲却反而冷静下来。 “下马!”他喝令道。 众人都有些不解,但见折彦冲自己也下了马,便都依言行事。 阿鲁蛮下马后问道:“现在怎么办?” 折彦冲道:“什么都不要干!在两拨人马冲近之前,让马好好休息,恢复力气!” 北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众人越来越惊怕烦躁,折彦冲却越来越冷静。狄喻看在眼里,心道:“这小伙子果然不简单!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未必能有这种胆魄!”靠近问道:“有主意了么?” 折彦冲道:“前后双方我们都惹不起,可是,如果我们和一方联合呢?” 阿鲁蛮道:“联合?他们可都是来要我们性命的!” 折彦冲道:“我们本来的目的,是借宋军的力量来打击辽军。应麒这次是失算了,因为他没法准确预测到宋辽双方的动向,但他的总体思路是没错的。我们要活下去,也只有将这个策略加以变通了。” 狄喻问道:“如何变通?” 折彦冲道:“应麒的原计是‘引狼入虎穴’。契丹是狼,宋军是虎,我们是狐狸!现在‘引狼入穴’行不通,只有变成‘狐假虎威’!” 眼见宋军奔近,而契丹的军马也已现形。折彦冲下令道:“上马!” 十五人一齐翻身上马,折彦冲道:“兄弟们!现在我们没有别的退路,只有破釜沉舟,一战到底了!” 十四人一起叫道:“破釜沉舟!一战到底!” 折彦冲叫道:“拔出刀来,面对宋军!” 此时东方已白,宋军见折彦冲等人少,决意一鼓作气把他们吃掉,因此不顾马疲,硬冲了上来。 狄喻心道:“还好步弩没有赶上来,这拨人马又不是骑射。” 宋军越奔越近,眼见就要接锋,折彦冲忽然道:“调转马头!” 十五人调转马头后,折彦冲高举马刀,叫道:“为了大宋!冲啊!” 十四人一起大叫道:“为了大宋!冲啊!”便在折彦冲的带领下向远处的契丹兵马冲去。 他们背后的宋军看得莫名其妙,然而还是跟了上来。此时宋、辽双方各有数百人马,都是骑兵,折彦冲等经过休息,马力人力比双方都来得充沛。但折彦冲并无意把背后的宋军甩得太远,只是让双方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 其时宋辽两国的澶渊之盟仍然有效,因此边境上轻易是不起战事的。对面那契丹首领望见宋军旗帜,便让军马停了下来,派人上前来问讯,并要告知宋军他们此来是要抓逃奴。 哪知道宋军的“前锋”并不理会,竟然在阵前把那使者斩于马下,契丹人望见无不大怒!整军待战,宋军在后方被挡住了也没看清楚整个事情,然而见契丹人上马执戈也都警惕起来。 只听前面那十五个极可疑的人忽然大叫道:“为了大宋!冲啊!”便朝契丹人的侧翼冲去,契丹人中军挺进,另外一翼合了上来,登时宋辽双方便接上了锋! 折彦冲所率十五骑知道自己已经身陷绝地,因此都拼死砍杀!这些人本来就是五百众里的劲卒,加上有折彦冲、狄喻和阿鲁蛮这三头狮子般的人领着,更显得威不可当!这支契丹军并非辽人中的精锐,其中坚又被宋军牵制住,侧翼力量有限,此时大辽已属末世,军队腐化相当严重,见折彦冲等拼命厮杀的狰狞模样都有些害怕,侧翼竟然被折彦冲等冲成了两截。 折彦冲等从辽军侧翼冲出,跟着又向其后方冲去,辽军登时大乱。折彦冲也不深入,一遇不利便引骑冲出,三进三出后马力渐疲,狄喻忽然道:“大宋的步弩来了!” 折彦冲用契丹话高叫道:“大宋步弩到了!全歼契丹狗!” 十五人一齐用契丹话高叫道:“全歼契丹狗!” 契丹人军心动荡,折彦冲趁机冲出,狄喻知道宋辽双方此刻都已经无暇顾及己方行动,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冲在最前,引同伴从小路逃走,不多时便消失在宋辽双方的视野中。折彦冲和杨应麒汇合以后检点人马,发现十五骑中只有三人受伤,竟无一人阵亡! 这一战宋辽双方都打得莫名其妙,但辽军吃了个大亏却是事实。大宋雄州守将和铣以加急文书向汴京告捷,称在圣天子皇帝天威庇护之下,识破了辽人的奸谋,雄州军民奋起抗击,辽军大败,授首数百。 蔡京等人趁机大拍马屁,大宋天子大喜,下令嘉奖和铣,且以为辽人可欺,因而又起伐辽之意。宋辽边境上登时紧张起来,一时间谁也没空去理会那几百个逃奴的事情了。 第九章塞外(上) 当折彦冲等前往截击契丹前哨的时候,曹广弼则带了石康、杨开远等百余人悄悄掩近赵履民的边寨。 来到寨边,杨开远率百余人埋伏好,曹广弼和石康一骑一步向寨门走来。曹广弼臀上伤口疼痛,但脸上却不露声色。 守夜的人瞧见了他二人,喝问来人是谁,曹广弼叫道:“我乃雄州官军干事曹广弼!赵履民在不在?若不在,叫赵同赵管事过来回话。” 那守夜的喽啰以前见过曹广弼,在***下看仔细了,笑道:“原来是曹殿直。等等,等等。” 那寨子也不大,没一会那个赵管事便跑了来,隔着寨门道:“曹殿直,深夜来访,可有什么大事么?” 曹广弼道:“我们两个方才从辽境干机密事情回来,本当连夜赶回雄州,只是马疲人倦,再跑不动了,我这个兄弟的坐骑在一里外就累死了,只能来你这里讨口水喝,顺便借匹马用。快快开门,我喝了水后还要赶路!” 这寨子曹广弼来过几次,赵履民往日对曹广弼也颇为看重,因此那赵管事也不疑有他,开了寨门,曹广弼纵马而进。 那赵管事火光下瞥了那匹马一眼,心道:“这马看不出多累啊。”心中起疑,曹广弼一看就知道事情要露馅了,先发制人冲了过去,和石康一左一右,把赵管事和其他人隔开。赵管事心中叫了声不好,却已经被石康拔刀制住,不由得苦笑道:“曹殿直,你这是干什么?” 曹广弼高叫一声,杨开远带人冲了过来,曹广弼这才道:“老赵,对不起了。我这次只想来借点粮食马匹,不想杀人,叫你的手下最好不要乱动。” 赵管事道:“曹殿直!你落草了么?我这小寨有多少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值得你来打劫!” 说话间杨开远等已经冲近,赵管事见他们冲上来的气势,加上寨门已失,知道抗拒不得了,叫道:“大家不要乱动。”又对曹广弼道:“曹殿直,刚才你说不杀人的,看我家老爷面皮,还请守诺!” 曹广弼笑道:“放心,我也想留下一线,日后和赵大官人好相见。” 寨子的防务交接得还算顺利,赵管事见他们果然没有杀人,心下稍安。 曹广弼道:“直跟你说吧,我这次来就想借点钱粮、布匹、马匹、兵器。其它东西,再值钱我也一文不取。你把借给我们的东西作个统计,我们这群人以后若有飞黄腾达之日,加倍奉还!我们修整一番就走,这寨子仍还你们。” 赵管事哪敢说个不字,乖乖给他们带路开仓。 天明后折彦冲、杨应麒等来到之时,曹广弼和杨开远等已经把东西打包完毕,除了钱粮布匹之外,尚有十二匹马,二十几头驴子。此外还有若干刀剑甲胄。最让折彦冲等高兴的是得了五张强弓和十张腰弩,张老余虽是个巧匠,但那时候谷中材料匮乏,做不出好弓。几百人在寨子中修整了一日,便又出发。 曹广弼听了折彦冲等干的好事,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再回不了大宋了,便决意和这五百人到塞外游牧去。他两年前曾作为细作越过长城到大辽西京一带打听情报,因此知道有一条山路可以偷过辽宋边境。狄喻心中则另有一条路线,两人经过参详之后,最终敲定曹广弼所说的那条山路,狄喻又作了些补充。 五百人在山林间出没,渐渐向北。行进期间狄喻还不忘教人骑马,折彦冲也对五百众再次进行武训。 曹广弼年纪不大,但胸中大有学问,短短时间内便带出了一伙颇堪信赖的侦查之士,正是这群侯骑好几次让他们得以避开和契丹正规军的冲突。 一日杨应麒道:“看你这能耐,好像不完全是行伍里磨练出来的啊。莫非是有家学?” 曹广弼嘿了一声道:“我一个逃兵,有什么家学!” 欧阳适听了嘻嘻笑道:“我是上了岸的海贼,你是离了营的逃兵,大家果然臭味相投。” 辽代不修长城,当杨应麒从长城的断壁残垣中跨过,他知道,自己已经一脚踏入游牧民族的领地了。 曹广弼道:“盛春未至,水草还不盛。我们靠这八匹马,十二头驴要想越过辽国西京道,再越过半个上京道,那是开玩笑。再说,我们的粮食也不够。”他们从赵履民的寨子出发时有二十几匹马,二十几头驴。但这些天来穿山越谷,道路崎岖。在一些地方驴马过不去,竟然是靠阿鲁蛮等大力士把驴马背、抬、吊、拖。马骑人的时间比人骑马的时间还多。饶是如此,中途还是摔死、病死了不少。 欧阳适听到曹广弼的话后笑道:“那自然只有再干一会‘借’粮‘借’马的营生啦。”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契丹人常以牧马为名,纵骑兵在边境四处打草谷,如今我们正好也干上他一会,让他们知道被劫掠的苦痛!” 杨应麒看了看折彦冲,折彦冲点头道:“曹兄都不反对,那就这么办了。不过辽国平民其实于宋朝平民无异,都深受官兵欺压,我们要打草谷,能不能去打辽国官府的草谷?” 杨应麒惊道:“不行!我们才多少人,对辽军躲都躲不及,还去攻打官府!” 狄喻微微一笑道:“攻打官府自然是不行的,不过劫掠一个牧场应该没有问题。” 杨应麒道:“牧场?” 狄喻道:“辽国有群牧之政,群数过万,每群都有马不下千匹。我记得这附近也有一个牧场的,不过得先去探探路径。这样吧,彦冲你先找个地方把人马驻扎下来,我和广弼带几个人去探探路数。” 狄喻等五人离去以后,折彦冲望着断断续续的长城叹道:“没想到我们还真的走过来了,要是宋朝也派一支奇兵,沿着我们走过的路线,包抄辽国的后方……” 杨应麒打断他道:“那应该不大可能。我们能偷偷过来,一来因为我们可说是一伙步卒,二来人数不多。我朝若真派五百步兵过来,也要和我们一样,面临粮尽人疲的景况——那能起多大的作用?再说,你以为现在的宋军能像我们这么团结么?有的就是背靠坚城也想着投降,何况让他们深入敌境!” 杨开远道:“如果是国初……” 杨应麒道:“国初?那时候大辽国势正隆,只怕防务比现在紧得多吧。换在那时候,我们只怕过不来。” 第九章塞外(下) 第二日中午狄喻回来,却只带着一个从人,曹广弼却不见了。折彦冲大惊,迎上去道:“出了什么事了么?” 狄喻笑笑道:“没有,广弼在前面接应,我回来通知你们。” 杨应麒笑道:“是不是又有好消息?” 狄喻道:“没错。此去五十里正好有个牧马场,马匹约有三五千,此外尚有牛羊,守者不过百人。” 折彦冲大喜,杨应麒却道:“五十里路,何必今日才回?” 狄喻苦笑道:“我们昨日并非直奔而去的啊,边走边找,自然就慢。而且找到以后,又偷偷观察地形,我们几个还分别向东、西、北驰出数十里,这才确定附近没有大的驻军。我现在赶回来,已经算快了。” 杨开远道:“那我们是否现在就过去?” 狄喻道:“先过去。我们在那附近找了一个供埋伏的土丘,我们上去的时候发现那土丘本来是设有警哨的,谁知却空无一人。辽国各方面政务近年真是废弛得厉害啊。” 当下折彦冲传下号令,跟着狄喻前进,来到狄喻所说的那个土山,已经入夜。 曹广弼在土山下道:“不要上山了,直接冲进去吧。” 折彦冲道:“那怎么行!人马如此疲惫……” 曹广弼道:“你不知道,刚才又有数十骑向西冲了去,也许是西边出了什么事情。现在牧场只剩下些牧人了。若等到天亮,我怕反而有大部队会来。” 折彦冲和狄喻对望一眼,折彦冲道:“好吧。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上天送来这么好的机会,不取不祥。” 欧阳适道:“取了又如何?我们这里的人,不会骑马的有七八十个,上了马能打的不过五六十个,骑射无碍、可称强劲的连我们几个算进去不过十几个人。就是把这个牧场席卷一空,我们也需要休息啊。” 折彦冲就着月光看了看身后的人,说道:“大家身体很疲惫,但精神还旺,夺了马之后还可以走出一段距离!不会骑马的,就让他们现学!会骑的不是比不会骑的人多吗?就让会的人教不会的!就这样吧!几个首领带好队伍,这便冲进去!” 牧场里面的人其实已经听到了一些动静,奈何守卫太过薄弱,黑夜中风声鹤唳,也不知有多少人马袭来,竟然弃守而去。五百众毫不费力地就把这个牧场夺取到手。 折彦冲冲着场中最高大的一匹马奔过去,翻身就上,也不管那马还没上鞍鞯,搂住了就乱窜,说不出的欢快! 杨开远道:“不如就在这里过一夜吧。此处虽然简陋,倒也有藩篱作屏障。” 折彦冲想了想道:“不!广弼来的时候说守者不过百人,但狄先生回来与我们会合后又走了数十骑,那说明这个那些守备是分批开赴出去,这个地方原来有多少守备已不可知。而西边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清楚。假如西去的骑兵回来,且不论他们有多少人马,但论地利,他们对这个牧场也比深夜里摸不到北的我们熟!这点藩篱抵得什事!不如尽取其物,奔出数十里外再寻个地方休息。” 杨应麒也道:“刚刚得了这么多东西,人人兴奋,可以趁着月色再支持几个时辰!这里看似安静,其实暗藏危机!若在这里睡下,众人会感安全,感到安全就会睡得深,敌人来临时难以醒转,一醒转又会慌乱。不如赶上一段路再休息。在半路休息,都不敢睡得太沉,警惕感会比较强!” 众人听了都称是,当下几个首领传下令去,上马夜行。这五百多人久在北地,会骑马的甚多。一些没骑过马的在其他人指导下也能勉强伏在马背上了,十几个实在不行的就被绑在马背带走。 几个首脑人物中,狄喻、曹广弼、阿鲁蛮马术都十分精通。欧阳适马术水平中上。杨开远和杨应麒骑术平平,但在北行期间有狄喻这个名师指导,都已经掌握了不少的技巧。 折彦冲的情况最是特殊,他看到马的时候就像当初看到弓,一开始有些模糊,在狄喻的指点下逐渐“记起”了骑术,慢慢地竟然有了些“马癖”,刚才他下令连夜袭击,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形势上的考虑,但也有些是出于想得到好马的冲动! 牧场里有三四千匹马,他们能带走的只有一千多,于是狄喻将带不走的马成群地往西南、正南、东南、正东几个方向赶去,以求混淆追兵的视线。 五百人步行数十里而来,本已疲惫不堪。但突然得了这么多马匹,当真个个兴奋,此时就是让他们去睡觉大多数人也是睡不着的。曹广弼领头而行,向东北方向走出数十里,这才背靠一个土丘驻扎下来。这时天已蒙蒙亮了。 休息到巳时,西南方向马蹄声响,几个首领都马上跳起来,心道:“果然有追兵!” 折彦冲等人翻身上马,驰出凌晨时草草布下的藩篱***,狄喻望了望那沙尘说道:“还好,不足百骑,也许连五十骑都没有。” 折彦冲道:“不能大意!” 杨开远下令让妇女居后,弓弩手上前,五十几个能打马上仗的都已经翻身上鞍。这时那些骑士又已经跑近些了,狄喻等看出大概才五十骑不到,但人如虎,马如龙,个个剽悍。 狄喻道:“人是比我们少得多,但他们马术精湛,显然是成天在马背上讨生活的,要给他们冲杀过来,对我们可未必能有利!” 杨应麒道:“不怕,我们有步弩为后援!”杨开远手一招,七十个准备好的枪矛手上前,后弓弩手一步。一百刀棒手分两拨护住两翼。这五百人呈扇形分布,背靠土丘,妇女和马匹都藏在后面。 对面冲来的骑士似乎被这种阵势所震慑,速度竟然缓了下来,到后来竟停了下来。其实他们若冲上前来,就会知道这几百人动作虽然齐整迅疾,但实际战斗力并不如其外表呈现出来的那么可观。 杨开远道:“他们这是为最后的冲刺歇马吗?” 狄喻道:“只怕不是。” 只见对面当前纵出一骑,马上却是个十七八岁的胡装少年,用契丹话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来抢我萧铁奴的猎物!” 狄喻一惊道:“萧铁奴!是他!” 杨应麒道:“你知道他?” 折彦冲却没时间等狄喻回答,也纵马上前一步,大声道:“这里是汉家北上觅食的猛虎!你听得懂汉话吗?”他虽然懂契丹话,这时却坚持用汉语回答。 萧铁奴怒道:“汉人?我呸!老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契丹人骗开,你们居然敢来抢老子快到手的东西!出长城前也不先打听打听老子是谁!竟然敢来狼爪下抢肉!”这次说的也是汉语,却有浓重的陕西腔。 折彦冲道:“猛虎盯住羚羊的时候,并不知道有头苍狼也在打羚羊的主意!但如今鲜肉到口,就只能烂在牙齿缝里。” 萧铁奴听了不怒反笑,道:“好!我们等着瞧!” 竟领着人离开了。然而杨应麒等却都知道,这人一定会再来的! 第十章绝地(上) 萧铁奴退去以后,折彦冲问起他的来历。 狄喻道:“这人是个出名的马贼!在西京道北界大大有名。听说他母亲是流落蒙古的汉人女奴,在蒙古被一个勇士强奸之后,趁隙逃回宋邦,在延安府一带生下了这个小孩。” 杨应麒叹道:“宋人守礼最严,这对母子在延安府只怕不好过吧。” 狄喻点头道:“他母亲应该在他小时候就死了,但他不知如何打听到了他父亲的身份,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竟然偷出边关,到蒙古找到了他父亲。据说他长得和他父亲很像,也不用什么证据大家就相信他是那蒙古勇士的儿子。他在那个部落生长了两三年,打败了几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哥哥,但他父亲还是不肯认他。于是他一怒之下把他父亲连同他父亲的妻子都杀了……” 折彦冲等人听到这里都啊了一声,只听狄喻继续道:“然后逃出那个部落,他的几个哥哥追过来,却反而都死在他手下。” 折彦冲等人听得惊心动魄,杨应麒道:“后来呢?他就在这一带作马贼了?” “嗯。”狄喻道:“那时候他才十四岁吧,聚拢了一伙人就在西京道、上京道边界寇掠了,才两年时间,就闯下了好大的名头。他不愿随父姓,又不愿随母姓,因此自己取了个姓,姓萧。这家伙年纪虽小,但绝不好对付。他手下那些悍盗,一个顶得上我们底下这些人两个!” 折彦冲道:“他手下有多少人?” 狄喻道:“也就一百来号人吧。那天他们来了不到五十个,我估计,另外的人是去引开牧场的守备,想来他正要对那个牧场下手,却被我们给抢先了。” 欧阳适道:“不错。昨晚狄先生的惑敌之计应该起到了一些作用,否则他们只怕会来得更快。若没有上午这段休息,我们的人连站都站不稳,非给他们冲散不可。” 折彦冲沉吟道:“下一次来,他们只怕就要倾巢而出了。按狄先生的估计,他们一百个人顶得我们两百个!” 欧阳适道:“但我们有五百个人啊。” 折彦冲道:“五百个人中还有几十个不大能打的,像那些妇女,最多危急时候拿着匕首帮帮忙。而且我们虽然得了马匹,大多数人本质上还是步兵,机动力没他们强。初来大漠,没必要结下大仇,能避开他们还是避开吧。” 他们不敢停留,稍作整顿后即又出发。狄喻在前带路,绕过辽国的几个据点。一路上那些不会骑马的人在生死存亡的威胁中迅速成长,曹广弼带起来的人渐渐由步骑侦察士转变为骑兵侦察士。顾大嫂等几个巧妇在马上竟也能操针,利用从牧场中缴获的皮毛等物不停给五百众添加衣物。幸好天气越来越暖,春意渐浓,让这五百众也好受许多。 一路上,折彦冲、狄喻和曹广弼等加紧对五百众的训练,大伙的进步虽然都很快,但终究时日所限,狄喻等私下谈起,都觉得手底下这些人比萧铁奴的手下都还有所不如——因为他们毕竟缺乏在马上舔血的经历。但那几十个队长和副队长本身的基础极好,有一半以上可称精锐了。 这日狄喻指着前面一座荒废了的土城道:“过了这座土城,就是一片荒漠。那片荒漠南北不长,地形不算险恶,我们可以过去。越过这片荒漠,再北行六百里,就可以看到乌古部的牧人了。不过,这里离辽国上京也不是很远,东行八百里、过仪坤州就到了,因此要小心契丹人的骑兵。今晚我们就在这座土城驻扎下来吧,明天动身。” 这座土城曾是一个贸易的中转点,百多年前十分繁华,但如今却已经没落。狄喻猜测说没落的原因可能是这座土城原有的水源已经耗尽。 土城不大,但把这拨人马驻进去还是足够的。城墙低矮,是沙土夹杂着干草垒成的,有前后两座门,前门向西,后门向东,但城墙断裂处也有五六处。 曹广弼看得暗暗摇头:“这座土城根本不能用来防守,若用火攻,一把火就烧干净了。” 狄喻笑道:“这本来就不是军政要塞。估计是牧民或商人筑起来供交易之用。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 城内无水。狄喻道:“我们的水只够支撑两日,西北处有一处水源,我带上二十个人、五十匹马去取。” 杨应麒则在土城内到处翻找,杨开远道:“你找什么?难道想找到宝藏不成?” 杨应麒道:“那也未必不可能。狄先生说这里本来就是个商贸点来着,说不定留下了什么百年红货。” “得了吧你。看这些痕迹,这座土城破落之后仍然有不少人来过,真有宝物,轮得到你?” 杨应麒却不死心,细细地观察,但这里梁矮墙薄,实在看不到有夹壁的可能。 欧阳适在旁看得一笑道:“你最好找找地下,在这种的地方,挖地下室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杨应麒喜道:“没错。”真的一寸寸去敲,也不知找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很深僻的角落敲出了异状,大喜道:“在这里了!”撬开地板,里面果然有个地洞。 杨开远笑道:“还真让你找到了。” 杨应麒伸脚就要下去,忽然顿住,抽脚回来。欧阳适道:“怎么?怕了?” 杨应麒道:“不是,这种地方太久没人进去,只怕里面会有……那个瘴气,要等他散了一阵才好。”曹广弼点头道:“你年纪这么小,懂得却比大人们还多!” 欧阳适道:“他肚子里的存货哪止这些,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等了有半个时辰,杨应麒才走了下去,下去了才发现里面也不是很暗,原来这地下室在一些地方开了孔,外面的光线可以射进来,里面的人也可以看到外面的一些情况。 这个地下室还真不小,空置的地方大概还能挤下百来号人,一边上放着几十个桶,杨应麒过去一摇,感觉有点沉,喜道:“果然有东西!好像是液体,莫非是酒?”用刀挖开一个盖子的泥封一闻,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心道:“难道是那东西?”用刀子往桶里一插,抽出来盖好盖子,走到外头阳光下一看,心道:“果然是石油! 第十章绝地(下) 发现那几十个桶里装的是石油后,杨应麒心道:“这些应该还是原油来着!幸好刚才没点火把下去,要不然只怕会发生意外。” 欧阳适走过来问道:“里面有好东西么?” 杨应麒道:“嗯,有几十桶石油。” “石油?石头还有油啊?” 杨应麒道:“那是西域挖出来的一种黑色的水,一点就燃。”拿出燧石往刀上擦火星,那刀竟然烧了起来。 欧阳适道:“啊!这是西域的黑火水!我听我老爹说过。只是这个地方怎么会有?” 杨应麒道:“这些石油……嗯,就是黑火水在西域的一些地方埋藏很浅,被人挖出来了也不奇怪。但在我们这边就很少了。物以稀为贵,有人把它运过来卖也不奇怪。不过这些东西和金银珠宝不同,喜欢的人会觉得它有点意思,若没遇到买家就是一堆垃圾。这些东西废弃在这里没人动它,多半就是因为没遇到合适的买家脱手。” 欧阳适道:“这些东西这么容易就烧,可得叫人小心些,莫要脚下起火,让我们都变成了烤猪。” 忽然土城上有人叫道:“狄首领回来了!好像出事了!” 杨应麒等人赶紧出去,只见远处奔来十几匹马,马上众人个个狼狈不堪,其中一匹马当头的正是狄喻。才走到土城边,他的坐骑一声哀鸣软倒在地,它臀部竟然插着一支箭! 折彦冲迎上去道:“怎么了?” “是萧铁奴!”狄喻道:“我们去取水,才到那里就有几十骑冲了过来,带头的正是萧铁奴。我知道不敌,赶紧命令上马逃回,但还是有几个兄弟反应不及,死在他们箭下。这次水没取成反倒折了人马。唉,是我太疏忽了。” 折彦冲道:“狄先生不要自责,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要再让萧铁奴有机可乘!” 此时已近黄昏,杨开远传令部勒完毕,几个首领又聚到一起商议。 欧阳适道:“我们由南路偏西处来,上一个水源离这里大概有一天半的路程。我们派骑兵去南边取水如何?急行的话一天就到。” 狄喻道:“不行,他们既然知道占领西北那处水源,则南边那个水源怎么会放过!我看萧铁奴这次是有备而来,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诡计,若我们就这么往回走,只怕也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他们的人马应该有百骑上下。我们背靠着土城步弩可以抵挡得住,但单靠骑兵没法跟他们对抗。” 折彦冲也道:“强敌当前,兵力万不可分。” 杨开远道:“那个荒漠又不是很大,反正现在我们还有水,不如略作休息,就这么冲过去吧。” 狄喻道:“两天走过这个荒漠应该是够的。但之后还有一段路程很难找到足够供五百人饮用的水。这样还是很危险。我估计一旦我们进入荒漠,萧铁奴就会抄在前面控制荒漠外最近的那处水源。说到狭路相逢的战斗力我们只怕有所不如,何况那时又刚好是我们的人马最疲乏的时候,那一仗,我们的胜算只怕十分渺茫。” 欧阳适道:“若不然,我们整体退回南方先补足了再北上如何?这条路我们熟,去到那里也就一两天时间。那时候我们力气还足,我估计萧铁奴不敢公然来犯。我们把一些杂物丢掉,尽量补充清水,然后再北进。” 折彦冲道:“怕只有这个办法了。不过最好明天再启程,夜里行走,怕会遇到伏击。” 曹广弼道:“我先和候骑出去巡逻一下。” 狄喻沉吟道:“等等!趁着现在,我带你到正西南那高地去。如果赶得及在太阳落山前到达,或许可以望见南方那片水源——我怕萧铁奴又使什么诡计。” 狄喻和曹广弼出去后,杨开远道:“我让人搬些土石把城墙的裂缝堵上!再找些木头把那两个破门钉好。万一萧铁奴夜里来强攻,这座土城也许能起大作用也说不定!” 折彦冲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总之要镇定,吃饭睡觉,能不误最好不误!这样才有力气应对敌人。应麒,你让顾大嫂她们准备好食物,让大伙儿边吃边干活。” 入夜后狄喻和曹广弼匆忙回来,火光下两人的神情都十分焦虑。 折彦冲道:“怎么了?” 曹广弼喘着气道:“南边——我们来的路上,有契丹兵!” “什么!”欧阳适和杨开远都叫了起来,折彦冲问道:“有多少人马?” 曹广弼道:“我们赶到那高地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远远望见有一队契丹骑兵向这里进发,人数大概有一百多人,离这里不过半天的距离。不过他们似乎没有夜行的打算,太阳落山前已经驻扎下来。” “半天距离,这么说我们还有时间。他们明天凌晨拔营的话,也要中午才能到。”欧阳适道:“再说只有一百多人……” “不!”曹广弼道:“那应该只是先头部队,在南方水源那边,似乎也有驻军的迹象。” 欧阳适惊道:“那又有多少人马?” 曹广弼道:“离得太远,哪里看得清楚!但人数总不会少于千人吧。” 每个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狄喻又道:“这契丹兵来得蹊跷。远处的看不到,就近处这拨人马望去,竟像是辽国的宫帐军。” 欧阳适等又是心头一震。宫帐军是辽朝禁军。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为组建自己的亲信卫队,“以行营为宫,选诸部豪健千人,置腹心部”,组成包括蕃汉诸族的精兵。辽太宗时,“益选天下精甲,置诸爪牙为皮室军”。此后,世代建置宫卫成为定制。凡皇帝去世,原来的宫卫并不解散,仅转为普通宫帐军,成为后妃、皇亲功臣的扈从。因此,宫帐军的数目累代增加。至本朝已超过十万,是辽朝军队的中坚力量。 狄喻道:“如果说大辽为了追我们这批逃奴而出动宫帐军,我是说什么也不信的——他们最多是让南京道的边将在宋辽边境搜索一番,现在搜不到只怕早已把我们忘记了。就是那马场被我们劫掠一事,对大辽来说其实也是小事一桩,犯不上出动宫帐军来对付我们。” 杨开远道:“那你的意思是……” “萧铁奴!没错!一定是萧铁奴!”欧阳适叫道:“虽然不知道这萧铁奴用了什么办法,但一定是他把契丹人给引来的!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欧阳适继续道:“大家都听狄先生讲述过萧铁奴的生平,我猜这个人一定是睚眦必报之徒。那个牧场他本来志在必得,谁知却被我们抢先一步夺了他到口的肥肉!他想必怀恨在心,就算拼着这些马群不要了,也要报复我们!因此才把契丹人给引了来!” 众人心头都是一凛,狄喻点头道:“不错,我的猜测也是如此!” 杨应麒道:“西北那块水源已经被他控制,南边那块水源又落在契丹宫帐军手里。北边是荒漠,若是往东……” 狄喻道:“不能往东了。往东就算找到水草,也非遇到契丹的大首领部族军不可。” 杨应麒道:“这么说来,我们是身陷绝境了!” 第十一章夜遁(上) 东边去不得,北边去不得,两处水源都被敌人控制,难道这五百众注定要命丧于此? 见众人都有些慌乱,折彦冲道:“不要急,一定还有办法的。” 杨开远道:“不如我们一鼓作气,连夜赶往西北那片水源。若萧铁奴还占据那里,我们就和他打一场硬的!” 狄喻道:“不可!萧铁奴既然想把我们困死,哪会没有防范?这人打夜袭特别厉害——白天还好说,若是夜间,我们非损失惨重不可。” 杨开远道:“那我们今晚好好休养,明日一早出发,强攻那片水源,补足之后再越过荒漠,如何?” 欧阳适道:“他若在水源处安排下陷阱,我们依然得损失惨重。” 杨开远道:“等明天契丹人的先头部队一到,形势就更加复杂了。我们若和他们胶着,虽然一时未必会输,但宫帐军后续部队一到,我们非死不可。两相权衡,我觉得明日一早强攻西北是最好的办法了。” 欧阳适道:“如果萧铁奴在水中下毒……” 众人大吃一惊。如果五百众费了偌大力气攻占了那个水源,却发现不能饮用,那他们将陷入更大的危机——不但得不到补给,连赖以顽抗的土城多半也会被宫帐军的先头部队给占领了。 狄喻摇头道:“下毒……那应该不会。草原上的部落最重水源,污染水源对他们来说乃是大罪!不过就算萧铁奴不下毒,我也不认为强攻西北是上策!” 杨应麒忽然道:“其实啊,现在我们如此彷徨无计,最关键的一点,乃是由于不知道对方的虚实。” 曹广弼一听这句话心中喝了声采,瞧了杨应麒一眼道:“不错!我们对契丹人的人数、战力和目的固然是一无所知,和萧铁奴相比更是敌暗我明!所以要打破这个困局,首先就得扭转这种情报匮乏的情况!” 欧阳适道:“萧铁奴精悉这附近的地形,只怕每一处山洞、每个沙丘都可以是他们藏身的地方。我们初来乍到,除了狄先生还认得道路以外,个个都是两眼蒙!就算是狄先生,对这片地形多半也没萧铁奴这么熟悉。要打破敌暗我明的困局,嘿,只怕没那么容易!” 杨应麒却道:“有个地方的地形,其实我们大家都比较清楚。” 欧阳适道:“哪里?” 杨应麒道:“就是南边偏西这一块——也就是我们走过来的这一路!” 这一路他们为了防范偷袭,对周围的地形都看得特别仔细。 欧阳适苦笑道:“小杨公子,这一路我们熟悉有什么用?都已经被契丹人占了!” 杨应麒道:“如果契丹人不在了呢?” 欧阳适一怔,曹广弼大喜道:“没错!” 欧阳适一直和人争论,思维走得比静听的杨应麒远,一时转不过弯来,但听杨应麒和曹广弼这么一提一和,也若有所思起来。 杨应麒道:“其实,我们刚才都犯了一个毛病。” 杨开远道:“什么毛病?” 杨应麒道:“这里除了阿鲁蛮,大家都是汉人。因此我们都拥有汉人先天的思维走势——一进这座土城,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要依托这座土城防备萧铁奴或者宫帐军。这是‘守’的思维!守是我族最擅长的东西,也是局限我们的东西!开远哥主张攻占水源,但目的也仅仅是取得饮水,然后又退缩回来。和萧铁奴相比,我们都太‘静’了,不够他们那么‘动’。因为他们动,所以我们才把握不住他们的去向,所以才处处受制,落于下风。” 杨开远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道:“但我们忘了,我们已经走出长城,我们已经骑上马背!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改变,由步兵变成骑兵,由走路的民族变成骑马的民族!我们也要动起来!” 杨开远道:“但我们对地形没萧铁奴那么熟悉,只怕动起来也及不上对方。” 杨应麒道:“没错。我们的机动力确实比不上萧铁奴,但大家不要忘记,现在入局的,不是两方面,而是三方面!” 狄喻点了点头道:“应麒说的是!萧铁奴是个马贼,他和辽国部族军或可能有什么勾结,但要说和宫帐军扯上关系,可能性微乎其微。萧铁奴对契丹兵应该只是利用,而不是合作。” 杨应麒道:“没错。对萧铁奴来讲,我们在明,他在暗;而对契丹人来讲,则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契丹的兵力可能最强,但对整个局面最不清楚的也是他们。萧铁奴看似掌控着整个局面,但他的力量其实最弱——正因如此,他才不敢贸然来攻打我们,而要用上借刀杀人的伎俩。” 欧阳适道:“那我们能不能反过来利用契丹人去打萧铁奴呢?” 曹广弼道:“只怕不大可能。萧铁奴最大的特点就是来去如风,若非如此,他们早就被契丹官府歼灭了。” 杨应麒道:“就长远来说,萧铁奴我们是一定要对付的,否则我们在这大漠草原没法安生。但就眼前来说,只要解决掉契丹宫帐军这个祸患,我们最大的危机就算过去了。” 众人都点头称是。杨应麒继续道:“我们要北行,但水不够,我们要对付契丹兵,却不知对方的虚实。因此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解决这两条。那如何解决呢?” 他拿出刀,在布满沙尘的地面上草草画了个简图:“攻守之奇计,在于变化,在于藏匿,在于欺骗。我们要在知道宫帐军虚实之前避免和他们冲突,就得先把自己藏起来——不但不让宫帐军知道,还不能让萧铁奴知道,否则他也一定会想办法再引宫帐军来对付我们。但对附近的地形,我们又没有萧铁奴熟悉,该如何藏呢?对地利的掌控我们不如他,只好利用人心的盲点来把自己藏起来。” “人心的盲点?”欧阳适笑道:“这却是一个好词,却不知怎么一个盲点法?” 第十一章夜遁(下) 杨应麒点了一下沙图中西北那个点:“萧铁奴为了防止我们强夺水源,一定会在这里设下陷阱,所以,他的人手也应该会分布在这个方向。至于他放出来打探消息的人,则可能也是呈半圆形或者扇形,由这个西北水源这个中心分布开来监视我们这座土城。” 他画了两道线条,作弧形包围住土城的外围:“但是在东南——特别是偏正南这一块,我估计他派遣人手埋伏在这里的可能性不会很高。因为现在这个时代,通报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如果我们往东南去,他埋伏的哨子就算发现了也很难迂回到西北通风报信。而且诚如狄先生所说,往东南方向去很可能会遇到契丹部族驻军。所以他也不担心我们会从这个方向逃跑。但我们却偏偏要往这个方向跑。但也不用跑那么远,悄悄走出一段路程,转而向南,绕过宫帐军的先头部队,来到南方这块水源附近……” “天!”欧阳适道:“你不会想去打宫帐军主力的主意吧?咦!不对……哈哈!我知道了!妙!”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猜到我的想法了吧?不错。我们到达的时候,也许根本就不用打,宫帐军的主力很可能已经拔营而起北上了。而我们则趁虚而入,不费力气地占据这个他们让出来的地方,补充清水休养体力。这个地方是宫帐军的‘来路’,也是萧铁奴心中一个盲点:一时之间他只怕猜不到我们会在那里!一切顺利的话,就会形成一个全新的局面:契丹人不知我们在哪里,萧铁奴也不知我们在哪里,而萧铁奴大致的位置我们却知道。这样形势就会对我们非常有利!如果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虏获一两个契丹的兵卒,还可能得到宫帐军的虚实——那时候我们就能定下攻守策略了。” 杨开远道:“你又怎么知道宫帐军主力会拔营而上,而不是赖在那个水源上不走呢?” “我是从萧铁奴的动机上猜测的。”杨应麒道:“萧铁奴要引导宫帐军来对付我们,而一百多个宫帐军显然无法达到消灭我们的目的。因此我猜测,占据南边水源的宫帐军主力也是要北上的。就算他们本来不想北上,萧铁奴夜会想办法引他们北上!既然狄先生能知道这周围的地形,契丹人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更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们在南边那个水源上应该只是稍作休息补充,而不是长驻。” 曹广弼点头道:“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情况当然也是有可能的,但从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来看,应麒的这个决断最可行!迂折南下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 折彦冲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今晚竟然连星月也没有! 欧阳适也抬头望了一下,说道:“这么黑的天,正好夜遁!只不过没有星星作指引,如何保证我们不会迷路呢?” 杨应麒道:“等等。”走开了一会,回来时拿着一个小盒子,盒子中有一个盘子,盘子上安着几块黑色的磁石,还有一根铁针。杨应麒道:“还在太行山中的时候,我就猜想着我们进入大漠草原后会遇到的种种困境。欧阳,你猜猜是什么东西?”说着把铁盒动了动。 欧阳见不管盒子如何转那铁针总指向一个方向,拍手道:“我知道了,这是司南!你怎么搞到手的?” 杨应麒笑道:“你果然认得!这是我和张老余商量着做成的,粗糙得很,不过指明方向应该还没问题。” 欧阳适道:“有了这个东西,只要我们算准距离,应该就不会迷路了。” 折彦冲道:“大家对迂回南下这个决定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欧阳适道:“意见没有,我现在只想着怎么把宫帐军这祸水往萧铁奴身上引!” 曹广弼道:“不用你引。宫帐军大队来到这里也要找水补充的。西北那处水源离这里不过个把时辰的路途,宫帐军一定会去!萧铁奴要是留在那里抗拒那可就有好戏看了。不过我想萧铁奴那样做的可能性不大。如若不然——你觉得他会如何呢?” 欧阳适和曹广弼相视大笑。 当下杨开远传令下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折彦冲道:“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只带好食物、水、兵器!马也不要全带上!应麒再选些缓急间大有用处的东西。马只带上八百匹,绑住马嘴,马蹄缠上软物。灭火,从东边的门悄悄出去,走出一段路程再上马。” 别人收拾这段时间里,杨应麒和张老余等几个巧匠又用他们带着的一些煤灰捏成或长或短的引子。引子的一端是火把。阿鲁蛮问这是干什么,杨应麒道:“我们走后点燃这引子,煤烧得很慢,慢慢烧过去,要隔一段时间才会把火把点燃。让萧铁奴的人在远处看见这土城的火忽明忽灭,就不敢贸然过来察看,我们便能多瞒住他们一会。” 阿鲁蛮道:“这种办法也能想得出来,你们汉人的花花肠子真多!” 五百众连夜走出数十里,这才驻马休息。第二日狄喻和曹广弼率领侦骑,悄悄掩近南线,他们在暗,契丹人在明,竟然没发现他们! 狄喻叹道:“这群宫帐军莫非是来游山玩水的么?”他们走了一天,渐渐靠近南方那块水源,前方的侦骑来报,说望见契丹人拔营北上了,折彦冲等人听说都舒了一口气,第三日来到那片水源附近,见有十几个契丹骑兵留在那里。 折彦冲道:“我、阿鲁蛮和欧阳带二十个最强劲的骑手扮成牧民过去突袭。狄先生、广弼和开远先分别带人守住四方,一个也不要让他们逃了。” 二十几人走近,那些契丹兵的头儿看见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欧阳适走在最前面,用契丹话回答道:“我们是阻卜部的牧民,走错路,马疲累了,来这里喝点水。” “阻卜?我看不大像!” 欧阳适再走近些,忽然袖子一晃,跌落两颗金豆子,慌忙叫道:“哎呀!我的金子!” 日光下那两颗金子颇为晃眼,那十二个契丹兵五个在马上,七个没上马,听见望见后都走近了些,望向地下。 折彦冲藏在背后的弓一扬,二十几个人同时出手,五个契丹人当场倒毙,四个身受重伤难以动弹,但仍有三个躲过厄运,上马逃走,折彦冲和阿鲁蛮分别冲追去,箭无虚发,各射死了一个。 最后那个契丹士兵眼见远遁,蓦地斜侧里冲出一骑,正是曹广弼,他却不张弓,也不拔刀,两骑交错时猿臂舒展,竟然把那契丹兵提了起来,贯在地上! 第十二章鹰兔(上) 当哨骑来报说土城那边没有打起来,萧铁奴不由得脸色一沉,看己对那群汉人是低估了! “头!一点声息都没有,莫非他们连夜逃走了?”一个头目道。 “逃?”另一个头目道:“他们能逃到哪里去?他们有几百个人,一两千匹牛马,北边西边都有我们的伏哨,若是他们从那里经过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也许他们往东边逃走了。” “东边?”萧铁奴冷笑道:“那边有契丹人的大首领部族军,那些汉人要是往东边去,那是找死!” “头儿!他们是汉人,这些事情哪有我们知道得这么清楚?” 正说着,前方来报:“萧昂在土城那边驻扎下来了,正派人往这边来。” 一个头目道:“头儿,他们是补充水来了。我们要不要打个伏击?” 萧铁奴道:“来的有多少人?” “两百来号人。” 萧铁奴道:“萧昂的手下全都是在上京养尊处优惯了的家伙,我们一百人当得他们四百人,不过打这仗太没必要,回避一下吧。” “头儿,去哪里呢?回去吗?”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没看到那批汉人的下场,我不甘心。先到南边歇脚饮马吧,打听出他们的下落再作打算。” 萧铁奴口中的萧昂,乃是辽国当朝宠臣萧奉先的长子。萧奉先是辽主元妃的兄弟,元妃得宠,连带着萧奉先一家也鸡犬升天。萧奉先官至枢密使,封兰陵郡王,把持国政,权倾朝野! 此次萧昂从南京遥奉王命,带了两千人马前往乌谷敌烈统军司公干。中途“无意间”发现了萧铁奴的踪迹。这萧铁奴曾两次劫虏过西夏送给萧奉先的重礼,有一次更是劫走了萧奉先从西域重金购置、准备用来给辽帝祝寿献宠的奇珍,大大地落了萧家的面子。但萧奉先偏偏捉不到他!因此萧昂听说有萧铁奴的踪迹,也不顾副将穆里阿的反对,一路追了过来想把萧铁奴一举擒获。 这时萧昂在土城内暂歇,先头部队进入土城的时候发现土城里不但留着近一千头马,还有若干日用物品,无不十分奇怪。但禀报上去萧昂也没当一回事。穆里阿派出侦骑,却也没发现什么异状。而萧铁奴的踪迹也完全消失了。 第二日就要拔营北上,忽然南边奔来一个伤兵,禀告道:“南边!萧铁奴在南边饮马!把我们留在那里的人都打死打伤了。” 萧昂怒道:“我说怎么不见了,原来跑到南边去了!” 穆里阿叫来那伤兵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萧铁奴的?” 那伤兵道:“我被他们捉住,听他们口口声声说‘萧大王’怎么样怎么样,还说大漠草原是他家后院,就是把大辽十万宫帐军都调来也别想捉住他们,所以猜是。” 萧昂大怒,穆里阿道:“世子,这个马贼的行踪向来飘忽不定,出使的大事为重,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了,由得他去吧。” 萧昂怒道:“不行,你立刻带上两百精骑追过去,我大军从后接应,这次一定要捉到他!” 穆里阿劝不住,只好领命。 土城里面的动静萧铁奴并不清楚。他绕了小圈,依然来到南边这片草原上饮马。来到时却发现这里出奇的安静。 “停!” “头,怎么了?” “这里不大对劲。” “不大对劲?没什么啊。” “就是什么也没有才不大对劲!”萧铁奴道:“太安静了,总觉得不对头。”忽然见东南土丘后似乎有金属反光,他吃了一惊,指着东南、西南、正南三个方向道:“你们几个去看看!有什么不对劲马上掉头!” 几个喽啰奔出不远,忽然三个方向同时射出暗箭,放倒了两个探路之人,剩下几个连忙退了回来,一边:“头!有埋伏!是那些汉人!” 萧铁奴遇变不惊,道:“走!” 带人就往北退,退出十余里,远处沙尘滚滚,竟然是宫帐军杀了过来! 一个头目惊道:“头!前后都有人,怎么办?” 萧铁奴道:“又没合围!慌什么!再说他们两家也不是一伙的!” 那头目道:“可我们夹在中间啊,他们就算双方对射,倒霉的也是我们!” 萧铁奴望了一下远处的灰尘道:“汉人阵势严谨,而且埋伏着不知还有多少诡计!前面的宫帐军人数不多,看来他们的大部队还没到!我们冲过去!” 折彦冲等人伏在一边,眼看着萧铁奴带着人马向北冲去,折彦冲笑道:“看来在萧铁奴眼里,我们比宫帐军强啊。” 曹广弼道:“他不知道我们的虚实,这伙契丹人人数显然却不多。” 折彦冲道:“萧昂派这拨人过来,想来这些人就是精锐了。且看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他们已经从俘虏的口中知道了这拨人马共有两千人,为首的是辽国兰陵王世子萧昂,副将叫穆里阿。至于北上去干什么,那些俘虏品阶太低就不知道了。 萧铁奴所部共八十七骑,这时后有伏兵,只有突破前面的契丹骑兵才有生路,因此人人拼命。穆里阿在萧昂的催促下急行至此,人马已疲,竟然被萧铁奴冲开了阵形。 折彦冲失望道:“辽国骑兵就这德性如何能纵横天下?” 曹广弼叹道:“我在边境见我朝武备废弛,常恐辽人南下时无法抵挡。今天看来辽人也不比我们好多少!” 折彦冲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趁火打劫如何?” 曹广弼道:“趁火打劫?” 折彦冲道:“宫帐军阵势已乱,我方精锐约有百人,你、我、阿鲁蛮各带三十人连番冲杀,狄先生带领其他人马跟着逼来,定能将这伙契丹兵击溃。” 曹广弼道:“胜算很大,可有必要打这一仗吗?” 折彦冲道:“那伙宫帐军拦在北边,我们东躲西藏的始终不是办法。不如趁机解决掉一批!嗯,就挂着萧铁奴的名号。” 杨应麒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点头道:“好,这叫驱狼扑鹿!” 曹广弼也道:“好吧!” 当下折彦冲引三十骑冲在最前面,大叫道:“跟着萧老大,歼灭宫帐军!”三十人一齐喊道:“跟着萧老大!歼灭宫帐军!” 穆里阿知道要是放走了萧铁奴,萧昂必定大不高兴,因此尽管阵势被萧铁奴冲得几乎就要从中裂成两半,犹自苦苦支撑,率领亲信拼命挡住,心道:“只要拖到世子大部掩来,我们就赢了!” 哪知就在这时,土丘灌木之间竟然又杀出一支队伍,人数竟也有百人左右!嚷着“歼灭宫帐军”冲来。那百人之后,更渐渐部列出一行行整齐的队伍,一时之间也不知对方还有多少人马。 穆里阿心头大震:“萧铁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马?难道……难道是阻卜部又叛了么?” 他虽然老于沙场,可也没伟大到愿意随时为国捐躯的地步,何况这场仗来得莫名其妙,在这里战死,连为国捐躯也说不上,最多只能算是给萧昂那二世祖胡乱的指令陪葬!当下调转马头,向北急退。宫帐军眼见主将逃跑,哪里甘于人后?也跟着北溃。 萧铁奴正要趁乱冲出,忽然背后一阵箭雨飞来,最后面的七八人纷纷落马,不得已,他只能追着宫帐军的尾巴往前冲。 第十二章鹰兔(下) 如果穆里阿此时回头,他一定会发现情况大大不对头:他的部众被萧铁奴追赶着,而萧铁奴的部众又被折彦冲追杀! 这一逃一追奔出十数里,蓦地前面旌旗飘动,穆里阿大喜,萧铁奴和折彦冲却是一惊。折彦冲脑中灵光一闪,用契丹话大叫道:“跟着萧老大,活捉萧昂!” 一百号人一齐喊道:“跟着萧老大,活捉萧昂!” 萧铁奴一听背后那叫喊声就知道折彦冲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这时已容不得他选择,只好一咬牙道:“冲!给老子冲过去!” 萧昂眼见几百骑前后相接向自己冲来,又听说震天喊着要“活捉萧昂”,心中害怕,叫道:“护住我!护住我!别让他们过来!” 穆里阿无法稳住部属的阵脚,部下一百多人竟然被逼得冲入己方阵中,这一千多人本不如穆里阿所部强劲,再加上统帅是一个不知兵事的纨绔子弟,阵势登时大乱。萧铁奴的骑兵又从后逼来,更是乱上加乱。 曹广弼望见萧字旗下围簇着不少人,引了三十骑冲来,望那大旗就是一箭,正中萧字! 萧昂叫道:“妈呀!”勒转马头就跑,主帅一逃,宫帐军更是溃退如潮倒涌,穆里阿已经看出对方人数其实不多,本来正尽力收束部队重整阵形,但见了这形势,也知道已不可为,叹了一声也调转马头逃了。 萧铁奴在混乱中引众离去,折彦冲和曹广弼、阿鲁蛮追亡逐北,追得宫帐军丢盔弃甲,缴获马匹千余,军械数百。这才停止追逐,引众和狄喻会合,仍然在土城驻扎下来。 这一仗是他们出谷之后第一次大胜仗,这一仗打下来,五百众士气百倍。折彦冲引百余人去西北处水源取足了水回来,萧铁奴也不敢出现了。 狄喻道:“这一仗不但让宫帐军丧胆,连萧铁奴也要对我们重新估计!明天我们聚众北上,量他也不敢再轻易冒头!” 折彦冲道:“但我却还想捉住他呢。” 欧阳适道:“捉?怎么捉?这家伙这次又吃了我们的亏,估计总得损失二三十个下手,只怕没胆子出现了吧。若是我们去找他吧,这家伙神出鬼没,要找到他只怕没那么容易——否则的话,他早被契丹官府给捉了。” 杨应麒道:“我们找不到他,可以把他引出来。” 欧阳适沉吟不语。杨应麒道:“这人恨起人来,连父亲兄弟也干掉了,可见报复心极强。我看他没那么容易放过我们。现在也许还在不远处盯着我们呢。而且强盗贪财,这是千古不易之理,用这两点或许可以把他诱出来。” 杨开远道:“怎么诱?” 杨应麒道:“这次大胜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今后我们最精锐的几十人对上萧铁奴剩下的那几十人,心理上也有优势!因此如果我们要暗算他,留下一百人就够了。” 杨开远道:“留下一百人?那其他人呢?” 杨应麒道:“其他人离开啊。如果大家不走,他怎么肯过来。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挑出一百精锐来,其他人则由狄先生带领先行越过荒漠前往乌古部,并伪装成我们已经全部离开的样子。而从宫帐军那里缴获的东西连同狄先生没带走的马匹则都留在这里。我谅萧铁奴轻易不敢再来袭击我们的大队!但如果他在远处盯着我们,则一定会在我们离开后来土城察看个究竟。不过这人好像很多疑,一开始他一定不会亲自来,而会派一两个手下过来踩点。还记得这土城有个地下室吗?狄先生走后,我们留下的人就藏在里面。萧铁奴的人第一次来看的时候,不会看得那么仔细,因此我们瞒过他们的机会很大。等他一回去报告,我们马上出来,埋伏好,就等他过来。” 欧阳适道:“来踩点的人要是发现了我们怎么办?” 杨应麒道:“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大队过来,那我们就不要藏进地下室了。如果来的是一两个,我们也不怕被他们发现——最多计划泡汤而已。” 几个人商量了一些细节,决定由狄喻和阿鲁蛮带领三百八十二人先走,第二日天蒙蒙亮就出发。王大辉、顾大嫂等人还连夜扎了些草人,套上衣服安在马上。离开时故意让队伍走得有些参差,使远处的人瞧不清具体数目来。 折彦冲、曹广弼、欧阳适和杨开远兄弟都埋伏在土城内,连续两天都没什么动静,欧阳适有些急躁了,折彦冲道:“再等一天,明天还没动静就走。” 第三日黄昏,西边忽有一骑驰来,众人大喜,连忙藏入地下室中。那人先绕城一圈,见没什么异状才进城。进城之后,马也不下,匆匆绕了一圈,便奔回去,向萧铁奴报告道:“头,他们全走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但东西满地都是,马到处乱跑。” 萧铁奴奇道:“他们走了也就算了,干嘛还把东西留下,莫非有诈?” 一个头目叫道:“人都没有,还能诈什么诈!头!进去把东西马匹都带走吧。这次出来,死了几十个弟兄,不能空手回去。” 其他几个头目也纷纷附和。萧铁奴只好道:“好吧。”七十多人朝着土城进发,来到城边,还没进城,萧铁奴忽然道:“还是不要进去好。” 一个头目有些挑衅地道:“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的?不会给那几个汉人吓破胆子了吧!弟兄们,跟我进去!”领头就行。几十个人跟着他拥进去,萧铁奴脸色一沉,知道这次失败大大打击了自己在盗群中的威信,自己的领导地位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忽然城内惨呼声此起彼落,萧铁奴大叫道:“快退出来!”他自己拔出宝刀,稳坐在马上不动。土城里逃出十几个伤势不轻的马贼来,纷纷闪过一旁,躲在萧铁奴的背后。 萧铁奴大叫道:“走!退!”自己却拦在最后,不断拨打射来的羽箭。蓦地肩头一痛,一箭攻破他的刀网,钉入他的左肩。这一箭力道好大,竟冲得他差点掉下马来。萧铁奴一咬牙,竟然半声不吭,稳住了身形,殿后而去。 第十三章狼群(上) 如果折彦冲等人冲杀出去,杀了萧铁奴也未必不可能,但他们却没有这么做,杨应麒知道,他们是看见萧铁奴单骑殿后的气魄后有感于萧铁奴的义勇,心里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情。但经此一战,萧铁奴只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来犯——也无力来犯了。 收拾好战场,已经入夜。折彦冲道:“休息一下,明天动身上路吧。”留下的队长中有两个曾到过大鲜卑山,因此狄喻虽然不在也不怕没有向导。 睡到半夜,忽然被几声狼叫惊醒。曹广弼道:“莫非是狼群来袭?”几个首领忙登上土城墙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月光下,果然有狼群如潮水般不断涌来。 杨应麒惊道:“科普书上不是说狼群一般是十头左右吗?这……这简直有几百头——不!上千头!” 杨开远奇道:“科普书?是什么书来着?我怎么没听过?” 曹广弼叫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去堵住前后城门!还有,拿火把!每个人都拿上火把,不要让它们靠近!” 幸好在太行山间有次为了夜行,曾特制了一批火把,基本上五百众人手一二支。一百多把火把绕城一周燃起以后,众人才安心不少。 折彦冲忽然道:“咦!大家看!狼群里有人!” 众人一起望去,果然见狼群围着二十几个人不停袭击,那些人背靠背聚成一团,慢慢向有火光的土城靠近。再离得近些,折彦冲叫道:“萧铁奴!是他!” 萧铁奴已经是全身浴血,他左肩上的箭已经拔出,缠上布带,但这时半边身子都染成了红色,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是他伙伴的血,还是狼群的血。 萧铁奴等和折彦冲一伙有仇,但生死一发之际,自然而然还是向这边靠来。折彦冲看了一阵,说道:“不行!他们快抵挡不住了,支撑不到这里。我要出去救他,你们谁跟我去?” 杨应麒道:“等等!这个人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和我们大有关系。救他可以,但要先让他答应以后不跟我们为难。” 折彦冲道:“面对一群野兽,同是人类自然应该守望互助,还谈什么条件。” 杨应麒脸上一红,折彦冲已经冲了出去,曹广弼和欧阳适各带十几个人一左一右跟着,冲进狼群,把萧铁奴一伙接应进城来。他们一进城,杨开远马上指挥人关门、放箭,又把一些能点燃的东西烧着了扔下,逼退狼群。 欧阳适看着萧铁奴道:“你们的马呢?” 萧铁奴哼了一声不答,忽然问道:“今天傍晚是谁射中我的?” 折彦冲道:“是我!”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好箭!”又道:“你们为什么救我?” 折彦冲道:“我们是人,外面是狼!你们受了狼厄,我们自然要出手援救,这有什么可说的!” 萧铁奴道:“别忘了我们是敌人!” “敌人也是人!”折彦冲道:“更何况,这世界上哪有永远的敌人!” 萧铁奴正若有所思,便听杨应麒叫道:“不好!狼群要围上来了!我们这点人手,未必能把这座城守得滴水不漏!得快些想个办法才好!” 欧阳适道:“我有办法延迟它们一下。”赶二十几匹马冲了出去,城外立刻传来马匹的悲鸣声。 萧铁奴不悦道:“你这家伙不是爱马之人!” 欧阳适道:“比起马来,自然是小命更加重要。” 杨应麒道:“趁着现在,赶快上马从西门逃走吧。别在这里等着给狼作美餐了!” 折彦冲却道:“这狼群如此庞大,事非寻常。得想个法子灭了它们才好。否则就算我们逃了出去,附近军民也必大受其害!” 杨应麒道:“附近军民,不是契丹就是蒙古,关我们什么事情!” 折彦冲皱眉道:“大家都是人!这就是关系!” 杨应麒道:“就算如此,可是我们才一百来人,就真能把这些狼杀光,只怕自己也要元气大伤。除非……” 折彦冲道:“除非怎样?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计策了?” 杨应麒道:“除非用火攻!” 杨开远道:“火攻?水火乃是利器,但这些狼散在城外,就是用火箭也很难把它们全部杀光啊。” 杨应麒道:“当日周郎烧赤壁,第一步就是要把曹操的战船连起来,所以有了庞统的连环计……” 杨开远奇道:“庞统的连环记?” 杨应麒道:“就是庞统哄曹操把战船都连起来。” 杨开远道:“曹操把战船连起来,关庞统什么事情?” 杨应麒一怔,暗地里冷汗直下,心中叫了声:“糟糕!这连环计多半是《三国演义》杜撰出来的!”口中忙道:“是我记错了。总之曹操若不将战船相连,则赤壁上那一把火便烧不干净。所以我们的第一步,也是要把这些狼聚拢起来。可是,该如何聚拢呢?” 曹广弼沉吟道:“诱饵!” 杨应麒道:“不错!就是用欧阳刚才的法子,用诱饵!用马群作诱饵!” 欧阳适道:“那火呢?” 杨应麒道:“还记得那黑火水不?” 听到这里,众人相视一笑。萧铁奴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忽然道:“我知道我为什么输给你们了。” 折彦冲道:“为什么?” 萧铁奴道:“你们人多,我只有一个,这就是原因!” 折彦冲等都知道他说的人多,不是就五百众和一百盗骑的数量对比而言,而是说群盗中没有才智相当的人能真正在决策上帮到他,甚至只能拖他的后腿。 折彦冲道:“我们间的输赢恩怨暂且放下,现在对付狼群要紧。” 这时欧阳适赶出去的马匹已经被狼群吃得见骨了,杨应麒加紧布置:欧阳适再放些马匹出去供狼群享用,延缓它们围城的进度;曹广弼率人把冲上来的狼一一击退;杨开远率人将黑火水倒在城墙、屋梁等处;杨应麒和张老余等人忙着弄些煤灰渗着黑火水作为一个导火的引子向东面的土城门引去。 第十三章狼群(下) 一切就绪后,折彦冲便带着人马从东面的门冲出去。殿后的欧阳适杀了几匹马扔在土城西门外引狼群来吃,再留下些马匹在土城内等着喂狼群。人马退出之后,欧阳适便把土城的东门给堵上。 此时狼群主要还集中在西边,土城西门一开便大批扑入。欧阳适率人扑杀残留在东面的狼。杨开远则领人将一些干柴堆在东门外数丈处,放起火不让狼群冲过来。折彦冲和曹广弼分别率人在土城南北两处洒下两条黑火水线,点燃起来,吓退意图从土城两侧绕过来袭击的狼。 狼性残忍而怯懦——面对兔子时残忍,面对老虎时怯懦。这时几个方向都被火与箭逼住,而唯一没有火的土城西门却充满了诱惑,于是其贪婪之性被激发出来,纷纷向土城内扑去。 片刻间,土城内便响起哀鸣之音,曹广弼也是爱马之人,听得颇为不忍,欧阳适却若无其事。 土城西门外的狼群越来越少,折彦冲道:“差不多了。”南北两翼合拢,或射箭,或将沾了黑火水的布团木块点燃了投掷出去,逼着残留在城外的狼进城。 杨应麒见黑火水已经剩无多,而东门外的火线也渐渐缓了下来,忙大叫道:“动手吧!” 一直没怎么行动的萧铁奴叫道:“我来!” 欧阳适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拉弓?” 萧铁奴哼了一声,取出一支箭镞上裹了油布的箭点燃了咬在口里,右手拿弓,竟以牙口代手,扯得弦开如月,一箭射出,正中导火线,火焰迅速蔓延,片刻间那座土城就变成一座火城,不但城内的土木、沾了地上黑火水的狼群,就连夹杂着干草的城墙也燃烧起来,火焰烧到土城中心,放在那里的成桶黑火水炸了开来,土城里那栋两层高的主楼也轰然倒塌。 土城内哀嚎群起——但折彦冲等此刻却没时间去感念这些,而是分别带人冲杀着残留在城外和试图从城内逃出的野狼! 这一场人狼围歼战一直到东方渐明才宣告完全结束,土城已成废墟,城中飘出阵阵焦臭,随着高原上的晨风远远飘去。 折彦冲正舒了一口气,忽闻远处蹄声响起,西北处不知有多少兵马正向这边奔来! 折彦冲和曹广弼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们奋战了一夜未曾入眠,大部分人都已经趴在马匹上随时就会睡着,还能直直稳坐在马背上的人已经不足五十个了。这时候若是来了敌军,大家连逃跑都没力气。 萧铁奴道:“听声音,可能有四五百人。” 杨应麒道:“不管是谁,先躲起来吧。” 折彦冲摇头道:“这里没什么可掩护的地形。我们人困马乏,逃不远的。倒不如振作精神,作疑兵之计——毕竟前面来的是什么人还不知道!” 曹广弼道:“不错!”几个首领都督促着勇士们振作起来,强者前,弱者后,等待着西来的人马。 过不多久,那群人马终于出现在折彦冲视野之中,马雄人壮,说不出的野性! 曹广弼低声道:“应该是室韦人,只是不知是哪一部。” 那群人来到近处,看看折彦冲等齐整的队列,再看看那座烧焦了的土城废墟,脸上充满了惊疑。那群人中有几个冲近土城废墟中察看了一会,跟着便回去报告,他们说的话折彦冲听不懂,但语气中的惊讶却显而易见。 萧铁奴忽然道:“这些人是蒙古部的。” 折彦冲和杨应麒等人久在辽境,都懂得契丹话,也粗通女真语,但这蒙古话却是一句也不懂。 折彦冲对萧铁奴道:“你帮我们交涉一下吧,问问他们来干什么。”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你不怕我从中使坏么?” 折彦冲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萧铁奴哈哈一笑,纵马走出两步,对面蒙古人中也走出一个年轻人来,似乎是这群蒙古人的首领。 萧铁奴心道:“这人好像见过。”高声道:“对面是蒙古哪位英雄?”他受伤不轻,在所有人中也数他累得最厉害,但这时却挺直了身板好像没事的人一样。 对面那人回答道:“我是孛察端尔的子孙合不勒!” 萧铁奴心道:“原来是他!”听合不勒反问他是什么人,淡淡道:“我是萧铁奴!” 蒙古人听到这个名字竟有不少人“哦”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合不勒道:“原来是你这头野狼!你身后那些人,都是你的手下么?” 萧铁奴道:“不是。”他迟疑了一会,侧了一下马,指着折彦冲道:“他才是……才是我们这群人的头儿。” 蒙古人中又有不少人哦了一声,语气中的讶异更胜方才。 折彦冲等听不懂合不勒等人的话,但从这群蒙古人的反应中听出他们似乎在惊讶中带着佩服,欧阳适道:“这人是什么人?你跟他们都说了什么?” 萧铁奴淡淡道:“这个蒙古人是合不勒,是屯比乃汗的儿子,蒙古人中的一个了不起的好汉。我只是对他们说我是萧铁奴,折彦冲是头儿。” 欧阳适道:“那他们哦什么?” 杨应麒沉吟道:“你忘了狄先生跟我们说过他的生平么?萧铁奴在蒙古人里只怕名气不小。头儿……嘿,萧铁奴,你是不是说折彦冲是‘我们’的头儿?” 萧铁奴不语,折彦冲却已经策马走上几步。 合不勒问道:“这位英雄是哪个部族的?” 折彦冲道:“我们是汉家的子弟!”他们的对话,自然有萧铁奴在旁翻译。 合不勒奇道:“是汉人?你们来了多久了?这些狼是怎么一回事?” 折彦冲道:“我们在这里有些事情干,耽搁了几天。昨晚狼群来袭,我们便把这些祸害人畜的东西歼灭了!你们呢?来这里做什么?” 蒙古人听说他们以一百多人歼灭了这个大狼群,第三次发出惊讶之声。合不勒道:“我们也是追着这群狼过来的!没想到被你们给歼灭了!你们昨晚出动了多少人?” 杨应麒等听说他们为狼而来,都松了一口气。折彦冲道:“参加战斗的,就我们这些人!” 合不勒大感讶异,又有些不信。萧铁奴三言两语把昨晚的情况说了,合不勒惊喜道:“了不起!都说汉人柔弱,看来是误传了!折彦冲,了不起!我要交你这个智勇双全的朋友!” ———————— 注:孛察端尔是孛儿只斤氏的始祖。在杨应麒“梦中”的那个历史上,合不勒会有一个孙子叫也速该巴特尔,也速该巴特尔会有一个儿子,叫铁木真。 第十四章乌古(上) 虽然蒙古人将狼与鹿并列作为其始祖神话的象征,但在现实中他们对狼的痛恨并不在其他草原部族之下。去年入秋以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斡难河流域的狼群忽然猖獗起来。流祸所及,草原诸部均受其灾。 在合不勒的呼唤下,蒙古人联合起来进行了一起驱灭狼群的行动。狼群被他们东驱西赶,最后竟然汇成一处。合不勒在父亲的支持下布下了一个大陷阱,把狼群坑杀了大半,但仍有小半向东逃来。合不勒率领五百族中勇士沿途追来,谁知到头来这个庞大的狼群竟然被一百多个汉人用计谋烧杀。 蒙古最重勇士。萧铁奴杀父的罪行在汉人看来是罪无可恕,但由于其间牵涉到他们父子俩太多的恩怨,谁是谁非难以说清,蒙古部落的人在萧铁奴离去之后也没有为那个死去的勇士报仇的说法。 然而,萧铁奴的勇悍却是连大多数蒙古牧人都有些害怕的,这个家伙未必是个好人,但是个强者却是无疑的。可今天,那个叫折彦冲的汉人似乎比萧铁奴更强——这个人不但烧杀了狼群,还折服了萧铁奴这头草原上最不羁的野狼。 当局势稳定下来以后,杨应麒偷偷问萧铁奴道:“‘折彦冲是头儿’这句话,你对蒙古到底是怎么说的?头儿前面到底有没有加上‘我们’两字?” 萧铁奴听了之后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道:“那是说给合不勒听的。” “哦?” 萧铁奴道:“他们最重勇士,把折彦冲说得厉害些,可以少掉很多麻烦。” “是吗?”杨应麒笑了笑,也没再追问下去。 尽管语言不通,但崇尚勇士的合不勒很快就跟折彦冲交上了朋友。他看出折彦冲等人的疲惫,下令张好帐篷,供他们休息。 他对折彦冲道:“汉人兄弟,不要担心,有蒙古的朋友替你们守着。” 曹广弼和杨开远对外族怀着很深的戒心,睡得并不安稳,折彦冲和萧铁奴却睡得很沉。杨应麒累得慌,但翻来覆去睡不着,口中喃喃不断地念叨着:“蒙古……蒙古……成吉思汗……” 折彦冲等一觉醒来,合不勒已经给他们准备了羔羊肉、马奶酒。两拨勇士语言不通,最好的交流就是比武!折彦冲和合不勒比试了一会武功弓箭,都是难分上下。与合不勒一起来的勇士带察尔却输给了曹广弼。合不勒在旁边看得佩服,对这群汉人又看高了几分。 折彦冲说起自己进入草原的缘由,合不勒大喜道:“你们要来草原放牧么?那何必去投靠乌古部?便来与我们一处,斡难河边的水草,北森林里的猎物,有我们的,就有你们的!” 折彦冲听得颇为动心,但想想还是道:“我们的师父狄喻已经去了乌古,现在应该已经联系上了。若是狄喻师父和乌古部说好了我们却没去,那是太不敬了。我想我们还是先到大鲜卑山下看看,如果那里无法容身,再来斡难河找合不勒兄弟。” 此刻萧铁奴还在抱头大睡,给折彦冲作翻译的是他手下一个蒙古部与汪古部的混种,他是直接把折彦冲对合不勒的称呼翻译作“安答”,那是兄弟的意思。合不勒听了十分高兴,说道:“你叫我安答,是要和我结安答么?” 折彦冲听了知道最后那句话经过翻译意思有些曲解了,然而他也喜欢这蒙古青年,心中忽然有了个主意,说道:“在这里,曹广弼、杨开远、欧阳适、杨应麒都是我的好兄弟,萧铁奴也是一条的好汉。我有心在这草原对着明月与你们结成兄弟,不过,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是个女真人,武功箭术也是大大了得!我想把他介绍给你,若你也喜欢他,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结拜如何?” 合不勒道:“折安答说了得,那一定是很了得的人了!既然这样,我就陪你到乌古部去走一趟。” 折彦冲大喜道:“好!” 这晚两个民族的勇士尽兴大醉一场。第二日出发,补充好水源之后穿过那片荒漠,径朝大鲜卑山而来。走了两天,忽然前面的哨骑来报:“前面有个人和我们的人打了起来。我们三个打一个,竟然还打不过他。” 合不勒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我去会会他!” 折彦冲听了翻译之后也跟了上去。慢慢看见远处有个黑点,想必就是打了哨骑那人。那人望见这边人多,似乎决定不来招惹,缓缓退去。 曹广弼忽然道:“咦,那好像是阿鲁蛮!” 折彦冲道:“不错!真的是他!”策马冲上,一边大叫阿鲁蛮的名字。阿鲁蛮也看清了是折彦冲,赶紧勒转缰绳奔过来。合不勒听说是朋友,转怒为喜道:“原来你就是那位女真的勇士!果然了得!” 折彦冲给阿鲁蛮和合不勒介绍之后,问阿鲁蛮道:“你怎么来了?是狄先生担心我们所以让你来的吗?” “不是,狄先生让我来叫你们走快点去喝酒。” 折彦冲奇道:“去喝酒?” 阿鲁蛮道:“怎么说呢!是这样的!我们找到了乌古部,见到了师父说的那个做了乌古汗的朋友,叫鞑赖干的。但走进他们大本营的时候,我总感到有什么不对头。” 这时几个首领都围上来了,连杨应麒也在,问道:“有什么不对头?” 阿鲁蛮道:“我说不上来。我看师父,他却满脸的欢容,也就放心了些。那个鞑赖干给我们摆上了丰盛的筵席,师父酒到杯干,喝得十分高兴。后来鞑赖干又问起你们的情况。师父忽然说:‘哎呀,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吧。’鞑赖干说要派人来接,师父说乌古部的人不认识你们,最好让我一起来,于是我就出来了。” 欧阳适道:“那你怎么一个人,乌古部的人呢?” 阿鲁蛮道:“被我甩了。” 第十四章乌古(下) 众人听了阿鲁蛮的话后无不奇怪:“甩了?” 阿鲁蛮道:“我总感到那两个人眼神有点问题,看着不舒服,就想了个法子把他们甩了,自己来找你们。这是昨天的事情。” 欧阳适道:“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对劲?” 阿鲁蛮道:“我说不上来。” 杨应麒沉吟道:“你再想想,你临走前狄先生有没有嘱咐你什么话?哪怕听起来再不打紧的话,如果想得起来,一句都别露了。” 阿鲁蛮想了想道:“啊,是了,师父说让你们快点来喝酒,说什么乌古的朋友就像大食国西边的西楚皇帝一样热情,准备了大草原最丰盛的酒筵等着你们呢。” “大食国西边的西楚皇帝……大食西边哪里有什么西楚?西楚……西楚……”杨应麒想了想,惊道:“糟糕!狄先生和我们三四百个弟兄都有难了?” 阿鲁蛮问道:“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杨开远蓦地想起什么,惊道:“西楚!西楚霸王!项羽!莫非是暗示前面是鸿门宴么?” 阿鲁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 杨应麒解释道:“乌古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狄先生一定是瞧出来了,但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已经无法脱身了,因此一直假装没有发现。后来却托了个理由让你能走出乌古部,目的就是要你来通知我们不要去踩鞑赖干的陷阱!狄先生最后那句话,其实是个暗语来着。西楚是楚霸王项羽的国号!项羽曾在鸿门设宴款待他的对手刘邦,名是宴会,其实却是想对刘邦下杀手!项羽不曾称皇帝,只称霸王。但狄先生怕乌古的人听说过霸王的威名,因此不称霸王,反而叫他‘西楚的皇帝’——这种称呼听来陌生多了,一时让人联想不到项羽那里去。至于‘大食国西边’云云更是混淆视听而已,因为大食西边根本就没西楚这个国家。这个暗语其实不算深僻,若是中原智谋之士,多半能一猜就中。” 阿鲁蛮道:“总之,就是乌古那群混蛋要对师父不利,是吧?” 杨应麒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讨论了半天,合不勒在旁边听着翻译,听到这里怒道:“鞑赖干那家伙竟然对远方来投的朋友使诡计么?折安答,不要担心,我们这就带人杀过去!” 折彦冲道:“乌古有多大?他们的人多不多?” 合不勒道:“他们这一部人口不及我蒙古一半,但我蒙古部一个顶得他们两个!” 折彦冲却摇头道:“但眼前我们却只有几百人。而且现在对我们来讲最重要的不是找乌古部算帐,而是要把我们失陷在乌古部的族人救出来!”说到这里他脸色一沉:“如果乌古胆敢对我的族人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我……” 他没有说下去,杨应麒道:“不祥的话不要说了!一定不会发生的!我们赶快想个办法,应该来得及救出他们!” 曹广弼最重情报收集,这时说道:“无论如何,先想法子把乌古人的事情打听到了再说。”对合不勒道:“合不勒兄弟!蒙古和乌古同是北族,乌古人也应该还不知道你和我们订交,如果由你的人去打探消息,应该会容易得多!” 合不勒听完翻译,知道了折彦冲等人意思,点头道:“不错!还是先救人要紧。”按曹广弼的建议派了几个聪明伶俐的族人来打听。 那几个蒙古人见到乌古的牧人后表示自己刚刚去契丹做完生意回来,想穿过乌古部的领地回本族去,“不经意”地问到了乌古人汗帐所在,就这样渐渐接近乌古部的心脏,终于一个乌古人在闲聊中道:“最近来乌古的人可真多。” “哦,为什么这么说?” “前些时候,先是一伙契丹的败兵来了。之后又来了一批汉人。前几天节都使大人那里还打过不大不小的一仗呢,打的就是那批汉人。” “节都使大人?你们乌古不是叛辽了吗?怎么你们的汗又做节都使了?” “唉,我们重新归顺大辽有一段时间了,你们不知道吗?” “嗯,没怎么听说。对了,刚才你说打了一仗,后来怎么样了?” “那一仗啊,双方都死了好几十人,但总算把那批汉人给拿住了。” “拿住了?你们拿住他们干什么?” “送给辽国人啊。这些汉人好像和他们有仇,听说辽国一个大官会花大价钱把这些汉人买回去报仇。这次辽国的使者过来,又向我们要这要那。我们拿住这些汉人,刚好拿来抵消损失。” “这些汉人真是可怜。现在他们一定像牲口一样被关起来了吧。听说辽国的大官出手可是很阔的,你们要小心些,别让那些汉人给跑了——他们也许比牛羊还值钱。” “放心,他们关的那个地方啊,就离大鲜卑山不远。节都使大人的大军也在那附近,这批汉人跑不掉的。” 这几个蒙古使者又分头打听得确实,这才潜回报告。杨应麒听完道:“原来乌古已经归顺了辽国。唉,这次是我们太疏忽了,我们本该打听清楚再来的。那个乌古酋长见利忘义,真不是个东西!” 欧阳适却冷笑道:“打听清楚?我们这次本来就是病急乱投医,走到那里没有危险?在辽境被契丹兵追,在宋边被自己的族人逼,到了草原不但遇到马贼,还遭遇了宫帐军!上天连一点休息将养的闲暇都没给我们,什么时候给我们时间去细细打听了?” 折彦冲道:“现在乌古的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如何救人,大家说说。” 杨应麒道:“若要救人,得有蒙古的朋友帮忙。” 合不勒道:“汉人兄弟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这个时代草原民族或称汉人为宋人,或称唐人。这些天相处下来,合不勒已经学会了几句简单的汉语,又因应勒折彦冲等人的习惯,称他们为汉人。他在相处中又知道杨应麒知识渊博,头脑灵活,也不以小孩子看待他,说道:“杨兄弟若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出来。” 杨应麒根据蒙古探子的描述,在一片沙地上画了一个简图,说道:“这里是乌古部,我估计,他们正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呢。所以我们不能贸贸然去,而要用调虎离山之计……” —————————— 注:在杨应麒梦里的那个历史中,在铁木真统一草原诸部以前,契丹人以北、女真人以东的各个部落称呼各异。所谓“蒙古诸部”,其实是蒙古强盛起来之后的提法,是后世人对这些部落的称呼。 第十五章誓约(上) 辽国兰陵王世子萧昂坐在乌古汗鞑赖干的帐篷里,喝着美酒,听着奉承,已经完全忘记了前些天的惨败。 他身边是一路护送他来到此处的穆里阿,正和鞑赖干商议着伏击汉人的事情。 穆里阿道:“过了这么久,那些宋人还没到!叫狄喻的那家伙狡猾得很,多半他已经看出我们的计谋!那个女真人是他叫回去通风报信的!早知道绝不能让那个女真人出去!” 萧昂不屑地道:“你担心个什么!那群宋人最多只剩下一百多人,随便遣个一两千人过去就把他们灭了。” 穆里阿道:“世子,这些宋人和南边的宋人颇不一样,一个个凶得跟虎狼一样!人又狡猾,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败在他们手下。” 萧昂听了这句话脸色一沉,怒道:“还不是你冲乱了我军的阵脚!哼,若不是看你后来救护有功,我非把你军法处置不可!” 穆里阿听得低下了头,鞑赖干忙上来劝酒排解,又道:“那群宋人其实也就是一群盗贼,犯不上世子你生这么大的气!只要世子你传下令去,乌古部、敌烈部、阻卜部谁敢不听号令?这群小贼马上就成了沙漠上的小鱼!” 穆里阿道:“为了一百多个小贼号令诸部,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其实穆里阿知道萧昂的官位也不足以号令诸部,然而这个世子毕竟得宠,狐假虎威的事情还是有可能干出来的。 萧昂怒道:“什么小题大做!鞑赖干你马上传我号令,谁能捉住那些宋人一人一马,赏银十两,马五头!” 鞑赖干大喜,忽然外面有人来报:“大汗……” 鞑赖干脸色一沉道:“什么大汗!” 那人一愣,随即道:“大……大人,蒙古部的人忽然冲进我们的马群,打伤了我们的人,还抢走了我们的马。” 鞑赖干怒道:“有这样的事?”对他弟弟巴里差道:“你带上人去看看!” 漠南漠北各部族互相抢夺征伐,那是常有的事,穆里阿听了也不以为意。 鞑赖干道:“蒙古部可恶得紧!知道萧世子在此还敢来捣乱!世子,不如你下令让乌古敌烈军统司出兵讨伐他们!” 萧昂还没回答,穆里阿道:“在漠北用兵,乃是大事,得有中京的号令才可。” 鞑赖干其实也是气头上的话,他自知乌古不如蒙古部强盛,大辽的影响力很难到达斡难河,要是凭着乌古部自己,只怕也找不回那场子,当下道:“希望只是一群蒙古人胡闹!如若不然!哼!” 跟着又劝酒,过了些时候又有人来报:“不好啦!我部追上去的人马中了埋伏,连巴里差大人也被射伤了。” 鞑赖干大惊,心道:“难道是蒙古人大举进犯!辽国使臣在此,可不能在他们面前堕了威风!”对萧昂道:“这群蒙古人真是不知死活!萧世子你先喝酒,待我亲自去把他们灭了!” 鞑赖干出帐以后,穆里阿道:“这群蒙古人只怕来得有些蹊跷。” 萧昂道:“管他们呢!若是蒙古人打败了乌古人,加封他们个大一点的官就是了,反正惹不到我们头上!”对一个侍从道:“你去看看那群宋人俘虏里有没有可以入眼的妞儿,给我提一个过来。” 那侍从笑道:“早看过了,一个也没有!那些女宋人个个长得粗手大脚,没一个好看的。” 萧昂摇头道:“都说宋人长得像羔羊一般娇嫩,我在中京南京也看过不少不错的,怎么这帮人就都这么粗鲁!” 穆里阿道:“这些人我拷问我几个,都是我们南京道上的奴隶!所以和汴京江南的宋人大不一样。” 萧昂又对那侍者道:“那你去给我捉几个男的过来,我鞭打着玩儿。” 这时已是夜晚,那侍从前往俘虏营,正要进去,忽然一队人悄没声息地掩近,那侍从还来不及出声,便被一箭射死。 萧昂在大帐里左等不到,右等不到,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来。” 穆里阿虽然喝了些酒,但依然警惕,说道:“好像有些不对劲!” 正要出去,忽然杀声震天,有人钻进来叫道:“不好啦!宋人——还有蒙古人!夜袭!” 萧昂和穆里阿惊得酒意全消,杀声越来越近,萧昂吓得不能动弹!穆里阿跑出帐门,但见远处星星点点到处起火,囚禁俘虏的方向更是一片火光!心道:“这群宋人好凶悍!”吩咐侍从赶紧把萧昂带走,往敌烈部逃去。心中大是奇怪:“那是调虎离山之计么?他们不是才一百来号人吗?怎么可能搞出这么大的场面?” 他却不知折彦冲已与合不勒订交,两拨人马合在一起,共六百多人。合不勒领人去抢掠乌古部的牧群,惹得鞑赖干派遣他弟弟前来追击,被合不勒引入包围圈中,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这场大胜之后,杨应麒又让带察尔率领几十个人作疑兵把鞑赖干的主力引开,他们却兜了个***,直冲乌古部驻地,在几个俘虏的带领下救出了狄喻等人。 此时俘虏营中只剩下两百多人,而且个个带伤,狄喻神情委顿,看到折彦冲之后道:“你们来了……唉,我对不起大家。” 折彦冲道:“这不关师父的事!是背信弃义的乌古人无耻!” 阿鲁蛮看见狄喻的样子心头火起,怒道:“我这就带人去把他们全宰了!” 杨应麒道:“不行!我们这次是奇袭,势不能久。现在伤员太多,先救人再说,这笔账以后再算!” 折彦冲道:“若就这么走,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应麒,你和开远带人护送,我带些人马去冲杀一阵!”手中大刀一引,和曹广弼、欧阳适、阿鲁蛮带着五十多人冲了出去,合不勒引人前去助阵。萧铁奴也跟了过去。 杨应麒和杨开远商量了一会,杨开远道:“我们该往哪里退?” 杨应麒沉吟道:“西面现在是战场,去不得!南面北面一片平川,没有供我们躲藏的好地形!往东吧!进大鲜卑山!” 第十五章誓约(下) 折彦冲等人直冲入乌古大帐时,穆里阿还没来得及离开,阿鲁蛮大喝一声,举起张老余给他锻造的狼牙棒一击把他打得脑浆四溢。 这场大乱下来,乌古部伤亡惨重,损失极大。众人还没找到萧昂,便听西边马蹄声响起,折彦冲道:“鞑赖干回来了!” 曹广弼道:“我们人少,打不赢!先撤吧!往南!” 欧阳适道:“应麒他们是往东,为何我们却要往南?” 曹广弼道:“应麒那伙人伤员太多,逃不快。若我们赶上了他们,再被鞑赖干赶上,那只有大家一起死!我们往南,就是要引开他们!” 欧阳适道:“可是杨家兄弟手底下人太少,如果被发现了踪迹,就算鞑赖干只派遣一小部过去,他们也有覆灭的危险!” 合不勒叫道:“不要争了!你们往东,我往西!” 折彦冲道:“那怎么行!” 合不勒道:“放心!乌古人拦不下我!我会把他们引走!你们先躲入大鲜卑山好好养伤!等伤势养好了再来斡难河找我!” 耳听马蹄声越来越近,折彦冲道:“大家是好男儿,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合不勒安答,保重!” 合不勒道:“保重!下次见面,我们再正式结拜!” 他们却不知道,再见面时,已难做兄弟。 折彦冲驱赶从乌古劫掠到的牲口向东而来,与杨应麒回合。西面杀声大作,折彦冲频频东顾,萧铁奴道:“你放心,鞑赖干算什么东西!困不住合不勒的。” 折彦冲道:“说的不错!” 此时南国已然逢春,北国却还寒冷,但大鲜卑山冰雪渐开,狄喻指点着众人进入山林,找到一处山谷隐藏起来。大鲜卑山物产丰富,条件比那个死气沉沉的瘟疫之谷好多了。他们又有铁有火,要安定下来并不困难。 曹广弼带着三十几个人分几个方向驰出,在西边是布列哨岗,以防乌古部和契丹人来袭,在东边则是打探道路。 阿鲁蛮带领三十几个人时出射猎,补充食物。 杨应麒等则分别主持安置、养伤事宜。大多数伤者日渐痊愈,但由于缺医少药,仍有七个人重伤不治。众人埋葬了死难的同伴,暗暗祷祝: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这场劫难过后,这群人只剩下三百六十一人,其中还有十八人是随萧铁奴新加入的马贼。和当初被赶入瘟疫之谷的人数相比,只剩下不到两成!然而众人屡经患难,却越磨越坚! 半个月过后,能活动的人已经接近三百人。折彦冲将之重新部署,分为兵民两部。 兵部以五人为一组,以五人中综合本领最高者为长——这人不但是带领者,同时也是其他四人的老师。两组为一队,两个组的首领分别任正副队长。一队共十人。折彦冲等人选精去芜,只选出了一百六十人,共十六个小队。每人都配备两到三匹战马。 民部的组织仿佛,但小队数量没那么严格,主要分管锻造、制衣、喂马等事务。民部不如兵部精锐,但平时也要参加训练,遇到危急情况个个都能上马打仗。 三百多人中妇女有二十三人——乌古之难中被杀害的妇女很少,由于她们都是在瘟疫中挺过来的北国妇女,没有一个是弱不禁风的,但正因为“粗手大脚”,也避免了被萧昂等人侮辱。 在这山谷中休养了一个月后,西面开始发现乌古人的踪迹。折彦冲道:“看来这些乌古人还不死心!我们是否派出小队去骚扰他们一下!” 杨应麒反对道:“要报仇也不急在一时,再说,要是暴露了我们的行藏,惹来他们更大的反击就不好了。”当下拔营迁移,来到另一座山谷。 折彦冲道:“就这么老在深山老林里躲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不是山里的野人,终究得出山去。” 狄喻道:“往西,必须越过乌古、敌烈两部才能到达蒙古部的领地。只是辽国设有乌古敌烈军统司,我们这次惹上了契丹兰陵王的世子,又烧了鞑赖干的老家,这篓子捅得有点大了,只怕契丹人和乌古人都很难容得下我们。往东,那就是女真人的天下了。” 杨开远道:“阿鲁蛮也是女真人吧?能不能通过他让我们在那里立足?” 阿鲁蛮道:“不行的。那些都是生女真,我们曷苏馆是熟女真,依大辽国法,我们和生女真是不得私自往来的,所以联系很少。” 杨应麒沉吟道:“东北地方大得很,我们人又不多,只要有一小块地方就够我们生息了。女真人的习俗界于打猎与垦殖之间,相对于蒙古人,好像他们和我们的习性还近一些。” 狄喻道:“你懂得可真不少啊。” 杨应麒笑笑道:“我也只是听说,没多大的把握。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要硬是穿过对我们充满敌意的乌古部,是很不现实的。” 欧阳适道:“我们北行几千里了,还不是一样过来!” “那怎么相同!”杨应麒道:“在我们打败萧昂之前,各方面都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正因为他们都不重视,才让我们得以兔脱。现在形势大变,乌古不断有探子接近我们的藏身之所,看来他们还没放弃追捕我们——而契丹人还在追索我们的可能性也很大。所以我们再想和出长城前后那样行千里如入无人之地是不可能的了。” 折彦冲问萧铁奴道:“你有什么看法?” 萧铁奴道:“只要有马,有箭,有刀,去到哪里我都能活!” 折彦冲拍手道:“说得好!那就这么定吧,继续往东。不过在出大鲜卑山之前,我们要把刀剑打好,把马养肥!” 这一路上张老余已经带出了好几个高徒——这些匠人原来就有不错的基础,现在得了明师,锻造的技术更进一层。杨应麒对锻造十分重视,特地拨出了二十五个人来专门从事此务。若遇到繁忙或特殊事情,更是发动其他部组的人手全力支持。 这日张老余外出寻找煤铁,不经意竟然发现了一个小金矿。张老余笑道:“这金矿若放到中原或者南京,那可惹眼得很!可生在这里却有什么用处!” 杨应麒道:“不然!我们总有出去的时候,这些东西将来对我们大有用处!”忙了半个多月,把他们能开采的金矿采完,炼成金块,共有千来斤,拨出一小部分分发下去,其他充作军资。 这日天色大霁,已是初夏,折彦冲已有不耐寂寞之意,和几个首领碰过头后,召集所有人,宣布了出山的消息,众人听说无不大喜。 折彦冲站在高处,大声道:“兄弟们,姐妹们!这几千里路走来,虽然屡经患难!但我们几个领头的却还敢无愧地说一句:我们对大家是不离不弃的!” 数百人一齐叫道:“不离不弃!不离不弃!” 折彦冲高声道:“出山之前,我与你们定下誓约!从今而后,我们几个带头人将一如既往,对你们不离不弃!若我离弃你们,那你们也离弃我!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希望带领大家去建立这样一个国度:不患无衣,众人同袍;不患寡食,众人同餐!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在你们年轻的时候,让你们有机会用你们的力量去争取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在你们老了之后,则大家一起照顾你们!你们的孩子,大家一起来培养、一起来教育。让他们懂得武功,不用被野蛮的人欺负。让他们识字知文,不用被狡猾的人欺骗! “如果我们力量太小,没法建立一个国度,那我们可以依附某个国族,但我们需要他们能够作出保证,保证我们这个部族能拥有我们自己争取到的东西! “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恩赐,我们自己会去争取!但我们也绝不允许我们争取到的东西被别人掠夺! “有谁要来加入我们,我们欢迎,不管他是汉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还是高丽人!但有谁要来征服我们,对不起!我们不愿意作奴隶! “兄弟们,姐妹们,愿意跟我去追求这么一个国度的,举起你们的拳头来!” 数百个拳头一起举起。 折彦冲大声道:“从现在起,我们要给我们自己一个名字!我们不再是单纯的宋人了!因为我们的队伍中,有女真人的兄弟!有蒙古人的兄弟!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流浪在长城外的汉部,我们是不愿意作奴隶的边戎!” 《长征远遁》完,请关注第二卷《国本肇造》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国本肇造 第十六章入女真(上) 走出大鲜卑山之前,在一个明月夜,折彦冲、曹广弼、欧阳适、阿鲁蛮、杨开远、杨应麒和萧铁奴结成了异姓兄弟,又拜了年纪较大的狄喻为叔。 折彦冲二十岁,为大哥;曹广弼十九岁,为次;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萧铁奴都是十八岁,按出生月份依次排定,杨应麒十三岁最小,是老七。 折彦冲叹道:“可惜合不勒兄弟不在!” 杨应麒道:“以后有机会到草原再说吧。” 三百汉部跨出大山,不久就遇到了零落的女真人。他们拿出山货和这些女真人交换,同时打听女真人现在的情况。 早在大唐盛时,中央朝廷便在女真先人所居之地设立黑水州都督府,以其最大部落为都督,各部酋长为刺史,施行边疆羁縻政策。但大宋疆土远不如大唐,当代汉人政权的影响力早已退缩到燕云以南。 此时是大宋政和三年,辽天庆三年。在杨应麒的“梦”中,女真人日后将强盛起来,但这时候却还处在辽国的统治下。 在辽河流域一带接受辽国直接统治的,被称为“熟女真”,其汉化的程度较高,阿鲁蛮就是出自熟女真。熟女真大多已经以定居畜牧和农耕为主要的生活方式。而在契丹人势力范围的边缘、仍然处于半野蛮状态的则被称为“生女真”。辽政权对生女真的统治方式是笼络兼防范,一方面封生女真部落联盟的首领为“节度使”,另一方面又禁止他们和熟女真来往。分布于生、熟女真之间的女真人,虽被编入辽国户籍,但允许其与生女真往来,用他们所处的地名命名,称作“回霸女真”。 生女真中的完颜部自数十年前崛起,在乌古乃的领导下占据了混同江,对外则领辽国节度使之名。此时任节度使的,是完颜部的乌雅束。 近年辽政失修,女真的政权则还未完全建立,东北的形势颇为混乱。汉部走出大鲜卑山之后连遇了几拨女真、室韦强盗,这些强盗虽然强悍,但人数不多,汉部骑兵训练有素,武器远胜,这些女真强盗不是对手,倒是做了折彦冲等人训练骑兵精锐的靶子。沿途见到一些女真的老弱,他们则量力推食相助。 忽忽行走了一个多月,过着半游牧、半采集的日子,东北平原上地广人稀,虽然颇为逍遥,但眼见口粮日少,杨开远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找个地方作为据点。” 杨应麒道:“我也知道,但这一路来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折彦冲道:“你心目中合适的地方是什么?” 杨应麒道:“若与野蛮者为邻,我们人数太少,长期下去也会变成野蛮人。因此,这个地方必须能与大宋疆土取得一定联系,这样我们才能得到书籍、医药——特别是有文化的人才。这是第一点。” 光是听见这一点,几个首领都皱起了眉头,这里和宋土隔着整整一个大辽!哪里可能过去? 杨应麒继续道:“其次,就是要有矿产。一时之间我们是很难建立起一大片良田的,所以必须造一些东西来和周围的部族换取粮食。最好能找到铁——这些天我观察着,那些女真人别说用铁的农具,就是用铁兵器的也不多。还记得前两天那拨强盗么?他们的箭用的竟然还是骨镞!如果我们的据点附近有矿产,就能造出些东西来跟那些部族交易。第三点,就是要有个相对安稳的环境。最好离辽国的势力核心越远越好,咱们只剩下三百多人了,再打几个硬仗就都打完了。” 曹广弼道:“第二条也就算了,第一条和第三条却很矛盾。我们在辽国之北,大宋在辽国之南,要想接近大宋,就只能往南走——但往南走却是往大辽的窝里钻了。” 欧阳适道:“不然,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 杨应麒道:“你想说的,莫非是长白山以东的东海海岸?” 欧阳适道:“不错!我那死鬼老爹曾到过长白山以东的海岸,和东海女真作过一些交易。” 狄喻摇头道:“不行不行,东海女真比混同江一带的生女真更野蛮,未必能和我们相处。而且从这里去到那里,还要穿过完颜部、五国部。完颜部是生女真的领袖,实力强大,但他们的酋长还讲道理。至于五国部,为了不让契丹人取得海东青,已经把通往东海的道路锁得死死的,‘鹰路’的争夺在东北大大有名。那是一条死亡之路,我们要想过去,嘿,只怕没那么容易。” 杨应麒道:“就算我们能过去,通过海上和大宋往来也需要大海船——要从东海女真聚居的地方去到大宋,得绕过高丽半岛,经过东瀛国与高丽国相望的海峡才能到达——远得很呐!” 欧阳适白了杨应麒一眼道:“小子,真怀疑你以前是不是也在海上混过,知道的比我还清楚!其实,造大海船我也略通一二,不过没学到家而已。唉,要是我的族人在此就好了。” 杨应麒道:“你的族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欧阳适道:“我先祖本是大宋之臣,擅长造船之技,被贬到登州一带后,其中一支流为不纳之商……” 杨应麒笑道:“那就是海盗啦。” 欧阳适白了他一眼道:“随你怎么说!不过劫掠并非我们的本行,我们主要是靠海船航行于倭国、高丽各处,有时候也南下泉州和南方的船队交易。” 杨应麒道:“那你们的据点在哪里?” “据点?”欧阳适叹道:“难!难啊!我欧阳家对自己造船的能耐颇有自信,历代沿革,精益求精。但因为在大陆上没有一个稳固的后方,东窜西逃,始终没能成大气候!近年来已经被泉州官造的海船给比下去了。不过若说到灵活轻便的小海船,我们欧阳家敢说是天下第一!” 杨应麒道:“天下第一?比江南的船厂还厉害?我可不信!” 欧阳适道:“我说的是小海船。” 杨应麒嗤之以鼻:“大海船才见水平,会造小海船有什么用!” 欧阳适怒道:“你原来是个外行!什么也不懂!要造好的小海船,你以为容易么?再说,我们家又不是不懂得造大海船,只是没有个大后方,人手材料都不足,怎么造!” 杨应麒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不懂啦。”正要向他请教大海船小海船的区别和各自的妙用,忽然前面哨骑来报,说有上百个女真人来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第十六章入女真(下) 众人听说有女真人来袭都吃了一惊,收拢队伍,民部环成一个圆圈,折、狄、曹、萧、和阿鲁蛮分别率领精锐纵马向前,摆开阵势。 那群女真人共有两百人上下,折彦冲心道:“我们有精骑一百六十,光是这些就未必输给他们!何况背后有民部可以依靠!” 民部中有一百五十张弓弩,人人配备短兵,此外有五十面盾牌,六十支长矛,防守力和反击力都十分强劲。 女真人冲近,见到汉部的气势不敢就前,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真汉子越阵而出,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敢犯我土!” 折彦冲本来会说一些女真话,决定要进入女真腹地之后,这两个月来更是时常练习,每日和阿鲁蛮说的都是女真话,这时已足以用女真话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大声道:“请问对面又是什么人?为何说这片土地是你们的?” 那汉子耳带金环,眼睛如同海东青一般英锐,大声道:“我是女真国相撒改之子粘罕!” 狄喻上前道:“原来是撒改国相的公子,怪不得如此英雄。” 粘罕道:“你知道我父亲?” 狄喻道:“女真完颜部自乌古乃以降,多出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如今女真之主完颜乌雅束大人和国相撒改大人,更都是心怀大志、泽及远方之人!只要是喝过混同江江水的人就不会没有听说过。” 女真人早有叛辽自立之心,只是畏辽积威,不敢动手。眼前这个粘罕的父亲撒改是女真首领乌雅束的堂兄弟,任女真国相,而粘罕本身也是女真的首脑人物之一,听狄喻称乌雅束为“女真之主”而不称“节度使”已经有三分高兴,再听他赞扬自己的父亲,心里又多了三分好感。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来贸易的商人么?”这样问分明已经敌意大减。 折彦冲道:“我们是失去了土地和故乡的流亡之族,只想找个地方休养生息。” 粘罕道:“你们是哪一族人?从何而来?” 折彦冲道:“我们是汉部!” “汉人?”粘罕眼睛一亮道:“那你们可识字?” 欧阳适上前道:“我们这群人,个个识字,有大学问的人,也有三五个!你问这个干什么?”他这句话略有夸张之嫌,不过一路以来,除了打仗那几天,就是在马背上杨应麒也跟部人讲学不止,因此部中连最蠢钝的汉子也都略通文字算术了。 粘罕道:“你们只有这些人么?若只有这些人,这片土地倒还容得下你们。不过你们得守我们的规矩,还得教我们的族人识字!” 折彦冲和狄喻对望一眼,没想到粗朴无文的生女真会提出这种要求。折彦冲道:“我们共三百六十一人!只要给我们一小块土地,我们便能自己养活自己。女真的风俗、都勃极烈的禁令我们都不敢冒犯!至于教会女真人识字……” 粘罕道:“你们不肯么?” 折彦冲道:“我们不但可以教女真人识字,我们中还有人懂得造纸!能造纸就能印书,有了大量的书籍,就能让女真人成为混同江流域的文明之邦!” 粘罕大喜道:“若如此,我带你们去见都勃极烈!” 折彦冲道:“且慢!我们远道而来,和女真人可以作朋友,可以作亲人,但我们不作奴隶。” 粘罕笑道:“你教会我们族人识字,那就是我们的老师了,怎么会是奴隶!” 阿鲁蛮上前道:“等等,我们这一路来被人骗过害过,吃过太多亏了。粘罕你敢对着长白山方向发誓,绝不以诡计加害我们么?” 粘罕听他的女真话极为流利,不像折彦冲那么生硬,说道:“你是女真人么?” 阿鲁蛮道:“不错!我是曷苏馆女真。” 粘罕道:“那怎么会和这些汉人混在一起?” 阿鲁蛮指着狄喻道:“这是我的汉人老师。他不但教我识字,还教我武艺!” 粘罕不屑道:“女真人要汉人来教武艺?多此一举!” 曹广弼怒道:“你说什么!你看不起我们么?敢与我斗上一场么?”他的女真话是几个首领人物里面最差的,有些辞不达意,但看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女真人也都猜出了他的意思。 粘罕背后驰出一个年轻人道:“我来跟你斗!” 粘罕笑道:“这是我堂弟撒八,是我们族里的勇士!你若能赢他,再来挑战我不迟!” 曹广弼策马飞入场心,横枪于马上,却不抢攻。撒八挥动大刀来攻,曹广弼心中冷笑,两人还没交手,狄喻已经道:“广弼赢了。” 但见人马交错,银光晃动,撒八但觉眼前一花,吃了一惊,攻势一顿,登时左支右绌,忽然肩头一痛,已被曹广弼挑了下来。 粘罕大吃一惊,背后几个人就要冲上,却被他挥手阻住!撒八虽然受伤,但曹广弼也不追击,任他上马离去。 狄喻忽然道:“且慢!” 撒八道:“怎么?你要我的性命么?” 狄喻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么?”他的女真话说得也颇为流利,不但比曹广弼好,比折彦冲和杨氏兄弟也好多了。 撒八道:“我武艺不如他,所以输了,那又有什么好说的。” 狄喻道:“你武艺或者不如他,但也不应该输得这么快!你的对手赢得你这么容易,乃是因为你选错了兵器!” 撒八还没反应过来,粘罕已经点头道:“不错!请继续说。” 狄喻道:“刀骑杀人麻利,枪骑防御力强。以冲锋杀伤力而论,枪骑不如刀骑快、狠,但单挑对决,则枪长刀短,刀不如枪。一寸长,一寸强!还没动手,你在兵器上已经输了!” 宋朝重文轻武,但宋太祖以兵变起家,宋之武功延续唐、五代的武术系统,其严密、精妙处均非女真等浅演民族可比。唯其军政体系抑武扬文,致使长处不得为其用,这才落得个积弱的声名!近年武备废弛,军队战斗力更加不堪了!但其武艺精华仍在一些兵将世家、民间高手中得以流传,正是:衣冠无雄者,草泽有豪强。 粘罕听得暗暗点头,心道:“刀枪短长,各有所用。这群汉人果然有些学问。” 撒八却道:“我女真族最厉害的,乃是骑射,若是敢与我比弓箭……”他一言为毕,便见曹广弼拉弓望天而射,一头飞鸟应声而落。撒八登时住了嘴,心道:“就是弓箭,我也未必能赢他。” 粘罕赞道:“好功夫。” 曹广弼道:“轮到你我了。” 粘罕却摇头道:“不用了,你的功夫我见识过了,确实厉害。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见曹广弼收起银枪,又道:“这群人里,你是最厉害的了吧。” 曹广弼还没说话,便听萧铁奴、阿鲁蛮和欧阳适分别发出哼、嘿、赫的几声怪响,曹广弼说不了太复杂的女真话,干脆用汉语道:“我也想这么说的,可是他们几个却不同意。” 狄喻把他的话翻译过去,粘罕更是惊喜,道:“没想到今天遇到这么多位英雄好汉!” —————————— 注:在今天日本海以北、库页岛一带,曾盛产一种被称为“北珠”的珍珠,极为贵重。这一带有一种天鹅,因为以珠蚌为食,肚中常有北珠。又有一种被称为海东青的鹰类猛禽,擅长扑杀天鹅,吃了天鹅之后又会把天鹅体内的北珠纳入它的嗉袋中。为了取得北珠,便要先猎海东青。契丹每年都要逼迫女真各部贡纳海东青,或者干脆派兵前往。而每次契丹兵过境,都会给附近各部造成严重的骚扰,强暴杀人时有发生。定居于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处一带的五国部常常为此奋而反抗契丹人的暴政,封锁其通往东海的路途,而契丹人则每每发动大军前往征伐,或者命令完颜部等强族代为攻打,这就是有名的“鹰路之战”。 又:女真人自开国以来就对汉文化产生极大的兴趣。这一点和蒙古人颇不相同。 又:女真之能横行中原,颇有侥幸成分。其初兵制武艺均有效而简单。狄喻所言,其实也只是复合兵种相克相生的原理。以粘罕之天才或者知会于心而不能言道,撒八之流却不足以知此。 第十七章建村落(上) 曹广弼一枪一箭立下了威风,女真人便都不再敢小看汉部。此时的女真正在极力吸收各种势力以增强自己的实力,粘罕觉得这群人或可以引为臂助,但这种事情他还是不能擅自决断,因此要引他们回去和乌雅束等首脑相见了再说。 他听从阿鲁蛮的请求,面向长白山的方向发誓道:“这一路去我定不以诡计加害汉部朋友,若都勃极烈不肯收容,我当亲自送他们出境,如若违誓,天神诛之!” 从两部相遇处到女真人的心脏会宁,非一日可到。路上折彦冲等和粘罕谈论局势武功,互相佩服。而杨应麒最令粘罕吃惊,他没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学识,对欧阳适那句“人人识字、有大学问者也有三五个”便信服了。 渐行女真村落渐多,未见乌雅束之前,粘罕先给折彦冲等人引见自己的父亲、女真的国相撒改。撒改为人多智广闻,见面说道:“你就是狄喻啊,我听过你的名字。”又道:“前几天我就听说,西北境上有一部来历奇特的人,打击了不少盗贼,却分给一些贫苦人食物,就是你们吧?你们有这样的仁德,天神一定会保佑你们。” 在撒改的部落住了一天,再走一日,才望见女真的大本营会宁城。在曹广弼等人的视野中,那简直不能说是一座城市,只能说是一座城寨——甚至是村寨。 还没进城寨,便有一队人马在外面迎接,领头一人身材魁梧,肌肉壮健,大概四十来岁年纪,还没走近就高声道:“粘罕!听说你招来了不少有本事的汉人!” 粘罕上前道:“没错,是一些文武双全的汉部朋友!”跟着便替折彦冲等人引见:“这是我的族叔、乌雅束都勃极烈的弟弟,我部最了不起的英雄——阿骨打。” 杨应麒听见阿骨打的名字差点吓得摔倒,幸好他比较矮小,走在曹广弼后面没被看见。 折彦冲上前去抱拳为礼,阿骨打道:“我一生中最敬重的就是英雄好汉!听说各位不但能文能武,还带来不少图书!” 折彦冲道:“我们手头没有图书,但我们知道如何印制书籍。” 阿骨打大喜道:“那更妙了!有种马在,还怕没有马崽么?快来,我哥哥在里面等着你呢!” 与乌雅束的会面其实只是一个过场,因为阿骨打的这个哥哥已经身患重病,近来族中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是阿骨打在料理。 晚上阿骨打设牛羊筵款待,折彦冲道:“折彦冲直人快语,喝酒前想问一下勃极烈将如何安置我等?我部流亡已久,此事不定,我等酒食难安。” 阿骨打道:“你们想如何?” 折彦冲道:“我部仅三百余人,有十里之地足以休养。” 阿骨打道:“十里之地,如何能长久?我的意思是让汉部融入我部,一来无分彼此,二来也好教族中子弟识字知文。” 杨应麒这时已经调整好心态,闻言上前道:“阿骨打叔叔,我有个好主意呢。”脸上一派天真,便与一般十三岁孩童无异。 阿骨打一笑道:“好,你说说。” 这个宴会乃是席地而坐,连地毯也没有,地板地砖更是不可能。杨应麒跪在地上说道:“能和完颜部融为一体,无分彼此,这是我们最希望的。不过我部习俗,和女真不大一样,住在一起只怕有些不便。再说此城太小,而且城内本有人家,我们几百个人住进来只怕会多有打扰。我进城之前,见河滩那边有块荒地。大小刚好够我们建个小村落。我想我们不如就在这里建村。那里离本城不过十里,往来十分方便,若住在那里,平时我们和完颜部一起打猎畜牧,耕田读书都没有问题。” 阿骨打道:“如此甚好,只是那河滩甚是贫瘠,只怕养不活你们这么多人。” 杨应麒道:“不要紧,只要阿骨打叔叔不禁我们与人交易,我们自有营生之道。” 阿骨打道:“你们有什么东西可卖么?” 杨应麒道:“我们中有许多巧匠,能制陶,能造纸,能打铁。” 阿骨打哈哈笑道:“我很希望你们造出好纸来,不过说到打铁,自从我部收服乌春部以来,女真兵器便闻名远近,至于造陶,那更是从很久以前我们就精通的事情了。我不是要取笑你们,只怕你们的东西卖不出去。” 杨应麒道:“我们有一百六十个猎人,几十个很会养马的好手,只要阿骨打叔叔肯与我们共山林草地之利,就算我们的东西卖不出去,靠他们也足以维持生计。” 阿骨打道:“你们教我们的子弟读书,我们让你们在领地上打猎牧羊,那是应该的。不过你们就守着那个河滩的话,我怕你们会很穷。”他这样说,也就算是允可了。 折彦冲道:“这个不怕!只要有个空间给我们,我们便能自力更生。” 当晚两族人畅饮美酒,十分欢快。席间阿骨打问阿鲁蛮道:“我听说你也是女真人。” 阿鲁蛮道:“是,我是曷苏馆女真!” 阿骨打道:“祖上可有什么英雄人物么?” 阿鲁蛮道:“我只听族内老一辈的人说,我们的始祖叫阿古乃,当初和两个弟弟在高丽过活。后来始祖的二弟三弟决定北上,始祖年事已高,不能同去,便留在高丽,后来才渐渐北迁,来到鸭绿水北边这一带。我们的始祖待人宽厚,他的两个弟弟却十分英雄了得。” 阿骨打忙道:“那两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阿鲁蛮道:“二弟弟叫函普,三弟弟叫保活里。” 阿骨打大喜道:“原来你是大始祖的子孙啊!我们一族,就是函普祖的后代!” 历数辈分,阿鲁蛮该认阿骨打为叔。 乌雅束听说这件事情也扶病出来,对阿鲁蛮道:“我听祖辈相传,大始祖当初曾对两个弟弟说:‘我虽然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但后世子孙必有相见之日!’没想到应验在今天。”为表庆贺,乌雅束命尽取美酒良肉,合族狂欢。 第十七章建村落(下) 席间阿骨打问阿鲁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你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的?” 阿鲁蛮道:“我家里没其他人了。我得罪了契丹人,四处逃亡,幸得与这些汉人兄弟一起。我们的族长胡十门对我很好,但因为我得罪的是契丹人,他也没法庇护我,只好掩护我逃走。” 阿骨打沉吟道:“如今我部已强,不如你就入了我完颜氏,称完颜阿鲁蛮,如何?” 阿鲁蛮喜道:“好啊!不过我想和折大哥他们住在一起。” 阿骨打想了想点头道:“那没问题。” 当晚众人大醉,露天而卧。阿鲁蛮醉的尤其厉害。 杨应麒是“小孩子”,推说不会喝酒,早早睡觉,第二天天才发白就起身,跑到河滩上勘察地形。中午回来,几个首领都还未醒,杨应麒便把没醉翻的人都拉了出去,扛笆篱,钉木桩,将阿骨打许诺的那片河滩围了起来。 欧阳适是第二个醒来的,见杨应麒忙上忙下,扯住他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一个破滩,害怕人抢了你的?” 杨应麒道:“事缓则有变。这河滩虽小,总是我们能聚居的地方。阿骨打昨天的话句句暗藏玄机。我们人少,若给他打散了插入女真人之中,那以后就真的只能作女真人的教书匠了。” 欧阳适点头称是,又道:“不过你要这河滩干什么?草也没长几根!更种不了东西。周胜那个老农非把你恨得牙痒痒不可。” 杨应麒道:“如果是人人都知道的好地方,哪里还会轻易给我们?务农见效慢,可以暂缓,反正我们只有三百人,需要的口粮完全能从女真人口里挤出来。” 欧阳适道:“怎么挤?” 杨应麒道:“阿骨打答应与我们共山川草地之利,嘿嘿,他们工具差,我们工具好,他们技术差,我们技术好,很多他们用不了的东西,在我们手里就变成宝贝啦。看着吧,用不了一年半载女真人就会羡慕我们的生活。阿骨打想同化我们,我还想同化他们呢!” 他和张老余早在瘟疫之谷中就商量着掌握了烧红砖的办法,这时候先在低洼处挖出泥土,堆土为窑,烧泥作砖。曹广弼训练出来的骑兵四出打探询问,寻找杨应麒要的原料。这一带附近并无大煤矿,但小煤矿还是有的。取木更非难事。在不远处更找到了铁! 不久砖块烧成,而低洼处已经形成一个大坑!这个坑一开始就选择在江流旁边,和江水只隔了薄薄的一片泥墙。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杨应麒又准备着涸江捕鱼——这涸江也不是真的把江水抽干,而是在江边水较浅处磊起一个围栏。 围栏筑起来后,杨应麒来到之前挖泥土形成的大坑前,让人凿开那泥墙,江水涌入,形成一个好大的池子。下游的江水为之一浅,之前围起来的那个土石围栏里许多鱼便搁浅了。杨开远领人把鱼都捉出,大鱼都送给了女真人,女真人得了好处,也不太管江水忽然变浅的事情了,反正没过多久就恢复正常。小鱼则分了种类,把食肉的鱼去掉,只剩下食草的鱼作种,扔进那大池塘当中。池塘和江水汇合处用木笆篱隔开,防治池鱼逃跑。 接着杨应麒用蜂蜜引来不少十来岁的女真孩童,组织他们把牛羊圈起来,又用多余的马匹从女真人那里换了猪,也圈养起来。家畜圈养则不能乱跑,长肉便快。 他们日间忙碌,夜间就住进帐篷之中——搭帐篷是萧铁奴一伙带来的本事,传自蒙古部。 不久砖房建成,杨应麒规划得好,祠堂、起居室、会议室、教书室、厕所等一应俱全。那些窑子也未废弃,可作日后制陶之用。杨应麒还空出一些地方,作为连未来锻造室等的所在。 折彦冲、狄喻、萧铁奴和阿鲁蛮每日带着几十个骑士陪阿骨打去打猎,对杨应麒的事情不闻不问,好像一点也不关心。阿骨打一开始也没留意。 直到两个月后村落营成,他不经意间望见村中炊烟袅袅,这才吃了一惊,带了人来看,折彦冲等都已经住进了砖房,听见阿骨打来慌忙迎了出来。阿骨打见这个小村规模虽小,但一切整齐干净,背西北而朝东南,右有江堤,侧有鱼塘,公厕之建制、水沟之布设、祠堂之位置无不井井有条。再回到会宁城,便觉处处破落,简直无可入眼之处。 他想了一会,连夜来见乌雅束,告诉他汉部村落的事情。 乌雅束沉吟道:“我们自绥可祖才懂得筑庐为居,至今不过百年光景。但这些事情听说汉人从两三千年前就懂得了。在这些事情上他们懂得比我们多,并不奇怪。听说宋人的皇宫,美得跟天堂一样,但他们还不是照样挨契丹人的打?依我看,这些不足为惧。只要让他们为我们所用,那他们的长处就都是我们的长处。” 阿骨打道:“哥哥说的不错。”忽然想起一事来道:“我进村时,那个杨开远一直跟我说什么哪里布置风水好,哪里望去如何美,嘿,汉人就是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沉溺太深了,这才贫弱。” 乌雅束叹道:“但不管如何,汉人的学问还是要学的。毕竟他们才是正统。他们的学问,万邦万族无人能及。嗯,他们说要教我们子弟读书的,怎么还没见开始?” 阿骨打道:“他们说要把安身之处弄好,这才有心思做事情,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一弄就要两个多月。” 乌雅束道:“这不也是他们的短处么?我们布庐而居,旬日而定,他们却要摆弄两个多月。殿宇再美,却是累赘。” 这晚汉部村落中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困顿半载,流浪数月,此时终于有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了。 “庙算堂”内,狄喻对折彦冲道:“人心终于安稳了,但似乎开始有懈怠的迹象。” 折彦冲道:“这个难免。民部也就罢了,一百六十骑是我们的大本钱,却不能荒废了才是。” 曹广弼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狩猎!侦察、埋伏、包围、扑击——一切兵法都寓于其中。历朝历代无不重狩猎,不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承平既久,狩猎便成为一个仪式,丝毫不能收练兵之效了。” 杨应麒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军事亦然。明天开远哥主持修书,我支持炼兵器。这些天观察女真人所谓的‘乌春良匠之兵’,也不过尔尔。我有新法,用水力鼓风,可以锻造出好钢来,定令我们的兵器比女真人更加精良。” 折彦冲却道:“能造出普通兵器就行了。比女真人好得太多,就不必了。” 杨应麒一怔,杨开远道:“你懂得让我去和阿骨打大谈风水之胜、屋瓦之美,怎么在这份上犯糊涂?” 杨应麒随即省起,知道身处客地必须韬光养晦,以免出头过甚遭女真人嫉妒,叹道:“可惜了,有那么好的地理位置。我连水位落差的地方都选定了呢。唉,罢了。” 第十八章通商路(上) 杨应麒在汉部村中设有教室,阿骨打见了十分高兴,从族中选出大小数十人来就学。 汉部无书,但女真人里还有几个粗通文字之辈。完颜部中有个贤者名叫完颜谷申,家里藏有汉书百余部,契丹书二百余部。杨开远将汉书借来,但见善本无多,只取《论语》、《孟子》、《礼记》、《孙子兵法》、《老子》等七八种,宋人已重《孟子》,《论语》更是必读之书。因此对论、孟杨开远都是倒背如流。《礼记》、《孙子兵法》和《老子》他也颇为熟悉。有了这些底子在,他便能校勘这些书籍。在时间安排上,上午校对,下午讲学。完颜谷申等几个有些学问的女真人也帮忙教授。 完颜阿骨打要狄喻给他们讲《孙子兵法》、《太公韬略》,杨应麒道:“兵法这东西是天才之学,看书没用。会用兵的人,不看兵书也会用兵。不会用兵的人,看的书再多也没用!” 折彦冲却当面驳斥道:“看书怎么没用?无能者看了自然只能读成书呆子,天才看了却能更进一层!”当下阿骨打决定,由狄喻、折彦冲等人给他与粘罕等女真首领讲解汉族兵法。 杨应麒私下里气鼓鼓对折彦冲道:“你怎么可以教他们兵法?” 折彦冲道:“你自己也懂得说‘兵法这东西是天才之学’。我们不给他们讲《孙子》《六韬》,难道他们就真的不懂了么?再说,我们对他们有所保留,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并不是真的对他们心存不良啊!我看这些人颇为耿直,应该不难相处。” 杨应麒默然不语。 忽忽两月过去,女真人粗识文字者渐多,和汉部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干过纸匠的王大辉造出了第一批纸,质量却是一般,然而女真人却已相当高兴。在这之前,他们的纸张唯有通过贸易才能取得。来听过课的完颜族人,杨应麒都送了一批,这些人拿到手之后都相当爱惜。杨应麒看在眼里,心道:“或许大哥是对的,民族开化有前后,但在日常生活中,大家都是人,都爱慕文明,没什么不一样的。” 七月中,杨开远做了一件对完颜部来讲不得了的事情!那就是帮他们取汉名!根据各人的意愿,以及完颜谷申等人的推敲,阿骨打取名曰“旻”,他弟弟吴乞买取名曰“晟”,折彦冲等人见到的第一个完颜部首领粘罕取名曰“宗翰”,乌雅束的长子取名曰宗雄,阿骨打的几个儿子,则取名宗干、宗峻、宗望、宗弼等,都从宗字。完颜谷申则自己取名完颜希尹。 阿骨打让折彦冲依女真制称“谋克”,翻译成汉文的话,谋克大约是百户长的意思,曹广弼等几个首领分别称“蒲里衍”,那是十户长或五十户长的意思。根据协议,三百汉部从此归女真统属,不过,对汉部内部的运作,阿骨打都不加干涉。 正当汉部与完颜部关系最好的时候,有几个汉人奴隶被卖到此处,折彦冲同类相怜,拿出财物把他们赎了出来,还他们自由。这几个人不愿离开,愿加入汉部一起生活。 女真人的社会正处于氏族瓦解之后期,已有奴隶的概念。阿骨打听说折彦冲花了钱财买了奴隶却放他们自由,不由得有些奇怪,问将起来,折彦冲道:“彼此同族,血脉相连,我怎愿他们沦为奴隶!我能力有限,不敢说让我的族人都过上好日子,唯愿他们都有一个争取财富地位的自由人生而已。” 阿骨打听完赞道:“说得好。以后但得汉人,均归你统属。”此处在极北之地,汉人极少,阿骨打说了这句话也不以为意。杨应麒却暗暗留心,把它记录下来。 八月初,王大辉造出了第一批琉璃珠子,而张老余的锻造室也开工了。他们虽没有造出水车来,但烧制成焦煤后,造出的刀剑都比女真人自诩的乌春良兵更胜半筹。好铁数量有限,都用于打造兵器,次一等的铁则制成农具,和女真人换马匹牛羊。 周胜看着一批批卖出去的农具大感心疼:多好的农具啊!却只能拿去换牛马。那个跟着萧铁奴来的蒙兀儿做了牧人队的大队长,手里有五十多号人,每天都有新的牛马猪羊入他手,看得周胜大流口水。他手底下却只有前几天赎回的那几个汉人,连一块薄地都没有,虽然也挂了一个“大队长”的虚衔,但每天游荡,除了参加一点武技训练便无所事事。他去求杨应麒争取一块土地用于种植,杨应麒却道:“女真人答应和我们共享山林草地之利,我们的牛羊每天要吃许多草料,已经占据了他们不少给养空间。虽然现在他们还没什么怨言,但如果我们再大肆开荒造田,会让他们会不安的。” 周胜道:“我只要一块薄田——这么一小块就好,让我过过瘾也好啊。” 杨应麒想了想道:“好吧,围着我们村寨的几十亩荒地也没什么用处,我可以去说说。不过那些荒地土也太薄了,只怕种不出什么东西来。” 周胜忙道:“有用有用!我曾听一个江南籍的农奴说过一种办法,挖地堆泥,将废泥、人马粪便作肥料,可以变薄地为良田。而挖泥形成的大坑还可以养鱼!” 杨应麒笑道:“把薄地变成良田,那要多少肥料啊。” 周胜道:“反正现在女真人都习惯跑来我们这里上厕所,粪便多了去了,那个鱼塘也用不了这许多,刚好拿来作肥料。” 当下杨应麒便去跟阿骨打说道:“村寨周围那些荒地,我一个属下想拿来种点东西。” 阿骨打道:“这点小事,何必来说。” 杨应麒道:“此处寸土都是勃极烈所有,我们只是暂借,不得允许不敢乱来。” 阿骨打听了颇为满意,说道:“汉人果然守规矩。不过以后也不用这么拘谨。只要不犯了我族人的生计,尽管去做。” 杨应麒又提地租的事情,阿骨打奇道:“什么地租?” 杨应麒道:“就是如果有收成,每亩应缴纳多少收成为宜。” 阿骨打笑道:“几亩薄田,还算什么地租!” 杨应麒回来后跟周胜说了,周胜便欢天喜地去了。正要去看张老余有没有打造出适合自己的强弩,忽见曹广弼跑来道:“应麒,你猜猜什么人来了?” “什么人?莫非是有故人来?” 曹广弼笑道:“没错,不过是我的故人,你却不认识。” 杨应麒道:“那你跑了和我说什么?” 曹广弼道:“你来就知道了。” 第十八章通商路(下) 原来曹广弼带来的这个“故人”是燕云一带的富商赵履民的手下赵观。赵履民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宋辽边境一带,但覆盖面铺得很大,触角所及,东到高丽,北达蒙古、女真,西到西夏。这个赵观是赵履民在大辽东京道上的主管,汉部的琉璃珠卖出去以后才没几天,便有一些流到他手上。他看出这是一门生意,有些奇怪女真人怎么会造这些东西,便亲自找了过来,哪知道却遇上了曹广弼。 曹广弼在雄州时曾和赵观见过一面,年初他们劫了赵履民的寨子,赵家上下无不愤怒,只赵履民看了曹广弼留下的书信后却道:“曹殿值非池中之物,他借的这些东西也不算什么,将来必有以报。” 杨应麒听说之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打开商路的好途径。毕竟他们根基还浅,就算生产出东西来,也只能请附近一些贩货的女真拿去卖给回霸女真和契丹人,再转卖到中原、高丽各地。但如果能通过赵履民建立起一个固定的销售网络直接销售,那形势将大大不同。当下道:“赵管事,宋辽边境上借粮的事情,十分对不住。那批财物的数量我们牢记在心。改日定当加倍奉还。” 赵观道:“杨首领客气了。那件事情,我家官人并不放在心上,还说以后若遇到各位要好生款待。”杨应麒虽然才十三岁,但气度却已不凡,赵观听说汉部的商务都归他管,也不敢因为他年纪小就小看他。 杨应麒道:“然则赵管事今天来,是看中了我部的哪些货物么?” 赵观道:“说实在的,我是因琉璃珠而来。” 杨应麒大喜,琉璃珠造价小而卖价高,利润极大,问道:“赵管事对这琉璃珠感兴趣?” 赵观拿出两颗琉璃珠道:“说实在的,这批琉璃珠的纯度太低,实在不怎么样,远远比不上波斯人销来的。在契丹、蒙古等地还可以销得出去,到了高丽也还好,若到了大宋,这也只是次品而已。”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不错。赵管事说的实在。这是我们第一批琉璃珠,纯度方面我们会一点点地提高。”他遇到一个识货的人,反而高兴。 赵观听了杨应麒的话后哦了一声道:“真的么?不知贵部的工艺,可能制成其他器皿?” 杨应麒道:“自然可以。只是此处蛮荒,我们造出了宝货也找不到买家,所以才没动手!赵管事,我实对你说吧,我本江南大族,波斯人经海路而来的琉璃品见过不少,却也觉得普通。现在我工具未齐备,等一切就绪以后,便能制出令他们望尘莫及的精品来!” 赵观大喜道:“若真如此,我可真要向各位预定了。” 杨应麒道:“赵管事是一个人来?” 赵观道:“我还带着几个下手。” 杨应麒道:“那赵管事最好留下一人在这里,我再派几个人跟赵管事一起前往辽国,以后好多加联系。” 赵观道:“这当然没什么问题。” 杨应麒又道:“此外尚有一问,若我们造出这些东西来,赵管事将以何物与我们交换?” 赵观道:“那要看杨首领的意思了。宋钱、金银、绸缎,我们都有。” 杨应麒道:“金银绸缎,非我们所喜。我们要的,是茶,药,还有良版书籍。” 赵观一怔道:“书籍还好说,茶可不容易。大宋对茶向来看得很严,我们在契丹也经营有茶,不过价钱可卖的不便宜。” 杨应麒道:“茶的事情,赵管事再帮我们想想办法。良版之书,我们也不是要一大批,回头我开个书目,请赵管事代为购置——价钱方面却不拘。我们虽远在边鄙,这半年多来却还聚敛了不少财物。” 赵观看了看远处的马栏,笑道:“这是。” 杨应麒道:“总之我们生意长做长有。另外,我想请赵管事帮我们带封信给赵大官人,略表我等殷勤之意。” 赵观停留了两天才离开,杨应麒派出了五个人跟了去。那五个人有三个更杨应麒学过绘图之术,为人又机灵,杨应麒把他们派出去跟赵家商队行走那是另有所图。 赵观走后,杨应麒对王大辉道:“这下好了,我们的琉璃屋要连夜开工,以后吃米吃粥,都看你了。” 王大辉道:“杨当家啊,琉璃的纯度,哪有那么容易就提高的?” 杨应麒沉吟道:“我说过的‘古法’,你试过了么?” 王大辉道:“当家的,你说得太过简略,有很多关键我们都没琢磨透!真要造出当家你说的那些东西,怕也要三五年。” 杨应麒道:“不怕,慢慢来。” 王大辉道:“那这个姓赵的生意怎么办?你答应他们半个月后会有新货,但他们好像不是很看得起我们这琉璃珠呢。” 杨应麒道:“只是这么散卖,自然没什么意思。但我们把它改头换面一下,就大有市场了。” 王大辉道:“大有市场?有市场是什么意思?” 杨应麒道:“有市场就是好卖。嗯,回头我琢磨一下,教你们做个木盒,把这些琉璃珠变成一盘盘的珠棋,再‘创制’一种新的游戏,就是到了大宋也能卖个好价钱。你们再琢磨一下,将这些琉璃变成珠帘等饰物和玩具——东西一加工,价钱就要翻倍!” 王大辉听得点头,过了一会道:“这主意好,马上就能开工,不过这些我们能做,别人也能仿着做。” 杨应麒道:“别人仿做,那也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所以,提高琉璃纯度的事情不能搁下——那才是我们财源滚滚的长远之计啊。” 两人正说着,欧阳适走过来把王大辉支走,对杨应麒道:“这几个月来我们的收入如何?” 杨应麒道:“卖农具赚了不少,当初用马换猪,现在用农具换马。琉璃珠的生意才开了个头,以后会越来越好。书我们还没印出来,正雕活字呢——那可是个慢活儿!嗯,赵观说他们在宁江州存着百来册川版的书还没脱手,下个月可以拿来和我们交易。” 欧阳适点了点头。杨应麒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是不是看我是个小孩子不放心,要来接手么?” 欧阳适嘿了一声笑道:“小孩子?你是个小妖怪!我怎么的也算是不纳之商出身……”杨应麒咕噜一声“海盗”,欧阳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但这几个月下来,嘿,看你这种种运财生息的本事,我可真比不上你!阿骨打还怕我们太穷呢!照我说,只要有你小子在,我们就只怕太有钱。” 杨应麒道:“行了吧你,说正经的,找我到底什么事情?” 欧阳适道:“我是来打探一下,看我们手里有多少钱,够不够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喜事。” “喜事?”杨应麒道:“你要成亲么?和谁?不会是和顾大嫂吧?” 欧阳适瞪了他一眼道:“少给我胡说!不是我,是我们折老大。” ———————— 注:女真初期首领,往往两名并存。比如完颜阿骨打的第四个儿子宗弼,就是评话中的“金兀术”。本书称呼,不一定全依汉名,也不一定全依女真原名。宗翰等名字太怪,难以记得,以后行文将用汉名。阿骨打和兀术知道的人比较多,反而是完颜旻、完颜宗弼不为人知,因此沿用他们的原名。 第十九章议婚姻(上) 来完颜部几个月,有一天折彦冲忽然发现欧阳适的眼睛常常对自己扫上扫下,看得自己心发毛,终于找了个没人的时候问他:“你小子有毛病啊你?” 欧阳适笑道:“没毛病。” “没毛病你最近干嘛老那么看我?” 欧阳适笑道:“我是看你也该是时候成家了。” 折彦冲冷笑道:“我成不成家,用你来着急?” 欧阳适道:“你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头儿,你的婚事,我们自然要关心一二的。” 折彦冲道:“你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给我兜***。” 欧阳适道:“你最近有没有发现有人老盯着你看?” “有。” 欧阳适道:“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折彦冲冷笑道:“不就是你小子么?” 欧阳适一怔,大笑:“哈哈,你放心,我没那毛病!我最近老看你,是因为心里想着一桩好事,才对你瞄上瞄下。” “什么好事?” 欧阳适道:“你真没发现?” 折彦冲摇了摇头,欧阳适道:“每次我们和完颜部出去打猎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女孩跟在你后面;每次你跟宗翰宗雄他们讨论兵法的时候,也总有一个女孩混在男人堆里听着——你真的完全没注意到?” 折彦冲愣了一下道:“我还真没发现。是谁啊?” 欧阳适道:“是完颜虎啦。” “完颜虎?”折彦冲皱眉道:“女孩子有取这名字的么?” 欧阳适笑道:“听说她出生那天,她父亲刚好打到了一头猛虎,所以小名就叫虎妹了。女真话怎么说来着?唉,忘了,总之叫完颜虎就好了。” 折彦冲笑道:“你打听得倒清楚,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欧阳适道:“不是我看上她,是她看上你。怎么说也是我未来大嫂,打听清楚些才好。” 折彦冲笑骂道:“你少给我胡说八道。什么嫂子,我连她什么样子都记不得。” 欧阳适道:“不会全没印象吧。你再想想,她曾让你教她写一个虎字的。” “虎字?”折彦冲惊道:“是不是经常跟在宗雄后面那个?” 欧阳适笑道:“终于想起来了,没错,她就是乌雅束的女儿,阿骨打的侄女,宗雄的妹妹——做妹妹的自然跟在哥哥后头。” 折彦冲怒道:“你开什么玩笑!那个……叫什么?完颜虎?哼!她也叫女孩子?长得哪里有点女人的样子?皮肤那么黑!那肉比男人还结实!三百斤的硬弓,说拉开就拉开,比她哥哥还厉害!完颜虎——这个名字真没取错!那不就是一头活生生的老虎么?” 欧阳适笑道:“原来你也注意过她嘛。缘分,缘分!” 折彦冲道:“缘分你个头!这种丑女人,谁敢娶她!” 欧阳适道:“是美是丑,那要看怎么去看。” 折彦冲道:“难道还能把丑的看成美的不成?” 欧阳适道:“把丑的看成美的,自然不成。但完颜虎其实不丑。没错,她的皮肤是黑,但却不皱,和她手里的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若摸上去一定很光滑……” “我呸!”折彦冲骂道:“你小子口里没句干净的。” “怎么不干净!”欧阳适道:“女人的皮肤生得好,不就等着男人去摸么?不过你放心,大嫂我是不敢去碰的。说完她的皮肤,我们再说说她的身材,那绝不是江南女子弱不禁风的体态!那种结实的身段,只有北国的冰雪才锻得出来!胸是小了点,但腰圆,特别是那双腿——啧啧!挺拔得不得了!我在海上的时候,只在波斯美女堆里见过那么挺拔的腿,女真的人种里出来这么一个高挑的女人来,实在是罕见!像她这样康健的女人,将来给你生出来的儿子,一定是活蹦乱跳的!” 折彦冲听得忍俊不禁道:“你说得她这么好,你自己娶去!我是说什么也不干的!” 欧阳适道:“问题是,人家看上的是你,不是我!” 折彦冲道:“人家看上我就要娶她么?若是顾大嫂看上你,你也娶她去?” 欧阳适道:“顾大嫂是个寡妇,你少拿人家来说项。再说,完颜虎和顾大嫂不同的,完颜虎是粗中有细,顾大嫂那整一个就是块粗坯!” “行了行了!”折彦冲道:“总而言之,这事莫要再提!” 说完就要走,却被欧阳适拦住道:“娶妻求好妇,完颜虎诸般条件都这么适合,娶了她有什么所谓!若你以后遇上漂亮的女人,再纳为妾不迟。” 折彦冲指着他的鼻子道:“人家到底给了你多少媒金,你这么卖力!” 欧阳适笑道:“我们三百汉部呆在这个地方,似安实危。若做得成这亲事,那大伙儿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当然最好的还是你!” 折彦冲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他走后,欧阳适一个人喃喃道:“女真人现在和我们好,那都是暂时的。等我们的力量一显现出来,就要闹出一大堆问题!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得办成它,否则我们在这里难以久安。可我一个人孤掌难鸣,该如何是好?阿鲁蛮在这件事情上帮不上忙,狄喻和曹广弼都不容易说动,杨开远书生气息太浓,也干不了这事!嗯,只有杨应麒这小子鬼点子多,或许能说动他!” 当下来寻杨应麒,谁知道他听了之后却坚决反对,说道:“这盲婚哑嫁无论如何做不得!除非是大哥亲口答应了,否则这件事情我绝不答应!” 说完就走了。欧阳适颇为丧气,却听萧铁奴道:“你们俩吵什么?”原来他刚好经过。 欧阳适想了想把事情说了。萧铁奴道:“这件事情,我赞成。” 欧阳适没想到他会赞成,但随即摇头道:“你我赞成没有。嗯,要是狄先生赞成,那还好办事一点。” 萧铁奴道:“不要丧气,总有办法的。” 欧阳适道:“你有办法?”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结婚这种事情,一开始还不是你骗我我骗你,等骗到手了再慢慢适应就行。” 欧阳适笑道:“听你这语气,不像十八岁,倒像是四十八岁!” 谁知萧铁奴竟道:“我十五岁那年给人骗过的。” 欧阳适道:“骗过?骗了什么?” 萧铁奴道:“骗婚。” 欧阳适惊讶道:“骗婚?” 萧铁奴向来悍恶的脸上现出一丝唏嘘来:“当时我才从蒙古部逃出来……去!说这些干什么!” 第十九章议婚姻(下) 欧阳适听了萧铁奴的话后问道:“那你的那个妻子呢?” “死了。”萧铁奴道:“一开始她骗了我,但她死了的时候我还是很伤心。不说了,说说折老大的事情吧。” 欧阳适道:“你的意思,是用你……用骗你的那个招数?” 萧铁奴道:“差不多,就是把人骗入洞房骗上床,不做夫妻也做夫妻了。最好把事情闹大!我看折老大对兄弟们还是挺负责任的,事情一闹大,他就是不想娶也只得娶了——否则完颜部的人下不了台,我们也没好果子吃。” 欧阳适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萧铁奴道:“你刚才对杨应麒那小子泄了机密,这事得缓一缓,看看他会不会说出去。如果他没说出去,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欧阳适点头称是。过了半个多月,两人见杨应麒没把事情说出来,就都开始动心思了。这天折彦冲带着曹广弼外出打猎,越走越远,竟然误入一个山谷,那山谷藏得极深,谷内住着几百户人家,那些居民面目痴呆,见到闯入者之后恐惧非常,轰的全逃散了。 折彦冲等拦住了几个问话,却都傻傻的不懂得回答。 曹广弼道:“这些人怎么都像白痴一样?” 折彦冲道:“我们先找些吃的,然后就走吧。不要伤害他们。”却找不到麦、黍之类的东西,也没有米。一个队长闻到香味,寻味而去,在一些锅里找到一些金色短棒一样的东西,拿来给折彦冲看。折彦冲看了之后道:“这是玉米,可以吃。” “玉米?”曹广弼道:“那是什么来着?” 折彦冲一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忽然记得这是玉米。”拿起一个玉米就啃:“就这样吃。”吃了两口好像想到什么事情,道:“这个谷有古怪。” 曹广弼道:“这东西有毒吗?” 折彦冲道:“这玉米应该没什么问题。”说着就向谷中最大的一间房屋过来,却原来是间破落的祠堂,许多人躲在里面瑟瑟发抖,见到折彦冲等过来又都逃了。折彦冲看得心中悲悯,进了祠堂,发现了一些发黄的书页。一路翻看,忽然见到一本《族谱》,用的是汉文,偶尔会有些不认得的怪字,却也不妨碍阅读。他粗粗看了之后道:“原来如此。” 原来这谷内的居民是渤海国的遗民,在亡国之际为了逃避追杀躲到这里,已不知躲了几百年!那本族谱前面写得详尽,笔迹端正,后面却越来越草,记了几代人以后就没再写下去了。 曹广弼道:“看来这些人早先并不痴呆,后来才慢慢变成这个样子的。只是不知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折彦冲道:“我总觉得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却总想不出来是什么事情。广弼,我在这里留守,你带上两个人把应麒叫来。” 曹广弼道:“什么事情?有危险吗?” “不是,不是危险的事情,但很重要!”折彦冲道:“总之快去快回。” 曹广弼道:“要不要把狄先生他们也叫来?” 折彦冲道:“不用。主要是应麒,也许他来了能看出些什么。” 曹广弼带了人匆匆赶回,一路上怕忘了路径,做了好些记号。回到村中,杨应麒等道:“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曹广弼道:“我们误入一个山谷,离这里有两三日路程,那山谷有些古怪,折老大让我来接你过去看看。” “我?”杨应麒道:“为什么单单点名要我去?” 曹广弼道:“那谷内有些我们弄不懂的事情,折老大说你或许能看出些端倪来。” 杨应麒道:“有什么古怪?” 曹广弼道:“比如那里的人个个痴呆,又比如那里有些我也不认得的食物,折老大说那是玉米。还有……” 他还没说完,杨应麒已经跳了起来:“玉米!天啊!这里怎么会有玉米!莫非哪里出了岔子?快!快带我去!” 欧阳适道:“我也……”却被萧铁奴扯了一把,连忙住口。 杨应麒随曹广弼一路飞马疾驰,走了三天,才来到那座秘谷。这时谷内的居民已经渐渐习惯,不再害怕折彦冲,都敢回家正常过活了,但马蹄声再响起时却仍然产生一阵恐慌。 曹广弼见到折彦冲道:“老大,这几天没事情吧?” 折彦冲道:“没什么事情。” 杨应麒却连问也没问,大叫一声就朝天地里奔去:“天啊!真是玉米!”他跑到另外一个地方,挖着泥土:“番薯……马铃薯……天啊!”四出乱转,终于又指着一种植物叫道:“这难道是烟草么?天!到底怎么回事!” 曹广弼看他有些失常的样子有点担心,走过来道:“应麒,你不是中邪了吧?” “中邪?我才没有中邪呢!”杨应麒道:“就算中邪也无所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宝贝!” 他好容易才平静下来,连忙打听那祠堂的所在,进了祠堂,折彦冲把他要看的族谱拿了给他。 杨应麒细细读来,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曹广弼道:“这族谱我也翻过,却没读出多少东西来。” 杨应麒道:“因为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缘由,所以忽略了。嗯,我一件件跟你说吧。” 他想了一下如何措辞,这才道:“下面我要说的事情,有些是我原来知道的,有些是我在这族谱上看到的,有些则是我推测的。这个山谷的先祖,原来共有五家人,首领姓李,是几百年前渤海国的一个将军。他乘船出海,追逐着叛臣到了极北之地……” 曹广弼道:“这些我都知道,族谱中有写。” 杨应麒道:“你是看了,可你没注意到其中的关键。渤海国的航海能力其实已经颇为发达,海船造得很不错。这个姓李的将军追着叛臣,趁着季风往北走,到最后……嗯,看他们的记载,再加上我们在谷中看到的这些东西,我估计他们是碰巧越过了白令海峡,跑到……跑到东方的大陆去了!” ———————— 注:与大唐约略同时的渤海国,乃是大唐在东北的藩属,航海能力颇为发达。后来渤海国灭亡,女真人继承了他们的航海技术,从图门江口一带出海,沿岸抢掠日本、高丽等国,是东北中国沿海最早的海盗民族。这有点像北欧的维京人。不过女真人继承了渤海国的航海技术,却不能将之发扬光大,而是因循守旧,每况愈下。后来海路劫掠渐息,女真人才转为大陆上的攻掠。 第二十章下聘礼(上) 曹广弼听了杨应麒的话,奇道:“东方的大陆?” 杨应麒道:“没错,据……那个古书记载,在大海的那边,有一片广阔的大陆……” 曹广弼道:“是东瀛么?” “不是。”杨应麒道:“东瀛只是几个大岛,那东大陆比东瀛远多了,也许有数万里的海途。” 曹广弼嚼舌道:“几万里!那这个李将军怎么能过去!” 杨应麒道:“据古书记载,我们这片陆地和海那边那块陆地往北延伸,在极北之处有一个很靠近的地方,相距大概只有数十里左右。如果配合季风,是有可能从那条路过去的。不过这一路险阻重重,成功渡海又还能回来的,机会很低。当年具体的情形我们已经很难猜测了,这本族谱也没写清楚。我们只能推知,那个李将军追着叛臣去到了东大陆,后来那个叛臣靠岸逃入东大陆的腹地追出数千里,李将军也靠岸追击,竟然还是把这个叛臣给捉回来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这个李将军真是了不起!” 曹广弼道:“他虽然了不起,不过我还是没听出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高兴。” 杨应麒道:“我高兴的,是他带来的这些东西啊!李将军在东大陆遇到一些‘番邦人’,喏,这里有写的:‘其脸皆涂彩,言语不可通,然不相犯,则性善与,以手势比划交接之……’没错!没错!想来李将军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这些食物和补给,至于烟草,多半是当作奇物带回来了。唉,他居然还能沿路回来,已经不能说是了不起,而是幸运了。” 曹广弼点了点头道:“可惜他回来以后,渤海国已经灭亡,他又被叛臣胡兵所追杀,一直逃入这个深谷,在此郁郁而终。” 杨应麒道:“嗯,而他的后人,则在这小谷内继续住下来,并栽种他从东大陆带来的玉米、马铃薯等过活。也幸亏有这些东西,否则这山谷这么小,养不了这么多人。” 曹广弼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后人怎么会这么痴呆,莫非他从东大陆带回来的东西有毒?” “不是。”杨应麒翻了翻族谱道:“从各种迹象看来,这个山谷从李将军迁入以后,就再没人来过!而李将军的后人错估了外界局势的险恶程度,都不敢出去。几百年下来对外界的恐惧似乎变成了一种本能!我们应该是第一批闯入者。二哥,你有没有发现,这族谱的第一代,只有六个男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兄弟。但现在,这个小小山谷怕已经有一千来人。” 曹广弼道:“那又如何?” 杨应麒叹道:“六家人变成几百户,这说明一个问题:他们近亲通婚!” 曹广弼道:“乱伦自然不好,但……近亲通婚会导致痴呆么?” 杨应麒道:“我看过一本医书,里面有提到人种之婚配,当以血缘远者为佳。近亲通婚容易导致各种怪病,甚至会让人种退化。以前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而已,今天才算见到一个着着实实的例子!唉,可惜李将军如此英勇的人物,子孙后代却变成这样。”心道:“这些人对外界、天灾全无抵抗力。若战火烧到这里,或者什么瘟疫通过动物传了进来,他们只怕就难免灭族。在我梦中的那个历史,玉米等物要到明朝后期才出现,看来在那个时空里,这个山谷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彻底毁灭了。也许是因为战火,也许是因为地震或大火灾。” 曹广弼也叹息了一阵,道:“那我们要怎么办才好?要不要把这些人救出去?” 杨应麒摇头道:“我现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至于说强行把他们迁出去,只怕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灾难。” 曹广弼道:“难道就这样任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杨应麒黯然道:“我们力量有限,暂时只能如此了。如果我们以后更强大了,也许能想到其它办法。” 曹广弼带着杨应麒前往那个无名山谷以后,留在村里的同伴也没闲着。萧铁奴对欧阳适道:“杨应麒一走,我们刚好办事,你跟去干什么!” 欧阳适道:“你是说折老大的事情?就现在动手?” 萧铁奴道:“就现在!曹老二说那个地方要两三天的路程,他们一来一回,再加上耽搁,至少要五六天,我们正好办事!” 欧阳适道:“如何办?” 萧铁奴道:“你鬼点子比我多!这件事情又是你挑起的,你来想办法,我协助就是。” 欧阳适皱眉道:“你可真会说话!不如这样吧,你先把那女人怎么骗你成亲的事情说出来,如果那计策巧妙,我们就有样学样,如何?” 一听这事,萧铁奴脸色大变,哼了一声道:“这事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欧阳适忙叫道:“喂!你别走啊!我以后不提这事了行不行?”萧铁奴却不再理他。 欧阳适忿道:“妈的!自己搞定就自己搞定!骗婚……骗婚……好!我就来次大的!” 他到锻造间,从张老余新造的强弓中取出最好的一把,让杨开远刻上一个虎字,再跑去找完颜虎道:“我大哥送给你的。” 完颜虎接过来一看,说道:“你哪个大哥?” 欧阳适道:“我还有哪个大哥?自然是折彦冲!” 完颜虎把弓一推道:“既要送东西,为什么他不自己来。” 欧阳适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们汉人有些事情都是找兄弟代办的。” 完颜虎嘴角不经意地一笑,把弓收了,道:“原来如此,我却没听说过。” 欧阳适道:“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我大哥?” 完颜虎道:“我却没什么珍贵的东西能和这柄弓相比的……”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等等!”进屋找出一张虎皮来:“给你。” “给我?” “让你给你大哥!” 欧阳适笑道:“女孩子送虎皮,这可少见。” 完颜虎道:“我出生那天,我爹爹正好打了一头老虎,就是这个了。” 欧阳适大喜道:“原来如此!我大哥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第二十章下聘礼(下) 别了完颜虎,欧阳适又拿了虎皮来找狄喻道:“狄先生,你看。” 狄喻问是什么,欧阳适把这张虎皮的来历跟狄喻说了,狄喻惊道:“她用以命名的虎皮怎么会轻易送出来!难道……” 欧阳适笑道:“还有什么难道。大哥送了她一张好弓,弓上刻个虎字——那虎字还是杨老三刻的呢!你说是什么意思。” 狄喻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事他瞒得倒紧,我可半点没看出来。嗯,倒是那个完颜姑娘,露过一些破绽。呵呵,我原来以为彦冲不喜欢她,原来是明着冰冷,暗中火热。” 欧阳适道:“当初结拜的时候,我们没把你算进来,就是因为你年纪比较大,算是长辈。这种事情,自然是做兄弟的先知道,长辈却瞒着。不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折老大的父母都没了,你可代行父母之权责。这件事情还要你去和乌雅束说。” 狄喻点头道:“这个也是。不过不用那么快吧。” 欧阳适笑道:“不用那么快,人家干嘛叫我拿虎皮给你看!” 狄喻道:“说起来,彦冲他也出去这么久了,到底干什么事情去了?还有,他不是出去了吗?怎么能叫你拿虎皮来给我看?” 欧阳适笑道:“叫我来的不是大哥,是我那未来大嫂!人家小两口可急着呢。再不快些,弄出野合的事情来就不大好了。” 狄喻笑笑道:“好吧。找个时间我跟乌雅束说说。他和阿骨打都很看得起彦冲,问题应该不大。”他本来也是精明之人,只因没想到欧阳适会用喜事来骗他,而这件事情本身又是开不得玩笑的,因此轻易便信了。 欧阳适出门以后,望见阿骨打和宗雄、兀术等人打猎回来,心中一动,把虎皮张开,放在路边的篱笆上晒太阳。 宗雄经过时扫了那虎皮一眼,停马道:“欧阳兄弟,你在这里干什么?” 欧阳适道:“这是我大哥的宝贝,我拿出来帮他晒晒,怕发霉。” 宗雄又把虎皮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离去。 欧阳适心中暗喜:“看来多半成了。” 当天晚上,乌雅束便来请狄喻和欧阳适去喝酒。完颜虎的叔叔阿骨打、哥哥宗雄都在场。女真人也没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没几句话就切入主题。 宗雄问道:“我妹妹阿虎的虎皮,怎么会在折彦冲那里?” 欧阳适故意奇道:“咦!她没跟你说么?” 宗雄哼了一声道:“折彦冲送了她一张弓,所以她就拿虎皮回赠,是吧?”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喻看了看欧阳适,微笑道:“这件事情我也是刚刚听说了,依我看,既然两个孩子都有意,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思,不知国主以为如何?” 乌雅束笑了笑,阿骨打道:“折彦冲英雄了得!和他结亲,倒也不辱没了阿虎。” 欧阳适趁热打铁道:“如果这样,那这亲事什么时候办比较好呢?” 阿骨打看了卧在皮褥上的乌雅束一眼,说道:“这是好事,自然越快越好。” 狄喻和欧阳都猜出他的意思。乌雅束的病眼见越来越重,完颜虎如果能早点完婚,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欧阳适道:“那我们不如就操办起来,等我大哥回来就让他们完婚,也算给他一个惊喜。” 乌雅束和阿骨打对望了一眼,宗雄道:“惊喜可以,却不能委屈了我妹妹。” 欧阳适早有准备,拿出一张清单来,说道:“依照汉人礼节,男方是要下聘礼的。我们寄居在此,也没多少财产,这聘礼只能从薄了。” 宗雄识字,接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金线装书五十册,琉璃宝珠棋十副,琉璃灯十盏,琉璃珠帘两副,强弓二十副,宝刀五把,马三百匹,牛三百头,黄金五百两,茶十斤。” 宗雄看完大喜道:“不薄,不薄。太厚了!”把清单的内容跟乌雅束和阿骨打说了。 乌雅束道:“我们又不是卖女儿,怎么能收这么多东西。你们牛马本来就不多,都送了来,以后怎么办?” 阿骨打道:“兄长,收下无妨,我听说依照汉俗,我们还要办嫁妆的。我们也没有什么琉璃宝珠什么的,到时候就多送些马匹牛羊!” 乌雅束一笑道:“要和这些聘礼价值相当,不知要送几千匹马,几千头牛!这里到汉部的村落不过十里,光是把牛马赶来,怕就要把这十里地给挤满了。” 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 狄喻从屋里出来,对欧阳适道:“这清单是谁的意思?我们有那么多东西么?” 欧阳适笑道:“除了黄金和马,我们值钱的东西几乎全在上面了。琉璃品都是刚刚做出来的,那五十册书和那十斤茶,还是几天前赵家管事再来的时候换的!我让人打造金线,把书册重新装订得美轮美奂。” 狄喻道:“别的也就算了,战马和牛你也敢乱送!” 欧阳适笑道:“怕什么!我早知道他们要回礼的。女真人别的没有,马最多。所以这盘生意我们肯定赔不了。” 这件事情第二天就传开了,那是女真族内近年少有的盛事。杨开远听说后找到狄喻道:“怎么这么大的事情,我事先都没听说!” 狄喻奇道:“你没听说?你不是还帮彦冲刻弓铭字么?” 杨开远道:“刻弓铭字,那是欧阳让我干的。他也没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狄喻越想越不对头,找来欧阳适盘问细节,欧阳适笑道:“实对你说吧,这件事情折老大还蒙在鼓里呢。” 狄喻和杨开远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杨开远道:“折老大还不知晓,你怎么能……” 欧阳适道:“我也是不得已。不这样做,根本没办法诓折老大入局!” 狄喻沉着脸道:“你这么做,可是为了让我们更好立足?” 欧阳适道:“没错!我们若不与女真人联姻,无论我们如何韬光养晦,他们迟早要疑忌我们。但若我们老大成了乌雅束的女婿,那局面便大大不同了。” 杨开远道:“但为了这个就把折老大给卖了,不太好吧。” 欧阳适道:“现在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你们不同意,便绑了我去见乌雅束和阿骨打——不过就算把我交出去,这事只怕没那么容易就了结。” 狄喻和杨开远面面相觑,一起摇头。 正当女真和汉部忙乱交加之际,折彦冲正往回赶。这次意外的收获,曹广弼暂时还没觉察到其重要性,杨应麒却已经是一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还没进村子,便见许多人欢呼着冲出来。杨应麒道:“奇怪啊,难道他们提前得到消息不成,高兴成这个样子。” 随即听见迎出来的众人叫道:“新郎官回来了,新郎官回来了!” 折彦冲和曹广弼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杨应麒听见“新郎官”三字则暗暗担心:“不会是欧阳适……” 一念未已,杨开远已经走了出来,不动声色把三人接了进去,来到会议室,狄喻、欧阳适、阿鲁蛮和萧铁奴却都在了。 折彦冲道:“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大家围着我叫新郎官?” 狄喻叹道:“是出大事情了,不过……也许是好事。” 杨应麒见众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冲着欧阳适道:“欧阳,你不会是……” 欧阳苦笑着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满是得意。 折彦冲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阿鲁蛮道:“大伙儿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要做新郎官啦。” “谁?” “你!折老大。” 第二十一章配佳偶(上) 折彦冲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随即想起杨应麒和欧阳适的对答,再想起欧阳适前些日子劝自己娶完颜虎的话来,惊道:“是说我和完颜虎吗?” 狄喻道:“没错,彦冲你……” 他还没说完,折彦冲已经跳了起来,指着欧阳适道:“欧阳!臭小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狄喻和杨开远都埋怨欧阳适行事唐突,但想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也唯有继续下去了。他们内心深处对这次联姻其实也是赞成的,只是没想到折彦冲的反应会这么大。 “我不管!”折彦冲听狄喻讲完整件事情,咆哮道:“谁惹出来的事情,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个完颜虎,我是打死也不娶的!” 狄喻道:“彦冲,你冷静一下。欧阳这次是有不对,可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不能意气用事了。现在女真全族都已经知道你和完颜虎已经定了亲,你若不娶她,那她以后如何做人?乌雅束和阿骨打更不会对我们善罢甘休!” 杨开远也道:“大哥。欧阳这次是太过分了。但他的存心也是好的。我们身居客地,时时刻刻都夹着尾巴做人。但若你成了完颜部的女婿,他们便不再视我们为外人。” 折彦冲冷笑道:“说来说去,你们都是为了你们自己!就把我给卖了!” 狄喻和杨开远脸上一红,哑口无言。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大哥!这件事我也有不是。当初欧阳来找我,想让我赞成他的作为,我当场拒绝了。当时我以为他会就此息心,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胆大妄为。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这场婚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你若不做新郎,我们便得与女真人结下大仇,只怕宗雄第一个就要杀进来。” 折彦冲道:“杀进来就杀进来,怕什么!在死谷,在太行,在草原,在乌古……我们经历过的杀伐还少么?” 曹广弼道:“但这次大不一样。以往我们不是被迫反抗,就是被出卖了要复仇。但这次理屈的却是我们——我们背弃婚约,阿骨打若要报复,放在哪一国都是理直气壮!” 折彦冲道:“婚约?定婚约的是你们!不是我!” 曹广弼道:“我们兄弟一体……” 折彦冲道:“兄弟一体,那你帮我娶去!” 曹广弼无言以对,阿鲁蛮道:“大哥!我都不明白你干嘛这么大的反应。阿虎也不错嘛,娶了就娶了,说这么多干什么!” 折彦冲道:“她再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总之我是说什么也不娶她的,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办法去。就是要连夜拔寨逃走,我也不反对。”说完便气冲冲地回去了。 曹广弼和杨开远面面相觑,心道:“什么叫‘喜欢的类型’?这种说法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狄喻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怎么办?” 几个人都一起怒视欧阳适,欧阳适大不自在,向萧铁奴看去想让他帮自己说两句话,萧铁奴却站起来道:“我去跟着老大,别让他跑不见了。” 欧阳适举目无援,叹道:“总之要杀要罚,等这件事情过了之后再说——现在还是先说说怎么办吧。” 杨应麒道:“虽然盲婚哑嫁的事情我很不赞成,但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大哥不成亲也得成亲!他说什么连夜拔寨逃跑,汉部众人谁会跟着他逃婚啊!大家都认为那是好事。” 曹广弼道:“那你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若不能说服大哥,就只能硬来了。” “硬来?”曹广弼道:“你要绑着他进洞房不成?” 杨应麒道:“等拜了天地,洞房里他们怎么闹都无所谓——那就是小两口的事情了,和两族间的大事无关。” 欧阳适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好小子!你比我还狠。” 折彦冲在屋里生了半天闷气,渐渐安静下来,觉得自己刚才说得有点太过了,就要找兄弟们商量如何善后,却发现门竟然被反锁了起来。他一怔之下马上明白,高声叫道:“谁在外边,快开门!” 只听萧铁奴的声音答道:“老大,别干折腾了。应麒他们帮你操办婚事去了,只我负责看住你。你要吃要喝都有,要出门却不行。这附近住着的人都被我们调去办事了,没人听得见你叫嚷的。” 折彦冲怒道:“你们都反了是不是?汉部到底谁是老大!” 萧铁奴道:“现在是我们几个暂时作主,等你完了婚,依然是老大。” 折彦冲怒骂义责,萧铁奴却都无动于衷,等折彦冲歇了下来,才从门缝中递一个杯子进来道:“累了?喝口酒吧。” 折彦冲大怒,取了一把刀就要破门而出,萧铁奴却道:“老大你最好不要乱来,我们已经准备了铁阑珊,你若劈门砍锁,我们马上就用铁阑珊把门封死——横竖你是闯不出来的,何必弄得太难看?若不信,你到窗户那边看看,若你能砍断窗棂外的铁阑珊,再来砍门不迟。” 折彦冲退到窗边一看,果见两个窗户外都有铁条拦着。他气得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 那边杨应麒等人却在加紧操办婚事。赵观刚好第三次来洽谈,他们不但带了许多货物,还陪着一个高丽人,听说折彦冲要大婚,对象又是女真节度使的爱女,一起恭喜,这两拨人都是有眼光的豪客,随即把带来的货物都当作了的贺礼。 婚礼即将举行的当天晚上,又有几个蒙古人问路而来,原来合不勒担心折彦冲等的安危,派人一路打听到此。杨应麒连忙招待,奉为贵宾。 乌雅束对阿骨打道:“中原、蒙古、高丽都有人来贺,女真族哪个女儿嫁得这么风光过?” 完颜虎在一旁听见,心中也是窃喜。 杨应麒说最好依照他所谓的“汉俗”过门,其实是为了减少露馅的机会,乌雅束等人欢喜之余也都允了,欧阳适和曹广弼驱大红礼车来迎亲,才进村口,忽见人群中有些混乱,守在村口的杨开远容色急躁,曹广弼低声问道:“怎么了?” 杨开远道:“大哥本来已经渐渐安静,我们以为没什么事情了,谁知道他竟是怠敌之计。等我们开门接他出来拜堂的时候,他竟然撂倒铁奴趁机跑了。应麒他们追去了。” 曹广弼大吃一惊,那边送妹妹前来的宗雄叫道:“你们在嘀咕什么!怎么不快进去。” 曹广弼忙道:“是礼节上出了一点小问题,这就进去。” 宗雄道:“你们汉人的礼节可真麻烦!不是说折彦冲要出来踢车门的么?” 欧阳适虽然没听见曹、杨两人的对话,但也看出不妙,忙道:“这一节可有可无,先进村再说。” 队伍进村,乌雅束、阿骨打和宾客们都已在厅堂等着了。新娘进门,个个赞叹。乌雅束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病情也减了几分。狄喻等却个个如坐针毡。 阿骨打见汉部几个首领少了杨应麒和萧铁奴,问起缘故,狄喻忙道:“他们在后边忙呢。” 新郎迟迟没出现,等得新娘也焦急起来。虽然有欧阳适不断讲笑话插科打诨,但阿骨打何等精明,很快便看出不妥来,示意他的庶长子宗干出去打听。宗干借故离开,没过多久闯了进来怒冲冲道:“我们都被汉人骗了!那折彦冲根本不想娶阿虎!他已经逃了!” 第二十一章配佳偶(下) 宗干这一叫,满堂无不大惊,宗雄跳了出来,当场便要发作! 蒙古勇士带察尔通女真语,闻言说道:“不要胡说!折彦冲是英雄!怎么会逃跑!” 他的地位声望也不是很高,但远来是客,因此坐在贵宾席。 宗干道:“若不是逃跑,为何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赵观心想如果汉部出了事情,只怕这里的汉人个个都要倒霉,忙道:“一定是出了点意外。” 完颜虎发急,扯了盖头道:“意外?什么意外?” 赵观不知如何回答,欧阳适强撑着道:“大哥确实是出了点事情,但绝不是逃跑。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又不是上战场,怎么会逃跑?” 宗干哼了一声道:“我们有族人看到折彦冲往东北方向冲去,当时就他一人一马,又没被人劫持,不是逃跑是什么!” 厅堂内登时又是一阵哄乱。狄喻心道:“女真人真直!若是中原大户人家遇到这事,多半是几个家长私下里商量着解决,哪有这么当众大呼小叫的!这么一嚷嚷,这事更难善了了。” 完颜虎问宗干道:“斡本哥哥,你说折彦冲往东北方向去了?”斡本是宗干的女真名。 宗干道:“是。” 完颜虎低头想了一下,从嫁妆中取出那把刻着“虎”字的硬弓,说道:“我去追他。” 宗雄忙道:“妹妹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不!”完颜虎道:“我亲自去追他!如果他是被人胁持,我要亲手救他。如果他是背弃我……我就用这把弓把他杀了!” 狄喻听得心中一寒,完颜虎却已掉头而去。 阿骨打另一个儿子宗望问父亲道:“怎么办?” 阿骨打道:“你和宗雄带些人跟去。” 宗雄和宗望等去了之后,宗干问乌雅束道:“伯父,要不要把这些汉人……” 阿骨打扬手止住他道:“形势未明,不要乱来。” 女真的国相撒改也来了,悄悄对他的儿子宗翰耳语几句,宗翰领命而去。 欧阳适瞥见,示意部属刘七溜出去打听,不久刘七回来低声道:“不好了,好多女真人在村子外面喂马。明着是喂马,其实已经把整个村子的出路都给堵死了。” 欧阳适心中大悔:“早知道折老大这么执着,我就不该出这馊主意!” 汉部村落这边剑拔弩张,宗干宗雄也焦急万分,原来他们追出没多久就把完颜虎给追丢了。 完颜虎策马急追,但北大荒茫茫苍苍,哪里有折彦冲的影子?眼见天色渐晚,到最后竟连她自己也迷路了。她任由坐骑乱走,自己却越想越是伤心。夜色越来越黑,远远望见东边似有一点火光,便纵马寻来。 那篝火燃在一条小河边,河边一人正在取冷水要喝,听见马蹄声望了过来,两人见面都是一怔:不是折彦冲是谁? 完颜虎心中五味杂陈,又是高兴,又是怨恨,蓦地取箭在手,瞄准了折彦冲道:“折彦冲!你为什么不来成亲!” 折彦冲犹豫了一下,到了嘴边的冷水也就没喝了,他也不理会完颜虎瞄准了他的利箭,走到篝火旁说道:“那婚事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兄弟的主意。他们想要汉部在女真人中过得好一些,所以怂恿我娶你。”火光下他的脸红红的,犹如发烧一般。 完颜虎却没注意到这一点,问道:“你说婚事是别人的主意,那你自己呢?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折彦冲道:“我不愿意。” 完颜虎气得全身发抖,连弓箭也拿不稳,但更多的却是伤心。 折彦冲道:“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娶你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完颜虎喝道:“够了!够了!我不要再听了!” 折彦冲道:“不管怎么样,这次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要杀就杀吧。不过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完颜虎道:“什么事情?” 折彦冲道:“你杀了我,能不能放过我那些兄弟?” 完颜虎身子一震,竟然从马上跌了下来。折彦冲吃了一惊,跑过来扶她。完颜虎推开他道:“滚开!不要碰我!”将那虎字弓往折彦冲脸上一摔,道:“还给你!” 折彦冲拿着那弓发呆,道:“你……” 完颜虎泪流满面,却倔强地道:“放心!我不会杀你。我会去求爹爹和叔叔,让他放了你的兄弟。” 折彦冲怔住了,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完颜虎道:“我完颜虎要嫁的男人,一定要喜欢我,爱我,对我好,否则就是再怎么英雄好汉,我也不希罕!你回去,带着你们的人走得远远的!等你们出了境,我再领人来杀你们!” 说着转身要走,折彦冲扯住她道:“等等。” 完颜虎一挣没挣开,两人滚作一团,其时离冬天尚有一段时日,天气凉了一阵又转热——正是这一年最后一个回暖的时节。两人身上衣服都穿的不多,折彦冲触着完颜虎的肌肤,心道:“她的皮肤果然很滑。”腹下一股火窜了起来,野性大发。 完颜虎可不是娇弱女子,奋力反击,她用的不是指甲,而是拳头!但她反抗得越猛,折彦冲越来劲,两人纠缠着,翻滚着,撕咬着,完颜虎的衣服终于给折彦冲扯得支离破碎。完颜虎大叫道:“你不是不喜欢我么?干嘛要扯我衣服!” 折彦冲叫道:“我忽然又喜欢你了,给不给!” 完颜虎叫道:“我不要你为了你的弟兄来喜欢我!” 折彦冲叫道:“我现在不为什么也要上你!” 两人终于赤条条滚在了一起,折彦冲又凶又猛,完颜虎可也不是吃素的。一开始是打架,接着变成了强奸,再接着却成了野合,折腾到天亮才安静下来。 完颜虎道:“你干嘛强奸我?” 折彦冲道:“冲动。”又问道:“你干嘛让我强奸?” 完颜虎道:“我不知道。” 两人搂在一起睡了一个上午,折彦冲醒来,却见完颜虎正在河边洗浴,她看见折彦冲醒来,说道:“你也过来洗洗。” 折彦冲道:“你的衣服破成这样,待会怎么回去见人?” 完颜虎道:“关你什么事情?” 折彦冲道:“当然关我事情,你衣不蔽体,丢脸的可是我。” 完颜虎嗤的一笑,折彦冲看得发呆,心道:“欧阳说的没错,其实她挺好看的。” 完颜虎道:“你看什么看?” 折彦冲道:“忽然觉得你挺好看的。” “忽然?那以前呢?” “以前?”折彦冲道:“以前觉得你很丑,要不我干嘛逃婚?” 完颜虎大怒,冲上来把折彦冲压在身下打,两人都没穿衣服,一不小心打架又变成了野合。 折彦冲喘着气道:“你生什么气啊。反正我现在不觉得你难看了就是了。” 第二十二章立法规(上) 宗干宗望追丢了完颜虎,回来后被阿骨打骂了个狗血淋头。眼见形势危急,忽然有人叫道:“回来了!” 宗雄道:“谁回来了?” “两人都回来了!” 宗雄提了一把刀就冲出村来,阿骨打和撒改等人也连忙追了出来,只见村外两匹马渐渐走近,一个是穿着短衣的折彦冲,一个是包在袍子里的完颜虎。 宗雄怒吼一声,提刀来杀折彦冲。蓦地完颜虎横了过来拦住道:“哥!你要干什么?” 宗雄道:“我要杀了这王八蛋!” 完颜虎道:“你敢杀他,我就杀你!” 宗雄愣住了,背后一个老者哈哈大笑,却是女真的国相撒改。宗雄蓦地看见妹妹袍子底下穿着男人的外衣,叫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完颜虎道:“不用你管!”回头对折彦冲道:“我去换件衣服,你也去换。然后我们一起去见爹爹。” 宗雄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完颜虎大声道:“我们要成亲,就是这么简单!”她举起那把刻着虎字的弓高声道:“昨天的事情,谁也不准再提!要不然我对他不客气!” 宗雄不知所措,回头望着叔叔阿骨打和国相撒改,阿骨打道:“现在你妹妹最大,听她的吧。昨天的事情,谁也不要再提!” 狄喻等大喜,鼓动着把喜乐奏了起来。一直最活跃的欧阳适这时候却呆在一旁不动。萧铁奴在一边道:“你干什么?” 欧阳适道:“我看不懂啊。” 萧铁奴附耳道:“告诉你个秘密,昨天我给折老大喝的最后一杯酒里,下了点药。” “药?什么药?” “小声点!你想死啊!本来我是算计着让那药在洞房的时候发作的,谁知道老大竟然逃跑了。不过还好,看现在这情形,只怕那药还是发挥作用了。” 欧阳适年纪不大,但也是一肚子的坏水,早不是在室的童子了,眼珠一转笑道:“原来如此!我说老六,当初你被骗婚,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萧铁奴一听恼羞成怒,给了欧阳适一个手肘,也不理他弯腰惨叫,径自离开了。 折彦冲这场婚事规模既大,中间又经历不少波折,在女真各部中被广泛传扬,人人都在背后胡乱猜测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没人敢在公开的场合乱说。 乌雅束和阿骨打都是识大体的人,见折彦冲和完颜虎婚后十分亲密,完颜虎更是成日笑逐颜开,便都不再过问那晚的事情,对折彦冲也视同子侄了。 狄喻等人松了口气,汉部的运作也重新上了轨道。折彦冲过了婚后最蜜里调油的那段时间后,把几个首领叫了过来,狠狠地把欧阳适训了一顿。 欧阳适笑嘻嘻道:“老大你别这样嘛!怎么说我也是‘坏心’办了好事。” 折彦冲脸色一整道:“少嬉皮笑脸的!我现在跟你说正经的!你这次犯了错误,无论如何是要罚的,否则我们汉部的纪律都没了!” 欧阳适道:“怎么罚?” 折彦冲还没回答,杨应麒道:“处罚不能由上位者随心所欲,而要根据已有的纲纪和成俗来判定。否则无论轻重都很难说得上公平。” 折彦冲道:“我们又哪里有什么纲纪、成俗?” 狄喻点头道:“这是我们的一个大问题。现在我们才三百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人盯着一人,大家都没机会去做坏事。但这只是暂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总是要定的。” 曹广弼道:“我们是汉部,何不就以国法为家规!” 狄喻道:“若说国法,却不知你要用《唐律》,还是《宋律》?” 其时大唐虽然灭亡,但《唐律》却仍然被契丹诸国沿用。在雁门关以南,是《宋律》的天下;在雁门关以北,各国则依然遵循《唐律》。只不过契丹人沿用《唐律》,却不能有《唐律》本身平等对待各族的精神,因此在辽国,《唐律》被用于统治汉人和渤海国遗民,且其刑罚被大大加重了,而契丹、奚族等则运用其部落的习惯法,有时处置起来颇有歧视。 这时曹广弼道:“现在是大宋,当然要用《宋律》。” 阿鲁蛮却道:“这里又不是宋土,干嘛要用《宋律》?” 杨应麒道:“你们谁懂《唐律》,谁懂《宋律》?” 众人无言以对,杨应麒道:“我们才三百人,用不了那么复杂齐备的法律。还是先定下些家法吧。不过在此之前,得定下一个法官来。” 曹广弼道:“最大的法官,当然就是折老大。” 杨应麒道:“那不行。折老大是老大,如果他又做法官,万一他自己犯法,叫谁去治他?所以这全部人里面,就他不能做法官。” 曹广弼道:“依你说怎么办?” 杨应麒道:“这法官要是个公正的人,要能服人,而且他连折老大也治得,因此声望要高。这样的人,自然要群推。” 阿鲁蛮道:“那我推我师父!” 他一出口,众人无不点头。曹广弼道:“狄先生做这法官是最好不过,不过还有个问题,万一狄先生犯法,那可怎么办?” 阿鲁蛮道:“师父怎么会犯法?” 狄喻却笑道:“神仙也会犯错,何况我!” 杨应麒道:“其实那也很简单。因推举之法而上位者便因推举之法罢之。如果狄先生涉身嫌疑,则暂罢他法官的职务,然后我们再群推另一个,由这个新的法官来判决狄先生的案子。” 折彦冲道:“不错。如此甚好。狄先生,你没什么意见吧。” 在众首领中狄喻年岁最大,当下也不辞让,说道:“既然这样,这法官我就当了。只是无论唐律宋律,我都不甚了了啊。” 杨应麒道:“我们一切草创,只能从简入手。第一任法官最要紧的是处事公正严明,威望又足够,这样才能服人,且为后来者作榜样。国法家规的事情,我们慢慢再商量着订下来。” 狄喻望了欧阳适一眼,道:“那这第一个案子,大家觉得该依哪条规矩?”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如果以折彦冲为‘君’,那欧阳适犯的是欺君之罪。往重里说,要杀头的。” 第二十二章 立法规(下) 听杨应麒说要杀自己的头,欧阳适忙道:“慢来慢来,折老大算不算‘君’暂且不说,就算是,又怎么可以用事后订的规矩来判之前犯的事情?那不公平。” 狄喻点头道:“他说的也是,如果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没定下规矩,那就是无罪。” 欧阳适大喜,狄喻道:“但本案是我部第一案,因此要有两个例外。” 欧阳适道:“哪两个例外?狄先生,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狄喻道:“第一,因为你犯错于规矩未立之前,所以一切从轻发落。这次你不算犯法,而是犯错。” 欧阳适心中窃喜,狄喻又道:“但这毕竟是第一案,因此要立些威风,得有人倒霉一下,让后来者心存戒惕。” 欧阳适的脸又黑了下来。狄喻道:“所以本案无法可依,便依情。无律可依,便依俗。我罚欧阳适禁闭七日,禁闭期间不许吃肉,不许喝酒,不许与人交谈……” 欧阳适大惊道:“狄先生!你干脆打我板子还好过。” 狄喻却摇头道:“现在法官是你,还是我?” 欧阳适道:“是你。” 狄喻道:“那就听我的!” 欧阳适罚了禁闭之后,狄喻、杨开远和杨应麒依情酌理,起草了汉部第一份规矩,一共三十余条,如“杀人者死、偷窃者罚”之类,都颇为简单。 狄喻道:“现在我们的情况,这三十几条也够用了。不过将来若能把势力做大,还是得找个真正懂得律法的人才。” 此事告一段落之后,杨应麒又把心思放在食货二事上。张老余和王大辉基本都已经能独当一面,锻造室和琉璃屋的事情他已经放心交给他们二人去做。有了赵观这条路子,琉璃品的销路也有了去向,估计一年半载之间,琉璃屋就能带来大笔的收入。而粮食问题呢?农业迟早要发展的,一群汉人需要向女真人买粮,传出去非成笑柄不可。 杨应麒看着玉米的种子、番薯的根叶,心道:“这些东西该怎么种植交给周胜就行,但问题的关键是土地!”他想了想,已有主意,便来找完颜虎拉家常。 完颜虎已经穿上了汉人的衣服——那并不适合她。于是杨应麒建议她要穿一些英武些的衣服。 完颜虎用结结巴巴的汉话道:“你们汉人不是主张‘出嫁从夫’么?我嫁了来,就该遵循汉俗啊。”她从暗恋上折彦冲后就努力学习汉话,不过仍然说得很辛苦。 杨应麒莞尔一笑道:“就算从夫,我大哥也喜欢英武一点的你吧。” 完颜虎一笑道:“好。” 杨应麒又道:“其实无论是汉族还是女真,都讲男主外、女主内的。” 完颜虎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道:“在你父亲、叔父和大哥那里,这外就是打天下了,而内,就是做他们的后方,帮助他们料理衣、食、住、行。” 完颜虎道:“你是不是要我做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不错。咱们汉部现在人手太少,嫂子你最好也出来帮忙做事。” 完颜虎道:“我就怕没事情做!可我能帮什么呢?打猎吗?” 杨应麒道:“打猎的事情有别人在管。我是希望嫂嫂能帮忙管理制衣、养马和种田的事情。” 完颜虎道:“我不大会做衣服,针线太轻太小都拿不起来,拿起来就断。养马懂一些,种田就完全不懂了。” 杨应麒道:“具体怎么做衣服、怎么种田嫂嫂你也不一定要懂得。现在这三件事情分别有顾大嫂、蒙兀儿和周胜在负责,嫂嫂要做的,就是监督他们。同时一些他们没法解决的事情你帮他们解决一下——如果再有问题,我也会来帮忙。” 完颜虎道:“就是这样吗?” 杨应麒道:“就是这样。” 从此以后,周胜便高兴起来,有完颜虎做后盾,混同江流域肥沃的荒地真是任他开垦播种。而杨应麒带来的那些作物更是让他兴奋不已——他虽然才三十几岁,却已经是个种了近二十年田的老农。玉米、马铃薯等物虽然没见过,却凭触觉知道这些东西大有前途!他再三请求杨应麒拨多点人手给他,杨应麒却道:“这一年里我也不要你真的种出多少粮食来,重要的是把这些作物的习性研究透!” 周胜却不甘心,反正他现在有了另外一个顶头上司,于是便去找完颜虎。完颜虎一听,马上从娘家带了几十个奴婢来。 杨应麒眼见田地越开越大,让周胜等人收敛些,完颜虎听说了却不悦道:“别听他的!这么多荒地,不种也是白不种!尽管种去!” 汉部的马群越来越大,良田越来越多,兵甲越来越犀利,生意也越来越好。凡有收成,汉部三百众都有分红。比起女真的平民,这几百个汉人可富裕多了。 所谓饱汉思娇妻,汉部的男人都开始打起成家的主意了。因为折彦冲等首领不禁属下婚娶,汉部部内的二十几个女人虽然长得粗鲁,却都早已被瓜分殆尽,连顾大嫂也跟养马的头儿蒙兀儿好上了。剩下的男人,便都打起其他部族的主意。折彦冲成亲后不久就有人来问:“我们能不能娶女真人作老婆?” 杨应麒听了之后道:“可以,但她必须学会说汉话。”这又算什么门槛?这个冬天没过完,汉部的人口便剧增到四百人以上。增加的自然都是女人。 这年十月,病体渐重的乌雅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去猎狼,引弓射箭,却屡屡失手。他弟弟阿骨打站了出来,一箭射中狼头。 乌雅束醒来后,召来弟弟阿骨打、吴乞买、斜也,国相撒改,子侄宗翰、宗望、宗雄、折彦冲等人,告以梦境。 撒改道:“兄不能得之而弟得之,此梦吉!” 乌雅束颔首,招阿骨打上前道:“我是长子,你是次子。然以勇略才能而言,你胜我多多。这些年主持本族大局的,其实也是你。女真在你手上,我很放心。当年父亲与腊碚、麻产战于野鹊水,身受四创,病重之时,抱你坐在膝上说:‘此兒长大,吾复何忧!’当时你还小,这事不知记得不。但我和几位叔叔都知道父亲有传位与你之意。我们女真兄终弟及,父亲传位给四叔,四叔传位给五叔,五叔再传位给我!如今我再传位给你。父亲临终前又曾对五叔说:‘乌雅束柔善,若办集契丹事,阿骨打能之。’五叔以此语告我,我今再以此语告你。带领女真,好好干,勿令父兄之灵失望。” 阿骨打闻言痛哭。 不久,乌雅束逝世,阿骨打继任女真都勃极烈。 —————————— 注:中国传统的法律精神对各族基本上一视同仁,汉唐宋明皆如是。非汉人的种族一旦被纳入这个国家的疆域,其法律处置也要遵循中国的律令,不偏袒也不歧视。在各代法律中,《唐律》的精神尤显包容。《唐律》规定,疆域内的“化外人”之间犯罪,则根据他们本族的法律来判决。“化外人”对汉族人犯罪,则适用汉地法律,反之亦然。 第二十三章整军备(上) 这是大宋政和三年、辽天庆三年的冬天。女真完颜部陷入短暂的悲痛中,因为他们刚刚失去一个仁厚的都勃极烈。然而他们又都隐隐兴奋起来,因为他们拥有了一个勇武的都勃极烈。 女真人已经有叛辽自立之心,而这时辽国高层却都还在迷梦中不知觉醒。辽国北疆负责女真相关事务的大臣阿息保听见乌雅束逝世的消息,特来问为何不把丧讯报告上去,被阿骨打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阿息保临走之前听见乌雅束门前一匹高头大马在哀鸣,却是乌雅束的爱骑,长得十分神骏!他打量了好一会这才离去。 杨应麒冷眼旁观,心道:“乌雅束死了阿骨打却没上报,这是不以‘辽国节度使’自居了。女真人反意已经很明显了,这契丹使者长着个猪脑袋!居然还没听出危险!还在打死者遗马的主意!” 过了几天,阿息保又来,这次却是直接冲乌雅束的坐骑来的,看着喜欢,就想带走。阿骨打见一向作威作福惯了的辽使居然如此无礼,大哥还在丧中他就要索取亡者的遗物,无名火烧起三千丈,起身就要杀人。宗雄和折彦冲赶紧拉住,小声劝谏。 宗翰上前把阿息保哄住,忽然那马一声悲鸣,两只耳朵已被宗雄割了下来。阿息保大吃一惊,只见宗雄拿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道:“这马有病,所以要把它的耳朵割下来,病马赠人不祥,还是留着给先父陪葬吧。” 阿息保听了闷闷不乐回去了。 旧例,女真完颜部自己选出首领,然后再接受辽国的册封,成为辽国的节度使。但这次乌雅束死后,给阿骨打的任命却迟迟不至,于是女真人对辽国更加离心。 折彦冲等人召开会议,杨应麒道:“都勃极烈已有叛辽自立之心,大家怎么看?” 折彦冲道:“我们与辽有仇,与女真有亲。若起战事,自当纵马于前锋。” 阿鲁蛮道:“不错!” 萧铁奴和欧阳适最嗜战,也一起附声。 曹广弼道:“要打辽人,我没意见。” 杨开远道:“却要做好准备才是。” 杨应麒道:“准备有三。一是人员的训练,这个我们一直没有懈怠。二是粮草物资兵器的聚集,女真人出兵是要各部自备粮草武器的,这些我们都还得有些时候才能准备好。三是情报,这几个月来,我、二哥和狄先生已经训练出了十个能画地图的人。这些人我会想办法把他们安插到各个商队去,收集辽国诸地的情报。” 杨应麒懂得些地图绘制的规范化知识,曹广弼擅长侦察之道,狄喻颇知东北的要冲和地形概要。他们训练出来的这十个人,其中五个已经跟着赵观的商伍出去了,另外五个却还在等待命令。 赵观对杨应麒的这些举措其实也看出了点端倪,然而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东北未来的走向,这些优秀商人有着比辽国官僚敏锐百倍的嗅觉。在他们看来,在不久的将来,女真也许会成为他们新的后台也说不定。 大宋政和四年,辽天庆四年——这一年注定了将是一个多事之秋,然而前半年却是出奇的安静。辽主依然四出游玩,打听到辽主行程之后,杨应麒不由得感慨他和宋徽宗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两人都这么具有艺术细胞,也这么不适合当个皇帝——特别是山雨欲来时节的皇帝!” 三月,琉璃屋造出了纯度相当高的琉璃来了,而琉璃制品的样式也越来越丰富,赵观看了之后也承认说汉部的琉璃品已经可以和波斯船运来的琉璃品相抗了。杨应麒要求赵观对汉部琉璃的源地保密,因为他不想辽国的官僚听说之后前来敲诈。赵观当然满口答应——他恨不得能垄断整个汉部琉璃品的行销呢! 才和汉部做了不到半年的生意,赵观在赵家的地位已经直线上升——从原来排名第四位的管事一跃而成为赵履民最看重的一部。作为报答,赵观通过各种手段给杨应麒带来了大量的茶和书籍,杨应麒大喜,长城以外茶贵马贱,有了茶,他就有源源不断的牛和马! 这年五月,汉部村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自称刘从,他的哥哥刘介是燕云一带知名的富商,也是赵履民最大的竞争对手。原来赵观把事情做得再隐秘,但终究没能瞒过竞争对手的法眼。杨应麒一听说刘从的来历,马上知道他要来干什么,心中暗暗高兴。 果然,刘从在来之前是做过功夫的。他不但带来了茶叶和书籍,甚至还重金从中原请来了五位名医。杨应麒不得不承认刘从这一招让自己很心动——他甚至没法拒绝!汉部太需要好医生了。 不过他仍然对刘从道:“我与赵履民虽然连口头协议都没有,但毕竟是默认了他独家销售我们的琉璃品。你们想分一杯羹,无论如何必须知会他一声。做生意的人,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信字么?” 结果杨应麒还没派人通知赵家,第二天赵观就赶来了——原来刘从在路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消息。两人见面,刘从嘻嘻而笑,赵观却不友好地盯着他! 杨应麒打圆场道:“两位不要这样。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的。大家和气才能生财。” 赵观一直没能得到杨应麒让他独家经营琉璃的允诺——甚至口头允诺都没有,因此他早就想到杨应麒很可能在等这一天了。幸好杨应麒做得并不过分,他只是建议将琉璃品的种类分开,两家各经营若干种,这样便能避免恶性竞争。杨应麒开出张单子道:“这是我们现在生产的琉璃品种类,各自要经营哪些,两位协商一下。份额方面,赵家先来,又与我部有旧,占六成半。刘家后来,但其意甚诚,占三成半。以后琉璃在大辽的生意我就交给你们两家了,只要你们两家没有做下对不起汉部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让第三家插足了。” 刘从见了清单之后觉得这次能争取到三成半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而赵观在知道独占已不可能的情况下,见自家的份额比刘家多了将近一倍,也接受了杨应麒的提法。接着两人又为种类的事情争得几乎吵了起来,直到杨应麒介入调停这才论定。 第二十三章整军备(下) 那五名良医来了之后,汉部村落又多了一道风景。杨应麒请刘从帮忙从大辽各地雇佣了二十五个识字的药童,既给这五位名医作下手使唤,又要求这五位名医教他们医术——尤为当务之急的是外科医疗手段。又让他们举荐各自知道的良医,一一记下,以备将来。 阿骨打袭节度使的诏命直到六月份才下来,这时候阿骨打对这个任命早已没有半点兴趣。他召折彦冲问是否清楚辽军情况,折彦冲道:“我们和辽国的宫帐军打过,当时我们的人还没现在这么精锐,但一个已经可以打他们三个!” 阿骨打道:“现在呢?” 折彦冲道:“现在我们一个可以打他们五个,十个可以打他们一百个!我这一百六十人,可以冲垮他们两千人的队伍!” 阿骨打大喜道:“汉部精锐与女真勇士不相上下,我振臂一呼,可以有数千女真勇士!” 折彦冲道:“但我接触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的契丹士兵,其他宫帐军、部族军是否如此尚难言。知己知彼,然后才能百战不殆。” 阿骨打点头道:“不错!”当下派心腹习古乃等到辽国索要阿疏。 阿疏是女真星显水纥石烈部人,其父从多年前就归顺了阿骨打的祖父,两个家族交情深厚,但阿疏的势力逐渐强大以后却有自立山头之志,成为完颜部统一女真各部的最大障碍。阿疏被当时完颜部的当家、阿骨打的叔叔盈歌设计打败后,流亡于辽国,族人财物尽归完颜。完颜部一直要求辽国归还阿疏,但辽国却一直拒绝。从此完颜部一遇到需要借口的事情,就派人去辽国索要阿疏这个“叛徒”。 习古乃等人极为灵活,他们没能见到辽主,因为辽主当时正在散水原避暑呢。在辽国官僚公式化地回复他们之前,习古乃等人已经把辽国各方面的情况看了个够。而契丹人竟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习古乃等人回来后道:“契丹人武备废弛,和驸马说得没有两样。”女真其时本没有驸马的称呼,但汉部的人喜欢叫完颜虎公主,女真人打听了之后便都叫折彦冲驸马。 折彦冲又道:“应麒常与契丹各地的商人有联系,得知渤海人、汉人等都深受辽政压榨。西边的蒙古、阻卜等部更是时叛时降。辽国虽大,其实已是外强中干。” 女真国相撒改道:“辽主骄惰于上,万里河山无不有怨,若要举大事,就在今日了。” 阿骨打当即道:“好!那就干吧!各自回去,部勒下属,修兵器,建城寨,守好各个要冲路口,等我号令!” 折彦冲回到汉部村落,杨应麒听说后叹道:“终于来了。” 最近汉村越来越繁荣了,常居人口已经超过六百,而流动人口也日有一二百人,隐隐成为一个市集了。 新附的人里面有许多是辽国境内的逃奴——这些人只要懂得汉语,杨应麒便一一收留,并安排工作,其中数十人已经被训练成了工兵。至于女真各部的逃奴,杨应麒则劝他们回去,以免和女真人发生矛盾。一些体格健壮、头脑灵活的,则花钱把他们赎了回来。 在民部人口大增的情况下,兵部却依然维持在一百六十人。萧铁奴一直要求扩充兵部的队伍,折彦冲却没同意,只是把兵部的训练进一步加强,不但要他们学会打仗,还要他们学会带兵。这半年中有十几个相对蠢钝的人都被撤了下去给杨应麒使唤,换上一些新到的好兵员。这种更换给了其他人很大的震撼,人人卖力,不敢懈怠。 杨应麒献出了一张草图,里面画的是如何改造会宁城的城寨。阿骨打看了之后大喜,立即吩咐动工。 杨应麒同时也发动部民,在汉村四周一共立起了八个村寨的坯子。宗雄见他的草图中共有十六个村子,汉村与会宁之间也有一个,问道:“你把地方选在这里,不是把会宁的大门给挡住了么?” 杨应麒道:“这个村子是最后才建的。我计划里的第一步是让汉村成为会宁的一个子城,在战时可以成犄角之势,互为奥援。将来渐扩渐远,汉村可以和会宁连成一片,成为一座全新的大城!汉部与女真容为一体,不正是国主当初的意愿么?” 女真国相撒改听说此事后道:“此诚善策。会宁现在的规模,颇不足称一国之都。” 曹广弼听说之后却问杨应麒道:“你真想和女真人住一起么?我们才几百个人,周围都是女真,住上个一二十年,就没人记得自己是汉人了。” 杨应麒道:“一二十年,我们哪里会在这里住那么久!” 曹广弼心中一奇道:“若无长居的打算,你弄这么大的排场做什么?” 杨应麒道:“女真人筑城之术远不及我们。我们建起这片基业,乃是可居之奇货!弄得越有价值,将来换到的东西价值就越大。” 曹广弼道:“你要换什么东西?” 杨应麒道:“现在说这个,似乎还太早了。事情变数那么多,我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方向而已。” 辽人再怎么迟钝,对这么大规模的武备行动终究还是有所察觉。辽国军统司派人来问女真人修城备兵到底是想防备谁,阿骨打听了之后淡淡道:“我们设险自守罢了,这些事情又何必来问?” 辽国又派阿息保来问,阿骨打一见是他愤然道:“女真是小国,契丹是大国,我们愿遵守小国对大国应有的态度。但你们包庇我们的叛国贼,实在让我国人愤恨不已。若契丹能将叛国贼阿疏还给我们,那我们愿意和契丹修朝贡之好。如若不然,嘿!” 阿息保听他话里已经不再以节度使自居,说道:“背叛大辽,你可知道后果?” 阿骨打冷笑道:“大辽若以兵压境,那我们也只有力战到底,决不束手待毙!” 杨应麒派出去的细作打听回了辽人的反应,得知在阿息保回去以后,辽军才开始准备,而辽主则似乎完全不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杨应麒心道:“我在梦里历史读得不熟,不像其他天才穿越者一般,能把每个杰出人物的履历、还有每一年甚至每个月发生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只能记得个大概。不过从眼下的形势看来,历史的车轮还是沿着原来的主干道继续前进啊。女真人灭辽好像也没花多少时间,看来我们南下的时候快到了。” 第二十四章反契丹(上) 辽人终于行动了。阿息保回去后不久,便风闻辽主命统军萧挞不野于宁江州调兵遣将。宁江州在拉林河以南,是辽国在东北边疆的战略要地,也是东北各种货物的集散地。富商赵履民、刘介在这里都有一个据点,自从赵观和刘从取得了和汉部的联系后,这两个据点的重要程度更是连连升级。这时候听闻大军汇聚,两人都连忙把人马撤走,又悄悄派人到汉部通风报信。 折彦冲听完赵观使者的口讯,立即前来会宁。阿骨打却也已知道这件事情。折彦冲道:“如今宁江州颇为混乱,只是不知辽人出动了多少兵马。” 阿骨打道:“我已经命仆聒剌到宁江州索阿疏去了。”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发笑,“索阿疏”已经成为他们对辽国进行间谍行动的习惯性借口了。 不久仆聒剌回来,禀告说宁江州兵马众多,不计其数。 阿骨打怒道:“契丹人初初调兵,哪里来那么多人马?仆聒剌被哄了!” 折彦冲道:“我让欧阳适去看看。” 阿骨打喜道:“欧阳为人智狡,必然能得实讯!” 欧阳适是个语言天才,通悉汉语、女真语、高丽语、契丹语,扮契丹像契丹,扮高丽像高丽,扮成渤海人更是没半点破绽!不久便回来道:“辽军分为三部,一部是四院统军司军,一部是宁江州军,另有临时调集的渤海兵八百人。” 阿骨打等久知四院统军司军与宁江州军虚实,闻言大喜。 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道:“这等兵马,攻不下我会宁!” 折彦冲道:“辽军虚弱!然我料他们必有后续兵马。若等契丹人大兵汇聚,只怕族内人心不稳。在他大军聚集之前,必须先有一胜!以壮军心。同时让人知道,大辽已经不是百年前的大辽了。” 阿骨打点头道:“不错!辽人既知我必反,一定大集诸路兵马。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已决议出击!” 诸将一齐道:“愿奉都勃极烈号令!” 诸将分别办理诸事,阿骨打率领弟弟吴乞买、斜也入见叔母富察氏——富察氏是女真族前族长、阿骨打的叔叔颇拉苏之妻,在族中辈分最高,位望最尊,乃是女真人的“太后”。 阿骨打禀过伐辽之事,富察氏道:“你为族长国主,见可则行,不必挂怀我这把老骨头!而且我有预感,你此行必胜!” 折彦冲也回到汉部村落,此时完颜虎已经怀孕,折彦冲抚摸着她的肚子道:“本来,我该留下来陪你、保护你……” 完颜虎打断他道:“这是什么话!男子汉自当纵横天下。呆在家里陪老婆逗孩子的,哪配做我完颜虎的丈夫!” 折彦冲心中感动,出外召集汉部所有人,说道:“我们依附女真,因而得以休养生息,你们中不少人更娶了女真人的女儿作妻子。如今都勃极烈有振作自立之意,我们自当全力相助!” 几百人一齐道:“愿听折首领号令!” 折彦冲又召集几个首领,道:“女真成败,关乎我等生死存亡,不可不尽力而为。此次我与狄先生、广弼、阿鲁蛮、铁奴帅一百六十骑以争前锋!欧阳做好情报工作,开远率领工兵助战,应麒在后方主持其它事务!” 众首领一起应诺! 阿骨打命人飞骑往各路抚谕辽籍女真,号召女真人团结起来反抗契丹人。命干将婆卢火征移懒路迪古乃兵。又派人捉拿辽国驻守本地的官员,以绝后路。 九月,阿骨打进驻宁江州附近的寥晦城,婆卢火征集兵马后没有及时到达,军仗三十以示惩戒。诸路兵马会聚后,共得两千五百人。 女真人在寥晦城举行了一个祭礼,申告天地,控诉契丹人对女真人犯下的罪行。 阿骨打大声道:“我们世代奉辽国为主,平时贡献良马猛鹰,战时冲锋在前,可得到的是什么呢?是女真人堆积在鹰路上的尸体,是他们摊在我们头上一日重似一日的赋役,是他们对我们父叔兄弟的杀害,对我们姐妹妻儿的强暴!辽人对我们的贡献向来视而不见,他们回报我们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侮辱!一次又一次的掠夺!今日我等起兵反抗,问罪于辽,愿天地神明共鉴!” 众女真闻言一起喉嚎,声如野兽。汉部一百六十人却是齐声呐喊,以助威势。 阿骨打道:“我与你们立誓,此战汝等须克尽全力!奴隶有军功者我还他自由,平民有军功这我授他官爵!先前为官者,视功劳轻重加官进爵!若违此誓,身死刀下,家属无赦!” 当日誓师而进,折彦冲统汉部为右翼之副。 军过拉林河,遭遇辽军渤海部军马。辽师气势正雄,冲动女真军左翼,直达中军。 萧铁奴道:“若中军被冲散,那就一溃千里!我带人去增援!” 折彦冲道:“不可!我们人少,左右不了整个战局。左翼刚被冲退,若右翼不稳,军势更乱!中军都是完颜家族核心战将,没那么容易垮!稳住阵势,以待可趁之机!” 辽军果然冲不动女真中军,曹广弼道:“辽人气势稍钝!你稳住右翼,我和老六去助中军!”不等折彦冲回答,银枪一引,和萧铁奴各引二十骑,如青龙入海,如沉香开山,冲入辽军之中。 萧铁奴闻到鲜血,整个人便如疯了一般乱砍,辽军见了他如见魔鬼,如遇猛兽。曹广弼却是一脸的沉静,鏖战于大军之中,却如读书于庭院之内。他蓦地望见辽军前锋一员猛将十分英勇,旁靠萧铁奴稍减压力,引弓射去,正中马头。 马上那人乃辽将耶律色实,马死人堕,辽兵急忙来救,阿骨打连珠箭发,将援救者一一射毙,最后一箭射中了耶律色实左臂。一个契丹骑士横马护住,被阿骨打一箭射透胸口。耶律色实拔箭逃走,此时曹广弼等又冲近了些,一箭飞去,透背而入,眼见是不活了。 耶律色实一死,辽军阵势稍乱,曹广弼望见与他颇交好的宗干陷身辽军深处,策马闯去,银枪抖起有如梨花,后边的人跟不上他,结果曹广弼虽然闯到宗干身边,却连自己也陷进去了。 阿骨打和萧铁奴两路来救,忽然萧铁奴叫道:“小心冷箭!”阿骨打闻言侧头,那箭擦脸而过,他搭弓往那箭来路射去,又毙一人。 两军喧乱中,阿骨打举弓大叫道:“儿郎们!杀光他们!拿他们的头颅来换黄金美女!” 几千人听得热血沸腾,一起大叫道:“杀光他们!杀光他们!”辽军气馁,女真军并力一冲,辽军大败,后军逃散,中军冲后军,前军冲中军,互相践踏,死在自己人脚下的不计其数。 第二十四章反契丹(下) 女真首战将防备于宁江州一带的辽军主力击溃,萧铁奴纵马狂追,中途换了两次战马,竟然直追到宁江州城下,眼见后援不继,这才退回。 折彦冲押后,收军械俘虏,杨开远领工兵跟上来时天色已晚,当下布下营帐。 国相撒改在另外一个要冲设防,来不及参加这次会战。阿骨打派人通传大胜之消息,撒改听闻后派儿子宗翰前来道贺,又劝阿骨打称皇帝以号令国人。阿骨打问折彦冲道:“你看如何?” 折彦冲不语,阿骨打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皇帝当是蓝天覆盖下的最强者,一战之胜便称大号,何示人浅也!” 第二日大军继进,逼近宁江州城下。杨开远望见了宁江州城后心道:“北鄙之城,和中原的城池根本没得比!”率领工兵,在弓箭掩护下以独轮车运土,填了护城河。 女真人竖起汉部所造云梯攻城,阿骨打指着那城墙问狄喻道:“常闻汉人最擅攻城守城,你看此城能下吗?” 狄喻嘿了一声说道:“此城不足久守。” 话音才落,便见东门有辽军冲出,欲作城下之战。阿鲁蛮率人从侧面冲了过去,截断了辽军的退路,宗雄、宗干、宗望分别率兵把出城的辽军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兀术、萧铁奴等人冲入其中,劈瓜砍菜般杀了起来,竟然在城上辽军的眼皮底下把人杀得一个不剩。遍地都是鲜血、肢骸、内脏,城上军民望见无不胆寒。 折彦冲问身边的曹广弼道:“干嘛不上前立功?” 曹广弼淡淡道:“此战毫无悬念,多杀人于我何益?”一撇眼见身边的杨开远若欲作呕,问道:“几千里路走来,你还没习惯么?” 杨开远摇头道:“若我一直呆在江南,估计一辈子都没机会看见这种场面。” 曹广弼听了这话,环顾身边见没女真人,低声道:“我有些担心,万一女真代辽而兴……”没说完,见宗雄和萧铁奴等提着敌军首级归来,便住了嘴。 辽军主力早已溃散,城内守军不多,女真人守住要冲,把宁江州困住。 天气渐冷,女真士气越来越壮,辽人却越来越畏缩。这日折彦冲道:“都勃极烈常说汉人善攻城,眼前就一座破城,却旬日未下!若让女真人先进了城,我们的脸往哪里搁去?” 汉部众人听了无不发愤。忽而一个侦骑过来禀告,却是欧阳适来信。折彦冲看了后道:“欧阳联系上了城内商户,他们收买了城南的几个守军,今晚他们将为内应在城北放火吸引辽军将领的注意力,我们就从城南冲入!洗汉人柔弱之名,就在今晚!” 几个首领一起道:“不错!” 折彦冲知会了阿骨打后,晚间便伏在城南,其时已是九月底,月亮之剩下一弯线,星光也少。三更时分城上有人槌下软梯,折彦冲带头领了十几人攀上,上得城墙却吃了一惊,原来软梯边竟然是穿着辽军渤海部服饰的欧阳适,也不知他如何混进军队的。 其时也无暇叙话,欧阳适带折彦冲悄悄掩近城门,袭杀了守城门的兵民,城门敞开,辽军大部这才发觉,却哪里还来得及?狄、曹、萧、阿鲁蛮等早冲了进来。萧铁奴领五十人冲击来迎的敌人,后面女真大军继进,辽兵全无斗志,弃甲逃匿者有之,缴械投降者有之。折彦冲和欧阳适率领汉部其余人马直抵宁江州府衙,捉拿了辽军防御使大药师努。统军萧挞不野却不在城中。 阿骨打进城后大喜,命折彦冲和宗雄分别前往办理安民事宜。 曹广弼问起欧阳适如何混入辽军之中,欧阳适笑道:“我也没想你们会来得这么快,还没来得及出城,宁江州就戒严了。那场遭遇战打得辽人丢盔弃甲,宁江州兵力短缺。这些天为了守城,临时被拉去当兵的壮丁都不知道有多少!我想混进去还不容易!” 宁江州是辽国东北境上的商路枢纽之一,契丹、高丽等国的商人经常在此通过回霸女真和生女真交易,一些大胆的豪强如赵观之流更是犯禁直入生女真中交易,这些商人都以此作为据点。因此宁江州虽然不大,财货却颇多。这晚破城之后许多商铺惨遭劫掠,只有赵观等受到汉部保护得以幸免。 折彦冲见许多商户通过赵家来求汉部庇护,知道这事不能不管,便来见阿骨打道:“劫掠以壮士气虽有当行之理,但都勃极烈的眼光当不只局限于我们已有之土。这个地方将来可以作为我们物资、兵员的重要据点,若叔父有南进攻辽之念,不可不收此城人心。” 阿骨打称是,命折彦冲去传令约束。折彦冲道:“这事我不适合。” 阿骨打醒悟过来,省起他毕竟是个汉人,若由他去传令,只怕女真人不服,便叫弟弟斜也下去传令。 女真大军在宁江州震慑数日,人心渐安,阿骨打命斜也留守,折彦冲为副,自己领兵回会宁。 大军离开前,折彦冲拉住宗雄道:“我一时回不去,你让阿虎好好养胎,不要担心我。” 宗雄笑道:“放心。那是我妹妹来着!” 这一战收得俘虏甚多,折彦冲只收汉俘——无论是契丹还是渤海人,只要会说汉语的,他也当作汉族俘虏收了。由于有欧阳适搞鬼,俘虏中盛传归附汉部日子会好过得多,因此许多俘虏自认汉人,最后归入汉部的一共八百人。 曹广弼等人精挑细选,选出体格健壮、精神饱满的两百人来,又从原来一百六十骑中分出五十人来,以一统四,作为这两百人的基层干部,依然是五人一组,十人一队,拉出城外日日训练,搞得像明日便有大战一般。 其他六百人由杨开远率领着回了会宁,归杨应麒部署。 不久,会宁方面传来任命,以折彦冲为汉部猛安,良医药童赶来宁江州治疗伤者,战死者则运回汉村由杨应麒处理后续事宜。 然而,折彦冲才喘过一口气来,便闻大辽重臣萧嗣先统步骑十万,来讨“边逆”! 第二十五章收俘虏(上) 对于前线的战事,杨应麒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担心——虽然在女真境内,他的消息是最灵通的——有时候甚至比阿骨打还灵通。 此刻,他的精力却都扑在民政上。折彦冲给他送来了六百人,中途逃了几十个,到达汉部村的时候仍然有五百多人。 这次战争的俘虏大多是是契丹和奚族,这些人除了一部分被阿骨打纳入军队以后,其他大多数人都成了女真豪强者的奴隶。 杨应麒却没有像女真人对待俘虏一样对待汉俘,更没有将他们贬为奴隶。在这些俘虏到来的那天,他就召集所有的部民,和这些俘虏站在一起,宣告他们是平等的。 列成松散队伍的俘虏们不信任地望着杨应麒,那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虽然听说现在在这里他官最大,而他说话的神态与眼光中射出的自信也明显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所应有的。同时,汉部原居民看着这些衣裳褴褛的俘虏,则都有些不愿与之为伍。 杨应麒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呼唤张老余和周胜两人上来问道:“张老余、周胜,我问你们,在南京路,你们是什么身份?” 张、周两人一怔,那时候他们一个是头下户,一个是农奴,身份低贱。而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为汉部的头目了,一般都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情,哪知道杨应麒会当众问起。 杨应麒见他们没有回答,大声道:“为什么不回答?好,我先说,在南京路上,我只是一个奴隶!” 俘虏大哗,张、周二人则面面相觑,都很不理解,不懂得杨应麒为何要自暴昔日之短。 杨应麒道:“你们为何不敢说?是为过去的事情感到耻辱么?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敢直言自己的过去,也并不以那段经历为奇耻大辱。为什么?因为当时我做奴隶是被迫的,那不是我的本心!我身是奴隶,可我的心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身份上的尊贵并不是真正的尊贵!人格上的自尊才是真正的尊贵!人最怕的不是被迫做奴隶——因为那总有翻身的一天。但如果连心也被奴化了,那这个人——甚至他的子孙都将永远沉沦!” 那群俘虏听了这些“奇怪”的话或感讶异,或感不解,或者干脆就是一脸的麻木。但张、周等汉部一年来见闻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听了这翻话却都若有所思。杨应麒本没打算这些俘虏会被他感动,他这番话,就是要说给汉部原居民听的。 杨应麒问张老余道:“老张,我再问你,两年前,你和这些人……”他一指底下:“有区别么?” “没有。”张老余想了想道:“也许比他们还糟。” 杨应麒道:“那你觉得他们和我们一起,一年后会如何?” 张老余想了想道:“我想,会和我们一样吧。” “不错。”杨应麒道:“他们现在是俘虏,但以后便不是了。等他们习惯了我们这里的生活,就和我们一样了。”对着俘虏群,杨应麒大声道:“大家听好,这里是汉部!我,现在是这里最大的首领!我宣布:从今天起,你们就不是俘虏了!我会让你们有住的地方,有吃的东西,有穿的衣服,会给你们找事情做,只要你们足够勤劳,将来就会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一个有钱人。如果你们足够聪明,我还会让你们做首领!” 底下没有声音,过了一会,一个人壮着胆子问道:“大人说我们不是俘虏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 张老余等首领听了这话都大大不悦,杨应麒却道:“可以,不过要等登记过姓名、领过了安养费再走。” 听杨应麒好像是说真的,那群俘虏的胆子又大了一些,方才说话那人又问道:“安养费?” 杨应麒:“今天之内,我会发给你们每个人一小笔财物,大概够你们十天的生活。愿意留下来的,就用这笔小钱过活,十天后再发。不愿意留下来的,就用这笔钱回家去!不过,你们做了决定之后,就不能轻易改变。” 杨应麒指着东边那个村子道:“待会你们列队到那边去,那个村子是起给你们住的!你们登记了姓名,决定了去向,就可以领东西了。”又对汉部众人道:“好好照顾他们,他们和我们当初的处境是一样的!而将来,他们或许会成为我们的朋友,或许会成为我们的亲人。” 俘虏们将信将疑地由几十个工兵领了过了。汉部许多人都在杨应麒等首领的动员下上前关心,拉些家常,一路以来患得患失的俘虏们都渐渐安心。 备战这段时间以来,杨应麒除了扩建了母村以外,又建成了三座村子,每座村子大概可以容纳一千来人的样子,房子都简单而宽大,一房一炕,每村都引有水流。这些子村各种设施远不及母村齐备,但考虑到了各种生活需要,也为以后的发展留下了空间——但这必须由村民自己去努力。 东村是第一个建成的村子,这里已经备下杨应麒准备好的衣物,由顾大嫂带领着六十个人,分二十组派发。 每一组三人,一人负责问话,一人负责登记,一人负责发放衣物。问话十分简单:姓什名谁,是否愿意留下,是否识字,以前做过什么工作。问话人又打量了被问者的体魄,然后告诉登记者。 由于有秩序,登记和发放物资的事情进行得很快,五百六十几个人只有二十几个决定离开。留下来的人或是因为苟安,或是因为害怕汉部的人说话不算数。不过看到汉部放那些人离开,留下来的人反而安心——毕竟汉部守住了他们第一个诺言。他们住进了炕房,每五人一间,每间房有一个汉部原居民陪伴着——一共是六个人。 此时已是十月,天气颇为寒冷,但房中有炕可用,住在里面无寒冻之忧。杨应麒在离开东村前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俘虏了,而是东村的村民。” 杨应麒组织人连夜把登记的情况理了一遍,根据体魄、特长和经历把东村的村民分成五拨:其中一百人由杨开远留下的二十几个工兵种子分头训练作新的工兵;一百五十人归周胜管理务农;琉璃屋与锻造所各得五六十人;一百人将派发到煤场、矿场做工;剩下的人到蒙兀儿的牧场帮忙。 第二十五章收俘虏(下) 这些天住进东村的那五十几个汉部旧人都是杨应麒挑出来的“教导者”,每个人负责教导五个新居民,教导的时间为一个月,教导的内容有四点:一是明律令,让他们知道汉部允许什么,禁止什么;二是知作息,帮他们习惯汉部的劳动与生活规律;三是告赏罚,汉部在建村之后便不再将所有财物公有,而是允许私人财产的存在,每个部众都可以因自己的贡献而得到相应的酬劳,这些制度都要让新村民知道;第四是选英才,就是把新村民中的聪明隽秀者挑选出来。此外,每天晚上教导者还会给新村民们讲述他们一年多来的经历,又会问这些人的姓氏,给他们讲他们自己祖宗的丰功伟绩——总之当年杨应麒如何对这些老部民进行文训,他们也就依样葫芦地给这批新人灌输。在一个连物质生活都十分匮乏的年代,这样程度的精神改造已算是相当有效了——特别是接受改造者发现这样做能够活得更好。 周胜得了一百五十个新的劳动力后十分高兴,归他带领的人以前就算不是农民也懂得些农活,十分容易上手。琉璃屋的王大辉和锻造屋的张老余却跑来诉苦,虽然这段日子来他们都是连夜开工,人手也十分短缺——但新来的这一百来号人对琉璃与打铁不是一窍不通,就是半生不熟。 张老余道:“要分别教得他们会,那不知道要多久!平时不要紧,现在前面不停催着要兵器弓箭,可不能耽搁。要不这几十个人先放着,等仗打完了再说。” 杨应麒一听冷笑道:“仗打完?谁知道什么时候打完!以前我们汉部也没几个铁匠,后来不都给你训练出来了么?还有做琉璃,大辉你以前也只是粗懂,后来不是一边摸索出来了么?现在我们的琉璃都不比波斯船运来的差了!” 张老余道:“训练他们?以前那些人是我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带出来的!现在可没那么闲。” 杨应麒沉吟道:“要每个人在短期内都熟悉冶铁或做琉璃的整个过程的确是不行的,这么吧,你们把工序细细拆分开来,让这些新手每人只要熟悉一个小环节,这样他们容易上手,功夫也不会耽误。” 张老余和王大辉对望一眼,一起道:“这样行么?” 杨应麒道:“可以的,就这样……”跟着给他们细细解说流水线工序的好处,同时和他们商量着如何把工序拆分。 十日之后,杨应麒对东村的一些细节问题又作了一些调整,然后整个东村的运作便开始走向正常化。东村的居民都刚刚脱离俘虏之身,对人生的期望值很低,因此很容易被激励起来。 会宁女真部和汉村离得很近,东村的村民经常有机会接触契丹和奚族的俘虏。当初契丹人和奚人在军队中的地位一般都比汉人、渤海人高,现在却反了过来,而且双方的差距还不是一般的大。看着昔日同伴们那种牛马般的生活,更激起了新村民对汉部的向心力。 当赵观和刘从冒着危险来到汉部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汉部村不但没有因为开战而萧条下去,反而更加繁荣了。这个时候离这群俘虏来到汉部才半个多月,但绝大部分人都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个房间里都选出了一个副长,只等半个月后作为一屋之长的教导者离开,就会接任成为同房五个人的新首领。而东村的村长韩勇也是由众人新推举出来的,他在辽军中只是一个最底层的将官,然而颇有组织能力,又粗通文字,当初壮着胆子第一个问杨应麒话的,就是他。 琉璃屋出产的琉璃品无论质量还是数量都让赵、刘二人满意。杨应麒收了茶、盐、药等货物后,赵观道:“杨首领,如今大战在即,往后只怕就没那么容易来往了。下一次交易,恐怕要等到战后了。” 杨应麒心中一凛,问道:“你们可是听到了契丹人的什么传闻?” 刘从道:“辽国朝廷的动态,我们打听不到,但中京的禁兵,上京附近的奚部兵,似乎都有异动。此外各路也在调兵遣将,看来这次大辽的动作不小。杨首领,大辽虽然政局败坏,但毕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女真虽然精锐,但人数未免太少。所以……”他看杨应麒脸上不动声色,忙道:“我们商人家,原不该评论这等军国大事。” 杨应麒淡淡道:“没什么。你们也是好意。”在这个时候就看好女真形势的人其实不多——包括女真人自己。 赵观道:“辽国边境已经大戒,今后这茶盐诸物只怕都难以过来了。恩,铁也是禁物,不过汉部不缺。” 杨应麒道:“辽国对生女真向来封锁,连熟女真也不得往来,何况汉人、高丽?可这些年你们不是过来了么?” 赵观苦笑道:“杨首领,那是在平时。如今女真人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事情毕竟是麻烦了许多。” 杨应麒听他说“麻烦了许多”,就知道他们不是完全过不来,只是在讨价还价,当下道:“好吧,大战期间,我们的琉璃品全部打个八成的折扣,此外,我们也不要盐、茶等犯禁之物了。” 刘从道:“那杨首领要什么?” 杨应麒道:“我们什么也不要。” 赵观和刘从惊道:“什么?”他们却是担心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杨应麒,因此他不再做他们生意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是要断了你们的货源。” 赵观和刘从都松了一口气,赵观道:“那杨首领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货,你们得空尽管来拿去,却不一定要拿现货来换。只要记得欠下的数目,异日形势稍松时可再来补上。当然,如果你们在战时仍然能帮我们偷运物资过来,我们会很感激你们的。” 刘从惊喜道:“杨首领信得过我们?” “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一个信字。我若信不过你们,还和你们做生意么?”杨应麒微微一笑,道:“而且我更信得过的,是我部的前途!我相信只要有点远见的人都不会做出占我部便宜的蠢事!” 赵观和刘从忙道:“不敢,不敢。” 两人走后,便转来了宁江州方面的情报,这个情报,还是欧阳适深入辽境、广买眼线打探出来的。 原来辽国已由司空萧嗣先挂帅,上次打了败仗的萧挞不野为副都统,发契丹、奚军三千人,中京禁兵及土豪二千人,又从诸路选武勇二千馀人,过鸭子河,向出河店方向进军。 鸭子河是混同江别称,出河店在会宁城之西,鸭子河之北。杨应麒取出自制的粗略地图来,结合欧阳适的情报推敲辽军进军的路线。心道:“宁江州在南,辽军若从西来,无需经过宁江州。看来辽军此来,不像上次般消极防备,而是主动进攻了!” 想了一会,便来会宁城寨见阿骨打,还没进城,便见城寨门口沙尘飞起,心道:“看来女真人的情报也不比我们差。阿骨打做事向来不落后手,此去定是迎击去了。只是不知我部在宁江州的人马如何安排。” 见众骑驰近,领头的果然是阿骨打。他让开了路让众骑过去,宗雄望见,停下来问道:“应麒,阿虎可好?” 杨应麒道:“很好!我每天再忙都会去看她。你尽管放心。此去是去打契丹人么?” 宗雄点了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道:“我大哥他们会去吗?” 宗雄道:“去!我们会在半路会合。契丹人号称十万大军,我们不得不集中兵力破敌。” 杨应麒点头道:“预祝马到成功!我会协助撒改大人稳定后方事务的。” 听着西去的蹄声,杨应麒心道:“这次若打了胜仗,不知又会有多少俘虏送过来,可要预先准备才好啊。” 在大多数人心中——包括阿骨打心中,大辽依然是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女真人能动员的军队至今为止也只有几千人,而大辽随便出来一个都统,就是“十万大军”! 第二十六章兵满万(上) 大宋政和四年,辽天庆四年,杨应麒十四岁。 在辽京,辽主听说宁江州沦陷后,开始有点重视女真人了,于是大召群臣,会议对策。很快,臣僚的意见便分为两派。 汉人行宫副部署萧托斯和道:“女真虽小,但其人勇而善战。我兵久不练,若遇强敌,稍有不利,诸部离心,形势便难以收拾。为今之计,莫若大发全国各路兵马,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女真的士气彻底粉碎!” 他的这个提议十分大胆,也十分可怕。辽国上下若动员起来,怕不有近百万士兵,而女真的兵员,便是一万人也还凑不齐。就算女真人再怎么勇敢善战,但数量毕竟相差太远,就是在气势也会被完全压制住。一旦女真战事不利,则阿骨打在女真人中的号召力必定大减,此消彼长之势便成。 不过,这个计划对大辽国力的消耗太大,而且存在许多的瑕疵。北院枢密使萧德勒岱便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道:“若如托斯和之谋,徒向天下示弱而已。依我之见,只要发滑水军马便足以应付。” 双方经过一番辩论,最后是萧德勒岱占了上风。当下以兰陵王萧奉先的哥哥萧嗣先为东北路都统,统领契丹、奚、汉、渤海等各路军马东进。 辽军进军迟钝,女真人的反应却很快。接到情报后,阿骨打调集兵将主动出击,折彦冲也率领汉部三百五十人前来会师。 折彦冲、萧铁奴和阿鲁蛮分别率领三十余老军作为前锋——这一百骑乃是汉部军的精华,战斗力十分强劲。 新降的两百汉部分别由狄喻和曹广弼带领,这些人的底子本来就很不错,经过一月之训练,已一扫在辽军中的惫懒之态。由于每四个人都由一个汉部老兵带领,因此狄喻与曹广弼对这两百个人的控制力很强。再加上汉部供给的兵甲、粮食都比契丹人供给的齐备,折彦冲等首领又均具非凡的领导气质,因此这两百人都像民部的五六百人一样迅速归心。 折彦冲与女真诸部在混同江边会齐,人数尚不及四千。女真人虽然经过宁江州的胜利,但自信心却还没有完全确立,对胜利的狂热也还没有被彻底激发出来。面对辽国的十万大军,许多女真人内心其实还暗藏忧惧。不过阿骨打的个人魅力抵消了这些不利的因素,大家都坚信,在他的带领下,女真一定会崛起! 宗雄是折彦冲的大舅子,完颜虎正挺着个大肚子在后方翘望,但两人见面却不谈私事。 宗雄问折彦冲道:“辽军号称十万,你看如何?”他本事极雄壮的一条汉子,这一年来学字读书十分勤奋,竟沾了几分书卷气,在女真人里面,他的文化算是比较高的了。 折彦冲道:“十万之数乃无稽之谈!不过这也好,将来我们打了胜仗,便可号称我三千人灭敌十万!势必士气大壮!等我们赢了这一仗,辽人就再难奈何我们了。我们负山河之险,自守有余!” 宗雄道:“你何来如此大的必胜信心?” 折彦冲道:“这不是信心,而是决心。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仗非胜不可。否则的话,女真诸部就会对我们离心,其它各族也不会服我们,到时候我们就再难得到新的兵源——总之我们的后面就是悬崖,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宗雄回帐以后,折彦冲问狄喻道:“狄先生以为此战如何?” 狄喻道:“如你所言,女真人已经退无可退。前面的辽军就算是虎狼,他们也只能往前冲了——更何况拦在前面的,也许只是几万吃不饱的病狗而已!” 大军稍作整顿后继续进发,未到鸭子河天色已黑,于是安营休息。夜里宗雄忽然跑来传令,命折彦冲赶紧调军跟上。 折彦冲惊道:“深夜之中为何有如此命令?” 宗雄道:“叔叔今晚才沾枕头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便像是被人托了起来不让他睡觉!叔叔说,此乃神灵之警,因此传令连夜进军。” 宗雄说完便迅速离去,狄喻等目视折彦冲,折彦冲沉吟道:“一些天才的将帅往往有着对危险的超常感应。这些感应说不出道理,但确确实实存在!都勃极烈人中之雄,此举必有道理!” 萧铁奴道:“不错!” 当下汉部动员起来,点了火把连夜行进,萧铁奴和阿鲁蛮冲在最前。走到黎明时分才抵达鸭子河边。前哨来报,说河边有辽军在毁凌道!意图阻止女真过江。 折彦冲冷笑道:“毁路拒敌,这仍是防备之意而非进攻!契丹人进取之心不足,此战我们必胜!” 汉部群呼“必胜”!响彻旷野。 毁凌道的辽兵听见都吃了一惊。前方阿骨打已动,率领劲卒冲击正在毁凌道的辽兵。辽兵仓促应敌,一冲即散。阿骨打追着辽兵的尾巴过了鸭子河,对面的辽军才反应过来,女真人已经登岸! 折彦冲还来不及过河,对面已经杀了起来,偶见尘埃中萧铁奴和阿鲁蛮带领劲骑来回冲杀,折彦冲扼腕道:“对岸人少!我们怕来不及过去了!” 曹广弼道:“我军虽劲,但敌众我寡,形势只怕不妙!” 阿骨打此时竟然全不管后路的接应,而是凭着一股狠劲,率千人直冲辽军屯兵所在!忽然大风骤起,尘埃弥漫。狄喻大喜道:“天助我军!” 女真人训练有素,此刻行伍又早成,契丹那边却是临时凑齐的兵马,东军不识西军,汉兵不服契丹,风尘中看不到旗号指挥,全都各自为战,登时乱成一团。 阿骨打吼叫着冲在最前,儿子宗望、兀术、侄子宗雄等连忙护卫左右。完颜部兵将不是亲人就是好友,风尘中凭身影就能认出敌友。辽军在一片慌乱中却自相残杀起来。 第二十六章兵满万(下) 混乱中阿骨打冲进辽军,大声叫道:“萧嗣先首级在此!” 宗望、宗雄等纷纷叫道:“萧嗣先死了!萧嗣先死了!” 一片混乱中辽兵哪里懂得分辨真伪?人心慌乱,缰绳失控,萧铁奴、阿鲁蛮等连骑冲击,不等尘埃落定,辽军便已溃散得难以收拾。 此时折彦冲等也已过河,一齐掩来,冲萧铁奴叫道:“别停下来!追击!追击!” 三人将百骑并作一体,朝着辽军败退的方向冲去,一路上并不停留厮杀,只是看那边开始聚集起像样的队伍便飞过去将之冲散。一路上不收兵器俘虏,只收战马。 狄喻与曹广弼却在后方排成阵势,收取战俘。缴了俘虏的兵器后,每个汉部持刀枪驱赶几个战俘,再命令这些战俘去拣军械、旗帜、粮食,一日之间收得战俘一千二百余人。 此时杨开远的工兵继至,曹广弼命亲军下去,挑出四百个战俘来,穿上汉部的军服,发给短兵,打散在原来的两百人中。杨开远也从中挑出四百个人来,左臂上绑上麻布为号,打散进工兵队伍之中。 整理完毕,便扎下营寨休息,第二日沿着折彦冲奔袭的方向前进。不久,前方又传来捷讯:折彦冲等人偷袭了斡论泺,再一次大获全胜!曹广弼大喜,引军来援。 原来辽军大败,萧嗣先免官,由辽将萧迪里继任都统。萧迪里驻扎在斡论泺,眼见败势稍定,以为女真多半如上次一般一胜即回,便开营收纳各路败兵。 折彦冲等来到斡论泺已是人困马疲,萧铁奴挽着他的缰绳道:“继续冲进去!契丹人已经草木皆兵!只要我们冲进去,打都不用打就能把他们吓走!” 折彦冲略一犹豫,叫道:“好!” 萧迪里已经休息,忽然间营前大哗,四处都有人叫道:“女真人来了!”却是折彦冲驱赶着数百败兵来冲营,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马。萧迪里大骇,上马逃跑。主将一失,全军更乱。 折彦冲心中叹道:“可惜我们兵太少,否则……” 忽然东北、正东两个方向杀声响起,却是阿骨打、宗翰等带兵杀到。第二日曹广弼也带兵赶到,萧铁奴见曹广弼所部精神饱满,对折彦冲道:“大胜之威最可乘!让我和二哥易兵继续追击!” 折彦冲道:“广弼所部,三个人有两个是新收的俘虏,只怕不妥。” 萧铁奴道:“如果我们打了败仗那很危险,但大胜之际,谁敢起叛心!” 当下不等阿骨打论功行赏,便统领曹广弼所部三百余人出击宾州。狄喻也引所部前往接应。 这边阿骨打得了军械财物俘虏无数,大宴将士,颁赏宗族。忽见折彦冲身边少了两人,问哪里去了,折彦冲道:“广弼在外抚服俘虏,铁奴攻打宾州去了。” 阿骨打大喜,将所得女奴财物赏了两人,让折彦冲代领。完颜部宗族闻言一起起立道:“我们完颜本部,难道还不如驸马所统的汉部不成!”纷纷请战。 第二日军伍四出,曹广弼率众列队而来,人数却比昨日多了两倍不止。却听他道:“所部四百八十七人尽数在此。” 折彦冲惊道:“哪里来这么多人马?”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车马杂而乘之,降卒善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昨天你们把百骑交了给我,这一百个人个个是和我们从瘟疫之谷中爬出来的!有这一百人为骨干,收降被我们打服了的战俘有何难事!”顿了顿,道:“铁奴虽说是乘胜追击,但毕竟只带了三百多人,加上狄先生也不过六百,就算打胜了也难以巩固战果,我们还是赶紧去支援吧。” 折彦冲道:“不错!” 但他们赶到宾州时,城头却已易帜。萧铁奴在城头晃着一个人头笑道:“大哥!你们来晚了!萧挞不野人头已在此!”萧挞不野乃是辽军副帅,萧嗣先逃回辽京后,就以他阶级最高! 折彦冲哈哈大笑道:“行行行!此战算你头功!” 众人入城商议,萧铁奴又要南下,狄喻劝住道:“我们兵锋已疲,需要休养整顿。再说,女真部军队四出,我们这次风头也出得够了!再下去就变成和他们争功了!” 萧铁奴道:“争功便争功!” 狄喻劝道:“彦冲虽然已是前勃极烈的女婿,但只要我们一天打着汉部的旗号,便终究是寄寓。太出风头的事情,还是让给完颜本部的人才好。” 萧铁奴听了闷闷不乐。 狄喻与折彦冲等出去重新部勒军伍,这一战他们的兵力在几天之内从三百五十人迅速扩张到一千二百人,虽然新加入的降卒本已是经过挑选的,但毕竟还是良莠不齐。狄曹两人仔细甄别,去粗存精,只选中八百余人,其它三四百人作为后备,不入兵属。又因这次战功选出新的队长。 不久杨开远来到,告诉众人女真诸将在这几日间攻克了许多据点,原来依附辽国的女真诸部降者甚多,阿骨打悉数征集入伍,女真兵力,已过万人。 狄喻叹道:“辽人军谚云:‘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女真独立之势已成,阿骨打威望如日中天!辽国再想统治女真人,难了。” 曹广弼道:“虽然如此,但契丹人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们若打不下女真,渤海人、蒙古人甚至奚人有样学样,只怕都要起来反叛!到时候大辽便分崩离析了。看来我们还是少不了一场大战!要好好备战才好。” 当下折彦冲分派行动:杨开远留下训练那三四百个后备,狄喻、曹广弼负责训练八百劲卒,萧铁奴和阿鲁蛮回会宁城领赏。 萧铁奴不悦道:“领什么赏!我不去!” 折彦冲奇道:“为何?” 萧铁奴道:“我名字中虽然有个奴字,但一生只愿做强盗,不愿做家奴!我要的东西,抢来就是,不必人来赏赐!” 阿鲁蛮大声道:“说得好!”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好吧,你们不要,我去领。你们就跟在后面向我伸手,这总行了吧?” 忽报杨应麒来了,萧铁奴大喜,第一个跑了出去,拉着才下马的杨应麒满城跑,临了问道:“如何?” 杨应麒奇道:“什么如何?” 萧铁奴道:“就是这宾州城如何?” 杨应麒道:“你要干什么?” 萧铁奴道:“这是我打下来的,以后我们就在这里驻扎下来,不要回会宁去了,如何?” 杨应麒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不行。” 萧铁奴道:“为何不行?” 杨应麒道:“你是想要自立?现在还太早了!我们实力还太弱,再说,这座宾州城虽然比汉村大些,可也大不了多少,布局不行,物产不行!所处地理位置又不好,阿骨打就是把它赏给我我也不要。还是交还给完颜部吧。” 萧铁奴叹了一口气,道:“好不容易打下来的……” 杨应麒道:“不要急。只要我们有实力,东西来得越迟便越好!迟早总有自己的一块地盘的!” 萧铁奴转憾为喜道:“你心中是不是有主意了?” 杨应麒微笑道:“佛曰:不可说!” 第二十七章得文吏(上) 折彦冲见杨应麒来宾州,问道:“阿虎怎么样?” 杨应麒道:“一切都好。” 折彦冲点了点头,这才问道:“我们的俘虏是一批批的往汉村送,那边的事情想必是千头万绪,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杨应麒笑道:“经过上次收服俘虏的事情后,汉村已经形成了一套系统,如何安定人心,如何挑选人才,如何让他们融入汉部,自有一个运作的套路在。我只负责创制,琐碎的事情就尽量让下面的人去理会吧,我又何必操太多的心!地不过十里,户不足千家,这点地方人口就怕我会忙得焦头烂额,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曹广弼道:“然则我们的钱粮还够用么?” 杨应麒道:“这些事情在开战前我早有准备。何况这次大胜,开远哥送过来的胜利品数量十分可观。赵观、刘从等见我们形势大好,也都变着法子给我们输送紧要物资。我将契丹、奚族的俘虏去和女真人交换汉族、渤海俘虏,又将珍宝器玩通过阿虎嫂子都分赠给了女真豪强的家人。只留下了粮食、衣布。如今东村已经住满了千来人,第一批的人已能帮忙开矿打铁,牧马放羊。人口虽繁,但只要挨过了这一年,一切就都如意了。周胜说明年第一个收成季节到来,我们靠自己的产粮养个万把人完全可以。到了第二个收成季节到来,便是养个三五万人也没什么问题。而且随着投入的人手越来越多,我们的粮食情况会越来越好。” 折彦冲道:“人手我们是多了,可土地……” 杨应麒道:“还记得我们从那个无名山谷中带来的东大陆作物么?那些东西需要的土地,和传统作物需要的土地大不一样。所以我们现在都是在女真人不要的荒地上种植,暂时也没起什么矛盾。”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听起来汉村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嘛,那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杨应麒笑道:“我那边的事情大体如意,却不知你们这边如何?” 狄喻把战况、战俘、新兵等事说了。 杨应麒听完点头道:“好。我就怕你们把兵力扩张得太快。大哥现在是猛安,八百人的队伍完全配称得起。不过宾州城小地狭,不宜久居。这个地方还是留给完颜宗室镇守,我们这就回去吧。” 折彦冲一怔道:“回去?现在?需要这么快么?” 杨应麒道:“大嫂在家苦等,这里的将士在汉村有家室的也不少。辽人虽败,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趁着辽军还没有大动作,让大家回汉村休养吧。那边的条件,毕竟比这里好多了。” 狄喻与曹广弼都听出杨应麒话中有话,知道他心里一定另有打算,否则不会丢下汉村特地跑来。 曹广弼见周围没有外人,单刀直入问道:“应麒,你是要避嫌么?我看女真人待我们并无罅隙,特别是大哥完婚以后,双方更无猜忌。你这样是不是太小心了?” 杨应麒道:“等到有了罅隙,再想弥补就难了。眼下我们的力量不足以自立,还是呆在完颜部眼皮底下老老实实过生活比较好。我来之前已经请示了都勃极烈,说汉部男儿多思家园,他已经允许我们回会宁了。明天斡鲁赛就会过来接手宾州。” 折彦冲沉默半晌,不再反对,让狄喻帅四百军守宾州,阿鲁蛮为副,只等完颜部派人来交接。自己和曹广弼、杨应麒、杨开远、萧铁奴尽起四百骑兵、五百工兵,向会宁进发。杨应麒看着那工兵的行伍,说道:“我们的主战兵力才八百人,工兵却有五百,汉村还有两百,这个比例也太不对劲了吧。” 杨开远笑道:“有什么办法,一路上他们筛下一些人来,又不好重新塞回俘虏营,便都归我统领。” 折彦冲想了想道:“这些人素质其实不错,可以抽出一半来作后备!” 此战汉部共俘虏了一千八百多人,其中六百人编入行伍,其余或为农,或为工,或为工兵后备。琉璃屋与锻造室一时用不了那么多人,杨应麒便都让他们去开矿运煤、搬石建村。 路上杨应麒道:“我们汉村之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男多女少。这次东路、东南路军掳掠了不少渤海女子,看得汉村的光棍个个流口水。” 折彦冲道:“然后呢?” 杨应麒笑道:“许多人当然想方设法要去买一个来解火。我当即定下条例:汉村不容奴隶,就算是买来的女人,也只能做老婆,不能做女奴。要买老婆的,钱不够可以到我这里来借。” 折彦冲笑道:“若是这样,汉村现在一定热闹得紧。” 杨应麒道:“是啊,我出发之前,已经有三百多个光棍来借钱办婚书。” 折彦冲奇道:“婚书?” 杨应麒道:“也是新定下的条例,我们是文明人,成婚不能野合,要到村长那里领了婚书,才能成亲。嘿!这三百人用来买老婆用的都是茶,他们的婚事,可把我手里的茶叶掏空了。” 折彦冲笑道:“有家有室,这对安稳汉部的人心大有好处。不过我们新村的房子不是五六个人一间的么?娶了老婆如何过活?” 杨应麒道:“那是半军用的房子。每个村我都留了地皮,打了房坯。娶了老婆,仍然可以买砖头石料把一个小家盖起来——嗯,当然,还是得来汉村借钱。”他指了一下后面说道:“这几百人里头,有老婆的也就几十个吧。等他们都回去,那些没娶妻的看见民部的光棍个个娶老婆估计也会大大眼红,那时肯定又是一轮娶亲热!不过他们好,这场仗打下来,多半也得了不少奖赏,买老婆盖房子不用到村里来借钱。” 折彦冲回到会宁汉村的时候,除了本村以外,周围另有三个村子炊烟飘起,诸村错落,一派热闹。 杨应麒道:“我们汉部本村坐西北而朝东南,经过扩建后可容三千人,此外有八村环绕,因其所在方向分别是前、后、左、右,东、南、西、北。每村可容两千人。将来若把九个村子连成一气,可以构成一个容纳五万人的小城。不过这大概要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曹广弼道:“那我们汉部现在共有多少人?” 杨应麒道:“确切的数字,暂时连我也说不清。大概是三千了吧。除了战俘和部民刚刚买来家眷,还有不少逃奴——你知道的,我们汉部无奴隶,女真豪强的许多奴隶忍受不了,就多往我们这边跑。不过我也只收会说汉话的。” 曹广弼道:“我年中见你大兴土木便觉奇怪,不过现在看来,倒像你早就算准今天情形一般,要不然不会在那时候就给这几个村子打下坯子。老七,你不是真会什么武侯神算之类的本事,能知过去未来吧?” 杨应麒笑道:“我说我有,你信么?” 曹广弼笑道:“不信!” 杨应麒道:“辽人甚是失策!这几次调兵遣将,每一次都透露出中枢决策者的无能!若他们一开始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压来,只怕我们现在早被碾成粉碎了。可他们倒好,军队是一点一点地派,败仗是一个一个地打,人力财力一点一点地往这边送,简直不像来杀敌,而是来资敌!就像发现山间出现幼虎,却先派一头猪来,被吃了;再派一匹马来,也被吃了;再派一条猎狗来,还是被吃了。等到他们醒悟过来要全力出击的时候,幼虎已经变成猛虎了!” 第二十七章得文吏(下) 众人一边谈论着,忽然阿鲁蛮指着远处道:“是嫂子!” 折彦冲望见,连忙飞马过去,跳下来扶住妻子道:“你怎么跑这么远来!动了胎气怎么办?” 完颜虎笑了笑,指了指背后,原来她背后还跟着几十个女人,都是来迎接丈夫回家的。其中有几个和完颜虎一样,也是肚子挺起,或尖或圆。 行伍中的丈夫们早看见自己的爱人了,却都忍着不敢动。杨应麒心道:“这个队伍,看来是训练出来了!狄、曹练兵的本事果然了得!” 曹广弼一招手,道:“好了,就此解散!去见亲人吧!” 几十个成家了的立即欢呼着冲了出去,另外三百多人却愣着不动。 杨应麒道:“新来的战士,都安排在左村。没成家的男儿们,领你们的同袍到村里去!顾大嫂在那里等着呢!” 杨应麒回头见曹广弼看着各携家眷回去的属下发呆,笑道:“哎哟,大冬天的,二哥却猫儿发春了!” 曹广弼啐了他一声道:“胡说八道!” 杨应麒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何必掩饰?说起来,二哥你也二十了,是时候成家了。” 曹广弼摇头道:“我不想在这里成家。” 杨应麒奇道:“那你要到哪里去?” 曹广弼道:“如果有可能,我想回中原……”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但这个梦未免也太遥远了。” 说话间两人的马已经走近村口,但闻村口一阵喧闹,几个人在吵闹些什么。 杨应麒见那群人中心有一个竟然是帮自己打理文书事务的胡茂,不由得有些奇怪,跳下马来道:“怎么回事?” 周围的人看见他来,都纷纷道:“好了好了,小杨首领来了。” 杨应麒见围在这里的都是手底下的文员,心中不由得又添了两分讶异。他一直重视文事,只是北鄙之地通文识字的已经不多,说到学识渊博,汉村到现在为止更是一个没有。这些人都是粗通文墨之徒,杨应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培养起来,构成了初步的文吏系统。因此,这些人也算是和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下属了。 这时胡茂见到他,竟然两眼一眨,流下泪来。杨应麒惊道:“你这是干什么!男儿有泪不当流!你虽然干的是文书工作,但我汉部人人都要能上马挎刀!怎么能轻易哭呢?莫非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胡茂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一个人,好久才憋出一句:“他……他欺负人!” 杨应麒闻言看去,却见是个中年,眉目清朗,虽然衣冠多有残破,但整理得十分齐整,心中暗暗称奇:“这样的人若是出现在江南汴京那是毫不奇怪,这塞北苦寒之地,怎么也有这样的衣冠人物。”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旁边一个伶俐的人便把事情的本末说了。 原来杨应麒临走前曾和完颜各豪强有个协议,凡是汉族俘虏,都归汉部,会说汉话的渤海人也算在内。汉部也不是平白无故地要人,而会拿折彦冲等俘虏到的契丹、奚族、熟女真等族的俘虏来交换。后来汉部的外族俘虏交换完了,杨应麒又让胡茂拿了钱财去赎。胡茂等人在赎人之后,都会问对方擅长什么,是否识字等等,如果识字,以后便会编入文员队伍。 女真豪强和汉部的关系很好,杨应麒“不愿同胞为奴隶”的理由又光明正大,这件事情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到了眼前这个中年人身上,却是奇峰突起。 这人是铁州人士,因战乱被误俘来到此地。他自称识字,胡茂把他带回汉村本村后,便考了他几个问题,又让他写了几个字,见他的字写得漂亮十分高兴,就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帮忙。胡茂是杨应麒的副手,在村里地位颇高,别人见“胡秀才”让这个中年人给他打下手,都替这个人高兴。 谁知道这个中年人听了没半点高兴的样子,反而提了些问题考起胡茂来。一开始胡茂随口应付,谁知道这中年人越问越深,由孔孟旧章考到王安石的新义,句句引经据典,没一句平白话。到最后胡茂连听都听不懂,更别说回答了,只是在那里干瞪眼。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道:“这中年能活活把胡茂给问哭,看来书读得不少,就不知道他的学问主要是辞章,还是实学。” 胡茂指着那中年对杨应麒道:“小杨相公,他太欺负人了!他居然说我的学问给他提鞋都不配!还说他如果来汉部,就得由他来总管一切事务,让我给他打下手!我……他……”显然刚才他被那中年人问得窘迫异常,这时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杨应麒对胡茂笑道:“学问不成,以后发愤苦读也就是了,哭什么哭!”指着那中年道:“你这个狂生,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也指着他道:“你这个孺子,叫什么名字?” 杨应麒不过“十四五岁”,但在汉部中地位奇特,周围的人见这中年对杨应麒也如此无礼,无不愤怒,胡茂大声道:“杨朴,这是我们汉部最有学问的小杨公子!你休得无礼!”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杨朴?原来我们也算是本家。” 杨朴却冷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敢号称‘最有学问’。哈哈,北鄙之地,果然是文荒。你们村就连个知书达理的大人都没有了么?” 胡茂等就要发作,杨应麒却挥手让他们静下来,对这杨朴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有学问的了。为何却流落至此?” 杨朴嘿了一声笑道:“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孔子犹有陈蔡之厄,何况我辈!” 杨应麒笑道:“圣人不是我辈该胡乱攀比的。嗯,我经书读得不熟,也不和你比着掉书袋。刚才你是不是说,如果你来汉部,则一切事务都要由你来管?” 杨朴淡淡道:“若我愿意留下,居此位自然理所当然。” 杨应麒笑道:“这汉村的俗务,我早就想脱手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几千人的生计,可不是会作几首歪诗、背几章《礼记》就能治理好的。” 杨朴冷笑道:“十里之地,千户小邑,致平也不过反手间事。” 杨应麒听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笑道:“哦?那你倒试着说说我部的好坏。” 杨朴道:“我听说这子母村的建制都出你手,想来你也有些学问。若论农牧工虞,也颇有可称道之处。你们才不过二三千人,你却又预先打下这八个子村的坯子,则对将来之事,想来也有意料之能。” 杨应麒听得眉毛一轩,道:“说下去。” 杨朴道:“可惜你所能意料,也不过一二年、两三年,胸中没有十年之规划,更无百年之眼光。所以你这汉村的建制,放诸一二年间,则处处高明。放诸五六年间,则颇见破绽。放诸百十年间,便显出建村者全无远见!”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来来来,到我住处来,前些天我才得了二两好茶,乃是雨前龙井,塞外难求。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第二十八章称帝号(上) 杨朴虽有几分狂气,却不是一个纯粹的狂生。他见杨应麒不过十几岁年纪,面对自己的挑衅居然毫不动怒,不由得暗暗称奇。来到杨应麒房中,见屋内一个书架,约有三百余卷图书,却都是善本。 杨应麒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道:“塞外好书难求。我搜刮经年,也不过是这点家当,却是贻笑大方了。” 杨朴却道:“不然,女真人便是识字的人也不多,你身处其间而能如此,已属难得。”说起话来已比在外边平静多了。 杨应麒点头称是,说道:“在这里,多有英雄豪杰而几无文人学士。能谈论点风雅的,也就我族兄杨开远等寥寥数人。” 杨朴见他烧炭煮水,不用煮而用泡,颇感奇怪。然而见他手法熟练稳重,展现出来的气度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应有,心中再不敢对杨应麒等闲视之,心道:“茶道功夫,能见学养底蕴。此地虽属蛮荒,但这少年大有来历,不能小觑了他。” 杨应麒道:“唐人烹茶,多加茱萸、橘皮。本朝尚清淡,故只是清煮。我这泡茶法又在茶艺上减其繁冗。杨先生是渤海人吧?却不知是否习惯。” 他所说“本朝”,自然是称宋而非辽。当时天下文化之中心在宋,士大夫间的潮流也以宋风为尚。杨朴是辽国士子,颇知大宋茶道,但杨应麒这时展现出来的茶艺却本应在明清时才开始风行,因此对杨朴来说十分新奇。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实则是互相试探学问。 一席话说下来,杨应麒心道:“这人肚子里果然是有文章的。”杨朴则想:“我刚才太唐突了,此子和胡茂等人不可同日而语!” 茶过三循,杨应麒道:“刚才在外边,杨先生说我村建制,放诸百十年间便破绽百出,不知能具体言之否。” 杨朴道:“方才杨某孟浪了。想来小杨相公心中另有主张。” 杨应麒道:“说说无妨。” 杨朴心想我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反而让你小瞧了,当下将汉村格局偏狭的地方一一指出。 杨应麒听得暗中大喜:“这人是有实学的!不是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待杨朴说完,杨应麒又问道:“今日辽、女真之势,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朴沉吟半晌,叹道:“大辽已经错过了扑灭女真人的最好机会,今后的国势,只怕会每况愈下。至于女真……女真人虽然野蛮,但颇有好学者,将来或能成就大业。” 杨应麒道:“若我汉部则又如何?” 杨朴盯着他,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杨应麒道:“不必讳言,但说无妨。” 杨朴道:“听小杨相公这样说,莫非对女真怀有异心不成?”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神色不动,只是摇头道:“不是。我们汉部受女真恩惠甚多,绝无恩将仇报的道理。不过我们和女真族豪强的想法不大一样,他们追寻的是女真一族的兴旺,至于别族如何则不考虑。我们追求的,却是治下人人如一。因此完颜部有奴隶,汉部没有。” 杨朴道:“既然如此,为何汉部只庇护汉人?” 杨应麒道:“任何事业都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汉人开化已久,文化较高,我们的想法大家都能很快接受。且我们本身就是汉人,因此比较容易互相信任。互相信任才能团结,团结才有力量!要建立一个理想的家园,必须有强大的力量才能维护。” 杨朴闻言,沉默良久,终于叹道:“辽境的学子常自诩中原,藐大宋为南朝,以为宋朝诸公不能凌大辽学子之上。今天见小杨相公才知此言大误。方才这番话虽然直白,似乎没有出奇之处,但不是上邦才俊哪里说得出来!” 杨应麒问道:“若如此,杨先生愿意留在汉村,还是回铁州去?若回铁州,应麒自会派人护送。” 杨朴叹道:“铁州家园已经糜烂,回去又能如何?” 杨应麒又道:“都勃极烈气度甚雄,对知书晓文之人十分看重。若先生觉得汉部太小,我可以替先生引荐,都勃极烈必然重用。” 杨朴道:“小杨相公如此说,莫非汉村就没有杨某容身之处么?” 杨应麒笑道:“若先生不嫌弃,我们自然欢迎之至!”取出一副地图来打开,杨朴一见惊道:“这是大辽五京六十二州之图!”见那地图制作精密,详略不一,东京道最详细,中京道以及上京道东部次之,南京道又次之,西京道及上京道西部则只是粗具而已。 杨朴道:“此图与以往杨朴所见地图大大不同。就东京道中部、南部两处而论,就是大辽北院枢密所藏地图,也未必能比此图更加实用。”仰首叹道:“女真之胜,果非侥幸。” 杨应麒听他这样说,微微一笑道:“这地图离完成还远得很!都勃极烈也还没有看到。” 杨朴咀嚼着着两句话,杨应麒又道:“不过,依我看来,女真代辽,只是迟早间事。问题在于,到时候我们汉部如何自处?先生可有什么看法?” 杨朴道:“我来会宁已经数日,颇听说汉部的事情。折首领乃前国主女婿,既贵且亲。只要能韬光养晦,不与完颜部起冲突,汉部便无可虑。” 杨应麒嗯了一声,顺口道:“就这样么?” 杨朴目光闪烁起来:“若不然,又当如何?” 杨应麒将地图收起,笑道:“没有如何。将来的事情,三五年后再说吧。现在还是先想着怎么帮都勃极烈拓展局面。” 杨朴道:“不错。汉部依附女真。女真兴则汉部兴,女真若有不测,则汉部危矣。”顿了顿,道:“女真威名已远,却不知折首领劝进没有。” 杨应麒一怔道:“劝进?” 杨朴道:“就女真而言,既已经叛辽,则当自立,否则何以号召诸部?就我汉部而言,若先一步劝进,则是有功。” 杨应麒沉吟道:“你说的对。这件事情我马上去和大哥说。” 当日杨应麒请来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萧铁奴等人,折彦冲和杨朴相见甚得。 第二十八章称帝号(下) 杨朴说了劝进的事情,曹广弼道:“北鄙小国,民满十万而已,尚不及大宋一州。如此便称皇帝,未免太过。”在他心中,始终以大宋为不易之正统。 杨应麒却道:“不然。若大辽来攻,二哥以为双方胜负之数如何?” 曹广弼沉吟道:“辽国欲灭女真,只怕难了。” 杨应麒道:“若辽国打不下女真,则会如何?” 曹广弼道:“轻则裂疆丧土,重则分崩离析。” 杨应麒又道:“若是这样,女真国运又会如何?” 曹广弼道:“若是前者,则契丹女真为北国双雄。若是后者,则……”他皱了皱眉头,忧形于色:“若是后者,则女真或者可能代辽而兴。不过契丹立国百年,根深蒂固,女真人要自立不难,想要吞辽,只怕没那么容易。” 杨应麒道:“然则女真人能与大辽相抗,已无可疑。辽主已称帝二百余年,女真的都勃极烈称帝,又有何不可?”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称帝就称帝吧。反正也没人管得着他,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杨应麒笑道:“怎么会没什么关系?阿骨打做了皇帝,我们也就水涨船高。大家都弄个将军元帅什么的做做,不用像现在这样,叫什么首领,像个山寨头目似的。” 曹广弼等闻言无不大笑。 第二日折彦冲来见阿骨打,见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女真国相撒改刚好都在,便道:“叔父!如今我们连番大胜,威名远播。女真诸部归心,新附州县也都降服。疆土渐大,人民渐多,过去山林部族的统治方法已不能行。若不革旧订新,册帝号,封诸蕃,则各州各部都视叔父为一酋长!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没有一个名号,如何去号令诸部和大辽对抗?若使臣民对叔父的名分心存疑虑,则迟早必生大祸!如今一年将尽,不如就以明年开春,建新元,称帝号,以系国人之心。” 阿骨打沉默不语。吴乞买、撒改等闻言却深以为然。撒改道:“驸马不愧是上邦豪杰,所言大有道理!” 宗雄、宗翰、宗望等也都道:“如今我们与大辽已经破裂,若不称尊号,如何系国人之心?” 阿骨打问折彦冲道:“在中原,也是这样说称帝就称帝么?” 折彦冲道:“若无实力,称帝徒惹人笑话。” 阿骨打问道:“如何才能不惹人笑话。” 折彦冲道:“若得大国承认,则天下再无人敢不敬。” 阿骨打道:“大国?是辽,还是宋?” 折彦冲道:“澶渊之盟中,宋兄辽弟,萧太后为叔母,两国并列于世。大宋太远。大辽威名远播,自东海以至于西域无不畏服。若能得其册封,即可名正言顺。” 阿骨打道:“我们和大辽已经撕破了脸皮,如何能得其册封?”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这却简单。它不册封就打,打到它册封为止。” 宗翰等人哈哈大笑道:“不错!打到它册封为止!” 撒改见阿骨打心意已决,便道:“既如此,我便去准备称帝事宜。这事还要驸马多多指点才好。” 折彦冲忙道:“不敢。”顿了顿,上前道:“叔父。若称皇帝,则再非一族之长,而是一国之尊。一国之尊当以天下为大公、视万民如一体。如今国内之形势,女真优于各族,完颜优于各部。且又多有奴隶、奴婢。其人生活困苦,如牛如马——这都是不公之事。虽然这些事情积习已深,一时难以扭转。但希望叔父称尊之后,渐除这等不公之制。”他之前那些话都是和杨应麒商量好的,最后这段话却是临机想到而提出。 阿骨打还没说话,吴乞买、宗翰等人却都已经摇头,吴乞买道:“奴隶有什么不好?那些人怯懦、懒惰、愚蠢,自然要沦为奴隶。至于完颜优于各部,女真优于各族,那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依你所说,所有人都平等,将来儿郎们还哪会卖命杀敌?大家辛辛苦苦打了几十年,到最后还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众女真都点头称是。阿骨打的庶长子宗干道:“驸马,你虽然是英杰,但宋人的东西,不是什么都好的。你让爹爹称帝,那是对的。但说什么女真不应优于各族,完颜不应优于各部,那就太荒谬了。” 国相撒改见折彦冲满脸失望,安慰道:“驸马不必如此。完颜部向来视汉部如同一家,我们两部之间,并无歧视。” 阿骨打道:“不错!自从汉部到来,我家孩儿人人识字,个个读书。你们又教我们筑宫室,造煤炉,还教我族人种植玉米番薯,会宁一日比一日繁华,这些都少不了彦冲你的功劳!至于你说不要奴隶,要大公,此制实在无法在我族施行。但你在汉部实行汉制,我也不干涉就是。” 汉部来到女真属地以后多有贡献,却未曾损害女真各部的利益,因此阿骨打等首领对域内存在这么一个制度截然不同的部族一时间都还不觉得有何不妥。 折彦冲见了这种情形,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提。回到汉部后,折彦冲将事情始末说了,杨应麒沉默不语,杨开远深以阿骨打不能纳大公之议为惜,曹广弼叹道:“女真终究是浅演之族,要他们现在就接纳圣人之言,未免强求。” 刚从宾州回来的狄喻沉吟道:“就是中原,圣人之言又何尝得行过?” 萧铁奴却忽然放声大笑,指着折彦冲道:“老大,你英雄起来连我也害怕,迂腐起来却也可笑!”说完扬长而去。 杨朴道:“无论如何,我们得国主‘不干涉汉部行汉制’一诺,将来大有用处。”这句话,算是给之前的讨论作了个结。 杨应麒知道那事情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便转换话题道:“女真既然决定建国称帝,大部分事宜还得由我们汉部承担。这里虽然是北疆,但称帝的大典也不能搞得太过寒酸。宫室、衣物、仪仗都还是要的。” 杨朴道:“今早我看了我村的工匠房、织造房,足以应付这些。至于典章礼仪,仪仗器物,我倒都略知一二。只是这些东西,所费颇多。” 杨应麒道:“完颜部和我们很熟,和我们买卖做惯了,不至于白拿我们的东西。但我们也不必在这上面赚钱。半送半卖,也算是尽了我们一份心意。” 为了应付开国大典的场面,汉部许多半闲置的人手被动员起来,投入各种器物的生产之中。新娶回来的几百个媳妇大都编入织造行伍,而杨开远手下的七八百工兵更是承担了为阿骨打建造宫室的重任。当然,无论是宫室还是仪仗,一切都不可能像中原那么隆重,意思意思而已。 汉部只有一支人马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那就是那八百骑兵。这八百骑兵在冰天雪地中接受狄喻、曹广弼的训练,日渐一日地强大起来。以他们的身体素质而论,本来就是从几千战士里挑出来的,吃着汉部的粮食,穿着汉部的衣服,听着汉部老兵一次次地讲述汉部的历史、讲述折彦冲等人想建立的理想国度,慢慢的,新兵和老兵如百山之铜融成一炉,再无彼此了。毕竟,他们都辽国的底层,又都能说同一种语言,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人先来,有人后至。在这个激荡着热情的团体里,冬季的寒冷只不过让他们彼此更加靠近而已。 终于,这一年的冬天过去。 大宋政和五年,辽天庆五年,在女真各部的拥立下,完颜阿骨打称帝,女真正式建国,国号“金”。 《国本肇造》完,请关注第三卷《裂土之谋》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裂土之谋 第二十九章再破辽师(上) 女真人建国后不改本色。阿骨打用一场战争来庆贺他隆登大位。 在称帝的当月,完颜阿骨打兵逼辽国北疆重镇黄龙府。这是一次没有悬念的掠夺战,黄龙府所在的益州驻军根本没有能力和金军打野战,听到消息,益州人纷纷逃进黄龙府城,没来得及逃跑的人则被金军掠走。阿骨打没有真正进攻黄龙府——只是炫耀了一下兵威就回了会宁。 汉部八百骑也参加了这次战斗,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一次演习。由于曹广弼对这种没有战略意义的强盗行为不以为然,因此在这次行动中他们没有掳掠到人口财物,但后方的杨应麒却拿出了刘从刚刚运到的茶叶,从金军手里换到了部分战果。 如今,汉部已有五个村飘起了炊烟,男女的比例也逐渐趋于平衡,人口接近四千。 折彦冲回到汉部的时候,欧阳适的副手刘七也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大辽又发兵来攻打了。折彦冲听说,忙带他来见阿骨打。阿骨打也已得到消息,正会聚诸将商议。 刘七说了自己在上京的见闻,最后道:“这一次,听说有二十万骑兵,七万步兵!”说到这里,他的脸都黄了。 阿骨打问道:“打听到将帅是谁没有?” 刘七道:“行军都统耶律鄂尔多,左副统萧伊苏,右副统耶律章努,都监萧色佛埒。” 刘七说一个名字,阿骨打冷笑一声,最后道:“庸才罢了!”又对刘七道:“你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吧。”又派亲信前往边境拦道打听。 阿骨打问折彦冲道:“你看如何?” 折彦冲道:“所谓步骑二十七万,从来都是‘号称’,真实的数字要大打折扣。就算真的有几十万兵将过来,也不可能个个都是善战之兵,辽国也没这么多精锐。而且听说辽国也已经出现‘空饷’、‘空额’之弊,一些军队徒有其建制而没有实数——所以这支军队连数量也大大可疑。况且几十万大军远征,耗粮必多。我们只要扼守险要,令辽军精兵无法用其长,则辽军日久自败。” 阿骨打喜道:“后辈小子当中,说到用兵称我意,就只有粘罕和你了。” 众人各去准备,不久新的消息传来,此次辽大军东来,不是要来“征伐”,而是要来“戍边”。 杨应麒听说后大笑道:“我以为辽人已经决定派来一头猛虎,原来是派来一头水牛!既来戍边,不教而征的民兵必多。民不教而令上战场,谓之弃!看来这次我又有得忙了。”回顾杨朴道:“我这一母八子、九村连环的建制,果然是太狭隘了。” 杨朴道:“辽人毕竟兵多,不能太掉以轻心。” 杨应麒道:“女真人气势方雄。我料国主必不会消极防守,而会主动出击!” 傍晚阿骨打果然召集诸将,下令明日便整军出发。军过拉林水,阿骨打弟弟斜也前来会师,兵力不足两万,但女真人屡胜之下,全无半点惧意。 会师不久,辽军便派使节来奉上议和国书。国书上写的却是契丹文字。完颜希尹打开一看,大怒道:“契丹人无礼!” 阿骨打问道:“怎么?” 完颜希尹道:“耶律延禧开头就说大辽皇帝谕某,却是直呼我皇名讳!”耶律延禧便是辽主的名字,因为这封国书中直呼阿骨打的名字,因此完颜希尹便也直呼辽主的姓名相报。 阿骨打却不动怒,淡淡道:“他说什么?” 完颜希尹道:“耶律延禧说只要我们称藩,他就许我们作他们契丹的属国。但要年年入贡,定岁入朝。” 斜也走上一步就要扯破国书,阿骨打挥手道:“不要理他。待把他打疼了,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完颜希尹道:“他既以国书来,我们便当以国书回他!以示我们是知礼的大国。” 阿骨打道:“好,你来写。就说如果他们归还阿疏,大军退出黄龙府,我就许他议和!” 完颜希尹取笔墨纸张,写道:“大金皇帝诏谕耶律延禧……”不多时写完,扔给辽使,赶出大营。 第二日进军,忽然天上一团火光划过,不知坠于何处。阿骨打大声道:“看!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祥兆!天助大金,此行必胜!” 万余人一起叫道:“天助大金,此行必胜!” 折彦冲望着那火光消失的地方发了一下呆,派了一个亲兵回去和杨应麒说知。 大军继进,直逼辽军所在的达古鲁城。阿骨打率亲信十余骑登高远望,只见辽人连绵数十里,行伍却参差不齐。 阿骨打问众子侄道:“你们看如何?” 宗雄道:“人虽多,却如绵羊。” 宗望道:“行伍队列,强弱不均。” 折彦冲道:“看来这次所谓骑兵二十万,步兵七万只是一个吓人的数字。而且这些人哪里是战士?分明都是临时征调来的农民、牧民。” 阿骨打颔首道:“不错!辽军不足畏!” 折彦冲道:“我们十几人在此了望,和敌军已经离得极近。而辽人竟然不派前哨来戒备驱赶捉拿,可知辽军统帅之无能!此处地形居高临下,若在此结阵往下推进,便如高屋建瓴,一发千里势不可挡。” 阿骨打喜道:“正合我意!”传令金军上高地结阵。对面辽军看见,似乎有所动作,但迟迟也没有派军前来阻击或包围。 阿骨打指着山下道:“辽人反应迟钝!到现在还没布成阵势!孩儿们,举起你们的刀棒,破敌就在今日!” 宗雄率金军右翼为冲锋主力,折彦冲以八百骑为副,直冲辽军左翼。辽军左翼人数比宗雄所率多出两倍不止,但人无战意,阵势未成,竟有人一望见金军就丢下兵器撒腿逃跑。甫一接锋,辽阵便垮。辽军左翼向后溃退时,萧铁奴狂吼着率领所部百骑急冲上去,竟然冲到了宗雄的前面。几千人便如一把利剑一般把辽军左翼活活撕成两半,萧铁奴所部百人竟然未伤一人一马便已冲到了辽阵的后方! 宗雄在后边叫道:“左翼已垮,冲他右翼!” 哪等宗雄下令?萧铁奴早已从辽军背后横跨过去,直奔辽军右翼的阵后。辽军右翼这时已经布成阵势,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把萧铁奴死死挡住。萧铁奴心道:“这右翼却比左翼坚稳得多。” 忽然旁边一人叫道:“六奴儿,冲不动了是吧?” 讥讽萧铁奴的却是阿鲁蛮,萧铁奴一回头的空挡,他已率百骑从旁冲了进去,不顾死活,直陷辽军阵中。 萧铁奴被阿鲁蛮的言行激得大怒,发狂了一般杀了进去,辽阵稍却,但在他冲进去后随即合拢,把两拨人马围在中间。 第二十九章再破辽师(下) 萧铁奴和阿鲁蛮陷身辽阵之时,曹广弼刚好赶到,他见萧铁奴和阿鲁蛮在辽阵中左冲右突,马力渐疲,对随后而来的折彦冲道:“我去接他们出来!”银枪一引,率人来救,三拨人马汇在一处,并力冲杀出来。 萧铁奴下令换马,随即又冲了进去,宗雄叫道:“女真的儿郎们,难道我们还输给了汉部的兄弟不成!” 女真人齐声吼叫,如狼扑虎纵,挥着大刀与狼牙棒向前冲杀。辽军右翼的兵马稍显惧意,但阵势仍然不乱。 宗翰在高地上望见,对阿骨打道:“辽人左翼已垮,但右翼颇坚挺,宗雄已尽全力仍然无法取胜,待我率部前去助战!” 阿骨打道:“你且不动。”唤他的庶长子宗干道:“你率人去冲击辽军右翼,让它前后不能兼顾。但不要深入阵中。” 宗干道:“我明白!” 宗干作势一冲,辽军右翼果然悚动,以为金军主力到了,纷纷前趋防御,处于右翼中部的军马或向前,或向后,一时混乱起来。 萧铁奴等无法纵观全局,但见前方抵抗力稍显薄弱便冲了过去,最中坚的一层防御被冲垮以后,再往前就势如破竹,他满身是血,身被五创,跟随在他后面的人马也越来越疲惫,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宗干的声音大叫道:“铁奴兄弟!” 萧铁奴听到声音精神一振,叫道:“再往前一步,辽阵就垮了!往前一步!往前一步!” 后面汉部齐声叫喊:“往前一步!往前一步!”鼓起最后的勇气冲出辽阵,宗干引兵来会,反向冲击。辽军右翼的前部军马见金军竟然从后面杀出,以为后部已垮,无不骇然,弃甲逃亡者不计其数。 阿骨打在高地上叫道:“辽人输了!孩儿们,冲啊!”领中军杀来,势如猛虎下山,辽军的战斗意志已经崩溃,中军兵马望见金军,还没接锋便不断有人逃散。阿骨打乘胜追击,蹑着辽军的尾巴直到辽军大营。辽将害怕,不等人马全部撤入便关上大门,大部分人流散在外,或逃或降。 萧铁奴要去冲营门,折彦冲挽住他的马头道:“马力已疲,且等等!” 狄喻和曹广弼收降俘虏,得两千余人。他们派发红色布条,命降者绑在头上,列队于前,汉部兵将在后。 阿骨打下令,宗雄堵在北面,宗翰堵在南面,阿骨打自镇西向。折彦冲奉命守东方。 曹广弼对折彦冲道:“兵法云:围三缺一,必要留个出口,让他们有个去路才好。否则四面围死,辽人必定死战。” 折彦冲当即下令,命八百精兵尽皆潜伏,只留那二千降俘列阵待命。 入夜之后,降俘不断逃亡,待到黎明只剩下三三两两四百余人。辽人见东方围弱,立即弃营冲出,那四百降俘望见便先逃了。辽军过半,折彦冲和狄喻一左一右突然冲出,辽将弃旗而逃,突围战马上变成大逃亡!女真各部事前得到知会也早知道折彦冲的计划,群起来追。 宗望宗翰兵锋所及,直至阿噜冈。几万步卒跑不过女真精骑,在这场战役中建制尽灭。汉部在战争后期却放慢了脚步,收缴俘虏、兵器。每收一个战俘,便让他头绑红带,弃刀取棒,走在前边收取辽军留下的军资,汉部兵将在后监视。杨开远工兵跟上来入营收缴,竟然在辽军驻地找到无数农具。 折彦冲看了道:“辽人此来,战略目的果然是防卫而不是进攻!这十几万人不是来打战的,是来种田的!” 曹广弼道:“兵农合一乃是古法,若用得好可以不费朝廷粒米而边疆自固。只不过现在这种情形用这种策略显然不适合。辽人这样做形同资敌!看来大辽枢密尽是庸人!” 杨开远也叹道:“应麒曾经有‘派水牛御老虎’之论,辽军这次派来的,不就是一头大而无用的水牛么?” 这一仗折彦冲尽得俘虏五千余人,其中倒有三千人通晓汉语,这些人大多在原籍就过得很苦,此时天气苦寒,辽国也没发给足够的衣物。杨开远带来了大批的粮食衣服,派发下去,没过几天,五千余人竟然都过得颇为惬意。 曹广弼在那三千多人当中挑出一千二百人来作为新军的种子,杨开远带着其他人就要回汉村,萧铁奴忽然指着那两千个非汉族群道:“那里面有不少强健的人,为何不用。” 杨开远道:“这些人不是汉人。” 萧铁奴道:“其余三千个人里面,也多不是汉人。” 杨开远道:“他们汉化已高,会说汉话,我们也便当他们是汉人了。” 萧铁奴冷笑道:“你们不是一直说什么要视各族如一的么?” 杨开远有些黯然,这两千多俘虏多是奚族、室韦,带回汉村最后的结局就是和女真部豪强交换汉俘、女奴,而这些俘虏到了女真人手底下,日子都不好过。 折彦冲闻言叹道:“这两千人不是我们不想安置,而是不能。我们汉部到现在才四千人,因为彼此语言同一,政令容易传达,因此相安无事。若是忽然多了两千个言语不通的异族,只怕非出大乱子不可。” 狄喻也点头道:“不错。做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行。” 曹广弼瞄了萧铁奴一眼,道:“说起来,刚才那两句貌似悲天悯人的话,真不像你的风格!”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谁悲天悯人了,我只是觉得可惜!”他指着那两千人道:“这些都是蛮子里的蛮子,里面至少有几百个是绝好的战斗坯子!就这样送走,真不甘心。” 曹广弼摇头道:“军队的战斗力在于总体组织而不是个人力量!若士兵不听指挥,再会打仗也没用——刀子口要是向内,伤的首先是自己!” 萧铁奴嘿了一声,说道:“若我能让他们服服帖帖呢?” 折彦冲等人听了心中都是一动,他们都相信萧铁奴有这个能力。这条草原狼王,连最凶悍的蒙古强盗都服他。 折彦冲道:“如果你能保证他们不破坏汉村的秩序,而且在一年内学会讲粗浅的汉话,那就去挑吧。以五百人为限。” 萧铁奴大喜,冲了过去,举起刀,大声对那些奚人、室韦说着一些折彦冲听不懂的话。 曹广弼问道:“他在说什么?” 杨开远道:“也许是奚族人的话吧,也可能是蒙古话。” 只见那两千多人忽然汹涌起来,人人激动,就像是恶狼闻到血腥一般。萧铁奴忽然掉转马头便跑,两千多人都跟了上去,有的人跑得快,有些人跑得慢,前面跑得慢的人,竟有许多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推倒在地,后面的人也不管倒下者的死活,一脚一脚地踩过去!两千多人像发疯了一样跟在萧铁奴的马后面,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踩死。也有人体力跟不上,中途掉队。 杨开远见了这疯狂的场面大为不解,忍不住道:“铁奴究竟在干什么!” 没人回答他,其实大家都隐隐猜到萧铁奴要干什么了。 第三十章新编胡伍(上) 半个时辰后,萧铁奴终于回来了,四百多个人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坐骑的尾巴后面,在大冷的天气中敞开了胸脯喘气,虽然个个累得够呛,但每一个人都极雄壮,也极野蛮! 萧铁奴跳下马来,对折彦冲道:“我就要这些人,其他的,我不管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这些人不要和汉村其他村民杂居了,就住一个新村吧。” 萧铁奴道:“不用!我们村还有不少帐篷,把这些帐篷拖出来,在汉部边缘扎下就行。” 折彦冲道:“你可要好好约束他们,不能让他们干烧杀抢劫的勾当!” 萧铁奴道:“放心,没事的时候我会带他们去打猎牧马,发泄力气。打仗的时候,我保证这些人会冲在最前面!但粮食兵器怕还要村里提供些。” 折彦冲道:“这个自然。” 慢慢的,那些没有被踩死的人都跟了过来,然而却被那四五百人排斥在外,不得已,只好回归到杨开远旗下,人数不足一千,其他人,有些中途死了,也有些中途逃了。但在这种情况下逃走未必就会比留下的人好过——若是遇到女真骑兵,随时会被杀掉。 折彦冲带领大队来和阿骨打会合,把缴获的农具、军械等尽数献上。阿骨打问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道:“我部先发攻击,兵力也先疲,所以留下清理战场,由生力军继续追击,并不是为了夺取败敌军资。我们收取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全军共同的战果,当由国主发给众兵将作为赏赐。” 阿骨打大喜,将折彦冲献上来的东西论功行赏,得到赏赐的人无不盛赞驸马。 阿骨打将其中三成赏赐给折彦冲麾下兵将,折彦冲道:“太多了。我部之功不足得此。” 阿骨打道:“各部都掠夺了不少东西,可没见一人交上来的。其实你就算把东西全部截下,也没人会说什么——汉部军功,完全当得起!” 折彦冲便不再推辞。此时完颜虎临盆将近,折彦冲请先班师,阿骨打允了,折彦冲又说道:“辽人此败,数月之内再难组织大规模的进攻了。我们从起兵以来月月有战事,此刻正好休养生息,只令偏师骚扰辽国边境,蚕食东京州县,便足以拓疆土,扬国威。” 和阿骨打告别之后,行军不到一日,前面飞马来报:“公主生了,母子平安。” 折彦冲一听兴奋得勒马人立,喜得手足无措,那马也因他的胡乱操控而乱嘶乱跑。 曹广弼牵住他马头道:“军马我来带,你先回去吧。” 折彦冲喜道:“好!”他没日没夜地快马急驰,回到汉村却全没半点倦色,杨应麒正从他家里出来,看见他笑道:“来得这么快!” 折彦冲道:“阿虎和孩子都好吗?” 只见完颜虎走到门口来,回答道:“好是好。就是你说话别太大声。还有,把马牵开些,别吓着孩子。” 折彦冲忙跳下来叫道:“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好好坐你的月子!”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坐什么月子!我没你们汉族女子你们娇嫩。我告诉你,我叔母有一次生产完,刚好遇到敌人来袭,她把孩子放下拿着弓箭就出去助战!” 折彦冲抢入房内,杨应麒也不过问战事,微笑着把门带上,来到汉部政务堂,见杨朴正皱着眉头,杨应麒笑道:“‘十里之地,千户之邑’,也会难倒你不成?” 杨朴抬起头来,说道:“手底无人可用,自然忙乱。” 杨应麒笑道:“这话说小声点。若让胡茂他们听见,又要闹别扭了。” 杨朴道:“前方来报,此次战俘共五千余人,其中一千多人编入行伍,另外还有三千多人,安置起来却也不易。” 杨应麒道:“那一千多个不会说汉话的,可以拿来和女真人交换汉俘用。剩下两千人,都发去种田去。所谓春种秋收,这些人来得正是时候!” 杨朴沉吟道:“如今荒地渐开渐多,务农者已逾千人。我们以合作制组织人手,以雇佣制计劳发食,暂时来说没有问题,但这不是长远之计。若要久安,莫若把这些田计口分发,我们只收取赋税——田归各人,则这些人便能成为有产之家。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杨应麒闻言笑道:“分田?哈哈,这田我说什么也不会分的。” 杨朴诧异道:“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现在还不到久安的时候,会宁也非我等久安之地。” 杨朴恍然大悟,心道:“亏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论到谋虑之深远却远不及这十几岁的少年!”他可不知道杨应麒的心理年龄和他的外表绝不相称! 第三日,萧铁奴到了,后面是曹广弼,杨开远则要到第四天才到达。 杨朴来了以后,杨应麒便把庶政都交割给他,全面放权。不过杨应麒冷眼旁观,发现杨朴其实对政务也非十分精擅,心道:“治理一州一县还是难不倒他的。不过以此为上限却又委屈了他。他最出色的才能,或在于参谋政略。” 曹广弼和杨应麒说了萧铁奴部勒异族勇士的事情,杨应麒道:“我们身在塞外,迟早要有这样一支人马的。唉,眼见人口渐繁,胡风渐炽,对我军战力提升是很好的。只是若再无人文杰士加入,汉部胡化将是迟早的事情。” 杨开远道:“有我们在,当不至于吧。” 杨应麒道:“军事上的训练旬月间或可见效——只要能激发他们的勇气,教育他们懂得令行禁止。但文化与风俗的陶熏却非十年之功,这些东西顽强得让人难以想象。我们几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在胡种居多的情况下,纵然我们付出毕生的努力,到头来最多也就是一个秦始皇治下的军政社会。” 忽然听一个人嘻嘻笑道:“若能建立像秦始皇那样的功业,又有什么不好?” 杨应麒顺口道:“在一千年前他自然是了不起的。但现在让天下再如秦治,那是活回去了!”愣了一下,惊喜道:“欧阳!是你么?你回来了!” 第三十章新编胡伍(下) 欧阳适走了过来,笑着对杨应麒道:“你才听出来啊。” 杨应麒问道:“你怎么才来!辽京那边可是有什么阻滞?” 欧阳适摇头道:“不是。其实我离开辽京有一段时间了。这一个多月来,我是跑到海边去了。” “海边?” 欧阳适道:“我在辽中京遇到一个货贩子——这人是我在东海时的故人,因此打听到了家族的一些事情。” 杨应麒道:“所以你就跑去了?和你家族联系上没有?” 欧阳适微笑道:“只见到我家一个管事。我让他带信给我叔叔,告诉他我们的近况。应麒,你说我们能否把势力延伸到海边去?” 杨应麒沉吟道:“现在我们和女真人交好,或许可以和东海女真沟通。不过那也不是长远之道。若要在海上有所发展,除非把我们的势力拓展到辽东半岛。” 欧阳适兴奋了一下,随即摇头道:“黄龙府以南是大辽精华所在。欲得辽东,如割大辽一股。只怕没那么容易。” 曹广弼也道:“最近我们连战连胜,一来是背家而战,二来因为地形熟悉,占据了地利,三来也是辽国连连失策所至。但辽人要是清醒过来,只要出来一个能人主持,局面只怕便大大不同。契丹兵甲百万,金军连我们算上也不过两万人。他们死上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口都无所谓,但女真人只要一个不慎,立即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能人!当今辽主若能识别能人庸才、忠臣奸臣,还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么?大厦之倾,通常不是被外人推倒,而是其内的栋梁被蛀虫蛀得百孔千疮!辽主登基已有十余年,所谓积重难返,你认为他真能忽然间像禅宗高僧那样大彻大悟不成?” 曹广弼闻言深深一叹。他的叹息倒不是因为契丹,而是因为大宋! 时日匆匆,转眼二月。阿骨打班师回会宁时,汉部诸村已经基本安定。 折彦冲携妻子出迎,阿骨打问完颜虎道:“你生下那虎崽子身子雄壮不?”只因阿骨打这句话,折彦冲的大儿子便有了个小名,唤作“折小虎”。 完颜虎回答道:“壮得很,过个十年,就能跟叔叔你杀敌去!” 阿骨打闻言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辽金之间便进入短暂的和平。杨应麒杨朴管经济政务,曹萧二人主练兵,杨开远、阿鲁蛮为狄、曹两人副手。曹广弼本有家学,这两年来千里奔战,以实战验证所学,又有高朋良友在旁切磋,兵学越来越见精密。萧铁奴带兵,如虎驱狼,无曹广弼之法度,却能激发那些蛮族的天生勇猛。杨开远和阿鲁蛮在旁协助,能耐也日有所进。 这段时间里,几个年轻人最见清闲的反而是折彦冲和杨应麒。折彦冲整天陪着妻子弄儿为乐,对汉部的事情半点不理。杨应麒号称总揽汉部内政,其实则是把庶政全部抛给杨朴,每天就带着完颜宗宪等小孩子去钓鱼。 两个月后,两个欧阳氏族人竟然跋山涉水来到会宁。欧阳一族造船之术十分精湛,但苦无一个大后方,又无政治势力支持,多年来发展大受限制。因此听说欧阳适的情况后大感兴趣。 欧阳适带了族人来见杨应麒,杨应麒早听欧阳适说如今欧阳家当家的是他堂叔欧阳济,眼前这两个,一个是欧阳济的弟弟欧阳泷,一个是欧阳适的堂兄欧阳运。欧阳家对汉部本来是抱着“前来援助、互相利用”的心态,但欧阳泷、欧阳运两人登岸以后,一路听说金军的兵威,敬畏之心渐生。来到汉村见到欧阳适时,两人已不敢以叔父和堂兄的身份相压了。 欧阳适指着杨应麒道:“这位便是我们汉部的‘幕后之手’,杨应麒将军。大金皇帝对我汉部折将军言听计从,折将军则对杨将军言听计从。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他。” 杨应麒看了欧阳适一眼,只见他脸上一点嬉皮笑脸都没有,心道:“这两人是欧阳的族人,但他这样说话,明显是和我这结拜兄弟的关系亲过他和族人的关系。看来他和欧阳家族之间有些微妙——难道当初他是被族人排挤出来的?” 所有初次见到杨应麒的人,反应几乎都只有一种,那就是吃惊!欧阳和欧阳运听了欧阳适的介绍无不讶异:这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周围还围着些比他还小的孩童,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能影响辽金国运的幕后人物?无论如何也令人难以置信! 杨应麒看见两人的眼光,当即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他也不多说,拿起鱼杆在河滩的沙地上画了一个粗略的海陆图。欧阳运叔侄一见之下心中均想:“这是什么?” 欧阳泷见识较广,见了高丽半岛、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形状,惊叫道:“这是东海海图么?” 杨应麒淡淡道:“这么简单一个图案,算不得海图,意思意思罢了。这沙地上也画不了太详尽的东西。”指着日本列岛道:“倭国去过么?” 欧阳泷和欧阳运都点了点头。 杨应麒又问道:“流求去过么?” 两人又点了点头。 杨应麒将这副简图抹了,又画了一副南海沿岸的简图。指着东南半岛问道:“占城去过么?三佛齐去过么?” 欧阳运摇了摇头,而欧阳泷见杨应麒身处北疆内陆,居然连这两个地方都知道,看了欧阳适一眼,欧阳适道:“别看着我,不是我跟他说的。他知道的东西,比三叔还多呢。”欧阳适说的三叔就是欧阳家的族长欧阳济。 说杨应麒对海外的事情知道得比欧阳济还多,欧阳泷打死也可不信,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占城我去过,三佛齐则不曾,但我当家去过。” 杨应麒道:“你们当家最远去到哪里?” 欧阳泷道:“也就是三佛齐了。”三佛齐远在海外万里,在当时来说已是极远的地方,欧阳家对自己的海外见识因此也颇为自傲。 谁知道杨应麒却道:“若只到过三佛齐,那蒲甘、天竺想来是没去过了。大食更不用说了。” 欧阳泷惊道:“你也知道海路能到天竺、大食!” 杨应麒道:“自然知道。”说着把南海的图抹了,画了一副印度洋沿岸的简图。又跟他谈论些天竺、大食的物产,无不略中。 欧阳泷听杨应麒所画所言,和自己听过的一些传闻暗合,心中暗暗吃惊:“看来这副海图不是他凭空捏造的。这些事情只怕欧阳适也不知道!这人年纪小小,竟然懂得比我们还多!欧阳适说他是女真人的幕后人物,看来不假!” 他正自沉吟,杨应麒忽然问道:“你们叔侄两个,会造江船不会?” 第三十一章造船之业(上) 欧阳泷听杨应麒问他是否会造江船,失声笑道:“江船海船,难易却如江之比海。我们连海船也造得,何况江船!” 杨应麒道:“若如此,我想请贵叔侄两人留在弊处,帮我们督造江船五百艘,如何?” 欧阳泷和欧阳运对望一眼,欧阳泷道:“却不知要何种江船?” 杨应麒说道:“也不需大,也不需巧,能运兵马过河便可。” 欧阳泷河欧阳运心中都是一惊,欧阳泷道:“这……是要对大辽开战么?” 杨应麒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不是你们该问的。” 欧阳泷忙道:“是!是!” 杨应麒又问:“这次就你们叔侄两人来?” 欧阳泷说道:“还有一个,是小老儿的犬子,在宁江州候着呢。” 杨应麒道:“我会叫人把他接来,你让他给你当家的回话,就说我留你们叔侄在此。我署你为‘混同江船舶司督造使’,你侄儿为副使。功成之日,另有封赏。” 欧阳泷一开始听杨应麒要留他叔侄二人,心中一忧,但听到后来不由得大喜道:“这……大人你是要提拔小老儿做官么?” 杨应麒道:“没错。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回去,我另外署人。” 欧阳泷忙道:“愿意!愿意!只是……不知这官有多大?” 杨应麒没想到他竟是个官迷,心中好笑,随口说道:“七品。” 欧阳泷惊喜道:“七品!这、这么大!” 后世戏曲中有“七品芝麻官”之语,以七品为小官。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七品官的对平民来说已是难以高攀的职位了。 杨应麒又应付了几句,把欧阳泷说得兴奋莫名。他进入黄龙府以北后,听说金军连番大捷,道听途说有时候不免失实,欧阳泷所见到的人,又个个把天下大势渲染得好像女真随时就能攻占大辽五京。因此他对于能得到金国的封赏十分上心。至于他本是汉人,却来做外族的官,心中却没感到半点不妥。 他叔侄两人离开后,欧阳适笑着问杨应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弄了这么个古怪的官名。” 杨应麒道:“你呢?你和你家族的关系好像不大对劲。” 欧阳适冷笑道:“族内的人看不起我,我们的关系哪里还能好?” 杨应麒奇道:“那你怎么还这么热心和他们扯关系?” 欧阳适嘿了一声,杨应麒恍然道:“我懂了!若你混不出个人样来,多半会躲的远远的免得丢脸。但现在眼看功业可建,若不在他们面前显摆显摆,岂不寂寞?这就叫‘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我确实有这样一点意思。不过你也别把我看得小了。我拉了他们来,终究是要为我部打算。我不知道你对通商海外观感如何,但我是从小在海浪里长大的,深知大海虽然凶险,却处处是钱。若将来我们能发展到海边,开出一两个好港湾,到时候琉璃等物运出去,钱财便滚滚而来。” 杨应麒微笑道:“你这想法和我意合。” 欧阳适大喜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有眼光。” 杨应麒道:“刚才我留住你堂叔堂兄,你猜是什么打算?” 欧阳适道:“就近的来说,是要造一些江船,帮助女真人。但你这人做事一向有远见……”沉吟片刻,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要借着造江船的机会,让我堂叔堂兄带出一批造船的人手来!” 杨应麒笑道:“正是!回去我就会抽调五百人手交给你堂叔,派十个亲兵给他指挥,再找个懂文书的去协助他,让他过足官瘾,好为我们办事。至于你,我希望你再南下一趟。一来把我们在辽京的情报网络再铺开些,关注辽人的动态。二来希望你能再找几家海上儿郎——东海广阔,不是只有你欧阳家吧?” 欧阳适说道:“自然不是。只是现在我们连欧阳家也没掌控住,就贸贸然找其他人,是不是太急躁了?” 杨应麒道:“就是得有几家竞争,我们才好从中平衡利用。若是让欧阳家借助我们的势力一家独大,那反而不好掌控了。嗯,四哥,其实今天见你和你家族不很对付,我反而高兴。” 欧阳适笑道:“你怕我对家族徇私么?” 杨应麒点头道:“虽然我们现在还很弱小,而且不得不依附女真人。但我总觉得,我们的事业将来不会小!到时候,我们几兄弟个个都将独当一面!有些事情,能防微杜渐最好!你道萧铁奴为什么加入我们?还不是因为看好我们,又觉得他自己一人难成大事!其实说到内心的想法和理念,他和我们实在是格格不入。” 欧阳适微笑道:“我可不觉得铁奴和我们有多大的差异。大家都是好汉子,好男儿。” 杨应麒知道在七兄弟中,他和萧铁奴最是交好,因此也只是一笑,不再说什么。 第二日,杨应麒来见阿骨打,正好遇上辽使来下国书。国相撒改、完颜希尹等人都在。阿骨打拿国书让杨应麒看,上面写的却是契丹文字。 杨应麒北来数年,对契丹大小文字也颇为通晓,只是不如对汉字精通而已。这时看了说道:“辽主无礼!这哪里是国书!言语间都把国主当作他手下的节度使、藩王了。” 阿骨打哼了一声说:“我已经让希尹按这语气回了一封信给耶律延禧!把人赶回去了。” 杨应麒道:“然则国主是无意言和了?” 阿骨打道:“我军正占上风,为何要和?” 杨应麒听了这话,便从背囊里取出一副地图来,献给阿骨打。阿骨打打开一看,大喜道:“这是东京道的地图!” 杨应麒道:“不错。这里是会宁,这里是宁江州,再往下便是黄龙府。黄龙府乃是大辽在东北的重镇,非宁江州可比。欲克黄龙,需用大军!只是近闻辽人尽毁混同江舟楫,只怕将来大军南下之际,无以渡河。” 阿骨打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杨应麒道:“前日欧阳适回来,带来了两个会造好船的人。我打算抽调汉部五百人筑船厂造江船,只是苦无木料。” 阿骨打道:“笑话!我大金山环林绕,怎么会没有木料?呃!你这小家伙!说话向来不像彦冲直爽!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直接抖出来吧!只要是有利于我大金的好事,我定然全力支持。” 第三十一章造船之业(下) 杨应麒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要的就是阿骨打的这句应承,当下对阿骨打道:“咱们大金富有各种木料,可好木都在山中。汉部人少,只能抽出五百人造串,应麒希望国主能另外遣人入山伐木,以供造船之用。” 阿骨打道:“这算什么大事!让国相安排就是。” 谈完造船的事情,阿骨打又打量起那幅地图。女真人其时尚无这等地图,阿骨打几十年来纵横东北,千山万水的道路都印在他脑海之中——他打仗谋划,靠的都是这张无形地图。他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是个有真眼光的人,这时一见到这副可以和他心中所知相印证的有形地图,大为高兴。 杨应麒一边指点着说明图上某个点、某个圈是什么意思。阿骨打也以心中所知纠正了地图上的若干错误。末了手掌一放,压在大辽东京的位置上道:“我迟早要取此地。若得此地,则我大金有山河之固、河川之险,可以和辽人分庭抗礼、让耶律延禧再不敢小瞧于我!” 撒改等人一起道:“皇上雄才大略,定克所愿。” 船厂半个月内便粗成规模,一个月后深山的木料持续运到,欧阳泷叔侄看得眼都红了!这么大、这么好、这么多的木料,居然只用来造江船!他巴巴地跑去见杨应麒,希望小杨将军能让自己督造海船。 杨应麒道:“我知道你有造海船的本事。可是我交给你的那五百人,懂得木工造船的可没几个。所以这海船一时间多半是造不出来的。你还是先造一批小船出来再说。就当是练兵。再说,这里深处内陆,造了海船也没法入海啊。” 欧阳泷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杨应麒说得没错。杨应麒看见他这样子,对这个人的认识又深一层。心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最爱。这人对航海造船不但擅长,而且分明还很痴迷!他虽然有做官的世俗欲望,但最能让他有成就感的,只怕还是能造出好船来。只要稍加引导,他未必不能成为我部重要的伙伴。” 杨应麒说得没错,那五百人果然大多数未曾有过造船的经历,甚至连简单的木工也做不好。望着几百个“笨手笨脚”的家伙,雄心壮志的欧阳泷对造船的期望一下子又跌到了谷底——他甚至怀疑这批人能否造出一批江船来。 “他们这些人,根本不是造船的料子!”他再次跑到杨应麒跟前,不过这次却是来诉苦:“这些人,连刨子都不会用!造出来的东西,扔到水里不沉就很好了。” 杨应麒耐着心说道:“谁又是天生会造大船的!他们不懂,你就教,教到他们一个个都会为止!若是他们个个都会,我们还要你来干什么?” 欧阳泷道:“教?怎么教?这些人笨手笨脚的,只怕一百年也教不会!” 杨应麒脸色一沉,冷然道:“你这是什么话!前两天还跑来夸口说要造海船,现在却变得连造些小舟筏大有问题!我跟你说,我已经向国主禀明,三个月内,定有船只千艘下水。如今我人手给你了,木料也会给你源源不断地运来!锻造室还停下别的工作,按照你的描述造出了大批的工具!可以说你是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若到时你拿不出船来,就等着掉脑袋吧。” 欧阳泷吓得三魂七魄掉了一半,在发现求情没有任何效用之后,赶紧跑回船厂,把几百号人都鼓动起来。他和侄子欧阳运挑出十几个做过木工又比较伶俐的,没日没夜地面授机宜,再让他们去教别人。至于那些粗手粗脚的,便让他们去搬搬抬抬。 杨应麒几天后到船厂一看,只见到处一片紧张,又一片混乱,心道:“欧阳叔侄的积极性看来是调动起来了,但也太没秩序了。”来找欧阳泷,见他正亲自刨木花,看见杨应麒忙过来道:“小杨将军,我这正赶着呢,你别催!” 杨应麒道:“让其他人先忙着吧。你们叔侄两个跟我来。” 欧阳泷道:“我正赶着工呢。” 杨应麒道:“像你这样赶工,只怕三个月内难以交货。过来,我给你们传授点天书秘诀。” 欧阳泷一听“天书秘诀”大为高兴,连忙紧巴巴地跟了过来。 三人坐定,杨应麒道:“若要造大船,岂能像如今船厂一样乱成一团浆糊!你们欧阳家造船难道也这样全没一点法度秩序么?” 欧阳泷叫苦道:“怎么没有。看图纸的,督造的,刨木的,样样都分开的。可是现在这些人,什么都不懂!我只能一个个地教。” 杨应麒道:“教是要教,但你胸中全没一点法度在,结果才搞得这么乱!我说要你三个月造出一千艘船,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第一个月,你就算只造出十艘也不要紧,关键是要把船厂的机构搭建起来,再培养出一批能干活的人来。这样你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便快多了。” 欧阳泷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跟他讲解分工、管理等道理。欧阳泷没读过什么书,这些原理是说不出来的,但在欧阳家几十年,经验十分丰富,因此杨应麒在关键处一点就透。欧阳运年纪还轻,又懂些文字,所得更多。 欧阳泷听到后来十分佩服,说道:“小杨将军,原来你也懂得造船,而且比我还厉害。” 杨应麒笑道:“我不懂造船。不过组派人手的道理,基本都是通的。只是如何用到造船里面你要好好琢磨,有什么想不通的随时来找我聊。记住,你不再是一个造船的工匠,而是混同江船舶司督造使!把这批江船造出来,带出一帮得心应手的人来,将来才好造大海船。” 欧阳泷惊喜道:“大海船?” 杨应麒道:“对!大海船。只要你干得好,将来我会拨更多人手木料给你。一千人,两千人……甚至一万人!你想想,若你能指挥一万人造海船,那造出来的将是什么样的如云巨舰!到了那时,就是你哥哥欧阳济见了你也不得不低头。” 欧阳泷大喜道:“小杨将军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第三十二章始议封侯(上) 金建国元年六月,阿骨打以其弟吴乞买为谙班勃极烈,国相撒改为国论勃极烈。谙班意为尊贵,国论为国相。谙班勃极烈乃是都勃极烈以下第二人,也是国主这个位置的第一继承人。又以阿骨打的族叔辞不失为阿买勃极烈,以阿骨打的弟弟斜也为国论昊勃极烈。金国最尊贵者,无一不是完颜部,部族政权色彩极浓。 折彦冲仍为猛安,不过阿骨打又册狄喻为猛安,允许汉部兵民依汉俗称折彦冲、杨应麒等首领为将军,汉部内部开始形成的一套文官系统,也得到阿骨打的默认。 欧阳泷的事业越来越顺利了,终于在七月底提前完成了杨应麒交给他的任务。不过,在欧阳泷眼里,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古怪的小船实在是丢人的作品。 阿骨打听了杨应麒的回复后却很高兴,金军主力休养了半年,也都开始蠢蠢欲动。当阿骨打下令南征之时,全军无不奋发。打仗,对女真人来说战争已经和胜利、掠夺、财富分不开了! 这次南征折彦冲没有参与,他仍然在家带孩子呢。狄喻在后方指挥千人押运粮草,萧铁奴和阿鲁蛮率领轻骑骚扰黄龙府后方,只有杨开远带着五百工兵随军出征。 大军南征之时,“十五岁”的杨应麒却坐着船厂造出来的唯一一艘楼船,满载着完颜部宗室第二代、第三代的十几个孩童,顺混同江而下,一路游山玩水。欧阳运带着十几艘江船在后面跟着。国相撒改怕出意外,让这次没有随军出征的儿子宗翰率百骑沿岸护航。一路经过五国部、东海女真等族的领地,宗翰亮出名头,这些部族大多风闻完颜部大名,也都默认了阿骨打的领导,因此也没有留难。偶尔遇到一些比较热情的部族,杨应麒便拿出琉璃珠等东西送给他们,这些部族往往也有回赠,或是江珍,或是山货,还有个族长送了他两头训练有素的海东青。 杨应麒在船上逗弄着海东青,心道:“这些部族并非不可沟通。只要稍加引导,都可成为朋友,甚至国人!” 一路顺利,终于望见了大海。这里是混同江的入海口,杨应麒知道,对面不远就是库页岛了。 欧阳运望着江海交接出十分兴奋,但其他船夫大多是在船厂刚训练出来的,只是稍懂水性而已,望见平阔无涯的海面都感到恐惧。杨应麒看在眼里,心道:“要征服大海,还是得靠滨海之民。” 欧阳运希望在江口设下一个据点。杨应麒道:“不可。我们和沿江、沿海的部族还不熟悉,贸然在这里安寨会引起他们的反感。” 不多时,一部东海女真过来打探消息,想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 杨应麒让宗翰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到此一游,并送大船来给他们的酋长。 欧阳运听说杨应麒要把楼船送人大吃一惊,那些东海女真却十分高兴,他们中也有些颇懂水性,否则如何能横过海峡到库页岛去?只是这么大的楼船却造不出来。 众人下船之后,欧阳运连连回头,对楼船十分不舍。杨应麒道:“送都送出去了,还流连什么!走吧!” 完颜部的少年童子见小杨哥哥如此慷慨都充满崇拜,连宗翰也十分佩服。一行人舍舟乘马,逆江回国。来到会宁,南征大军早已班师,黄龙府也成为阿骨打囊中之物。 阿骨打问杨应麒道:“此去东海,带回什么东西没有?” 杨应麒道:“我让完颜部的年轻一辈见到了比草原与森林更加广阔的大海,告诉他们,真正的英雄,胸襟气魄当如此。” 阿骨打大喜,对杨应麒道:“我本想赏赐你,但你这小子神通广大,翻手便能变出无数金银财物,那么大的楼船也是一句话就送出去,世上只怕没什么珍宝能让你放在眼里。你说吧,有没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杨应麒眼珠转了转,说道:“如果我求国主下令释放境内所有奴隶,允许他们去开荒造田,自给自足,国主能答应么?” 阿骨打摇头道:“怎么你也来说这个?当初彦冲说过,但已经被谙班和国相他们批驳了!这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行。” 杨应麒道:“若是这样,我也就没什么想要的了。” 阿骨打道:“这样吧,我按照汉人帝王的传统,划一块地方,封你为侯,让你按自己的想法治理那个地方,如何?” 杨应麒大惊道:“裂土封侯?这可是大事!草率不得。就算国主有意,也得和国相他们商量好了再提。” 阿骨打对杨应麒的态度颇为满意,说道:“其实这事我和他们讨论过。斜也认为汉部人口渐多,在会宁和完颜部接踵磨肩,彼此都伸展不开来,而我们新打下来的土地又大多空旷,因此提议让汉部另择一块好地方安居。” 杨应麒一听心中恍然。这两年来汉部规模渐大,造出无数良田,筑起千百间屋舍。虽然汉部也将种植建筑之法教给女真人,但女真人自己造出来的房子毕竟不如汉部雅洁。完颜部的豪强对汉部开拓出来的这片事业心存艳羡的不在少数,只是汉部连连立功,折彦冲又是乌雅束的女婿,大家都不敢开口,更不敢抢夺。然而偶尔流露出来的贪婪,杨应麒这种长着顺风耳的人哪会不知?当下道:“不知谙班勃极烈和国相可曾参与讨论?他们又如何说?” 阿骨打道:“国相说驸马所部,与完颜本为一家,还是大家混居为佳。只是汉部内部法制颇与完颜祖制不同,因此最好让汉部也都遵从完颜部法为善。” 杨应麒道:“国主,当初我部来投之时,国主曾经许诺,只要我部效忠国主,部民便可依汉俗生活,国主不加干涉。正因如此,两族才得以相安无事。这两年来汉部得国主庇护,一切事业蒸蒸日上。而汉部对大金的贡献也人尽皆知。教书建礼等事且不待言,就是每季交纳的钱粮也是诸部之首!可见汉部礼俗虽然和完颜部不同,但这对大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国主打算让汉部从女真之俗,只怕汉部部民难以习惯。汉部部民并非我们几个首领的奴才,相反,我们是因为他们的拥护才成为领导者的。我们几个首领曾郑重答应过他们:虽离宋邦,不忘祖制。否则我们几人只能卸任。若国主能够见容,允许我们自治,则汉部当为臣属,襄助国主以成安邦大业。若不能见容,我们唯有弃村出走,继续流浪而已。” 第三十二章始议封侯(上) 阿骨打听了杨应麒的话,笑道:“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国相所言只是倡议,并非我要毁诺。只是会宁为大金国都所在,汉部若不与完颜部混居,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这样吧,新打下来的地方里面,你们任拣一州,作为久安之基业,如何?” 杨应麒道:“女真故地不敢求。宾州、益州等地虽然新得,但良原美地要么是新降附的部族所居,要么就已赏赐给完颜部的功臣,若我们迁去,只怕会和他们发生冲突。” 阿骨打道:“这无妨,我让他们另迁他处就是。” 杨应麒道:“这些人自然不敢不遵国主命令,但未必会对我们无怨。汉部与各部本无罅隙,何必因此而开争端?” 阿骨打问道:“那你说当如何?” 杨应麒道:“举族迁移,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要决定的事情,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请国主再细细思议,如最后仍然决定封侯,则如今大金疆内的土地,我们一寸不取。只愿凭汉部八百铁骑,到大辽境内攫取一块国土。” 阿骨打一听这话,哈哈大笑道:“好!你年纪虽小,气魄却不在驸马之下。你想攻打什么地方?我让斜也领兵为援。” 杨应麒道:“大辽最繁华的都邑、战略位置极重要的军镇,我们都不敢取,就是取了也当留待国主。只望在偏僻的角落里,有个百里之地种田牧马便好。” 阿骨打将杨应麒献上来的地图打开,问道:“你最想要的,是哪个地方?” 杨应麒苦笑道:“国主你今日忽然提起此事,我没有半点准备,哪里说得出来。再说汉部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汉部七首领,就算狄先生不算在内,我也是老么。此事不着急,不如看将来驸马的功劳如何再定吧。说到要封侯,封的也应该是驸马。我一个小孩子当不起。” 此时女真人势力膨胀得太快,并不可能让政令到达域内每一个地方,对许多新得的地方采取的都是羁縻政策,只令从军纳粮而已。 撒改等人正努力推行猛安谋克制度,折彦冲虽领猛安衔,但汉部九村却自有一套体制。由于杨应麒几年来兢兢业业,将汉部与女真人的关系维护得相当好,从豪强到平民,大多数女真人都觉得有汉村在是件好事。两族的沟通既足,女真人便不觉得汉部风俗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不少女真人心中仰慕,甚至希望阿骨打能重用驸马,将汉村的制度在大金全面推行。 阿骨打听完撒改、斜也等人的建议后,心意也在两可之间。折彦冲的忠诚,杨应麒的智慧,曹广弼、萧铁奴等人的勇武他都十分欣赏。狄喻给诸将讲授汉人兵法,杨开远教会子弟读书,更是大有益于本族的事情。只是汉部规模渐大,以一种独立的体制存在于国家腹心,长久而言只怕会出问题,撒改和斜也都曾向他进言,只是意见不同。他今日试了一下杨应麒的口风,见他在改俗的问题上立场坚定,便开始倾向于斜也的建议。 杨应麒回到村中,直接来见折彦冲。时完颜虎在一旁,杨应麒也不避她,将方才和阿骨打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了。 完颜虎听得眉头大皱道:“这又是谁的馊主意!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俗、迁居?哼!多半是斡鲁古那些混蛋,贪我们汉部的钱财,这才怂恿国相、五叔他们去向二叔进言!我这就去见二叔,让他收回成命!”她汉语已经说得颇为流利,这时说得又急又快,大声起来竟把孩子吓哭了。 折彦冲忙哄住儿子,又让妻子说话小声些。完颜虎一听,指着丈夫骂道:“你看看你!就知道在家带孩子,这次南征黄龙府也不跟去!眼睁睁地看别人立功,像个什么男人!” 折彦冲不以为然地道:“要打仗以后多的是,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却难得。”转头问杨应麒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杨应麒道:“改俗变法万万不可。不过国主的命令,不得不遵。” 完颜虎不悦道:“那按照你的意思,就是要搬迁了?你也不想想,这两年来我们造出了多少良田,建成了多少房子,把一块块荒地都变成了宝地!这片基业,你舍得,我可舍不得!”农事是她该管,汉部农人所造良田,几乎每一亩她都踏过,让她放弃如何舍得? 杨应麒耐心劝道:“塞外不比中原,人口稀少,荒地甚多。良田可以再造,房子可以再建,只要女真与汉部不生罅隙就好。” 完颜虎怒道:“我们自己辛辛苦苦营建起来的家园,凭什么不能拥有?罅隙?为什么会有罅隙,难道女真人个个都是贪婪卑鄙之徒么?” 她一大声,孩子又被吓哭了。折彦冲愠道:“你吼什么吼!又把孩子吓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吵架了。”说着抱起孩子来哄。 完颜虎大声道:“人家都踩到我们头上了,你还在这里抱孩子!好,这事你不敢开口,我去!” 折彦冲一听怒道:“国家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乖乖在家带孩子,哪里也不许去!” 完颜虎从没见过折彦冲这么凶蛮,自从嫁过来以后,旁人尊她,折彦冲爱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何况这次她认为道理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肚子里憋着十二分的委屈,却说不出话,泪水登时滚了下来,顿了顿足,大哭而去。杨应麒惊道:“大哥,你怎么说这么重的话!快追嫂子回来!” 折彦冲道:“追什么追!哭完了她自己会回来。” 没过多久,完颜虎的哥哥宗雄就跑过来问折彦冲出了什么事情,原来完颜虎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哭诉去了。 杨应麒在旁边把事情本末说了,宗雄道:“这是阿虎不对了。国家大事,她多什么嘴。不过彦冲你也太粗野了,小声哄她两句不就行了?干嘛把她骂哭了?快去劝她回来吧。” 折彦冲道:“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她要回来,自己会回来。” 宗雄道:“这事毕竟牵扯到国务,若闹大了,让叔叔知道了不好。”硬拉着折彦冲走了。 杨应麒叫来一个侍女,让她抱着孩子跟去。 第三十三章虚实反复(上) 折彦冲老不情愿地被宗雄拉到会宁本城,一进门,只见全族最尊的蒲察氏、乌雅束的遗孀和阿骨打的正室都在,完颜虎正埋头在蒲察氏的两膝间抽泣呢。这几个是金国的“太后”、“皇后”,折彦冲见到她们几个连忙行礼。 完颜虎的母亲和阿骨打的正室都是唐括氏的女儿,是一对姐妹。阿骨打的正室小唐括氏指着折彦冲道:“折彦冲!过来!你这个小子,为什么欺负我们家阿虎!” 折彦冲不知如何回答,宗雄抢着道:“婶,这次是阿虎的不对,彦冲和应麒他们正谈汉部迁移的事情,阿虎出口干涉,彦冲就说了她一句重话,也不算欺负。” 蒲察氏闻言问道:“什么汉部迁移?我怎么没听过这事?” 宗雄将事情简略说了,完颜虎抬头对蒲察氏道:“四奶奶,你评评理,为什么我们造的良田、屋舍要平白无故给人家!” 蒲察氏是完颜部上上任都勃极烈之妻,是阿骨打的叔母,虽然平素不理事务,但阿骨打遇到军国大事都要事前禀告。这时听了完颜虎的话,说道:“阿虎,这事就是你不对了。这毕竟是国家大事,你插口干涉,并不妥当。”对于蒲察氏,阿骨打十分尊重。但蒲察氏谨慎自持,平时也甚少干涉族中具体事务。 完颜虎一听哭道:“那些田,没一寸不印着我的脚印。我还怀着小虎崽的时候也天天往田里跑。孩子生下没多久,我就去番薯地看看番薯叶长成什么样了,去玉米田看看有没有生虫子……那……那土里渗的不是混同江的江水,而是我的汗水啊!” 大唐括氏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怨不得阿虎。那些玉米田番薯地我也去看过,确实惹人爱。” 折彦冲闻言道:“国家大事,当以大局为重。这些事情叔叔他自会斟酌,请四祖母、岳母、叔母莫须费心。” 小唐括氏闻言愠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管不得这事了?” 折彦冲竟然硬着脖子默认了,小唐括氏正要发怒,蒲察氏止住她道:“阿嫂,你别这样。”对折彦冲道:“国事上,我们女人家不多管。但你少把国事那一套拿来对待阿虎!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不是给你呼呼喝喝的!” 折彦冲默然,点了点头,蒲察氏见他让步,这才和颜悦色说道:“好了,带你媳妇回去吧。都一部之长的人,还和媳妇闹别扭,成什么样子!” 小唐括氏道:“且慢,国事我们不管,但家事却还是要管的。阿虎不能就这么给他带回去,得罚他!否则太便宜他了。”吩咐宗雄道:“去叫几个人来,打他四十鞭子!” 宗雄大惊,还没说话,完颜虎已经叫了出来:“四十鞭!婶你要打死他啊!” 宗雄听了妹妹的话心中一动,反而转身出去带了几个人回来,喝令按下折彦冲往死里打。完颜虎跳了起来,把那些人都赶走,叫道:“不许打他!” 唐括氏姐妹见状莞尔,蒲察氏也微微一笑,说道:“好了好了,折彦冲!知道你媳妇有多疼你了吧?都快回去吧。别在这里闹了!” 完颜虎背着折彦冲道:“谁跟他回去!” 宗雄给折彦冲打眼色,折彦冲却装作没看见。忽然门外一声婴啼,小唐括氏问道:“哪家孩子在哭?” 宗雄回答道:“是我那小外甥啦,侍女抱着在外面不敢进来。” 小唐括氏惊道:“好不省事的蠢家伙,还不快抱进来,怎么能放在外面吹风!”不等侍女进门,便先抢出去把孩子抱了进来。 完颜虎要来抱,小唐括氏道:“你啊,现在多半没心思照顾孩子,这孩子先放我这里两天,等你们夫妻和睦了再来领回去。” 完颜虎的母亲大唐括氏道:“妹妹说的是,孩子留下,彦冲你先带着阿虎回去吧。别再闹别扭了。” 折彦冲这才拉着完颜虎的手出门,宗雄也就不跟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出会宁城,折彦冲见左右无人,小声道:“你怎么这么冲,被应麒当猴子耍。” 完颜虎怔了一下,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折彦冲道:“应麒故意在你面前说的可怜兮兮的,就是要激得你跑回来告状。希望通过你让四祖母知道这件事情,再通过四祖母让叔叔收回成命——你倒好,乖乖地就往他圈套里跳!哼,幸好四祖母也不糊涂。” 完颜虎愣了好一会,说道:“真是这样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折彦冲道:“我也是刚才冷静下来才想起这小子多半有鬼!” 完颜虎道:“我去问他。” 折彦冲忙道:“当都上了,还问什么问。” 完颜虎道:“若不问清楚,我心里不舒坦!”随手把一个路过的骑者扯了下来,纵身上马,扬鞭驰去。折彦冲发步追来,连叫:“你先听我说!”但完颜虎不停下,他哪里追得上? 完颜虎径奔汉村,来到杨应麒书房中,见他正盯着地图发呆,扯住他劈头问:“应麒,你刚才设计了我,是不是?” 杨应麒见她忽然闯入扯住自己,呆了一呆,随即恍然,他也不否认,只是苦笑道:“我也是不得已。我舍不得汉村啊。” 完颜虎默然,放开了他道:“我也舍不得,可你不该这样设计我!有什么事情,跟我直说就好!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好弟弟。” 却听门外一人笑道:“弟弟又怎么样!这人比鬼还精!他算计起人来,亲爹也不放过,神仙也得入他的局!”却是萧铁奴。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些人,花花肠子一个比一个多!”敲了杨应麒一个暴栗,道:“这次你虽然利用了我,但咱们在这件事情本是同心,只不过你用错了法子。哼!这次我就暂且这么算了。下次不许再这样了,要不然我可真会生气。”说完便转身出门。 她离开以后,萧铁奴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道:“裂土封侯的事情,是真是假?” 杨应麒闻言笑道:“你的消息倒快!” 第三十三章虚实反复 折彦冲老不情愿地被宗雄拉到会宁本城,一进门,只见全族最尊的蒲察氏、乌雅束的遗孀和阿骨打的正室都在,完颜虎正埋头在蒲察氏的两膝间抽泣呢。这几个是金国的“太后”、“皇后”,折彦冲见到她们几个连忙行礼。 完颜虎的母亲和阿骨打的正室都是唐括氏的女儿,是一对姐妹。阿骨打的正室小唐括氏指着折彦冲道:“折彦冲!过来!你这个小子,为什么欺负我们家阿虎!” 折彦冲不知如何回答,宗雄抢着道:“婶,这次是阿虎的不对,彦冲和应麒他们正谈汉部迁移的事情,阿虎出口干涉,彦冲就说了她一句重话,也不算欺负。” 蒲察氏闻言问道:“什么汉部迁移?我怎么没听过这事?” 宗雄将事情简略说了,完颜虎抬头对蒲察氏道:“四奶奶,你评评理,为什么我们造的良田、屋舍要平白无故给人家!” 蒲察氏是完颜部上上任都勃极烈之妻,是阿骨打的叔母,虽然平素不理事务,但阿骨打遇到军国大事都要事前禀告。这时听了完颜虎的话,说道:“阿虎,这事就是你不对了。这毕竟是国家大事,你插口干涉,并不妥当。”对于蒲察氏,阿骨打十分尊重。但蒲察氏谨慎自持,平时也甚少干涉族中具体事务。 完颜虎一听哭道:“那些田,没一寸不印着我的脚印。我还怀着小虎崽的时候也天天往田里跑。孩子生下没多久,我就去番薯地看看番薯叶长成什么样了,去玉米田看看有没有生虫子……那……那土里渗的不是混同江的江水,而是我的汗水啊!” 大唐括氏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怨不得阿虎。那些玉米田番薯地我也去看过,确实惹人爱。” 折彦冲闻言道:“国家大事,当以大局为重。这些事情叔叔他自会斟酌,请四祖母、岳母、叔母莫须费心。” 小唐括氏闻言愠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管不得这事了?” 折彦冲竟然硬着脖子默认了,小唐括氏正要发怒,蒲察氏止住她道:“阿嫂,你别这样。”对折彦冲道:“国事上,我们女人家不多管。但你少把国事那一套拿来对待阿虎!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不是给你呼呼喝喝的!” 折彦冲默然,点了点头,蒲察氏见他让步,这才和颜悦色说道:“好了,带你媳妇回去吧。都一部之长的人,还和媳妇闹别扭,成什么样子!” 小唐括氏道:“且慢,国事我们不管,但家事却还是要管的。阿虎不能就这么给他带回去,得罚他!否则太便宜他了。”吩咐宗雄道:“去叫几个人来,打他四十鞭子!” 宗雄大惊,还没说话,完颜虎已经叫了出来:“四十鞭!婶你要打死他啊!” 宗雄听了妹妹的话心中一动,反而转身出去带了几个人回来,喝令按下折彦冲往死里打。完颜虎跳了起来,把那些人都赶走,叫道:“不许打他!” 唐括氏姐妹见状莞尔,蒲察氏也微微一笑,说道:“好了好了,折彦冲!知道你媳妇有多疼你了吧?都快回去吧。别在这里闹了!” 完颜虎背着折彦冲道:“谁跟他回去!” 宗雄给折彦冲打眼色,折彦冲却装作没看见。忽然门外一声婴啼,小唐括氏问道:“哪家孩子在哭?” 宗雄回答道:“是我那小外甥啦,侍女抱着在外面不敢进来。” 小唐括氏惊道:“好不省事的蠢家伙,还不快抱进来,怎么能放在外面吹风!”不等侍女进门,便先抢出去把孩子抱了进来。 完颜虎要来抱,小唐括氏道:“你啊,现在多半没心思照顾孩子,这孩子先放我这里两天,等你们夫妻和睦了再来领回去。” 完颜虎的母亲大唐括氏道:“妹妹说的是,孩子留下,彦冲你先带着阿虎回去吧。别再闹别扭了。” 折彦冲这才拉着完颜虎的手出门,宗雄也就不跟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出会宁城,折彦冲见左右无人,小声道:“你怎么这么冲,被应麒当猴子耍。” 完颜虎怔了一下,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折彦冲道:“应麒故意在你面前说的可怜兮兮的,就是要激得你跑回来告状。希望通过你让四祖母知道这件事情,再通过四祖母让叔叔收回成命——你倒好,乖乖地就往他圈套里跳!哼,幸好四祖母也不糊涂。” 完颜虎愣了好一会,说道:“真是这样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折彦冲道:“我也是刚才冷静下来才想起这小子多半有鬼!” 完颜虎道:“我去问他。” 折彦冲忙道:“当都上了,还问什么问。” 完颜虎道:“若不问清楚,我心里不舒坦!”随手把一个路过的骑者扯了下来,纵身上马,扬鞭驰去。折彦冲发步追来,连叫:“你先听我说!”但完颜虎不停下,他哪里追得上? 完颜虎径奔汉村,来到杨应麒书房中,见他正盯着地图发呆,扯住他劈头问:“应麒,你刚才设计了我,是不是?” 杨应麒见她忽然闯入扯住自己,呆了一呆,随即恍然,他也不否认,只是苦笑道:“我也是不得已。我舍不得汉村啊。” 完颜虎默然,放开了他道:“我也舍不得,可你不该这样设计我!有什么事情,跟我直说就好!我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好弟弟。” 却听门外一人笑道:“弟弟又怎么样!这人比鬼还精!他算计起人来,亲爹也不放过,神仙也得入他的局!”却是萧铁奴。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些人,花花肠子一个比一个多!”敲了杨应麒一个暴栗,道:“这次你虽然利用了我,但咱们在这件事情本是同心,只不过你用错了法子。哼!这次我就暂且这么算了。下次不许再这样了,要不然我可真会生气。”说完便转身出门。 她离开以后,萧铁奴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道:“裂土封侯的事情,是真是假?” 杨应麒闻言笑道:“你的消息倒快!” 第三十三章虚实反复(下) 萧铁奴把杨应麒看了半晌,说道:“若这消息是真的,那这一天我可盼了很久了。老七,你不会真留恋这个地方吧?” 杨应麒道:“有点。” 萧铁奴冷笑道:“有点才怪!” 杨应麒笑道:“随你怎么说吧。” 这话是有点不想说下去了,萧铁奴却不放过他:“这事你打算如何推进?” “推进?”杨应麒道:“不推进了。经过此事,议迁的事情多半会缓一缓。这样也不错。事情若进展得太快,并不是好兆头。还是先冷一冷吧。” 萧铁奴沉吟道:“总而言之,我是不想一辈子这么寄人篱下的。该动手时就快动手,再拖下去,只怕那些庸碌之辈安逸惯了,便不愿走啦!” 杨应麒淡淡道:“若有人不肯走,我们也不必强求!便任他们留在这里,为我们更远的将来和更大的事业作种子。” 萧铁奴喜道:“说了这么多,终于套到你一句真心话。” 折彦冲夫妇吵架的事情,阿骨打很快便知道了。在听完整件事情后对儿子宗望道:“彦冲不错,没令我失望。”让人将折彦冲叫来,安慰道:“汉部迁居的事情,我也只是跟应麒提一提。就算真让汉部迁居,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折彦冲道:“一切当以大金国运为第一考虑。汉部一时之得失,不足为道。” 阿骨打道:“应麒把改俗一事说得有些严重了。你倒说说,真的变不得么?若依国相的说法,使汉部与女真无异,则你们何须搬迁?” 折彦冲道:“汉人祖上有一句话,叫‘民为邦本’。又有一句话,叫‘有德斯有人,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财’。祖宗制度,德也,至于土与财虽足贵,不能因此废德。汉部众人随我流亡数千里而不逃散,根本在此。此德此心,彦冲虽百年而不敢忘!” 阿骨打听他所言与杨应麒如出一辙,知他们守汉俗之志终不可夺,点头而已。 改俗议迁的事情虽然只是在几个上位者之间小范围讨论,但终究还是流传了出去,汉部民众大大不安。阿骨打听闻后让弟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亲至汉部,说明绝无强迫汉部之事。折彦冲杨应麒等再加安抚,人心才渐渐安定,但大多数人心中毕竟留下一个小小的种子。 阿骨打不欲此事继续纠缠下去,下令召集诸将,会议契丹军务。一来时机也到了,二来也是要转移国人视线。 此时金国军队屡战屡胜,但所拥有之人口军队不及辽国一路,因此在许多女真人心中,大辽这个庞大的帝国始终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部分人希望乘势进击,但另一部分人心中则不无忧惧。 国相撒改的弟弟斡鲁道:“契丹人的军队柔弱如绵羊,听到我们的马蹄声马上就抱头鼠窜!依我的意思就该继续进攻!” 宗翰道:“大辽疆土万里,威震天下。我们虽然连胜了几场大仗,但都还没伤到它的根本,否则辽主焉敢屡次对皇上无礼?如今我军已克黄龙府,再过去就是女真渐少、契丹渐多的辽国腹地!辽军确实不如我军精锐,但他们胜在人多。如果我们贸贸然进兵,一旦他们坚壁清野,部署重军防守要害,我们只怕就要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我军能在这种情况下胜出自然最好,但万一有个意外,徒损大金长胜之名!” 斡鲁道:“依你说如何?” 宗翰道:“与其我们往攻,不如让契丹人来战!” 斡鲁眼睛一亮:“让契丹人来战?” 宗翰道:“不错!若令契丹人来战,则对我们是在家门口打架,对契丹人却是劳师远征。我们以逸待劳,胜算更增!” 阿骨打问折彦冲道:“你看如何?” 折彦冲道:“宗翰所言极是!辽国大而虚,大金小而实!攻守之势一转,我军便可同时拥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我们往攻,则辽民怨我侵略,容易抱团;契丹人来战,则必须千里运粮,对国民骚扰必重。且大军前来,国内必然空虚。我听欧阳适捎过来的消息,辽人对当今辽主已是怨声载道,王族与后族都有不稳的迹象。前有我军扼其咽喉使其不得归京,后有宗室夺权之忧使其不敢久驻。内忧外患两相交逼,其军心民心不战自溃!届时我军乘大胜之威,可以兵逼东京、窥伺大辽腹地。” 阿骨打颔首,当下命宗翰、折彦冲拟书,阳为卑哀之辞,实欲求战,送交辽主。 书信执笔者乃是完颜希尹,他和杨应麒交好,事后杨应麒求观初稿他也不隐藏,杨应麒看过后赞道:“这封信写得好!从欧阳对耶律延禧各种事迹的描述来看,他不是个忍得的人,看到这封大不敬的信后非大怒不可。辽人本来已经在各处调兵遣将,何况我们出言相激?这一来,一场大战怕是无法避免了。” 他顿了一顿,对完颜希尹道:“可惜啊,这封信却是用契丹文字写的。” 完颜希尹道:“给辽主的信,自然用契丹字,难道还用汉字不成?” 杨应麒道:“两国交涉的事情,本该用女真文字才见自尊!” 完颜希尹怔了一怔道:“女真文字?女真并无文字。” 杨应麒道:“哪个民族一开始就有文字的?女真没有文字,你我便不能创制么?” 完颜希尹一听大喜道:“不错!不错!”回去后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兴奋,这一夜竟然睡不着觉! 第二日天还未大明,就来见阿骨打,禀明了杨应麒关于创建女真文字的想法。阿骨打听完激动处不在完颜希尹之下,连声道:“这是大事!这是大事!是比打下一百座黄龙府还了不得的大事!你且把其它事情都放下,与应麒速速办好这件事情!嘿!我大金军威远震,但高丽人、渤海人却都不服我们,不就因为我们没有文字么?” 完颜希尹当下来见杨应麒,说明国主会全力支持。杨应麒道:“天下文字,以汉字渊源最远最深,创建女真文字,当然要祖法汉字。而契丹人因应汉字创出来的契丹文字,其改造、创建的法度也颇足我们师法,此事我早在开始学习契丹文字时就留心了。不过创建文字乃是千年大业,光由我们两人闭门造车只怕不行。” 完颜希尹道:“你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若能请到大宋的名儒加以参考,方为妥当。” 完颜希尹道:“这事却难。”他也知道女真所在是北荒,要请来宋朝大儒,谈何容易! 杨应麒道:“从契丹那里学东西,终究是二手货!要使我大金进于文德之邦,上上之策还是得与大宋建立沟通的渠道。” 第三十四章海贼水兵(上) 欧阳适这一次深入辽境,大辽的气氛比上次又紧张了许多。 早在八月,一向以游玩田猎为最大乐趣的辽主耶律延禧竟然罢猎,亲至军中,免了在达古鲁城败北的辽帅耶律鄂尔多的职务,撤换了一大批将官,以围场使阿不为中军都统,以耶律张家奴为都监,统领各族兵马十万。又以兰陵王萧奉先为御营都统,诸行营都部署耶律章奴为副都统,精兵二万为先锋。其余人马分五部为正军,贵族子弟千人为硬军,扈从百司为护卫军,北出骆驼口;又以都点检萧胡睹姑为都统,枢密直学士柴谊为副都统,帅领汉步骑三万南进军宁江州。 结果前锋兵马未至边境,就传来黄龙府被攻破的消息。接着宗翰书信发来,辽主没看完便气得撕破书信,命北院枢密使萧迪里出为西南面招讨使,安抚后方,跟着下诏亲征。 欧阳适第一时间得到了诏书的内容,看到“女直作过,大军翦除”两句,心道:“辽主终于下定决心要歼灭女真了。不但要杀光女真人,连投降过女真的汉人、契丹人、渤海人都不肯放过!但这样不给女真人留下半点退路,只会令大金境内各族同仇敌忾。” 欧阳适对政治阴谋的敏锐度不在杨应麒之下,两次深入辽京,听闻了大辽数十年来的各种政治变动后,他已经嗅到某种气息:大辽在外患严重的情况下有可能会同时爆发内乱。欧阳适的触角还远未能深入辽国的要害部门,然而他依然凭借着对各个权贵的利益立场来预测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最后,他把心思放在耶律淳身上。 耶律淳是辽主耶律延禧的堂叔父,是大辽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本朝辽主耶律延禧是以皇孙继位,他的父亲在四十年前的一场政争中被迫自杀。当时耶律延禧还是个孩子,执掌朝政的又是迫死他父亲的权臣耶律乙辛,耶律乙辛曾力主由耶律淳来继承皇位,在当时引起过一场不小的争论。耶律淳虽然最终没有登上帝位,但欧阳适认为,野心只要曾经有过绽放的机会,就很难再让它从此平和。 然而这一切欧阳适都仅仅停留在猜测阶段,他无法接触到辽国更核心的人物,因此也无以判断耶律淳的真实想法,更别说去推动事件的发生。 “真可惜啊!”欧阳适心想:“如果我在辽京的势力更大一些,根基扎得更深一些,也许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令大辽自毁百万大军!”想到这里他热血一涌,利用间谍、奸细毁国兴国,那可是曹广弼、萧铁奴都干不来的事情!隐隐约约的,欧阳适似乎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某种走向。不过这种前瞻仍然十分模糊,因为他欧阳适到现在为止都还算不上个大人物。 辽主离开辽京以后,欧阳适知道自己再滞留下去也没有太大的价值,便听从了赵观的劝告离开了。不过他并未回会宁,而是来到辰州、宁州、苏州。辰州离辽河入海口不远,宁州在辽东半岛中部,苏州在辽东半岛尾端。在这几个地方,有三五个“不纳海商”经常出没的据点。 欧阳适找到了他的族弟、欧阳泷的儿子欧阳过,跟着联系上了一批大大小小的海贼。他知道,在东海北部活跃着的商家,论实力,欧阳最多只能算第二,排在第一位的,乃是扎根于泉州、明州的黄家,其实力远在欧阳家之上。黄家在四十几年前曾做过一件大事,那就是促使大宋与高丽恢复交往。以一介商人而能在两国之间起到如此作用,其实力可想而知。 不过欧阳适暂时还不想去见黄家的家长黄旅。如今汉部威名仅限于混同江流域,对于黄家这样的东海大族来说,只怕还只是一方可有可无的势力。 “黄家,还有陈家、林家……这些还是等我们成为真正的一方诸侯再说吧。”欧阳适知道,这些商人就像蜜蜂,只要汉部有足够的甜味,不用自己特意去找,这些家族也会蜂拥而至。 此时辽国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东北,对辽东半岛的掌控明显削弱,因此这一带的海贼都活跃起来。欧阳适花重金让欧阳过帮自己招募沿海的无籍游民,又向欧阳家买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旧海船。他踏上海船后兴奋非常,望着阔别两年的大海,闻着海风,沾着海浪,那感觉就像断奶两年的孩子重新嗅到乳香。 欧阳适久在汉部,常与狄喻曹广弼等人交接,深受这些人的学问、兵法陶熏,已非当日纯粹海贼坯子模样,因此对择人、练兵颇有心得。他对招募到的四十几个人一一留心,将其中十几个害群之马遣走,只留下三十人,选一个较雄壮且头脑灵活的海民曹孝才统领。 曹孝才见欧阳适挥金如土,又如此看重自己,渐渐归心,这日问道:“欧阳少爷,你招募我们这些人,又这样训练我们,倒不像是要和大宋高丽做生意,而是在训练水师!” 欧阳适笑道:“水师?你见识过水师的训练么?” 曹孝才道:“六七年前我在泉州的水师呆过,后来上面的官吃空饷吃得太厉害,弟兄们都呆不下去了,这才出海自找生路。一开始我是给人保镖,后来有了点钱又自己干起一些勾当来。两年前我的船被浪打翻了,我抱着一根木头漂流到这附近,没了船只兄弟,这才靠打鱼为生。” 欧阳适听了大喜,问了他一些水师训练的事情,却也无多新意——他父亲当年也在大宋水师中呆过,深知其中关窍,曾一一和欧阳适详说过。欧阳适道:“你干过水师,又做过海贼,想来人脉还可以。可知道这附近有哪些有本事又不得志的人么?” 曹孝才道:“小的有个旧时兄弟,名叫高药师,他也有一艘船,手下有百十号人,当年多和我结伴营生。不过两年前也一起遇到了大浪——他比我幸运些,船没丢,只是坏得严重,货物也都泡汤了,再出不了远海。只得把一艘海船变成一艘渔船,偶尔逮些过路的软脚虾过活——但没有好船,这没本钱的买卖也难做,因此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手下的人逃了一大半了,就是我们现在这船上,也有他不少旧部。” 欧阳适沉吟道:“你现在能找到他么?” 曹孝才道:“他现在的巢穴就离此不到二十海里,欧阳少爷,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这就开船去把他招来。” 第三十四章海贼水兵(下) 欧阳适本想亲去招降高药师,但转念一想,这也是考验曹孝才的好机会,便对他说道:“你去吧,我上岸等你。告诉高药师,如果他真有本事又愿意效忠,我再买一条好船供他驱驰。” 曹孝才大喜,驾了船去了。 欧阳适和欧阳过便在海边一个渔村中休息,第二日没有半点音讯,欧阳过有些担心,问欧阳运道:“兄长,他要是一去不回该怎么办?” 欧阳适笑道:“不怕,这船上没有太多钱粮,我发给兵丁的也就是一月的饷银,他就是要走也走不远。我看这曹孝才是个聪明人,这些天见我部勒众人的本事,撒钱买船的财力,应该猜到我的背景没那么简单。他不至于根基未稳就把我这靠山丢了。” 第三日中午,果见曹孝才的海船回来,后面跟着一艘破船。欧阳适迎了上去,欧阳过止住他说:“哥哥,待我先上去看看。这些都是新收的人,一去两日,难保没有异心。还是让我去招他们上岸来就哥哥。” 欧阳适略一迟疑,终于摇头道:“海上事当在海上解决。我若畏畏缩缩,反而招他们看不起。当日女真人起兵反辽,我也曾参与其事。千军万马中来回纵横也不怕,还怕这几十个海贼?” 海船靠近,欧阳适让欧阳过撑一艘小舟靠过去,往扶梯上一借力,飞上甲板。他站在甲板上,便如蒙古人坐在马背上那么稳当。 曹孝才早带人列队迎接,行礼道:“欧阳公子好本事!”说着指着他背后一个秃子道:“这就是高药师。高兄,这位就是欧阳公子。” 高药师上前抱拳行礼道:“听老曹说欧阳公子正招兵买马,特来相投。” 欧阳适见他身材矮小,但极为剽悍,显然是在风浪中长年历练出来的,心中颇喜欢,问道:“你带来了多少弟兄?” 高药师有些丧气道:“小的这两年运背,手下只剩下五十来人。” 欧阳适道:“不怕,人贵精不贵多。我听说你这两年过得艰难,这些人还肯跟着你,想来都是忠勇的汉子。” 高药师道:“那是!都是极好的兄弟。” 欧阳适道:“人都在后面那艘船上么?我过去看看。” 两艘船并列抛锚,中间隔着丈余,欧阳适一纵而过,高药师看得喝彩,叫道:“欧阳公子也是海上出身的吧?不知和欧阳济大当家是否有亲。” 欧阳适笑道:“那是我叔叔。” 高药师大喜,心想原来他出身海上大族,并非只有两个钱的陆上雏儿,这趟来投看来没错。 欧阳适巡视了一下高药师的船只人手,只见船只破旧,怕是不能出海了,五十多个人里老弱又占了一半,且个个面有菜色,不免颇为失望。对高药师道:“你要投我,这些人可得精简些。” 高药师苦着脸道:“欧阳公子,这些可都是跟我同甘苦、共患难的弟兄!我若抛弃他们,只怕他们都得饿死!欧阳公子,你别看他们现在没什么精神,若是吃饱了饭,一个个也是生龙活虎的!” 欧阳适见他重情分,不愠反喜,道:“这样吧,这些人还是要精简下来,就让他们上岸去坐些打听了望的事情,钱粮我仍然补足,不饿了他们就是。但留在这船上的,个个都得是精壮汉子。” 高药师脸上神色宽了下来,说道:“公子如此安排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有几个老头是海上的老鲨鱼,通熟东海各处海路,能否让他们留下?” 欧阳适笑道:“这样的人才!自然不在此限!” 欧阳适打发欧阳过去清点新依附的人数发放钱粮,他三人则回到曹孝才坐船的船舱。 高药师眼见无人,问道:“欧阳公子,莫嫌老高是新投的人,冒昧问一句,公子你招收我们这些人,是要做什么大买卖么?” 汉部的来历欧阳适一直没跟曹孝才说,觉得还没到时候,现在说有些张扬了,这时听见笑道:“买卖?我这买卖大了去。现在就说,怕吓着你们。” 曹孝才和高药师面面相觑,高药师道:“海上的勾当,总得分个门户,我们这两条船,以后算是归欧阳家族的了吧?” 欧阳适道:“欧阳家族?嘿!那虽然是我出身的地方,但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个小水池罢了。” 曹孝才和高药师大惊,曹孝才道:“我们现在坐的这条船不是欧阳家造的么?” 欧阳适道:“是欧阳家造的。但我和我叔叔亲情在,钱财帐面上却算得一清二楚,这条船是买下来的。高药师,你好好干,我已经跟我堂弟说了,让欧阳家再开一条船过来,到时就由你掌控。” 高药师大喜,说道:“这么说来,欧阳公子是要自立门户了?” 欧阳适一笑道:“直跟你说吧,我们的势力在内陆,所以你们没听说过。但我们迟早要扩展到海边上来的,我这次来只不过是打个前奏罢了。至于我们的势力有多大,一时也跟你说不清楚,你慢慢看着就明白了。只是有一点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在这片大海上无论是谁我暂时都不想得罪,但到必要时也不怕得罪!你们两个听我命令好好干,到时总有你们荣华富贵的一天。若猪油蒙了心敢打坏主意,谁也保不了你们!” 高药师曹孝才忙道:“不敢!不敢!” 三人正说着话,有人敲门来报:“岸上有一个刘七,带着七八个人,说是欧阳公子的下属。” 欧阳适点头道:“让他上来。” 不多时刘七进门,他也是出过海的,走在船上一点也不摇晃。 欧阳适问道:“什么事情?” 刘七看了高、曹两人一眼, 欧阳适问道:“是会宁的事,还是辽京的情报?” 刘七道:“辽京。” 欧阳适道:“那就直说吧,不用避他们二人。” 刘七道:“御营副都统耶律章奴反了。” 欧阳适大喜道:“怎么是他!我还以为是耶律淳呢。” 刘七道:“也没错,听说他就是拥护淳亲王的。不过淳亲王还没有反应。” 欧阳适道:“不管耶律淳如何反应,辽国一场动乱总是难免的了。” 高药师和曹孝才一开始听得不明所以,及听到御营副都统、淳亲王等名号后这才脸上变色。联想方才欧阳适的话,心中都极为震撼:敢情这欧阳适真是一个大人物!否则怎么会去关注辽国皇室造反的事情? 欧阳适望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放心吧,岸上的事情不用你们理会,就有风险也犯不到你们头上。” 第三十五章袭辽帝銮(上) 高药师原本担心自己会卷入政争之中。以他们这点能耐,若卷入大辽政争那也就是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棋子,随时有覆灭的可能。听欧阳适说陆上的事情不用他们理会,这才松了一口气,问道:“那小的们要做的是……” 欧阳适道:“你们去给我做好几件事情。第一,在半年内招收滨海渔民,各把人数扩展到两百人左右。新招收者待遇如定制,钱粮方面,我自会命人供应。” 曹孝才道:“这却不难。” 欧阳适道:“不难?真的不难么?我要的可不是老弱病残的无能者,也不是不听号令的盗贼!我会在这里再留数日,到底该如何选人会和你们细细讲说。选人之事,宁缺毋滥,若给我知道你们有吃空饷的事情,嘿嘿!” 曹孝才忙道:“不敢。” 欧阳适又道:“我走之后,会由刘七来与你们联系。半年之后,我会派人来帮你们训练手底下这几百人。派来的人都是好手,且知兵事,在陆上搏斗,你们两个斗不过他们一个!但在海上,他们却不如你们。因此,我会安排他们做你们的副手,该如何训练这几百号人你们一齐商量着办。至于海上的事务,仍以你二人为主。不用怕我是用他们来夺你们的权。” 高药师道:“是。” 欧阳适继续道:“我要你们做的第二件事,是要把北海的海路给摸清楚。我知道高药师你对这一带的海路很熟,但你的船没出远门也很久了,那些海岛还有沿岸官府城市有哪些变化,只怕还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摸清。” 高药师道:“公子说的是。” 欧阳适又道:“等你们把各个岛的形势摸清了,这四百人大概也练成了。到时候就可以着手扫荡这辰州、苏州一带的海盗了。” 高药师惊道:“扫荡海盗,这……我们又不是官军,为什么要扫荡海盗?” 欧阳适冷笑道:“你怕了?” 曹孝才道:“也不是怕,只是师出无名。” 欧阳适道:“这北海附近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这些年并无大海盗盘踞。扫荡几股小海盗,要什么出师之名?不过你们也得小心些行事,最好不要惊动辽宋两朝的官军。不过现在辽人自顾不暇,宋廷又腐败不堪,只怕他们也没心思来理会你们了。你们先把前两件事情办好再说吧,这段时间我若有空还会过来的。” 交代完他们两人,欧阳适把刘七留下,细细询问关于辽国之事,又问起会宁的情况。 刘七道:“我们得到消息以后,已经托人去汉部知会了,想必小杨将军他们这会已经知道。” 欧阳适点头道:“辽人此次东征虽然声势浩大,但金军只要应付得宜,加上辽京这场内乱,多半能够获胜。大金若再大胜一场,辽国就再难阻止我们南下的步伐了,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打到辰州、苏州……” 欧阳适北望的时候,他所思念的地方正遍地狼烟。 辽主耶律延禧所下诏书传到女真,金人听说大军压境颇为忧惧。毕竟这是辽主亲征,而百万大军也是一个让人胆寒的数字。阿骨打知道后召集会宁国民、诸部之长道:“辽人这次看来是动真格了。当初起兵反辽,为的是替大伙儿争一条活路!没想到辽人如此绝决!如今辽主亲征,不但要我女真灭种,连同依附我们的人也不放过!现在摆在眼前有两条路:第一,杀我一族投降辽主,也许他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第二,随我死战到底!要么辽破,要么金亡!” 宗翰等人一起大叫道:“辽主都已说‘女真作过,大军翦除’此时纵降,辽主也已不赦!只有跟随我主,才有活路!” 各族各部见到辽主诏书也知退路已断,连一些新附的奚族军、渤海军也都扑灭了动摇之心,大金军民竟是空前的团结。阿骨打尽起国中精兵,得两万余人,前来迎击。 辽金之间大军遮境,欧阳适的人一时都过不来,南北消息隔绝,曹广弼的前哨探到辽军锋芒后回报,折彦冲知道后在军议上说道:“辽军此来精兵甚多,非上次以戍边民兵为主可比。” 宗翰道:“我军再往前,则出于国境之外,地利之便失矣。不如深沟高垒,以待辽人。” 杨开远率领工兵二千人,便依地形挖沟布垒,安排已定,刘七派来传信的人也刚好到了。原来他不敢穿过辽军重地,而是绕了个大***,所以晚到。 阿骨打听说耶律章奴造反,召来众将道:“辽国国本有变,辽军军心必然不稳。只是这消息来得太迟,不知这些日子里事情又有何变!” 宗望道:“可令精骑出击,俘虏辽人将官,一加拷问便知。” 言未毕,前方押一俘虏到,原来萧铁奴偏骑骚扰辽军西翼,烧了辽军粮道,俘虏了其督粮官,打听到辽主车驾已经南还数日,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便派人将这督粮官押往总部。宗翰细加拷问,和刘七传来的消息相参考,确定不是伪报,回禀阿骨打道:“契丹后方有变。辽主又临阵回驾,军心必定不稳,正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诸将也都纷纷请战,阿骨打乃下令追击。 此时杨应麒也在军中,大军将动前来见折彦冲,屏退左右,问道:“大哥,你觉得此战胜负如何?” 折彦冲道:“若情报不假,胜利在望。道天地将法,辽军五失其四,只要我们不犯大错,应该不至败北。” 杨应麒道:“若此战我军大胜,辽国又会如何?” 折彦冲沉吟道:“要看是惨败还是小败。“ 杨应麒道:“惨败如何?小败又如何?” 折彦冲望南思虑半晌,他知道杨应麒心中一定有他的主张,此时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为了引证他自己心中的意见,便道:“若是小败则辽军尚可与我军相持于黄龙府一带,若是惨败,只怕东京一道再非辽人所有。” 杨应麒听了这话也是向南方望去,说道:“战场之事,大哥努力!后方我自有安排。” 第三十五章袭辽帝銮(下) 上次大战之后,汉部收了五千俘虏,加上之后交换汉俘、购买女奴、收留逃奴等途径,整个汉村的人口已经超过一万,其中女性约有三成。杨开远麾下三千工兵平时负责汉村的各种建设,战时则成为大部队的后勤队伍。杨应麒在统计上把这三千人都算做“民部”,而真正在统计上呈现为“兵”的则是折彦冲的八百精骑,萧铁奴的五百异族队伍,以及曹广弼新练成的一千二百新军,共计两千五百人。但就算只是这两千五百人,也已经是金国独当一面的战斗力了。 汉部兵器衣甲都是自制,第一个收成出来以后,粮食也开始实现自给。琉璃屋造出的玻璃品通过赵、刘两家的销售网络换来了茶叶书籍,汉部留下一部分供自己消费后还有很大的剩余,便连同自造的纸张一起卖给女真人,换来牛马等物。杨应麒生财有道,分配又公道,所以汉部在金国各部中算是十分富裕的了。他们几个首领远不如女真王公将军豪奢,但部民之生活却令金国下层民众艳羡不已。 因此汉部这两千五百人部队不但武器衣甲精良、口粮供应充足,而且对汉部都表现出相当的忠诚。而忠诚,乃是一种看不见的战斗力! 杨应麒走后,折彦冲召集诸将道:“此次辽主亲征,非同小可,就是国主心中未必没有怯意。但现在辽人后方有变,辽主回驾,辽军军心势必动摇!若能一战而胜,此后大金海阔天空,定可与大辽并肩成为北国双雄!” 萧铁奴冷笑道:“等国主下了命令,我们往前冲就是了,看他们谁能拦得住我!上次他们契丹人号称二十七万,还不是被我们几百人打得落花流水!” 曹广弼道:“上次辽人来戍边,虽然号称二十七万,但实际人数只怕连一半都没有。而且开战之时,人到达前线的更不足实数的一半,其中又大多是临时征调,只怕连一点兵事训练也没有,所以被我们一冲就散。但这次辽国倾巢而出,除去押运粮草、料理后勤和缺衣少甲的羸兵羸将,宫帐军、大部族军等精锐只怕也不下十万人。我军不过二千五百人,就单兵而论绝不在契丹之下,但如果贸贸然进军,一旦陷入重围,便有被辽军以兵力优势吃掉之虞。” 折彦冲道:“广弼所言甚是,老六万莫轻敌!” 各部整顿毕,女真全军共有两万二千余骑。阿骨打对诸大将说道:“辽军甚多,军阵又有法度,和上次大不相同。我军虽劲,不及其中军三成!因此兵力不可分,战线也不可拉得太长。各部以队伍试探辽军实力,若遇到软脚的莫要理它!” 宗望道:“不理会软脚虾,难道要找强劲的队伍不成?” 阿骨打道:“不错!耶律延禧既然来了,他周围的部队一定最为精锐!找到了最劲的队伍,就找到了耶律延禧!辽人太多,我们没法在战场中全部吃了!但只要打败了耶律延禧的中军近卫,便能令辽人心无斗志,其他部队,不战可胜!” 众皆拜服。宗翰为左,折彦冲为右,宗雄引完颜部两千人为先锋。折彦冲自部八百骑,狄喻为副,又将新军一千二百人分为两部,曹广弼与阿鲁蛮各领六百人。萧铁奴请为本部先锋,折彦冲却让阿鲁蛮为第一部,曹广弼继之,八百骑为中,萧铁奴率五百部族军殿后。 萧铁奴大怒道:“这算什么!谁不知我是汉部的刀子!为什么不让我做前锋!” 狄喻哼了一声道:“军令如山!” 他声音不大,但萧铁奴却很有点忌惮他,把声音放小了些:“服从军令的道理我懂得。可是这次是开国以来最大一战,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偏偏把我安排在后头……不说出个道理来……我也听令,但不服!” 折彦冲道:“我部又不是前锋,你急什么!” 萧铁奴道:“就是因为我部不是前锋,所以才要去争啊!” 折彦冲道:“争什么争!这场大战不是一两个回合可以完结的!战事一长,再好的刀子也磨钝了!因此好刀要藏起来等辽人露出要害,再拿出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萧铁奴听了这句话大喜,领命去了。阿鲁蛮和曹广弼也相继出发后,狄喻对折彦冲道:“铁奴打仗杀人很不错,就是太野!除了会说汉话,没半点汉人样子,整个是一头蒙古野狼!” 折彦冲道:“虽然如此,但只要他还听节制,便是我部最锋利的一把刀子!不过论到稳,他不但不如广弼,甚至也还不如阿鲁蛮。老五虽然是女真族,这两年却越来越稳健了,在这遍地女真的地方,他却越成长越像一个汉将了。真是奇怪!” 狄喻道:“曷苏馆女真汉化较深,他和我们相处久了,又和你相投,有这种变化没什么奇怪的。其实当初国主看重他,未必没有要扶他作汉部之主的意思,嘿!可惜阿鲁蛮却始终本分,并无这等野心。” 折彦冲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宗雄在前头穷追猛打,阿鲁蛮紧跟在侧,消解辽人对宗雄侧翼的压力。终于在呼朴图冈,宗雄人马被一彪宫帐军困了起来。 折彦冲接到信报后道:“宗雄人数虽少,但就是冲击契丹的大部族军向来也如宝刀破豆腐,更不停留,这彪军队却不简单。莫非辽主车驾就在这附近了?” 狄喻道:“有可能。哼,若我部前锋是铁奴,只怕此时已经冲进去了。” 他话才落地,前方曹广弼派人来报:“阿鲁蛮将军引军冲入辽军阵中,说要解宗雄将军压力,结果自己也陷进去了!” 折彦冲大惊,狄喻笑道:“阿鲁蛮就是阿鲁蛮!如此义勇!只怕是你出发前对铁奴说的那段话刺激到他了。” 折彦冲举目而望,见曹广弼所部也迅速冲上,忙道:“我们也速去支援!” 他冲近那彪辽军百步之外,便见前方马蹄乱踏,一支女真精锐和一支汉部冲了出来,正是宗雄和阿鲁蛮。曹广弼银枪一引,摆开阵势拦住辽人的追击,阿鲁蛮退到曹广弼后面整理好队形,又要冲上,折彦冲所部这时已经追上,他跑在队伍最前端,呼道:“老五!且歇歇吧。” 阿鲁蛮大笑道:“歇什么歇!我不是宝刀,却是一把狼牙棒,不怕磨钝!” 折彦冲闻言莞尔,知道他果然不服气!忽然身边一个亲兵指道:“大将军!看!” 折彦冲一望,只见除前方辽军步步进逼之外,西南和东南各有烟尘滚滚而起。折彦冲经年历战,对望尘估敌已经颇有心得,见状一惊,心道:“这支部队不但人数多,而且战斗力只怕颇为强劲。我们若不速退,恐怕要会陷入重围了。” 忽而后方又来报:皇上的中军快跟上来了。 折彦冲问道:“中军跟上来大概还需要多少时候?” 那军士禀道:“一个时辰!” 折彦冲心道:“若是退却,如何有脸去见国主?铁奴、阿鲁蛮他们也不肯答应。一个时辰,我们应该支持得住!”对宗雄道:“大哥!拼了吧!” 宗雄笑道:“好!拼了!” 前锋与右翼合作一处,共四千余人,在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不守反攻,向辽军冲来。 第三十六章大捷之威(上) 折彦冲领八百人冲在最前,左边是阿鲁蛮,右边是曹广弼,萧铁奴押后,宗雄居中。四千部队便如一个纺锤一般向辽军插了进去。 此时左右两支辽军尚未投入战场,之前那一彪辽军困得住宗雄的两千人,却挡不住折彦冲与宗雄会师后的攻势,这个锋利的纺锤慢慢陷了进去,竟在不长的时间内把辽军截成两半。 折彦冲虽然得利,但每前进一步都大觉吃力,待把辽军冲作两半,而这部辽军竟未溃散,两部人马一左一右,各自为战!折彦冲心中大惊:“这部辽军好生了得,起事以来没打过这么难的!”其实这部辽军比起女真人仍然大大不如,不过比之前金军所遇到的辽军远胜,所以让折彦冲有这个感觉。 眼见折彦冲来不及把切成两半的辽军分别击破,东南和西南两支辽军就要加入战场!狄喻道:“若这两支部队都有这等战斗力,我们只怕要糟!不如先退,等国主大部队回来再说。” 折彦冲奋然道:“身处绝境!有进无退!” 狄喻道:“国主的中军离这里已经不远,不如结成圆阵,以枪阵拖延时间!耗得契丹力疲,国主来了便可占便宜。” 折彦冲往后望了一下队伍,只见己方与辽军已然胶结在一起,不但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就是要变换阵势也未必可行,对狄喻道:“乱战之中,只怕布不成严密的阵势!强行做这样的细密指挥只怕反而会露出破绽!”往东南一望,说道:“那支部队旗帜比其它两支大不相同!你说辽主会不会在里面?” 狄喻闻言一震,说道:“有可能!” 折彦冲道:“好!那么就冲上去!” 狄喻道:“这部军马比我们多出几倍,而且气象森严,只怕……” 折彦冲道:“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别犹豫了,冲吧!”引领八百骑冲出了出来,也不去追击被冲作两截的辽军,径向东南冲来。他的目标十分明显,就是要去冲击东南那支契丹部队。 果然他这一冲,辽军中竟然起了小小的混乱:原来其中一部见了折彦冲的行止,竟然企图横截过来拦住他,结果由于变化太急,指挥失灵,原本颇为整齐的行伍便露出破绽!阿鲁蛮狂吼着冲了出去,手中狼牙棒见人砸人头,见马砸马头,辽兵见了无不畏惧,辽将一时来不及整肃部队,这股精锐竟被阿鲁蛮一个小部冲散。 折彦冲心道:“看辽军这么紧张东南这支部队,只怕辽主就在那里了!”对阿鲁蛮呼道:“老五!别管这些小虾米了!大辽皇帝就在前面!我们去活捉他!” 阿鲁蛮叫道:“好!”带头冲了过去,结果他的队伍竟冲在了折彦冲前面!折彦冲紧跟在后,宗雄和萧铁奴也不愿落于人后,唯有曹广弼镇定如恒,把人马摆开,将前来追蹑的辽军一一挡开。 西南的那支部队来不及投入战场,汉部和宗雄的军队已经转向,刚刚被折彦冲割裂的部队则重新团聚,随后追来。这两支军队虽来不及阻截金军,但已经从三个方向将折彦冲和宗雄围住! 狄喻心道:“若只是以这个战场上的实力对比而论,我们大大不妙!只盼国主和宗翰快点到来!” 这时阿鲁蛮已经冲近辽军,蓦地一箭飞来,正中他左肩,折彦冲等大吃一惊,却见阿鲁蛮理也不理,依然狂吼着冲入辽阵!原来这一箭透过阿鲁蛮软甲之后被他石头般的肌肉逼住,没有伤到筋骨! 阿鲁蛮冲得太快,和折彦冲所部之间竟留出了一点断层,辽军合拢,将两部阻截。 折彦冲大急,阿鲁蛮虽然勇猛,但几百人在辽军数万大军之中如何能吃得消?而且这一部辽军却颇坚韧,他一时攻不进去,忽听一人叫道:“我去接五哥出来!”却是萧铁奴! 从开战以来他一直处在受力面较轻的位置上,因此兵力马力在各部中最是充沛。这头苍狼果然是汉部的宝刀!这一出鞘,锋芒大耀,硬生生把辽军撕开了一道口子,接应上阿鲁蛮之后,萧铁奴变前军,阿鲁蛮变后军,倒冲了出来。 折彦冲见阿鲁蛮身上插着三支箭,叫道:“老五退到中军来暂歇!” 阿鲁蛮叫道:“大战之中,歇什么!笑话!更何况我看见契丹皇帝的车驾了!”不等折彦冲回答又领人绕到东侧切了进去。 狄喻见其它两支部队都已合拢,己方四千人已是身陷重围,叹息一声叫道:“糊涂!” 折彦冲咬了咬牙道:“走!跟着阿鲁蛮冲吧!” 这次折萧两部为左,宗雄为右,四千人再次扎进比他们多出十倍的辽军之中。仗打到这个份上,什么阵法兵法都用不上了,双方完全是在拼命。辽军人众,却不如汉部与女真人敢拼!金军前进得艰难,但终究是一步步地前进着。无论是汉部还是女真,他们已经不知道外围到底有多少敌人,只知道并肩的就是战友,刀前就是敌人!烟尘纷飞之中,他们甚至不辨方向,然而阿鲁蛮部的吼声如野兽般传来,汉部将士知道那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此时地形所限,其它两部辽军的到来也只不过是在包围圈外再加一层重围,一时却没能对金军造成强大的杀伤力。而在他们之外,阿骨打和宗翰也都到了! 阿骨打在一处突起的土台上,指着战场问身边几个儿子道:“如何?” 长子宗干道:“彦冲和宗雄虽然勇猛,可惜身陷重围,未免不智。” 四子宗望道:“不然!驸马早知我们将至,大援在后,他才敢如此。他在内核,我们在外围,若能里外合应,可建大功!” 六儿子完颜兀术这时才成年不久,随侍在旁,闻言道:“驸马与宗雄哥哥勇猛异常,不过如此厮杀,只怕难以持久!我们赶快去救援吧。” 阿骨打却不回答,似乎在思考着比这场战斗更加重要的事情。 第三十六章大捷之威(下) 没人知道阿骨打在想什么,包括他的几个儿子。他看着在战场中死命搏杀的双方,好一会才指着战场中点点银光问:“那银光是怎么回事?” 左右都不知如何回答,四子宗望道:“我知道,那是曹广弼的银枪队!” 众人这才恍然!但见陷入重围的金军前部和左右都是四处冲击,便如鬣狗不断撕咬一匹大象的皮肉,而那排银光却星星点点,便如一道由铁钉钉成的防线,守护着四千人的后方! 阿骨打道:“好银枪队!好曹广弼!有此人在,这四千人没那么容易垮!” 宗望道:“虽然如此,但这两部都是我国精锐,若拖久了,只怕损伤必重!” 阿骨打沉吟片刻,说道:“传令宗翰,让他自主行事。” 完颜宗翰此时统领左翼,他是国相撒改之子,阿骨打的堂侄,在小一辈宗族中最受阿骨打器重。此时也已领兵赶到,眼见右军被围,中军却迟迟不进,心中揣度完颜阿骨打的用意。不久阿骨打的军令传来,宗翰望着南边烟尘滚滚,心道:“大金国基未稳,大局为重!” 折彦冲此时身在围中,已经无法知悉外方的形势,眼见辽主车驾已近,但阿鲁蛮所部渐渐力疲,竟无法再冲进一步!宗雄和自己也消耗得厉害。他偶尔回望,但见背后有银光闪动,这才安心。 狄喻却注意到那些银光也渐渐黯淡了,心道:“广弼也疲了。中军还没到么?怎么来得这么慢!再下去,我们可就……”忽听杀声大震,从北而来,狄喻大喜:“这样的威势,必是中军或左翼到了!” 辽军比折彦冲与宗雄所部多出不止十倍,但这只大象的肉脚偏偏捏不下这只浑身是刺的刺猬!反而被刺得疼了,拖得疲了——和四千人接锋的部队早已伤痕累累,一时无法挤上作战的契丹将士的心也被这四千人的毅力给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没想到不到这区区四千人竟然能坚持这么久! 忽然北边蹄声大作,那可是金军的生力军!北面的辽军掉转方向防御,但宗翰何等人物?这部衰疲之军阻拦不住,竟被他冲了进去。 阿骨打望见战局,命中军步步逼进,他这样做虽然没有迅速参战,却对辽人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不久,辽军中央的黄色銮舆南移,阿骨打冷笑道:“耶律延禧这个败家子,终究没有胆子站在最前线!” 此时战场上金军其实还未占上风,但皇帝銮舆南移,那分明是临阵逃跑,对辽军士气打击极大!阿鲁蛮本已无力再进,这时望见銮舆回转,呼吼着已经嘶哑的喉咙,舍命向南。 辽主本部这支部队,如果以一个圆圈来划分,则以处于中部的那部分最为精锐,也正是这部分人抵抗着折彦冲前进的步伐!外围的军队次之,所以挡不住折彦冲的冲击。而最核心辽主周围的亲卫又次之——这批人有三分之一是仪仗,另有三分之一是抽调上来护主的贵胄子弟,虽然有宝马宝刀,但大多怕死。这时见辽主先逃了,而那些浑身是血、野兽般的女真人又再次冲来,连忙都忠心耿耿地追随皇帝也逃了。他们这一逃,辽军军心大坏,折彦冲和宗雄激起最后一点意志力,没命地往辽主銮舆逃走的方向冲赶。 契丹军阵内有溃兵,外有强敌,便如一个桃子里外一起烂,阿骨打中军未到,辽军主力却已经崩溃。阿骨打指挥诸子诸将把契丹败军切割歼灭。 这一战辽兵失马者没有一个能逃回辽境,所有步卒全部失陷,不是死在金军的马刀狼棒下,便是沦为女真战奴。宗翰兵锋所及达百里之外,百余里间契丹人死伤狼藉,辽主耶律延禧虽然侥幸逃脱,但逃得十分狼狈,连自己的车马銮舆也顾不得了,尽数落入宗雄之手。 兵马过后,杨开远率工兵从后掩来,收拾战场上的军械、粮草、牛马、俘虏。由于有上次折彦冲将所获战利品主动上交的前例,女真人对杨开远收取这些东西并不排斥。 折彦冲等追出数十里后也停下修整。阿鲁蛮身受九创,满身鲜血,也不知多少是敌人的,多少是他自己的!杨开远跟上来后,折彦冲忙叫随军医生给他料理伤势。阿鲁蛮脱光了衣服,任由医生给他处理伤口,大声谈笑,似乎还没打够。 杨开远颇知医理,知道阿鲁蛮激战之余,身体消耗极重,此时本该歇息了却还如此兴奋对他的伤势来说可不是好事!正不知如何是好,萧铁奴走上来道:“五哥!我以前叫你五哥是因为你比我大两个月,今天这样叫你,却是服你是我部最坚最强的狼牙棒!” 阿鲁蛮沉默了下来,忽然放声大笑道:“六奴儿!你终于服我了么?”大笑之后,不久便沉沉睡去。杨开远等见状才松了一口气。 曹广弼清点俘虏,从中挑选了数百人打入行伍之间,补足了这一战的减员。 前方女真各部攻州掠城,不过也没有把战线无止境地推出去——辽人损伤惨重,金军却也需要修整。杨开远依旧例把收捡到的战利品交了上去,阿骨打退还给他们一半,又重重赏了阿鲁蛮等人,亲自到营长内看望他的伤势。这时阿鲁蛮的情况也已经稳定下来了。 阿骨打问折彦冲道:“你要随我班师,还是带你的弟兄继续向南?银可术他们正在前面攻城掠地呢!哼!此战过后,我大金气势如虹,前面的辽人望见我们的兵马,打都不敢打,被孩儿们一喝就开城投降了。”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打攻坚战我部不落人后,至于喝降收城,却用不上我手下这支疲倦之师。如今天寒地冻,又是大战之后,兵士思家,愿随国主班师。” 阿骨打微笑道:“怎么,想阿虎了?” 折彦冲道:“是。回家过冬抱老婆,等开春来才有力气替叔叔将大辽东京收入囊中。” 阿骨打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这一战对辽金两国国力之升降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之前女真人虽然连连获胜,但那几次胜利都只能算是区域性的胜利,但这次辽主亲征,兵甲犀利,却仍然被女真摧枯拉朽般打得大败,从此大辽自耶律延禧以下个个谈女真色变。而女真人则士气高涨,对辽人最后一点忌惮之心也一扫而空。 阿骨打、撒改等人在对辽攻略的态度上也为之一变:如果说在此战之前女真首脑的目的还仅仅在于建国自立,经此一胜,他们的野心已一变而成吞辽之志! 而这时,杨应麒正望着北斗,思考着汉部的未来。 第三十七章一村之治(上) 汉村建成以后,杨应麒便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每日读书不倦。女真地方书少,根本不够他读。后来赵观刘从带来许多书籍,这两年来也已被他读尽。他已经深深地融入到这个时代里面,为这个古文明所倾倒。 这次和折彦冲道别后回到汉村,他也不谈战事,也不论部政,偶尔人家来问他这个刚从前线来的人“战事如何了”,他也只是轻轻说声“很好”,然后便不再多提。他每日都坚持散步,日复一日,把汉村走了一遍又一遍。国小民稀,易出亲民之领袖。杨应麒散步的时候并未介入汉村的事务,但有他这个高阶领导人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争吵也不好在他面前发生,所以每天杨应麒外出散步的一个时辰,便是汉村最平静的时光。而各村村长、各大队队长更不敢在他的眼皮底下以权谋私,潜伏在汉村的许多恶性因子,都在杨应麒轻轻的脚步声中散于无形。 每天早上他散完步回来,照例是读两个时辰的书,然后给杨朴招揽来的三十几个年轻的读书人讲课——这些人小伙子在大宋连秀才的水平也达不到,但总算比瘟疫谷的那些人好多了,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年轻,容易接受杨应麒的灌输。从外表看来,这些学生的年纪都比杨应麒大,所以当初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个个看杨应麒时都是一副诧异而不服气的眼神。但一堂课下来杨应麒就把他们给折服了——有真本领,到了哪里都能服人,否则再怎么穿越也没用。 杨应麒给这些学子讲课会一直讲到中午以后,然后午睡,睡醒后便会有一群完颜部的孩子来找他讲书,一直讲到黄昏。 这日杨应麒正和孩子们讲《论语》,完颜宗磐和完颜希尹冲了进来,宗磐兴冲冲道:“大捷了!大捷!爹爹让孩子们一起去庆祝!”他口中的爹爹,便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每逢阿骨打征战在外,吴乞买便担负起金国的整个后方,是女真族内排名第二实权人物,根据女真兄终地及的传统,也是阿骨打之后的第一顺位继承者,因此在国中族中都极为尊贵。 几乎所有的孩子一听宗磐的话兴奋起来,只有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依旧拿着书本坐着。杨应麒头也不转,斜了完颜宗磐和完颜希尹一眼,继续讲书,站起来的孩子见了杨应麒的样子,尴尬了一阵,又都乖乖坐下。 宗磐皱了皱眉头,就要说话,却被完颜希尹一扯,退了出去。宗磐在门外大声道:“这算什么!他们汉人老说守礼,他自己却这样无礼!” 完颜希尹道:“你小声些。我们本不当这样贸贸然冲进去的,说起来是我们失礼在先。” 两人走出一段路程,宗磐又道:“我看孩子们迟早要被杨应麒这小子带坏!” 完颜希尹忙道:“你这是什么话!应麒兄弟年纪虽小,但胸中学问却大,这一点可是连皇上都称赞的。” 宗磐哼了一声道:“我看那些都是没用的学问。说起来,那个没站起来的小子是谁来着,挺眼熟的。” 完颜希尹呵呵笑道:“那是宗宪。” “宗宪?”宗磐却想不起来是谁。 完颜希尹道:“就是阿癞。” 宗磐惊道:“阿癞?那不是粘罕的弟弟么?宗翰海东青一样的人物,他弟弟怎么这样斯文!” 两人渐说渐远,不再闻汉村书斋里杨应麒的讲书之声。这边杨应麒又讲了半柱香时间,这才道:“好了,今天有喜事,就到这里,去玩吧。” 众少年争先恐后地抢出门去,刚才没有起身的宗宪却依然坐着,杨应麒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你很好。也去玩吧。” 宗宪恭敬地站了起来道声“先生,我走了”,这才离开。 学堂散课后,杨应麒来到庙算堂,召来杨朴,杨朴一入门便道:“大喜啊!我军大捷,歼灭辽军七十万!” 杨应麒笑笑道:“七十万?哪有那么多!” 杨朴道:“便没有七十万,这次大胜也足以威震天下!” 杨应麒却半点不为所动,似乎早就料到了,只是说:“那也是。” 对于杨应麒这种举重若轻的姿态,杨朴却也见惯了,只听他岔开了话题问自己道:“东京一道人才如何?” 杨朴心中一动,回答道:“东京道在大唐时是安东都护府所在,南临东海,东接高丽,汉人旧裔、渤海遗种甚多,虽不如南京道西京道这些汉人聚居的地方繁庶,但其腹心地带也颇有教化,若论文学之士,比上京道和大金已有之地强多了。” 杨应麒又问道:“你久为东京道士子,想来和他们多有沟通。” 杨朴笑道:“小杨将军要网罗士子了么?其实这事我早就在做了,铁州、信州、咸州、宁江州的良才已经被我们和撒改国相瓜分殆尽。不过大金所占均是极北之地,此地所谓良才,不过粗通文墨而已。” 杨应麒问道:“那辽阳府附近呢?辽阳府乃东京道人文荟萃之地,人才必多。此刻东京虽然还在契丹人控制之下,不过你常常托赵观刘从送信,想来是有和南边的士子互通音讯。” 杨朴叹道:“那边的士子深服辽化,虽然我军连番大胜,可他们还是不很看好我们。我这几个月来发信相邀,大部分如泥牛入海,连封回信也没有。就是偶尔有一两个回信的,也是顾左右而言他。跟我谈诗词,论经学,对我的殷勤之意却全然不管。”说着瞄了杨应麒一眼,心道:“这段时间他不是读书就是游玩,似乎什么事情也不管,但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我给南方士子通信这种事情也瞒不过他的法眼!” 杨应麒似乎没注意杨朴的眼神,只是点头道:“这是读书人的臭脾气,倒也不必放在心上。这次我们大捷了,他们的态度多半会大有转变,以后你做起事情来也会顺当很多。” 杨朴嘿了一声说道:“不错!这次可是大辽皇帝亲征!我原来也觉得我们胜算颇大,只是没想到辽人会输得这么惨!” 说到这里兴奋得声音微微颤抖。他生养于辽代,打心里埋藏着对契丹政权的敬畏。虽然金军连番大胜,但许多人还是不是很相信金人可以克辽。在许多人心中——甚至是金国的首脑人物心中,都只希望金国可以顺利建国便属侥幸了。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第三十七章一村之治(下) 和杨朴等人不同,杨应麒一直对金军必胜充满了信心,他的信心甚至比金国的领袖阿骨打还要坚定!原因无它,就是因为他“知道”金军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我们来到之后女真人确实有了些改变,但似乎只是变得更强。”这句话,他当然没说,只是对杨朴道:“这次大捷自然可喜,但我现在想的,却是下一步我们要做的事情。” 杨朴说道:“此战全胜,战果多半比上两次更为丰硕,我们可得好好准备才是。” 杨应麒问道:“准备什么?” 杨朴道:“辽廷征集兵马来与我军开战,动员令是越来越南了,因此军队中的汉人、渤海也越来越多。此战若胜,汉俘必多!若是超过一万,只怕汉村就不够住了。” 杨应麒闭上眼睛,思虑了一会睁眼道:“这个我倒不担心,我们的管理系统已经成型。只要人口在十万人以内,这个系统都足以控制。” 杨朴问道:“若超过十万呢?” 杨应麒道:“超过十万就难说了。现在我们的一切土地、房屋、牛马、土地都是公有,部民因其战功劳力得到相应的财物,但房子土地却半分也无。如你所说,这不是长远之计。十万人以内我们可以从容算计,秉公分配。若人口滋长,地盘渐大,我们这种管理法子就不大行了。” 杨朴道:“朴之这些天来沉思冥想,倒觉得现在汉村的制度极好!选贤与能,人尽其用,讲睦修信,夜不闭户——虽然连年征战,但仓廪殷实。大家的生活,无论是兵是民都过得很不错。且全村如同一体,就像一家人一样!正是‘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汉村还没有老人,刚出生的几个小孩子也都还在襁褓之中,但可以预见,像折将军承诺过的那样——老有所养,少有所育——一定可以实现!礼记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我看我部现在也差不多了。” 杨应麒听了杨朴这番话哈哈一笑:“你把我们汉部的成就抬举得太高了。” 杨朴正色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杨应麒道:“不错,礼记上说的那些,我们确实大多做到了。但我们有个大前提,那就是村小,人少——这是我们的局限,也是我们能够成功的原因!正如你刚来时所说,十里之地,千户之家,这么小一个汉村能有多少事情?我们几个的能力都不算差,因此可以把这个小地方管理得细致。只要我们几个首领立身正,眼睛明亮,村里就藏不住奸邪!所以我们汉村才暂时性地没有人事腐败问题。但是如果我们的势力继续扩展下去,有一天便会突破我们能照看到的极限。等到我部人口超过十万,你我便难以通过自己的眼耳知悉汉部所有的一切了。” 杨朴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道:“现在村里的人都服我们,因此我得以从容将所有货殖之母——如田地,如琉璃屋收归公有,土地出场、工商所得也都入我之手——这些都基于他们对我的信任。只要我没有贪婪之心,便能按各人的贡献公平地分配下去,但这也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无法能凭一人之力掌控所有财务,那时怎么办?” 杨朴道:“一人之力不行,可以培养人才作为手足耳目。” “人才?”杨应麒笑道:“我可不敢说我们招揽和培养的人都一定能够秉持公心办实事。不过等格局做大了,还是得把权力分配下去的。人才的培养和管理,那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孔圣人忙活了几十年,弟子三千,及门七十,但天下还是没有大治。不但天下没有大治,连鲁国也没有。他老人家都这样,更何况我?” 杨朴道:“圣人无功,在于时局。” 杨应麒道:“说得好!时局二字点得很准!我们如今得以从容布开这个事业,也得益于时局二字。简言之:便是我们能依附女真,少了独抗强国之厄,此得一个安字;销售奇货,以契丹、大宋的市场来供养小小一个汉村,此得一个富字;四周都是蛮族,部民们原本不是贫民就是奴隶,若不依汉部,就有为奴之噩,所以一旦进入汉村都能极快地成为我们的一分子,此得一个忠字;我们的事业刚刚开始,几个领袖都是英雄人物,风气所激,便使我汉部如同一个全新的民族一般,人人以勇为荣,以怯为耻,此得一个义字。一个安、富、忠、义的部族,想不兴旺都难!而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们能顺应时局。” 杨朴沉吟道:“然则这四点,似乎都能不长久。” 杨应麒道:“那也未必,只是要看我们要如何去维持。不过只要我们有自强之心,则不能久安他人篱下;有吞囊天下之志,则终不能以奇货为国基——琉璃屋的利润,分给一万个人尚多,分给十万个人可就嫌少了!我们现在所有的土地,给几千人种还行,给一万两万人吃也够!因为我们的作物好,知施肥又多牛马!但若人口急剧扩张,迟早非和女真人发生矛盾不可!现在我们田土工房均公有的制度,到底也不是长久之策,只能算是个过渡。” 他说到激动出,有些张扬起来了。但听在杨朴心中却是一阵莫名的震动,杨朴道:“然则七将军你心中的长久之策是……” 杨应麒就要大谈他的大计,话到喉头,忽然省起道:“唉,我张狂了。”便住口不言。 杨朴道:“七将军莫非还对朴之有忌?因此不愿言明?” 杨应麒笑道:“说哪里的话!我可是把汉村的庶政都交给你了,刚才那番话,犯忌的还少么?连‘不能久安他人篱下’的话都说了,哪里还会对你有所忌?我不愿说,只因政事一道最是累人,纸上谈兵有何用处?我们占了这么多的便宜,到头来也不过做到‘大道之行,一村为公’,可见政事之难。只有自己做事了,才知道古人的难处!空话少提,一切都得慢慢来,一边摸索一边干吧。天下为公的事情我们暂时还管不着,先管眼前汉部的事情。” 杨朴听到这里也知道杨应麒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便说道:“粮草已经发出去了,接待新俘的村子、衣物也已准备好……” 杨应麒听了道:“这些都不必说,我相信你能办好。” “那七将军口中的大事是……” 杨应麒道:“我想让你做出一批地契来,这件事却得秘密,就算是大哥大嫂,他们不问起你暂时也别说……” 第三十八章南朝北意(上) 欧阳适本来打算在海边呆上一个月便回去,但北面大军戒严,也不知是何景况,因此越拖越久,最后竟在船上过了年。 这些年辽政败坏,海边贫民甚多,人贫则勇于走险,没多久欧阳适募到四百人。欧阳适将陆战的经验和自身的水性结合起来训练这批人,训练虽严格,但这批人只要有了饭吃,便都表现得十分积极。高药师和曹孝才在旁辅助,越来越觉得欧阳适不是等闲之辈。 年底忽然消息传来:契丹皇帝亲征的七十万大军被女真人杀得大败,整个大辽都动摇起来,辽东一路震荡犹大!高药师和曹孝才闻言都有惧色,他们都还不知道欧阳适和女真的关系,所以害怕女真人会打到辽南来。便一起来见这个顶头上司,高药师道:“女真人这样的声势,只怕将来会打到辽南来也说不定,不如想办法往南方撤吧。以我们现在的船只人手,在南方也能过活!” 欧阳适一听大笑,却不表示什么。不久刘七绕道来到,同行还有一个使者传杨应麒的话,让他不用急着回去,如果能够立足便在海边好好扎根。又问欧阳适“海上事宜办得如何了”。 欧阳适对那使者道:“告诉应麒,辽南海岛间没什么大势力,我站得住脚,只是钱银不是很够。” 那使者道:“七将军已经交代,我部此次我军大胜,雁门关以北的商人趋我如蜂赴蜜,若钱银不够用时,尽可先向商人们借去。具体事宜,可托赵履民刘介代办。” 欧阳适笑道:“老幺真是个鬼精灵!这种馊点子也想得到!” 其实杨应麒这哪里是馊点子!根本就是“顺应人心”之举。由于这两年琉璃屋货物畅销,大辽许多地方的商人都已经知道了汉部这样一个势力的存在。而折彦冲在宁江州保护商人的事情杨应麒又设法让刘从等人在商人圈里广泛宣传,令汉部在北地商人中大得人心。这次辽军大败以后,商人们对于女真的野蛮十分担心,在这种形势下汉部便成了他们的新希望。 所以早在杨应麒的使者到来之前,欧阳适便接到了赵观的请求。赵观希望能引见几个商人朋友给“欧阳将军”认识。现在欧阳适手中不但有琉璃屋的货物资本,更有令人垂涎的政治资本! 两日后赵观找上门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高丽药商,这人欧阳适却见过——折彦冲大婚的时候他曾经来观礼,还当场把贸易用的货物当作礼物送了,也算是个颇有眼光的商家。 当时女真和汉部都还方兴未艾,因此这个叫李相隆的药商只是去探探道路,埋下一个伏笔。这次金军大胜,李相隆嗅到气味,觉得东北军政格局即将大变,赶紧联系上赵观药见汉部的首领,希望通过汉部取得女真作为自己的靠山。北线战乱,李相隆不敢轻往,便求赵观带他来见欧阳适。 李相隆献上了两箱人参,一船粮食,巴结欧阳适道:“欧阳将军来辽南不过数月,从辽东至高丽的海面盗贼便为之一清。可见是欧阳将军声威所至。” 欧阳适哈哈大笑道:“你少乱捧!我这几个月藏得好好的,都还没敢去动周围的海贼!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在这里,我还用活么?”但脸上笑逐颜开,其实还是很受用。 李相隆脸也不红,笑道:“欧阳将军足不出水寨,便镇得千里海面一片平宁,那更是大大的了不起。” 欧阳适摆手道:“好了,别给我弄这些虚文,咱们开门见山说话吧,你来见我,是想求我什么事情么?” 李相隆道:“只是要一见欧阳将军威严,别无其它。”目视赵观,赵观忙帮腔道:“若能得欧阳将军一纸片字,得驸马爷接见,那李官人就喜出望外了。” 李相隆道:“当初驸马爷大婚时我虽然到了,可惜也没机会亲聆驸马爷的教诲。回高丽后辗转反侧,常常引为平生憾事。” 欧阳适心道:“应麒对高丽似乎也挺有兴趣的,这事得这么办!”便道:“我看现在到处都乱糟糟的,你也先别乱跑了,面见我大哥的事情等将来安定下来再说。不过我也不能让你空跑一趟,这样吧,你派几个聪明能干、见多识广的跟赵观去见七将军,如果他同意,你派去的那人便在汉部常驻,作为居中联系,如何?” 李相隆早知道赵、刘两家和汉部合作的方式,对自己当初没有预先和汉部建立类似的关系大为懊悔。这时听欧阳适提起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欧阳适又对赵观说:“我在这边购买船只粮草,由汉村直接供给太过不便,因此想先向你家借些钱粮。” 赵观道:“哪里说得上借!我家从汉村进琉璃品从来就没断过,相应的茶书盐药却只是送去了一部分。现在我家还欠下许多债务在这里呢。” 欧阳适摇头道:“咱们一单归一单,不要混了。汉村要的东西,还是不能缺欠,这次我却是向你借。借你多少,将来加一成利息还你,决不悔约。若你家运转不灵,可联合刘家,以你们的名义向其他商人募借。将来汉部的钱粮到位了,自然按息归还。我部的信用,想来你也信得过。” 赵观忙道:“自然,自然!这事欧阳将军你不用出面,免得让契丹人知道。我们两家自然会把钱粮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两年前他在杨应麒、欧阳适等人面前还有几分庭抗礼的姿态,这时却已经唯唯诺诺,不敢轻违了。 李相隆听出欧阳适缺钱,心想这是个讨好汉部的机会,万万不能放过,便说道:“高丽那边,我可去想办法,定要保证欧阳将军这边钱粮无缺。” 欧阳适却摇头道:“我在这里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暂时也不想张扬。说起来,你是第四家!若不是看赵观面皮,又见你曾到我大哥婚礼上庆贺,我断断不会让你知道我部这个据点的。”欧阳适藏在这里颇为隐秘,外人也只是赵、刘、欧阳三家的几个高层知道,以防被辽人发现发兵来攻。他让赵、刘两家知道,也是要他们居中供应钱粮。 李相隆道:“将军之事,小人决不敢泄漏半分!一切运转,都以小人的名义进行!” 欧阳适沉吟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且分担我在这里二成费用,具体如何让刘七跟你细谈。至于利息,仍然是一成。我汉部的恩怨簿上记得清楚,只要有助于我的,将来必有以报。” 赵李两人齐声称赞,欧阳适留他们两人喝了两杯酒便让刘七送他们走了。 他面见杨应麒使者的时候让高药师和曹孝才回避,见赵观李相隆的时候却让两人同席。高曹两人席间不敢发一言,但几个人的言语却听得清清楚楚,直到这时两人才知道这欧阳适的来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这个头儿居然是最近两年威震白山黑水的大金将军!想起他花钱如流水的底气,想起他练军断事的本领,心中更加敬畏。 四五年前欧阳适还是少年时,赵观、李相隆都已经是一方豪强,甚至高药师在他眼里也算是个人物。可现在看着这些人在自己面前个个服服帖帖,心中大是畅快。:“迟早有一天,我要望得见大海的人都敬畏欧阳适这三个字!” 第三十八章南朝北意(下) 欧阳适正在那里畅想,忽而外边有人来报:“新船来了!”他听了大喜,出来一看,果然海面上开来两只大船,却是全新的!那船靠近,两个身手矫健的男子踏板桥跳了过来:一个是堂弟欧阳过,另一个却是欧阳家坐第二把交椅的欧阳海! 欧阳海是欧阳家的当权人物,欧阳适被他打过屁股,因此一直怕他,但这时人发迹了神气也大大不同,腰杆子一挺,大声道:“海叔怎么来了啊!” 欧阳海笑道:“阿适你有出息了啊!叔叔自然要来看看。” 欧阳适嘿了一声说道:“海叔,莫怪侄儿无礼。我身在汉部,现在又是多事之秋,咱们见面只谈公事!” 欧阳海的笑声被欧阳适的话给硬生生哽住了,眼见这个以前被自己抓住打屁股的矮侄子跟自己摆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终于还是压了下来,笑道:“自然,自然!” 两人进了船舱,欧阳适道:“我向本家也就买了两条能用的旧船,怎么看这两条都是全新的!阿过传话的时候,不会是船错了吧?还是说这两条船不是给我们的?” 欧阳海道:“怎么会错!没错!没错!阿适你在海上新开张,怎么能用两条旧船!自然是要用新船来威风威风!” 欧阳适道:“可惜侄儿最近手头紧,不够钱买新船啊。” 欧阳海笑道:“什么话!自家人,还计较这些么?这两条船是三哥送你的!”他所说的三哥,就是欧阳家的大家长欧阳济。 欧阳适道:“那就谢了。” 欧阳海看了刘七、高药师、曹孝才等一眼道:“要不要让阿过带他们去看看船?” 欧阳适道:“好吧。”便让高、曹两人去。这两人是都是在海风海浪中翻滚讨生活的,最爱好船,一得允许便都兴冲冲去了。 欧阳海又望了刘七一眼,欧阳适道:“海叔,阿七是我心腹,就是天大的秘密也不必避他。” 欧阳海叹道:“不是我不信任这位兄弟,只是这件事情实在太过重大,若不是要我来办这件事情,三哥连我都不让知道。三哥交代了,这事只能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所以……” 欧阳适还没说话,刘七已经起来道:“四将军,我还是去门外把风吧。”欧阳适这才答应。 刘七出去以后,欧阳海道:“听说辽主亲征,七十万大军被金军打得落花流水,连皇帝也差点被抓了,有这事吧?” 欧阳适笑道:“你消息倒也挺灵通,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 欧阳海压低了声音道:“女真起兵攻辽的事情,朝廷也知道了!” 欧阳适一怔,随即领悟到他口中的“朝廷”不是辽国金国,而是大宋,这才有些讶异道:“宋朝的消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要知道呼朴图冈大捷也不过是去年十二月间之事,此时是闰二月月初,一个多月里若说大宋朝廷已经听说此事也不奇怪,但大宋朝廷听说此事到欧阳家族知悉“朝廷听说”这件事情必然还要隔上一段时间,然后再由欧阳海来告诉自己——这个过程在一两个月内绝对无法完成。 欧阳海知道欧阳适误会了,矫正道:“这次金军大捷的事情朝廷是否已经晓得,我们不知道。不过朝廷已经知道辽兵屡战屡败。” 欧阳适问道:“是大宋派在大辽的探子告知的么?” 欧阳海道:“不是。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三月左右,辽国燕云有一个官员派人秘密向雄州投蜡丸……” 欧阳适听到雄州心中一阵激动,那可是他们被大宋拒绝的地方!便继续听欧阳海道:“……丸中藏信,却是那个官员向大宋透露了大辽的虚实,并告知女真叛……这个女真起兵,辽军连吃了好几个大亏。” 欧阳适道:“他投这个蜡丸,莫非是想归宋?” 欧阳海道:“不错!” 欧阳适道:“后来呢?” 欧阳海道:“朝廷经过商议,决定接纳。此人四月上便入了宋境,接着入京,竟然就见到了当今天子。后来他奏对甚合圣心,竟得赐姓为赵!叫赵良嗣。”说到这里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欧阳适想了想冷笑道:“我们欧阳家和朝廷的关系只怕冷得很吧?三叔又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 欧阳海不答反问:“你知那赵良嗣竟向当今圣上提出什么谋略?” 欧阳适淡淡道:“什么?” 欧阳海压低了声音道:“联金灭辽!” 欧阳适这才吃了一惊,但此时他城府已历练出相当的深度,因此脸上只是一副沉吟状:“大宋朝廷怎么说?” 欧阳海道:“朝廷的意思还不明朗,但多半是采纳了这赵良嗣的计谋了,要不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情!” 欧阳适道:“接下来又有什么事情了?” 欧阳海道:“大宋与女真隔着大辽,陆路上过不来。若要联手,除非……” 欧阳适脑中灵光一闪道:“海路!” 欧阳海一拍大腿道:“不错!朝廷要联金灭辽,就得经海路和金人取得联系!” 欧阳适道:“所以朝廷就找上你们了?不对!说到东海群雄,朝廷会第一个考虑的哪里轮得到我们欧阳家!往南的是林家,陈家,若说东北这片海面,那就该轮到黄家!” 欧阳海有些黯然道:“不错,朝廷的确是找上了黄家。不过近年来东北局势变化莫测,而黄旅也不是他的祖宗黄真,没有当年独力打通高丽的魄力了,因此也不管轻易接下。” 欧阳适冷笑道:“朝廷若要他接,他敢不接!” 欧阳海道:“朝廷也没有直接下旨,只是个别大员暗示黄旅筹谋筹谋。不过黄家最近几年在东北海域活动得也少了很多,因此不免东打听,西打听。三哥瞧出些端倪来,知道和这事和汴京有些关系,便亲自入京,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买通了一个内侍和蔡相爷的一个家人,几方面情报拼拼凑凑,才算把事情知道了个大概。” 欧阳适笑道:“三叔他倒也热心,莫非想从这件事情上弄个一官半职?” 欧阳海欣然道:“若是这件事情能办好,封官加爵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能给我们家族一个名份!哈哈!偏偏咱们家阿适就是给女真人办事的,这不是凑到一块了吗?哈哈!” 欧阳适却冷笑道:“海叔错了!谁说我是在给女真人办事的!” 欧阳海一听欧阳适这话,当场就愣住了。 第三十九章渤海之叛(上) 听欧阳海说自己是在给女真人办事,欧阳适纠正道:“我是在给汉部办事!” 欧阳海奇道:“汉部不就是女真封的么?” 欧阳适冷笑道:“封?不错,现在汉部是依附着大金,可我们吃自己赚的钱粮,用自己造的兵器,帮着女真打大辽,没白拿过女真人一分钱!我们汉部的天下是自己打出来的!不是女真人封出来的!” 欧阳海道:“可我听说汉部的折大将军是大金的驸马爷啊。” 欧阳适笑道:“应该说是我们去了之后女真人才知道什么是公主驸马。好了,扯远了,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过大哥在大金位高权重倒是真的。是不是同意联宋,也就是我大哥一句话而已。” 他这句却是大话了,但欧阳海哪里知道真假?一听这话又惊又喜:“那这件事情我们家可以接下来了?” 谁知欧阳适又道:“不行!” 欧阳海不意变化又起:“这又是为何?” 欧阳适道:“宋朝想联金,你们想跑腿,可我部还没同意呢。这件事太大,我也作不了主,你还是亲自到会宁一趟,见见我部的七将军吧。这些事情,是他该管。” 欧阳海面有难色,欧阳适道:“怕什么!既是我要你去,我自然会有安排。北边虽然混乱,但偷带一两个人过去我还是办得到的。” 欧阳海道:“那我去了那里,是不是也会被留在那里?” 欧阳适大笑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我告诉你,泷叔留在那里是自愿的。他现在是‘混同江船舶司督造使’,官大着呢,手里管着千百号人,也不知有多威风!只怕现在你让他回他都不肯呢!” 欧阳海将信将疑,终于还是派欧阳过回去报信,决定服从欧阳适的安排。然而他还没出发,北边又传来大事:辽国渤海族将领高永昌在辽阳府起兵叛辽了! 欧阳适心道:“这又是一件大事!却不知会宁方面会怎么应付!” 南来以后,他越来越感到汉部的整个情报系统大有不足,常常因此苦恼。这时想道“若我能渗入到辽宋朝堂之内,在这种情况下纵横捭阖,便是左右天下大势也未始不能!”又想:“若是大哥就高永昌的事情问我意见,我该如何回答呢?应麒又会如何策划呢?嗯!一定是这样!” 心中计定,便让刘七带着欧阳海去会宁。刘七走了以后,欧阳海加紧招募水手,训练水师,每每向北而望,心道:“应麒啊,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一定要想办法过来!” 杨应麒打了个喷嚏,他感冒了。仔细想想,这似乎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生病。虽然是小病,但会宁的几个当权者却都来看望,宗翰带来了十斤老山人参,完颜希尹搜刮了几张女真人的偏方,连阿骨打也让妻子唐括氏来看望他。女真初立之国,男女之防不严,而应麒这时还“不满十六岁”,虽然身材已颇颀长,但他是在唐括氏等眼皮底下“长大”的,因此都待他如同侄子一般,不很把他当大人。 杨应麒看着身边一大堆慰问礼物,特别是那堆人参和偏方,心想:“感一个冒,便拿人参来给我进补,怕我鼻水流不够要我流鼻血么?还有那个完颜希尹,怎么也算是女真人中最有学问的,居然还搞这些东西……” 脑袋正糊里糊涂地乱想,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却是完颜虎,拿了一碗药来喂他。 杨应麒见那碗药黑糊糊的不敢喝,问道:“什么东西?” 完颜虎道:“药啊!” 杨应麒道:“什么药!拿药方给我看看。”他不是怕完颜虎下毒,而是怕她乱用药。 完颜虎道:“哪里有什么药方?这是十年前我娘在长白山萨满神那里求来的圣药,她藏在床底十年了,要不是你病了我去求,她还不肯拿出来呢。” 杨应麒一听吓得魂飞魄散,搂着被子跳起来道:“什么!圣药?我不吃!打死也不吃!” 完颜虎哄道:“乖啦。这么大了还要嫂子担心么?病了就得吃药!以前我们女真穷的时候,想吃药还没的吃呢。”说着就来捉杨应麒,杨应麒此时的武功,就是一个寻常大汉也打不赢他,却完全不是完颜虎的对手!被她一只手抓住就怎么也摆不脱。 杨应麒眼见那碗不知什么东西的黑色液体越靠越近,大声叫道:“男女授受不轻!嫂子,你还是避嫌点好!别让人误会了,要被浸猪笼的!” 完颜虎道:“不知你说什么!”把杨应麒贯倒在床上,膝盖压住他的胸口,左手叉住他喉咙说:“乖乖喝下去,明天就好了!” 杨应麒叫道:“明天……我要喝下去,哪里还有明天!哎呀……咕噜咕噜……” 这碗东西却也不算很难吃,有点甜,原来完颜虎还加了一点蜜,因此杨应麒也就没吐出来,喝完后脑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圣药”其实也就是一抔泥土,没什么灵异也没什么毒性,杨应麒这一挣扎出了一身的汗,醒来后肚子小拉了一场,便觉身体轻松多了。方便完才躺上床,便见杨朴闯进来道:“大事!高永昌反了!” 杨应麒愣了一下道:“高永昌是谁?” 杨朴道:“他是个渤海人,辽将!据前方传来的消息,本月初一有几个渤海少年刺杀了东京留守萧保先,引发叛乱,之后虽然这支叛乱被辽人镇压了下去,但高永昌却趁机率所部占领东京要害。只怕这会已经控制辽阳府了。” 杨应麒问道:“他以什么名义起兵?” 杨朴道:“契丹人素来严防渤海人,虐待有之、欺压有之、规限有之!特别是辽阳府,那是渤海旧都,两族积怨是三百年前阿保机破城时就结下的!所以高永昌登高一呼,立即应者云集。” 杨应麒又问:“他宣布扶立什么人,还是依附了谁?” 杨朴道:“这却还不清楚。” 杨应麒道:“如今的北国列强环伺,东有契丹,南有高丽,北边则是我们。高永昌这人我从没听过,只怕根基未必深厚,更何况东京是四战之地,谁也容他不得!他这猝起之势难当三强任何一方!不过我料高丽人没有发兵来取的魄力,那么高永昌最后不是被辽人攻破,就是便宜了我们。” 杨朴点头道:“不错!七将军,这可是一件大事!你要不要去见见国主?” 杨应麒还没说话,外面一个人走了进来道:“见什么国主!生病了还不肯休息!大金的大人都死光了么?要一个小孩子来操心!” 第三十九章渤海之叛(下) 杨朴见进来的是完颜虎,连忙行礼。完颜虎道:“出去出去,有什么事情你们这些大人就不会处理么?什么都要来烦他!这孩子就是让你们给累病的!” 杨应麒听得苦笑连声,向杨朴使了个眼色,杨朴便起身告辞了。 完颜虎把杨朴赶走以后,又逼杨应麒上床,杨应麒道:“嫂子,宗雄哥哥他们生病你也这样对待么?” 完颜虎道:“那怎么同!他们比老虎还猛,哪里需要担心。” 杨应麒道:“我也不是弱者啊,若有必要,也是能上马拉弓的!” 完颜虎道:“是是是,知道你和狄叔叔学过些功夫,可你太聪明了,得小心些。” 杨应麒奇道:“太聪明了?这是什么话?” 有些话完颜虎本来不愿意出口,但她心里藏不住东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娘说,人聪明得太早了不是好事,通常都要夭折的,所以我们才这么担心你啊。” 杨应麒一听这话,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眼角不知不觉地就湿了,抹了眼笑了笑道:“放心,我可不是那种人。我这聪明不是天生的,是读书读出来的。” 完颜虎道:“读书?你才几岁,能读几年的书?” 杨应麒笑道:“我还不上十五岁,可读书的时光,少说也有三十年了。” 完颜虎啐了一下,赶他休息,不让他做事读书,自己就拿着个绣花的圈圈坐在床头监视。她笨手笨脚,绣得花不像花,鸟不像鸟,却也不气馁。 杨应麒靠着枕头怔怔地望着她,心道:“大哥真有福气,娶得这样个好妻子。嗯,我却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折彦冲经常征战在外,杨应麒处理汉部内务,经常要和完颜虎接触,因此两人情谊不比寻常,名为叔嫂,实如姐弟。杨应麒的心理本该十分沧桑,但不知是否受到这个身体的影响,算计军国大事时一转念就有九层曲折,平时生活中却保留着不少天真童趣,有时候甚至会忘记“梦里”的过去而以这个身体的年龄自处。 此时他第一次想起成亲的问题,心中竟泛起某种奇异的感觉,心道:“我不喜欢女真族的女孩子,她们都太粗了。宋人么?似乎又太柔弱了。嗯,当然要很漂亮,而且教养要好,读书要多,不然和我没话说。但又不能让纲常教条给舒服住了。温婉而不失独立,妩媚而不失高贵……唉!想太多了!天下哪里找这样的女人去!” 正在出神,完颜虎推了他一把问道:“在傻笑什么?” 杨应麒脸一红说:“想我小媳妇。” 完颜虎喜道:“小媳妇?哪家的女孩子!” 杨应麒笑道:“我还不知道她在哪里呢。” 完颜虎恍然大悟:“嗯,原来你是想成亲了。不要紧,我帮你物色去,要配的起咱们家应麒,也得是个凤凰才行!” 杨应麒道:“你还是先顾顾二哥、三哥他们吧,我才多大!还有,狄叔叔也挺寂寞的,你也帮忙找找。” 一个下午就在闲聊中过去了,晚间完颜虎离去后,杨应麒忽然想起一事,忙让侍从把杨朴叫来,就在榻上问道:“辽阳府南边的曷苏馆部,你可熟悉么?” 杨朴道:“那是五将军的部落,去过,但不是很熟。” 杨应麒道:“我记得五哥跟我说过,他们曷苏馆部养马牧羊耕田打猎都十分擅长,就是契丹人赋役太重,因此过得艰苦。想来曷苏馆对契丹人也有离析之念。这次高永昌反,东京恰好把曷苏馆和契丹人给隔开了,你说他们会如何行动?” 杨朴沉吟道:“曷苏馆人农牧不错,却还不足以自立。高永昌一反,他们要不就是依附高永昌,要不就得给大辽守节。” 杨应麒道:“这两条路可都不是好归宿啊。朴之,敢不敢南下走一趟?” 杨朴心头一动道:“七将军要诱使曷苏馆人归顺大金么?” 杨应麒沉吟道:“曷苏馆人和完颜部本有渊源,若等女真兵锋到处,要他们归顺大金想来不难。不过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杨朴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让五哥回去。” 杨朴道:“七将军是想让五将军接手曷苏馆部?” 杨应麒道:“五哥年纪还轻,在族中声望未高,所以就算回去也很难领导他的部族。但他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一身本事和当年出走时已大不相同。听说曷苏馆的领袖胡十门对五哥十分器重,所以五哥如果回去,多半会成为胡十门的左膀右臂。只要能让曷苏馆部的走向按照我们希望的那样发展,那五哥是否能接管部族也不必计较了。不过这件事情十分复杂,五哥为人武勇有余,机变不足,冲锋陷阵、独镇一军可以,涉及到钩心斗角的事情他未必就成。若是他一个人回去,这件事情只怕也难成!所以我想让你跟着一起去。” 杨朴点头道:“这件事情我办得来!只是不知七将军为何忽然对曷苏馆部这么感兴趣?” 杨应麒道:“曷苏馆处开州之西,辰州之北,正是辽东半岛的屏障!” 杨朴瞳孔一阵收缩:“辽东半岛!” 杨应麒笑道:“有些事情还没谱呢,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当猜到我在想什么。此去要越过契丹,偷过辽阳,危险重重,前途难卜,你若不敢去,我只好亲自陪五哥去了。反正我的病也不重。” 杨朴哼了一声道:“七将军可也把朴之看小了!朴之虽然是书生,但生于乱世,这点勇气还是有的。只是我走之后,汉部的事情交给谁?” 杨应麒微笑道:“过两天我病好了,自然会来料理。你不必担心。去帮我请五哥过来,嗯,不,先去请大哥。” 杨朴知道这是一件秘事,因此也不唤别人,亲来见折彦冲,折彦冲刚刚躺下,被杨朴叫起,完颜虎听说是杨应麒的意思,忙问道:“应麒没事吧?” 杨朴道:“没事,就是睡不着,想找折将军聊天。” 完颜虎只是质朴,却不是笨,闻言冷笑道:“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定又是要理什么军国大事了!哼!应麒一个小孩子,病才好些,你们就不能少折磨他些!” 折彦冲道:“你懂什么!” 完颜虎眼睛一瞪,眼见就要吵架,杨朴暗暗叫苦,他关系较疏,可不像宗雄杨应麒那样可以劝架。幸而孩子忽然哭了起来,完颜虎忙缓了脸哄孩子,折彦冲也静了心,摸了摸完颜虎突起的肚子说:“眼看又有一个了,你就少操点心。” 完颜虎甩开他手道:“我一个女人能操多少心?怕的倒是你们这些男人太操心了!去吧去吧!记得早点回来!你自己不睡觉不要紧,别忘了你弟弟还生着病呢!” 折彦冲出门后,杨朴又来找阿鲁蛮,等请了阿鲁蛮到杨应麒房里,只听折彦冲道:“好,就让他们去吧。” 杨朴关上门,阿鲁蛮问道:“老幺,这么晚了,有什么大事么?” 杨应麒道:“五哥想不想回家看看?” “家?”阿鲁蛮道:“我刚从家里来,为何就要我回去看?” 杨应麒微笑道:“我说的,不是汉部这个家。” 阿鲁蛮摇头道:“除了这里,我哪里还有第二个家!” 杨应麒道:“曷苏馆部呢?” 第四十章兵下辽东(上) 阿鲁蛮听杨应麒问起自己在曷苏馆部的事情,说道:“我在曷苏馆的家早破了,就剩下我一条光棍。” 杨应麒道:“不是说族长胡十门对你还不错么?” “他是对我不错啦。”阿鲁蛮说:“不过那总归只是堂亲,还是攀上的堂亲,我也不能蹭在他家里。老幺,你别给我绕弯子,你是想让我回曷苏馆部办事么?” 杨应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阿鲁蛮道:“干什么事情你就说吧。我的伤已经好了,立刻上阵也行。” 杨应麒道:“最近南边高永昌反辽,这件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估计他势不能久。曷苏馆部在东京近侧,高永昌必要去拉拢,若拉拢上了,曷苏馆等若搭上一条破船!若拉拢不成,只怕高永昌就要对曷苏馆不利了。” 阿鲁蛮哼了一声道:“他敢!” 杨应麒道:“所以我想要你回部里去,一来不要让族人走错方向跟错人,二来告诉他们有我们大援在后,不必怕高永昌,三来如果高永昌要使坏,你也好尽一分力气。” 阿鲁蛮点头道:“要不要我把族人带到汉部来?我部的人有许多都会说汉话。” 杨应麒微笑不断,心想五哥只是外表粗野,心里其实明白得很,说道:“能这样最好,不过也不用着急。曷苏馆部对汉部还不是很了解,等他们了解了若愿意加入,那我们自然十分欢迎。你这次去,只要能让族人倾向于我们就好。真正要解决问题,待我军挥师南下时再说吧。这件事情你一个人去我们不放心,人太多了又太张扬。因此我想五哥你挑选十几个精锐,带上杨朴,让刘从偷偷把你们送过去。” 阿鲁蛮斜了杨朴一眼道:“我带些弟兄去就是了。杨先生就不必去了。” 杨朴虽是书生,却不气馁,抗言道:“五将军,你看不起杨朴么?” 阿鲁蛮直截了当道:“是!” 杨朴冷笑道:“这次五将军在辽军中冲锋陷阵,威名远扬,可将军你虽有百人之力,杨朴胸中却也有十万精兵!” 阿鲁蛮笑道:“你这十万精兵,我两个手指头就捏碎了。” 两人斗鸡眼对蛤蟆瞪,一起怒视对方,折彦冲眉头微皱,杨应麒道:“大哥,五哥没有容人之量,杨朴没有辅佐之才,这次去了只怕要坏事。还是让我和二哥去吧。” 阿鲁蛮大怒道:“老幺!你说什么!” 杨应麒却不看他,只是等折彦冲回话。阿鲁蛮叫道:“老幺!我告诉你!你不跟我说这件事也就算了,既然让我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再交给别人!” 杨应麒道:“这次南下非寻常可比,没有大军为援,所有一切只能是你们两人商量着小心应付。你这样鲁莽,怎么去得?” 阿鲁蛮道:“最多我不鲁莽就是。” 杨应麒道:“你和杨朴一个是主将,一个是参谋,主将和谋士怀着心病,非坏事不可。” 阿鲁蛮瞪着杨朴,怪他坏事。 杨朴开始也是不忿,但转念一想,这次南下是要作阿鲁蛮的副手,结果在折彦冲面前也这样顶撞阿鲁蛮,到了曷苏馆部如何能够成事?忙行礼道:“大将军,五将军,七将军,朴之错了。五将军义勇兼备,这次南下可以撤换杨朴,五将军却万万换不得。” 阿鲁蛮一听杨朴这话气也平了,说道:“这姓杨的其实也不赖。汉村这么多人口事情,老幺交到他手里之后他也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是有本事的,我愿和他一起去。” 折彦冲道:“杨先生是我部重员,什么叫姓杨的!” 阿鲁蛮忙改口道:“杨先生。”见杨应麒却还不肯开口答应,说道:“老幺,你还要我怎么样?要我立军令状么?” 杨应麒道:“立军令状有什么用!我们几个兄弟一体,你就是事情没办好,我们还能杀了你不成?” 阿鲁蛮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信不过我!好吧,让这姓……让杨先生作主,我给他当副手,这总行了吧?” 杨应麒这才展颜笑道:“那倒不用。我只希望你们俩遇事能有商有量就好。” 阿鲁蛮道:“放心,那是关系我曷苏馆部生死存亡的大事,我不会轻率的。” 杨应麒道:“那就好。曷苏馆部也不甚强,这次若顺利则安寨自守,若有不顺就避入深山。等我和大哥说服国主兴师来救。” 阿鲁蛮答应了,杨应麒又对杨朴道:“四哥在辽南海边,或许可以引为呼应。若局势提早安定,你也不用急着回来,先到四哥处参谋海外事务。汉村这边我自有安排。” 第二日杨应麒醒来,身体又见沉重。完颜虎把他骂了一顿,不分日夜地看管得死紧,再不肯让他管事。这时候杨朴已随阿鲁蛮南下,汉村庶务便由杨开远主理。杨应麒所建立的汉村庶政体系本来就十分完善,杨开远兼通文武,料理起来绰绰有余。 杨应麒又躺了三天这才大好。这天晨起在汉村走了一圈,人人见到他都来和他打招呼,杨应麒心道:“分明只是一场小病,却搞得像一场大事。” 他生病的几日里汉部一切都井井有条,杨应麒心道:“若汉部永远都这么小,那已足以自治了,不用我来理会。” 他来到政务堂问杨开远关于高永昌的事情,才知道这几天里又有了新的消息到来:辽人在高永昌占据东京后发兵镇压,竟然打他不下。在杨应麒看来,高永昌不过是仓促成军,军备必然不齐,民心又不稳,而辽兵居然连他也对付不了,可见其腐败之程度。此后辽廷改镇压为招降,高永昌也不理会。 说到这里杨开远给杨应麒打哑谜:“你猜这姓高的干了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占据一个四战之城,兵员新附,民心惶惶,他还能干什么!” 杨开远道:“他称帝了!” 杨应麒一听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哈哈,称帝?哈哈……这不是狂妄,而是可笑了!” 杨开远道:“不错,他高永昌要是龟缩在一个偏僻角落也便算了,现在身处危地而不知韬晦,那是自取灭亡!” 杨应麒点头称是,忽见村口一骑飞入,心道:“看样子是会宁来的,莫非是国主要见大哥!”便别了杨开远来寻折彦冲,杨应麒到时那使者却已经上马离开了,折彦冲正要出门,杨应麒一问,果然是阿骨打相召。他见屋内无人,问道:“国主召你有什么事情?” 折彦冲道:“似乎高永昌有使者来。” 杨应麒心中一动道:“大哥,若高永昌请求内附,你一定要请命前去东京监督。若高永昌不逊,那就建议国主发兵打他!” 折彦冲沉吟道:“你对战事可很少这么主动的,今天怎么转性了?” 杨应麒道:“辽阳府的战略位置太过重要,我不敢想。辽南却是个好地方。要不然何必让五哥和杨朴他们南下!” 折彦冲闻言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四十章兵下辽东(下) 此时会宁这个“皇帝寨”早已不是当初那般寒碜的模样,但比起汉村来,奢华过之,条理不及。会宁外围的野地在汉部数千农户的努力下,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良田,女真贵族每每见到这等繁庶景观都十分欢喜,然而想到这些都是汉部所有,艳羡中又带着几分嫉妒。 折彦冲入寨下马,完颜虎的哥哥完颜宗雄把他接了进去。阿骨打虽然称帝,但平居时没什么繁缛的礼节。当初杨开远收缴到辽帝的銮舆,阿骨打竟然把它当作普通财物般赏给了阿鲁蛮,杨开远见到连忙代为推辞,又告诉阿骨打这是不能赏人的,阿骨打这才醒悟,收回来后又嫌它麻烦,不如骑马便捷,没多久就把这銮舆拆了。女真君臣之蛮朴大抵如此,所以折彦冲、宗翰等人来见阿骨打也只是对坐议事。 吴乞买见折彦冲进门,问道:“应麒的病怎么样了?” 折彦冲道:“全好了。其实只是小病而已,惹这么多人担心。” 吴乞买笑道:“他是汉部的财神,是女真人的书库,大家自然要关心的。”顿了顿转入正题:“高永昌派人过来,你知道了么?” 折彦冲道:“他派人来干什么?要归顺大金么?” 吴乞买哼了一声道:“归顺?狗养的!他小子说要和我们联盟抗辽!也不想想他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联手!” 折彦冲微微一笑,阿骨打问他道:“你怎么看?” 折彦冲见阿骨打问起便答道:“正如四叔所言,高永昌他没资格和我们联手。而且我军气势正雄,独力与契丹争霸也不会输,也没必要让外人来分这杯羹!” 国相撒改道:“我完颜部以数千之众起兵,如今得二三千里之地,已略嫌广。辽东辽南离会宁太远,必须用羁縻之法才能统治得了。羁縻之法,一为移民,以会宁之众南迁镇之;一为分封,以渤海人治渤海人,以汉人治汉人,作为我大金之后院藩篱。若高永昌肯依附,可以封他王侯,为我大金运粮征兵,然后我们才可集中气力攻打大辽!” 阿骨打点了点头,折彦冲道:“国相所言甚是。辽河流域和我们已占的土地大有不同。我们已占之地女真多,渤海、契丹等族少。辽河流域却遍地是渤海种。因此若高永昌肯降自然最好,以渤海人治渤海人,以辽河之水饮女真之马,以渤海之粮供大金之军,然后背靠东京,挥师向西,契丹计年可平。不过辽阳府要地,不得不争。高永昌就算投降,也要他退守辽南,叔叔另遣宗族重臣前往坐镇。辽南的战略地位并非十分重要,而且没有天险可守。万一将来分封后高永昌胆敢作乱也掀不起风浪来。” 阿骨打颔首道:“说得好!就这么办吧。” 吴乞买道:“但高永昌这厮脚跟还没战稳就敢称帝,我怕他不识好歹!” 折彦冲道:“我也觉得让他投降并退守辽南机会不大,不过他若不识好歹,那我们就只好开打了!渤海兵不算强劲,而辽人经上次一战元气大伤,想来无法出动精锐大军介入此事。克东京不需叔叔亲征,一支偏师就够了。” 阿骨打道:“好。就让国相一部去吧。彦冲你也准备一下,南边渤海人行事比较像汉人,这些事情汉部懂得比女真多。若高永昌不肯投降,你也一并南下,为我夺取辽阳。” 这几个月里,曹广弼等除了把原来队伍的兵员补足,又新练了五百新军。折彦冲传达了阿骨打的意思后自曹广弼以下个个都抹兵喂马——这也是常事,然而让萧铁奴奇怪的是,一直闲逸的杨应麒竟然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忙,只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萧铁奴问他:“仗我们没少打,每一次你都爱理不理的,怎么这次这么积极?” 杨应麒道:“不同的!这次不同的!”便不再说。 萧铁奴却不放过他,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要那样了?” 杨应麒道:“什么那样?” 萧铁奴道:“南下!” 杨应麒道:“别急!别急!慢慢来。你管好打仗就是了。其它事情我自有道理。”便挣脱走了。 他口里没说,但萧铁奴还是看出了些端倪:锻造屋、琉璃屋和造纸屋有一批人被打入杨开远的工兵队伍中,仓库里的粮食也悄悄包裹起来,所有的医生药童都被告知将会随军南下……然而这些都是外人瞧不见的暗流。在女真人看来,汉部的繁忙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只有萧铁奴这种内部的有心人才看得心中暗喜。 不久消息传来,高永昌拒绝降金。阿骨打正式命国相撒改的弟弟斡鲁为帅,折彦冲为副,统领一万大军南征。 这次南征汉部在人数占了很大的比例,除了兵部三千人为前锋以外,还有几千工兵押运粮草,安扎营寨。 南征的统帅完颜斡鲁是撒改之弟,算来和阿骨打同辈,折彦冲跟完颜虎都得叫他叔叔。斡鲁为人贪婪勇猛,粗野不逊,不过他得过杨应麒不少好处,因此跟汉部相处也不见外,这日渡过拉林河后对折彦冲道:“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没一次像这次这么舒服的。彦冲你带的好兵!” 折彦冲笑道:“我部工兵打野仗不行,说到安营扎寨,行军运粮,乃至助守攻城,却都是上上之选。” 斡鲁笑道:“汉部精锐不在完颜部之下,说起这些工兵,打野战比起女真勇士自然是不如的。不过依我看来仍然要比那些软脚的契丹人好得多了。” 折彦冲微微一笑,斡鲁把马扯近一些,两人并头而行,低声对折彦冲道:“这次打下辽阳府,我请皇上把东京封给你让汉部生息如何?” 折彦冲惊道:“这怎么可以!” 斡鲁道:“你嫌那个地方太偏远么?怕什么,反正汉部有杨应麒那小子在,这小子,走到哪里哪里就冒油!他踩过的地方,连沼泽都会长金子。以前我们完颜部不要的那些荒地,给他们这么一整,就都变成好田了!”完颜部自然而然地以会宁为中心,辽阳府这时对他们来说已算颇远。 折彦冲笑了笑道:“不是嫌那里偏远。只是辽阳府乃是东京道要冲,西接燕云,南控高丽,为国家计,这座坚城只能作大金副都,不可封人。别说是我,就算是国主要封给的兄弟子侄,我也一定要反对的!” 斡鲁点头道:“彦冲你果然忠直,怪不得都勃极烈这么倚重你!”大金立国未久,礼仪疏阔,像斡鲁等人一会国主,一会皇上,一会都勃极烈,一会甚至是称兄道弟,阿骨打听见都不以为忤。他顿了顿说:“不过汉部的人口越来越多,将来总得分家自立。你还是先打定主意,看好了地方,觉得哪里好先跟我说,我定全力支持你。” 折彦冲道:“这些都得看国主如何安排。不过彦冲还是先谢过叔叔了。” 斡鲁又道:“上次我和应麒聊天时他偶尔提到说,若汉部别迁,在会宁开出来的上万井良田会一一分赠各亲友。此事若成,你别忘了给我留几井就好。” 第四十一章曷苏馆事(上) 阿鲁蛮带着十个自己亲手收服调教的亲卫,连同杨朴混在刘从安排的商伍里。高永昌正要结好金国,因此对北面下来的商人都颇加宽容。这行人很快便绕过辽阳府,也不进城,便径往曷苏馆部聚居的地方来。 此时高永昌刚刚把契丹人赶出辽阳府,西面的事态暂时平缓,便腾出手来,一方面向北联合金人,一方面向南招抚各个部落。阿鲁蛮望见部落寨门的时候,部族的气氛十分奇怪,有族人不断向外张望,看见他们便跑出两骑来喝问何人。 阿鲁蛮对其中一人叫道:“钩室,不记得我了么!”这个钩室,却是胡十门的儿子。 那年轻人钩室愣了一下,随即喜道:“阿鲁蛮!是你!” 阿鲁蛮不悦道:“以前瞥见个侧影也知道是谁,现在我出去才几年,你居然就不认得我!太也气人了!” 钩室道:“你出去的时候全身破烂,现在却穿的这么威风!谁还认得!”又望了他身后的杨朴等十一人一眼,阿鲁蛮道:“后面这些是我的从人。” 钩室喜道:“从人?阿鲁蛮,看来你发财了啊。大家都说你凶多吉少,没想到你反而出息了。” 两人是从小玩大的朋友,互无猜忌,当下相携入寨。阿鲁蛮问道:“部族的气氛不大对,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钩室道:“高永昌派人来了。高永昌你知道不?” “当然知道。”阿鲁蛮道:“这老小子派人来干什么?” 钩室道:“他要我们归顺他。” 阿鲁蛮问:“你爹爹答应了么?” 钩室道:“不知道,使者还没走,爹爹让我们好吃好喝招待着,他和长老们正在议着呢。” 阿鲁蛮道:“我去看看。” 钩室忙道:“不好,会被骂的。” 阿鲁蛮道:“怕什么!你爹爹看重我,不会介意的。” 钩室想了一下说:“好吧。”顿了顿又道:“阿鲁蛮,出去几年,你连说话也不一样了,倒好像是读过书的人。” 阿鲁蛮嘿了一声,说道:“你找个地方让我的从人先窝下。对了,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们,你拿了分给大家。” 钩室问道:“什么东西?” 阿鲁蛮道:“给你的是一把好刀。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带过来的。”对从人道:“来,拿出来。” 从人取出钢刀,钩室接过,看一看,摸一摸,再舍不得放手,连声道:“阿鲁蛮,这么好的刀,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你怎么搞来的?” 阿鲁蛮道:“我有好几把呢。还要的话,什么时候你到我现在的住处去挑。” 钩室笑道:“你现在可真够财大气粗的啊。不过不用了。我有这把刀就够了。” 从人又取出许多东西,大抵是琉璃、蜜饯等物,看得钩室眼花缭乱。钩室安排杨朴等在一个木屋安顿好,这才带阿鲁蛮来见父亲胡十门。 所谓久在芝兰之室不觉香,阿鲁蛮一直住在汉部也不觉得汉部的生活有多好,这时回到老家,眼睛四下一打量不由得有些凄然:曷苏馆人已懂得造房屋,但和汉部的砖房比起来简直就是马棚。他这才知道自己离开后的这几年族人的生活一直没有改善,甚至更加贫穷了,心想:“怎么的让族人加入汉部的好,我一个享福算什么!” 两人来到胡十门的居室外,只听里面正在大声争论,钩室敲了敲门,一个粗豪的声音在里面道:“什么事情!” 钩室还没说话,阿鲁蛮大声道:“叔!是我!我回来了。” 门内那人的话声里透露出掩抑不了的喜音:“阿鲁蛮!是你么?快进来!” 阿鲁蛮进了门,只见胡十门和族中几个长老都在,跑过去让胡十门抱了抱。钩室则回寨门戒备。 胡十门道:“来,站好,让我看看!嗯。不错!成一条好汉了!”又问道:“那件事情缓下以后,我派人去打听你的消息,却都没有音讯!这几年过得很苦吧?” 阿鲁蛮道:“也不算苦。我遇到一个很厉害的汉人师父,后来又遇到几个很本事的朋友,大家结拜作了兄弟。这几年过得很顺。” 胡十门道:“那就好!我看你这身衣服,也知道你在外面一定是发迹了。” 阿鲁蛮道:“叔,你们在谈什么?我听说高永昌派人来招抚我们了。” 胡十门沉吟道:“没错,他要我们征兵纳粮。你是咱们曷苏馆的好子弟,又出去见过世面。不如你也来参详参详。” 阿鲁蛮也不推,坐下问道:“他要我们征兵纳粮,那他给我们什么好处?” 胡十门道:“他保证我们不被契丹人欺压。” 阿鲁蛮问道:“叔你怎么看?” 胡十门道:“我看这高永昌不是个成大事的人。跟着他走只怕没什么前途。” 一个长老一听马上道:“可是族长!高永昌说了,要是我们不从,他就要我们灭族!我们曷苏馆缺兵少铁,拿破刀骨镞可打不过渤海人啊!他们可是连契丹人也打退了!” 胡十门道:“如今完颜部大兴,我们和完颜部有旧,可以投奔他们。” 又有一个长老说:“中间隔着老远,这么多人怎么过去?再说,人家要不要我们还难说呢。就是要了我们,也不知道会怎么待我们。” 争论未已,外头有人来报:高永昌的使者催着要见族长了。 胡十门道:“告诉他我就来。” 一个长老道:“族长,可千万不能拒绝他啊。” 阿鲁蛮想传达杨应麒的话,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待胡十门离去后,便出门来找杨朴,告诉他方才之事。 杨朴心道:“七将军的意思,看来是要在辽南扎根了。他分明是要曷苏馆安顿下来作为我们北面的屏障,然则不但不能让曷苏馆归顺高永昌,就是让他们直接归顺大金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对阿鲁蛮道:“五将军。万万不能让你的族人上了高永昌这艘破船——否则将来定会一起沉没。” 阿鲁蛮道:“但我们凭什么说服我叔叔?” 杨朴想了一下,与阿鲁蛮耳语道:“……就这样。” 他们两人出发前曾有些不愉快。但阿鲁蛮心胸宽广,既然答应了要和杨朴有商有量,便不抗拒他出谋划策。若是欧阳适或萧铁奴和阿鲁蛮易地而处,只怕就没这么顺当了——这两人的自我都太强,很难因为一句承诺便放下心中芥蒂。 临了杨朴又道:“如果可能,安排一下让我见见那个使者,看看我是否认识。” 第四十一章曷苏馆事(下) 阿鲁蛮再次来到胡十门的居室时,正好胡十门也回来了,进门便愤愤道:“高永昌欺人太甚!那么多粮马,要把我曷苏馆榨干么?搜刮得比契丹人还凶!” 一个长老听了忙道:“可要不答应他,马上就有灭族之祸!” 阿鲁蛮道:“叔叔!别听他的空口威胁,他不敢动我们的。” 胡十门眼中神光闪动:“哦?怎么说?” 阿鲁蛮道:“高永昌根基不稳,又处于四战之地,北边是大金,东边是大辽。他现在这样要兵要粮还不是他们渤海人快支持不住了!我们不能白白把粮食马匹送去给他糟蹋,更不能把族中的兄弟送去给他陪葬。” 胡十门点头道:“这点我也看出来了,不过问题是高永昌打不过大辽大金,可却比我们强得多!他要灭我们还是可以的。” 阿鲁蛮道:“我这次南下就是为这个来的,只要我们支持住一段时间我的兄弟就会下来,到时候就什么也不怕了。” 众人听得大奇,胡十门道:“你的兄弟?” 阿鲁蛮道:“叔叔,你这两年听过汉部么?” “汉部?”胡十门道:“你是说女真汉部?” “嗯。” 胡十门道:“自然听过。曷苏馆出去交易的人回来都在传,说会宁女真那边出了个汉部,是大金的附属。这个部族不但骁勇善战,每次打仗都是前锋,而且他们那个部族富得流油,混同江一带的流民都往那里涌,就怕他们不收!” 一个长老接着道:“听说汉村的人能造琉璃宝贝,又听说那里的人户户都住在宫殿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说,最近两年金人能有那么大的声势,都是靠汉村的钱撑起来的。” 这些传闻都略过其实,不过和曷苏馆部的草屋木棚比起来,汉村的砖房被传说成宫殿也不是很过份。可为什么远在此地的深山居民也知道汉部的富裕?原来杨应麒深通宣传之道,知道商人们愿意谈论什么话题,更知道什么样的话题对汉部的发展有利,因此每次有商人到达汉村他都会想办法造出些能够让他们津津乐道的传闻,这些传闻到了无孔不入的商人那里,很快就传遍东北几千里的大地,成为各个地方乐于谈论的话题之一。现在从混同江到辽南海边,甚至到高丽,商人们说起自己货物的好处,往往自称“这可是会宁汉村产的”!这就叫做品牌的威力。 阿鲁蛮听了那个长老的话后说道:“汉部没什么宫殿。不过房子是比我们这里强多了。”说着按照杨朴的提议描绘汉部的生活。他言语质朴,毫无夸张之处,然而也因此增加了可信度。听在胡十门等人耳中,阿鲁蛮的叙述虽然没有那些商人说的那样夸张,但更加可信也更加翔实。而汉村的生活水平虽然在杨应麒看来仅仅是保证在温饱水平以上一点而已,然而听在曷苏馆人耳中已是羡慕不已:顿顿都能吃饱,月月都有鱼肉,换季时人人都有新衣服,入冬后还有烧煤炭的炕头取暖——一年四季,竟没一天受罪的日子!这在塞外苦寒之地十分难得。 胡十门也听得神往,族中条件好一些的也能吃饱穿暖,但大多数人还是穷苦难堪。听阿鲁蛮说汉部竟然连普通的部民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那这个部族可真够富的!问阿鲁蛮道:“这些你都是亲眼看见的?” 阿鲁蛮道:“什么亲眼看见,我就是汉部的!” 几个长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胡十门道:“我说你跑去哪里藏身,在那里契丹人也找你不到,原来你去了会宁。阿鲁蛮,你在汉村做什么事情营生?” 阿鲁蛮道:“我也不用做什么事情,我是那里的头儿之一,汉村就是我师父和我们七兄弟建起来的。七兄弟里面我排行第五,他们都叫我五将军。” 几个长老听得惊讶更甚,胡十门则凝重起来,问道:“我听说汉部的首领在大金是很有权势的人,连大金的皇帝都很听他的话。”折彦冲在外界的令名,很大程度上也和杨应麒的暗招有关。 阿鲁蛮道:“是啊,我大哥折彦冲是前代国主的女婿,完颜部的人都叫他驸马,现在的国主也很看重他,大哥提的建议,几乎没一次驳回的!” 胡十门问道:“阿鲁蛮,你是怎么和他们遇上的?” 阿鲁蛮道:“这说来可就长了。”跟着又从头叙说自己如何在瘟疫之谷遇到折彦冲、杨应麒等人,说起五百众如何出死谷、闯宋边、千里辗转入大漠,如何大败宫帐军、歼灭狼群,如何被乌古部设计,如何转败为胜,一直说到遇上宗翰,依附服女真。跟着又说起杨应麒如何变粪土为黄金,如何建立一个富裕繁华的汉村,如何帮金人创造文字;说折彦冲如何带领兄弟冲杀契丹,经历过那些大战等等。这番话说完,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一直说到天色昏黄,但众人却丝毫不觉枯燥。汉部的经历太打动人了。 胡十门不停地追问一些细节,心中推敲:“听阿鲁蛮这样说,他结交的这几个人物可都是极了不起的人!他们汉部三千人抵得契丹上万大军!若有他们为援,高永昌应该也不是对手。”问道:“阿鲁蛮,那你这次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折大哥的意思?还是大金皇帝的意思?” 阿鲁蛮坦然道:“是我大哥的意思。我也刚好想家。叔,咱们族人过得太艰苦了,我希望应麒能让大家的生活过得好些。”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几个长老都听得心动,胡十门却道:“这些以后再说,现在高永昌逼迫在前,你说我们该如何应对才好。” 阿鲁蛮道:“我来之前,高永昌已经派人去联系大金。我大哥说了,东京重地,不容他人窃据,因此不要联合,而要他投降。对这种事情,国主一般都不会不听的。不管结果谈得如何,大哥他们一定会南下的。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 胡十门道:“怕就怕我们等不到那时。” 阿鲁蛮道:“我来之前和大哥他们约定,大军迟则三个月,快则两个月,一定会南下。我们打不过高永昌,还躲不过么?” 一个长老道:“躲?家园怎么办?”曷苏馆人已经是定居生活了,田园虽蔽却不舍得抛弃。 阿鲁蛮道:“我们把粮食马匹带上,长白山是咱们家后院,渤海人没我们熟。我们跟他们转,别跟他们打!等大军一到,高永昌就没空理我们了。那时候再回来。家园还是我们的家园。” 又一个长老道:“那万一你大哥打败了呢?” 阿鲁蛮昂然道:“不会败的!”他扯下衣服,指着身上条条伤疤道:“去年冬天威震天下的克辽大捷,我就是急先锋!我们两千五百人在几万契丹人里冲突横纵,结果辽主的銮舆都被我夺了!高永昌不过是一个渤海的杂种!要趁契丹人被我们打得首尾不能兼顾才敢造反,这样的家伙能挡得住我汉部的铁蹄?哼!要不是看我曷苏馆缺少兵器,我领上几百个族中弟兄就敢跟他叫板!” 众长老面面相觑,胡十门也点头道:“我也听过汉部的威名,再说他们有大金作后援,想来胜算甚大。” 阿鲁蛮道:“何况我们还不一定要退呢。这次跟我来的有一个汉部的谋士,他说有办法让高永昌不敢对曷苏馆动手,叔叔你要不要见见他?” 第四十二章贰臣归附(上) 胡十门沉吟片刻,便让人请杨朴。 杨朴进门施礼,胡十门看了他几眼,忽然厉声道:“你是渤海人!” 屋内除了阿鲁蛮无不警惕,杨朴微微一笑道:“不错。”众长老登时喧嚣起来。 胡十门道:“阿鲁蛮,你带一个渤海人来什么意思!” 阿鲁蛮道:“我们汉部中契丹、渤海、奚族、蒙古什么人都有,但每个人对汉部都忠心耿耿。我一个兄弟杨应麒说,大家是为了一个梦想走在一起,原来是什么种族并不重要。” 杨朴见胡十门未曾释疑,问他道:“族长,若你也是一个渤海人,会跟高永昌一道么?” 胡十门想了想道:“不会!这人没有大志,算不上英雄,我岂能为他臣下!” 杨朴道:“既然如此,族长又何必怀疑我是高永昌的人呢?难道杨朴看起来就这么鼠目寸光么?” 胡十门一听连忙站起来赔罪,杨朴道:“此时危疑之时,小心一点也是应该的。” 胡十门道:“阿鲁蛮是我最看重的子弟,他带来的人,我本不该起疑心的。”话锋一转,说道:“方才他说先生有办法让高永昌不敢对曷苏馆动手,不知有何奇计?” 杨朴问道:“请问此次来招抚的使者是谁?” 胡十门道:“是一个叫卢克忠的渤海人。” 杨朴喜道:“原来是他!那好办了。” 胡十门问:“你认识他?” 杨朴道:“何止认识!且有交往!这人也是一个识得时务的俊杰,只要我去与他相会,定能说得他归顺汉部。他若归附,要骗得高永昌不敢加兵易如反掌!” 胡十门和几个长老对望一眼,几个长老都点了点头。胡十门道:“那劳烦了。”亲自带了杨朴来寻那使者,走到门前杨朴对胡十门道:“我独自进去才好说话。”胡十门面子上也没有怀疑他的意思,放他进去。 杨朴推开柴扉,门内那人正背着门望屋顶发呆,没发现有人进来,杨朴看那背影,正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卢克忠! 杨朴且不说话,一个对墙默立,另外一个则在静默中揣摩对方心思。良久,才听卢克忠深深叹了一口气,杨朴本来满脸凝重,一听这叹息马上露出笑容,似乎在这声叹息中读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卢奉集,你叹什么气!” 卢克忠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杨朴之!你怎么在这里!” 杨朴道:“我一个朋友来探亲,我随他来的。不期在这里遇见故友。” “探亲?”卢克忠奇道:“你那个朋友是曷苏馆人?” 杨朴道:“不错。不过他出去有好几年了。你呢?来这里做什么?” 卢克忠沉吟道:“我来这里公干。” 杨朴道:“恭喜,以兄之才,想来必然大得金主赏识。” 卢克忠摇头道:“金主?不是不是,我和女真人没什么关系。” 杨朴道:“然则我兄还在为大辽卖命么?大辽广厦危倾,我兄若还在辽廷,可得早做打算的好。” 卢克忠又摇头道:“不是,我早不是辽臣了。” 杨朴奇道:“莫非兄投靠高丽了不成?嗯,高丽虽然是僻野小国,不过自保还是可以的。在高丽为官,倒也能保身家、养性命。” 卢克忠道:“我怎么会去高丽!我现在是大元臣子。” 这大元是高永昌的国号,杨朴自然知道,这时却故作糊涂道:“什么大元?” 卢克忠道:“朴之的消息未免也太不灵通了,如今咱们渤海人中兴有望,皇上建元隆基,国号大元,威震辽东,你居然不知道。” “隆基?”杨朴冷笑道:“莫非是高永昌么?” 卢克忠忙道:“朴之怎能如何孟浪!岂不闻为尊者讳?怎能直呼皇上姓名。” 杨朴放声大笑,卢克忠隐隐知道他在笑什么,却仍不悦道:“朴之!不得无礼!” 杨朴道:“此时不笑,难道要等到我去凭吊你的时候再笑么?我怕到时候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卢克忠道:“朴之为何作此言语?” 杨朴道:“高永昌根基浅薄,处四危之地,兵不满万人,将无可称者,因侥幸以成一事之势,不知韬光养晦,居然便建元称帝,哈哈,可笑啊可笑。而我兄居然以身事之,只怕一年半载之间便要罹大难,到那时我是该笑你,还是该哭你?” 卢克忠道:“女真人能建国,我渤海人为何就不能?” 杨朴道:“那岂相同!女真早有叛辽自立之志,大辽境内除了辽主哪个不知!完颜部几代经营,根基非同小可,岂是高永昌趁势起事可比!再则,大金背靠蛮荒,并力向南,若攻,铁蹄南下则东京一道非辽所有;若守,则有山河险要之固。阿骨打力足以服人,汉部财足以润国,这就是大金的立国之基——他高永昌有什么?东不能取高丽,西不能吞契丹,北不敢犯女真,东京道又是兵家必争之地,谁容得下他?眼见灭亡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叹了一口气道:“高永昌灭亡了不要紧,只可惜我兄也要跟着陪葬!” 卢克忠闻言黯然,却仍道:”今上无论如何也是渤海人,朴之也是渤海遗民中之佼佼者,何不也前来辅佐?我料朴之必有奇策救国,若朴之愿意出仕,克忠愿意代为引荐。” 杨朴道:”我兄之意,朴之深铭肺腑。不过我就算有奇谋,高永昌真能言听计从么?” 卢克忠道:“姑且试之。” 杨朴斥道:“这是关乎性命家国的大事!岂能姑且!高永昌这人我知道!行险侥幸、志大才疏之徒罢了。我料这段日子我兄必多有忠直之言劝谏,却不知他听了多少?” 卢克忠一听这话长叹一声,说道:“当初起兵之时,我便劝他不可贸然称帝,否则定招各方嫉恨,他却一意孤行,说不称帝无以号令天下。称帝之后便营建宫室,我连番劝谏也不肯听,说宫室不丽不足以威远人。如是这般,也确实令人灰心。” 杨朴道:“知可辅便辅,不可辅则易!高永昌又不是正统大道所在,何必给他殉葬!” 卢克忠道:“如今我身在大元军中,又能如何?” 杨朴道:“不如去投大辽。” 卢克忠道:“契丹如今对我们渤海人十分猜忌,如何肯信任我辈?再说我看辽廷局势,也不是长久之局。” 杨朴道:“然则远走高丽?” 卢克忠道:“此是不得已的下策!” 杨朴道:“听兄言语,莫非有意要投奔大金?” 卢克忠沉吟道:“此事不可乱说。” 第四十二章贰臣归附(下) 杨朴见卢克忠有犹豫之意,断然道:“谋不早定,临危必悔!莫非我兄怕我去告密不成!” 卢克忠道:“这是什么话!朴之岂是这等人。唉,眼见女真人已是吞辽之势,只是彼是野蛮之人,不知能否相处,且无引荐之人。” 杨朴心中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其实会宁中也有文章鼎盛的所在。” 卢克忠沉吟道:“朴之说的是女真汉部么?” 杨朴道:“不错!这群人虽然依附女真,却是中华遗种。武功豪迈有大唐之气,诗书礼乐有大宋之风。” 卢克忠道:“这些我也听说过,只是一直奇怪蛮荒之地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部族。”顿了顿道:“朴之,你对汉部怎么如何清楚,莫非……” 杨朴笑道:“实不相瞒,如今我就在汉部!” 卢克忠大惊道:“什么!” 杨朴道:“我家园遭兵,被掳为奴,幸而得汉部七将军解救,知我才学,只一顿深谈便委以重任。汉部虽小,但其领袖有如此胸怀,却是极为难得!” 卢克忠道:“却不知朴之如今在汉部任何职位?” 杨朴道:“汉部内部之政,尽归我管!几个将军只管军权,在内政上信我任我,并不加一丝毫干涉,一切凭我放手去干!” 卢克忠眼中闪烁,说道:“汉部不过是大金的附庸,朴之既归大金,何不择主而择客?” 杨朴道:“完颜部用人,一切但以完颜一姓之厉害为攸归。外族人纵然身居高职,仍然被完颜族人视同家奴。而汉部之治,深得《大学》之意,选贤与能,一切为公。且汉部之首折大将军乃大金驸马,大金皇帝对折大将军言听计从,兴兵灭国,或和或战,往往就是大将军一言之间!而大将军对我也平等如友朋,我的建议只要有理一定依从!所以我表面没什么地位,却能通过大将军而影响金国,通过金国而影响东北诸路。什么叫做实权?能将胸怀付诸事实的才是实权!那些在大金朝廷做官的,有几个官位看来也颇显赫,然而战战兢兢,不过是给完颜部抄写传令罢了,岂能遂我辈之志?” 卢克忠默然无语,杨朴见他意动,紧跟着道:“我看兄之心亦不愿我兄之才更胜于我,若有意归汉部,定得大用。” 卢克忠沉吟良久,忽然哼道:“朴之欺我太甚!” 杨朴奇道:“我怎么欺你了?” 卢克忠道:“方才你说此来是陪朋友探亲,但听你刚才言语,分明是作说客来着!你以为我听不出来?把卢克忠当傻瓜了不成?” 杨朴笑道:“探亲是真。我汉部五将军是曷苏馆人,我这次是陪他来的。来此之前我原不知你也在。至于说客,我确有此意,但也是怕我兄掉入火炉而不自觉!” 卢克忠道:“汉部中也有曷苏馆人?” 杨朴道:“是!五将军听说高永昌威逼他的故族十分气愤,誓要与高永昌周旋到底!” 卢克忠道:“汉部的五将军?莫非就是袭辽帝銮的阿鲁蛮?他也来了么?”杨应麒对汉部的战力宣传得力,卢克忠消息灵通,因此知道也不足为奇。 杨朴道:“没错!” 卢克忠道:“没想到他居然是曷苏馆人?看来我这趟差事难以交差了。” 杨朴道:“卢兄,看你我旧日交情,我再给你透露个消息,大金的大军,不日就要南下了。” 卢克忠惊道:“什么!不会吧?我主刚刚才派人北上联金抗辽,就算金人无意联手,也当知我大元的诚意才是。” 杨朴冷笑道:“联手?实力均等才有资格谈联手!高永昌有这个资格么?再说,大金兵力所及,辽人枯崩朽毁,也没必要和高永昌联手!更何况东京是何等要地,岂能容人窃据?此次大金将出动两万大军,以汉部为先锋,遇契丹灭契丹,遇渤海克渤海,志在东京一道。去年冬季一战,大金以两万精兵破辽七十万大军,此次铁骑再度南下,高兄你认为高永昌能抵挡得住?” 杨朴出发之时,南征之意还在酝酿当中,此时杨朴所言只是虚辞。但大辽全境此时已畏金如虎,就是渤海人也不例外,因此卢克忠一听眼中便显出惧色。有道是“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何况这次有“两万”大军! 杨朴又道:“如今汉部五将军带了他的亲兵在此,有他坐镇,高永昌对曷苏馆是讨不了好去的。就算接战不利,只要曷苏馆退入长白山,高永昌能追多远?还不得回辽阳府去!外有强敌压境,内有部族伺机,高永昌撑不了多久了。为今之计,我兄不如卖五将军一个人情,他日若有个万一,来汉部时也好相见。” 卢克忠沉吟道:“朴之,你方才说汉部将重任委你,不是虚言吧?” 杨朴道:“这个自然。” 卢克忠道:“我纵然有意北归,只是没半点功劳,去了也没意思。” 杨朴道:“设法保全曷苏馆部,已是功劳一件。” 卢克忠笑道:“这算什么功劳。不出手则已,既然出手,就不当如此小打小闹!我欲将辽阳府千里之地献给新主,却不知朴之可愿代为引见?” 杨朴大喜道:“若如此,我兄封侯有望!” 两人商议了一阵,来见胡十门和阿鲁蛮。卢克忠初来时十分倨傲,但这次对阿鲁蛮却十分礼敬,曷苏馆的长老见了,对阿鲁蛮不免另眼相看。 胡十门道:“此次回去,你如何向高永昌交差?” 卢克忠道:“族长放心,我自有道理,定叫他不敢加曷苏馆一兵一卒!” 杨朴道:“谨慎起见,曷苏馆还是先广派侦骑,修葺城寨,作坚壁清野计。若东京事态不顺,则先退入长白山,以待时机。我与卢兄一道前往东京办事,五将军留下镇守要道!若北军南下,则族长起兵响应。如何?” 胡十门称善,派儿子钩室打扮成渤海人模样随杨朴前往办事。自己和阿鲁蛮等则磨砺兵器喂饱马匹,以备有虞。 杨朴和卢克忠走后,阿鲁蛮不在时,一个长老问胡十门道:“族长,这姓杨的可信任么?” 胡十门道:“我不信他,不过信阿鲁蛮。” 那长老道:“万一阿鲁蛮也是被人骗了呢?” 胡十门道:“我派钩室前去不但是去帮忙,也是去监视!万一有诈,我们背靠长白山,至不济时仍有一条退路,不怕!” 第四十三章潜流暗涌(上) 路上卢克忠对杨朴道:“你在会宁一事,大辽士子多有知晓,若以杨朴之名现身,只怕会被人识破。不如潜伏城中,趁机谋事。如何?” 杨朴答应了,忽而想起一事,心道:“你说我在会宁一事大辽士林多有知晓,然则你自己岂不是也早就知道?在曷苏馆时我还以为你是被我说动,原来却是早有此心,只是趁机借我过桥!”想到这里心里冷笑,口中却不道破。 两人进入辽阳府以后,杨朴另有去处,并不住卢克忠家。原来刘介和赵观在辽阳府都有重要据点,杨朴出发前杨应麒便打过招呼,赵观刘从连千里越境的事情也敢做,何况在偌大的辽阳城藏一个人? 卢克忠和杨朴约好联络方式后,便来见同僚打听消息,此时金主对高永昌“不许联手、只许归降”的消息已经传来,而高永昌皇帝梦正浓,哪里肯答应!卢克忠见一切和杨朴所言若合符节,北归之心更为坚定。不多时高永昌宣见,卢克忠不说曷苏馆事,先诈道:“此次去曷苏馆,无意中却打听到一个天大的消息!” 高永昌问是什么,卢克忠道:“高丽人对辽东也动了心思,兴兵五万,要来犯我东京!” 高永昌大惊,卢克忠又道:“微臣到曷苏馆之时,高丽也派了密使,许诺了曷苏馆人不少好处,要他们起兵呼应。他们行动虽然隐秘,却仍被微臣窥破机关,微臣当机立断,以好言语先将曷苏馆部稳住,又使计夸耀我大元兵威,又令曷苏馆上表示忠。如今东南局势暂时无变,只是当此之时,似不宜对曷苏馆人索求过甚,否则容易让他们倒向高丽!臣以为眼下宜以羁縻之策,令胡十门作为辽阳与高丽之缓冲。待契丹事毕,再作打算。” 高永昌大喜,嘉奖了卢克忠,忽然急报传来:“金人引兵南下,不知何意!” 高永昌忙问道:“有多少兵马?” “金军侦骑四出,我们不敢靠近。但远远望去都是杀气。” 高永昌又问道:“打听到都有哪些将帅了么?” “主帅是女真勃极烈斡鲁,副帅是金国驸马折彦冲!” 渤海君臣一听这话更慌了!卢克忠心道:“杨朴果未骗我。” 群臣正慌乱,又有谍臣来报:“大辽兴兵来犯,号称五万。” 高永昌忙呼且罢朝议,又命人传令整军备战,戒卢克忠等“不得将高丽来犯之事外泄”。 辽金两路来犯的消息一传开,辽阳府登时人心惶惶。不过听说会宁汉部是这次金军的主力后,许多渤海人又起了侥幸之心。这几年汉部对渤海人颇为优待、不视为外人的事在大辽各地多有传闻,许多人甚至说汉部的首领其实都是渤海人,因此听说汉部南下,都盼望金军战胜辽人,那样无论高永昌是胜是败他们都有一条活路。 卢克忠眼见人心如此,知道高永昌必败无疑!问题仅在于开到城下的是契丹还是女真而已。 数日后消息传来:金军辽军遇于沈州,辽军望风溃败,汉部先锋冲入沈州城内,城中兵民尽降。卢克忠听说后赶来朝见,只见高永昌已经连刚打造好的龙椅也坐不住了,畏惧之情现于脸上。 卢克忠奏道:“金人此来,未必是战。趁着还没和我军接锋,赶紧派人劳军,或许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这句话正中高永昌下怀,当下命他持金印、银牌,上表愿去帝号称籓。卢克忠领命出来后,秘密请见杨朴,杨朴道:“你持我书信去见折大将军,我仍留辽阳,以作内应!” 卢克忠也等不及第二日便出城,走了两日便遇见北军前哨,却原来是曹广弼派出的侦骑。他说明是使者,侦骑将他送到中军已是隔日。卢克忠打听得护送自己的是汉部兵员,未见主帅,先出示杨朴交给他的信物求见折彦冲。那兵员持了信物,没多久来请,态度客气多了。 卢克忠步行入中帐,一路见兵甲光芒耀日月,士气卷尘冲长天,心道:“这样的武功!高永昌如何能敌!” 进了大帐,只见上面坐着五人,最中间那人不过二十出头,顾盼间却有气夺三军之势;左边一个中年,沉敛韬晦,不测深浅;这中年下手一个青年,身穿铠甲,头上却结着儒巾,不像战将,却似一个书生;右边一个年轻将军,一张脸就如同是用铁木雕刻出来的一般,脖子上一块青色胎记,一言不发却令人凛然不敢冒犯;他下手那人一身胡人打扮,目光一扫,竟让卢克忠背脊冒出一阵冷汗。 卢克忠膝盖一软,跪下呈上杨朴的书信。 这五个人,便是折彦冲、狄喻、曹广弼、杨开远和萧铁奴。此次南征,汉部精锐尽出。不但如此,工兵伍中甚至藏着不少非为战争而来的农工医士。杨应麒没有明说,但曹广弼等却都隐约猜到他的打算。 折彦冲取了卢克忠的信看了,说道:“卢先生是杨先生引荐的良才,不必多礼,快坐下吧。这帐里都是自己人,大家以后要一起做事,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 卢克忠连道不敢,折彦冲道:“不必这样拘束。”当下给卢克忠一一介绍了狄喻等人,又对他们说了杨朴信中之意。 曹广弼问卢克忠道:“高永昌是真要投降么?” 卢克忠道:“未必!此人好行险,又图侥幸——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大金军威天下,行速如神,这么快就打下沈州,一战击退契丹,这都是他始料未及的。或许他要借此争取时日,整军备战。” 萧铁奴冷笑道:“就算他是真的要降,我也不让。好容易等到一个厮杀的机会,岂能因一纸降书就罢手?” 曹广弼问道:“高永昌能打退辽人,是侥幸还是他真有那个实力?渤海人有那么善战么?” 卢克忠道:“契丹渤海,以战斗论不过五五之数,因高永昌占了地利,又是背城而战,渤海兵士气高涨,所以能胜。” 曹广弼又问:“此去辽阳府,道路是否难走?高永昌还有什么天险可以依凭么?” 卢克忠从怀中取出一幅图来道:“此去辽阳府道路,尽在此图之中。” 曹广弼接过看了一下,见上面不但有山川地形,还有高永昌的军备分布,点头道:“可比应麒给的详细了不少。” 折彦冲从曹广弼手中接过看了,笑道:“东京在我等囊中了。开远,给应麒写封信,告诉他情况。” 又对卢克忠道:“你也别回去了,免得被高永昌识破降罪。我会对外宣称将你扣留。你不熟军旅之事,这次且作向导。待疆域略定,再去干内政——我们会打仗的人不少,会理财治国的文臣可缺得很哪!” 卢克忠又道:“辽阳府内,士子颇多,还请大将军破城之时优容几分,以备将来。” 折彦冲笑道:“我汉部除了打仗,轻易不杀人。只要是人才,我们欢迎还来不及,不会加害的。” 卢克忠大喜,又道:“我已经列了一个名单在杨朴之处,只是事情机密,一时不敢去联络。” 折彦冲道:“杨朴既在辽阳城内,想有安排。铁奴,你若冲进城时留手些,别乱杀人。” 萧铁奴哈哈一笑道:“我理会得。” 第四十三章潜流暗涌(下) 汉部诸将计议毕,折彦冲才带卢克忠来见斡鲁,斡鲁见了金银牌、称藩表,问折彦冲道:“你看如何?” 折彦冲道:“其表言词慢逊,其意不诚。他说要做辽阳王,难道我们真把整个辽阳府给他?” 斡鲁冷笑道:“这辽阳府连你都不敢要,何况他!”当日便传令进军。曹广弼、萧铁奴、阇母、蒲察、迪古乃等领军进击,斡鲁与折彦冲并骑居中,杨开远押后。干将斡鲁古镇守沈州。 斡鲁和折彦冲望见沃里活水时,前方来报:“渤海人在河南布阵,萧将军、阇母纵兵强渡,渤海人不敢接战,望见我们就逃。” 斡鲁笑道:“高永昌这等孬种,也敢说要做辽阳王!” 两人才渡过沃里活水,前方又来报:“萧将军追到辽阳城下,渤海人不敢开战。萧将军他们正在城下叫骂呢。” 折彦冲道:“天色已晚,让大杨将军布营,今日且罢战,明日再攻城。” 高永昌军在沃里活水不战而溃之后,辽阳城内有识之士便都知道他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在金军攻城之前的一个晚上,杨朴正在刘从提供的秘密住所——一个商铺的地下室中暗自谋划,忽然仆人来报:“外面有一个人求见杨先生。” 杨朴大惊:“我在东京行事隐秘,知道的只有卢克忠一人而已,他又已出城,怎么还有人知道我在这里?莫非是事迹败露了?”问那仆人道:“是什么样的人?带了多少人来?” 那仆人道:“三十来岁年纪,儒服儒巾。只带了一个童子。” 杨朴心道:“这个商铺伏有五个护院,万一有变,大可对付得了。”便让仆人请他在后堂相见。 他先走上来坐定,点灯烹茶,心中七上八下。门扉声响,一个儒士走了进来,面目似曾相识,杨朴脑子一转,低声叫道:“张浩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眼前这人姓张,名浩,字浩然,是辽阳渤海人,在士林中颇有声名。而他背后的张家更是渤海一带的望族!杨朴投汉部以后,也曾与他通信,张浩虽然回信问好,不过只谈经史,未涉国事。这时听见杨朴的话冷笑道:“杨朴之!你和卢克忠做的好事!哼!你以为凭你们两个,可以瞒得过渤海千百士人的眼睛么!” 杨朴吓得脸色苍白,颤声道:“卢兄他……” 张浩笑道:“据说他被金军留住了,高永昌那厮还派人到他府上慰问呢。” 杨朴听说卢克忠“被金军留住”已是一喜,听张浩直呼“高永昌”更是大喜,说到:“浩然此来,莫非也有弃暗投明之意?” 张浩笑道:“却不知朴之有无引荐之心。” 杨朴见门窗紧闭,说道:“跟我来。”两人进了地下室,杨朴道:“非是朴之不信浩然,只是身在险地,万事须要小心。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张浩道笑道:“你却也太过谨慎了。其实从高永昌称帝,我便知他难成大事。只是没想到他会败得如此之快!高永昌军在沃里活水不战自溃,东京一道便都知道他连负隅顽抗之力也没有了。此时高永昌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来理会朴之。” 杨朴点头道:“我进城之事十分隐秘,浩然如何知道?莫非是克忠兄转告?” 张浩笑道:“你所托庇的这个刘从,在东京算得上什么角色?你进城时,便被我的族兄张玄素子真看破了。” 杨朴惊道:“听说子真兄在高永昌处担任要职,他既知晓,只怕高永昌也已知道了。” 张浩摇头道:“我们这些人被迫从了高永昌,又非本心。因此大军压境之际,人人都有二心。你在女真汉部之事,东京士林多有知者。此次忽然出现在东京,自然是大有蹊跷。大伙儿正要借你保全士林元气,就算知道了,非但不会告发,反而会代为掩饰。若非如此,单凭一个卢克忠加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商贩就能护得你周全?” 杨朴大喜道:“克忠兄走后,我本以为自己在东京是孤军奋战,没想到却有这么多好朋友暗中帮忙。我说这两日怎么行事如此之顺,原来是有士林朋友暗中照拂。” 张浩道:“闲话少提,朴之此来,可是代金军做事?” 杨朴道:“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张浩奇道:“这是怎么说?” 杨朴道:“浩然知有汉部,却不知对汉部了解有多深?” 张浩沉吟道:“汉部之事,你在信中略有提及。此外往来商人也常常传出些荒诞不经之说。” 杨朴道:“何谓荒诞不经之说?” 张浩道:“处女真国都之内而不受辖制,此一不可信。自言大宋,大宋与女真相隔万里,宋人如何能过去?就是过去,如何瞒得过我大辽士子?此二不可信。言其首领威武过人也就罢了,说有个七将军年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学究天人,大辽境内无人能比,此三不可信。处蛮荒之地,而号称部内人人识字,此四不可信。建基不过三四年,凡有外人来附,顷刻归心,此五不可信。传言其民富裕过甚,纵处最底层之人也不愁温饱,且知礼节,此六不可信。其余太过荒谬无稽的便不谈了。” 杨朴笑道:“你没去过,所以不信。” 张浩奇道:“难道都是真的不成?” 杨朴道:“只第四条略有出入。近来新附者甚多,因此不识字的人也多了。不过七将军对此事十分上心,多方设法,定要做到让整个汉部无人不识字。” 张浩惊道:“若依你这样说,汉部中识字者也为数甚多了!” 杨朴道:“七将军定下条例,凡在汉部三年而目不识丁者,便要受罚。五年而不能通过考试者便要开除出籍。因此人人勤奋。虽然在行旅之间也有传授书算的老师——除非是战事正急,否则每夜休息之前人人都要读书学字半个时辰。” 张浩沉吟道:“此举大有深意,看来这个七将军果然不是常人。” 第四十四章东京平定(上) 杨朴听张浩赞杨应麒,也说道:“七将军确实是个奇人。若是无他,断无今日之汉部!所以女真人才戏称他是汉部的财神,女真的书库。” 张浩嘿了一声道:“书库!好大的口气!” 杨朴笑道:“书库之称是否夸张且不论。但汉部之富,实过你想象之外。尤其难得者,在于民风淳朴,而学风极盛。因此一入汉村,便令人精神振作,这一年多来我活得极为惬意。便是不做官,不理事,在汉村作一个清闲的教书先生,也是一大乐事。” 张浩道:“听你说得这么好,连我也动心了。” 杨朴道:“只是汉村狭小,只怕容不下浩然这样的大才!” 张浩扫了他一眼,心想汉部要真的不堪,你杨朴还会心甘情愿呆在那里?便道:“朴之这可是损我了!你呆得的地方,我便呆不得不成?只是东京士子甚多,城破之后,不知朴之能否保证他们不受战火之难?” 杨朴笑道:“若此次来攻的是女真它部,我也不敢夸口。但既然大将军在军中,杨朴敢拍胸口保证!只要士子们在大军入城之时写上‘汉部’两个大字高悬门口便可保无虞。” 张浩道:“‘汉部’二字,约束得了女真人么?再则,我怕女真兵丁不识字。” 杨朴道:“大将军在大金权势非小。我出发前他已授权于我,凡是士林所求,我答应了,便如他答应了。女真人大多不识字的,但‘汉部’这两个字的形状还是认得的——因为那是写在汉村村口牌匾上的。若浩然还不放心,我到时可请大将军派遣一部专门护卫卢克忠府,大开中门,专供读书人避兵。” 张浩喜道:“得朴之此诺,东京士子都可额手加庆了。” 杨朴道:“只是大军入城之后,还要请东京诸公助理庶政。” 张浩笑道:“眼下契丹大势已去,高永昌朽木难雕。顺应大金已是大势所趋,我们怕的只是女真乃蛮野之族,不重书生罢了。” 杨朴道:“只要浩然有意,我可请大将军代为转荐。只要有大将军一言,得大金御前高官易如反掌。” 张浩问道:“然则朴之现在是什么官位?” 杨朴笑道:“我什么也不是,只是助七将军协理汉部内政,助大将军协理军机。” 张浩微笑道:“若我不想做什么大金御前高官,只想与朴之一般到汉部读书授字,朴之能答应么?” 杨朴笑道:“欢迎之至,只是怕屈才而已。” 张浩道:“周文王百里而有天下。俗人只知眼前,我辈却望将来。” 两人相对大笑。笑毕,张浩道:“高永昌为了稳定人心,已经计议明日出战,只待他出城,辽阳府便是我等之天下。我族兄张玄素愿献城门为功,朴之以为如何?” 杨朴听得喜出望外,当下两人就具体事宜一一密议。 第二日高永昌果然出城邀战,由张玄素等守城。张玄素邀集掌权的士人议道:“金军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高永昌之力不能敌契丹,如何能挡得住女真人?前日沃里活水一战,想必各位也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高氏既非正统,又无德才,我们何必给他殉葬?” 张玄素之兄张玄征道:“女真之强,天下有目共睹。高永昌必败也是人尽皆知。只是女真终究是蛮野之族,入城之后往往屠掠,此事足以为忧。” 张玄素笑道:“兄长可知汉部?可记得杨朴?” 张玄征道:“汉部略有耳闻。这次领军前来的副元帅不就是汉部的大将军么?至于杨朴之,他曾给我来信邀我到会宁一聚,我却不便回复他。” 张玄素道:“杨朴此时就在东京城内。” 众人一听无不惊喜,张玄征恍然道:“原来如此!玄素,原来你早有计划,却瞒得我好紧!” 张玄素道:“这等秘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也不是信不过兄长和在座诸位,只是怕万一事发,则我一人受戮便可,不必牵连太多人。不过危险我虽愿独当,安平却自然是众人共享。我已得此次金军副帅、大金驸马折彦冲之诺:城破之后,各家若怕受兵事牵连,只要在门上挂一纸条,大书‘汉部’二字便可保平安。” 众人听说都暗暗欢喜,却有一个人站起来道:“背主之谋,恕不相从。” 张玄素看时,见是辰州人王政,忙上去拉住道:“王熊岳!当日高永昌慕熊岳之才,欲大用熊岳。熊岳却力辞不官。此堂在座的个个都是东京掌政之人,唯熊岳身无官职,可说熊岳乃是与高永昌最疏之人,怎么今日反而反对?” 王政道:“政一介书生,苟全性命已属过望,闻达天下则不敢求。欲献东京,在座诸公足以,何必再预王某人。诸公权当让王某保一时之清白吧。”说完便走。 张玄征道:“要不要派人看住他?” 张玄素道:“不必。王政不是反骨之徒,只是想邀清名罢了。再说此时高永昌又不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白丁能做什么!”当下分派任务:哪些人去控制东门,哪些人去控制西门,哪些人撰写安民文书,哪些人准备迎接仪仗,不一而足。 此时折彦冲正在斡鲁营中。他今晨早起,便听前方来报:“高永昌亲自帅兵出城求战。” 斡鲁当时就要上马,折彦冲劝道:“让小的们立功去罢,我们趁什么热闹!” 斡鲁笑了笑,便打消了亲自上阵的念头,不半个时辰,前方来报:“渤海兵被萧将军冲散了。高永昌想退入城中,城头忽然变了旗帜,城门紧闭,一群人拿了高永昌的妻儿要高永昌顺天命,降我军。” 斡鲁奇怪道:“渤海人怎么这么没种?还没打就投降!” 折彦冲笑道:“在此之前,我在城内就伏了人。看来高永昌很不得人心,才打了一个败仗,就没人愿意给他垫背了。” 斡鲁笑道:“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看来这下姓高的麻烦了,却看他如何对付!” 不一会前方来报:“高永昌弃妻儿不顾,引了败军向南逃窜,萧将军引五百人追去了。阇母将军、曹将军已经准备着要进城了。” 折彦冲道:“我们也进去吧。这辽阳可是迄今为止我大金打下的最繁华的一座城镇了。看城内居民还算乖顺,进城后便莫劫掠了。留一座好城,将来好做大金的副都。” 斡鲁道:“这么大一座东京不劫掠一番,太不过瘾。” 折彦冲道:“国事为重。待进城之后,命商户贡献珍宝便是。” 斡鲁道:“好吧。这次就听驸马的。”传下命令,戒饬诸将莫要太过放纵。然而城中火起、民户被抢、处女失踪等事在所难免,只是在折彦冲的约束下受害面少了许多而已。 第四十四章东京平定(下) 金军入城以后,杨朴、张玄素领人前来参拜,折彦冲问起事务,巨细无遗。斡鲁听得烦了,对折彦冲道:“这些事你理会着吧。我去高永昌的皇宫看看。” 张玄素等渤海臣工一听就知道他是要去淫人妻女,个个暗皱眉头,却不敢多口。 折彦冲道:“叔叔,军中另有妓奴,不如就不要坏高永昌妻女名节了吧。” 斡鲁道:“彦冲,公事上我不妨你,私事上你也莫妨我。咱们南下以来相处甚欢,何必在这事情上生龌龊?” 折彦冲知道这不仅是斡鲁一人的私德问题,而是女真的‘军俗’,汉部不抢不杀不奸不淫,在女真人看来反而奇怪,当下只得各退一步道:“东京已降士人及其家眷,却不可骚扰。” 斡鲁笑道:“放心!一路来我也看见许多户人家门上贴着‘汉部’二字。凡有贴着这两个字的,便都算是你的人,谁敢去骚扰?” 斡鲁走后,曹广弼哼了一声,折彦冲抚慰道:“虽然难以尽善,但我们尽力而为便是了。” 曹广弼不愿意留在这里,说道:“铁奴去了半日了,我怕他有什么闪失,还是让我去接应吧。” 折彦冲道:“据应麒搜集到的谍报,契丹人在辽南兵力不强,高永昌又一时无力经营,根基浅显。你此去不要急着回来,把海州辰州苏州给平定了,就地驻扎。”又对众士子道:“还请在座诸公中一二位熟悉辽南事务者前去相助。” 张浩慨然愿往,当下引领十几个士子随军南下。 折彦冲分派东京政事,将原东京各署机构或裁撤或保留,由杨朴与张玄素商议着推荐委派。又派了一队士兵归张玄素统领,让他大开府第,收容避难的读书人。又命张玄征率东京已降军士巡视全城,捕盗安民。又令狄喻协同阇母去戒饬女真诸将。又派杨开远广收城内图书。又亲自往见王政等闭门谢客的士子,邀其复出。 不多时东京宁定,士民对折彦冲颂声不绝,视为贤侯。女真军士见街坊井然,也便不敢再贸然破门抢掠了。 晚上杨朴引胡十门的儿子钩室来见。折彦冲见了钩室道:“阿鲁蛮和我提过你!你们是总角之交,他是我的弟弟,我也当你是我弟弟。” 钩室见过折彦冲的军威,心中敬重,一听这话马上拜倒在地呼为大哥。 折彦冲道:“阿鲁蛮南下后,他该管的部队归我二弟暂统。如今你可领了前往曷苏馆,让阿鲁蛮为主将,你为副将。”拿出一幅地图来道:“听说高丽人在东南蠢蠢欲动,想要越过长白山,你让阿鲁蛮便宜行事,见机可行,则先攻打开州,再取保州。叫高丽人死了这份心。”钩室领命就要出发,折彦冲笑道:“急什么!明天再走。我再委派一个能干的文官随你前去。” 张玄素便荐王政,折彦冲再次来到王政府上请他相助。王政见大金兵强,折彦冲贤良,便应承下来。 斡鲁派一边在高永昌宫中胡天胡地,一边又派蒲察、迪古乃、斡鲁古等将向西、向东攻城略地。内政方面全委折彦冲,折彦冲有杨朴、张玄素等相助,干起来绰绰有余。 没多久辽阳府尽复旧观,虽经兵火,气象较高永昌时尤胜。折彦冲来见斡鲁道:“东京乃是大城,统摄辽河流域千里之地。但此地处处是渤海、汉人的农村。我们呆在城里,号令难以深入农村。我想在南边数十里鞍坡筑一小城,叔叔你据东京,我据马鞍坡,一来成犄角之势,二来炼铁屯粮,好作将来东征之用。” 斡鲁道:“好!” 折彦冲又道:“东京道新定,民习州县制,且勿改其政,只选亲女真的渤海人为知州县令,以渤海人治渤海人,以汉人治汉人,待数年后万民归心,那时再欲行猛安谋克制也不迟。我军只需占据要害地点便不怕契丹、渤海人造反。万一有变,从东京发兵破之易如反掌。” 斡鲁道:“此事你来之前已经向都勃极烈请命,他已允奏,何必再说一次。只是钱粮等物,却不能让让那些渤海人自专。” 折彦冲道:“我已经命人遍查各州历年所收赋税。我们定下一个数字来,令这些知州县令每年按时交割,只能多,不能少,所有收上来的钱粮都运往东京储存。” 斡鲁喜道:“没错!这样最是简便,也不怕那些渤海人藏奸!就这么办吧!” 不久南方捷报频频传来,杨开远检索新得各州府库户口,想起杨应麒的嘱托,来对折彦冲道:“辽人衰败之余,政治尽坏,民不聊生,十室九空。辽南各地,有千余户、甚至几百户为一州者,一州之户口物产不如汉部一村,说出来当真贻笑大方!” 折彦冲道:“这事情我们在会宁时应麒已经谈过,就按我们当时商量好的办吧。” 当下杨开远拟了条陈,将辽阳府以南各州重新划定,请以辽东半岛下半部为复州,辽东半岛中部起、东北至于辽河入海口为辰州。辽东半岛西北角至于鸭绿江为开州。辽阳府东南、开州西北为曷苏馆部居地。 又荐卢克忠知复州、张浩知辰州,王政知开州,张玄素、张玄征等助理东京事务。又建议在辽河入海口和鸭绿江入海口增筑坚城以防契丹、威高丽。 这条陈折彦冲拿去给斡鲁说过以后,便以他们两人的名义发往会宁。 不久会宁方面回复下来,赞斡鲁与折彦冲所虑甚周,所荐士人,一概准奏。又命斡鲁为南路都统,折彦冲为副都统。 折彦冲理会完东京道的政事,便引数千工兵前往鞍坡筑城。斡鲁见了对左右笑道:“驸马真是劳碌命!好好一座东京不享用,却跑去城外筑新城!” 阇母道:“等筑了新城,莫要像会宁汉村那样,子城胜过母城!” 斡鲁道:“你是说将来这新城比东京还要繁华。那打什么紧!再怎么繁华,到最后享用的还不是我们!”想起杨应麒允诺的那数百井良田,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容。 东京平定后不久,杨应麒便收到了前线传来的捷报。再过两日,折彦冲书信寄来,几段不打紧的问候末端,轻描淡写地写着:“一切部署,如弟所言”。 杨应麒看毕一笑,将信折好收起,跨步出门,望着南方的星空发呆。忽然一声婴啼打破沉寂,一个稳婆大声报喜:“大喜大喜!公主生下了一个千金!母女平安!” 《裂土之谋》完,敬请关注第四卷《基业初成》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基业初成 第四十五章东海新霸主(上) 当辽阳城破之时,高永昌弃妻子儿女逃走,几千渤海兵怕被女真俘虏残杀,也都一起跟着逃命。 这是萧铁奴第一次不争着进城——因为辽阳已经被内应控制,自己进去也不算功劳。他的眼睛盯着一个更有价值的目标——向东南逃去的高永昌! 萧铁奴所部只有五百人,但高永昌风声鹤唳,哪里敢停下和追来的萧铁奴决战?何况部伍杂乱,人心涣散,他就算想战只怕也没人跟他。 此时卢克忠也在萧铁奴军中,对萧铁奴道:“六将军,得一高永昌不足为全功。” 萧铁奴道:“依你说当如何?” 卢克忠道:“若能既得高永昌又尽下辽南,可算全功!” 萧铁奴问道:“怎么个全功法?” 卢克忠道:“高永昌这几个月间已收得东京道各州依附,但他所部军无斗志,无能再战!我如饿虎,彼如病狼,病狼受伤,遇到个能休息的地方定要躺下舔伤口,因此我料他逢有城寨必然避入,但辽南无坚城,听我们一来,他必弃城逃走!城内百姓见他们如此必然害怕,我们趁他出城一半时突入,占据城寨,当此人心惶惶之时,一榜贴出足以安民,辽南反掌可定。我们一路追赶,莫要追得太贴身,也不要离得太远!他弃一城,我们就收一城;他弃一寨,我们就收一寨。借他的惧怕,来显我军的威风!” 萧铁奴笑道:“妙极!只是怕追得太慢,让他逃走了可怎么办?” 卢克忠道:“东是契丹,南是大海,高永昌能逃到哪里去?” 萧铁奴道:“好!就这么办!”传令下去,要五百铁骑咬住高永昌的尾巴不放,却不要逼得他太急。 一路上高永昌果然逢城便入,遇寨休息,但一听萧铁奴铁蹄响近,便立即弃城逃走。萧铁奴轻而易举得连得海州、辰州、宁州、复州,都是小城小县。 诸城诸寨见高永昌都怕成这样,果然不敢抵挡,萧铁奴入城之后,卢克忠召来当地士绅,好言宽慰,让他们互相转告,安定人心。又选正直有威望的人暂理其土,而后便又出发,连一兵一卒也不留下。 他们离开后不半日,曹广弼便也到了。曹广弼走得比萧铁奴还慢,高永昌一路南下逃兵不断,萧铁奴都来不及接收,便都便宜了曹广弼。 他军中又带着张浩等渤海士人,个个都十分熟悉辽南地理民情。因此曹广弼过一县便命留下一人知县,过一寨便留下一人知寨。同时让域内各士绅每家择子弟一二人从军“作参谋、资补给”,又留下少量军士帮地方长官守城安寨,然后便又南下。 萧铁奴到辰州时听说曹广弼在后头跟着,心中更安——他们兄弟间合作得惯了,不通消息也猜得出对方会怎么做。 高永昌在前丢一城,萧铁奴便在后得一城,萧铁奴在前得一城,曹广弼便在后安一城。如此这般,到辰州时曹广弼便驻扎下来不再前进。 张浩问原因,曹广弼道:“再走下去,我们便成为疲师了。应麒作有东京道州县全图,因此我也颇知辽南地理。辰州在辽阳与苏州中点,我驻扎在此可以和东京、铁奴他们两相呼应。只要东京无事,我们这里便无事。只要我们能在这里站住脚,铁奴就不算孤军深入。” 张浩叹服,又道:“萧将军马不停蹄,军中除了卢奉集外也没有其他士人,只怕政事理会得不仔细。我们虽然驻扎在此,却仍得派士人前去安抚联络。” 曹广弼便让他暂时总领辰州、宁州、复州三州政事,又发文书到东京告知折彦冲前线之事。又以辽廷末年在辽东半岛上州县设置颇为杂乱,建议撤除宁州,并入辰州,裁撤苏州,并入复州——这建议也正与杨开远所谋暗合。 不久东京方面传来委任,表张浩权为辰州刺史,该管原辰、宁二州地面;表卢克忠权为复州刺史,该管复、苏二州地面。辰州在辽东半岛颈项上,宁州复州在辽东半岛额头上,苏州则在辽东半岛尾端。张浩卢克忠所摄这片土地,囊括了大半个辽东半岛。 曹广弼停下脚步的时候,萧铁奴仍然在往南追。此时高永昌早成惊弓之鸟,士兵脱逃现象十分严重,但他还在拼命南逃。 这日追过宁州,卢克忠道:“前面就是大海了。高永昌慌不择路!竟然往死路上跑!咦#⒎墙现罩荨?br /> 萧铁奴问道:“在苏州渡海能去哪里?” 卢克忠道:“东、南往大宋,西往高丽,海路都不算长!”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你现在才说!”倍道追来,至苏州海岸边时,高永昌已经上船扬帆。此时高永昌左右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但他要保有马匹财物,因此仍然有几百人被遗弃在海岸上。这些被抛弃的将士望着离开的帆船,个个怨恨,一见到萧铁奴军到,纷纷弃械投降,但投降后见到萧铁奴眼中闪烁着的寒光又无不战栗。 萧铁奴眼见功亏一篑,到最后竟还是让高永昌给逃了,心中无名火起,眼看着跪满一地的降卒,越看越讨厌,越看越心烦,就要下令屠杀! 忽然卢克忠叫道:“萧将军,你看!” 只见西边海岸一块巨石后面转出许多船帆来,大船三艘,小船若干。萧铁奴心中一动,说道:“迎上去!” 船只走近,为首一艘海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个春风满面的年轻人,个子虽略嫌矮小,却也十分剽悍,望见萧铁奴笑道:“六奴儿,你们怎么才来!”竟然是南下多时的欧阳适。 萧铁奴一见是他心中大喜,叫道:“少废话,快靠岸让我的人上去!” 欧阳适道:“上来干什么!” 萧铁奴指着高永昌渐走渐远的座船道:“高永昌就在里头,再不快些,可就追不上了!” 第四十五章东海新霸主(下) 欧阳适对萧铁奴笑道:“高永昌逃到这里来了?妙极妙极!你放心,他逃不了,不过还是那句话:你的人要上来干什么?” 萧铁奴道:“废话!自然是去捉他!” 欧阳适道:“你?算了吧,我怕你一上来连站也站不稳,如何去捉人!”见萧铁奴勃然大怒,又道:“你要上来也行,不过对付这几条破船我的人就够了,你上来观战吧。”说着命两条小船驶近岸边来接萧铁奴。萧铁奴心中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和几个心腹跳了上去,又命人牵马,欧阳适道:“海上来去,要马干什么!” 萧铁奴命副将和卢克忠就地待命,等自己捉了高永昌回来。 欧阳适的座船和高永昌的座船就大小船质来说不相上下,但高永昌贪心不足,马匹财物塞得满仓,因此船只便嫌超载,行驶时不免慢了几分。他一见敌船追来,气急败坏之下又胡乱指挥催赶,驾船本是经年的船工,若让这些船工自己把握,兴许还能逃得远些,这时给高永昌一瞎指挥反而走得不顺。 欧阳适远远望见笑道:“开船的原来是个好手,现在怎么变成雏儿了?哈哈!高药师!曹孝才!你们给我围上去!” 高药师和曹孝才各驱海船赶上,此时海面风力不强,高药师和曹孝才以大压小,没多久便把几艘小的海船一一解决,只剩下两艘较大的陷入欧阳适的包围圈中。 海战进行之时,萧铁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欧阳适正要对这个弟兄自夸两句,忽见他满脸苍白,如同大病,扶住船舷不敢放手,忙问道:“你怎么了……”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六奴儿,晕船了是不?哈哈!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的人上船了吧?你手下那些旱马,在大漠里怎么折腾都行,但上船一颠簸,哈哈,还没交手就先得去了半条性命!” 萧铁奴心头懊恼,想要说话,一张口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这么一吐似乎会传染似的,跟着他来的亲卫也都相继狂吐,把甲板弄得一片狼藉。 不只这边萧铁奴难受,高永昌那边晕船的人也为数众多。眼看还没接舷,那两艘大船上的士兵已经有一半以上软脚了。 欧阳适道:“差不多了。”打了信号,不打主船,先向另一艘船欺去。 这个年代海战主要是接舷战,高永昌副船上懂水性的都操帆摆桨控船去了,甲板上挤着一群歪歪斜斜的渤海人,举着刀剑想阻止欧阳适过来,欧阳适拔刀出鞘,对属下大声叫道:“养了你们这么久,今天要不给我挣点面子,一个两个都丢海里去喂王八!” 两船相距尚远,欧阳适已经第一个跳了过去,众人惊叫声中,欧阳适半个脚掌已经踩上了对船的船舷,稍一用力,飞身闯上了甲板。渤海兵没想到他这么远就敢飞来,欧阳适选择的落脚点又刁钻,因此都来不及阻止。欧阳适借着海船倾斜之势在甲板上游走冲击,打开一个小缺口,他的属下趁此机会也纷纷跃了过去。 在兄弟七人里面,折彦冲、曹广弼、萧铁奴和阿鲁蛮的武艺各有所长。杨开远虽然文武兼备,但在萧铁奴心中他和杨应麒都是书生,所以不以武功来评判他。欧阳适这个痞子论文远不如二杨,论武又比其他四人明显逊了一筹,因此萧铁奴心里其实很看不起他。但这时见他在自己站也站不稳的风浪中如鲨鱼扑食无人能当,心道:“在陆上我一人能顶他两个!但在水上十个萧铁奴也斗不过一个欧阳适!” 欧阳适手中虽然拿着刀却不直接杀人,只是把渤海兵一个个地逼得跳海!这些渤海士兵就是会水性也平平无奇,掉进海里若不得救,便只有等着喂鱼!还在船上的人见到海水中同伴挣扎呼救的惨况个个心胆俱裂,只听欧阳适大喝一声:“还不放下兵器,真要我把你们都扔进海里去么?” 当啷一声一把刀掉在甲板上,跟着便是第二把、第三把……片刻间大部分人都束手就擒,几个负隅顽抗者也被欧阳适亲自解决。 欧阳适命人看好俘虏,接收降船,便跳回本船笑着对萧铁奴道:“如何?”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你是本事,可惜离不开水。” 欧阳适笑道:“离不开水又怎么样!你不知大海有多大!若我能做得东海之王,这辈子也就够了!” 忽而高永昌的座船传来呼声:“投降了,投降了!”那甲板上一片混乱,高永昌被人绑了押到船头,衣冠散乱,鼻青脸肿,显然经过一番挣扎搏斗。 欧阳适笑道:“好了好了!万事大吉!弟兄们,打道回府吧!哈哈……” 萧铁奴恨恨道:“若不是听信了卢克忠那个渤海人的胡话,这功劳哪里轮得到你头上!在岸上我就把他截住了。” 欧阳适笑道:“是么?那我可得多谢他了。” 两人靠岸以后,卢克忠和高药师、曹孝才分别来见过“四将军、六将军”。欧阳适问起北面之事,卢克忠一一说了,欧阳适大喜道:“好了好了!咱们的势力终于和大海连在一起了!” 高药师曹孝才等也暗暗高兴,心想从此自己不再是海贼,而一晃变成水师将官了! 萧铁奴对欧阳适道:“这海边的风我吹不惯,还是回东京去看大哥有什么吩咐。你有什么话要我传达么?” 欧阳适笑道:“我知道应麒有一张什么农商规略图什么的,专说沿海农商经略事宜,我只看过草图,却没看过正本,你派个可靠的人传个话,告诉他要么自己来,要么就把那张图弄来给我参详参详。这家伙人小鬼大,理财理政的事情,我是自愧不如!” 高永昌的降卒共八百余人,欧阳适选三百个壮健的作为步卒,其他的人编组起来,愿意回家的随军北上,愿意留下的就地开荒。 不久卢克忠的任命下来,欧阳适对卢克忠道:“现在这片海岸线是我们的了,陆上的事情你管,海上的事情我管。我这就出发,把半岛沿岸的海贼都给剿了。你先理好农事,等辖地安定下来便开始准备一下筑港的事情。” 卢克忠道:“筑港?” 欧阳适道:“是啊。咱们汉部的琉璃珠玻璃帘什么的走俏得紧,有了这个港口,财货钱粮便会滚滚而至,不种田也能安享富贵。” 卢克忠摇头道:“不然。农为邦本,农事若废,万事皆休!” 欧阳适道:“行了行了!想种田随你,港口的事情我自己理会!” 卢克忠道:“这又不然,既然我为复州刺史,筑港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不出力的道理。” 第四十六章保州攻防战(上) 当日钩室领阿鲁蛮本部回到曷苏馆,他父亲胡十门早已经听说东京平定之事,再见阿鲁蛮所部兵强马壮,对钩室能做阿鲁蛮的副将颇为高兴。 王政和阿鲁蛮是初见,他是新附之臣,内心其实也希望能有所表现,到曷苏馆后对阿鲁蛮道:“开州保州地近高丽,若不早取,高丽人必起贪念。” 阿鲁蛮道:“我兵威所至,谁敢不降。东京已下,开州保州孤悬东面,哪里能挡得住我铁骑一冲!” 王政道:“开州或不难,保州恐不容易下。否则这两个地方早投降高永昌了。” 胡十门也道:“保州将士,多用渤海、汉人。契丹视为边疆重镇,对保州将士颇为优待,因此高永昌叛乱之后保州成为孤城,却仍为大辽坚守。保州人善于守城,城中户不满千,却扼得高丽人寸步难进,不但如此,就连我大金几次三番遣兵攻城也不能下——由此可见此城之难攻!阿鲁蛮,你切不可轻敌。” 阿鲁蛮道:“别人取不得,未必我也不能!”合本部及曷苏馆之兵南下,以钩室为先锋,胡十门在后押解粮草。 兵至开州,王政道:“五将军你耀兵城下,待我进去劝降。” 阿鲁蛮道:“劝降?他们为难你怎么办?” 王政道:“开州守将与我有旧,此人贪生怕死,必然不会守节。”言未毕,军士来报:“开州东门有一行人向保州方向逃去,城头上已经挂了降旗。” 阿鲁蛮大笑道:“果然贪生怕死!”领兵进城,让王政处理事务,抚略安民。第二日又要南下,王政道:“保州坚城难下,不如暂作休整,准备好攻城器械,再作打算。” 计议未毕,外报有大军从东北至,看那旗帜,却是国相撒改部的人马。阿鲁蛮顿足道:“修整修整!你看你看!抢功劳的人来了。” 阿鲁蛮与钩室等出城迎接,见领军的竟是宗翰,阿鲁蛮惊道:“你怎么来了!” 宗翰笑道:“自匹脱水以南,均为我父该管,这保州是他老人家眼中的一颗钉子。如今东京已下,保州成了孤城,我特地来把这颗钉子拔掉。阿鲁蛮,给我作先锋吧。若打下了保州,功劳全算你的。” 阿鲁蛮道:“这是什么话!该是谁的功劳,便是谁的功劳。” 两军合作一处,向保州开来。宗翰在金国的地位与折彦冲相捋,位在阿鲁蛮之上,他带来的兵将又多,因此自然而然地便作了主帅。 保州在鸭绿江以南,当年辽军南进,高丽人抵挡不住,步步退让。辽军进驻鸭绿江东岸的保州——这是辽人在东边的屏障之城,南威高丽,北防女真,筑得十分坚实。 宗翰指着保州远远道:“这么一个屁大的地方,扰了我们父子十几年!” 阿鲁蛮道:“待我去吓他们一吓,叫他们开城投降。”宗翰一笑,也不阻止他。 阿鲁蛮和钩室领骑兵逼近城头,十几个大嗓子的军士放开了喉咙告诉城中之人“东京已陷,想活命的早早投降!”还没说完,城头上滚烫的热水泼了下来,有人用契丹话破口大骂,大意是说女真北鄙蛮族,就算一时得势,迟早也要被大辽灭族。 阿鲁蛮冲得太近,退得不及,也被溅到几点热水,那水一股骚味,只怕还掺杂了尿!他大怒之下手指着城头回骂,心中却十分懊恼:“早知道该跟老三借些攻城器械才好。现在只有骑兵,如何攻城?” 汉部各军说到攻城守城,当以杨开远所属工兵为第一。曹广弼马步全才,但攻城器械却还不如杨开远所部周全。萧铁奴和阿鲁蛮善于野战,攻城更非其长。 宗翰迎了上来,对阿鲁蛮笑道:“如何?这保州不像以前遇到的那些蹩脚虾吧?”手一挥,叫道:“上来吧!” 便有人推炮车二十座上前。宋时所谓的炮,其实就是投石车。汉部的投石车是杨开远根据以前看过的古书设计,听杨应麒讲授过力学原理的一个巧匠又加以改良。宗翰的炮车却是他凭借自己的天才和战场的实践设想出来的。后来两家互相参证,各有修补增益。 宗翰一声令下,鼓声大震,炮车齐发,向城楼高哨射去。原本在城楼上叫骂的人也都缩回头去。但那城楼上早挂着许多袋子,袋子中装着软土糙糠,大大减缓了炮石的冲击力,因此宗翰的炮石只能逼得城楼中人无法探头,一时却砸不坏楼橹。 阿鲁蛮道:“粘罕啊,这群乌龟把头缩回去了。” 宗翰哼了一声道:“就是要他们缩头!且看我刚刚创制的洞子。来啊,先把城壕给填了!” 手一挥,便有三十几辆“洞子”推出。阿鲁蛮看那“洞子”,只见是一辆辆似车非车的东西:下面设置车轮,上面是几根大木头和牛皮搭成一间小房子模样。每个“洞子”里躲着几个人,装着许多东西。 这时城头的人已被逼缩头,就是偶尔探出头来放箭,也伤不了躲在“洞子”里的军士。那“洞子”走到城壕边,便扔下许多干柴泥土填壕。几十辆“洞子”来来往往,没半天便把城壕填了个五六分满。 宗翰对阿鲁蛮道:“如何?”正自得意,忽而城头抛下无数火团,有十几辆“洞子”被砸中,立即燃烧起来,“洞子”里的军士纷纷逃出,狼狈非常。宗翰大怒,但他何等聪明,立即命人因势就利,把刚刚燃起的“洞子”推入城壕之中,堆在同一个地方,城壕中的积水把火熄灭,“洞子”变成一堆废物,却也把那处城壕填得差不多了。 阿鲁蛮赞道:“粘罕啊,你脑子转得真快。” 宗翰却有些郁闷,这些“洞子”制造不易,浪费了十几辆“洞子”才填下这么小一块地方,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心道:“看来这洞子还得改良。” 便又命人推出鹅车来,向那填平了城壕的地方走去。那鹅车形状如鹅,鹅脖子就是一张大梯子,梯子下中设大木板,木板下设车轮,由两百人在木板下面推动鹅车前进,向城楼冲来。 阿鲁蛮大喜道:“好哇,等梯子挂上城头,我便冲上去。” 鹅车才走上两步,忽然轰的一声,原来那城壕填得不平,轮子卡住了,梯子离城楼还有两丈,靠不到边,攻不得,退不得。城头又有火把丢了出来,烧着了木板,推车的军士纷纷逃跑,阿鲁蛮笑道:“粘罕,今天你运气太也不好。器械不是被破,就是失灵。嗯,你还有什么法宝没有?” 宗翰眉头紧皱,要是别人身处此境一定恼羞成怒,他却在考虑着该如何改进这些器械。阿鲁蛮拍了他一下道:“今天看来是攻不下了,先回营吧,明天再来。” 第四十六章保州攻防战(下) 宗翰听阿鲁蛮的建议点了点头,下令退兵。第二日挥兵攻打,日复一日,连攻了半个月,兵马器械损失严重,保州却仍然未破。虽然城内的抵抗力越来越弱,但城下攻城的队伍也疲累了。幸好后方有胡十门和王政供粮供草,也不至于缺粮。 阿鲁蛮心道:“王政说的不错。若我独个儿来,只怕要在这城下吃大亏!” 这日正在攻城,忽报欧阳将军来了。大金姓欧阳的将领就只有欧阳适一个,因此宗翰等一听就知道是谁,忙下令放行,见面问道:“你不是在辽京谍探么?怎么来了这里?” 欧阳适道:“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在辽京呆了一阵,觉得没什么着手处,就南下到海边,建了一支水军。本来只是想打个坯子就回去,谁知道应麒来信让我不用着急北归,于是我便在海边一直呆着。这次高永昌逃到那里,我顺手把他抓了。之后循海岸线北上,剿杀海盗,到开州地面上听说你们来打保州便过来看看。你们打得怎么样了?” 宗翰不语,阿鲁蛮道:“难得紧!要是大辽的城池都这么难打,只怕我们现在还在黄龙府那边徘徊呢。”说着描述了日间之事。 欧阳适听完道:“我有一计。” 宗翰道:“说来听听。” 欧阳适道:“这保州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守将肯与城供存亡便罢,若他们有撤退之心,我们便把他们诱出来歼灭了。” 宗翰道:“难!正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这些天才抵抗得这样激烈。就是我们撤了围,他们能往哪里逃去!” 欧阳适道:“海上。” “海上?”宗翰眼睛一转,大喜道:“你带船来了是不?妙计!妙计!” 欧阳适道:“我不但带了船来,军中还有几十个投降的辽兵,衣服兵器旗帜都是现成的!” 两人计议定,便分头行事。保州近海望江,欧阳适回到船上,逆江而上,挂上大辽的旗号,远远地让保州城内将士望见。 宗翰假装担心腹背受敌而稍稍退却,又派欧阳适留下的辽军降兵去城中报信,约定突围地点。 城中守将望见海船旗号,早已喜出望外,当晚帅兵从东门出,绕路望鸭绿江而来。眼见就要到江岸,忽然两边伏兵杀出,保州守军本来就不多,慌乱之间难以抵挡,全军溃败。 宗翰对这座久攻不下的保州城情感十分特别,打败保州守军后前来夺城,竟然冲到了阿鲁蛮前面。来到城门底下,城头***大亮,城头几十个兵士叫道:“高丽王师已取保州!大金将军勿犯友邦之土。” 这两年金军兵势大盛,高丽曾几次遣使示好,倒也还算是“友邦”了。因此金兵一听不免有些迟疑,宗翰却勃然大怒道:“不管他们,冲进去!敢拦道就杀!” 高丽兵将不敢和女真撕破脸皮,无法力守,竟被宗翰连夜撞破城门冲了进去。 高丽人占据东门,派使者来和宗翰交涉,这时阿鲁蛮也到了,听那个高丽使者道:“保州是我高丽故地,今年年初,我王派使者前往贺大金皇帝大捷,又求保州一地。大金皇帝已经允许,因此我们特地来取,完颜将军莫非不知?” 阿鲁蛮奇道:“真有这事?” 宗翰是女真首脑之一,闻言冷笑道:“是有这事。”高丽使者大喜,宗翰却又冷笑道:“只是我主当时如何回答,你却说得清楚些。” 高丽使者道:“大金皇帝道:许我国自取之。” 宗翰怒道:“原来你们还记得这句话!我主是许你们自己夺取,可不是说我们劳师远征后再白白送给你们!自正月至今半年有余,我大金一百座城也打下来了,你们高丽人在哪里?这便罢了。前两日我军苦战之时,你高丽人在哪里?躲在暗处不出来,等我军大胜,却来捡这便宜!要求保州,到会宁去!等我主下了诏令我自然退出,至于现在,趁早给我滚出城去!” 那使者不敢强项,恹恹去了。阿鲁蛮引军跟来,作势要来厮杀,那高丽将领不敢接锋,领兵出城去了。 欧阳适入城后听说此事,也冷笑道:“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又道:“只是保州离高丽国都开城较近,离会宁却有千五百里,又有重山阻隔,万一有事,应变不急。不如就在这鸭绿水入海口筑一个港口,方便运兵运粮。” 宗翰道:“海路凶险,只怕不便。再说筑港大费人力钱力,也非当务之急。” 欧阳适道:“就是作为补充也是好的。至于人力财力,我们再想想办法,以不耗大金国力为上。” 宗翰道:“待有了万全之策再说吧。” 保州攻克之后,大辽在辽河以东的领土已经尽数落入女真手中。 斡鲁镇东京,折彦冲以副都统总理政务。辽南一带本来对女真十分仇视,在折彦冲“以渤海治渤海”策略的调理下也渐渐上了轨道。 金国疆域扩张太快,中央行政力无法同时遍及各个州县部落,在偏远地域都施行羁縻策略,允许各族自治,只是要各族纳兵纳粮。至于各地的百姓生活过得怎么样,那只能碰运气了——遇上个好的勃堇或一个好的刺史,便能过上一点好日子。若遇上个贪官恶僚,那也只能怨命。特别是在偏远的地方,会宁方面对其县以下的庶政根本就没能力干预。 不过此时辽南的文官系统已经恢复运作,且比辽统时期远为清廉有效。治安、商业逐渐繁荣。南征时杨应麒就已经派遣了不少匠人随军南下,锻造屋部分工匠留在曹广弼于辽河入海口新筑的城寨内,琉璃屋和锻造屋主力工匠则继续南下,在复州分别建起一座新的锻造屋和一座新的琉璃屋。从那时候开始,前往会宁的商人就渐渐少了。 由于黄龙府一战后,阿骨打对造船一事的兴趣便大为降低。因此杨应麒又把造船厂给撤了,在辽东半岛全境归降后令欧阳泷率领八百船匠到复州安家,重新建起一座造船厂来。这座船厂和琉璃屋、锻造屋都坐落在复州南端一个天然良港附近。旁靠着这个良港,卢克忠建起了一个寨落,命名为津门。 杨应麒听说命名的事情后心中叹道:“该死的,这姓卢的怎么抢先我一步啊,我还想把大连这个名字搬过来呢。” 第四十七章后院的狼客(上) 完颜虎第二次生产仍然是顺产,汉部举村庆贺。金主阿骨打及吴乞买、撒改等亲贵也有丰厚礼物馈赠。 其时在六月初,夏热已至。杨应麒命将去冬汉村所藏之冰都用在完颜虎的居室中,唯恐热坏了她母子。 完颜虎叫来杨应麒道:“这些冰收藏不易,别这么浪费。还是留着等用在必要处吧。” 杨应麒道:“你养好身子就是最大的必要事,此时不用,还留着等冬天啊。”想了想又问道:“想大哥了么?” 完颜虎默然半晌才开口叹道:“是你我才说。生小虎的时候他不在,生这丫头他也不在。我知道这不怪他——国家有事,他自然是要冲在最前面的。要是他为了留在我身边而不顾战事我反而要怨他。上次我们吵架,不就是为这个么?可他不在时,我又老觉得空荡荡的。唉,他要有分身术该多好。” 杨应麒道:“南边大事已定,我请国主去调他回来吧。” 完颜虎道:“这不大好吧。新得了那么多地方,又都是生地,没有得力的人镇住哪里吃得消?二叔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开的,听说五叔又去了东边,想来南边定然缺人。” 杨应麒道:“要是大哥回不来……要不……我们下去?” 完颜虎一怔,随即笑道:“我下去没什么要紧的,但你要是也走了,汉部怎么办?我也是有听说的,为了治理南边那么大的地方,你把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到南方帮忙了。汉村这么多的事情,就你一个人在忙着。” 杨应麒差点就冲口而出:“那就整个汉部下去!”然而他还是忍住了。 自从上次被完颜虎戳了一指以后,他便尽量不拿她来耍心机了。完颜虎那一戳让杨应麒感觉自己多了一个亲人,他城府再深,也是需要一块温暖的地方来休息的。不过有些事情他却还不愿意太早让完颜虎知晓,就算这个嫂嫂对夫家的感情已经超过了娘家,但她的心太干净了,若是知晓了他的想法,关键时刻反而容易露馅。 “怎么了?”完颜虎一边喂孩子奶,一边问道:“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我都跟你说了,你这脑子少用些,攒些福气。” 杨应麒把头偏开,说道:“有些事情还得由我去想。别人想不周全。” 完颜虎道:“跟我说说,我给你开解开解。” 杨应麒道:“不行。不能跟你说。” 完颜虎不悦道:“为什么?” 杨应麒道:“你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而我的眼睛却能看到十年后、一百年后甚至一千年后,所以我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 完颜虎瞪了他一眼道:“又在胡说八道了!” 杨应麒笑眯眯道:“就当我胡说八道吧。嗯,嫂子你放心吧,等事情做成了,如果你想知道我不会瞒你的。” 完颜虎冷笑道:“事情成了还用你来跟我说!我是瞎子不会看么?” 杨应麒笑道:“我做的事情,就算做成了也有许多人蒙在鼓里呢。” 完颜虎体魄雄健,但两年之内连生了一子一女,消耗其实不小,在村中好生将养了一个多月,这才出来散心。她出村第一件事情,就是来看汉部的农田。一路出村,感觉锻造屋的响声小了许多,琉璃屋也没先前热闹了,只有造纸屋、印书屋还比较忙活。 她出了村,远远望见玉米地、小麦地,长势似乎也没有去年好。走近了看番薯、马铃薯,踏踏泥土,翻翻叶子,也觉大不满意,心道:“应麒这小子太不上心!我在屋里生个女儿没出来管事,他就把农事都给荒废了!嗯,应麒事情多,只怕也不能怪他,但农活是周胜该管,今年地没有多开,也没遭大灾,他居然管成这样!” 心中生气,就让人去叫周胜过来要骂他。不久顾大嫂挺着个肚子蹼颠蹼颠走来应话,完颜虎指着她道:“你来做什么,快回村养胎去。” 顾大嫂道:“现在农地的事情,是我兼管着。” 完颜虎奇道:“你兼管?周胜病了么?” 顾大嫂道:“没病没病!他南下了。” “南下?”完颜虎愠道:“南下做什么!他不知道他肩头上的担子有多重么?这片农田是我们的饭碗,收成差了我们吃什么去!好!就算他南下,他那些副手、徒弟又都死哪儿去了?他们对农活懂得也比你多!” 顾大嫂道:“也都南下了。” 完颜虎一听,大怒道:“南边出来什么大事了!要把管我们饭碗的人都叫下去!” 顾大嫂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次有一千多个种田的南下了,说是南边光靠赋税收上来的粮食不大够吃,从汉部一路运下去又麻烦,所以让他们下去屯田去了,要让他们在南边种出粮食来养辽南的军士。这次去的都是种田好手,他们一走,我们的人手便很不足了。” 完颜虎心中大恼:“应麒搞什么鬼!”四下里走了一趟,见到许多不似汉部的人,问道:“这些是新收的俘虏吗?怎么精神都这么不济?” 顾大嫂见完颜虎发怒哪敢稍离?挺着个大肚子跟在后面,回答道:“新收的俘虏也在南边筑城、种地,没发往北边来。这些不是我们村的人。” 完颜虎问道:“不是我们的村的?那是什么人?” 顾大嫂道:“走了那么多人,我们便有大片的好田没法种。后来完颜部那边一些人听了就来跟七将军说把地借给他们种,七将军觉得好田好地浪费着可惜,就借了给他们。”她指着东边一片片的农田说:“这块借给了四王爷,这块给了东京都统斡鲁将军,这块给了宗干太子,这块给了……”一一数过去,最后道:“这几次破辽,王爷将军们得了好多俘虏奴婢,正愁着没处用呢。咱们这些田地的出产大家都是有眼睛看的,能借过去,那是天大的便宜。哼,说是借,他们收成后那些东西,还能还给我们不成?” 完颜虎听顾大嫂历数那些田亩数量,一开始听得怒火中烧,但听到后来背脊发凉,颤声道:“现在我们手里的地还剩下多少?” 顾大嫂道:“三四成左右吧。” 完颜虎一听,颤抖着身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七章后院的狼客(下) 顾大嫂见完颜虎激动得难以言状,对刚才说了那么多话颇为后悔。好久,才见完颜虎咬了咬嘴唇道:“我们汉部专管务农的也有三四千条汉子,周胜带下去一千多人,还剩下两千多人,何必借去六七成的田地?”汉部的农具精良,牛马十分充足,农忙时工兵、妇女都会来帮忙,已经是一种有组织的耕种方式,虽然算在专门务农的男丁只有三四千人,却能种植好大一片土地。加上各种作物产量颇高,因此供养汉部近两万人也绰绰有余。 顾大嫂道:“其实留下务农的汉子,也就一千来人。” 完颜虎道:“其他人呢?” 顾大嫂道:“运东西南下去了。这次南边筑新城,需要好多工具、牛马什么的。” 完颜虎道:“开远的工兵哪里去了?运输这事情不是一直由他的手下负责在干的么?” 顾大嫂惶然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 完颜虎厉声道:“不过什么!” 顾大嫂低声道:“不过我怕这些是有人搞鬼。” 完颜虎怔了一下道:“怎么说?” 顾大嫂道:“是这样的,一开始我们就悄悄借了一小块土地给斡鲁将军,后来消息不知道怎么的就泄漏了出去,宗干太子的管家听说,也跟着来借。再后来五王爷的人也来了。这些王爷将军们胃口一个比一个大。七将军答应了一个,就不好推第二个。就这么一片又一片地借出去,四王爷的人最后来,可他的胃口最大:一句话就借走了一千井!田地借出去之前我们两千多人不够用,但田地借出去以后我们就有好多人没活儿干了。大家一起去找七将军,七将军说既然大家没活儿干,刚好运输缺人手,也别闲着,都运东西去。大伙儿不干,但几个村长暗地里劝着说七将军其实也是没办法,大家别太为难他,一切等大将军回来再说。” 完颜虎听得愣在当地,顾大嫂有些话本不愿说,但这时也顾不上了,说道:“公主,不但田地,咱们的房屋也让人……借走了不少。” “什么?” 顾大嫂说:“我们的房子造得比别的部族好,他们都羡慕着呢。可这次大将军南下带走了那么多人,许多房子就空了。那些在借种田地的人贪方便舒服,就求七将军租些屋子给他们住。七将军答应了,结果这个头一开,就和借田一样,个个来借。有些村是零散着借了出去,有些村已经整个儿被借走了!像后村就整个儿借给了四王爷。他借了之后还要七将军帮他画个图准备改建,这哪里是借,分明是……” 她没说一个抢字,但完颜虎也听出了她的意思。捂着额头,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跌倒。 顾大嫂和侍女连忙扶住,完颜虎稳住身子,说道:“走!我……我这就去见应麒!” 杨应麒却不在村中,有人说他前往废船厂的方向去了。完颜虎见顾大嫂额头出汗,怕她动了胎气不让跟着,连从人也不带,跨上马向废船厂奔来。 欧阳泷带人南下以后,这个废弃的船厂便显得十分寂寥。完颜虎奔近时,只见河边共有三人:杨应麒坐在岸边看鱼漂沉浮,一个童子翻着书页读《公无渡河》给他听,另一个童子扇炉煮水准备着泡茶的功夫。 完颜虎跳下马来,一脚踢散书堆,再一脚踢坏炉子。两个童子跟了杨应麒有一年多了,见这架势就知道这位公主要找七将军吵架,哪里敢留在附近等着遭池鱼之殃?相互使个眼色一起逃了。 杨应麒见了完颜虎这般举动,也不慌忙,仍然坐在地上,只是抬起了头问道:“嫂子,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 完颜虎怒道:“我问你,借田地借房屋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就为了这事,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就为了这事?”完颜虎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那些田地房屋是我们汉部的命根子!” 杨应麒道:“完颜部和汉部,本来就不分彼此。何况我也只是借给他们,又不是送给他们。” 完颜虎冷笑道:“借?你以为他们还会还么?” 杨应麒道:“不怕他们不还,他们有抵押在我这里的。” 完颜虎愣了一下,火气稍歇,问道:“什么抵押?” 杨应麒道:“一井田八匹马,一头牛。一间房屋一匹马,两头羊。” 完颜虎一听,恰如火山降低了片刻,随即又更大规模地爆发:“你是什么狗屁抵押!我要是他们,我也不还!你……你知不知道我们一井田一年能产多少粮食!”大金相对于大宋,马匹的价格远为低贱,完颜虎是个管事的女主,自然知道这是大赔本的生意。 杨应麒却似满不在乎地道:“反正我们去年大丰收。就是今年收成减半,也够过一年。” 完颜虎挥拳就要打他,但嫁到汉村时日已久,儿女也生了两个,脾气比做闺女时候收敛了好多。再则她向来疼杨应麒,在会宁其他人眼里他是汉部的军师财神,在完颜虎眼里他却只是自己的好弟弟,望着他那羊脂一般的脸,这一拳便打不下去。强压怒火,对杨应麒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难处,不过这田地房屋不能就这么给人占了!田地的每一把泥土、房屋的没一块砖头都滴着咱们汉部的汗水。大家不敢说,是因为彦冲不在,你年纪又小,只怕也不是那些老鬼的对手。不过你不用怕,这就去跟那些人说,叫他们滚出去!抵押的牛马我都还他!” 杨应麒摇头道:“不行。” 完颜虎道:“你怕么?别怕!有什么事情,我给你做靠山!” 杨应麒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连连摇头道:“不行。嫂子,这事情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分寸。” “好!”完颜虎道:“你不敢去,我去!”说着飞身上马。 杨应麒想拦住她,然而想了一想,心道:“本不想让她搅进来,谁知到头来还是这样。罢了,让她闹去吧,反正对整件事情也没坏处。只是不知将来她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怪我。” 第四十八章寄篱的麻烦(上) 完颜虎驰马来到会宁,此时大金的皇帝寨已经建得颇有声色,从大辽掳掠来的各种珍宝一件件地把皇宫装饰得富丽堂皇,甚有暴发气象。不过阿骨打本人对此兴趣不大,除多了几个妃子女奴享用之外,日常生活也和以往无多大区别。 完颜虎第一个便想去叔祖母蒲察氏那里告状,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来不是为家事,而是为公事,何必作小女儿状去求太后?便直接来寻叔叔阿骨打。 阿骨打正在吃饭,这个大金皇帝“用膳”也没讲究多少礼仪,正和爱子宗望在园子里看着一个室韦奴烤羊割着吃。听说完颜虎求见,便让她进来一起享用。 完颜虎道:“我吃不下。” 阿骨打道:“吃不下?是谁又惹你了么?是彦冲么?来!告诉叔叔,待我重重罚他!” 完颜虎道:“不敢打扰叔叔吃东西,叔叔吃完再说。” 阿骨打见她这般模样,看出不是寻常事。他是个有胸襟有见识的英雄,不为小女孩儿的情绪所动,指着羊肉道:“吃!我看出你肚子饿了!你刚刚生产完,别亏了自己的身体。天大的事情,等吃饱了再说。” 完颜虎便不再多说什么,抓起羊肉就吃。阿骨打一边吃一边笑道:“这才对!我大金的公主,就该这样!”折彦冲夫以妻信,自得完颜虎为妻后和完颜部的关系便大见亲密;而完颜虎则妻以夫贵,在父亲乌雅束去世后她非但不见疏远,反而随汉部势力之壮大而一日比一日尊隆,阿骨打对她还胜过对自己的女儿。 叔侄兄妹三人吃完,室韦奴撤了残骨碎肉,阿骨打这才问出了什么事情。 完颜虎道:“四叔、五叔,斡鲁叔叔,宗干哥哥,还有好多人,把汉部的田地房屋……都借走了。” 阿骨打没听明白,问道:“借走了?” 完颜虎问道:“二叔,你真不知道么?” 阿骨打道:“我自然不知道。你说清楚些。”他弟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总理会宁政务,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既然有吴乞买压着,阿骨打不知晓也不出奇。 完颜虎道:“这次彦冲南下为大金夯基立业,又要筑城,又要屯田,应麒便从汉部抽了许多人下去帮忙。” 阿骨打道:“这事我知道。” 完颜虎道:“去的人多了,留在汉村种地的人便少了,一些房屋暂时也空了。为免土地荒芜,应麒便将一些田地借了出去。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后来别人听说了,便也来求借。一开始是斡鲁叔叔,后来四叔五叔,再后来宗干哥哥、宗磐哥哥他们也都来借,一个借得比一个多。汉村能有多少土地?这一借借走了七八成良田,汉部的村民反而没田地可种了。会宁附近的地方又开垦得差不多了,就是要开荒,也没地方开去!再后来,那些借地种的人贪方便,又来借汉村的房子住。四叔甚至把整条村子都借走了!应麒年纪小,平时没事的时候好像聪明伶俐,但遇到四叔五叔他哪敢拒绝?二叔!彦冲他们又不是不回来,将来回来,军士村民们人见房屋田地都没了,该会怎么说,怎么想!我该如何向他们交待?” 阿骨打沉吟道:“既言明是借,等他们回然归还。” 完颜虎眼睛一下子红了,说道:“若是不还呢?” 阿骨打道:“是汉部的便是汉部的!谁敢不还?就是你四叔五叔,我也不容他们胡闹。” 完颜虎忙道:“叔叔,我就要你这句话!你可千万别忘了。” 阿骨打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傻丫头!哭什么!有二叔在,没人能占你便宜的。” 完颜虎这才破涕为笑道:“我知道二叔疼我。” 三人又聊了半天家常,完颜虎这才离开。她走后阿骨打问儿子宗望:“这事情你知道不?” 宗望道:“听过。” 阿骨打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和我说?” 宗望道:“这事情牵扯到几位叔叔,应麒既没提起,我便不好来说。否则不成了搬弄口舌的卑鄙小人了?” 阿骨打又问道:“你自己呢?借了田地房屋没有?” 宗望忙道:“没有。” 阿骨打点头道:“这才象话。明天你去跟你三叔他们说,让他们把田地房屋都还给阿虎。一边是兄弟,一边是侄女侄女婿,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面不成?几亩田土,也值得这样闹?别把事情闹大,让外人笑话。” 宗望沉吟不答,阿骨打奇道:“你不答应,莫非有什么想法不成?” 宗望道:“其实这件事情上,应麒好像并不坚拒。” 阿骨打道:“正如阿虎所说,去借地的都是宗室,他如何敢拒绝?再说,今天阿虎来,难保不是杨应麒那小子的安排。” 宗望道:“或许如此。不过父皇,此事说来根源甚深,不是让四叔他们把地还了就能彻底解决的。” 阿骨打嗯了一声道:“你说说看。” 宗望道:“彦冲是我完颜氏女婿,恩宠非常。汉部上下又屡立战功,说到富强,除我完颜宗室外大金其它诸部望尘莫及。四叔五叔又不是和彦冲交恶,如何会无缘无故欺负到他头上去?” 阿骨打颔首道:“说下去。” 宗望道:“事情起因,还是在于汉部别迁之议。眼见汉部是越来越大了,自从国相有汉部不宜久居会宁之论,汉部的人心便略见浮动。只是彦冲安抚得好,我大金又正值盛世,所以一时无事。但这只是暂时压下,并非已经彻底解决。” 阿骨打道:“汉部迁不迁,那得由我来定!岂能亲戚还没走就去霸占人家的房子田地,这算什么道理!” 宗望忙道:“父皇,你听我说完!那次议迁以后,应麒曾随口说过一句话来:‘汉部若迁,这些土地房屋却带不走。到时候不免赠人!’他这句叹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之后便有不少宗室登门拜访,斡鲁叔叔,宗干哥哥都在其中。应麒这小子年纪虽小,人却滑头,什么时候吃过亏?此次之事,我料是应麒自知汉部无不迁之理,索性顺水推舟,漏出口风,意图是拿田地送人结好宗室重臣,将来别迁要谋一块好地方的时候,宗室重臣才会帮他说话。” 阿骨打思虑半晌,叹道:“我实舍不得彦冲。这孩子文武双全,人又忠直。将来必是我大金支柱。只是他坚持着不肯从我女真之俗,我又恪于当初的许诺不好强令他改姓易服,甚是难办。”顿了顿道:“小四,你说我若强令他改宗完颜,他会如何?” 第四十九章 复杂的政治(上下) 金开国第二年九月,东京道渐定,斡鲁古守北路咸州,金将乌蠢守鞍坡,曹广弼以汉部军守辽口。辽人两次进犯均被击退,东京之势已固若金汤,大金南路都统斡鲁、折彦冲便一起回会宁述职。 大金国相撒改是斡鲁之兄,宗翰是斡鲁之侄,眼见叔叔此次回都必受封赏,宗翰便来请父亲一起到会宁,也好和斡鲁同喜。 撒改对儿子道:“粘罕,听说会宁最近又在议论让汉部别迁的事情了,有么?” 宗翰答道:“是有这事。” 撒改道:“你怎么看?” 宗翰道:“汉部人口渐繁,久留畿内,总不大合适。” 撒改道:“会宁乃我大金国都,本来人口越是繁庶越好。听说大宋都城人口有上百万,我会宁人口,连汉部一起算上也赶不上人家半成!其实大家之所以要汉部别迁,最要紧的不是因为他们人口多了,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改俗!” 宗翰道:“汉部当初是我接引进来的,我曾对长白山发誓:只要他们不犯我女真之禁忌,听都勃极烈号令,我们便绝不逼迫他们。若都勃极烈不肯收容,我当亲自送他们出境。后来先主和今上也都答应让他们在村内自治了,如今怎好反悔?彦冲的性格我是知道的,若我们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只怕他宁可弃国远走,也不肯低头的。” 撒改摇头道:“当初我们是答应了,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我女真尚弱,他们人口又少,容他们自保其俗也无妨。但现在我大金国威已隆,如何还能让畿内有个一两万人的大部落在?” 宗翰道:“主上与谙班勃极烈他们也都知道这点,所以才有别迁之议。” 撒改又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 宗翰问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么?” 撒改叹道:“我是怕折彦冲一离会宁,不复可制啊!汉部这几年成长之快,连我也大感意外!三年前他们来归时不过三百六十一人,我只道他们很快便会女真化,如乌春一般。谁知他们竟能把汉俗保持得这么好,非但未曾萎缩,反而随着我大金之壮大而壮大。如今他们人口已近两万,再不限制,日后必有祸患。” 宗翰沉吟道:“汉部自从归来,不但多有功劳,更难得的是忠心耿耿。他们不曾白吃我完颜氏一粒粮食,反倒每年纳货献茶,冠于诸部。打仗时又出兵出力,不落人后。自宁江州以至于东京,所下城池不下十余座,却无半点割据之念。每次攻占之后必请我完颜部将领更守。这次彦冲在辽南建成了鞍坡城,那是拱卫东京的要地,他筑成之后也不窃据,而是将兵将调往辽口助守,另派乌蠢戍守鞍坡。种种行事,都可见他是忠直之人。更何况他又是先主的女婿!论亲论功,我大金都不能亏待了他。” 撒改叹道:“我也知他忠直能干,只是汉部一日不改俗,我心中总是难安。说白了吧,我担心的不是汉部有造反之心,而是汉部有造反之力。折彦冲有臣服国人之德,杨应麒有宰割天下之能,他们其他五个兄弟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角色。皇上雄才伟略,有他在一日,汉部一定会忠心扈从。可我们这代人都走了以后呢?和你同辈的儿郎里头,能弹压得住汉部的能有几个?” 宗翰听得心头一震,撒改所说已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在忧虑阿骨打死后的事情了。这种话题,也只有在父子独处的时候方敢提起。想了想道:“眼下彦冲一点叛逆的迹象都没有,父亲这样担忧是否太过了呢?” 撒改又道:“确实有点过了,只是却不能不虑。唉,如此佳儿,为何偏偏不是我完颜氏子孙!” 宗翰道:“不如我趁着这次他回来去探探他的口风。” 撒改忙阻止道:“不可!折彦冲何等聪明,你就算问的再婉转他也必能猜到你的意思。这种事情,不点破便相安无事,一说出口就难以挽回,他若觉得我们疑他,只怕到时候没事也惹出事情来。” 宗翰道:“那父亲的意思是……” 撒改叹道:“两害相衡取其轻者,若改俗之议不成,没办法,也只好让他们别迁了。” 宗翰道:“汉部一旦别迁,却往哪里去为好?” 撒改道:“不可太近,也不可太远。要地不可,险地亦不可。” 宗翰问道:“让他去治室韦如何?”室韦是女真北面的大部落,蒙古等部都是室韦的分支。 撒改道:“那是蛮荒之地,只怕他不肯去。汉部在会宁开出那么多良田美地,若把他们赶到小鲜卑山去,只怕会引得他们怨恨,皇上也不会答应。” 宗翰又问道:“让他们去治东海女真如何?” 撒改摇头道:“那里也太过蛮荒。而且山川隔绝,不便管制。再说,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契丹。虽然我大金连连取胜,但大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根深蒂固,非同小可!只要它一朝还没有覆灭就不能掉以轻心。汉部骁勇善战,把他们闲置到后方太过可惜。” 宗翰沉吟道:“黄龙府一带自然也不可,嗯,彦冲刚刚打下来的辽阳府又如何?” 撒改想了许久道:“东京万万不可,辽南却可以。我看过杨应麒私制的地图,自辰州以至于复州没有天险可守,不是个可以割据自立的州县。辽南的背面又是大海,无后援可以依凭。只要在东京屯有重兵,便如在高地储水威临低谷,一日一夜间铁蹄可踏遍整个辽东半岛。若汉部在辽南耕牧,将来我大军征辽,粮草可保无忧。那里也不算太穷,就不知折彦冲肯不肯去。” 宗翰问道:“杨应麒私制的地图?是他呈给国主的那幅么?” 撒改笑道:“不是!这小子鬼得很!他还有另外一副更加详尽的。” 宗翰又问:“他居然做得如此隐秘,那父亲又是如何得到的?” 撒改笑了笑道:“关于这个,却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对于汉部,我历来是很关注的……” 宗翰会意,微微一笑,也不再问。 第四十九章复杂的政治 折彦冲跟斡鲁一起回到会宁,家也不回,直接奔皇宫而来。两人要进宫时,杨应麒十分凑巧地刚好从宫里出来。斡鲁见到他笑问道:“小财神,进宫找谁玩啊?”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们把辽阳府的户籍交上来,却不好好统计整理,国主把东西发汉村去了,我费了整整两天才整理完。今天是来交功课的。” 斡鲁赞道:“那堆东西我也看过,要让我看一遍只怕要半个月,你居然两天便搞完了,了不起!”说着又低声道:“后村那片庄稼长得如何?” 杨应麒笑道:“那片地借给你后我就不管了,你问你的管家去。” 斡鲁哈哈一笑,他倒不至于担心庄稼的收成,这一问其实是怕自己南下后那片好地又被别人“借”走了。 斡鲁进去后,折彦冲问道:“阿虎身体怎么样?孩子长得健壮么?” 杨应麒道:“都很好。就是嫂子最近心情不大好,你最好多抽点时间陪陪她。” 折彦冲点了点头,走快两步跟上了斡鲁。阿骨打见到两人大大夸奖了一番,说道:“我不怕你们料理不下高永昌,却怕辽阳人狡黠难治。不料你们把事情办得这么好。” 斡鲁道:“这都是彦冲的功劳,他对付那些渤海人很有一手。那些读书人见到他个个都服服帖帖的。” 折彦冲道:“都统胸襟开阔,该放手处便放手让我去做,有他支持,我在政事上才能做得这么顺。至于军务,更是仗都统坐镇东京才压得住大局。” 阿骨打见他们两人如此和睦十分高兴,说道:“一开始我还担心斡鲁粗野,又怕彦冲你傲不服上,今天看来都是多虑了。你们二人为我大金打下了千里沃野,我要好好赏赐你们!” 当下将他们打下东京后献上来的珍宝分赏两人。临了,阿骨打对折彦冲道:“一个月前阿虎来我这里哭闹,事情你知道没?” 折彦冲道:“她给我写过家书,有提到这件事情。国家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得,叔叔你别管她就是。” 阿骨打道:“不然。她说的半是公事半是私事。再说她也不是无理取闹。我已经命你四叔五叔他们勿得侵犯汉部私产,否则严办。” 折彦冲道:“叔叔,这都是应麒的鬼主意,和四叔五叔无关。” 阿骨打哦了一声道:“应麒出了什么鬼主意?” 折彦冲道:“我汉部不敢改祖宗之俗,却也不愿别迁。但既然留在会宁颇碍国家大局,于两者不可兼得时,唯有取其便者。应麒知道一旦别迁,房屋土地都带不走,便有意结好豪强,希望将来别迁时四叔五叔他们美言几句,得一块肥美些的地方。” 阿骨打听他所言和宗望的推测暗合,顿时哈哈大笑道:“这个小鬼,就喜欢使小聪明。不过他这么做也情有可原。至于你能如此坦诚更是难得。放心吧,便是你四叔五叔不向我美言,我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折彦冲道:“若是彦冲自己一人,过得苦一些也无所谓。但汉部这些兄弟是陪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曾允诺他们要给他们寻个好归宿,因此不敢推却叔叔的好意。” 阿骨打这次却没问他想去什么地方,只是点头而已。 折彦冲回到汉村,一进村便有无数村民争先恐后来欢迎他,个个道:“好了好了,大将军终于回来了。” 折彦冲抚慰了几句,让他们相信自己,且先回家去,众人渐散,完颜虎的身影在散去的人群显现出来,抱着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容颜却比几个月前憔悴了不少。 折彦冲走上去道:“你病了么?怎么精神这么不济?”拖着她回家后接过女儿,完颜虎却一直咬着嘴唇不说话,折彦冲低头亲了亲女儿,胡渣子刺得小家伙哇哇大哭起来,周围的侍从想笑,但看看完颜虎的脸色又不敢笑。 折彦冲被女儿哭得慌了,要交给妻子,完颜虎却不接,伸手捶了折彦冲肩头一拳道:“去这么久,家里出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折彦冲叫道:“汉部的事情我自会料理,你少掺活!赶紧哄孩子要紧。”哄女儿道:“乖乖!别哭,别哭好不好……”孩子却哭得更加厉害。 完颜虎骂道:“你就知道哄孩子!” 折彦冲挥手让侍从和佣人都出去,一边哄女儿一边道:“我在外面不是冲锋陷阵,就是和人钩心斗角,回到家来便不想理外面的事情了。唉,你快帮我哄哄女儿!天天呆在家里有福不享,却去抢应麒的事情,这不是瞎搅和么?” 完颜虎怒道:“你倒是怪起我了?” 折彦冲道:“我向来跟你说,外面的事情你根本不懂!一个娘儿们,好好呆在家里才是本份。” 完颜虎一听怒火冲天,将挂在墙上的刀扯了下来掣出鞘,喝道:“我不懂?好!明天我就去跟叔叔说,让我带兵到前面杀契丹,半年后看谁打下的城池多!” 她这一凶一喝,连在旁边乖乖睡觉的大儿子也吓哭了。小兄妹两人哭声一个比一个响亮,折彦冲顾一下这个,哄一下那个,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对完颜虎冷笑道:“儿女都生下两个了,还就知道拔刀射箭!就你这性子,到了外面还不被人玩得团团转!” 完颜虎双目圆睁,怒火上了脑门,也不管孩子哭泣,嚷着要和丈夫比武。折彦冲被妻子和儿女三面夹攻,又是狼狈,又是恼怒,忽然呀一声门被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美少年,对着他们一家笑道:“你们一家子打架可真够热闹的。全村人都听见了。” 完颜虎的性子,见了折彦冲便想和他相打,见了杨应麒却自然而然地收起自己的粗鲁性子,把刀按下对杨应麒道:“出去,小心伤着你!” 杨应麒道:“怕伤了我,就不怕伤了儿子女儿?” 完颜虎一怔,杨应麒已经走过来从折彦冲手里接过女婴,解开襁褓一看道:“大哥你下次抱孩子时收收手劲,你看,屁股都叫你捏肿了。”两手抱着女孩,一脚晃着摇篮,一边哄着一边亲着,他的脸嫩得和两个孩子有得比,似乎北国风霜没半点刮在他脸上。没多久两个孩子渐渐静了下来,杨应麒把女婴放在左手,右手抱起男孩,说道:“我抱出去玩儿,你们要打就继续吧。” 他哄孩子这段时间折彦冲夫妇都没说话,有了这段安静时刻作缓冲,先前的火气便渐渐消了。 杨应麒出去后,完颜虎踢了丈夫一脚道:“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折彦冲道:“胡说八道,哪里有不走的。外面还一大堆的事情呢。” 完颜虎在炕上坐了下来,说道:“我知道你在外面事情多,可每次见你回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想找你吵架。” 折彦冲笑道:“知道啦。” 完颜虎道:“我们吵吵是小事。可汉部这次的事情……” 折彦冲打断了她道:“应麒是不是傻瓜?” 完颜虎一愣,道:“自然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折彦冲不答,继续问道:“我是不是任人捏圆捏扁的软面团?” 完颜虎道:“自然也不是。整个大金都知道你的脾气又臭又硬!你认定的事情,叔叔也没法叫你改主意。” 折彦冲道:“既然这样,你还担心什么?” 完颜虎听到这话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第五十章 进退之间(上) 折彦冲回到会宁第二日,完颜虎的哥哥宗雄来找他喝酒。折彦冲道:“不如喝茶。我最近在南边得到两斤好茶,乃是四川蒙顶,在这边极为难得。” 宗雄大喜,他勤勉好学,虽在战事频繁之中一日不废读书,杨应麒说他“样子完全是个女真,精神却比我还汉人。”他也以文武双全为荣,对汉文化各方面都极为喜爱。杨朴所传唐茶道、杨开远所传宋茶道、杨应麒所传新茶道他都有研究,此时折彦冲把蒙顶茶取出,他也不让侍从动手,摒退左右,亲自以宋茶道清煮法调试。本来折彦冲是主,宗雄是客,该当由折彦冲来煮茶才是,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折彦冲又不精此道,便由宗雄来动手。 炭炉上水一滚时,宗雄问折彦冲道:“今天二叔跟你说了汉部别迁的事情没有?” 折彦冲道:“说了。” 宗雄问道:“二叔怎么说?” 折彦冲道:“看来是非迁不可了。” 宗雄一边取水洗茶,一边道:“有说去哪里没有?” 折彦冲道:“没有。” 宗雄不再言语,专心于茶,茶汤入皿,端起嗅了嗅,品啧回味良久,这才道:“彦冲,有一些话,我犹豫了好久一直没开口。但现在大事将决,再不说以后便没机会了。” 折彦冲道:“你我名为郎舅,实如兄弟。兄弟之间,言无不尽,何必藏掖?” 宗雄道:“当初粘罕接引你们入我女真,我本来并不十分赞成,然而见你忠勇正直,应麒又博学多才,实大大有稗益于我完颜氏,因此便渐弃前嫌。你娶了阿虎以后,汉部与完颜更见亲密。我父亲去世之时让你在场,便是明证——他已完全把你当作自己人了。只是这几年来你们始终坚持保留汉俗,行事与我女真大大不同,女真人望见,不免有非我族类之感。没错,我二叔恪于当初的诺言不便逼你改俗,但他心里却是希望你能主动提出改俗。你是看不出他的心思么?只怕不是吧。你想保有祖宗家法,可这里是女真,是会宁!眼见我大金已经威震天下,你却还如此硬颈,二叔心中能无芥蒂?所以你近年功劳虽然越来越大,汉部所贡财货也是诸部之冠,但在二叔那里,反而不如先前亲信。” 折彦冲默然,宗雄继续道:“当初我父亲与二叔答应让你们保留汉俗,实是一种羁縻宽容的心态。譬如衣饰,可有亦可无。合意则佩戴之,若不合意,则弃之于地而已。因为不重要,所以宽容。但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汉部如今的实力已非等闲部族,可说是我大金极重要之臂膀,增减变动之间已有切肤之痛!二叔要容你,却如有异物存于腹心;不容你又势必伤筋动骨。不是二叔薄情,而是一国之内无二制。汉部法度宽纵,其他各部之人犯事往往逃入汉部,大家看你面皮,往往也不太过追究。但如果真要追究的话,那汉部此举不但犯忌,甚至可以说是犯法!此弊不革,若养成了惯例,我大金的法度还有什么威信?二叔还如何号令天下?天无二日,国无二法。汉部若不遵大金之法,如何称得上是大金之民?” 折彦冲低头不语,手中的茶都已经冷了也忘了喝。宗雄又道:“我派始祖函普公本非完颜部人,函普公自高丽远来入赘于完颜部之后,完颜部人又推他为首领,经七代而有今日之大业。可见我女真人并非刻意敌视外族,对于来归者,我族向来有海纳百川之量。彦冲你来归之情势大有似于函普公处,若能带领汉部从女真之俗,改完颜之姓,将来见亲见贵,不但他部不能及,就算是斡鲁、宗翰也要位居你下。”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宗雄,这一席话若不是你,旁人是不敢说、也不好出口的。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也很感激。其实能和女真融为一体,彼此无间,正是我和应麒梦寐以求的宿愿,只是旁人不解罢了。” 宗雄喜道:“当真如此么?” 折彦冲说道:“只是我们追求的,和你刚才所说又不大一样。” 宗雄道:“愿闻其详。” 折彦冲道:“函普公归完颜之事我也久有听闻。其实,我汉人一开始也非同一民族。三千年前之虞夏、两千五百年前之殷商、两千年前之岐周,据应麒说,这三代虽同是中华共主,其王室却不是同一民族。然而经两千年之锻造融会,自孔墨诸子出而文德一统。秦之统一,实际上是三晋的政治、齐鲁的学术借秦兵之武力统一中原。自此之后,无论晋人楚人,齐人燕人,具为中华。自秦至今又一千三百年,其间中原文德国力进退反复,难以一一为言,但就大体言之,则教化普衍,人文之盛,后实胜前。至于今日之大宋,中华人文已臻于极致!” 他顿了顿,将杯中冷茶喝了,继续道:“如今大宋有重文轻武之病,故宋不敌辽。辽承衰世,力不及金。当前我大金正处盛世,然而大金朝政有部族偏狭之弊,完颜优于各部,女真压倒各族,是大金为女真人、完颜氏之天下,非大金全民之天下。眼下我大金完颜各部族长具为人中豪杰,所以弊病一时未显。但一门英豪无百年之盛。想两百年前,耶律阿保机横行大漠南北、长城内外时,有谁是他敌手?如今他的子孙耶律延禧又如何?手下虽有百万之民,却如鱼卧俎上,只待我等前去宰割而已!今日女真压在各族头上,正如昨日契丹压在女真头上——谁知道明日又有谁如今日之女真?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子孙岂不是又要任新兴之族宰割?所以部族偏狭之政,不但无益于他族,亦无益于女真。若求真正的万年基业,唯有忘部族之偏,释家奴之囚。应麒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荆国人丢了货物,旁人着急,他却说:‘荆国人丢失的东西,最终还是会落在荆国人手中,来来去去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可着急的’——这是视全族有如一体,已经是十分了不起的胸怀了。完颜部当前稍类于此。然而圣人听了这话却道:‘去荆字可矣’。去荆字,那便成‘人失之,人得之’,而无论得者是哪国哪族人了——这才是天下主义!这才是至善!所以我和应麒不是不愿意和女真融为一体,再无彼此,我们愿意的,不过不是要简简单单地让汉部退而为女真,跟着成为贵族,视他族为劣等,酷刑法,畜家奴;我们是希望女真能忘部族之私,以公天下之魄力进于中华!” 折彦冲这番话说完,屋内登时静了下来,宗雄默然半晌,道:“有酒么?” 折彦冲道:“得问阿虎。” 宗雄出去问妹妹要了马奶酒来,喝得大醉,胡歌而去。 第五十章 进退的选择(下) 这年九月中旬,大金首脑齐聚会宁。完颜阿骨打召六大勃极烈饮酒议事,哪六大? 谙班勃极烈、同母胞弟完颜吴乞买第一。 国论忽鲁勃极烈、大金国相、堂兄完颜撒改第二。 阿买勃极烈、堂叔完颜辞不失第三。 国论昊勃极烈、五弟完颜斜也第四。 国论乙室勃极烈、八叔完颜阿离合懑第五。 迭勃极烈、堂弟斡鲁第六。 是为六大勃极烈。大金建国不足两年,阿骨打虽然号为皇帝,但集权未彰,内部行的实际上仍是部落酋长决议的勃极烈制。因此杨应麒等人偶尔称阿骨打为“都勃极烈”别人也不以为非。 七人在会宁城外的山顶饮酒议事,阿骨打庶长子宗干、嫡长子宗峻、嫡次子宗望、撒改子宗翰、先主子宗雄、先主婿折彦冲等第二代子弟侍立山坡,不得与会。 杨应麒对这件事情却仿佛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拿着一根直钩钓竿在城外偏僻处钓鱼。 忽然一个汉部的文书跑了来道:“不好啦!不好啦!” 杨应麒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情?契丹的骑兵打到会宁来不成?” 那文书气喘吁吁道:“不是。” 杨应麒淡然道:“若不是这事情,又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那文书叫道:“七将军!刚才几位勃极烈从山上下来,让人传命,要我们汉部迁到南边去。” 杨应麒手中的鱼杆动也不动,问道:“谁来传命?” 那文书道:“二太子。”嫡庶连排宗望行四,但以嫡子计算则行二,会宁的人都叫他作二太子。那文书停了一下说:“大家都有些慌了,七将军,你快回去吧,看事情还有没有补救。” 杨应麒道:“我今天还没钓到鱼呢?”那文书听得目瞪口呆,杨应麒又道:“就这事了么?如果只是这事,那你可以回去了。” 那文书刚要走,哒哒哒两匹马奔近,后面一匹空着,前面那匹马背上一个骑士翻身下地向杨应麒施礼道:“七将军,大将军有召。” 杨应麒问道:“什么事情?” 那骑士道:“应该是议迁的事情。” 杨应麒这才舍了钓竿上马,回到汉村,母村外的谷场上已经挤满了人,不少人见到他都叫道:“七将军!快想想办法!” 杨应麒见台上折彦冲、完颜虎都在,宗望坐在一边。杨应麒问道:“什么事情叫得这么急?” 完颜虎一脸不悦,咬着牙不说话。折彦冲道:“刚才勃极烈群议已定,要我们择日南迁。”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问宗望道:“宗望哥哥,都勃极烈要我们迁去哪里?” 宗望道:“复州。以彦冲为汉部猛安。复州原有户口也归你们统领。” 杨应麒道:“复州经契丹乱政,多有逃亡,这时候能有多少户口?前几天我才统计过,将原来宁、复、苏三州并在一起,也不过三千户。再说那里地势颇狭,临海多山……” 折彦冲挥了挥手打断他道:“别说这些了。复州再小,能比汉村小么?我们在这里能过活,去到那边也可以。” 杨应麒道:“这里是大金龙兴之地,都会所在,不一样的。” 台下汉部的人听见,都附会着说: “是啊!去到那边,不是又要重新开荒?” “那我们留在会宁的田地怎么办?” “还不就被别人借走?” 群情汹汹,大有不肯罢休之势。折彦冲扬了扬手,人群才静了下来,折彦冲问道:“我问你们,来到会宁之时,我们谁手中是带着田土房屋来的?”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折彦冲继续道:“没有都勃极烈的庇护,我们能有今天这么安定的局面么?在这个乱世,荒地易垦,安稳难求!你们是不是在后方生活得太久,都忘了前线是怎么一回事了?” 众人登时变得没了声音,许多人低下了头,然而眼中还是不舍。 折彦冲道:“马群多了,大了,也得另择水草而居,否则就会互相挤压!自大金开国以来,汉村人口日繁,都勃极烈也是为我们长远打算,给我们划了一片比汉村大得多的土地。那里背山面海,物产丰饶,只要我们肯努力,将来一定会生活得比在会宁还好!” 许多人已经被折彦冲说动,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心想:“说是人口太多了要迁移,但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这还不是仗势欺人!” 折彦冲又道:“大家信任我,所以才来归附我。但你们若不愿意走,我也不会强求大家。我会去求都勃极烈,让他给大家留一块土地,留一些房屋。只要大家入了女真籍,奉令守法,我在不在也没什么区别。” 锻造屋的头儿张老余站出来道:“大将军!我们从死谷跟你也跟到现在了,没道理现在离开!你走到哪里,老张便跟到哪里!辽南也好,辽北也罢。山边海边我们都跟去!” 锻造屋和琉璃屋的人都一起呼道:“山边海边都跟去。” 折彦冲见众人如此,眼角微湿,说道:“谢谢你们,还是和当初在出谷的时候一样,愿意去的不愿意去的都自己决定,明天去应麒那里报知,由他全面安排。”说着望了杨应麒一眼。 杨应麒和折彦冲对望一眼,终于也站出来道:“大家要相信大将军,也要相信我,到了海边我也能让大家的日子好起来的。”汉部财神爷的承诺可比折彦冲的鼓动实质得多,许多人便都舒了一口气,但仍有不少人心中对去留举棋不定。 折彦冲道:“好了!没其他事情了,就都散了吧。去留自己决定,不许再在这件事情上起哄了,否则就是犯律了。” 人群散去后,宗望对折彦冲道:“汉部的人对南迁好像不是很满意啊。” 折彦冲道:“他们安乐惯了。” 宗望道:“彦冲,如果你也不乐意,趁着几位勃极烈都在,我和你一起去求叔叔,请他们收回成命。” 折彦冲却摇头道:“不用。复州有小半个辽东半岛,够汉部生息了。再说辽南那边人心其实未必很稳,会宁对那里鞭长莫及。将汉部南移,对威压渤海、防范契丹都有好处。” 宗望点了点头道:“你此次南去有什么打算么?” 折彦冲道:“诏令中要求南迁的是汉部,可没说要我也往驻复州啊。我是汉部的首领,所以要对他们负责,给他们争取个好去处。但我更是大金之臣,等我领他们到南边安顿好,自然回会宁来复命待诏。我想国主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宗望微微一笑道:“没错。彦冲,你没让父皇失望。现在我宣读父皇的第二道诏令,接旨吧。” 第五十一章 南迁吧南迁(上) 阿骨打的第二道诏令命折彦冲为辽南都统,总领辰、复、开三州。汉部军马分驻鞍坡、辽口、来远,东拱保州,西逼辽土,北协东京。三处军马粮粮饷,由所领三州自行供应。 完颜虎听了第二道诏命后颜色稍霁,杨应麒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宗望走后,完颜虎用手肘肘了一下杨应麒道:“干嘛?多了两个州不高兴啊?” 杨应麒笑道:“开州辰州只是由大哥领着,和复州不同的。” 完颜虎问道:“有什么不同?” 杨应麒道:“大嫂你没听清楚么?复州辟为汉部猛安,算是一块封地一样的地方。会宁对我们只是羁縻,并不直接干预我们内部的事情,我们可以像治理汉村这样依汉俗来办事,只要平时纳粮,战时征兵就算尽责了。辰州开州隶属辽阳府,只是划出来归大哥管,一切政令都要向沈州、咸州看齐。” 完颜虎道:“总之是彦冲管的地方,不是么?” 杨应麒苦笑道:“大哥是大哥,汉部是汉部,不同的。再说,这三州连起来,就和契丹人、高丽人都靠得很近了。要防住这些地方兵员只怕就减不下来,这些兵力都得靠这三个州养着,此外还得向会宁纳贡,这个负担可不小呢。” 完颜虎笑道:“钱粮方面不用担心,反正你会变出来的,是吧?” 杨应麒瞪眼道:“变?你当我是神仙了?” 第二日汉村便开始登记去留人数。此时汉村有在制精兵两千五百人,工兵三千人,都还在南方未回。又有从事农牧者共四千五百余人,其中先后被杨应麒派往南边开垦、运输的共两千五百余人,留在汉部的不足两千人,不愿走的有五百余人。女子四千五百余人,绝大多人的丈夫已经南下,因此都愿意南下。琉璃屋和锻造屋的工匠杨应麒暗中动员得好,一个好工匠也没留下。此外有杂工、矿工,以及在汉村摆些小摊贩做些小服务的流动人口,去留人数约是七三开。 整个南迁的队列约八千人,大体上愿意走的都是归随汉部时日较久的部民和归随汉部时日最浅的俘虏,前者早已培养起对汉部的忠诚乃至依赖,而后者则方才依附惊魂未定,唯恐留在这里会变成奴隶。对那些希望留下的人,杨应麒也给他们安排好了财物土地,在宗雄的主持下入了会宁的女真籍。 汉部的许多牛马、工具先前已经随大军南下,但此时需要搬迁的仍然有大批的家当。凡是搬不走的,杨应麒都一一送人。汉部九村也都被女真豪强瓜分殆尽,只有西村留了下来给不愿离开的部民居住,母村则由阿骨打安排归了宗雄。 杨应麒将南迁人马分成三拨:农人先行,两屋工匠次之,矿工杂工又次之。每拨人里头都附带着一千多名妇女。汉部民风剽悍,农闲工闲时常有武训,大多是拿起刀剑就能打仗的人。部中又多牛马,一些人在路上叫苦,被张老余、顾大嫂等听见往往厉声责骂。 张老余是从瘟疫谷就跟着的老部民,在路上不断对资历较浅的部民道:“这种迁移算个鸟!一路都是大金境内,什么危险也没有。想当年我们五百人横跨宋辽蒙古,那才叫壮烈呢!现在不但东西有牛马背着,自己也骑着畜生连走路都不用,还叫什么苦!” 三拨人马里面,完颜虎安排在第一拨,杨应麒居中,折彦冲押后。本来杨应麒是将完颜虎安排在最后,要她在汉村多休息一会,但她却坚持要和农人走在最前面,说道:“别的迟点就迟点,就是农人迟不得!得赶紧去复州把田地弄好,要不我们明年吃什么!现在走快些,还赶得上小麦的农时!” 完颜虎所带领的第一拨人就在复州北部停下——这里是辽东半岛的中部偏西北的所在,杨开远早已筑好几个村庄的粗坯子在那里,居住地之外还有不少荒地也稍稍作过整理,看得出是准备用来作耕地的。 虽然经过初步整理,但对这片荒凉景象完颜虎一见之下还是差点哭了出来:汉村外有良田,内有市集,经济体系已经颇成模样,和会宁汉村相比,眼前这个地方简直就是蛮荒! 杨开远道:“大嫂,你也别这样。正因为这里没什么人烟,所以才选了这里,免得跟当地人冲突。” 完颜虎道:“你是说别的地方比这里好了?” 杨开远叹道:“也好不了多少。辽东半岛三州百姓,加起来一万户也不到,也不知耶律延禧这家底是怎么败的。我大宋一个州,便是十万户也是少了。” 完颜虎道:“这里和大宋哪里能够相比呢!罢了,当初汉部才来会宁的时候,不也是这么一穷二白的?后来不也兴盛起来了?只要咱们有志气,总有办法的。”又问道:“先前来的农人呢?没有偷懒吧?” 杨开远道:“没有。他们分别立了三个村子,离此地不过十里。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误了上一季小麦的时令,因此地里都种了番薯,再过不久就能收成了。这些番薯长势不错,看来够整个汉部吃上两个月了。” 完颜虎道:“难道两个月全吃番薯不成?” 杨开远道:“番薯储积比较麻烦,耐存易储的,还是留着吧。等过个一年半载,小麦、玉米都收上一两次,日子就好过多了。” 完颜虎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不久杨应麒到了,见完颜虎已经开始下地除草,说道:“我们琉璃屋、锻造屋的人都在前面津门,那里环境应该好些,嫂子你还是跟我们先去津门吧。” 完颜虎愠道:“这是什么话!大家初到这个地方,个个人心惶惶的。有我带头干活,大家就算苦,心也定些,不会觉得太难受。我要跟着你去南边享福,没两天人心就都散了!” 杨应麒见她手脚全是泥沙,头上还有几根杂草,哪有半分大国公主的样子?不知道的人非以为她是个农妇不可!心中感动,说道:“那我也陪你在这里干活吧。” 完颜虎却说道:“算了吧你,你懂多少农活?就是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反正有周胜那帮人在就够了。你还是想法子赚钱去!” 杨应麒知道她说的有理,便不再坚持。 第五十一章 南迁吧南迁(下) 半个月后折彦冲来到,见到完颜虎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说道:“早知道要你这么辛苦,我便说什么也不南下了。” 完颜虎道:“男子汉大丈夫,少说丧气的回头话!前几天更苦的都已经挨过去了,接下来就一天好似一天了。”望了一下丈夫的行伍,问道:“怎么人少了一半不止?” 折彦冲道:“那些矿工都留在鞍坡开煤铁了。那里有好矿大矿。杂工有一半留在了辽口。” 南来时完颜虎也经过鞍坡,知道那里的位置,问道:“听说锻造屋琉璃屋都在津门,却在鞍坡开矿,运到这里可有多远啊!再说鞍坡又不是我们的辖地。” 折彦冲道:“彼此都在大金境内,我们在那边开点矿谁敢二话?何况国主又已经准了。矿山下有小河可入东梁河,东梁河汇入辽河,顺流而下可以到辽口。辽口驻有杂工制作煤炉、煤球、煤饼,提炼铁砂。然后再将这些东西从海路沿岸运往津门。” 完颜虎惊道:“那得多少船啊?我们的人手够不?” 折彦冲道:“都包给人了。从东梁河到辽河,是张家、卢家等七家的生意。从辽河到辽口,也有马家、张家、李家等十家承揽。从辽口到津门,虽然是沿岸,但也得用海船,因此包给了欧阳家和黄家。眼下我们要通过海船运的东西还不是很多,但慢慢的会多起来的。” 完颜虎道:“包给别人?他们可靠么?要是卷货物走了怎么办?若他们卷了货物却说船沉了,难道我们还能要人家把东西从水底捞上来啊?” 折彦冲笑道:“沿途我们派有人监督着呢。再说,我们也不是给运费,从鞍坡那里开矿后便卖给了接手的人,等东西到了辽口、津门再按高些的价钱买回来。所以我们才不怕丢呢。此外还有许多防止他们把铁砂矿产卖给别人的细节,也难和你一一细说。” 完颜虎皱眉道:“直接把锻造屋开在山下不就好了?偏偏搞出这么多的名堂来。” 折彦冲笑道:“这都是应麒的主意。” 完颜虎想了想,低声道:“我看我们南来以后,地方虽然荒芜,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你说的这些事情,怎么看也不像匆促间安排的。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你说是怎么回事。” 完颜虎沉吟道:“难道你们之前那副不想南来的样子,根本就是装的?” 折彦冲指着新立的村子道:“不出三年,这里又是一个个的会宁汉村——不!比会宁汉村更加兴旺。既然我们能在这边自立,何必留在会宁看人眼色过活?” 完颜虎道:“既然要下来,为何要装得一肚子委屈似的。” 折彦冲叹道:“这些事情……我该怎么跟你说才好?若我们表现得太过热衷,只怕这次南迁就是成事,也要多有阻滞。” 完颜虎咬牙道:“可是你……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妻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应麒,还有你那几个兄弟怕都心知肚明吧?就瞒着我一个人!” 折彦冲连忙抱住她哄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哪里是不想让你知道?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性子!知道了这事能藏得住?” 完颜虎低头沉吟半晌,说道:“这次便算了。其实现在想想,应麒未必没有暗示过我,只是我蠢钝没理会罢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情,别再这样瞒我了。” 折彦冲笑道:“从今而后我如龙入海,如凤冲天,在这片土地上想干什么说什么都不会再有那么多的顾忌了!对你更不会隐瞒什么!” 夫妻两人依依惜别,折彦冲将造纸、印刷等杂工带到会宁时,杨应麒两只脚已经把津门和周围的土地给走了三遍了。 折彦冲问这个港口选得怎么样,杨应麒笑道:“四哥颇知海事,他选的港口错不了。就是卢克忠布寨立城,把格局弄得太小,不过问题也不是很大,等过了年我再慢慢补救。” 卢克忠刚好站在旁边,不服气地道:“克忠颇知堪舆地理,这座城寨此时虽然简陋,但处处埋有伏笔。将来渐扩渐远,就是成长为一个十万人的大城也绰绰有余。” 杨应麒笑道:“十万人便算大城了么?” 卢克忠奇道:“杨朴之常道会宁汉村之盛,然也不过一二万人。若此处三五十年后能成为一个十万人的大邑,便是辽东一大胜地了。” 杨应麒道:“三五十年?要是命短一些,连我都看不到了。” 卢克忠道:“所谓百年大计,利在后人,原不必求自己定能看见。” 杨应麒淡淡道:“谨慎渐进自然是好的,只是你小看了大海的肚量,又未能看清天下大势,所以这一番却是太谨慎了。” 卢克忠还要争,杨应麒止住他道:“空口争论无益,暂且听我的如何?一二年之间,卢刺史便知应麒所言非虚。” 卢克忠从杨朴口中知道杨应麒在汉村地位不同寻常,也不便和他强争,只是心道:“你莫要仗着几分小聪明便胡乱指挥才好。” 折彦冲在津门停留了两天便走了——他是辽南都统,位在斡鲁之下,按阿骨打的安排需要到东京协助斡鲁助理政事,三州政务则由他在东京遥领。 不过杨朴等人却知道,真正左右汉部内部政事的其实是杨应麒。半个多月前杨应麒一脚才踏进津门,便下令让他带来的文书算士清查三州帐务。 早在正式南迁之前,汉部与泉州、高丽船只的交易便已经在津门开始,陆路上和赵家、刘家的交易也在进行。陆上的交易由杨朴主持,海上的交易由欧阳适主持,这次杨应麒清查三州帐务,津门就是被清查的重点。 欧阳适见杨应麒这般举动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信任我么?” 杨应麒道:“不是不信你。只是帐目这东西无论是谁来理,一开始总会有问题的。所以得定期清理。在汉村时候也是这样,我自己经手的东西也得让人查——这是一项政制,不是针对谁。”结果帐目出来,路上的交易尚好,毕竟那已经是很有传统的项目了,但海上交易的帐目却是漏洞百出。 欧阳适大为尴尬,杨应麒笑道:“四哥,理财的事情还是我更在行些,以后便交给我吧。你就带着船队纵横四海,逍遥快活。要钱要船跟我说一声就好。不过这两年咱们手头紧,尽量省些吧。等咱们家底厚了,那时候干什么都行!” 第五十二章 韬晦之方略(上) 自六月津门初筑以来,不但高丽、燕云,连泉州、明州的商人都闻风而至。这段时间里欧阳适每日都得意洋洋,因为津门开港以后,从海上来的商家就都争先恐后地跑来给他擦鞋。看着自己家族中的长辈都向自己低头,甚至实力比欧阳家更为深厚的黄家在自己面前也无不唯唯诺诺,那种快感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然而自杨应麒清理帐务、厘定关税以后,这一切就全变了。虽然众人见到他仍然毕恭毕敬,但特地来拜访他的人却少了。因为那些商人发现:只要按杨应麒贴出来的告示行事,那么不去找欧阳适也能达到贸易的目的。那一套文书会计系统,经过杨应麒的调整后更为严密,之前欧阳适所开的后门一个个体面地合上了。津门的人忽然弄明白了:真正左右着整个津门经济命脉的,其实是那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于是众商家又都争先恐后地想来巴结这位权力比欧阳适更大的七将军,然而却谁都找不到他。在津门呆了一个月后,杨应麒便拖着一车书在辽东半岛乱跑了。他一个山一个山地去看,一条河一条河地去尝,一个村一个村地去跑。 萧铁奴因为最近没仗打,便与杨应麒一起乱逛,走了两天心中疑惑,问杨应麒道:“大哥远在东京,实际上是把三州政务都交给了你,你既不呆在津门,也不去辽口、来远,却整天在这里转悠,这算什么道理?” 杨应麒笑道:“复州的政务,治安有捕头,市集有市监,诉讼有法官,收税有税官,缉私有欧阳的船队,行政文书有卢克忠在主持——这台子已经搭好,我回不回去都没事。至于辰州开州,暂时就别管那么多了。张浩王政我见过,都是能干的循吏,有他们在,辰开两州的民生坏不了。再说还有杨朴在旁协助统筹呢。” 萧铁奴道:“什么事情都让别人干了,那还要你这七将军来做什么?” 杨应麒道:“协调各部,统筹全局,察微纠谬,以应变故——我要干的就是这些。” 萧铁奴笑骂道:“果然是读过书的,说话也不一样!明明是不干活到处乱跑,却被你讲的好像大有道理似的。” 杨应麒道:“为政的要义,主要让有才能的人能够上位,再尽量让各方面的利益群体能够表达自己合理的利益诉求,能做到这两点便差不多了。我要做的是体制的建设,而不是庶政的处理。这就像铺好了一条道路,只要大部分走路的人觉得这条路好走,就会自觉地去维护它,不用铺路的人过份操心。咱们地方小,人口少,却背靠大金,面向大海,政治资源和物产资源相对来说都十分丰富,民气又正旺,正是国富民稀的好时节,最易治理。” 萧铁奴问道:“不过你这样子跑来跑去,应该也不是真的在游山玩水吧。” 杨应麒道:“自然不是。咱们这些天踏过的土地,都是我们的根本。我们地方小,人民少,要想崛起,你说该怎么办?” 萧铁奴冷笑道:“这还不简单!等我们站稳了脚跟便向西进军,把中京上京、南京西京都给打下来!打它三座城池,国主至少得给我们留一座吧!等把大辽都灭了,我们也不要多少地方,要燕云十六州就好!” “燕云十六州?老六你好大的胃口!”杨应麒道:“我的想法却和你不同。我的意思是:无论我们以后打下多少城池,寸土不取,都要交给国主。” 萧铁奴惊道:“老幺!你跟我开什么玩笑!” 杨应麒道:“我没开玩笑。对我来说,只要能保有复、辰、开三州就足够了。”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没想到你这么胸无大志!这个半岛屁大一点地方,抵得什么!说到人口,还不如一个东京!” 杨应麒道:“现在自然不如东京,但过个几年,东京就再别想和津门相比。” 萧铁奴知道他这话并非夸大,沉吟道:“你的意思,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杨应麒道:“我们要壮大自己的势力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粗放式的,那就是不断地吞并土地和人口。但我们是大金的附庸之部,这种事情干得多了不免遭人疑忌。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还得依赖大金这个靠山呢。所以这条路是万万不能走的。” 萧铁奴道:“那第二条路是什么?” “第二条路,就是对外韬光养晦,对内精耕细作。”杨应麒道:“譬如种田,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复州原来的居民耕作方式极为落后,农具紧缺,又不懂得协作。我们汉部良农一亩地的出产抵得过他们五亩地。而且他们又不太懂水利,不大懂积肥,更不懂得如何利用各种杂粮来补充主粮的不足,不懂得利用大豆、番薯等作物来改善土壤的肥力——而周胜这几年下来对这些却都已经得心应手了。现在我们正在逐步安定下来,等过了年,我便会委派良农到各个村庄去,租借给他们农具、牛马,教会他们如何精耕,如何保持水土,如何种植新作物。等我们的钱积攒得更多了,再把水利一个个修建起来。以我们现在的技术和辽东半岛的地力,养个一二百万人不成问题。” 萧铁奴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道:“农事如此,商事也如此。长白山混同江物产丰富,但女真人能利用的却不多。我们如今是大金一部,既然是同处一国,对内,工商可以打着‘驸马爷’的旗号深入到大金每一个角落——实际上国主也允许我们这么做,因为那对女真也是有好处的;对外,可以利用大金的国威渗透入契丹、高丽甚至大宋。以大金之物产供汉部之工虞,令天下财富汇聚津门,再以工商之富沾润农事,汉部的基业便坚不可破!女真人将我们安置在这里,其中一个原因只怕是因为这里无险可守。可他们不懂得,天下间最为险要的不是山河之险,而是人心向背!若我汉部全体都是敢战之民,能战之兵,谁敢来犯?这就叫富强之国不可犯,有志之族不可欺!” 第五十二章 韬晦之方略(下) 萧铁奴听得精神一振道:“你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我也没听进去多少,不过你说我们可以拥有两百万人口,嘿!这句话中听!两百万人口,便可以养五十万大军!足以和任何大国抗衡了。” 杨应麒骇然道:“五十万大军?你可真够穷兵黩武的!哪里需要那么多!” 萧铁奴道:“我们汉部在会宁时不足两万人,可连老三旗下的工兵算上,也有五千多人。两百万人养五十万大军,也差不多了。” 杨应麒苦笑道:“怎么能这样算!之前我们能维持这个兵民比例,是因为汉村小,而且三哥的工兵又是半兵半民,平时要帮忙修器械、建房屋,农忙时候还要去帮忙收成!等人口多了国家大了,哪里还能这样做?今后我们兵部的体制都要慢慢改变的,不可能要那么多人的。再说兵贵精不贵多,只要我们武器精良,战马雄劲,将帅得宜,兵卒有力,粮草充足,有十万人就足以横行天下了。” 萧铁奴点头道:“好吧,十万便十万。嘿!契丹人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咱们汉部精锐也不比女真人差!若我手底有个一万骑兵,还不是见谁灭谁!” 杨应麒叹道:“当今天下,谁家有战马谁就是大王!在会宁时我便拼命地以茶换马,临走时又用汉村的良田换了许多,现在我们牛马的家底算是比较厚的了。不过军队扩张的事情还是得慢慢来,急不得。” 两人正指点江山,畅谈将来,忽然童子来报,有一个叫黄旌的商人求见。 杨应麒想了一下道:“这人能耐倒是不小,居然能找到这里。让他过来吧。” 萧铁奴对这些事情没兴趣,领着从人骑马射猎去了。 那个黄旌走过来给杨应麒行礼,杨应麒问道:“你是泉州黄家的人么?”见黄旌称是,又问道:“黄旅是你什么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黄旌道:“黄旅是小人的兄长。从泉州到高丽,家族在这条海路的生意原本是我在主管。如今大金在津门开港,货物齐备,体制便民,实为东海沿岸千年未有之盛。家兄十分仰慕七位将军的才干魄力,命我带来土产若干,请七将军笑纳。” 说着命人上来,捧过几个木盘,盘上盖着红布,托着那人显得有些吃力,想来都是金银宝物。黄旌就要过去掀开,杨应麒止住他道:“且慢!这些东西我不会要的!你这次来若只有这事,可以走了。” 黄旌大为惶恐,说道:“小人唐突了!请大人恕罪。大人清如水,明如镜……” 杨应麒打断他道:“够了。自知者明,知人者智。我别的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些的,你少给我拍马屁!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不用你来夸!你若想求我什么事情,直接说就是了。我若要钱要物自然会直接跟你提,不用搞这些扭扭捏捏的虚文。” 黄旌是个商人,听杨应麒愿意明码开价,反而高兴,说道:“既然如此,小人便斗胆了。我黄家人多船众,在大宋、高丽都相当好的人脉,在北方海域,欧阳家本来是不能和我家相比的。只是欧阳家出了位了不起的四将军,我黄家一门白丁,登时便给比下去了。所以……这个……” 杨应麒笑道:“你们想夺回东海商权,是不?” 黄旌忙道:“不敢不敢。我们只求能与欧阳家看齐便足矣。” 杨应麒将左右摒退,说道:“你们和我汉部本来没有任何牵连,但津门一开港,辽口到津门的海运,你们便得了四成,你可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黄旌心头一动,随即大喜道:“原来是七将军眷顾!”心中对眼前这个少年敬畏更深了一层。 几个月前黄旅来到津门时杨应麒还没南下,眼见欧阳适当权,他以为在这盘大生意上分一杯羹已属无望,哪知最后竟然无缘无故得了从辽口到津门的四成海运。这条短程航路的海运利润这时并非十分可观,但能跻身其间,却是家族在辽东半岛海上实力的展现。若没有这四成海运,黄家就很难在津门立足,只怕早被欧阳家给挤出去了。黄旌心道:“当时这个七将军还没到,没想到他居然还能遥控局面,看来押他这一宝错不了!” 又听杨应麒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扶你们一把么?” 黄旌惶恐道:“小人愚昧,还请七将军明示。” 杨应麒道:“很简单。若让欧阳家一家独大,对汉部并无好处。” 黄旌惊喜万分,杨应麒连这种话也说了出来,看来是有意要培养他们作为御用商家了,连忙道:“黄家上下,愿为七将军效忠!” 杨应麒笑道:“看来你误会了。不是向我效忠,而是向汉部效忠。”见黄旌眼神闪烁,说道:“好了,你别想太多。总之你只要听我的话好好办事,不犯了我汉部的禁令,你们家族的生意便长做长有。明天你派一个人常驻津门,我有什么好关照,也好及时通知你们。” 黄旌大喜道:“是!” 杨应麒忽然问道:“泉州林、陈两家实力如何?” 黄旌知道这个七将军见多识广,不敢扯谎,说道:“他们两家主要走的是南洋,若论实力,可与我家鼎足而三。”这句话其实还是不太老实,林陈两家的实力,其实比之黄家又胜一筹。 杨应麒又问:“他们可有意北上么?” 黄旌脸上一阵尴尬,说道:“是有点意思,可却不得其门而入。”犹豫了一会,心想以这七将军的精明,这事多半迟早会知道,不如自己先说以表忠诚:“其实他们都派有船来探门路了,只是挂成散号,想来是要瞒过我们,免得遭我家与欧阳家排挤,只是这种事情哪里瞒得过同行!” 杨应麒点头道:“既然他们有心,我汉部也不能给他们冷面孔。你帮我穿针引线,引他们两家的头面人物来与我相见吧。” 黄旌面有难色,引别人来分自己的肉羹,他哪里愿意?却又不敢拒绝。 杨应麒冷笑道:“黄大官人,大金如今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我部全面负责大金的海上生意,这盘生意大得很,你和欧阳家是吃不完的!我今天就跟你说白了吧,这东海北部商路上,我汉部公家的生意我打算让你黄家和欧阳家各占三成,陈林两家各占一成,散户吃剩下的。至于私家的生意,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黄旌听杨应麒这样直说,知道他是要搞平衡。又听杨应麒道:“你好好替汉部办事,将来亏不了你们的!今天我能让陈林两家北上津门,明天也会支持你家下南洋。”黄旌大喜,连忙没口子地答应。 杨应麒交代完公事,又道:“对了,能不能请你为我私人办点事情?” 黄旌忙道:“请七将军吩咐!” 杨应麒吩咐童子取来一张清单来道:“这些书籍我一时搜求不到,你帮我代为留意。” 黄旌拿了单子一看,共列了近二百种,他学问一般,也没看懂多少,老老实实说道:“书籍我不是很懂,待回去请泉州的大儒代为打听收集,一定给七将军买到。” 杨应麒道:“你尽管买去,该多少钱我到时候少不了你的。此外,若有江南儒生愿意来出海一游,请务必带我致殷勤之意。他们若肯一顾辽东,自大将军以下无不奉为上宾!一切费用自有我来出。如今宋政败坏,若有怀才不遇者愿意到辽东出仕,只要是有真学问,汉部大门敞开,来者不拒。” 黄旌连声答应,心中却道:“让我们这些商人来赚钱那是求之不得,要儒士们到这蛮荒之地做官?谁肯来?” 第五十三章 枭雄之异志(上) 黄旌得了杨应麒的允诺,却还不肯走,杨应麒奇道:“你还有什么事情么?” 黄旌道:“有一件事情,小人不知是否当说。” 杨应麒道:“那就不用说了。” 黄旌一愣,不敢再扯皮,硬着头皮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七将军就是怪罪,小人也要唐突了。” 杨应麒冷笑道:“那就直说吧!以后在我面前少兜***。” “是,是。”黄旌道:“事情是这样的。大金威震天下,连败大辽,此事连朝廷也有耳闻。”黄旌口中的朝廷,自然是大宋。他一边说着,一边看杨应麒的脸色,但见杨应麒一脸的平静,半点也看不出端倪,只得继续道:“所以,朝廷有意派遣使者,由海路……” 杨应麒挥手打断他道:“汉部大将军在大金的身份地位,你知道多少?” 黄旌一怔,道:“那……那是大大的贵人!” 杨应麒冷笑道:“何止贵人而已!大将军乃是大金先主之女婿!在辽南是裂土分疆,在国都则左右国事,与大辽是战是和,与大宋是交是绝,我们大将军一言可定乾坤。宋廷的事情我早知道了,不过这是国家大事,不是你一介商贾应该过问的。这件事情以后不用再提。” 宋军不敌辽军,而辽人最近连连败给大金黄旌也是知道的,此时他又身处辽东,因此对金军的威严甚是畏惧,被杨应麒这几句话话吓得低头慑懦,不敢应声。 黄旌走后不久,萧铁奴也回来了,送了杨应麒一头狐狸。随口问道:“这人来给你送礼么?” 杨应麒微笑道:“差不多。” 萧铁奴道:“送了什么东西?” “我没看。”杨应麒道:“给我行贿,可也把我看小了!现在是培养文官系统风气的重要时刻,我焉能为了这点小钱坏了我们的大业?便是黄金满船,珠宝盈仓,我也不放在眼里。只要我们把津门搞好了,将来整个东海的财宝还不是任我等予取?” 萧铁奴笑道:“我知道你人小志向却不小!这家伙想必碰了个大钉子!” 杨应麒道:“也没有。他们黄家的势力我还用得着,只要他们谨慎做事,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何必跟他们过不去?不过他说起大宋想要和大金联络的事情,却被我挡回去了。” 萧铁奴奇道:“和大宋联合这是好事啊,为何要挡回去?” 杨应麒道:“和大宋联系是迟早的事情。我这次挡回去,第一是来说的人不对,黄家虽然是海上豪富,但在大宋算什么东西?由他来跑腿,便低了我们的身份!第二是时机不对。其实欧阳家已经跟我提过这件事情了,硬是给我压下去了。大宋是个大得难以想象的外交资源,在我们汉部还没能力主控整个局面之前,贸贸然给双方牵线对我们来说并不合算。这件事情要等津门走上轨道之后再说。而且还不能我们凑过去求宋廷,得由宋廷来求我们——大宋的皇帝犯贱得很,送上门的东西他们是不会珍惜的。” 萧铁奴笑道:“说起来在遇到我以前,你们好像在雄州边境上被大宋拒绝了,是不是到现在还有余恨啊?” 杨应麒脸色一黯,叹道:“其实当初我也只是想入大宋做个商贾小民,结果却被拒之门外。说没有恨,那是假的!不过老六你放心吧,在大局上我不会感情用事的。” 萧铁奴点头道:“这个我信。说起来你这么点年纪居然有这个心胸可真不容易。” 杨应麒笑道:“所谋者大,小事自然就不放在心里。”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萧铁奴道:“六哥,有件事情我有些担心呢。” 萧铁奴问道:“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是关于四哥。最近我接管津门财权的事情想来你也听说了,虽然他没说什么,可从一些蛛丝马迹上看,只怕他对我有些意见。” 萧铁奴道:“这事我也有听说。” 杨应麒道:“若按四哥之前那样搞,我们汉部很难说有什么大发展。且风气一开,以后整个官僚系统的堕落便势难挽回。本来以四哥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公私分明的重要。可我怕他最近被眼前的事情蒙蔽住了,忘了他将来是要做东海王的,这个津门甚至这个半岛,只是他起航的码头,而不是埋葬他志向的安乐窝。” 萧铁奴笑道:“放心吧。我会去敲他一棒子。” 杨应麒喜道:“兄弟齐心,其力断金,道理大家其实都明白,但最适合去说明白的,也只有六哥你了。在七兄弟里面,他和你最好了。” 两人又游历了半月,这才回到津门。津门的繁华一日盛似一日。杨应麒离开不过一个月,这个港口城镇便略有不同了。 除了欧阳家因欧阳适的关系先拔头筹,慢了一步的黄家跟上来的步伐也十分迅捷。这个时代的商贸远未臻数家垄断的地步,无论是欧阳家、黄家,还是陈家、林家,他们的财富也只是比其他家族高出一个层次而已,并没有达到别人难以企及的领先程度。因此津门除了这两大家族以外尚有许多其他商家,各类走私船只数不胜数。 此时津门最最为引人的出口货物自然是琉璃品,这是汉部公营的核心产业之一。此外煤炉等杂物,人参、白附子等药品,鼠毫、师姑布等特产也颇为走俏。汉部虽然刀剑精良,马匹众多,但对这些东西杨应麒限制得十分严厉,因此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合法市场。 宋船北来之后,汉部在茶叶、书籍上对赵、刘两家的依赖性大大减少。但赵观、刘从却发现自己的生意反而好做了。因为他们能买到的货物比过去在汉村多了十倍不止,而自己的货物销路也更开阔了。大宋、燕云、高丽和渤海的商人也都愿意在津门进行交易——在这里有着简便、公平而有效的交易环境,而杨应麒所调控的关税与地租也让他们觉得刚好可以承受。 短短半年时间,津门港的事情已经通过来往商船为大东海沿岸的商人们所知闻——那是一个新的淘金窝,“一到津门,金银满盆”的谚语甚至传到了日本和占城,天竺、大食的船只虽然还没有出现,但在秋季之前,许多波斯货物已经以一个仅比泉州稍高的价格陆续出现在津门。 秋冬季风北来,帆船纷纷顺风南下,自政和六年六月开港至政和七年正月这七个月间,被杨应麒收入囊中的钱财已经相当于他们这次南迁所花费的成本。而杨应麒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第五十三章 枭雄之异志(下) 黄旌和杨应麒搭上线以后连番乞求杨应麒多卖些马给他,却没说完就被回绝了。欧阳家不断走欧阳适的门路,杨应麒知道后更是直接贴出极为严厉的公告:凡是敢私走马匹者,船只一律没收,主谋流配室韦,官吏知情不报者就地革职查办。 欧阳适看到公告后心中郁闷。他一个堂弟不断鼓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走私,欧阳适差点就答应了。他对走私马匹的分红虽然颇为心动,但更多的是想给杨应麒一个下马威,以证明津门并非杨应麒一个说了算的地方! 那个欧阳家子弟见欧阳适心动,打铁趁热,又用上了激将法,忽然从人来报:萧将军来了。 欧阳适一听萧铁奴到立刻把这事给抛下了,跑出来道:“六奴儿,怎么这么好兴致来看我!”他到海边后以船为家,萧铁奴却是上船就晕,来拜访他,这却是第一次! 萧铁奴踉踉跄跄走过来道:“听说你搬了新船,特地来看看。” 这艘大海船是津门船厂特地为欧阳适打造的旗舰,是津门船厂有史以来最大、最好的海船。欧阳适对这艘大船极为满意,听了萧铁奴的话便拉了他到处转,一边走一边夸耀。走了不到半艘船萧铁奴又晕船呕吐起来。 欧阳适讥笑他道:“你啊,看来天生就没纵横四海的福分!” 萧铁奴冷笑道:“我志不在此!”挥手把周围的人都赶走了,继续道:“我要干的,是用马蹄马刀蹂躏天下!水上的活儿,就留给你吧。” 欧阳适微笑道:“好!咱们哥俩一个水上,一个陆上,各霸一方!” 萧铁奴道:“有折老大在,只怕不容易吧。” 欧阳适一怔道:“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萧铁奴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只要在折老大身边,我们再怎么努力只怕都只能成为他的手足。” 欧阳适惊道:“六奴儿!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你……” “放心,我没背叛折老大的意思。”萧铁奴道:“我可不是鼠目寸光之徒!现在我们汉部大业未成,这个时候就窝里反只能让外人笑话。我只是想,如果我们兄弟七人有雄霸天下的一天,到时候我希望能够自立。但在折老大成就王霸大业之前,我不会有二心的。” 欧阳适低头不语,萧铁奴道:“老四,难道你不想么?” 欧阳适击舷道:“自然想!” 萧铁奴道:“咱们兄弟几个,老五是个被迫拿刀骑马的读书人,也没什么野心。说到志向,你我不论,其实以老二、老幺最为坚定,所以我心中最佩服的也就是他们两人。” 欧阳适点头道:“你说的在理。” 萧铁奴又道:“若论才能,则我擅攻,老二擅守,老四你知权谋危变,老三老五也各有所长。但我们这些人连折老大也算上,如果少了那个家伙,恐怕到现在都只能混得个沉浮难定。” 欧阳适道:“你是说老幺么?” 萧铁奴道:“自然是他!这家伙读的是活书,既有心胸,又懂得机变,通政事,又知军谋。我当初和你们作对的时候,还不就是栽在他手上?往往我们没想到的东西,他都预先想到了,而且想得极准!甚至连阿骨打、撒改这样的豪杰都被他骗过。所以只要有这家伙在,我们便只需料理前方战场事务就够了,后方的事情,一切都不用担心。可以说,这家伙是我们的粮仓,是我们的兵库,是我们的钱袋!只要有他在,钱、粮、兵——还有你需要的船,我需要的马,迟早都不是问题。有了这些,我便能纵横草原,你便能威扬四海。” 欧阳适道:“老四,你怎么忽然来和我说这些。” 萧铁奴道:“你说呢?” 欧阳适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老幺要你来跟我说的?” 萧铁奴道:“是。可我肯来和你说这一席话,却不是为了他!甚至不是为了汉部!不是为了折老大!而是为了你,为了我!” 这句话说得欧阳适心头一震,手掌猛地拍在船舷上,说道:“你说的没错!我这些天眼睛蒙了!竟然计较起那些小事来!” 萧铁奴道:“契丹必亡,大宋政局又坏!眼看天下便要大乱!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谁是王,谁是霸!”他指了指风浪中大海道:“至少在这里,我看不到有谁能是你的对手!” 以大宋的纪年来算,纷纷扰扰的政和六年就在一场飘雪中过去了。 这年年底,折彦冲和完颜虎带着杨应麒准备的一大堆贡品到会宁朝拜。阿骨打见了二人呵呵而笑,连问在南边的生活过得惯不惯。 折彦冲回答说他本是南种,辽南气候正适合他,只是却苦了生长在北边的妻子。 两代皇后大唐括氏和小唐括氏摸着完颜虎粗糙了许多的手,眼中都是心疼。完颜虎却反过来安慰母亲和姨妈,说自己这几个月虽然辛苦,却很开心。又对阿骨打道:“叔叔,我在复州开了许多好田。明年庄稼收成要是好些,除了汉部自己吃饱,还能往东京运些。彦冲说要在东京设置个‘南仓’,把汉部用不了的粮食都往那里运,储积起来等叔叔你将来西征契丹的时候可以用。” 阿骨打听了甚是高兴,小唐括氏道:“孩子!开荒种粮不容易。开仓储粮的事情缓两年也没什么。最重要你别累坏了。” 折彦冲道:“她是个劳碌命!我让她好好在家呆着,她却总希望跑出来忙活!” 阿骨打的妻子小唐括氏责骂道:“哪有你这么说你老婆的!娶了阿虎,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折彦冲不敢强嘴,低下了头。 几日后,谙班勃极烈吴乞买等重臣上表请阿骨打称“大圣皇帝”,定明年为天辅元年。 天辅元年的春节对汉部来说也并不难熬。辛苦的劳作只是锻炼了他们的筋骨——只要劳作过后得到符合期望、甚至超出期望的报酬,那这番劳苦只会让人感到更加幸福。这一年最后两三个月里,他们收起了番薯,种下了小麦,虽然屋子简陋,但身上有新衣,屋内有煤炕,口里有热食,手中有分红——望着窗外的瑞雪,新的一年似乎都充满了希望。 第五十四章 老和尚远来(上) 手中有了余钱之后,杨应麒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兴建管宁学舍。他在津门城郊择一处好山水划下一大片土地,将那处丘山命名为朱虚山,作为管宁学舍的所在。由于工兵正承办津门、辽口方面的建设走不开,他便另花重金聘请了高丽一个良匠,募集境内的旷夫、流民、逃奴、乞丐,按自己的预想来规划建设。 卢克忠看了那草图,但见房屋鳞比,错落于山水之间,规模非同小可,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真要把这个管宁学舍给建起来,津门的财政非给榨干不可。忙劝道:“津门各方面都方兴未艾,在在都要花钱。兴学虽然是好事,可却不是急事。能否暂缓一二?” 杨应麒道:“不行!什么都迟得,就是这事迟不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土地一战而胜可得,粮草几年丰收可得,钱财巧取生息可得,唯教书育人见效最慢,但这却是我汉部兴旺的根本,我就是借钱也要马上动手的。不过你放心,这副草图上的建筑也不是一下子要建起来的,现在先打下个坯子,建几排简单的房子就好。其它的以后再说。”卢克忠这才放心。 管宁学舍动工以后,杨应麒三天两头地便往朱虚山跑。汉部的工兵起身行伍,一切工程都以简单耐用见称。高丽受汉文化熏陶已久,瓦木楼台之建制要比汉部工兵优雅得多,但相对的进度也较慢。杨应麒看得有些不耐烦,却仍是忍住了不去指手划脚。 这日进城,蓦地望见城西有楼台耸立,非工非商,也不在津门公营建设规划之内,心中奇怪,驱车往观,却是一座正在建设中的寺院,他围着那寺院转了一圈,便回政厅问卢克忠是否知道此事。 卢克忠道:“是一个渡海而来的和尚,法号慧观。他去年秋风起之前便已到此,带了几个弟子施医布药,颂经讲佛,募得许多钱物,便要建一座寺庙。我想这是有益的事情,便答允了。” 杨应麒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卢克忠道:“这也不算大事。七将军你连庶政的常务也不理会,我还以为你不会关心呢。” “胡说八道!这怎么不是大事!”杨应麒道:“看来这慧观和尚面子比我还大!才到了没几个月便有钱建造寺院!我要兴建管宁学舍,还得从自己腰包里掏钱补贴!” 卢克忠问道:“七将军是觉得这老和尚有不对头的地方么?” 杨应麒冷笑道:“当然不对头!嘿嘿!嘿嘿!”卢克忠再问有什么不对头,杨应麒却再不肯说。他离开后,留下卢克忠一个人在那里独自懑闷,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大事,命人重新去打探那老和尚的来历。 第二日那才建了一半的寺院便停工了。杨应麒望见心中冷笑,也不过去看问,径自往管宁学舍的工盘附近来巡视了一会,中午便在朱虚山另一面的竹屋中点校《三国志》。 时交午未,忽听外头一个苍劲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贫僧慧观,求见七将军。” 杨应麒心道:“老和尚来得好快!”应声道:“和尚哪里贫了?你来这里不到半年便有钱修建寺院,这还算贫,天下便没有富人了。”走出门来看那和尚:双眉半白,脸上却一丝皱纹也没有,看不出多大年纪。 杨应麒作揖道:“和尚哪里来?如何来?来作什么?” 慧观还了僧家礼道:“贫僧从江南渡海而来,来传佛祖真言。” 杨应麒道:“和尚老实啊,却不和我打禅锋。” 慧观微笑道:“打什么禅锋!是真佛就说平常话。打禅锋是他们禅家末流干的事情,非真佛子所愿为。” “他们?”杨应麒问道:“然则和尚不是禅宗了?却不知和尚是何宗派师承?来这边讲什么经?” 慧观道:“贫僧天台外派,承先师祖孤山智圆余绪,来讲大学中庸。” 杨应麒一听放声大笑,说道:“佛子也讲大学中庸?老和尚狡黠了!你要来奉承我,也不用自改门庭以至于此!” 慧观微笑道:“治天下,安国家,一日不可无孔氏。若天下震荡,家国危亡,我佛家安能自存?所以大学中庸,佛子也要讲的。” 杨应麒颔首道:“老和尚有点意思,进来坐坐吧。” 进了门,童子安座。慧观道:“贫僧从江南来,身无长物,只带得雨前龙井二两,见这朱虚山好山泉,不如就泉烹茶、对山讲道如何?” 杨应麒心道:“这慧观和尚功夫做得足!知道我好这个!”便让童子取茶具,慧观则命随他而来的两个徒弟去寻取泉水。 一个少年,一个老僧,便在这竹屋中对坐,讲些长白故事,说些苏杭人物。 杨应麒听慧观夸耀江南人物,便问道:“老和尚,江南这般好,你却万里迢迢跑到辽东来干什么?” 慧观叹道:“自当今大宋天子继位以来,宠信王老志、王仔昔、林灵素,崇道抑佛,把我释家真言都作异物观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中宰相,州县官员,也个个趋老奉道,因怕遭了天子的忌,竟都对我佛门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虽未明旨灭佛,却也是我佛门百年不遇之厄。” 杨应麒笑道:“原来老和尚你是在江南呆不下去了。可如何想得到要来辽东?” 慧观也不隐瞒,说道:“老衲本不是要到辽东,而是要去扶桑。因船只遇风,竟漂到此地。船家本打算修好船只就走,但我见此处市集井然,民丰淳朴,说的又都是汉家言语,在此立寺传经,却不胜于远去异邦他国了?因此改了主意,决意留在津门。” 杨应麒哦了一声,问道:“和尚你带了多少弟子门人?多少经书?多少财物?” 慧观道:“及门弟子八个,徒孙两个,行者二人,经书八十箱,释门常用衣物器皿若干,钱财却无多了。” 杨应麒道:“钱财无多,怎么能建寺庙?” 慧观道:“建寺之费,都是津门的施主们大发善心。” 杨应麒问都有哪些大施主,慧观一一说来,却把在津门做生意的几大家族都包囊进去了。连卢克忠也捐了不少钱。杨应麒还没听完便指这津门方向破口大骂:“津门的公家事务,也不见你们如此热心!” 第五十四章 老和尚远来(下) 杨应麒将捐钱给慧观建寺的商人、士人都骂了一顿,等他停下,慧观才微笑道:“助公家赞佛门,都是积德行善。” 杨应麒冷笑道:“钱是落在你老和尚手里,你自然这样说。” 慧观也不生气,说道:“贫僧来津门也有两月了,暗中看七将军建制理政,虽古之管仲、商鞅亦不能及……” 杨应麒没等他说完便摆手道:“少来!这两人我是不敢比的!” 慧观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今日一席话,更见七将军是通情达理之贤人,却不知为何对我佛家有如此深之偏见。” 杨应麒笑道:“老和尚,我看你也不是迂腐之徒,既然如此,我便跟你敞开了说。自来为政者只要不太昏庸,无不对佛家又爱又恨,你可知道为什么?” 慧观道:“我佛家导人向善,劝人积德,朝廷自然要爱我。至于说为何憎恨,贫僧却不解了。” 杨应麒骂道:“老和尚自己卖瓜自己夸!好,我便把历代朝廷恨你们的事情一一说来。第一件,就是想做和尚的人太多。做和尚虽然不能娶妻生子,喝酒吃肉,却有诸般好处:既不用纳税,又不用服役,且有四方施主供奉,乃是天下间第一清闲潇洒的归宿。所以崇佛风气一开,剃度落发的人便如蜂趋蜜!对朝廷而言,和尚多了,种田行商、交粮纳税的人便少了!对世俗而言,人人都去做和尚,传宗接代的事情怎么办?所以一到了僧多为患时节,如何叫朝廷不恨你们,如何叫儒生士子喜欢你们?”顿了顿又道:“其实剃度的人过多,对佛门本身也未必是一件好事!那么多和尚,真心向佛的有几个?大多还不都是身上披着袈裟,心里想着酒肉,胯下挺着淫棍?难道多了一大堆滥竽充数的光头,佛祖便会高兴不成?只怕不见得吧。此是第一弊。” 慧观点头道:“七将军说的是。” 杨应麒继续道:“朝廷恨佛门的第二件事情,便是和尚们占着太多俗产。和尚本该四大皆空,戒贪戒痴。但和尚也是人,也要吃饭穿衣,所以我佛在世时也要去乞食,否则何以维持这副臭皮囊?只是你们佛门中的那些假和尚,却常常干出贪占田产财货的俗事!口里阿弥陀佛,兜里富可敌国!天下财货本有定数,这边多了,那边就少了。且有钱的和尚必好敛财,好敛财的人生性必吝!性吝之人拿到钱财便到死不肯吐出来用!世间财货如人身上血脉,流动则康健,滞塞则病死。财货死在你们和尚庙里不肯流出来,则民生必因之而病,你们小贪则民生小病,你们大贪则民生大病,民生大病则天下危乱,社稷震荡。此弊若和第一弊交相发生,为祸更大!如你方才所言,家国危亡,佛门焉能独存?大家一起倒霉,你们和尚也别想躲得过去!到了那个时候,只要是个明智点的皇帝宰相都要灭佛的!结果是假和尚连累了真和尚,坏和尚连累的好和尚!此是第二弊。” 慧观口宣佛号道:“好一句假和尚连累了真和尚,坏和尚连累的好和尚!” 杨应麒道:“第三,便要说到更具体的事情了。你们佛家喜欢兴建寺院,这也就罢了,偏生又喜欢造偶像。金佛像也罢,铜佛像也罢,这金铜都是我神州大地颇为缺乏的物产,偏偏又是国家必备之物。小佛成百上千斤,大佛万斤十万斤,一座大寺十尊佛,便要耗费十万数十万斤铜。老和尚,你可知十万斤铜能造多少钱?我辽东又能有多少金、铜来供你佛门挥霍?所以只要是我主政,便万万容不得这等事情!其实参佛当以了悟为主,渡世当以济民为德,修那么多大佛像有何作用?若这些佛像既误了民生国事,又害了百姓黎民,则佛像修得越多越大,你们和尚造的孽便越深越重!当日梁武帝饭僧百万,建寺逾千,达摩却说他未曾立什么功德,便是这个道理!此是第三弊。此外种种,尚有不少,我也不多说了。但就算佛门只有这三弊,我也绝不允你建寺传经。” 慧观闻言道:“七将军所言三弊,是真和尚亦深恶之。却不知七将军有善法疗之否?” 杨应麒笑道:“除弊之法,其实说来也简单。就是假和尚们苦不能行而已。” 慧观微也笑道:“若真和尚呢?” 杨应麒道:“真和尚自然行得。” 慧观道:“愿闻其详。” 杨应麒道:“除第一弊,便是选真去伪。但凡剃度,不得私下行之,须仿科举,察其品行端正否,考其佛经通熟否,问其佛理明晰否。若三者皆备,则为有心向佛者,许其为居士。命之行于僻野之乡,行善积德,或三年,或五年,或十年,期满再考,若中,则可为和尚。如此,则能存真和尚,去假和尚。世间有一万个真和尚,胜过一万万个无心向佛的秃头。老和尚你说是么?” 慧观微微一笑道:“七将军所言甚是。大宋对佛子也有考核之法,只是不甚严格尔。” 杨应麒心道:“我当面骂秃头,他居然半点不怒,这慧观好涵养。看来这事可借他来办。”便继续说道:“除第二弊,要点就在端正佛门子弟用钱的态度!” 慧观问道:“如何端正?” 杨应麒道:“佛家募钱财何用?一是自养,一是济世。自养需设制度,方丈月钱几何,长老月钱几何,知客月钱几何,沙弥月钱几何。若所取过其所需,这和尚便是贪!便是六根不尽!至于募钱而来的钱财,若自养有余则当用于行善济世,而不是去满足和尚们的私欲。济世亦需立制度,依我看,佛门济世以如下五事为先:一是义葬,平时收敛鳏寡孤独老病无能自葬者,瘟疫灾荒则收无主野尸,火化入塔,颂经超生;一是义医,募名医,或自习医术而为医僧,给贫者施医赠药;三是义食,常开粥厂以待贫者;四是义学,收三教经书供寒士研读,设学僧教贫家小儿识字;五是义仓,丰熟之时则收购稻麦,以待灾年助农赈贫。” 这五件事情杨应麒说一件,慧观念一句善哉。五事说完,慧观道:“只是一个小庙,未必能有这许多钱财。” 杨应麒微笑道:“这些善事,其实都是为政府之助。如义仓一项,并不是要佛寺独立解决灾厄,政府自然另有备荒之仓,佛门义仓只是补充而已。而若佛门弟子能本着良心办这等好事,当寺院财竭之时,公家岂会袖手?” 第五十五章 打到你求和(上) 慧观听了杨应麒的话赞叹不已,杨应麒又道:“只是如此一来,你僧门不但有私人之捐献,且有公家之资助,若太平岁月一久,到时候入胜于出,只怕便富比帝皇,却如何能保其间不生蠹虫?嘿!说实在的,我对你们和尚的操守,可怀疑得很那!” 慧观沉吟道:“唯有请公家派人严加监督了。” 杨应麒摇头道:“那还不够。最好,是将所有钱财的来龙去脉一一公开,让捐献者知道自己捐的钱去了何处,同时也可告诉世人:佛门无私弊。” 慧观颔首道:“此法甚好。至于第三弊则更容易,易金菩萨、铜菩萨为石菩萨、泥菩萨、丹青菩萨便可。” 杨应麒一听大喜,心道:“这慧观和尚大不简单!这样改革意味着什么想来他心知肚明!” 两人言语投机,越说越起兴,杨应麒对佛法知之不多,然而一法通,万法通,慧观说出一些佛门规条来,他却能逐一评驳。一席话下来,杨应麒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蓝图,知道如果能帮助慧观完成他宗门的变革,那慧观领导下的宗派将转化为州县政厅的极佳补充。有许多社会事务政府直接介入实不如其它民间力量自觉介入来得好。两人一直谈到黄昏,慧观这才带着两个弟子告辞而去。 走出一段山路,其中一个弟子道:“这七将军可真是难缠,竟然开出这么多的条件来。” 慧观一听斥责道:“痴儿!竟然未悟!” 那个弟子愣愣不知当如何回答,另一个弟子接口道:“师兄糊涂!若依了这位七将军,则我宗不仅能立寺传经而已。将来我宗大兴,也许便在这几条变革上来!” 慧观指着他的这个弟子道:“证因,你且说说看。” 证因道:“这五大济世之方,前辈高僧或也曾为,只是未作明文定制,又无人在起始时大力支持,因此行之而不能及远。若我宗能将之定成规条,则佛家必成为政者不可或缺之臂膀。义食是养生,义葬是送死,义学结儒士之心,义仓收农氓之信,义医更是造福于民的大功德!若能募私富之财借公家之力成此五事,则我道之昌必可垂之千古!” 慧观颔首道:“不错!天下大变在即,我观辽东有非常之气,这七将军有逾常之能。我宗若能从而助之,岂止远来求存而已?将来泽及天下,也未可知!”顿了顿道:“若得便,我当相一相那位折大将军,看看他运数如何。” 慧观走后,辽西方面送来一份谍报。杨应麒善于利用民间力量,几年间已经建立起一个颇具架势的情报系统。东京平定之前,帮他做事的赵履民、刘介等人还显得畏畏缩缩,只是收集一些市井上能打听到的普通消息。东京被大金攻破以后,北国局势大变,赵、刘等人看清了形势,做事也大胆起来,大把花钱收买大辽的官员、太监,唯恐被竞争对手抢了功劳。 杨应麒眼前这份谍报,说的是辽主在众议之下,立皇叔耶律淳为都元帅,募粮集兵,准备再次伐金。杨应麒接到情报后立即打道回津门,命人请找欧阳适来商议。 自萧铁奴和欧阳适聊过之后,欧阳适言行大有改变,不但没了津门建港后的骄气,甚至比建港前也沉稳得多。杨应麒看得暗暗称奇,不知萧铁奴是怎么跟他说的。他和欧阳适间的关系,似乎也回复到在会宁时的模样。 欧阳适来到后在灯下看了谍报,问道:“你怕耶律淳会来打辽南?” 杨应麒道:“应该不会。大辽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可以同时发动几路大军了。如今来攻,必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辽南在大多数人眼里又还不是很重要的地方。因此这里不会是耶律淳的目标。就是他们真来也不怕。二哥三哥都在辽口,他们俩手下是汉部——甚至可以说是大金最擅守的部队,那里的城防也已经颇具规模,契丹人没三五个月攻不下来的。” 欧阳适点头道:“不错。如果我是耶律淳也会去打辽阳府!那里是军政重地,攻下的话影响会大得多。大哥现在还在会宁吧?斡鲁好像也不在东京,如今驻防辽阳府是什么人?” 杨应麒道:“大哥和斡鲁都不在,现在主管辽阳府军务的应该是斡鲁古,兵力大概有一万左右。此外,斡鲁临走前又把鞍坡交给了狄叔叔,老六也在那里助防,兵力大概有一千五百人。” 欧阳适道:“斡鲁古这人我知道,虽然生性贪婪了些,不过打仗是把好手。再加上我们汉部在鞍坡的人马,就是大辽倾国来攻也能抵挡一阵子了。嘿!其实我真怀疑大辽还能有多少兵力!” 杨应麒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辽立国两百余年,没那么容易吞掉的。”他敲了一下手中的谍报后道:“这谍报一共有三份,一份来津门,一份留辽口,另外一份去鞍坡。想来二哥和狄叔叔看到谍报后都会各自准备,鞍坡的谍报应该还会寄往会宁给大哥。老四,你说大哥看到谍报会怎么办?” 欧阳适沉吟道:“我猜老大一定会主张主动出击。” 杨应麒道:“那国主会赞成么?” 欧阳适笑道:“当然会赞成!自起兵以来这么久,他什么时候被动过?嘿,看来我们汉部又有仗打了。” 杨应麒微笑道:“打仗是凶险事,真不知道你干嘛这么高兴。”取出一幅地图来,说道:“这里是辽口,这里是东京。据这份谍报,耶律淳的军马就驻扎在显州附近。这里是大辽在东京道最后一条防线。这条防线一失,大辽不但整个东京道全军覆没,连临潢府、中京道甚至南京道都不得安宁!” 欧阳适皱眉道:“可惜可惜,显州离海太远,我的水师去不到那里。” 杨应麒道:“老四啊,其实你不用上阵,头功也还是你的。” 欧阳适精神一振道:“怎么说?” 杨应麒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东京有多少粮草我是知道的。这场仗打下来,东京的粮草是不够用的。他们女真人喜欢劫掠,但我知道狄叔叔和二哥却都不喜欢干这种事情。所以得把复州的粮食往辽口运一部分过去以备万一。” 欧阳适问道:“复州的粮食够用么?” 杨应麒道:“津门的人口越来越多,不过幸好我早有准备。我们的储粮,连津门将会新增的人口算上,到秋收之前只怕会过得紧巴巴的。若这一仗能拖到秋收之后再打,那就没问题了。今年咱们新开垦的耕地各种作物长势都不错,原住民安定下来后,租了我们的牛马农具,学着种玉米番薯,多半收成也会比往年好些。只要不遭灾,就算只是平常年景,我们接下来一年里也会有余粮的。” 欧阳适想了想又道:“我们在新开的村庄都在复州北部,从那里到津门和到辽口其实也差不多远。运粮也是从陆路行走,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要先把粮食运到津门再北上辽口?” 杨应麒道:“陆路行走,费车马畜力太多。但先把粮食运到津门也不划算”他在地图上一指,说道:“这条永宁河从复州北部流下,贯穿复州中部入海,所流过的地方刚好都是我们产粮的村庄。我们在它的入海口再开一个渡头,这个渡头不用像津门这样齐备,只要能把从永宁河中上游运下来的粮食搬上船就好。陆路运粮从长远来说是没有前途的。我们也正好趁这个机会打造一支运粮的船队来,将来大有用处。契丹人动作还没那么快,我们正好利用这个契机把半岛的建设搞起来。” 杨应麒说到这里叹道:“就是不知大哥在会宁会如何反应这件事情,国主又会如何处置。” 第五十五章 打到你求和(下) 折彦冲接到同一份谍报,比杨应麒晚了四天。他当日便把此事禀奏上去,大金君臣听说辽人要兴师来犯竟然没有一个显出半点紧张。今年年初,金军在完颜斜也的率领下从北面进攻大辽上京道,在春州、泰州连番大胜,竟是不费半点力气。因此诸将一听辽人挑衅都跃跃欲试。 完颜希尹奏道:“我大金立国以来虽然战无不胜,但连年征战,农事颇废。而且我们开疆拓土太多太快,很多地方都有不稳的迹象。年初开州若不是驸马应变得力,几乎酿成叛乱。再则,大辽疆域辽阔,我们仅占了他东京道大部分及上京道一小部分,其中京、南京、西京都还完好,在上京道的实力也还强劲。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当步步进逼,逐州吞食。若进军太快,反而容易留下后患。当下上上之计,不如许他讲和。待我大金后方稳固,粮足马肥,再一举破辽京,收辽土。” 阿骨打的儿子宗望道:“希尹所言有理。不过请和一事,须待辽人来求我,不可我去求辽人。” 阿骨打问弟弟谙班勃极烈吴乞买,吴乞买道:“近年我们人口土地增加得很快,各猛安、谋克以及羁縻州县都需要重新整理。不过若要打仗,我们也不怕。契丹人给我们的文书到现在还都是无礼字句,说什么要我们称藩做它的属国!现在就跟他们讲和他们是不肯低头的。” 阿骨打又问折彦冲,折彦冲道:“若是自守,南方兵力绰绰有余。只是渤海人心未大稳,如果境内再有大的战争,只怕会引发新的变故。” 阿骨打道:“你的意思,还是要进击?” 折彦冲道:“若是进击,现在东京的兵力取胜或可,全胜不足。而且东京道的粮草也不堪千里行军之费。听闻耶律淳有使者来到,想来他是两手准备:能和则和,不能和则战。既如此,我们且跟他耗!既不答应他,也莫回绝他。今年年景似乎不错,等收了秋粮,把辽阳府各路的余粮调出来也够打这一仗了!” 阿骨打点了点头,说道:“耶律淳的使者我就不见了,希尹你去应付他,就按彦冲所言行事。三弟你再从各处调出一万兵马,分拨开往南方。告诉斡鲁古,时机成熟就可进击,不必再向会宁请旨。” 折彦冲又道:“汉部正军约有三千人。如今要助防辽口、鞍坡,兵力颇为不足,我想征募当地骁勇者,增益到五千人。” 阿骨打道:“辽南远在海边,会宁这边难以照看到,既然你觉得有必要便办吧,我信得过你。”顿了顿道:“胡十门是大始祖之后,我们不能亏待了他。我想册封他为曷苏馆七部孛堇,赐银牌。让阿鲁蛮所部归入曷苏馆部,也算是让他认祖归宗,位在胡十门之下。我又听四弟他们说开州熟女真甚多,不如便撤了开州,全境连同曷苏馆原居地并作一体,行猛安谋克制。” 折彦冲道:“让阿鲁蛮归曷苏馆部一事甚好。不过开州南端近海临江处虽有女真,但这些人且农且渔,久习州县制,不知是否乐于猛安谋克制度。不如命胡十门体察民情后上表奏明。若其民以为猛安谋克方便,就合境推行。若其民以为不便,就分开州为南北:北边并入曷苏馆部,南边降州为县,仍行旧制。” 阿骨打道:“就这样吧。” 散朝后折彦冲回家,把这次打仗可能要从辽南调粮的事情和妻子说了。完颜虎一听皱眉道:“好容易安生下来,又要调粮打仗。现在东京粮食不足我们去补,万一明年遇上个灾年,却有谁来顾我们?” 折彦冲道:“汉部是大金的一部分,不能什么事情都只顾汉部自己,总得顾全一下大局。再说今年年景不是说会不错么?想来我们会有余粮的。” 完颜虎道:“我们懂得积肥精耕,防虫防旱,比北地其它地方的农人完全靠天吃饭好些,可粮食一天没收进仓里便还是老天爷的,谁敢说呢。”又顺道问起今天都谈论了哪些局势朝策,折彦冲一一说了。完颜虎沉吟道:“你要把兵部增益到五千人,那白吃饭的人又多了。” 折彦冲道:“铁奴的胡骑大概是八百人,留在鞍坡、归狄叔叔指挥的约有千人。阿鲁蛮所部如今也有千人。广弼手底兵最多,新兵旧兵不下两千人。我去求增益兵马,其实不过是把汉部真实的兵数明了化罢了。” 完颜虎想了想道:“你既不隐瞒增募兵马的事情,那既是向叔叔表明自己无专擅之意,也是在扩大我们汉部的实力。叔叔要把阿鲁蛮割出来,又要让开州女真化,其实未始没有削弱你的意思,你都不敢回绝,只是要割开州为南北,设法让南半部保留汉制,你们这些大概就是应麒所说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跨出一步,叔叔就逼你两步,你不敢不退,跟着又前进半步,最后两人便都觉得这结果可以接受了——我说的没错吧?” 折彦冲微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用心思了?” 完颜虎叹道:“这么复杂的心思,我以前是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的。不过跟着你们一起久了,小心看,小心听,总也懂得了一些。”顿了顿道:“只是这次我们也未免太亏了。阿鲁蛮和他所部是我们汉部的重将劲旅,就这样割出去……” 折彦冲笑道:“你放心吧。阿鲁蛮和汉部早就水乳深融,难分彼此了。他重归曷苏馆只会让加速曷苏馆的汉化。我料应麒知道这事后必有动作!叔叔看轻了我们汉部的软力量,这一招却是失策了。” 第五十六章 林公子入港(上) 商人的嗅觉往往比狗还灵。 早在津门开港之前,泉州、明州的商人已经对欧阳家过份关注东海北部的动态有所怀疑,之后通过各种途径而知道了北方会兴起新的商机,那些饱怀冒险精神者便都义无反顾地向北扬帆。 政和六年中津门开港时,南方的商人们都还只是抱着试探性的心态,借着东海季风洋流的末绪来到这个新港。他们也带来一些货物,如茶、丝绸、陶瓷等,这一仓半仓的货物虽然走俏,但相对于赵观、刘从为首的契丹、渤海商人,以及李相隆为首的高丽商人而言,这些货物的数量根本无法满足北地市场可怕的欲望。而且由于没有足够的货物作为资本,更没有携带大量的宋钱,这些大宋商人能买回去的货物数量也极为有限——他们面对汉部美轮美奂的琉璃品、高丽质优价廉的人参以及津门郊外成群的草原战马都只能望而兴叹,怨恨自己当初没敢下更大的决心与本钱。 在大宋商人里面,政和六年获利最大的是欧阳家和黄家。欧阳家是有备而来,而黄家则得杨应麒开金口秘密赊走了大量的琉璃品和两百匹马。他们两家船只回闽之后,在当地掀起了一股相当大的商潮,风头之盛,一时间竟然盖过了陈、林两大家族。 这种暴利性成功的传播能力是很可怕的。在政和七年的春季,“一到津门,金银满盆”这个传说便传遍了半个大宋:南至两广,北达江淮,西边甚至到了四川! 这一年的冬、春之际到底有多少商人在准备着北上的船只货物?管理能力还不是很强的大宋市舶司根本就无从统计。 在泉州和明州,有船没船引的商家正变着法子去贿赂市舶司的官员,实在拿不到船引的就想着如何走私,连船都没有的小商人则想尽办法要把货物托运在别家的船上。总之,政和七年所有即将北上的船只在夏季到来之前就已经被订满了。 杨应麒曾经对卢克忠说他低估了大海的肚量,卢克忠当时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不过津门在政和六年欣欣向荣的局面也让他颇为自己治下能如此繁华而自豪。 然而政和七年五月之后,卢克忠才发现:如果把去年的津门和今年相比,那去年那个他视为“繁华”的港口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 南边的商船几乎是和季风同时来到津门!北来船只的数量和大小完全超出了卢克忠的想象力!进入五月中旬以后,整个津门已经繁荣到近乎混乱的地步了。欧阳适顾着海上缉私,竟然再也没能力兼顾岸上的治安。卢克忠只好请求杨开远调一千工兵过来维持局面。 幸好,这些北来的商人们看来十分安分守己,谨守秩序。卢克忠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杨应麒在去年给欧阳家、黄家颁发的《津门商贾律法禁令》早在二三月时便在江南一带流传甚广。黄家在杨应麒的示意下大肆宣传,称若不读通这本书则没法去津门做生意。没几天时间江南的书坊便都开动起来狂印,几乎所有来津门的商人都人手一册。 这本小册子包括五个部分:第一部分略述商人当有之精神;第二部分是津门各项关税的基本指标;第三部分是津门饮食、住宿、交易地点以及交易规则的指南;第四部分才是三十六条和商贾相关的律法禁令;第五部分是杂项。可以说这本小册子囊括了前往津门所需要的信息,它能够迅速流行也并不仅仅因为黄家的大力宣传。 杨应麒这本小册子成稿之后卢克忠也曾看过,当时不以为意,这时重新翻阅,不由得感叹七将军的先见之明。他将那些守则一一细读,联想起这几日津门的景况,才体会到每一条律法禁令都有深意,直到此刻,卢克忠才知道杨朴为何会对杨应麒如此钦佩。 随着南边商船北来数量日渐增多,津门的各种问题也逐一暴露出来。最先爆发的是住宿问题。虽然政和六年年间无论是官方还是私家都已经修建了许多房屋,然而这些房屋比起需求来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津门内部的民房早在四月就已经挤满了人,杨应麒见状便从萧铁奴处借来几百个大帐篷,在津门外搭建起来,这才勉强解决了住的问题。 接着便是饮食问题。伴随商船而来的不仅有商贾,还有流民、短工、家人、船夫等各式各样的人,这些新流入的人口对津门的粮食供应而言无疑是一个可怕的负担。由于杨应麒严格限制粮食供给,并不让军备仓、荒备仓里的存粮无限量地流入市场,因此在商船自带粮食见底之后,整个津门的粮价便急剧飙升。 津门粮价高涨之后又迅速影响到了开州、辰州与曷苏馆部,甚至连辽阳府的粮价也开始出现失衡的征兆。胡十门在杨应麒的暗示下倒卖了不少粮食,让曷苏馆大大赚了一笔,合族欢庆。这种类似的好处已不是第一次了——杨应麒南来以后屡屡以各种手段向曷苏馆人示好,比如赠送大批的书籍、煤炉等物,大大改善了曷苏馆部的民生民俗。 不过辽河地区这一年能够流入市场的余粮却不多,加上其中一部分又被杨应麒以各种方式控制着,津门的粮店很快又告罄了。不少商人开始通过贿赂、求情等手段去打备用粮的主意,却一个个碰了大钉子!原住民虽然有些存粮,但看到这种突如其来的粮荒也个个捂紧了自己的米缸。就在津门的外来者眼见就要断粮的时候,两艘千料大海船开进了津门。 一开始,没人去注意这两艘大海船的到来——近一个多月来来津门的船只实在太多了。然而不久后就有人走向奔告,说这两艘船上的货物十分奇怪,以至于竟然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吸引了整个津门商贾的眼光!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货物呢?来到这里的商贩可以说个个见多识广,就算是南洋的长鼻大象,西域的绝色美女,高丽的千年人参都未必能让他们心动!可他们现在望着那两艘大船卸货所在的仓库却个个眼红! “我见过的!真的见过!在码头上卸的时候,一个袋子钩破了,那里面,都是……” 都是什么?不是丝绸陶瓷,也不是翡翠珍珠,而是一袋袋、一仓仓的大米! “哦——”许多精明的商人听说后不是感叹终于有粮食了,而是感叹这艘船主的精明!在这种节骨眼上运来大米,几乎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整个津门物价的走向——除非七将军肯打开备用仓,否则津门所有外来者都不得不接受这个极有眼光的船主的盘剥了。 “唉……好厉害!现在的米价,只怕一袋大米便能换走我们一袋好茶!” “是啊!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手笔、这样的远见?” “你还不知道么?那可是我们福建鼎鼎大名的家族!” “鼎鼎大名的家族?难道是……” “林家!” 第五十六章 林公子入港(下) 林翎来到津门的时候,整个港口都已经陷入一种嗷嗷待哺状。一开始,这个年轻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虽然儒巾儒服的林翎在商贾堆里显得那么风度翩翩,但整个码头的贩夫走卒对之却一点兴趣都没有。现在他们关心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个是钱,一个是粮!前者是他们来津门的目的,后者却是眼下困扰他们的最大问题。 林翎在一个老者的引导下悄没声息地隐身于人流之中,到第二天,码头上才发生“钩破米袋”的事件——那当然不是意外,而是一次别有用心的策划。 等到所有人知道那两艘千料大海船里装的都是他们迫切需要的救命粮时,掌控这些救命粮的林翎却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了。 又过了两天,林翎才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来到津门城西的一处别苑。这处别苑若在泉州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的一处房子,然而在房屋奇缺的津门,此刻这座别苑一日的租金就够一个中户人家在江南一月的生活。 别苑外,黄家在津门的主管黄旌正微笑等待着,看见林翎后忙走上来招呼道:“林大少,向北刮的海风还吹得习惯么?” 林翎笑道:“向北向南,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两个商人站在一起,登时就显出不一样来:黄旌分明是头发福的老狐狸,林翎却很清瘦,甚至有些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经常出海的男儿。 两人相携进门,厅内早摆上了酒席,桌上却只有四菜一汤,浊酒一壶。黄旌道:“如此待客,实属怠慢。只是现在津门粮食大是紧张,虽然饿不着我们,但掌控津门的这位七将军对浪费食物之事极为厌恶。此席只有林大少与黄某两人,若是太过铺排,传入那七将军耳中只怕会招了他的忌。” 林翎淡淡道:“黄叔叔太过客气了。家父生性也不喜豪奢,我在家里吃的比这还简单。” 黄旌道:“林氏家风,泉州谁不仰慕?林老先生富而好礼,固然令人钦佩不已。而林大少向来深居简出,这次肯冒着风浪北来,更是给足黄某人面子!黄某人敬你一杯!” 林翎微微一笑道:“黄叔叔带契林家一条好财路,该谢谢的是我们。”竟是酒到杯干。两人吃饭喝酒,谈天说地,渐渐转入正题。黄旌道:“林大少来津门也有两天了,觉得这个地方如何?” 林翎道:“比起泉州,那还差远了!” 黄旌微微一笑道:“这个当然!我们泉州背靠大宋,面向大海——那是千百年积下来的基业,这津门如何能比?眼下它如此兴旺,也不过是因为那七将军手里有些奇货罢了。” 林翎摇头道:“那又不然!我看津门虽然建筑还显得粗陋,但那也是它时日短浅的缘故。若说到商规建制之精妙,泉州市舶司实在是有所不如!别的不说,就是黄叔叔你代为宣扬的那本《律法禁令三十六则》,便不是普通人能写得出来的。” 黄旌道:“没想到林大少对这本小书评价如此之高。” “评价高的不是我,而是家父。”林翎道:“这次黄旅伯伯相邀北上,我家固然是盛情难却,但若不是家父看好这津门港,也不会特地遣我前来。但和别人不同,家父对战马、琉璃兴趣其实也不是很大,我林家有南洋一路商货,只要妈祖保佑,一切顺风顺水,足保我林家十族无财米之忧。所以家父他老人家在收到黄伯伯书信以后,一开始只是准备让我堂兄前来。但后来翻开黄伯伯随信附来的那本小书,只读了两行便为之动容。当时我侍立在旁,见他老人家读完第一章后掩卷长叹,说此书寥寥数句话便道出了他心中许多说不出来的从商心得!之后再读其它章节,越读越是钦服,马上改了主意,要我放下手头其它事情,整装北上,代他老人家向撰写此书的大贤请益。” 林翎的父亲林珩在泉州商人中威望极高,因此黄旌听说他对这本小书如此推崇颇感诧异。 林翎又问道:“黄叔叔,这本册子,真是那位七将军所作么?” 黄旌道:“不是他还能有谁!据说这位七将军是大金境内第一才子。我曾两次蒙他接见,确实是极为厉害的一个人。不但诗书经史无不精通,而且连海外的事情也知道得不少。有些事情连我都不知道!比如南洋诸岛的一些奇风异俗,我们以前看见只是觉得奇怪而已。那位七将军却能说出这些风俗的来历,我在旁听着,只觉丝丝入扣,绝不是凭空杜撰而来。” 林翎奇道:“他懂得经史诗文那不奇怪,这些海外异域的事情如何也知道?莫非他也出过海?” 黄旌道:“没有。据七将军说,这些他是在书上知道的。” “书上?”林翎更是惊奇:“我家遍收域外域内航海书籍,可从来没见过有哪本能真正剖析出海外风俗来历的。” 黄旌道:“你莫非怀疑这位七将军夸口不成?我当初也曾这么想。不过后来跟他谈起南洋的一些特产,他随口道出,许多花鸟鱼虫我们只是见过,他却能叫出名字。还有南洋的物产,海道的远近,他都能说出个轮廓来!林大少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上次七将军要我办一件事情,当时我畏难推脱海道太远,说怕要十年才能来回。他一听大怒,随手取出一张海陆全图来,那上面竟然把麻逸、占城等的所在标得明明白白。这么清晰的海图,便是我也没看过!当时吓得我瞠目结舌不能自辩。不过还好七将军也未怪责,但从此之后我便打定了主意,再不敢在他面前扯谎了。” 林翎叹道:“没想到辽东域外僻壤,居然也能出这样一个奇才。” 黄旌一听,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这位七将军并非辽东人士!” “哦?那是哪里?” 黄旌道:“江南!” 林翎大奇道:“江南?江南人怎么会到万里之外的辽东来做官?” “这些我也只是听说。”黄旌道:“据传,这位七将军是受花石纲暴政,合族遇害,这才被迫出海,流落到此。没想到却另外闯出一番事业来。” “哼!又是花石纲!”林翎道:“那个姓朱的狗官,不知害得江南多少人家破人亡!” 黄旌忙道:“这些我也只是向七将军的旧部打听,没有坐实。林大少千万不可乱传,免得遭了七将军的忌。” 林翎扫了他一眼,心道:“说起做生意,这黄旌也算滑头,只是为人却太没气魄,干不了大事!黄真的子孙看来已经不如往昔了。”又想:“他把那个七将军吹得天花乱坠,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物!” 第五十七章 狡政与黠商(上) 就在津门市面粮食将断未断之时,有一批大米被放了出来,只是价格高得出奇。来津门做生意的商贩无不痛骂那个趁火打劫的林翎,却是谁也不得不买!商人虽然吝啬,却还没到不要命的地步,难道要为了省一点钱饿死在这里不成! 眼见市面粮价越来越高,卢克忠有意干预,便来见杨应麒道:“眼下有奸商扰乱米价,这是关乎民生大计的事情,不可不慎。” 杨应麒问道:“你认为当如何?” 卢克忠道:“需双管齐下,一边戒饬奸商,让他收敛,否则就要重罚;一边开备用仓入市,平抑米价!” 杨应麒摇头道:“不行。备用仓不能动。” 卢克忠道:“七将军,咱们每年收入备荒、备战两仓的粮食未免也太多了!今年年景不错!我去看过庄稼,应该可以丰收。等粮食收成起来之后再加倍收购归仓就好了。” 杨应麒仍是摇头,问卢克忠道:“来津门作生意的人不说,复州在籍军民可能吃上饭?” 卢克忠道:“在籍军民家中储粮不多,眼见粮荒,都捂着粮缸不肯卖。不过自家吃饭应该还没问题。” 杨应麒道:“那就好。只要在籍军民吃得上饭就行。那些商贩们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卢克忠听得瞪眼翘胡子,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本已让他感到杨应麒是一个相当有远见的上司,怎么这次变得如此短视?当下大声说道:“七将军!津门不开港便罢,既然开港,这些商贩便是津门的财源!你可知道我们这两个月光是地租和关税就收了多少?是去年整整半年的五倍啊!” 杨应麒故作糊涂道:“那又怎么样?” 卢克忠几乎是嚷嚷起来了:“这些人为什么要来津门?还不是因为这里生意好做?要是今年我们饿了他们,明年他们还会来吗?” 杨应麒点头道:“卢大人,在津门干了半年你大有长进了啊,也不怕铜臭了!那我再问你,如果今年他们都觉得好赚,明年来的人是不是会更多?” 卢克忠道:“多半会。” 杨应麒点头道:“那就是了。今年商人们买完东西走了,但有许多人总会留下,比如佣仆,比如搬工,甚至有人会留下些掌柜伙计。此外还有许多来找机会闯世界的游民。等明年季风北来,除了更多的商贾之外,又会有更多的佣人、搬工、船工、游民。如此年复一年,津门的人口便会越积越多——这些人都是不种田等吃饭的!今年我们的备用仓给他们吃光了,明年再拿什么给他们?就算明年我们还是能应付,那后年、大后年又怎么办?复州有多少农夫田亩?能养多少不田之人?万一遇上一个荒年又该怎么办?” 杨应麒这一席话便如一盆冷水,浇得卢克忠当场便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克忠糊涂了!农为国本,工商为末。这半年来我舍本逐末,岂不殆哉!七将军你说的对,对津门的商贩走卒,我们当严格限制他们流入的数量才是。”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错了错了!你怎么就这么走极端啊,一会要替商人出头,一会又不要他们来做生意!‘执其两端,取其中者而行’——这才是为政应有的态度啊。农是养国之本,工是富强之本,商是便民之本——都是本,不是末。来津门的商人多多益善,怎么能限制呢?” 卢克忠皱眉道:“七将军,你这可把我说糊涂了。既然你重工重商,为何却放任米价如此之高却不理会?你不知道这样会让他们折钱亏本的么?若从长远考虑,又怎么能不限制外来商人的数量?正如你方才所言,我们不能拿复州极有限的粮食去养源源而来的闲人啊!复州有多少田亩农夫我知道的!就算年年丰收,三年五载之后,我们便负担不起了啊。” “我们自然养不起啊,可谁说一定要我们来养?”杨应麒道:“林家的大海船,不是刚刚运了许多大米过来了么?那两船米,够应付一阵子了。” 卢克忠道:“那不是长远之计,再说,那大米成色平平,价格却奇贵无比!七将军,你到市面上去看看!现在外面一斤米能换一斤茶了!” 茶在关外价格昂贵。当初欧阳适替折彦冲下聘礼娶完颜虎,礼单末端便是“黄金五百两,茶十斤”——竟是将茶和黄金珠宝并列了。津门在宋船陆续南来以后茶价逐步下跌,但仍然维持在一个甚高的水平上,因此一斤茶换一斤米,则粮价之贵已经达到一种骇人听闻的地步了。 杨应麒却不为所动,说道:“人家把粮食大老远地运来,自然是要贵一些的。这也没什么不妥。总之,只要保证今年来贸易的商贩不饿死就行。” 卢克忠哼了一声道:“大海凶险,这些商人千辛万苦渡海来津门,赚的是生死钱。可这米价一抬,只怕马上就要把他们之前赚来的全吐出来!” 杨应麒闻言笑道:“那些被榨干的商贩自然要恨得林家牙痒痒的,但这关卢大人你什么事情?”见卢克忠仍然未悟,杨应麒又道:“卢大人,你听过千金买骨的故事么?” 卢克忠道:“自然听过!” 杨应麒道:“我却记不全了,你说来给我听听。” 卢克忠又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学识比我只高不低,这种浅显的典故哪里会不知道?却不好回绝,回答道:“千金买骨是战国时的故事。当年燕昭王卑身厚币以求贤者,他的大臣郭隗给燕昭王讲了个故事,说古代有个国君以千金求千里马,三年而不可得,后有人为国君以五百金买已死千里马之骨回报,国君大怒,要杀买马骨者,此人对国君道:‘死马之骨尚值五百金,何况生马?此事传闻开去以后,天下人都会知道您豪爽爱马之名,无需多久,自然会有人带真正的千里马前来。’果然不到一年时间,便有人带千里马陆续来到。” 杨应麒一拍手掌道:“照啊!现在这个林家!就是我们的死马骨!” 卢克忠一听若有所悟,只是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杨应麒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钱趋货其性如水,货趋钱其性类人。哪里的货物价格低,钱就会往那里流过去买。那里的货物价格高,就会有人拉货来卖。这是千古不易之理——一千多年前管仲就是用此富国!今年林家拉米来赚了个盆满钵满,明年不用你说,自然会有人会拉粮食过来卖!只要我们在津门维持住一个较高的粮价,让运粮到这里的商人有赚头,天下各地的粮食就会源源不绝地流进来。到时候我们不但不用动用军备仓的储粮,说不定还能从市面上买一些回来备荒呢。” 第五十七章 狡政与黠商(下) 卢克忠听得出神,只听杨应麒继续道:“至于如何调节粮价物价,既让商人愿意运粮来卖,又确保国库财力不竭,民间民力不困,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一时也说清楚。大家一边做,一边学吧。” 卢克忠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七将军用谋有若鬼神,非克忠所能测!”顿了顿又道:“不过粮米是国家根本,商人们愿意买卖,只怕各国朝廷会多加限制。” 杨应麒点头道:“现在我们地方小,人口少,以天下余粮供汉部数万人绝无问题。但从长久来说,则得另行规划。这是后话,我另有安排。” 卢克忠这时对杨应麒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行礼道:“克忠愚鲁,愿为七将军执鞭驱马,以尽绵力。” 杨应麒微笑道:“津门这么混乱的局面也给你处理得井井有条,怎么会是愚鲁!” 卢克忠道:“一来有七将军培养的那一大批精通数算人事的干吏,二来有七将军定下的律法规条,否则克忠便是有十双眼睛十只手、十个脑袋十张嘴,也干不完这么多事情。” 杨应麒笑道:“好了好了。咱们是自己人,以后就少拍马匹了。其实说到定规章,立法度,统筹谋划,你不如我。若是具体到行政庶务,我跟你可没得比!你做的那些琐碎事情,我现在是很难耐下心去处理的。”顿了顿道:“说起来外面现在的粮价也涨得差不多了,该消停消停了。你想办法安排一下,我想见见林家的头面人物。” 卢克忠知道这个七将军多半又有计策,这时他对杨应麒做事的风格已经颇为明了,他也是个聪明人,默契地笑了笑便出去办事了。傍晚时召见黄旌,暗示他七将军对林家哄抬米价十分不满,最好让林家赶紧去走走门路,否则不但林家祸患不浅,连他黄家也要受到牵连。 黄旌吃了一惊,连夜来见林翎,林翎听见后却只是微笑,黄旌讶异道:“林大少!你这是什么态度!” 林翎淡淡一笑道:“放心,林翎便是出什么事情也不会连累黄叔叔你的。只是能否麻烦黄叔叔再奔波一趟,我想求这位七将军赐见一面。” 黄旌道:“当然得去求见他!否则这事如何能了?” 经黄旌一番奔走,第三日杨应麒才答应和林翎见面,却要林翎独自前来。黄旌交待了杨应麒方面的言语后又连连嘱咐:“这位七将军非等闲之辈,在大金权势又极大,万万得罪不得!” 林翎笑着答应了,整理好衣冠来朱虚山后山见杨应麒,由童子引进门,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和尚下棋。林翎一怔,目视引自己进来的那个童子,那童子目不斜视,竟不回应。 林翎不知那七将军在哪里,走上前来,只见棋盘上胜负已定,那少年的黑子左支右绌,只等那和尚作最后一击便要全军溃退。林翎颇通此道,看了两眼便了然,心道:“这少年棋力甚是一般!看这局势,这和尚的棋力倒是不低,完全是在指导这少年。难道这和尚便是七将军?和尚做将军,外族的政制真是乱来!” 忽然那个少年敲了叹道:“不行了不行了!这围棋怎么这么难!” 那和尚笑道:“天生奇才必然有缺,想苏学士以百年不遇之艳,也在这黑白道上无所建树。便是学棋无成,七将军也不必太过懊恼。” 林翎一听这话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少年就是那个七将军?天下哪有这种奇事?”如果这个七将军的官位是世袭而来那是毫不奇怪,但从种种传言看来他分明是以才能上位的人,年纪怎么可能这么小? 却听那少年道:“我哪里敢去比东坡先生?不过听说他是中年学奕,所以难成。我今年却还不满十七岁,为何进境也如此缓慢迟滞?” 那和尚沉吟道:“说起来证因也甚是奇怪。七将军年纪不大,但看这棋路,心力却全然不像少年人。” 那少年愣了一下,丢了手中棋子道:“我知道了。罢了,罢了……”一抬头望见林翎,目询童子,童子忙道:“这位便是林翎林公子。” 林翎尚未施礼,那和尚已经站起来,施礼道:“既然七将军有客人到,证因先告辞了。” 杨应麒点头道:“和尚慢走,应麒不送了。” 林翎听了两人的对答后心里终于确定这个少年就是七将军,忽而想起黄旌曾和他说过这位七将军很年轻,当时还以为再年轻至少也要二三十岁,哪知竟是二十也不到!原来黄旌说了许多“七将军”的言语,偏偏忘了交代杨应麒具体的年纪!林翎虽然在坊间听说这个七将军年纪轻,却也没想到他会小到这个地步。 和尚出门以后,杨应麒换上一副脸孔,扫了林翎一眼,眼睛亮了一下,随即藏起,冷冷道:“你就是林翎?哼!脸长得还像斯文人,怎么胆子却比豹子还大!哄抬物价,扰乱民生,你可知罪?” 林翎却没被吓倒,微笑道:“林翎北来,也读过黄家所宣传的《津门律法禁令》。请问七将军,林翎却是犯了哪一条法禁?还是说津门另有律法?” 杨应麒道:“便是你读的这册律法中也有平抑粮价之法:凡在荒年、瘟疫、战乱或粮米短缺时,粮价不得高于时价三成以上。如犯法者,公家有权以时价强购此商家所有存粮。且犯法之人要视情节轻重处以金钱、流配之罚。” 林翎问道:“那请问七将军,林翎到来之前,津门大米的时价是多少?” 杨应麒不由得语塞,复州不产米,东北虽然有产米处,但那是极为珍贵的“温水田”,所产稻米大部分都流向会宁、辽京的皇亲贵戚处。真正运大宗稻米进入津门的,林氏却是第一家。之前市面没有大米,哪里来的米价? 林翎道:“这本《津门律法禁令》第一章便道:先有法,后有罪,法不回溯,罪不妄罚。不过听说这本法令是出自七将军之手,既然七将军能立,便也能改!如果七将军真要变着法子处罚林翎,那林翎也无计可施。” 杨应麒斥道:“胡说八道!自己定下的规章,谁都改得,就是自己改不得。否则以后何以取信于人。” 林翎紧跟着道:“林翎于法无罪,于理有过。若七将军真要见罚,林某甘愿承受。” 杨应麒哈哈一笑,示意童子出去,对林翎道:“你这家伙!是算定我不会为难你么?” 林翎道:“我做的,其实正是七将军希望我做的事情。既然如此,七将军为何还要为难我?” 杨应麒嘿了一声说道:“我要你做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林翎道:“黄旅黄旌并非心胸广大之辈,这次津门有如此好机会,他不排挤我林家也就算了,竟然还主动邀我们北来。林翎虽然年轻,但既不瞎也不傻,自然猜到这并非他的本心。若这不是他的本心,那指使他的又会是谁呢?如果林翎猜得不错的话,真正要我们林家北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七将军!” 第五十八章 开发大流求(上) 听林翎猜出邀陈、林两家北来其实是自己的意思,杨应麒也不吃惊,轻轻一笑道:“黄旌那家伙藏不住多少事情,给你猜到了也没什么。” 林翎继续道:“黄旌又道,复州颇缺米粮。我家初次北上,最好拉一船粮食来——这是讨好七将军最好的礼物。既然相邀其实是七将军的意思,那要这船米粮,想必也是七将军的授意了。”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林翎道:“可我们两船大米入港之后,七将军却不派人前来接收。林翎试着放出一部分大米出去,七将军也没正式派人来问责。因此林翎便大胆地想:莫非七将军其实并不是要这两船粮食?还是说……”他停了一下,一字字道:“还是说,七将军要的不仅仅是这两船粮食?”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你可比黄旌聪明多了。人也有趣,我很喜欢。”心道:“这人对我胃口!而且头脑灵活,居然能猜出我要他做榜样勾引商人运粮来津门贩卖的心思。就不知品质如何?” 只听林翎道:“这么说来,林翎做的事情没错了?” 杨应麒点头道:“没错,没错。不过这些天你赚的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把粮价压一压了。要不然我自然没什么损失,可眼下津门聚拢的都算是你的老乡,被他们戳着脊梁骂,滋味只怕不会很好受。” 林翎笑道:“商人逐利而来,这些却也顾不得了。不过七将军既然开口,林翎知道怎么做。” 杨应麒道:“只知逐利,那利也不长远。你们父子的事情我也听过些,算是豪贾中有眼光的人。要不然你们也走不到今天。嗯,林翎,你可知道我汉部公家现在有多少生意?” 林翎道:“听过一些,津门公营的生意,以琉璃品和战马为主。此外辽口到津门的运输,长久来看也是一门稳定的财路。” “琉璃和战马?”杨应麒道:“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林翎心中一动,问道:“然则津门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奇货么?” “自然有。” 林翎问道:“是什么?” “大胜。”杨应麒道:“对大辽的大胜,这就是我汉部最大的奇货!” “大胜……”林翎眼中一阵迷惘,随即如珍珠找到光源般闪烁起来:“大胜!” “没错。”杨应麒道:“想来你也已经听说我汉部大将军有左右大金政局之能,若大金代辽而兴,你当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林翎尽量保持平静,但听到这里呼吸还是忍不住急了三分:“可这种大事,我们这些小商贾又能做什么!” 杨应麒道:“你应该知道,我促成津门这个局面,绝不仅仅是为了敛财!当然,有钱,我们才能买到许多能买到的东西。可是乱世之中,钱还不是第一必有之物,因为没有实力它就会被抢被夺!在这个乱世,能保障我们生存的是兵!是马!而要养兵马,却得有粮!而粮草——平时还不觉得什么,但关键时刻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林翎接口道:“汉部没粮么?”说了半天话,林翎已经渐渐习惯杨应麒用汉部不用大金了,心中也隐隐想到了什么,然而聪明人自然知道那是不能开口的。 杨应麒道:“汉部有粮。可是不够。就是今年够了,明年也会不够。就算明年也够,但总有一天会不够——你懂我的意思么?” 林翎沉吟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道:“十船八船的粮食,我们可以搞到手。可是量大了的话,一定会惊动朝廷——就算不惊动朝廷,我们也不能干这等事情!粮草乃天下安定之本,外流过多,恐伤我大宋国本。林翎乃是宋人,虽然逐利,不敢忘国。” 杨应麒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说道:“你说的事情我自然也清楚,所以从大宋境内直接买粮,只是权宜。长久之道,只能是募民农垦。只是粮食不够我们可以自己种,毕竟我复州荒地甚多,种不了水稻便种小麦、番薯、玉米。但有一样东西,大宋也限制得颇为严格,而我辽东却种不了。” 林翎道:“茶?” 杨应麒颔首道:“不错!今年我汉部卖出的琉璃品基本都被茶给抵消了。这茶价格太高,我实在有些扛不住。林公子聪明绝顶,不知能否帮我想个主意。” 林翎摇头道:“朝廷对茶的出口向有定制,只怕今年能到达津门的茶已是上限了。至于价格,要降下来也不容易。” 杨应麒道:“从大宋买茶自然不易,那如果在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呢?” 林翎一怔道:“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七将军说的是高丽日本还是南海各国?不行的!说到茶叶,仍然是我大宋茶叶最多最好。” 杨应麒微微一笑,取出一幅海陆图来,指着福建对面那个大岛道:“知道流求么?” 林翎第一次看见这种体式的海陆图,一时看得出神,等杨应麒把那个问题又问了第二次才道:“自然知道。从泉州出海,若是风平浪静,坐着舢板也能过去。不过岛上土著颇为凶悍,又没什么值得买卖的物产,所以商贾们很少去留意。那里孤悬海外,对海贼海盗来说却是个好窝,因此也不太平。我们这些正经的商人,一般都避开去那里。” 杨应麒道:“这个岛上的气候土壤,似乎是种得茶的。” 林翎沉吟道:“多半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林翎道:“不过这里仍然极为蛮荒,只有福建、两浙、广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才会过去铤而走险。他们在那边小打小闹,也没成多少气候。而且林翎方才说过,岛上土著凶顽,盗贼丛出,就是有一点收成也没保障……” 杨应麒道:“一开始自然不能深入内陆。这个岛北边有个很好的良港可以靠船,我们靠港布寨,沿寨种茶,种不了茶的地方就种甘蔗,种稻米——这都是津门最需要的东西。” 林翎道:“此事关系重大,若被朝廷知道,只怕干系非小。”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这种事情对你们这些常出海的家族来说乃是世传的学问,还用我来教么?” 林翎不禁怦然心动,近年来大宋政局糜烂,商家也颇受其累。此事虽然有些风险,但若真的成就此事,那论货源则有流求岛茶庄,论市场则有津门市集和南洋商路,大宋境内政局对林家生意的祸害便可大大减轻。林翎思虑许久,知道这件事情自家如不带头,这个七将军多半会让陈家、黄家去做。一念及此,便下定了决心。 虽然林翎有意接受杨应麒的大胆建议募民到大流求岛种茶,但却知道这么大的生意自己一家是吞不下的,便道:“七将军,拓岛之谋,光靠我们一家还是做不来的。眼下朝廷混乱,海外就算有些什么事情,只要给地方官员一些好处,他们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瞒得过朝廷,瞒不过同行。此事若由我家独自来做,只怕没个一年半载便被人家给告发了。” 杨应麒道:“这个自然。所以一开始要悄悄来,等成了气候,其他商家见有钱赚,自然会来凑份。” 林翎道:“只是这么一来,这盘生意便放开了。那在先头出大力者又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闻言笑道:“你比别人领先一步,这就是好处!” 第五十八章 开发大流求(下) 海上风向洋流渐转,商船开始南下。林翎得了杨应麒暗示后,将米价逐日下调,加上开始有商人闻风从高丽、辽北等地运粮过来,米价便渐渐从五六倍于泉州的价位上降调下来,到最后虽然仍比江南高出五六成,但总算是在商人们的承受力之内了,到此津门第一次可怕的粮价风波才告平息。 林翎买了两船的人参、琉璃、貂皮、北珠、战马,满载而归。林家大船扬帆时杨应麒就在欧阳适的座舰上,看着那标有林字的旗帜消失在海平线。 欧阳适指着林家南下的船说道:“两船大米就换了两船宝货!这钱他也真敢赚!” 杨应麒说道:“正是有这样的见识,才有这样的大财发。” 欧阳适道:“这个福建子!不但有见识,而且人也长得漂亮,不知他有妹妹没有。” 杨应麒奇道:“他有没有妹妹关你什么事?” 欧阳适笑道:“有的话我就上他们家提亲去!哥哥长成这样,妹妹肯定也好看!”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他有个孪生妹妹的,可惜两年前病死了。” 欧阳适奇道:“这种事情你怎么也知道?” 杨应麒道:“这次我和林翎;聊过之后,陪他游了一趟管宁学舍。林翎对我们管宁学舍赞不绝口,决定把他一个弟弟留下来读书。” 欧阳适冷笑道:“他到底是看中管宁学舍?还是看中我们的实力?” 杨应麒笑道:“是哪样都不要紧。反正他这个弟弟聪明得紧,我们学舍正缺这样的学生。”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你知道林翎有个孪生妹妹的事情,想必就是和他弟弟闲聊时得悉的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取出海路图,说道:“言归正传!这次林家虽然赚了不少,但到最后得益最大的其实是我们。” 欧阳适笑道:“我知道你的鬼心思想的比谁都远!经此一事,只怕明年就有大批的商船跟风而来。第一家运粮来的赚大钱,第二家运粮来的赚小钱,第三家只怕就要赔本钱!”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让他们赔本的,要不然后年还有谁会运粮给我们。不过靠他们从大宋走私粮食出来并非长远之计。米粮是国家根本,大宋朝廷再怎么腐败也一定会严加看管的。这次我让林家、陈家帮我们在大流求岛募民种茶,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茶只是一个引子,我真正要的,还是粮!” 欧阳适沉吟道:“那个岛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粮食?” 杨应麒道:“这就要看开发得怎么样了。这个大岛雨水充沛,气候土壤和江南相近,正好招募江南、福建的农夫种占城稻。大宋良农为天下良农之最,江南良农又为大宋农夫之最!天下事以人为本,农事亦然。若有农夫良地,则粮草唾手可得。” 说到这里,杨应麒叹道:“这几年江南大兴花石纲,祸国殃民,民生日见窘迫。我们募民开垦,一来是为自己,二来也是多给他们谋一条生路。我曾问过林翎,他说这些年东南沿海已经开始发生民多地少的情况,渡海过去谋生的早有其事。不过大多是在福建、两浙、广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才会过去铤而走险。他们在那边小打小闹,也没成多少气候。而且岛上土著凶顽,盗贼丛出,就是有一点收成也没保障。所以四哥你此去第一要务除了择港开寨,就是要想办法平息海盗之患。等大流求岛的生计好过了,不用我们去招募也会有人来归的。” 杨应麒指着大岛北端岛:“我们先北后南。我在古书上知道这个岛北边有个很好的良港可以靠船,只是我没亲自去过,不知那个良港的具体位置。但以四哥的大才应该可以找到。我们靠港布寨,沿寨种植,渐拓渐远,慢慢地就会形成村落与城镇。以这个港口为据点,可以逐步将岛上的海盗全部清理收服。教化普衍之后,还可以慢慢地把土人也纳入我们的统治之下。” 欧阳适沉吟道:“自津门至于流求,海路千里,只怕这边难以掌控。到头来费了偌大钱财却没收成,岂不可惜?反正我们复州辰州还有大片的荒地没有开垦,为什么不先募人开垦这些荒地,而要舍近求远?舍安求危?” 杨应麒道:“海路遥远,正好激励我们的船厂不断进步。浪涛再凶险,挡不住敢冒险想发财的商人!泉州离津门也有千里海路,可黄旌、林翎他们不也都过来了么?其实开头两年我也不盼它有大收成,只要在那里的人能站稳脚跟就行。说到收益,那也当是三五年后的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辽东自然也是要开发的。这个半岛的潜力若完全激发出来,五年内我们的粮草可保不缺。可是五年之后呢?我们总不能永远龟缩在这里吧?可如果我们在陆上扩张,无论向北向西扩张都会遭人猜忌。只有向暂时还无人注意的海岛进发,才能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壮大我们的实力!” 欧阳适又道:“此外尚有一难,这个大岛离福建太近,离辽东又太远,只怕我们的作为难以瞒过大宋朝廷。我们汉部的水师根基浅薄,斗不过大宋水师!” “这事我也考虑过。”杨应麒道:“不过幸好大宋朝政腐败,燕云和西北的事情已经让他们自顾不暇了,只怕对东南海外不会那么上心,就算注意到一时也不会有大动作。只要四哥你想办法让东南沿海的官吏在这件事情上得些好处,他们自然会帮着‘瞒上’。只要能拖个三五年,我们的根基就扎下了。更何况三五年间,天下大势只怕又有大变!到了那时候,只怕就再不是今日这般局面了!” 杨应麒指着东南海面道:“四哥!那个宝岛和津门南北遥望,一旦开发起来,整个东海就都是我们的天下了!一旦有一个大海作为我们汉部的后方,津门就不再是一个偏僻小港,而是这个大海的中心!而我们汉部的供养,也将借着海路源源不绝!这片海洋是我们汉部的生命线,未来十年汉部所要依赖的给养,将出自你东海王的手中!” 欧阳适听得全身一震道:“东海王?” “是啊!东海王!” 一天之后,汉部一半的旧水师和六成的新水师以护送南归商队的名义随潮南下。然而这支船队并没有进入明州或泉州。它们在大流求岛北端一个天然良港中停了下来,建起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因其地势欧阳适将这个地方命名为鸡笼渡。 半个月后,林家的海船载着几百名佃农开进鸡笼渡,在粗粗搭成的水寨附近和汉部南下农民一起开荒。 从北边来的军民对岛上的气候尤其不习惯,来了不到一个月就不断有人病倒。可欧阳适还是坚持下来了,不仅仅因为怕事情搞砸了没脸回去见兄弟,更因为他隐隐觉得,如果这个大岛能开发起来,那他欧阳适将不再仅仅是折彦冲手底下的一个徒劳奔走、刺探情报的小角色!而将是一个独当一面、甚至掌控汉部生死兴衰的头号人物! “东海王”的野心激励着欧阳适在这个恶劣的小港渡过了政和七年余下的岁月。这一季的米、蔗、茶种下去后收成都少得可怜,必须依靠津门和泉州源源不断的补给才能维持下去。 几乎所有人都在抱怨,不是希望回大陆,就是希望回津门。然而欧阳适却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他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企图作乱的人,又大发私财安抚了安分守己者。 这个男人从此刻起不再是一个少年了,萧铁奴那番话对他的刺激,究竟会对整个汉部产生多大的影响,此刻还没人知道。 第五十九章 公主回家了(上) 秋风起时,完颜虎别了丈夫、母亲、哥哥、叔婶等亲人,离开会宁南下。 她母亲大唐括氏不舍,要留她多住半年,完颜虎道:“辽南的农忙时节快到了,我不回去看看心里不安。那些种子都是我播下的,我好歹得看到它们收入仓库才放心。” 大唐括氏知道劝不住,只好放她离开,却留下了她一对儿女以娱膝下。儿女暂时留在母亲那里完颜虎倒也放心,会宁上下对她这两个宝贝照看得紧,何况她丈夫也还在会宁。 她晓行夜宿,到东京时正是中午,她也不进城歇脚,继续催马南下。 萧铁奴在鞍坡听说完颜虎经过,连忙率领一百轻骑奔了出来,一路护送她到辽口才回去。 到辽口时天色尚早,但完颜虎还是进城来看——这里不比东京,因为辽口已是丈夫的辖地,更是进出辽东半岛的两大入口之一! 此时辽口已经颇具规模。鞍坡附近的煤泥铁石从辽河南下,在这里停一停,将铁石粗粗加工后便换了海船去津门,煤团则另有一批人加工成蜂窝煤饼等成品,连同煤炉一起南下。 津门夏季的繁华曾一度令辽南燃料供不应求,这种庞大的需求大大刺激了辽口的经济,光是搬运和制煤便养活了一大帮人。这些工人以及辽口的驻军都需要吃,需要穿,需要住,一个产业繁荣起来后又带动了另外一个产业。加上此处既是交通要道,又有大军坐镇,治安较其他地区为好,商贾都愿意到此置业、贸易。这种良性循环让辽口在短短一年间由一个靠河的纯军事小城寨发展成为一个军事与工商并重的濒海城镇。其规模虽然远远不能和大宋的名镇相比,但活力则或有过之。 完颜虎在曹广弼和杨朴的陪伴下骑马绕辽口走了一圈,慨叹道:“你们真能干。去年经过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片荒芜,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会聚拢这么多人?造起这么多房舍?” 杨朴微笑道:“大辽为了对付我们大金,大举征发兵马粮草,把原本就困乏的国家搞得民不聊生。许多人在老家过不下去了就都往这边跑。那些带着点财物的就租赁一块地方做点小买卖,没钱的就卖手艺,没手艺的就卖力气。一个地方只要能让人过得好一些,周围的人就会聚拢过来的。有了人,还怕盖不起房子?” 完颜虎道:“这里再过一年半载就比会宁汉村还热闹了,只是地方太杂、太乱了一点。” 杨朴道:“这是个新城,大家都才来,有些事情自然没会宁汉村那么规矩秩序。不过我们会努力教化他们的。” 忽闻一阵悠扬的声音传来,完颜虎从来没听过,便问是什么,杨朴道:“是镇海寺的暮钟。” “镇海寺?” “是一间和尚庙。”杨朴道:“那些和尚是津门那边来的,带着七将军的书信来求一块地建寺。这小庙才建起来不足两个月,便已经有了许多信徒。他们来了之后劝人为善,从富裕人家那里募钱赈贫,收养各地流浪来的孤儿,委实做了不少好事。公主你刚才还嫌这里乱呢!其实几个月前更乱!到处都是垃圾,南来北往的人各操一种口音,往往各依各的籍贯种族而居,常常生事。幸亏事这些和尚,把我们汉部的规章编成了歌诀……” 完颜虎插口道:“歌诀?” “就是可以唱的变文,一时说不清楚,若公主有兴趣可以叫一个和尚来唱唱。” 完颜虎摇头道:“不用了,你继续说。” 杨朴继续说道:“这些歌诀都是劝人和睦相处、辛勤劳作、举止礼貌的歌诀。我一听,这些歌诀唱的不是我们在会宁汉村时的规矩?不过内容又有所不同,似乎这些和尚又羼了许多因果报应的东西,我虽然不是很喜欢,但很多部民却愿意信。有好多事情我们下告示晃刀子都弹压不下,这些和尚竟然用一张嘴就摆平了!想到这点我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开始二将军并不赞成让这些和尚建庙,只是却不过七将军的意思。不过见这些和尚来了以后,辽口的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风气习俗日有所进,才知道让他们来这里大有道理。” 完颜虎听得出神,就要去佛寺看看,杨朴道:“镇海寺规模简陋,没什么可看的。要看不如等到了津门去看看他们的祖寺。” 完颜虎问道:“祖寺?” “就是津门的孤山寺。镇海寺的主持是孤山寺主持慧观和尚的徒弟。” 完颜虎想了想便打消了去镇海寺的念头,在辽口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这段时间杨朴一直在辰州、开州以及曷苏馆部三地来回奔跑,督促协办三地政务,可以说他是杨应麒的分身。现在秋收在望,正好要去津门去向杨应麒述职,便领了一班文武人员,和完颜虎一起回津门。 他们沿途南下,隔不多远就会看见一片片待收的庄稼。辽口虽然繁华,但完颜虎对那些烟飘尘障的嘈杂其实并不十分喜欢。这时见到这些长势甚旺的田垄才打心里高兴起来。 汉部对辽东半岛的大规模开发才刚刚开始,半岛原来的居民大都能从汉部公家那里租到牛马铁器,学到耕作技术,得到作物种子,但毕竟人口太少,连同之前南下的汉部移民,整个辽东半岛的在籍农夫业不过万户,因此完颜虎眼中看到的农田是有一片,没一片,尚不是百里麦穗相连不断的景象。 晚间他们一行人在原宁州的治所、新安县城外的一个小村中休息。这个小村实在小得出奇,只有二十五户人家。村长听说公主来到连忙跑出来迎接。 完颜虎看着他眼熟,问道:“你是会宁旧部,是吧?” 那个村长大喜道:“公主你还认得我啊!我以前在周胜大队长手下干活的!现在是这个小村的村长。” 完颜虎道:“啊,原来升官了啊,恭喜恭喜。” 那村长也有些得意:“谢谢公主。我是种田种得好,又认得字,所以就派下来管这些新招的游民。这些人都是西边北边逃过来的,种起田来,那叫糟蹋地方!要按他们那种漫撒种,等收粮,一井地别想收个百来斤!” 完颜虎回望了夕阳下的玉米田道:“不会啊,长势很不错嘛。” 那村长道:“哼!还不是叫我给打出来的!” “哎呀!”完颜虎叫道:“你怎么打人?” 那村长慑懦道:“以前我笨手笨脚的,不也是给公主你打醒的么?” 完颜虎奇道:“我打过你?” 那村长道:“是啊,我是辽军败俘来着,被分到民部种田。有一次胡撒乱播的糟蹋种子,公主你看见就来打我一棒,又手把手做给我看。我是从那时候起才用心种田的。” 完颜虎哦了一声说:“真对不起,我竟然不记得了。” 那村长忙陪笑说:“公主您快别这么说,我们好多人都挨过你棒子、得过你的指点呢。几千号人,你哪里能一一记得?不过大家时候谈起都说你那是爱深责切。” 众人一听都笑了,杨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会用成语了,看来果然有读过一点书啊。” 当晚一行人便在这个小村落住下,那个村长奉上番薯饭,不好意思地说道:“猪才养了三个多月,汉部的规矩,不敢杀。” 完颜虎道:“你做的对。我也不贪口,能吃饱就行。”吃完饭又问起他老婆日子过得如何? 这位村长夫人却是个高丽人,当初作了女真的俘虏,被这位村长花了两斤茶买回来做老婆,这位村长夫人人长得粗,话说的却流:“离开会宁后,蛮苦的。” 那村长骂了她一句道:“你懂什么!今年自然苦些,但明年就好了!” 完颜虎愠道:“你怎么能这么对老婆!”又问那村长夫人怎么个苦法,村长夫人说粮食不大够吃,有钱也没地方买去。问她为什么粮食不大够吃,她又说“都被南边的人骗着买走了”。跟着回屋捧出一大把宋钱来道:“当初听说是津门的人,那是七将军坐镇的地方,想来是七将军的意思,我们才肯换。可换了这堆东西,吃又不能吃,穿又不能穿,有什么用处?” 第五十九章 公主回家了(下) 完颜虎一听这话,回视杨朴要问他是怎么回事,杨朴问了那村长夫人当初用多少粮食换了多少钱,又问她家里的粮食够不够吃到收成,听她说“紧巴巴的”,便对完颜虎道:“公主,这位大嫂的粮卖得不亏!之前津门缺粮,所以商贩到处买粮食去津门卖。只要她家的粮能吃到收成就好。等庄稼收起来,她想再卖这个价钱只怕也不行了。她手头的这些钱,够他全家过个肥年的了!” 完颜虎的神色这才缓了下来,那个村长道:“就是!杨大人说的极在理!公主,你别听她妇道人家的胡说八道!我当初卖粮之前是进县城看过告示的。告示上说只要我们有余粮就尽管卖,错不了。告示上还有说明一斤番薯能换多少钱,一斤玉米能换多少布,都明明白白的。那是七将军手底下的人写的,能亏了我们?” 辽南各个县城都个专门的物价栏,标有各种重要物资的官方价格,同时会贴出一些政府对农人的指导性意见。这个物价栏看似简单,其实作用甚大,是杨应麒调节辽南物价的手段之一。此时汉部政府在民众间信用甚高,政令执行起来十分顺畅。 第二日完颜虎离开时,杨朴付了饭宿钱给村长,村长知道这是应有的规矩,也不推辞。 接下来的路完颜虎走得很慢,她并不急着回辽南,每来到一个村都要停一停,有时候特地过夜。村民们手头粮食紧张,但见是公主过访个个笑着脸供应饭宿。 不久进入复州境内,复州西北部永宁河一带是完颜虎当初带头开发的,这里聚集着辽东半岛一半的农夫,其中会宁旧部又占据了五六成,因此庄稼长势和其它地方又不一样:一眼望去,不但旺盛,而且整齐。牧场农场错落有序,建设虽然还没有会宁汉村那般成熟,但规模之大则犹有过之。 完颜虎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一些庄稼已经开始收割,永宁河边等着许多小船,将粮食一船船往海面的永宁小港运。完颜虎问杨朴这些粮食要运去哪里?杨朴告诉她目的地是辽口。 完颜虎听了心道:“那是要备战了。幸好契丹来得慢,要不然我们如何挨过去?” 出了永宁县境内,南边的一切对完颜虎来说又开始陌生起来。当第一次踏足津门时,完颜虎觉得自己简直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此时的津门已经过了交易旺季,市集比四五月时萧疏得多,然而商家正好借机修葺店铺,兴建馆舍,因此这个港口小城市简直变成了一个工地。 公主要来津门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传到津门了,不但自卢克忠以下的官方人马紧张准备着迎接事宜,就是赵观、刘从、黄旌等商人,慧观、证因等和尚都翘首以待。 完颜虎入城这天,津门北边的道路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卢克忠居中,商人在左,僧人在右,百姓在后拥簇,热热闹闹地把这个看起来半点不像公主的公主接进城去。 城内大排宴席,主持的是卢克忠,出钱的却是赵、刘、黄、李、林等商人。完颜虎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在会宁时候虽然也参加过大规模宴会,然而她从来都是躲在父叔、兄长或丈夫的身后,而这次她却是整个宴席的核心,每个人都看着她,每个人都恭维她,每个人都奉承她。 会宁的礼俗极为朴陋随意,就算是在大金皇帝阿骨打面前,大臣重将失礼疯闹的事情也时有发生。然而在这个场合里所有人都显得那么礼貌,所有动作都显得那么拘束,整个氛围让地位最为尊崇的人也不敢轻易失范。 完颜虎在周到的安排中像一个木偶一样被礼数扯来扯去,手足无措地经历了一天的流程:汉部猛安府第的酒宴、市集的视察、孤山寺的礼佛祈祷…… 一天下来,完颜虎觉得比干一整天的农活还累!她忽然发现:会宁汉村那种平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陪着丈夫、陪着汉部一路走来,到最后却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晚在汉部猛安府内,完颜虎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总觉得今天似乎少了什么人似的。过了许久,才忽然想起来:“应麒呢?他今天怎么没来?” 杨应麒自然知道完颜虎要来,也知道卢克忠等人安排了好大的阵仗等着这位大金公主,他不喜欢那种敲敲打打的大场面,然而也不好浇灭津门对公主到来的激情——杨应麒懂得:在丰收过后,必须有这样一件喜庆的事情来让这个港口的新居民们发泄他们心中的冲动。于是他自己躲了起来,却把完颜虎给牺牲了。 公主去孤山寺礼佛时,杨朴来到了初成规模的管宁学舍,向杨应麒禀告了辰州、开州和曷苏馆部的情况。这一年来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因此杨应麒对这三个地方的政务其实也不陌生,三言两语间便说到了重点:张浩和王政都十分配合地在政务上接受津门方面的节制,并且已经在政制上将这两个州纳入辽南整个大局中来;曷苏馆部由于在与津门的贸易中得到不少好处,也十分乐意接受杨朴的指点来治理本族。比起大金其它地方存在着或叛或抗的隐患,辽南地区的治理可以说非常成功。 短短一年间,辽南的在籍人口比汉部最后一拨南迁人口到达时翻了一倍有余。新增人口有一半是来在隐匿人口的显性化,另一半则于南北各地的新移民。由于整个半岛的庶政管理体系已经搭建起来,所以源源不断流入的新人口很容易地被纳入治理之内。在这个乱世,新流入的人民对生活的期望普遍较低,大部分人基本上只要有口饭吃便已经满足了。因此,整个半岛很快就实现了内部的和平与大治。 不过对杨应麒来说,南迁之后最让他喜出望外的莫过于得到大批的渤海读书人。这些人的加入让汉部的整个文官系统运转得更加流畅。 “朴之,”杨应麒问道:“你说我们下一步该干什么?” 杨朴道:“整顿兵甲,西向攻伐。” 杨应麒还是摇头:“大辽疆域万里,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吞并的。大金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已经攻占了的土地,所以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再打一两次双方就都需要停下来休养生息了。这段时间我们该干什么好呢?” 杨朴想了片刻说道:“修政安民,韬光养晦。” 杨应麒摇头道:“那还不够。而且辽南三州一部都已经走上正轨,不用我们去推动,整个行政系统自己就可以运作得很好了。” 杨朴问道:“那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站起来走处门外,杨朴也跟了出来,见他指着西南说:“大海的那边,就是华夏正统所在。朴之,你敢不敢上船渡海,到中原去走一遭?” 第六十章 报怨军的去向(上) 但凡浅演之民族,若其兴也勃,则其亡也忽。契丹民族在辉煌了二百余年之后,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腐化,并在女真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濒临分崩离析的边缘。 虽然大辽仍然有万里疆土,但契丹民族能上战场的兵源却已经逐渐殚竭。大宋政和七年,辽天庆七年,金天辅元年,辽廷为了抵抗女真西犯,不得不大规模地征用汉化民族为兵。将兵器交到这些被统治者的手中到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契丹贵族未必没有忧虑,然而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上一年的东京乱局令半个东京道的庶民流离失所,无所依归。其中一部分由折彦冲带领渤海士子安顿在辽阳府一带,一部分在辽南开始发展之后流入辽口、永宁、津门等地成为汉部新的劳动力,另外一部分则涌向大辽的中京道和南京道。 大辽都元帅秦晋国王耶律淳奉辽主诏命,在中京道西线设防,招募从辽东来的饥民得两万余人,以其中最豪勇有力的渤海人郭药师为首。又选燕云平州路汉人五千人入军,并劝诱燕云一带的富民依照各自的等第进献武勇军马,共得两万八千人,以“报女真之怨”为名,名曰“怨军”。 “怨军”自成立之后便长期作为大辽末年的一支重要行伍而存在。不过如果说这些军士心中真的有怨,那这种怨恨只怕也是十分复杂的:对于过界则掠夺、攻克常屠城的女真人,他们心中确实有怨;可是对于辽廷,这些汉化民族的军丁们心中也未必没有看法。 这支怨军共有八营,屯于辽金边界。汉部的侦骑队伍越来越发达,最前锋甚至望到了怨军的所在地蒺藜山,而辽人竟没能将这些大胆到近乎放肆的汉部侦骑拦截下来。曹广弼听完下属的回报后给杨应麒写信,要他安心处理辽南政务:“其所谓怨军者,乌合之众而已。且主帅决无东进之魄力,我等可缓待秋收,粮足马肥,而后西进。” 辽帅以其无能证实了曹广弼的断言。怨军名为抱怨,似有进取之意,实为防卫之师,自成立后一直到天庆七年的冬天,都没有一人一马闯入辽阳府腹心。 在这段时间里,曹广弼得以从容整顿汉部的军旅。在经年的实战锻炼中他对兵法的领悟越来越精到,狄喻昔日所论在他眼中已属“旧学”,反而是从杨应麒一手打造的那一套严密的财务管理体系和绩效考核体系中他悟出了不少东西。和耶律淳一样,他也从逃入境内的流民中择人入伍,不过他的标准远比耶律淳为苛刻,而新兵入伍后的训练也更为严格。 几乎是和曹广弼同时,萧铁奴也将手底下的胡骑扩张到一千二百人。不过和曹广弼不同的是,他的部伍中少有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这支由奚族、蒙古、渤海、高丽、五国等十几个种族构成的杂种部队是汉部所有部队里最狰狞、最嗜血的一部,他们冲锋陷阵唯一的准则就是看萧铁奴的马刀而进退——就算马刀指处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这支部队的暴力向来为曹广弼所侧目,杨应麒甚至不敢轻易放他们进入辽南。对于他们俩的这种“偏见”萧铁奴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或许他自己也知道他带的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反正只要杨应麒所提供的钱粮兵器能满足他这支部队的欲望就行。 汉部在不断壮大的同时,内部其实已经开始产生不同的意见。在政务上杨应麒的意见处于绝对的优势,但在军务上则不然。 狄喻是最为传统派的兵家,杨开远和阿鲁蛮的学力见识都还没能走出他的笼罩,欧阳适的种种作为其实也就是将他在师友们身上学到的东西搬到海上而已。但曹广弼和萧铁奴却都已经别树一帜。 曹广弼手底下的部队组织越来越严密,兵种越来越复杂,因此他对杨应麒所提供的后勤依赖也越来越大。杨开远的工兵体系和汉部医局的军医体系都被他整合进来,甚至僧人对军队士气的约束与激励他都开始考虑了。他觉得站在大宋军制军备的基础上去芜存精,会产生他现在的这些想法简直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而萧铁奴却反其道而行。他带兵从来都坚持简单、简单、更简单。曹广弼的军队就算没有仗打也要坚持强度极大的训练,萧铁奴却看不起这种训练。没仗打的时候,他会带着那千来个连汉话也说不流利的部属闯入长白山打猎,有时候甚至突入东海女真或高丽人的领地。他们的铁骑过处,偶尔会有一些部族村落忽然消失,类似的蛛丝马迹也曾引起杨应麒等人的怀疑,然而由于没有一点证据,一切都只能不了了之。 大宋政和七年、金天辅元年十月,汉部迎来了两件喜事:杨开远和阿鲁蛮都成亲了。杨开远娶的是辰州刺史张浩的妹妹,阿鲁蛮则娶了胡十门的女儿。 张家是渤海大族,张浩的堂妹自幼接受与中原大族闺秀相似的教育,颇有名媛风采。而阿鲁蛮的媳妇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在杨应麒看来:“这个嫂子长得和五哥很配……呵呵,他们自己高兴就好。” 阿鲁蛮成亲后不久,胡十门就病倒了,临终前他上表希望能由阿鲁蛮代自己成为曷苏馆部勃堇,领银牌。在得到阿骨打的允许后瞑目而逝。 大宋政和七年、金天辅元年十一月,大金颁赐折彦冲金牌,狄喻、曹广弼、萧铁奴三人银牌,以杨应麒为辽南副都统,在折彦冲遥居会宁的情况下摄行辽南三州政务。 十二月,驻防辽阳的斡鲁古、迪古乃、娄室等领兵两万西进,萧铁奴以千骑为左翼,大军到达辽水边时,曹广弼也引所部三千人前来会师。狄喻和杨开远则分别押运粮草从东京、辽口出发,接应大军后路。 金军渡过辽河之后,直逼显州。 第六十章 报怨军的去向(下) 曹广弼侦骑所至,每每望辽军军营驻地方回。而杨应麒和欧阳适相继打造起来的谍报系统更是深入辽国内部,汉部的将领对进军的道路心中有底,金军的进兵速度便极快。 当初耶律淳挂号都元帅之后,果如折彦冲所料,打的是能和便和、不能和便防的主意。会宁方面与耶律淳虚以委蛇,一等东京道马肥粮足,马上撕破脸皮发动大攻击。这次大军压境对辽人来说是如此的突然,以至于耶律淳手忙脚乱。 当晚曹广弼扎营后,萧铁奴帅众来附,兄弟两人见面,曹广弼冷笑道:“你不是常说你的人住惯了自家的帐篷么?来我这破营房干什么?” 萧铁奴半点也不脸红,说道:“老二你这里的守备天下第一,和你在一起我们连马都可以躺下睡觉。” 曹广弼布营谨严,临敌之际,每个军士都要和甲而卧,执兵而眠。又有各种防袭营的工具措施,仅以哨岗论,每次扎营都会选择一个高地支起一个哨塔,塔上设有汉部巧匠做成的“猫眼琉璃灯”,乃是将灯放进一个不透光的灯笼中,开一处小孔透光,内部各个方向贴有反光玻璃,按照调整好的角度将光聚焦到小孔对面那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光束又圆又直,可以照到数里之外。此外种种设备极为齐全,一时也难尽言。 当晚兄弟两人同卧一帐,曹广弼讲些古时名将故事,萧铁奴听一个骂一个,直到四更,曹广弼道:“睡吧,明天还要打仗呢。” 萧铁奴忽然心动,道:“你说辽军会不会来夜袭?现在是四更天,是夜袭最好的时刻。” 他话音才落,便听笃笃笃一声接一声地传来,这是有人来犯的信号,敌人尚远,所以未曾大举擂鼓警营,只是以接力竹筒连响向主帅报告。 萧铁奴知道这制度,所以一听就跳了起来道:“我带人先去,你随后来!”话没说完人已出帐。 曹广弼传哨兵来问,原来有一批来历不明的人借夜色向这边挪动,在三四里外被“猫眼琉璃灯”窥破了端倪。那批人多半是来袭营,而且还在继续前进,似乎没发现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曹广弼赶紧传命备战,副将与各部部将齐聚时萧铁奴已经领人冲了过去,待曹部军马整备齐当,前面已经杀声震天,曹广弼下令出营接应,心中叹道:“老六的人马终究快我一步!” 这一次来的是郭药师部怨军,他们没想到夜袭不成,反而被萧铁奴打了个措手不及。郭药师向怨军大本营蒺藜山溃退,萧铁奴在前横冲直撞,曹广弼在后步步紧跟,郭药师退到蒺藜山附近,蒺藜山本部怨军出来接应,而曹广弼也从后掩杀而至,双方竟然就在这彼此都未曾预料到的时间地点下会战。怨军人数较多,但不及汉部精锐,会战时候又已经处于败势,因此攻不足以破曹广弼之严阵,守又不能当萧铁奴之锋芒。 辽军其它部伍闻风来援,这些兵马才进入战场,忽然汉部背后杀声震天,却是斡鲁古、迪古乃等引兵到了。这一支生力军一加入,辽军军心登时崩溃,郭药师眼见不敌率领本部匆匆遁走,他这一走其他各部更是大乱。 郭药师直逃到中京道南部这才驻马,一面收束败兵,一面就地征粮征兵。几日间又拉起一支像样的队伍来。他的副将问他将来何去何从,郭药师考虑了好久,终于决定去和其它辽师汇合听耶律淳帅命。 那副将道:“咱们这次大败,只怕回去要受重罚。” 郭药师道:“重罚?杀了我们,大辽还有多少能依赖的人马?南路的耶律大石?还是东路那个常败将军耶律余睹?你以为现在还是天显、会同年间吗?还是契丹人可以对我们这些异族人马想杀就杀的时候吗?”说到这里向东北望了望,又向西南望了望,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这两眼所包含的真正意义:大辽眼见是不行了,自己和怨军的未来,究竟应该是叛归大金,还是依附大宋? 大辽境内的非契丹族群,此刻在想着同样问题的决不止郭药师一人。而一早就和汉部扯上关系的赵履民、刘介等人则没有这方面的犹豫。当初辽廷征富民进献武勇兵马时,他们几家连一个家丁也没让出来,只交出了几十匹羸马作为搪塞。他们这样做以后也曾担心过,怕契丹人会严厉处罚他们,赵履民甚至连家人也悄悄转移到津门去以防万一了,但他们等待到的结果却是:由于各级官员或互相推诿或自顾不暇,事情竟然不了了之。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这批人更看穿了辽廷的无能,刘介终于下定决心把大本营迁到辽口,多年囤积的货物马匹也悄悄在渤海沿岸上船分批运往辽南。 刘介第一次面见杨应麒时除了带来燕云、中京一带的各种消息外,更献上战马三百匹和书籍两千四百卷。杨应麒毫不客气地收了书籍战马,在开州地面上划了一大片地方给刘介作牧场,这个牧场除了要接受汉部马匹出境的节制外,许他自主经营买卖。 刘介喜出望外,又进献“飞鸟传信”之术。杨应麒大喜道:“你们家还有这绝活啊!怎不早点献上!”顿了顿又道:“我该再封赐些什么给你才好呢?” 刘介忙道:“许我家经营这么大一个马场,已经是泽及子孙的大赏赐了,不敢再奢求其它。” 杨应麒笑道:“那就先搁下吧。不过我会记在心里的。” 蒺藜山一战打垮了辽人在东面辛苦经营的防线。金天辅三年春节到来之前,斡鲁古、曹广弼等人横扫中京道,萧铁奴兵锋所及,连紧靠辽国中京的惠州也望风投降。大辽的中京和上京终于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金军的视野之中。 杨朴看着谍报对杨应麒道:“如今乾州、懿州、豪州、徽州、成州、川州、惠州都已经被我们收入囊中,大辽中京道对我军几乎已无屏障可言。若再令萧将军铁骑南下……” 杨应麒摇头道:“不!仗打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前锋兵力已疲,而辽人在中京的实力深浅未知,不可妄动。再说,这次会宁那边似乎也没打算一举灭辽,否则领军出击的就不是斡鲁古、二哥他们,而必然是斜也、斡鲁等重臣——甚至是国主亲征。大金扩张得太快了,需要时间来消化已经吃下的领土。所以这次进军,应该是为接下来的和谈作准备。我军要再西进,应该还得等等。” 杨朴问道:“等等?那会是多久?” “这就难说了。”杨应麒笑道:“也许一二年,也许三五年。但不管打不打仗,我们俩总有得忙的。大宋密使的船似乎已经进港了,也该安排一下了。” 第六十一章 大宋通问密使(上) 做皇帝的人,很少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风流潇洒的大宋道君皇帝赵佶是古今帝王中艺术到入骨的斯文男子,然而他也做过超汉武、比唐宗的美梦,以为自己可以做个文武双全、开疆拓土的天子。因此他委任宦官童贯征讨西夏,也不管弄得天下喧嚣,哪怕只得个一州半府,也足以让他沾沾自喜。 两年前燕人李良嗣来归,诉说女真起兵攻辽,契丹人节节败退之事,并献上夹攻大辽、收复燕云之策! 这还得了!收复燕云可是自太祖太宗以下历代皇帝梦寐难求的宿愿!若能在自己手中克成,书之丹青,便是威耀万古的大事!虽然他求长生,盼成仙,但这些毕竟虚无飘渺。若将来的谥号中若有个经天纬地的文字,或威强叡德的武字,或辟土服远的桓字,则他赵佶也大可昂首挺胸去见列祖列宗了。 因此他不管太宰郑居中的反对,对李良嗣大加赞赏,赐姓赵,授朝请大夫、秘阁待诏。由于陆路难通,便有臣僚献议由海路来和女真沟通。一开始朝廷间接委派黄家去打探消息,后来欧阳家得到消息后也准备掺上一脚。欧阳适对这件事情本来很感兴趣,但杨应麒当时却认为时机尚不成熟,硬是把这件事给压下了。 津门开港以后,从泉州、明州等地来的海船多属走私,但朝廷既然对辽东密切关注,对津门的事情便多多少少知道了些。其时已入冬季,但皇帝着急,也不管风向不对、海路难行,催着通问女真。幸而这时泉州商人黄旅告知那些主管此事的官吏:选一个风浪不大的日子从登州入海,循沙门、驼基、乌湖各岛北行,或能到达津门。朝廷当即命登州知州王师中办集此事。王师中推荐青州吏马政,持了朝廷的市马诏书,出使女真。 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之间直线距离极短,若是顺风,半天就到。但冬季北风正劲,船只向北极难。幸好有黄家出船出人在前引路,逐岛北进,无风无浪则摇橹,侧风斜来则用小帆,北风当面则避于岛岸,将平衡折叠帆的技术用得出神入化,没多久就进了津门。 此时津门的交易旺季还没到来,但北边商人已经开始抢占地盘,而南边商人去年留下来的伙计也都忙活着准备接应南来船只。 大宋密使来访其实中间少不了杨应麒的推动,因此这天马政才进港,杨应麒便知道了。黄家的家人将马政的官位、来历向杨应麒的文书报知,这个文书又连夜来向杨应麒报告,杨应麒听了对杨朴道:“看来这马政只是一个打前哨的角色。我不便出面。” 杨朴道:“那就我去跟他谈。” 杨应麒点头道:“好。” 杨朴又问道:“其间方寸当如何把握?” 杨应麒沉吟道:“军国大事暂时先搁着,有两件事情却要紧:第一是开边境榷场,并允许泉州、明州商船北上。去年林家、黄家、欧阳家的商船北上,都是拿往高丽、日本的船引掩人耳目,这可不是长久之策。咱们得想办法让来赚钱的商人都安心些。大宋若能同意恢复登州到津门的商道,那津门的货物在顺风季节一月之内便可到达汴京!咱们的生意至少要翻一倍!大宋既然想和我们通好,这件事情办起来应该不难。第二是两国的地位问题。我听黄旌说朝廷对出使女真的礼节规格有过争议,这是象征两国地位的大事,轻忽不得。若在两国交往中金国国主也只是一个边鄙酋长,那我们汉部这些什么‘大将军’、‘七将军’还有什么地位可言?而且会宁方面也不可能答应。” 杨朴道:“若他们要求面见国主呢?” 杨应麒道:“你先推诿着,看看他们的国书怎么说。他们已经入瓮,咱们不用着急。” 杨朴私下沉思,摸透了杨应麒的意思,便不急着去见马政。只是让人暗中监视,并暗示津门各方豪强不得擅自和他接触。 马政这次奉命出使,出门前家人都哀哭相送,便如他将一去不返似的。马政自己也觉得此次多半九死一生,想契丹已是胡戎,何况更加僻远的女真?谁知一进津门,但见市集井然,行人来往、言语谈吐一如大宋,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但黄家的家人咬定说这里就是大金境内的津门没错,这才让他安心。 此时宋、金之间还没有建立官方联系,因此马政一时不知该如何和金国的官员接头,只好先在黄家家人的安排下住进了津门最体面的客栈。 这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听隔壁有人在读《汉书》,用的竟然是汴梁的雅言。马政大喜,以为是万里遇故知了,连忙过来攀谈。一问之下,才知这位读《汉书》的年轻人却是辽阳府籍、来津门管宁学舍求学的儒生。 马政问道:“津门也有孔庙、学舍么?” 那儒生道:“自然有!”跟着与他说起津门的典章制度,却一一与大宋略同。 马政一听大为放心,心道:“既然是礼仪之邦,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这次大宋派了他这么一个半小不大的官员出使,一来是因为海路凶险,二来也是怕女真是野蛮之族难以理喻,因此满朝大臣个个害怕,视为险途。 马政又问起大金在津门官位最高之人,那儒生道:“津门最大的自然是大金汉部大将军、辽南都统折讳彦冲!折将军是我大金驸马,既亲且贵,而且因立大功而裂土封候,这复州其实就是折将军的封地。不过折将军通常都在都中决断国务,随侍圣驾,不在津门。现在辽南的地方政务是由副都统杨讳应麒总领。这位杨副都统是折大将军的异姓兄弟,我们辽阳府的人一般都称他作七将军或小杨将军。” 马政奇道:“七将军或小杨将军?这叫法又有什么来历?” 那儒生道:“马先生是刚从大宋来,所以才不知道。我们折大将军有六个异姓兄弟,个个是大金的股肱之臣!他们六人仿刘关张结义故事,以折将军为长结拜为兄弟,杨将军行七,所以称七将军。因为兄弟七人里面行三的杨讳开远将军也姓杨,因此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口顺,便唤三将军作大杨将军,唤七将军作小杨将军。” 马政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津门现在最尊贵的便是这位小杨将军了。” 那儒生摇头道:“说到官大,现在辽南自然以小杨将军为首。但轮到尊贵,津门还有一人更尊、更贵。” 马政奇道:“不是说折大将军在都中处理国政么?怎么还有一人更加尊贵?” 那儒生笑道:“马先生听话不仔细!方才不是说了折将军是大金的驸马么?这里是折将军的封地,公主殿下的鸾驾自然也在此!” 马政一听笑道:“是我疏忽了!” 第六十一章 大宋通问密使(下) 这位“凑巧”住在大宋密使隔壁的儒生,将津门、辽南地方的律令政制一一和马政说知,又大肆渲染了折彦冲在金国的权势。 马政听了心道:“这位折大将军既管政务,又掌军务,而且还裂土封侯,想来是金国的权臣了。若能见到他,多半便能传达我主的旨意!”当下又请教这儒生如何才能见到大将军。 此时马政还没露出自己密使的身份,只说自己是来津门买马,因此那儒生一听“吃惊”道:“马先生你一介商人想求见都统大人,哪有那么容易!” 马政犹豫良久,才道:“实不相瞒,我不是普通商人,实乃大宋密使。” 那儒生“惊骇”更甚,张大了嘴巴合不拢,过了好久才道:“原来是大宋的使者,失敬失敬。不过马大人既然是上国使者,为何不往官衙驿舍,却住在客栈?” 马政叹道:“我从大宋来,并不知道大金国事,怕大金是不通礼仪的蛮野之邦,又不知道贵国有哪些衙门,因此不敢造次。” 那儒生点头道:“原来如此。马大人是上国使者,大宋使者初次来访,想来得由地方官吏逐层上报。如今津门由复州刺史卢大人主管庶政,若马大人信得过我,明天便由我代为投书接引如何?” 马政大喜道:“甚好!甚好!”又问复州刺史卢大人的官阶以及金国官员相见的礼仪。 那儒生道:“我们大金职官用的是古称,刺史等若唐代县令,也就是你们大宋国的知县、知州。我们大金礼仪与大宋也没太大区别,只是更为简略罢了。” 第二日马政穿上官服,由那儒生替他投书,卢克忠当即接见。问了马政在大宋的品阶,两人以官礼相见。 卢克忠道:“大宋与大金向无来往,马大人忽然来使,事出突然,为谨慎起见,请出示国书以释本官之疑。” 马政出示市马诏,卢克忠看了道:“印玺不像假冒,只是两国通问,为何却用诏书!” 马政道:“大宋乃万国宗主,下诏书有何不妥?” 卢克忠冷笑道:“万国宗主,却不知比辽如何?” 马政道:“依照澶渊之盟,乃是宋兄辽弟!” 卢克忠哼了一声道:“那请问大宋对大辽用的是诏书还是国书?” 马政道:“国书。” 卢克忠怒道:“大辽不敌我大金,乃是举世皆知之事!如今贵国对大辽用国书,对我大金却用诏书,却置我国于何地?” 马政一时语塞,接应他来的儒生帮着道:“父母大人,大宋与大金隔着辽国,互不通问,不知我大金也是大国,方有此失。此事关涉两国交涉,还请父母大人代为婉转才好。” 听了这话卢克忠神色稍霁,对马政道:“贵官无礼,有辱我国,本当驱逐出境。念是彼此音讯不通,不能深责。本官只是一州刺史,不敢妄自处断这等大事,待我禀告上官,别日再行接见。” 便命人带马政先到驿馆休息,马政身在客地不敢违抗,随衙吏出来。出了衙门后那儒生向马政告别,马政甚是感激,要赠他绸缎若干,他却不受而去。 本来复州州衙十分朴素,几个月前杨应麒忽然想起这是津门的门面,赶紧派人修葺。这驿馆也是因为要接待宋国来使才加紧建成的。比起这两处地方,杨应麒自己办公的地方反而简陋得多。 马政住进驿馆后和外界难通音讯,比起之前更无自由。津门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敢擅自出门。好在看门、侍奉的人都十分礼貌,一切生活必须品也应有尽有。眼见春节越来越近,自己若不是接了这差事,此刻多半已经在家里乐享天伦了。 如此熬了整整半个月,才有人来相请,见面的地点仍是州衙,但这次卢克忠却坐在偏位,上位坐着一人,看官服比卢克忠要大得多。汉部自杨应麒以下本都没有穿官服的习惯,这次是为了接见马政,才将大辽汉系官服给搬了过来。 卢克忠和马政见礼罢,介绍那位官员道:“这位是辽南副转运使杨讳朴杨大人。” 辽南的行政系统职责分明,官名一时间却颇为混乱。杨朴是杨应麒的臂膀,折彦冲便表了他一个转运副使的衔头,阿骨打和吴乞买等都不懂得这些虚文,想也不想就准了。 这转运副使却是个大官,之前杨朴便是以此督制辰、开两州政务。这个官衔辽、宋两国都有,因此马政一听就知道杨朴这个官有多大。只不过他以上国使者自居,对杨朴只行平礼,杨朴也不见怪,开口先问了大宋最近的政事。马政隐恶扬善,将大宋天子大大夸奖了一番。杨朴颇知大宋之事,心中冷笑,口中却不道破。 寒暄毕,马政取出诏书,杨朴却不接,说道:“此书不合礼节,本官不能接,也不敢接。若真要与我大金通好,请换国书来。” 马政又请引见大金国主,杨朴道:“我大金尤胜大辽,若来通问,需依与大辽通问之例。” 马政苦请,杨朴只是不允,一定要他先回去换国书来。 马政道:“海道凶险,请贵国看本使此来不易份上,略为通融。” 杨朴道:“津门至登州不过百里海途,朝发夕至。从津门到我国都城会宁虽有千里之遥,但都是大金境内,并无阻滞,便如贵国自杭州、泉州等地到汴京一般。若要见我家皇上,等贵使换了国书来不迟。” 马政无法可施,只好答应。杨朴又道:“大宋与大辽为敌,我大金也与大辽为敌,正所谓同仇敌忾,合当为友。因此凡大宋商人来我津门贸易,我国都妥善待之。此是我国愿与大宋交好之明证!大宋是礼仪之邦,贵使回国之后请代禀大宋皇帝,若我国商人前往泉州、明州贸易,也请勿拒之门外。” 马政道:“我大宋胸怀天下,泉州、明州,万国商人都来得!大金既是友邦,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杨朴又道:“昔日登州本是出海大港,因大辽之故方才没落。若大宋有意通好,可开放榷场市集,也好让我大金国民过去买茶卖马。” 马政听到卖马两字心中一喜,说道:“昔日防海,实为防辽。如今辽东易主,想来朝廷定会另行处置。本使回朝后定然启奏我主,促成此事。” 杨朴大喜,命摆宴席款待。 第六十二章 联金扶汉之策(下) 金天辅二年,大宋改元重和。 马政顾不得回家过年便匆匆向汴京赶来,时当正月,虽然天下衰疲,汴京却一片欢庆。马政当晚入城,第二日大内便传诏命他火速入宫。 马政入殿之时,只见台首蔡京、太保童贯、太宰郑居中、宣和殿大学士蔡攸等重臣,以及赵良嗣等相关臣属都已在里面。 马政面君行礼,将此去津门听到的北国形势述说了一遍。道君皇帝赵佶等听说女真人已经攻到大辽中京附近,无不震惊。马政又述说在津门的种种见闻。 太宰郑居中是蔡京的政敌,蔡京既赞同出兵燕云,他便无论如何也要反对。这时听马政将津门说得犹如江南繁华小城一般,出列喝道:“马政不忠!胆敢欺君!辽东蛮荒之地,怎会有这等气象!” 马政吓得磕头出血,指天发誓。 道君皇帝问赵良嗣:“马政所言实否?” 赵良嗣心中踌躇,他当过多年的辽臣,知道辽东决非如马政所言,但他又是赞成联金攻辽的——这盘的主意本就是他出的,这时却不好驳斥马政,便启奏说:“微臣未去过辽东,且微臣归宋经年,或许辽东发生了一些微臣所不知道的事情。不过马大人所说的辽南转运副使杨朴、复州刺史卢克忠确有其人。这两个人在大宋并不知名,想来马大人无法杜撰。” 马政道:“微臣到辽东后也曾多方打听,听闻这津门虽然开港不久,但由于负责规划建制者乃是几个有本事的汉人,所以才能如此。”跟着便述说折彦冲等来历、权势、地位,又转述了黄旌结好汉部的策略。 道君皇帝大感兴趣,问道:“你说那金国的驸马折彦冲本是我大宋子民?” 马政道:“是。他们在女真也自称汉部,不但不讳言还颇以为荣。臣还听说这次女真之所以反辽,很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群汉人从中鼓动。黄旌说他们是要借女真的兵力来复仇。” 道君皇帝问赵良嗣是否知道汉部的事情,赵良嗣奏道:“女真大军中确实有一汉部,首领是女真前节度使完颜乌雅束的女婿。这伙人骁勇善战,女真攻辽的时候往往以他们为前锋。微臣以前虽然听过汉部之名,当时以为那只是音转,却不知道他们原来也是汉人!” 马政道:“就臣在津门所见,来往行人的言语、装束都与我大宋无异。且这折彦冲对大宋商人十分善待,看来心中必然有亲宋之意。” 道君皇帝又问道:“你刚才说他们和辽人有仇,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马政道:“似乎他们本是流落辽境的汉人,久被契丹人欺压,因此生恨。” 新任尚书右丞王黼善测赵佶心意,听到这里已知皇帝心中不但联金攻辽之心已坚,且对那女真汉部大感兴趣,便奏道:“辽人夺我燕云,与大宋乃是世仇!只要是汉家子弟,哪个不恨?这伙汉人必然是天赐我朝,为的就是助大宋克灭契丹!如今辽帝失德,万民罹苦,愿陛下念燕云百姓遭涂炭之惨,代天谴责,以顺伐逆,既解燕民倒悬之难,又复祖宗往昔之土。王师一出,十六州百姓必壶浆来迎。规复之举,便在今日。” 赵佶听得龙颜大悦,郑居中见天子这般模样,也不敢乱说话了,蔡京之子、宣和大学士蔡攸不甘人后,也出列奏道:“马政出使之前,朝廷常恐那女真是北鄙之族,不通教化。如今女真既有中国大臣当朝,已服教化,正可晓以大义,使之成为我大宋边藩之国。”又献上一策:待燕云之事大定以后,可渐渐扶植折彦冲为女真酋长,让他为大宋镇守东北边疆。 蔡攸所言正合道君皇帝的心意,赵佶一边听一边点头,群臣见状,纷纷各献奇策:如何结好金国,如何示恩汉部,如何收服折彦冲,一时间个个都成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张良了。 道君皇帝当即委童贯措置通好女直事,命监司、帅臣不许干预童贯行事。开登州榷场,许金人前来贩马。又另遣赵良嗣为正使,马政为副,属官十二人,仪仗若干,持国书出使金国,相约攻辽。 大宋朝廷办事拖拖拉拉,正月就已经决定的事情,到三月马政还没走出开封府。不过让登州开榷场的诏令却在二月就已经到了津门,刘七听说,赶紧放信鸽回津门报信。 杨应麒接到信后对杨朴说:“生意来了!” 杨朴道:“大宋最想要的莫过于马,但马是强国之本,不可轻易出境。” 杨应麒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俗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年卖他个几百匹总是要的。” 命欧阳适的堂弟欧阳运准备好几艘海船,又让刘从带上两百匹好马南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船还没出港,不知为什么消息忽然走漏出去,李相隆的伙计、赵履民的掌柜等北国商家都纷纷来求,希望一起上船南下。杨应麒也不拒绝,塞了整整三艘千料大海船,这才扬帆过海,在登州上岸。 登州知州王师中听说津门有商船来到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这登州榷场要真正运作起来非得一年半载之后,哪知诏令到登州才五天,这些“胡人”就来了! 王师中知道皇帝一意要结好金国,何况朝廷又来了诏令,也不好回绝他们,便请来刘七道:“贵国的船未免来得太快了。如今一切都未就绪,如何安置?不如且先回去,等登州一切料理妥当,你们再来。” 刘七道:“王大人的难处我们知道,只是现在海风从北向南吹,南来容易北归难。逆风行船,弄不好还要出意外——若此刻在登州、津门海面出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岂不有亏大宋天子盛德?不如这样:我们这些天停靠的那个港湾也算宽敞,周围又没有什么居民,就让这些商船在这个港湾停下,在靠港的地方用篱笆围一片地方作市集就好了。他们这些北国的商人,有一片泥土就做得买卖了。等正经榷场建起来,再让他们搬过去。” 王师中思虑半晌,说道:“暂且如此罢。不过你却得告诫他们:没有允许不得擅自离开港口。否则恐有扰民之事。” 刘七道:“若这样,食物饮水等日常起居却怎么办?” 王师中道:“我看刘大人的属下这段时间甚守规矩,不如就由刘大人居中策应,里面需要什么东西,便雇佣临近乡人运进去。篱笆墙内都是贵国商贾,还请刘大人严加约束。” 第六十三章 登州的新榷场(上) 大宋重和元年、金天辅二年,大宋商界又出了一条大新闻:登州要开榷场了。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鸽子到处乱飞,十天半月间半个大宋就都知道了。 但这个在某种策划下轰动商界的榷场其实十分简陋,只是沿着一个天然港口,在一片荒地上围上一圈篱笆,篱笆内支起帐篷,有几座帐篷,就有几个北国商家。 这些商家有的卖人参,有的卖貂皮,有的卖铁具,有的卖皮货,还有几个商家卖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叫什么玉米、番薯什么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围在港口边乱跑的两百来匹马! 大宋对马的需求简直是无止境的,一个地方只要有马卖,商人在一千里以外都能嗅到味道。 本来,用篱笆围起来的那片荒地极小,马下船以后地方便大显狭促。别的货物可以收起来叠起来甚至放在船上,唯有马匹却不得不腾出一片地方来供养,要不非害病不可。因此刘七便去求王师中把地方划大一些。王师中心想买马于国有益,便答应了,请登州通判去划界。 马商暗中贿赂了那通判十匹好马,那通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围上一大片荒地——反正那个地方又种不了田,又打不了鱼,又晒不了盐,根本就没人要。后来马商越圈越大,到后来那片地方大得足够给两百匹马来回奔跑了。 马场也港口边的榷场连在一起,榷场的商家嫌地方不够用,就慢慢占用马场这边的地方。而马商居然也很合作地让出一片又一片的空间来。后来榷场马场连在一起,竟然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寨子了。 这批人来了以后要吃要喝,要穿要住,因此就需要向登州人买粮买布,又得雇佣登州人造房推车。他们都不强买强卖,买东西、雇佣人价钱都十分公道,慢慢的登州人发现自己的活计多起来了,那个篱笆内的榷场一日比一日热闹,不断有登州的贫民进来找活儿干,或者做伙计,或者做苦力,会点武艺的还能做保镖。到后来不但贫民,连京东东路的一些厢军也来打工。有一些贫民实在安置不下,刘七便悄悄诱使他们上船,趁着向南的季风还没结束将他们载往大流求岛——那里有大片未开荒的土地和就手的农具等着他们。 这些事情,登州的通判未必不知道,然而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因为自从这个榷场开设以来每个月他都能收到数目不小的孝敬钱。而登州知州王师中则从来没有踏足榷场一步,他是个典型的行政庸官,一切文书工作都处理得很好,却很难算得上能吏。每天干完公事,便在官衙后的花园里饮酒作乐,做了这么久的登州知州,他踏出州城也没几次。而那个榷场在登州清阳河入海口附近,离登州州城颇有一段距离,按王师中骑马的速度要整整一天才能到,因此要请他来视察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不过,通判得了好处,倒也不敢忘了给他留一份,王师中对此也不抗拒。 随着这个被人称为清阳港的榷场日益繁荣,京东东路三教九流各种人物渐渐都向这里涌过来,流氓地痞也越来越多,骚扰商家的事情便零零星星地发生了,商贾们不胜其烦,来求刘七,刘七和刘介等人商议了一番便来找登州通判,请他出面弹压。 山东半岛濒海一带民风剽悍,又有鱼盐之利,一些不服王化的刁民或贩私盐,或做海盗,平时在登州州城也敢横行霸道,风声一紧又逃入海中。久而久之,连官府也不愿轻易招惹他们,只希望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彼此安生。 因此这登州通判听了刘七的请求不禁头都大了,推诿着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命案没有?”听刘七说还没有,便作无奈状道:“依大宋律例,没有犯事便不能轻易拘押,刘大人却要我如何去弹压他们?” 刘七道:“既然如此,可许商人们雇些本地民勇在榷场内巡逻?” 那登州通判道:“只要你们花得起这个钱又有何不可。” 刘七又道:“此外尚有一事:依照大宋规矩,凡开设榷场,朝廷必然委派官员监视。又要由朝廷先买所需货物,剩下的才分给大宋的商人。这本来也应该,只是我们这个榷场还太小,来来往往的商人不到几十个。这样一个小地方若也要劳烦朝廷派人下来只怕大费公孥。能不能请通判大人和知州大人说一声,请他上表奏明,将朝廷抽取榷金一事略为延迟。” 根据大宋泉州诸港规矩,榷场的交易都要在官服的监视下进行,且每次交易朝廷都要抽成。因此那通判一听这话心知肚明,这些商人分明是不想被朝廷抽榷金!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当下冷笑道:“抽取榷金那是朝廷规矩!哪能延迟!” 刘七这段日子跟他打交道多了,早知对方是个什么货色,这时见他疾言厉色,仿佛是大宋的大忠臣一般,心中也明白他这是先敲打、后伸手的官场惯技,便陪笑道:“若由朝廷来抽榷金,只怕给知州大人的孝敬就要减少,那时候知州大人生气起来,我们吃罪不起。若朝廷的管制松些,下个月的生意必然更好,给知州大人的孝敬或能多出五成。” 通判每个月拿到的孝敬钱比知州多出整整一倍,刘七表面说的是知州,其实指的却是通判。通判听了沉吟道:“知州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哪能因私废公。” 刘七知道他是要抬价,面有难色,终于咬牙道:“商人们生计艰难,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这样吧,我把我该得的那份也拿出来,多凑五成的孝敬钱献上去。这实在不能再多了,再多不如直接让朝廷来抽榷金了。”汉部财务监察十分严密,刘七其实不敢乱收商人们的孝敬,既怕汉部的严法,也怕因小失大——杨应麒在琉璃屋另外留了一份分成给刘七,只要刘七不犯法,那份分成足够他安享一生了。 通判听了刘七的话笑道:“刘大人可真是爱民如子啊,其实我们也希望彼此方便。这样吧,我去跟王大人说说,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王大人和朝廷如何决断了。” 第六十三章 登州的新榷场(下) 登州通判选了个好日子,带了当月的孝敬钱来见王师中,摒退左右,说了奏请朝廷延迟派使者来管理榷场一事,王师中一听冷笑道:“你道朝里都是傻瓜么?我们这表一奏,谁不知道其中有私弊!” 通判沉吟道:“那就把榷场其实已开的事情先瞒住。就说我们要选地段、建房屋,拖个一年半载,于我们也大有好处。反正登州这里山高水远,朝廷也没那么容易知道实情。” 王师中听得颇为心动,却又摇头道:“不出旬日,朝廷就会另派使者从海道去津门,那时候如何瞒得过他们!” 通判道:“去津门不一定要从榷场那个港口出海!州城这边也有旧港。当初榷场之所以不开在这边,防的是这些夷人近肘难制,如今却便利了我们从中取事。”又道:“若实在不放心,可派一队厢军在登州州城沿海处作个模样,就当是为榷场一事建港建屋。” 王师中踌躇道:“若被人看出破绽……” 通判道:“那些商贾能被少抽些榷金就偷笑了,谁会去告发?至于下面的人,我已经和刘七说好了,若再安排一批下吏去抽榷金,那是多了一层盘剥——下面那些干活的家伙,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与其如此,不如就都交给商贾们自己去管。我们每月定下一个数目,只要他们按时交纳,篱笆墙内的事情,谁去管他!” 王师中道:“完全撒手不管,闹出乱子可怎么办?” 通判道:“只要不出人命官司,管他们怎么闹去。若是敢闹出篱笆墙外,我的人自然会去镇压!” 两人又商量了许多细节,终于敲定孝敬钱的数目。通判去找刘七,又把和王师中商量好的价钱加了三成。 刘介等商人头脑从刘七那里得到消息后无不高兴,又商量着该如何治理这个商寨小港,刘介道:“不如请七将军派人来管。” 刘七道:“七将军说过,这里是大宋,若津门那边派官员过来,传了出去只怕大为不妥。惹得大宋朝廷发怒,我们连站都站不住!” 赵观道:“那岂不是要我们自己来管?只怕难以服众。” 高丽商人李相隆道:“我有个主意。津门那边的市集的日常事务也是由商会自己负责,只是税务、法务、治安牢牢掌控在官府手中而已。我们不请津门的官员,却把津门的管理的法门照搬过来,如何?” 刘介道:“甚好,甚好。只是津门市集中有个商法官,调节各种纠纷。如今我们这里没有法官?该由谁来调节?” 李相隆道:“津门那套商法很好,大家都服,就用那套法规作准则。至于法官,我听说管宁学舍专门有人学这个的,不如就花重金去那里请一个高才过来。” 刘介笑道:“妙极!那税务也是这样。我们也从津门请一些精通算术的高才来管理这件事情,就按照津门的税率自己抽税。” 赵观道:“抽上来的钱怎么处理?” 李相隆道:“不是要给那些管理孝敬钱吗?” 赵观道:“我算过,就算交了那些孝敬钱也还有剩余。” 李相隆道:“我们要聘任法官,又要请人来结算税务,这些人都要花重金。此外还要叫人打扫道路门庭什么的,花钱的地方多了去。我还怕按津门的税率抽不大够呢。” 赵观道:“如果不够,只能加一些税了,可万一有余该怎么办?” 刘介道:“那我们就学孤山寺,建些学舍、义仓什么的,做做好事,也算是给自己积德。”在众多刘介位望最高,他这句话一说众人都纷纷赞成。接着又说起该选谁做这商会的会长,推来推去,终于把刘介推出来。刘介也是个有志向的商人,便当仁不让,做起了会长。 他只干了一个月就发现登州的知州和通判都把清阳港的潜力看小了。虽然津门开港之后已经有不少北国货物通过泉州、明州的商船流入南方,同时江南的货物也找到了一个新的市场。但距离泉州、明州十分遥远的中原腹地,与津门的直接贸易数量几乎接近于零。因此位于山东半岛的清阳港一旦打开,尽管为时尚短、设备简陋,但它所吞吐的货物量已经让刘介十分吃惊。王师中和登州通判自以为狮子大开口,其实他们能吞下的也不过是清阳港交易税金的三成。 大量的钱财在刘介这个会长眼皮底下来来去去,然而他却忍住了不去贪图便宜——清阳港的商人把津门的财物监督系统也搬过来了,这让执行公务者少了许多空子可钻,就算能得手,暴露的机会也很大。对刘介来说,廉洁为公以获得声誉,将来能得到的比贪污眼前这点钱财要大得多。 更何况刘介本来已经是个富豪,他做这个会长更多的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能够更为体面。津门市集商会会长的位子早被赵履民夺走,刘介知道自己和汉部的交谊原没有赵履民长久,因此对这件事情也只能干眼红,这次在大宋境内混了一个会长也算是一种安慰。因此他做了清阳商会会长后不但秉公办事,还主动拿出许多钱来修葺新港口内的诸般公共设施。 清阳港的事情杨应麒不久便听说了,他写了一封公开信祝贺刘介当选。刘介收到信件后喜出望外,杨应麒信中的一些暗示性语言让刘介感到七将军对登州这个商会的重视程度远过津门,跟着,他又隐隐猜到了这个七将军背后的某些意图。 想通了这一节,刘介便干得更加卖力了,而杨应麒对刘介的各种请求也十分配合,几乎是要人有人,要物有物。清阳港的治理慢慢走向了正轨,税务与法务都颇服人心,并顺带着连登州州城也繁华起来。 王师中不知道自己土地上那些不在籍的农民正悄悄地往海外流失,他看到的只是这片地皮因为外来人口增多而繁荣。在朝廷出使金国的使者到来前夕,一所私人出资的义学蓬莱学舍出现在登州城外的羽山,这所蓬莱学舍向整个山东半岛的十五到二十岁的学子开放,只要能通过学舍的入学考试,不但能入学读书,学舍还包吃包住。 治下出现这样的义举乃是大好事,因此蓬莱学舍开学之日,颇有几分风流的王师中也应邀出席。学舍的规模还很小,教师只有七八人,藏书量也不是很大。不过其中有一批书还是引起了王师中的兴趣:这批书印刷十分精良,而版本则从未见过,不过种类则颇为贫乏:只有论语、孟子、礼记和前四史而已。 王师中随手拿起《三国志》翻了一下,只见书上标出了句读。书的最后一页印着“津门书局”四字。再看回前端,赫然写着这批书总领点校者的姓名:杨应麒。 第六十四章 大金的两扇门(上) 杨应麒此刻并不知道王师中在看他总领点校的那批书,就算知道了只怕也没心情去理会,因为此刻他正十分享受地点校着《李太白全集》。 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已经知道那个梦中的“后世经历”决不是一场单纯的梦。他如今的知识结构,有一部分来幼年杨应麒背诵下来的经史诗文,一部分死谷“梦醒”后的苦读历练,但更多的是“梦中世界”的深厚阅历。 他无论如何记不起梦中那个自己的全名,只记得那个自己是一个大组织的管理者之一,管过财务,也管过人事,因此在融入这个世界后才能较顺利地为汉部建立起一个像样的财政、人事管理系统。 不过梦中那个自己的情感则很难在他此刻的大脑中找到痕迹,似乎那那个梦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些智性的回忆而已。在这个世界的年岁越久,杨应麒在江南的幼年记忆所发挥的作用就越大,在梦中不屑一顾的那些古诗文常常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做着比任何智性记忆更为强烈的蠢动。陶渊明的一句随口语,李太白的一句酒后言,都曾让他在无人时不由自主地吟哦起来,仿佛自己因为这句诗而变成了那个古人。 “朴之啊……”看得杨朴匆匆走进来,杨应麒说道:“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仅仅是一个过客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我觉得就是这样。” 杨朴听得呆住了,只听杨应麒叹道:“此世匆匆,如白驹过隙……” 杨朴愣了半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上司虽然看见了自己,其实却还沉浸在某种自失中没有醒过来,便猛地咳嗽两声,杨应麒眼睛一眨,不满十八岁的脸上恢复了老练神采,问道:“什么事情?” 杨朴道:“宋使又来了。” “哦,挺快嘛。”杨应麒道:“这次来的是什么人?还是那个马政?” “不是。”杨朴说:“马政成了副使,正使是赵良嗣。” 杨应麒哦了一声,汉部的谍报工作已经做得比当世任何政权都好,对赵良嗣的来历,他也略知一二。 杨朴道:“卢克忠已经接他们入驿舍,七将军您什么时候见他们?” 杨应麒不回答他的话,却自顾自找出一封信来,取了其中一页给杨朴看:“这是大哥给我的信,信中跟我详说了会宁之事:今年年初,大辽派耶律章奴到会宁求和,这一页写的,是国主对耶律章奴的回复。当时国主口述,完颜希尹笔录润色,而大哥就在旁边听着。” 杨朴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以完颜阿骨打对辽主耶律延禧的口气写着:“尔若能以兄事朕,归上京、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还我逃奴、阿疏,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则可以如约。”杨朴看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以兄事朕”,那是要辽国承认大金的大国地位。辽国分为五路:上京路、东京路、西京路、南京路、中京路,东京路已经被大金占领,若再割上京、中京,那大辽就只剩下燕云一带了!至于索取大宋、西夏、高丽等国书诏,更是要继承大辽的国际地位,剥夺大辽的外交资源!杨朴还没看完便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的!大辽不可能答应!若真是答应,那契丹人离亡国就不远了!” 杨应麒笑道:“现在他们离亡国还远么?当然,这个回复也未免太强人所难,就算耶律延禧再怎么昏也不可能答应。不过话说回来,国主也未必是真要耶律延禧把这些条件答应了才肯和,也许他只是先把价钱抬高一些,好等契丹人还价。这就叫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他嘿了一声说:“原来国主也蛮会做生意的嘛。” 杨朴道:“七将军,你的意思是说国主想要和大辽议和了?” 杨应麒站起来看了一会挂在墙上的地图,说道:“国主想要议和,这心意从去年就已经透露了。当年女真起兵时不过两千五百人,短短数年之间夺取了大辽半壁江山!底子不够厚,扩张却又太快,这两年就是黄龙府一带也不安稳,更别说北边的室韦、东部的五国和南部的高丽了。甚至是辽南这里,如果不是有我们在,这里的汉人、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是否不起异心还难说呢。现在大金一意向西的话,军事上或能胜过大辽,但内部的隐患怎么办?后方的威胁怎么办?如果大军在西边和辽人持衡的时候,东京道忽然有人造反,或者高丽出兵来占便宜,又该怎么办?所以当下之计,莫若借着胜辽之威,南震高丽,北压室韦,东服五国,同时好好将已得领土整顿一番。等到内安外和,再讨契丹——这才是上上之策!” 杨朴想起了大宋来使,说道:“大宋的使者虽然我还未会见过,不过看起来意,分明是要和我们夹击攻辽,企图恢复被契丹人吞并的燕云十六州。如今我们若要和大辽讲和,又如何应付大宋的使者?”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且不管他大金、大辽、大宋,如果就我们汉部的小算盘来谈,朴之啊,你说我为何要想尽办法结好大宋呢?” 杨朴道:“开通商道,招徕人民。” “说得好!”杨应麒笑道:“其实比起国主来,大宋皇帝太不会做生意了,我们还没应承任何事情,他便已经满足了我们大部分的要求了,是不?赵家天子不但已经鼓励宋人多来津门,允许明州、泉州发放北来船引,而且还允许在登州开设榷场!只要商路通畅,我们汉部的财源就不会匮乏;只要来往频密,大宋多余的劳力也必然会向津门涌来!所以就眼前来说,宋金能否联盟其实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让大宋天子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并愿意把眼前的好事延续下去——一直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 “就是国主决定再次伐辽的那天。”杨应麒道:“大金伐辽是迟早要继续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国主应该很有兴趣和大宋联盟的。你说是么?” “当然。”杨朴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六十四章 大金的两扇门(下) 从津门到登州的海道一日比一日畅顺、安全。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之间的海路本来就短,只要避开风浪太大的日子,汉部船厂造出来的新船——车舰几乎可以不分季节地来往于两地之间。再加上商人们开始受到杨应麒的鼓励而在航道上的各个海岛大修灯塔,各种能望天测气候的航海人才也受到空前的重视,这一切都令海浪中的儿郎们把船走得更加安心。 赵良嗣和马政这次是从登州州城附近的渡头上岸,所以并不知道登州新榷场的事情。王师中与马政虽然是好友,但在这件事情上却瞒得他甚紧,只是在自己的州衙内设宴款待了一席,便匆匆将他们送上海船。 这次使团的规模比上次大了十倍,不但有官方系统的文书、武卫,还有若干随行的商人,甚至还包括一个代替大宋皇帝来赏赐折彦冲的太监。 童贯曾想过要亲自出使来威风威风,然而考虑到海路毕竟不是一万分的安全,便打消了主意。 这一趟船,刚好遇上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南风,随风而北,第二日就到了津门。行程如此顺利,实在是大大出乎赵良嗣等人的意料。 津门此时已经开始繁忙起来,虽然还没有达到一年中的高峰,但整个市集的活力已经彰显。各坊的店铺、客栈早被人抢订一空,码头等着无数伙计和苦力,望着南边盼船来。现在来到津门的大多是从登州出发的海船,数量不多,作为真正商贸主力的泉州、明州商家此刻还在黑水洋的航线上。因此码头上人多船少,正是人抢活干的时候。等到真正的旺季到来,那就是活抢人干了。 不过,这种还在酝酿的繁华还是吓了赵良嗣一跳,他万万想不到复州南部居然是这等模样!从码头上的繁盛看来马政的描述不是在夸大,而是太过谨慎了。难道之前自己从同僚那里听到的消息都有误?还是说津门在归入大金后才忽然变得繁华起来?对这两种解释,赵良嗣都感到不满意。 杨应麒也没有料到大宋会派出这么大一个使团来,津门那小小的驿舍根本就安排不下。这个新城市的客栈虽多,但此时早被抢空了。负责具体筹划整个事件的杨朴知道杨应麒不肯扰民,便将大宋使团的人马分为两拨:赵良嗣和马政使团主体住驿舍,那个宦官带着礼仪人员住进孤山寺,前者由卢克忠安排,后者由慧观和尚接待。 杨朴命人将两拨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礼貌地限制他们不要到处乱跑。在此期间,各路豪强也都识趣地离这两个地方远远的,去孤山寺上香的都是些普通百姓。 直到第三天卢克忠才循例来引赵良嗣去见杨朴,两人都曾是大辽臣民,相见毕,赵良嗣道:“恭喜杨大人,傍上了一个好主子。” 杨朴微笑道:“不是傍上一个好主子,是找到一条好路子。倒是赵大人,不但傍上了一个好主子,连姓氏也改了。”原来赵良嗣原名马植,投宋后改名李良嗣,后来大宋皇帝高兴起来又赐他国姓,这才改作赵良嗣。 赵良嗣一听就知道杨朴讥笑自己,冷笑道:“天子赐姓,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就是杨大人祖上,三百年前也未必姓杨!”东北各民族的中华姓氏多因仰慕汉文而改,赵良嗣这句话分明是指杨朴是个蛮夷。 马政怕两人一言不合坏了正事,连忙打和腔道:“商周以国为姓、以官为姓、以职为姓——不都和天子赐姓是一般的道理么?这是古法。神州万邦,都是炎黄之后,只是后代山川阻隔,令兄弟反成陌人而已。后世改回汉姓,那也是认祖归宗。” 杨朴和赵良嗣闻言一齐大笑。两人其实也都不愿把关系弄僵,便趁机下台。 赵良嗣道:“马大人说得好。彼此都是炎黄子孙,何必因山川阻隔而成陌路?本使此来,正是要让兄弟之族做回兄弟。” 杨朴也笑道:“这也正是我汉部所愿!” 当下赵良嗣请见汉部七将军,杨朴道:“不巧了。贵使来得好快,出乎我等意料之外,七将军入朱虚山读书去了,半个月内只怕回不来。” 赵良嗣等不知这朱虚山在哪里,听名字似乎是个有点耳熟的地名,只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常常在大宋臣僚面前夸耀自己对北国山川了如指掌,因此也不好在马政等面前发问,却不知他耳熟的“朱虚”本是山东地名,这个新命名为“朱虚山”的地方其实就在城外。 原来杨应麒心想自己的容貌是十七八岁样子,此时汉部在大宋朝廷中威信未立,见面只怕会惹轻视,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则自己接见赵良嗣意义也不大,便干脆决定不见宋使。 赵良嗣又求见大金公主,杨朴道:“公主鸾驾日前北上,向两宫太后请安去了。” 赵良嗣不悦道:“然则辽南地面上就以杨大人为首了?” 杨朴笑道:“赵大人生的却是哪门子的气?大宋既有国书来,本官自当引去朝见我大金皇帝。至于公主和七将军,见不见又有何妨?” 赵良嗣一听这话气便平了,他怕的就是杨朴像上次搪塞马政一般跟自己推诿,累得自己空手而回,那便无法回京交代。但若能见到金主,那真如杨朴所言,公主和辽南将军见不见都无所谓了。 当天杨朴大摆宴席,又请大宋、高丽留在津门的商人陪列下座。大宋商人见朝廷连使者也派来了,生意自然做得更加安心,而高丽商人则更添敬重。 卢克忠送赵良嗣等回去休息后,杨朴又到朱虚山见杨应麒,说知今日之事。 杨应麒道:“咱们津门的旺季就要来了,到时候人多口杂,怕会有变。不如趁早送他们上路吧。” 杨朴问道:“却走哪条道路为好?” 杨应麒道:“我们辽南无天险可守,可守之险全在民心。所以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道路。就沿着永宁、辽口、鞍坡、东京一路上去。赵良嗣曾经是大辽臣属,如果我们绕路,只怕他也会瞧出端倪。” 杨朴沉吟道:“这一路上去,越往北就越荒凉。东京以南还好,过了东京,大金的底子就漏了!” 杨应麒笑道:“既然决定让他们去见国主,那女真的本色便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再说又何必掩?大宋来找女真人,原本就不是因为女真够文明,而是因为女真够强悍!尽管让他们到国主那里碰钉子去!去过一趟会宁,他们才知道我们汉部是多好说话!” 第六十五章 维吾尔族来客(上) 去年是大宋政和七年、金天辅元年,天下的庄稼收成普遍不好,在大宋是因为旱灾,在大辽则因为兵祸。不过辽南地方政局较为稳定,特别是复、辰、开三州由于投入了大量的牛马铁具,当政者又注意农田水利,因此有了一个不错的年景。今年开春以来,各地逃荒者不断地往这个地区涌来。幸好辽南三州无论是上层的行政秩序还是下层的民间秩序都已建立起来,不但农村有大量的荒地可以收容流入境内的农民牧民,就是津门、辽口和鞍坡也需要大量的手工劳动力。 杨应麒在春节过后的几个月里一直躲在管宁学舍读书教书,凡因军务政务来求见的人一概不理,甚至连卢克忠也被婉拒门外。这几个月里除了管宁学舍的师生,只有三个人见到了他。 第一个是杨朴,在宋使船只入港后连夜上朱虚。 第二个是孤山寺的证因和尚,他在见过杨应麒后便从辽东半岛消失。一个月后,山东半岛清阳港附近便新建了一座栖霞寺,主持正是证因和尚。这些年道君皇帝不断逼迫佛门子弟改从道门,大宋境内的佛寺有减无增。在这种背景下忽然有一座新佛寺出现,便引得天下僧人无不瞩目。 第三个则是一个叫阿依木思的维吾尔商人。这几个月里就连赵履民、刘介、李相隆、林翎这些“老客户”都只能通过书信和杨应麒联系,而这个万里而来、只带着两车货物的胡商居然得到杨应麒的垂青,知情者听说后无不讶异。 这个胡商见杨应麒的场景后来被管宁学舍一个多嘴的学生泄漏出来。 这个学生是林翎的堂弟林翼,去年林翎离开津门前特地留下这个十五六岁的堂弟在管宁学舍求学,林翼聪明机智,很得杨应麒的喜爱。这天林翎乘季风再次来到津门,林翼便请了假,进城来见林翎。 晚上黄旌大摆宴席,给林翎洗尘,林翼也陪同前来。列席的人除了燕云籍的刘从、赵观,高丽籍的李相隆,还有先来一步的泉州陈家二当家陈广湖。 这些大商人坐在一起不谈生意,却谈***逸事,慢慢地就说到了杨应麒。这群人里面陈广湖在津门的资历最浅,至今没能见到这位掌控辽南命脉的七将军,因此他一听到这个话题赶紧竖起耳朵怕漏掉一句,希望对以后求见七将军的时候有帮助。 黄旌放声高论,由杨应麒的学识说到他的爱好,说他不爱别的,就爱书籍:“如今连泉州的良版书籍都涨价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人人知道七将军喜欢好书!个个都盼着能献上一本,讨他欢喜。要是能像刘当家一样得到偌大一片好牧场,那就十辈子也吃穿不尽了!” 众人闻言同时一笑。林翼道:“其实啊,七将军除了书,还有另外一项最爱。” 陈广湖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哦了一声,黄旌道:“林少爷年纪虽小,但这半年来追随七将军前后,学问见识一日千里。说到对七将军喜好的把握,在座各位只怕没人及得上了。” 林翼毕竟还是个孩子,被他这一拍全身轻了三十斤,连林翎眼色也未看见,得意洋洋地说道:“若说这几个月,津门的商家是一个也没能见到七将军,唯独一个人例外……” 赵观哼了一声说:“这个林公子不说我们也知道,就是那个胡商阿依木思!” 林翼心想若不抛出些外人不知道的消息,如何压服这些大人,便说道:“那么这个阿依木思又是靠什么来打动七将军的呢?” 此言一出,人人关注之情溢于眉目,林翼心头更是得意,连林翎在桌底踢了他一脚也不理会,继续说道:“那天七将军正带着我们几个人读《禹贡》,读到中午一位同学来报说有个胡商求见,话没说完就被七将军给骂了出去。我们本以为七将军不乐意见胡商,谁知午休时分七将军又把那个同学唤来,问是什么样的胡商,那同学说是个维吾尔人,七将军想了一下,就让我去把那胡商接进山门。” 朱虚山本来并不禁人出入,只是津门的商人都知道杨应麒不愿喧杂的事情扰乱管宁学舍的平静,所以各方豪强除非是应邀入山讲学,否则等闲不愿去招杨应麒的忌。 赵观和杨应麒相交年深,知道这个七将军智谋深远,他既然接见那个胡商,只怕所谋不浅,这些事情多知未必有益,便插口说:“七将军说的若是军政要务,林公子最好还是别说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商人应当知道的。” 林翼笑道:“哪里是什么军政要务,其实就是那阿依木思给七将军送礼来了。”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林翎道:“这胡人这样唐突,想来一定又被七将军骂出去了。” “没有!”林翼的回答出人意料:“七将军居然耐着心听那阿依木思把话说完,最后不但收了他两件礼物,还向他多索要了两件东西。” 众人大感惊讶,陈广湖忙问道:“这胡商送的究竟是什么礼物?七将军索要的又是什么宝贝?” 林翼见席间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说话更带劲了:“那个阿依木思送来的第一件礼物,乃是一个金发高鼻的西域美女。”说到这里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刚刚突起的喉结上下蛹动,在座的除了他之外哪个不是老奸巨猾?一看这情景便知道那那个西域美女一定十分妖娆,否则不会惹得这少年偶一想起也大生绮念。 林翎咳嗽了一声,林翼脸一红,忙用讲述来掩饰自己的窘态:“那西域美女……嗯,十分美貌,但七将军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说:‘在我们辽南这边,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女子不能拿来送,更不能拿来卖!就算是女奴,一入我境,便有权要求还自己自由之身。你将一个女人来送我,是故意要犯我汉部的律令么?’” 林翼说到这里停一停想看看众人的反应。他原本以为大家会惊佩交加,哪知在座各人脸上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原来黄旌等心里都想:“英雄豪杰不贪恋女色也没什么奇怪的,否则能成什么大业!” 见众人如此林翼不免微感失望,只得继续说:“那阿依木思大为惶恐,连忙请罪,七将军也不深责,只是问第二件礼物是什么。这件礼物,却勾起了七将军兴趣了。” 黄旌笑道:“一定是书!” 林翼点头说:“黄叔叔猜得对,正是两箱羊皮书。上面写的都是扭扭曲曲大食文字,连七将军都不懂得。那阿依木思身边还跟着一个小老头儿,既懂大食文字,也懂汉语。七将军问明那都是些什么书,越问越是高兴。他们两人一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连下午的课程也让暂停了。我虽然站在旁边听着,却连一成也没听懂。后来七将军又邀请那个胡人留下,愿以重金留他在管宁学舍做老师,同时翻译那两箱大食书卷。” 刘从哼了一声说:“这个阿依木思这手倒也投其所好。古今书籍我也搜罗过不少,只是没想到七将军连番邦的书也有兴趣。” 林翼说道:“这第二件引起七将军兴趣的东西,大家猜中了不难,但第三件要猜准却不容易。若黄叔叔、刘叔叔你们能猜得着,那小侄就真服了。” 第六十五章 维吾尔族来客(下) 黄旌听林翼出起谜语来,笑道:“好啊!林公子要考我们这群老头子了!”便猜是好茶,林翼却说不对。 赵观便猜是好马;刘从猜是宝刀宝剑;林翎心里猜是西域地图,却不肯说出来;李相隆心里猜是西域名医,口中却说一定是楼兰古宝。林翼听了笑道:“错了错了!都错了!七将军感兴趣的,是一张毯子!” “毯子?”黄旌、陈广湖都一起叫出声来,这个答案当真是出人意表。 赵观问道:“那毯子有什么奇特?难道是金子打的不成?” “不是。”林翼摇头说:“就是一张羊毛毯子。”说到这里他却卖起关子来,打住喝茶——他年纪尚幼,林翎不让他喝酒。这少年心里盼着众人提问,哪知在座所有人个个比他有耐心,竟是谁也不开口,最后他只好自己解开谜团:“其实这毯子根本不是什么礼物,一开始是用来包宝贝的,那宝贝金光闪闪,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阿依木思正要介绍,但七将军却对那宝贝一点兴趣也没有,反而拿起那毯子左看右看,大加赞赏。那阿依木思的脑筋转的倒快,也不说那金光闪闪的宝贝了,就夸着这条毛毯。七将军问了织毛毯的羊毛从哪里来,阿依木思用大食话说了一个叽里咕噜的地名,说是从哪里引进的种羊。七将军听了那个地名后想了一下,忽然一拍后脑说:‘是了!是拜占庭!’” 林翎问道:“拜占庭是什么地方?” 林翼吐了吐舌头,慑懦说不知道。林翎哼了一声说:“该听的不听,该问的不问!” 林翼大是发窘,黄旌打圆场道:“阿翼毕竟是小孩子,大少别太苛刻。上次没问,下次再问就是。”林翎这才神色转和。黄旌又问道:“后来呢?” 林翼看了林翎一眼,不敢再卖弄聪明,老老实实说道:“七将军又问织毛毯的是哪里的工匠,阿依木思说是维吾尔人的巧匠。七将军便托他去请一些巧匠来津门授艺,阿依木思却不断推托,说从维吾尔走到这里要绕过西夏,横跨大辽,这条路九死一生,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去走一次。” 林翎冷笑道:“这个胡商好狡诈,他哪里是不肯去走,只是想抬高价钱罢了。” 林翼道:“阿大说的没错。七将军当时也听出来了,也是和阿大你这般当场点破那个阿依木思的心思。不过七将军也没怪罪他,只是告诉阿依木思,如果他能帮汉部招徕巧匠,就在津门西边划两个坊给他做店铺,一分钱也不收。” 听到这里陈广湖忍不住发出一声鼻音,李相隆也叹道:“我们李家和汉部这等交情,到现在也就半个坊的地盘。这胡商好运气啊!” 赵观哼了一声道:“现在一过辽河西边就没有不打仗的地方。这胡商是不是好运气,等他招到人再说。林公子,后来这胡商答应了么?” “答应!他当然答应。”林翼叹道:“他不但答应,而且对七将军说,明天就能把工人招徕,希望七将军不要违背诺言。” 李相隆等听了这话都是一怔,心想阿依木思莫非懂得飞天术不成? 林翎微一沉吟,说道:“我知道了!这个胡商!他的商队里头,一定就带有巧匠。他根本不用跨越大辽,因为人就在他身边!” 赵观和刘从对望一眼,却听林翼道:“阿大猜对了!” 陈广湖听得拍案骂道:“好个狡诈的胡商!这样一来,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两个坊的地盘!哼!这样的人容不得!七将军惩处他没有?” 但林翼的回答却让陈广湖失望了:“没有。七将军没有处罚他,只是大大不高兴,对那阿依木思说:‘以后和我做生意,不要再用这一套。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不收回我的承诺,只是那片土地就这样轻易给你,津门其他商家只怕不服,到时候没我做你的靠山,你也很难在这个地方立足。所以如果你想在津门做长远生意,就必须再替我做一件事情。’” 陈广湖问道:“什么事情?”心想如果能抢先把事情办好,不但能给那胡商一个下马威,或许还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阿依木思也是这样问。”林翼说:“七将军这次要他做的事情和上一件却是大同小异,就是要他去引进一批羊毛上等的种羊来。这次阿依木思又是面有难色,七将军说道:‘你万里而来,不可能带着羊群,所以我知道你这次是真的犯难。这样吧,我再许你一个好条件。若你能引来一对种羊,我就划给你若干坡地给你牧羊。引来的种羊越多,你得到的土地就越多。数量以两千头为限。’说着跟阿依木思解释每引来一对种羊他能得到多少坡地。” 刘介依照林翼所说的暗中算了一下,心中大惊:“若真的给他引来两千对,那这阿依木思的牧场岂不是比我家还大!”心中暗谋对策。 陈广湖则想:“我们家走的是海路,要走陆路去那个什么拜占庭、吐鲁番引种羊可不是我们所擅长的事情……等等!这个七将军为什么对这些羊毛、工匠这么感兴趣?难道……若是这样,不知他对棉花、纺布是否也感兴趣。若是如此……”左右寻思,心中已有计较。 其他人听到这里也都各有各的心事,林翼虽然还在讲述一些余绪,但听的人却已是心不在焉。 林翼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找了个话结,住口不说了。 不久宴席散、人作别,回到住处,林翼也向林翎告别要回管宁学舍去。林翎却没放他走的意思,盯着林翼不说话,忽然道:“我看你还是别去管宁学舍了,在市集学着做点生意,待北风起,就随我回泉州吧。” 林翼心头大骇,膝盖一软跪了下来:“阿大!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 林翎怒道:“起来!这像什么!你又不是奴仆,干嘛动不动给人下跪!我看你这半年来在七将军身边没学到半点东西,反而是活回去了!” 第六十六章 宋使团的苦恼(上) 林翼被林翎一骂,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眼泪却啪啪啪流了下来。 林翎哼了一声道:“去年让你跟我出海,本来只是要让你长长见识,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到津门后我却改变了主意让你留下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翼咬着嘴唇摇头。 林翎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你虽然是我林氏旁支,但你父母亡故后,爹爹收养了你,却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我也一直当你是胞弟。所以在泉州时候督促你刻苦读书,因为我们都觉得你有这个天分,将来若能考取个功名,那不但于全族有利,也是你自己的好归宿!就算读书不成,将来也当做个知道进退的男子汉!当初让你的读书是这个想法,后来让你留在津门也是这个想法——你听懂没有?” 林翼被林翎的疾言厉色吓得脑子空荡荡的,实在没听懂,却不敢摇头。 林翎看他这副模样,叹了一口气道:“你还不满十六岁,现在就要你想这些事情是有点为难了。可是有些事情,若有个行差踏错,可不是年纪小就能原谅的。” 林翼颤抖着说道:“阿大,你是说我今晚在宴席上的事情么?” “你说呢!”林翎厉声道:“七将军肯留你在他身边,让你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情,是为了让你把他的事情泄漏出去么?是为了让你把他的事情在大庭广众宣扬么?你这半年来在他身边怎么就不学学他的学识、他的心胸、他的缜密?却反而却哪里学来了多嘴、学来了轻佻、学来了浮躁!” 见林翼吓得泪如泉滚,林翎反而更加恼怒,骂道:“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出去哭!我林家没你这样的子弟!”叫来家丁指着林翼道:“把他扫地出门!” 林翼膝盖一软又跪了下来,林翎一闪身不受他跪,骂道:“走!没想明白你就别回来了!” 林家的家丁也不敢真赶他,但林翼毕竟年纪小,如何承受得起这样的厉责?终于自己忍不住跑了出去。 此刻正是夏初人定时,街道略无行人。林翼也不回管宁学舍,只是背着林宅乱走,一路走一路流泪,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泪水也被晚风吹干,忽然一骑横里奔出来,眼见要撞上林翼,幸而马上那人骑术精湛,勒得马人立起来,双蹄落在别处。林翼跌倒在地,惊惶不定地抬头望去,只见眼前是两人两骑,方才差点撞上自己那人二十多岁年纪,眼光如春雷未动,神态似秋水将发,脖子上一块青色胎记,行动如风,跳下马将自己扶了起来,问道:“没事吧?” 林翼一时说不出话,那人又道:“看你也不像无赖子弟,天色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跑。”灯光下看见林翼脸上的泪痕,忽而指着林翼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被家里人骂,跑出来了是不?” 林翼被他说破,低下了头。 那人问道:“骂你的人平时和你亲不亲?” 林翼心道:“咱们又不认识,你干嘛来跟我说这话?”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又说:“那你这次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林翼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那人又问道:“那他这次骂得你凶不凶?” “凶。”林翼哭泣惊惶后声音有些嘶哑:“我从来没见阿大对我这么凶过。” 那人笑道:“那就是了,他没恶意的。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快回去吧。” 林翼哽咽道:“阿大赶我出来的,阿大不要我了。” “傻小子!”那人摸了摸他的头发:“要真不要你,还会为了你发火?快回去吧。”说着翻身上马,和跟他来那人并骑远去。 林翼望着那两人两骑的消失的地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乱糟糟的不知是什么感觉,却让人心头一阵清凉。他寻路回去,到了林宅附近十分担心,怕见到两扇紧闭的大门,然而一转个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形,正坐在两个“林”字灯笼下发呆,不是林翎是谁? 林翼鼓起勇气,慢慢走近,林翎见到他跳了起来挥手就要打他,终于忍了下来,对着里屋叫道:“阿翼回来了!把出去找的人都叫回来吧。”拉了弟弟回书房,拿了戒尺要打,终于又放了下来,问道:“想明白没有?” 林翼想起那个骑士的背影,点了点头。 林翎道:“今天就先别回去了。明天回学舍后好好读书!多用点心思,看看人家七将军是怎么做的学问!你阿大我……我再怎么混也只是个商人了,你却不同!将来……唉,不多说了,去睡吧。” 林翼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了,谁知道一躺下就入梦了。第二天醒来,林翎却已经出门办事去了。他换上林翎从泉州带来的新衣裳,骑马回管宁学舍,来到杨应麒的草堂外,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北上?我怎么就没撞见?”林翼心中一动:“是昨晚那人!” 便听杨应麒的声音说道:“二哥你从开州来,他们却往辽口的方向去。我让他们走辽口一路,本是想让二哥你见见的,谁知你刚好在这节骨眼上去刘介的新牧场挑马。” 昨晚那人的声音说道:“去多久了?我且追上去看看。” 杨应麒道:“去了三天了。” 便见两个人跨步出门,杨应麒送了出来,林翼心道:“往昔就是杨朴大人来,七将军也不送的。这人好大的面子,不知是谁。二哥?难道是二将军?对了!一定是他!” 昨晚林翼遇见的骑士果然便是曹广弼,他听说大宋有使者到津门便匆匆由开州赶来,期盼能见上一面,谁知今天来朱虚山见到杨应麒,才知道宋使已经北上。 曹广弼翻身上马,就要出山,忽然见到昨晚差点被自己撞到的少年,一怔道:“是你?你是管宁学舍的学生么?” 林翼点了点头。 曹广弼道:“看你这样子是与家里人和解了,是吧?” 林翼又点了点头。 曹广弼笑道:“在七将军身边好好学本事吧,将来长大了,到我军中来闯天下。”朗笑声中,与副手石康绝尘而去。 林翼望着飘扬未落的尘埃默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杨应麒在看着自己,连忙请罪:“昨晚未归,请先生责罚。”杨应麒在管宁学舍是老师的身份,因此学生们在学舍内都称他先生。 杨应麒却没有责罚他的意思,只是看着林翼的眼睛道:“一天不见,似乎长大了不少。” 林翼不知该如何回答,杨应麒已经笑了起来:“很好,很好。咱们管宁学舍第一个能办事的人出来了。” 第六十六章 宋使团的苦恼(下) 曹广弼和石康追过辽口,这才望见大宋使团的尾巴,但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石康问道:“二将军!不上去么?” 曹广弼迟疑道:“现在过去,却是拿什么身份去和他们相见?” 石康无语,曹广弼道:“罢了!回辽口吧。我想来看看大宋使者,也只是一时冲动。如今望见了也算是聊慰相思,那什么赵良嗣不是大宋名臣,不会也罢。”带了石康径回辽口。日后大宋使团从北方南下路过辽口时,他反而避而不见,只让辽口官员好生接待而已。 赵良嗣并不知道汉部二将军曾追着他们使团的尾尘徘徊良久,他一路北上,津门的繁华、半岛中部的宁静、辽口的喧嚣都让他感到陌生——这真是自己所知道的辽东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复州、辰州百余里路走来,竟然未见过一个饥民。这两个地方还说不上富庶,也还没有鼎盛的文物,可百姓们似乎都已经能吃饱饭了。 不过渐行渐北,赵良嗣终于找到了那个自己熟悉的辽国故土。等过了银州,北大荒的苍凉更是扑面而来! 大宋的官员开始惧怕起来: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女真啊!往来行人不再有津门的温文,所有人展现出来的都是赤裸裸的野性,这里是虎狼成群的世界,是未被文明阉割的世界,是离茹毛饮血未远的世界! 虽然在夏天,但那个宦官却在风中瑟瑟缩缩的,心里咒骂着马政,哀叹自己当初怎么会迷了心窍信马政的话,以至于在听到出使的消息后不去走后门推脱。 马政则在经历了一开始的害怕之后定下心来,细细体察沿路的民情,发现见到的那些女真贵族大将论豪富论奢侈远在津门官员之上,那些有军功的将士活得也还可以,但最底层的那些无土平民则过得十分艰难,沦为奴隶者更是活得猪狗不如。 大宋使团华丽的衣饰一路来不知惹得多少人眼红,幸好有杨朴带领才保无恙,过了鞍坡后狄喻又派出一队骑兵护送。 萧铁奴本来想亲自送他们到会宁,但和杨朴见面后望了宋使两眼,便冷笑着回鞍坡了。 和往来的女真人相比,就是作为使团武卫的大宋禁军也个个显得细皮嫩肉,都用不着打仗,只是站在一起便强弱立判!那是羊和狼的区别,不是在羊角上绑一把百炼钢刀就能弥补的区别! 使团在津门时,饮食供应与大宋略无异。但一过咸州,吃的便是胡法饭菜:将极肥的猪肉或脂润切成大片,用一小盘子虚装架起,插青葱三两根,叫做“肉盘子”,连同炒面、半生米饭一起端上——这是款待赵良嗣、马政、杨朴和那个宦官的盛宴了。至于其他武卫、文员则等而下之。下层的将士只能用木盆乘粥干吃。 赵良嗣也就罢了,那宦官却受不了了。他在汴京吃的都是精细食物,见到那片大肥肉几乎就想呕吐,怒冲冲要去找杨朴,赵良嗣连忙拦住,告诉他这等伙食在这里已经十分难得。那宦官不信,冲到杨朴帐中,只见他也正在吃饭,桌上却只有半盆米饭,一片胡饼,以豆为酱,旁边放着几个松子,如此而已。 杨朴抬头见那宦官闯进来,问他有什么事情,那宦官恹恹地甩了一下衣袖,出帐而去。杨朴见他来时盯着自己桌上的食物看,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对护送自己来的汉部武官道:“大宋官兵都惯坏了!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那样的伙食还不知足!哼!难怪他们打不过大辽!” 过了黄龙府以后伙食就更加难堪了,那个宦官连续好几天吃喝不下,杨朴看在眼里只是冷笑。赵良嗣来找杨朴想办法,杨朴道:“办法?有什么办法?我跟你说,打仗的时候,我大金就是皇帝吃的也是这些!别人不知道,你赵大人也不知道么?” 赵良嗣叹道:“我原知北地蛮荒,只是看津门那般气象,以为这里也好起来了。” “好起来?哪有那么快!津门富得快,是因为地方小,人民少。但一个二千里大国想整体富裕起来,谈何容易!”说到这里杨朴便停住了,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只是劝道:“你们再忍忍吧,到了会宁就好多了。” 使团渡过拉林河后,忽然北面一彪军马从一片森林后冲出,那蓦然出现的数千军马便如旷野猛兽从天而降,马上的人披着兽皮、挥着刀棒,也如猛兽一般。 那宦官和他身边的文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大叫一声“妈呀”便逃了。他这一逃,许多文员、官吏、仪仗甚至武卫也跟着逃,赵良嗣和马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句话:“真是丢脸!”面对迎面而来的大军其实他们也十分害怕,但想这里是大金腹地,若对方真要害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两人都凑着马紧紧跟着杨朴,知道只有傍紧了他才最安全。 杨朴张望了一下,知道是国相撒改所部,并不是流寇,因此便安了心,对马政道:“去把你们的人收拢好吧。怎么说也是大国使者,怎么弄得这样难看!”策马走上几步,对着冲过来的军马挥手示意。 那彪军马慢慢停了下来,一个大将纵马出阵,大声道:“杨朴!这群软手软脚的家伙,就是宋朝的使团么?”却是大金国相之子、女真族杰出的将帅完颜宗翰。 杨朴回答道:“没错!将军是出来渔猎么?” 宗翰哈哈一笑道:“我是来看看这拨人是怎么回事!”指着缩着脖子逃回来的那个宦官和他的从人道:“汉人都是这个糗样么?我现在可真怀疑彦冲他们到底是不是汉人。” 杨朴笑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大宋林子太大,自然什么鸟都有。大将军是天上飞的雄鹰,这几个是沼泽里爬的病鹑。” 那宦官羞得无地自容,杨朴和宗翰却一起放声大笑,宗翰道:“要是像彦冲那样的英雄,我还真要结识一下,要是像眼前这几个家伙,嘿!却实在让人倒胃口。大宋怎么派这么些人过来!是看不起我大金吗?” 马政就要抗辩,宗翰却已经挥了挥手,领军东去。这几千人来去如风,铁蹄过处,就是猛虎狼群也要退避三舍。赵良嗣和马政都看得暗暗心惊,马政心道:“怪不得大辽会连连败北!这群女真不是人,都是野兽!是虎狼!” 那宦官跟了上来,对着杨朴喋喋不休,指责他刚才侮辱自己。杨朴冷笑说:“中使大人!这里不是大宋!道君皇帝的诏令可到不了这里!你要是想活得长些最好少说两句。”吓得那宦官噤声无话,躲在赵良嗣背后使眼色让他圆场。 杨朴不等赵良嗣说话,便指着北方道:“再走几十里就能望见会宁了!快马加鞭,天黑之前兴许能到!别耽搁了,走吧!” 第六十七章 遣宋使的人选(上) 杨应麒敲着地图上的会宁,喃喃自语:“谍报无误的话,只怕辽使习泥烈刚好也在会宁,这下可热闹了……” 会宁这个“皇帝寨”在吞并汉部九村以后,终于像个城了。虽然在汉部主体南迁以后,北来的商人便明显少了许多。但这里毕竟是新兴大国的都城所在,亲贵豪强都聚集于此,因而人口物流都十分繁庶——当然,这种繁庶也是相对于东北大地而言,若放在大宋,这里仍然只能算是个二三流的城镇罢了。 吴乞买、斜也、斡鲁古、宗干等人占据了汉村以后,其部族家人住着汉村的砖房,种着汉部的田地,对于主子占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十分得意。 但杨朴这次回来一看,发现原汉村的各处庄稼长势都不如往昔,想来是女真人经营不善的缘故。 汉部在会宁还保有一个西村,是当初不愿南迁者的聚居点。折彦冲在会宁时候也住在这里。西村除了村民外,还驻有折彦冲的亲兵五百人——这五百人的队长大多是从当初起兵一百六十骑中挑选出来,不但精锐,而且忠诚。 大宋使团在日落后才到达会宁城外,折彦冲派了外甥蒲鲁虎来迎接。蒲鲁虎是宗雄长子,宗雄的几个儿子都仰慕他们这个英雄了得的姑父,日常无事时常缠着折彦冲不放,宗雄也不禁涉。蒲鲁虎十五岁后,折彦冲便在西村挑了十个勇士,让蒲鲁虎做队长,日常无事时就跟他讲演兵法武艺,又答应下次若有大战一定带他上阵。 蒲鲁虎得折彦冲、狄喻教导,小时候又常在曹广弼、杨应麒身边转,和平常女真少年大为不同——身上胡气甚少,但刚勇溢面,出迎的人马在他指挥下一丝不苟,和杨朴马上对答又甚有条理,隐隐然有乃父文武双全之风。 听了蒲鲁虎的话赵良嗣等才知道折彦冲夫妇傍晚时进宫去了,不过对使团的到来西村内部早有安排,便由蒲鲁虎代姑父接进村去安顿好,杨朴料理惯了汉村庶政,这时却不插手,且看蒲鲁虎如何行事。蒲鲁虎年纪虽小却把一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赵良嗣、马政等人见蒲鲁虎这样一个女真少年也如此强干,心中各有感触。 这一晚折彦冲彻夜未回,第二日完颜希尹前来过问,互致殷勤之意。赵良嗣促请完颜希尹,盼能早日得见金主,完颜希尹道:“今日我主另有要务,明日定然召见。” 晚间赵良嗣和马政商量道:“今日这个完颜希尹有些推诿,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要找杨朴来问,侍从却回说杨大人也进宫去了。 西村外部到处是往来胡骑,赵良嗣和马政心中惧怕,不敢出村。女真人对他们虽然保持礼貌,其实看管得甚严,初到异族之地,赵良嗣也没法出去打听。 马政等人忽然想念起津门了——那里虽然也是“外国”,但一切都让宋朝来的人感到舒服。而在这个地方,似乎连空气中飘荡的风都有胡味!他们就是和完颜希尹这个还算比较汉化的女真人交流也甚感吃力,不仅因为完颜希尹那一口的北国口音,更因为他那不失女真本色的朴直思维和大宋官僚化的政治语言格格不入。 赵良嗣和马政都不知道,此刻身在会宁的使者其实并不止大宋一家。 他们还没到达会宁时杨应麒就已经在恶意地想象着:如果赵良嗣和马政忽然听说辽使习泥烈就住在他们隔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杨应麒在千里之外想象着这一“趣事”的时候,金国方面也正考虑着用什么样的规格来接待宋使。完颜希尹主张用盛礼,谙班勃极烈吴乞买却不以为然。因为宋国此次出使目的显然就是要说服大金联手攻辽,而大金现在已经决定和大辽停战,所以这个时候与大宋走得太近并不合适。 阿骨打问折彦冲的意见,折彦冲却反问道:“叔叔心中,是否准备就此与契丹东西并立为北国双雄?无心再图西进?” 阿骨打道:“自然不是!” 折彦冲又问道:“然则我大金与大辽之间,只是暂时停战了?” 阿骨打还没回答,斜也哼了一声道:“这还用说!等把领土内的事情料理清楚,我就领军马冲过去!” 吴乞买、宗翰、宗望等听了斜也的话都点头称是。折彦冲道:“我们和大辽也打了几年的仗了,越是往西、往南,阻力就越大!前两年本来是契丹人千里远征,我们有在家门口打仗的便利。但到了中京一带,千里劳师的就换成我们了。大辽剩下的领土是他们的菁华所在,不能轻忽。如能与大宋联手夹击,对我们大为有利。” 阿骨打道:“彦冲所言在理。” 折彦冲又道:“既然如此,我们与大宋联合便是迟早的事情。宋使到此,当妥善接待。” 吴乞买道:“可如今习泥烈也在这里,他要和咱们讲和,宋人却要我们和契丹开战!两家所请不两立。以当前的形势看,暂时和契丹停战势在必行,大宋的要求,我们只能先推了。” 折彦冲道:“五叔所言极是,不过这两家所求未必完全矛盾。对大宋我们也不用推。两国联军乃是大事,不是一次就能说清楚的。从会宁到汴京路途万里,又不能走陆路,得由海路迂回来往——这一来一回就要一年半载。不如这样:我们且许了他,却不把话说死,只是要派人去和大宋谈条件。几番来回,怕不要费两三年!有两三年时间,还不够我们料理内政么?” 宗翰闻言附和道:“彦冲所言正中要害!” 吴乞买也微笑道:“好小子!亏你想得出来!只是这出使大宋之人,却派谁去好?” 折彦冲道:“大宋皇帝还不清楚我大金兵威,这时候若派重臣去只怕未必能得他们礼遇。” 宗翰道:“便让希尹为正使,杨朴为副,如何?” “希尹去不得。”阿骨打道:“我们族内善战之将成千上百,能如希尹这般文武皆通的却不过三五个!会宁少他不得!”女真新兴之族,有时候行事类于强盗,常常做出扣留其他国族使者做人质的事情,他们以己度人,也怕大宋扣押使者,因此阿骨打意下颇不愿派遣亲贵宗族前去。何况他们此时对大宋所知不深,也不愿派不可或缺的重臣前去。 吴乞买道:“那便让杨朴去吧,这个渤海人也还算老实。” 阿骨打点头道:“反正也就是传个话,让赵家天子知道我们的意思就行。该决断的事情,让赵家天子再派人来会宁跟我谈。能联手自然最好。不过天下的城池,最终还得是用刀杀出来的才实在!” 第六十七章 遣宋使的人选(下) 第三日阿骨打仍不接见宋使,只是让人送来细酒十罐,羊肉二十斤,驴肉十五斤,松子两盆,以及白面、油、盐、醋、粉、野蒜等物,甚至还有个血淋淋的狼头! 那个宦官见了这狼头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加上水土不服,竟然由此病倒,此后再干不了正事,直拖到回汴京便一命呜呼。 拖到第四日上,赵良嗣为人机敏,终于探到一些端倪,和马政道:“昨夜我托故派出去冒险探察的心腹回来,说临村竟有契丹语。我这心腹懂得契丹话,依稀听说是女真要和契丹议和。” 马政听得大惊,两人商议良久,马政说道:“此事不能再拖,否则只怕有变!” 赵良嗣道:“他们不肯接见,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马政道:“这村里的人显然事先得了戒令,不许和我们说话。但这两日我暗中留意,还是发现了此村枢纽所在。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西北那间大屋子应该就是那位汉部大将军的居室!” 赵良嗣闻言惊道:“你要做什么!” 马政说道:“君子奉令在外,当置生死度外,但求不辱使命!班超之举,就在今日!” 赵良嗣听得眉头紧皱,然而扭不过马政,只好答应。两人挨到吃饭时分,抛下饭食不顾,带了几个人直闯折彦冲的居室。居室外的护卫上来阻拦,双方冲突起来。当汉部的人拔出刀来后,赵良嗣不由得大为后悔,幸好里间有个声音喝道:“什么事情这么吵闹!”跟着便走出一个少妇来,头插荆簪,身穿粗布,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正是完颜虎。 侍卫长禀道:“公主!这两个宋人忽然闯来,意图不轨!” 赵良嗣和马政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这女人是公主?怎么穿的和一个农妇差不多。”他们却不知这位大金公主从不在意穿着,杨应麒虽然给她准备了许多丝绸衣裳,她却嫌不耐穿,“一碰就裂!”便一直穿着粗布衣服,折彦冲也从来不管妻子的这些小事。 完颜虎走近两步,扫了赵良嗣和马政两眼,问道:“你们不好好在屋里呆着,闯这里来干什么?”她的汉话已经说得颇为流利。 马政高声叫道:“我们来这里已经四日了,折大将军却天天推诿,今日也不在,明日也不在!我等虽然文弱,却也是大国使者!如此对待,岂不令人寒心。” 完颜虎皱了一下眉头,看了一下周围的人,那侍卫长道:“这等大事,我们不敢问,也轮不到我们问。” 若是两年前的完颜虎,早就嚷着让人去折彦冲那里问个明白,这时却沉吟片刻,对赵良嗣和马政道:“大将军此刻确实不在,你们先回去,他回来了我让人去请你们。” 马政道:“这样却还是要我们空等!还请公主娘娘给我们个实讯!”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实讯?我的话就是实讯!”转头对一个侍卫说:“去叫杨朴来见我!”又对赵良嗣马政道:“先回去吧!大将军也是汉人,算来是你们本家,还会诓你们不成?” 赵良嗣扯了一下马政,两人见好就收,施礼离去,回到所住房内,都各自捏了一把冷汗。方才若不是完颜虎出来及时喝止,两人便是身死刀下也未必没有可能。 完颜虎派出去的人找到杨朴时也见到了折彦冲,这人将西村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说了,杨朴不悦道:“他们急躁不安可以理解。可是胆敢冒犯公主鸾驾,这算什么!” 折彦冲想了想道:“行了,也是时候见他们一下了。不过如今天色已昏,不适合与他们见面。你安排一下,让他们明天来议事堂相见。”又对那侍卫道:“回去告诉公主,我自有安排。” 杨朴换了一身胡服来见赵良嗣马政,面责他们不该冒犯大金公主。赵良嗣马政据理力争,说了半天杨朴才道:“实不是大将军不愿见你们,只是朝中议论未定,大将军不宜私自与你们会面。” 马政冷笑道:“是因为大金又想与契丹议和么?” 杨朴微微一怔,马政又紧逼一步道:“常闻契丹与女真有宿怨深仇!如今局势稍安就要纳仇寇、拒友邦!大金豪酋何短视如此!” 杨朴脸色一变道:“大胆!” 赵良嗣忙道:“马大人说得太过了。只是大金将我们晾了这么久,怎能叫我等不起疑心?” 杨朴沉默半晌,见左右无他人,小声说道:“既然两位已经知道,我也便不再隐瞒。没错!辽使习泥烈也在会宁。” 赵良嗣和马政都是心头一凛,杨朴道:“此事我不宜多说,否则便是不忠!只是我朝也正为此事大起纷争。和辽攻辽、联宋拒宋,几位当政者都是各执一词。” 马政道:“辽仇宋友,自然是拒辽亲宋才是正途——却不知大将军意下又如何!” 杨朴小声道:“若非大将军,此事已不可为!如今大将军已说得国主意动,只是未决而已。这样吧,明日大将军回村后我安排两位面见大将军,有什么话,请两位直接和大将军说!” 赵马二人相视颔首。 第二日杨朴引两人来西村议事厅,赵、马二人进门,便见一个男子面墙而立,两人心中都想:“这大将军却不知生的什么模样。” 杨朴朗声禀告后便出去了,折彦冲回过头来,指座请坐。 赵良嗣心道:“此人好生年轻,只怕还不上三十岁。”其实折彦冲不过二十出头,只是胡须多日未剃,赵良嗣却把他的年纪估量得大了。 马政心中却想:“此人气度沉稳,和胡将的蛮横大大不同!” 三人初见,赵马一时都不知当如何开口。折彦冲道:“彦冲在北国日久,今日得见大宋使臣,便如见了故人一般。这几日来怠慢,还请见谅。” 赵良嗣问道:“大将军真是汉人?” 折彦冲一笑道:“如今大宋在北国无甚威望,我冒充来作甚!” 马政眉头一皱,说道:“大宋眼下虽不如汉唐隆盛,但圣天子在位,内修政局,外服四夷。凡炎黄子孙,自当顾落叶归根之情,怀狐死首丘之念,以兴父母之邦!” 折彦冲神色一黯,说道:“我汉部虽然是大宋弃民,但也还不敢忘祖!你要我顾情怀念,是要我办什么事情么?” 赵良嗣和马政见他言语亲和,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微微点头,赵良嗣取出一卷诏书来道:“折彦冲,接旨!” 第六十八章 阿骨打的精明(上) 赵良嗣马政忽然这么一说,折彦冲也不由得一怔,问道:“接什么旨?” 赵良嗣道:“这是当今圣上的秘诏,折将军若还自认是大宋子民,就当起身接旨!” 折彦冲站了起来,却对着窗户望着窗外的白云,忽然摇头道:“我虽是汉人,但已仕外国。若对大宋有利之事,自当争为之。若对大宋有害之事,自当消泯之。至于向大宋皇帝奉旨接诏,却不敢为。” 马政怒道:“中华子民,却乐为外夷之臣么?也不怕祖宗蒙羞!” 折彦冲黯然道:“不是我弃大宋,乃是大宋弃我!父母之邦不敢忘,但自弃生民于不顾的皇帝,叫我等如何拥戴?”不等马政说话,挥手道:“此事不必再提!你们把诏书收起来吧,我就当没听过这件事情!至于联盟之事,我会全力争取。” 马政听他拒绝之意不坚,还要进言,忽然外面报道:“二太子和宗翰将军来了!” 赵马两人大惊,才慌慌张张把诏书收好,便见两个女真汉子联袂进门。 宗望看了赵马两人一眼,笑道:“有客人?” 折彦冲一笑道:“故邦来人,我理当见一见的。” 宗望道:“说完没有?若不方便,我们便先出去一下。” 折彦冲道:“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习泥烈也在会宁的事情,私下来求我赞成联宋却辽之事,你们这一来,这席话便不完也完了。” 他们三人对答,说的自然是女真话,马政听不懂,赵良嗣却听懂了个大概,对两人的对答细加琢磨,越琢磨越觉难解。然而折彦冲话说到这里,赵良嗣自知不宜久留,便起身告辞。 折彦冲道:“本该替你们引见,只是今日有些尴尬,改天吧。” 赵马二人告辞后,折彦冲问宗翰道:“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找我喝酒么?” 宗望道:“国相大人染恙,粘罕急着回去。父皇知道后命你我前去慰问。若你没什么事情,这就走吧。” 折彦冲大惊道:“国相的身子没什么大碍吧?” 宗翰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老人病罢了。” 折彦冲忙叫来胡茂,让他给留在西村的良医药童准备车马,将要紧的药材也带上,又叫来杨朴道:“国相小恙,我要赶紧去一趟。西村的事务你来总掌。大宋方面的事情国主自有决断,你和希尹他们商量着办就是。” 等良医药童来到,完颜虎已经听说此事,派人送来了一包衣物。折彦冲、宗翰、宗望三人跨马出村,望拉林河而去。 赵马二人回到居处,赵良嗣将折彦冲和宗翰、宗望的对话说给他听。马政道:“今天我们太唐突了,幸亏那折彦冲没有说出诏书的事情,否则你我只怕凶多吉少。赵大人,你看这人究竟存的是什么心!” 赵良嗣沉吟道:“难说,难说,不过我看他心中确有亲宋之意。只是身在他邦,有些事情不好做也不敢做。”他曾经仕辽,对此甚有体会。 两人对金国内政格局终究是所知甚少,所以商量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日阿骨打派完颜希尹来传命,接见的地点却在城外,原来是阿骨打邀他们去打猎。那宦官已经病得下床也有问题了,连要封赏折彦冲的事情都只能交给赵良嗣,如何还能去骑马打猎? 赵马两人随完颜希尹骑马出村,奔出十里,一个小丘后面散布着上万人马,手挎强弓,肩停鹰隼,虽然静穆无声,却显杀气腾腾! 赵良嗣和马政心中畏惧,由完颜希尹引上前去面见阿骨打。两人还没开口,阿骨打已经道:“给他们弓箭!”汉部来的时候他年龄已大,学不会汉话,这时说的却是女真语。 赵良嗣和马政面面相觑,随手接了弓箭,便听阿骨打道:“我们女真男儿做得官员的个个英勇善战!你们能做使者,想来武艺不差!今天就让我开开眼界!” 他说一句,完颜希尹便翻译一句。几句话听完,赵马两人都暗暗叫苦。两人虽然还拉得开弓,武艺箭法却稀疏平常,跟着这群女真人去打猎,若是落了下风,只怕有辱国体。 阿骨打却不理那么多,手一举便下令出发。成千上万人一起欢呼高叫,马政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叫什么,只是被震的耳朵嗡嗡直响,犹如身处狼群。 这一天下来两人什么也没打到,晚上就地扎营,各人都拿着打到的猎物烤着吃,就连阿骨打本人也是如此。赵良嗣和马政累了一天却两手空空,肚子叫得厉害,却没脸去找女真人要些吃的。女真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个个冷笑。 忽然阿骨打招呼道:“喂!宋使,过来!” 赵良嗣拉着马政走近,阿骨打随手将两半烤熟的獐扔了过来,赵良嗣和马政慌忙接住,两手登时又油又烫,却不敢松手。 阿骨打叫道:“吃啊!” 马政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也能够会意,和赵良嗣对望一眼,只好坐在一旁吃了起来。阿骨打打猎是好手,烧烤的能耐却实在稀松平常,这獐烤得极难吃,有的地方全焦了,有的地方却全是血。马政虽然肚子直叫却也感到难以下咽。但这是大金国主亲手射杀、亲手烤炙,便如大宋皇帝赐外国使臣墨宝一般,是十分难得的恩赏,不吃却不礼貌了。马政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可以下嘴的地方吃尽,将吃剩的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阿骨打正在烤一条狐狸腿,一瞥眼见着,不悦道:“你们宋人太浪费东西了。这只獐的肉三成也没吃尽!” 马政听了完颜希尹的翻译大为尴尬,既不能拿起来再咬几口,也不好什么都不做——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这时候杨朴走近一步对阿骨打道:“他们宋人讲究精烹熟炙,吃不惯这些半生的东西。” 阿骨打笑道:“原来如此!既然不喜欢就直接说嘛,干嘛还还吃!” 杨朴代为答道:“这是大国皇帝所赐,不受有违汉家礼节。” 阿骨打道:“应麒便从来不肯吃我烤的东西,那他不也是违礼?” 杨朴笑道:“这个……七将军在皇上膝下以子侄自居,他年纪又小,这礼就不用算得那么严了。” 第六十八章 阿骨打的精明(下) 阿骨打听了杨朴的话也笑了起来,对马政道:“你这使者太过文绉绉了,不过知道礼貌,我便不怪你了。” 完颜希尹在旁将阿骨打和杨朴的对答一一翻译给马政听,这一路北来马政本来对杨朴颇感不满,经此一事后对他大为改观,站起来对阿骨打道:“国俗有差,自当求同存异。大宋大金都视大辽为仇寇,正可作同仇敌忾之友邦。” 阿骨打挥手道:“你我两家初次知会,交情尚浅。现在就说联盟出兵的事情似乎太早了些。” 赵良嗣试探着问道:“听说国主有意和契丹议和,不知是真是假。” 阿骨打哼了一声,却不回答,只是道:“这次宋主送了我好些东西,我不回礼却也不礼貌。你们且在会宁住上一段日子,等我安排一下,便派人跟你们去汴京,给你们赵家天子回礼。这事就这样吧,其它的别再提了。” 赵良嗣和马政对望一眼,心中又是一阵欣慰。虽然此来不能说得金主同意攻辽,但阿骨打若肯派遣回访使节,则两家的关系必能步步深入,这次出使便不算完全失败。 出猎回来后两人连拉了两天的肚子,但既然事情有了一点着落,反而不如先几日彷徨。那宦官听说很快就能回去,喜上眉梢,病也好了几分。 金国这边阿骨打叫来杨朴,让他出使。杨朴道:“宋人此来,求的是燕云十六州故地。若臣到汴京,大宋君臣问起,臣当如何回答?” 阿骨打道:“兴兵夹击我们可以考虑,不过兴兵的时机得等等。至于地方,谁占了归谁。燕云十六州离他们大宋近,离我们大金远,算来还是他们便宜。” 杨朴道:“皇上的意思臣晓得了。必然不辱使命。” 阿骨打又问辽南治理得如何?杨朴道:“七将军会做生意得紧,这两年赚了不少钱。” 阿骨打听得哈哈大笑道:“这臭小子!去到哪里都能变出金银来。嘿,他也还算孝顺,各州各部的贡物,数他第一。”又问杨朴:“这次出使回来我想升你的官,你就到会宁来吧。” 杨朴心头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道:“陛下如此眷顾,实乃微臣之幸。只是微臣习惯了汉俗政制,对猛安谋克制十分生疏,来会宁怕做不好事情。” 阿骨打道:“现在咱们手底下汉人汉地也渐渐多了。彦冲常劝我模仿大辽分南北两制治国,我想再和国相他们商量一下,若大家都同意的话那就得弄一套人马来管,到时候就让你做汉制的尚书。” 杨朴不敢推辞,叩首谢恩。 第二日大金正式命杨朴为遣送使,与宋使团一道前往汴京。完颜希尹以汉、女真两种文字拟好国书,交付杨朴。这次他也随同南下,顺便视察辽南政务。 一拨人迤逦南行,到辽口后完颜希尹看得暗暗吃惊,心道:“辽口之营建不过两年时间,怎么就有这般规模!” 一过辽口道路便完全不同。辽东半岛第一批村镇基本都分布在半岛西侧的平原一线,杨应麒不但在道路和农田上大把投钱,而且以各种方式鼓励民间资本修路,从辽口到津门已经是一片坦途,商道一通,沿路的村镇受资本的沾润刺激,也有余财来帮着修路造桥。因此一过辽口便村村相接,镇镇相连,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将北国三千里财货源源不断地向半岛尾端那个良港运去。 杨朴心中清楚完颜希尹这一来必然是受了阿骨打密令,却无法阻拦也不知该应否阻拦。他早已飞书告知杨应麒此事,但杨应麒却没有回音。 完颜希尹一路走得很慢,看得极细。在他眼中汉部之前在会宁时的成就已经相当可观,但和眼前的一切比起来,在会宁时候的一切怕都只算是准备工作! 这两年来汉部的新旧部民在半岛造出了无数良田,完颜希尹光靠一双眼睛估测,便觉得这里的田亩养个二三十万人完全不成问题。他以前认为杨应麒交纳上来的贡物很多,看了这一趟却觉得杨应麒交得少了! 他们一行人来到津门时,交易的旺季已经过去。进城时杨应麒也没来迎接——他从今年春节开始就没出过朱虚山一步! 进城后,完颜希尹没能看到津门最热火朝天的景象,但这个如同凭空而降的整洁城市也够他看一阵了。 大宋使团在卢克忠的安排下住进了增建过的驿舍,而完颜希尹则于第二日在杨朴的陪同下来朱虚山找杨应麒。 在出城去朱虚山的路上,完颜希尹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情:津门没有城墙!然后他又想起这一路来看到的村镇,基本上都只有能够防盗的篱笆,而没有像样的防卫据点。唯一有城墙的只有辽口——然而那城墙也颇显低矮,而且又是两年前辽口还处于前线时候建筑的,之后就再也没有增建过。 来到朱虚山时,杨应麒已经准备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欢迎仪式——请完颜希尹给管宁学舍的学生讲学。完颜希尹被这个安排打了个手足无措,连连推辞,杨应麒道:“怕什么!底下这帮都是孩子,你是大金重臣,还怕被他们问倒不成?” 完颜希尹道:“可是你让我讲什么?” 杨应麒道:“题目我都给你想好了,就讲你怎么创建女真文字。” 完颜希尹一听忙道:“那是你和我一起干的事情啊,我可不敢掠为己功。” 杨应麒也笑道:“我对女真的语言不熟,创建这文字的功劳最多占了三分,你要占七分!” 半推半就中完颜希尹上了讲台,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底下一百多个年轻人大半是渤海士子的子弟,此外也有像林翼那样留在津门学习的商家少年,甚至还有两个高丽学生。这些学生的水平参差不齐,有些聪明隽秀者已经超越了管宁学舍的那些质朴的老师,另外一些人则仅仅通晓了一些基本的科目知识。 在这场讲学中大部分人听得浑浑噩噩,但几个少年已经能站起来提出质疑,林翼的一些问题甚至让完颜希尹感到难以回答。 讲学结束后完颜希尹便在朱虚山住下,没再回津门去。他来之前想问杨应麒怎么躲在这个地方,现在已经不用问了,因为他自己也感受到这里闲逸文雅的风气。在刚刚开化的女真人中,完颜希尹是在汉文倾慕上走得比较远的,因此就像乡下人进市集一般,更容易惊奇和陶醉。管宁学舍的一场讲演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完颜希尹南来的心态,他双眼再次睁开时,看到的辽南便完全不同了:地方还是这个地方,但他看这地方的双眼已经带着善意,而不是猜忌。 第六十九章 杨大人的书童(上) 完颜希尹指着津门方向问杨应麒为何没有城墙,杨应麒道:“这里背靠大金,面向大海,只要有防备海盗的措施也就够了,要城墙来干什么。” 完颜希尹道:“我一路来见永宁等村镇也无城墙,莫非大辽当初也如此毫不设防么?” 杨应麒笑道:“契丹人统治这里的时候是有城墙的,可是我都让人撤了把石料拿去盖房屋修路。这个半岛虽在大金南端,但三面靠海,说是大金的后方也不为过,四周又没有外敌,要城墙干什么?有片篱笆防盗就够了。再说这里的人生活得还算不错,治安暂时都没什么问题。” 完颜希尹听得暗暗点头。不久便回会宁去了,阿骨打问起南方之事,完颜希尹道:“辽南如今变得极为富庶,只是粮价很高,似乎不大够吃。而且从东京至津门全无屏障,向北之门大开。便连原来契丹人建的城墙也都裁撤了。” 阿骨打问起缘故,完颜希尹以杨应麒所言以对,又讲了管宁学舍之事,说道:“汉人越是富有便越是柔弱,由来有因。我在那朱虚山住了不到三天,便觉全身舒畅,视争霸天下若争粪土,几乎不欲再出山门问世事。听说应麒在那里一住就是半年,整日在学舍里读书校书教书,复州、辰州、开州的官吏都见不着他。” 阿骨打一笑道“很好,很好,这孩子很懂事!我说他别的贡物多多,怎么粮食一粒也没有,原来他们那里粮食也缺。”又道:“不过他是辽南副都统,怎么能如此不作为!”便派了一个使者去责他努力,命他出山理政。 完颜希尹出了皇宫,刚好见到折彦冲,折彦冲向他打听辽南近况,完颜希尹道:“我到的时候,市井也还繁华,就是粮食好像有点缺。”又反过来问国相撒改的病情。 折彦冲道:“他老人家虽在病中,但气色尚佳,现在应该已经大好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这才告别。折彦冲回到西村,刚好看见杨应麒送来的信,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说折彦冲为何吃惊,先说阿骨打的使者来到津门却找不到杨应麒,连卢克忠也不知七将军的去向。这使者打听到有杨开远代替杨应麒坐镇津门,便来问询。杨开远苦笑道:“我正要拟表启奏呢!”说了缘由,那使者听得骇然,回京复命。 杨应麒究竟干什么去了?原来这天北风起,杨朴就要登船,忽见身边多了一人,那人作书童打扮,但看那脸,不是杨应麒是谁?杨朴大骇,拉了他到一边问他要作什么。 杨应麒道:“跟你去汴京啊。” 杨朴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要好努力地强忍着才没大叫出来:“汴京!你要和我去汴京?” “嗯。” 杨朴不悦道:“这么大的事情,之前怎么都不跟我商量?” 杨应麒笑道:“你别生气。其实我也是忽然想起整个使团就你认得我,因此意动,决定到汴京走一趟。” “可是……可是……”杨朴道:“你要走了,辽南可怎么办?” 杨应麒道:“放心吧。我已经写信请三哥来坐镇,他明天就到。反正眼下又没什么大事,高丽不敢来犯,大辽那边估计忙着请和。就算出了什么变动,辰州有二哥,开州有五哥,鞍坡那边还有狄先生和六哥照应着——能出什么乱子?我又写信给大哥了,他会替我向国主解释的。” 杨朴明知是十分不妥之事,但一时之间却说不出有力的话来,只是道:“海路凶险,而且此去大宋,祸福难测!七将军你若有个什么事情,我如何担待得起!” 杨应麒笑道:“有什么担待不起的!我官比你大,要担待自然也是我担待!至于海路,从这里到登州能有多远?若这点海道也出岔子,那我的运道也未免太差了!” 杨朴又道:“可是七将军你又以什么身份去大宋?汉部七将军?还是辽南副都统?” 杨应麒笑道:“当然不是!你看我这身装扮还不清楚么?” 杨朴听到这里又张大了嘴巴:“难道……你要……” “没错!”杨应麒道:“从今天开始,我杨庚杨小七就是杨大人的书童!这一路你也别喊我七将军了,就喊我小七。” “小……小七?”杨朴一脸的哭笑不得,杨应麒却已经爽快地应了出来:“在!” 这几年相处下来,两人的情谊已经颇不寻常,杨朴知道杨应麒行事虽然出人意表,但往往另有深意,也许这次的胡闹也是他“深谋远虑”也未可知。怀着这样的心情,杨朴终于不再反对,带着杨应麒上船。船上竟然又有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等着,杨朴微感脸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听杨应麒在身边道:“这是大人你的迷途小书童,叫林翼。呵呵,我是识途的高级大书童小七。” 杨朴无奈地笑了笑,既然杨应麒都已经预谋妥当,他又能如何? 这次护送杨朴的,除了随行文员以外,另有曹广弼精选的十八精锐,领头的是一个叫徐文的汉子,能使五十斤大刀。这人原本是在山东半岛贩卖私盐的游民,登州开港以后坐走私船浪荡到辽口,拉帮结派,颇扰地方治安。曹广弼亲自出马,将他折服。徐文在曹广弼军中不到半年,不但武艺日进,而且颇涉兵法。这次曹广弼考虑到他出身大宋境内的游氓,熟悉大宋事务,便派他来干这件大事。徐文见曹广弼对自己如此信任也十分感激,决心尽力相报。 徐文生长于海边,因此颇懂水性,不过这次海路护送杨朴的另有其人,却是欧阳适旗下的高药师。杨朴上船后,高药师照例要来参见。徐文不认得杨应麒,高药师却认得。杨应麒不愿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情,此时连曹广弼、欧阳适也被蒙在鼓里,何况这高药师,因此一见到他便转身假装去收拾东西。 杨朴知道杨应麒心意,问了些必要事务之后便将高药师打发了。 海船扬帆,一路顺风。杨应麒以前只是坐着欧阳适的座船在沿海打转,这次亲自坐上汉部船厂造出来的车舰出海,因船走得稳,便把“辽南海船督造使”欧阳泷很是赞赏了一番,对林翼道:“我们汉部的车船如何?” 林翼道:“类似的这种车船在江南的河道曾见过,但做成海船却是第一次。不过大海航行还是得看风浪,船橹也罢,车桨也罢,都只是起辅助作用而已。” 杨应麒听到这话忽而出神,林翼问道:“七将……七哥,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梦中的一种船,就是逆风也能日行千里,可惜这辈子怕是坐不上了。” 第六十九章 杨大人的书童(下) 大宋重和元年初秋。 高药师得了清阳港方面的照会,让海船在登州州城附近靠岸。大宋使团的海船也在后面。 两船靠岸以后,码头自有人飞马去禀告登州知州王师中。两船人马下船相见,马政见杨朴背后多了两个少年,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五六岁,却都没有见过,便问端的。 杨朴整了整喉音,说道:“这两个都是我的书童。这个大的叫杨庚,小名就叫小七。这个小的叫阿翼。” 马政奇道:“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杨应麒躬身行礼,说道:“敝主人嫌我们学问不称,送我们上管宁学舍读书去了,日前才下山听候差遣。” 马政哦了一声,问他们在管宁学舍读的都是什么书,杨应麒说自己读了半本诗经,林翼则说自己读了半本论语,马政听了夸奖道:“不错不错!要是大金人人都能像你们这样读书知礼,天下便太平多了。”说着便考了他们一些诗经论语的题目,林翼对答如流,杨应麒却得想一想才出口。马政听得高兴,对杨朴道:“杨大人,你这两个书童可聪明得紧,特别是这个阿翼,不到十六岁便有这样的心力见识,难得得紧。” 杨朴口中应付,心中暗暗好笑,心道:“七将军回答得迟疑,多半是在想如何回答才符合他一个‘书童’的身份!” 两拨人正在说笑,已见王师中出来迎接,将他们接进城去设宴款待。高药师虽然来过登州,但他十分知趣,闭口不提那个榷场的事情。 赵良嗣和马政才离开了几个月,登州城比之前已颇为不同,那自然是因为这个区域的经济活力被清阳港带动起来的缘故。不过赵良嗣马政此刻也无暇顾及登州的这些看似细微的变化,只是打听朝中动向。 王师中对马政道:“朝廷除了派人来人追问使团归否,也没听说有其它大事。不过其中一位使者,马大人凑巧却也认得。” 马政问是哪位大人,屏风后转出一个青年官员来,望马政扑地便拜,马政揉了揉眼睛,惊喜交集:“扩儿,怎么是你!” 杨应麒见这青年身形健硕,面貌和马政有几分想象,心道:“他们多半是父子。” 果然听那青年官员马扩扶着马政叫父亲大人,述说了几句家人思念的话。马政听得神伤,过了一阵回过神来道:“看我!大金使者在此却顾念着家事,真是令人汗颜!”向赵良嗣、杨朴告了罪,又问儿子朝廷派他来所为何事。 马扩道:“朝廷见父亲大人此次出海久久不回,枢密院心焦,连派了几拨使者闻讯都没有得个实信,便派孩儿前来。若此番再见不到赵大人和父亲登岸,则命孩儿以寻亲名义前往大金。” 因为有外人在,王师中和马扩都不好就问此次出使的详情。马扩又道朝廷连番催赶之意,王师中也不敢久留他们,第二日便送他们上路。 旧例,外国使者入境,引导者常常带着他们曲折漫行,不让外族窥破中原道路远近,尤其大辽使者入宋时,大宋负责接待的官员都要领着他们大兜***,在河北绕一两个月才到汴梁。但这次自道君皇帝、童贯以下无不心急,一味求快,连祖宗法度也不理会,全挑最近的路走!从登州出发,一路经过莱州、潍州、青州、淄州、齐州、兖州、济州,过广定军、兴仁府,便来到京畿路开封府地界。 大宋被蔡京乱政扰了十几年,民力早疲。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经都会市集,其人口之繁庶均非辽南可比,混同江流域更是望尘莫及。往往不出数十里,便是一座名城,无数古胜。杨应麒一路游玩,若不是马扩催得急,真想在每个名城都住上十天半月。 使团到齐州时已有宦官来赐宴,赵良嗣马政奉命飞马先走一步,马扩等继续陪同。 来到开封府后,景象又是不同,杨朴以为津门的繁荣已是足以自夸了,但来到这里才发现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没进过城的乡巴佬!林翼福闽,然而泉州纵然有吞吐四海的豪富,却哪里有汴京会通天下、涵盖古今的文物风流? 不过对眼前景象触动最深的,却还是杨应麒。他一踏足这片土地,便觉一阵闲逸雅淡的暖风熏了过来,那是一杯千年沉淀的醇酒,那是一片百年太平的气象,那是一卷令人心碎的清明上河图。 望着这副似曾于画上相识的景象,杨应麒的眼泪忽然扑扑而下,杨朴大惊,忙问他怎么了。 杨应麒挥手道:“没……没事。我只是心里难受。” 马扩虽是武举出身,但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比别人都多了一个心眼,见杨朴和杨应麒对答的情景心道:“这杨小七来历只怕没那么简单!看这一路来他的谈吐,还有这杨朴对他的态度,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童!”但究竟哪里不妥他一时却还看不出来。 杨朴甫进京,便有开封府判官前来犒劳,又有台省官将他们迎到都亭驿,赐金花、银灌器、锦衾被褥。一切均按接待辽使之例,而赏赐往往又更为丰厚。 台省官对杨朴道:“圣天子对贵使甚为盼切,不日便会接见。期间若有什么需要,对驿舍吏员说一声就好。” 杨朴是北国士子,应对如礼,不失方寸。林翼耐住了性子,眼睛则忍不住东溜西转。杨应麒却有些失常,眼神十分恍惚。 晚间台省官设宴,桌上奇珍之精美昂贵难以尽言,仅一例蛤蜊,一筷下去就是一千钱。此外南海琼枝,东陵嫩蕊,螺鱼虾蚌,山珍海物错阵杂列,不能尽识。杨应麒和林翼站在杨朴旁边服侍,林翼是出身海商大豪,看着那满桌的食物也连吞口水。杨朴见杨应麒站在身边自己便坐不安稳,便让他们也坐下来吃。 主宴的台省官见了心中冷笑:“蛮夷就是蛮夷,到底不知礼数!” 第三日杨朴朝见时,又蒙赐金涂银冠、皂罗毡冠、衣鞋若干,银器二百两,彩帛二百匹。徐文蒙赐冠、服等减一等,银器一百两,财帛二百匹,鞍鞯骏马一匹。杨应麒和林翼也各得锦袄、衣服、银器若干,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第七十章 相国寺一日游(上) 当日赵良嗣和马政等人入宫复命时,那个宦官已经病得不行,只好笔奏一书,道君皇帝命人善加看护医疗。 赵良嗣等将入金见闻一一道来,其中曲折一丝不漏。一殿君臣听那女真人如此野蛮不逊无不皱眉,道君皇帝对折彦冲不接诏也颇为不悦,王黼奏道:“听二使所言,辽南汉部实较会宁女真易打交道。这折彦冲不敢接诏,或是身在胡人之地,不敢不慎。” 蔡京的大儿子蔡攸也连忙附和道:“正是。若那折彦冲真的忠于大金,便不会帮忙掩饰二使宣诏的事情了。” 赵良嗣又奏道:“依臣看来,那杨朴名为金国转运副使,实为折彦冲私臣。这次由他来出使,或许其间另有玄机!若我朝能示以恩威,则或许能套出他的真心话。” 道君皇帝神色转缓,命蔡京童贯善待金使,便宜行事。 杨朴来到后第三日,受宣即将入见的前一天,他摒退左右,问杨应麒道:“宋人礼节甚繁缛,七将军以书童身份难以进入正殿。杨朴此去,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杨应麒笑道:“你才是正使啊!我跟你来其实也就是来见识见识,并没有半点不信任你的意思。该掌握的分寸,我们在辽东时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你应付得来的。” 杨朴听了这两句话心中欣慰,第二日便随来宣命的内宦入宫去了。杨朴一走,杨应麒对林翼道:“咱们溜出去玩儿吧。” “玩儿?”林翼奇道:“七哥你又有什么奇策么?” “奇策?什么奇策!”杨应麒骂道:“你才几岁!别弄得像个小大人一样。这次没什么奇策,就是去玩儿。” 林翼皱了皱鼻子,说:“小大人?论到‘小大人’,谁比得上七哥你啊!听说汉部长征远遁那时候你才十二三岁,便已连出奇计,风头之盛连大将军、二将军他们也被你比下去了。我便是再活十年,也比不上你当时。” 杨应麒道:“你以为我想做小大人的么?哼!我……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反正我要溜出去,你来不来随你。” 林翼忙道:“谁不来谁是小狗!” 杨应麒和林翼换了普通衣裳,买通了关节,从后门出去——这些杨应麒昨日早已规划好了。当年死谷那样的环境他都能想办法逃出来,这座小小都亭驿哪在话下? 大宋对辽使的看管本来严格,但当此末世,办事的人执行不力,放着种种严密的规章都不遵守,以至于把一座都亭驿的内防外卫弄得宽纵异常。杨朴出门后,各级人员对几个“女真下人”的监视更是形同虚设。 汴京是天下古今第一等要去的地方!大相国寺又是汴京第一等要去的所在!玩穿越去宋朝的人若不到大相国寺,那真是空入宝山了! 凑巧大相国寺和都亭驿分处御街东西,对杨应麒来说甚是方便:过路就是! 他们二人游了半日,杨应麒拿着一大堆零食,一路看一路吃。林翼跟在他身后,不断地絮叨:“七哥你都十八岁了吧!怎么还边走路边吃零嘴?像个孩子一样!” 杨应麒口中咀嚼,含含糊糊说:“谁叫汴京的小吃这么……桀桀……好吃……再说这里又没人认得我!怕什么!” 林翼道:“来汴京的商人多的是,就是有一两个熟人也不奇怪。” 杨应麒嗤之以鼻道:“汴京上百万的人口,哪有那么容易就遇上!” 林翼道:“万一遇上了呢?” 杨应麒擦擦嘴笑道:“若是遇上了……反正是熟人了,还怕什么!” 林翼听得翻白眼。 两人进大相国寺上了香。当今皇帝崇道贬佛,大相国寺因其特殊地位而得以保全,然而香火却不如往昔之胜。杨应麒此际一副浪荡样子,很像是一个外地暴发户的子侄进京来趁热闹,这种纨绔子弟在汴京满街都是,因此知客僧丝毫不加重视。 杨应麒环寺看了诸般好玩事情,流连壁画,玩赏碑刻,到午时在食肆点了两碗合羹,准备吃完去看书肆。忽然听前面大道喧闹起来,有人叫道:“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还有王法么!” 杨应麒心中一动,冲口叫道:“乖乖!不会让我遇上林教头吧。” 林翼问道:“林教头是谁?” 杨应麒随口应道:“林教头就是林冲,他妻子被高太尉的儿子调戏……”说到这里不禁失笑:“我这是糊涂了么?哪里有这事!” 林翼听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舍了没吃完的合羹,陪杨应麒前去看热闹,人群中央中却没有女人,据说已经逃走,对峙的是一个道士,一个和尚。杨应麒明知不可能遇见林冲,然而见到这场面还是忍不住失望。 那道士指着和尚的鼻子骂道:“死贼秃!居然敢来坏道爷的好事!”一边说一边骂。 那和尚大概三十多岁,垂眉低眼,任那道士怎么破口大骂也不回口。站在杨应麒旁边一个老头子低声说:“这和尚也还算有点见识。他若是敢回骂,只怕少不得吃一场官司呢。” 林翼脑袋灵活,忙就着那老头的话问他出了什么事情,那老头小声说:“还能是什么事情!道爷仗势当街干这种下流勾当,没人敢管,就这和尚出头!” 林翼问道:“这道士仗着谁的势?” 那老头往天一指,摇头道:“不敢说。” 林翼便省起他说的是皇帝!在杨应麒耳边道:“皇上喜欢道士不喜欢和尚,怪不得有那么多和尚往津门那边跑呢。” 说话间那道士忽然一口唾沫吐在那和尚脸上,那和尚还是合十站着不动,道士见他好欺负便得寸进尺,抡起拳头就往和尚身上招呼。这一来动了众怒,周围旁观的人本来不敢惹他,这时却再也忍不住,有几个大胆的便叫道:“那道士!你也欺人太甚了!” 那道士冷笑道:“道爷便是欺人太甚又如何!通元冲妙先生座下的事情,谁敢来管!”通元冲妙先生是当今皇上赐给道士张虚白的尊号,张虚白接管太一宫,出入禁中,亲贵逾大臣,谁敢得罪?果然这道士这一叫亮了来历,便把那几个大胆的人都叫得噤声不敢发一语。 林翼一开始只是旁观,看到这里大怒,冲出来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汴京是天子脚下,是道士就不用理王法了么?” 那道士笑道:“什么王法!王法还不是我家道门真君一句话!”说着拖着那和尚道:“秃驴!和我到开封府去!你刚才打得道爷手发疼,现在叫你知道厉害!不翻出你的家底、改了你寺院作道观我绝不干休!” 林翼见远处有几个道士匆匆赶来,心想让他们多半和这恶道士是一伙,若等他们来到这和尚哪里还走得了?便一个猛冲过去将两人撞开,对那和尚道:“快走快走!还真要去开封府啊!” 那和尚怔了一下,对林翼一合十,闪入人群走了。杨应麒趁着混乱扯了林翼道:“走吧!别惹事了!”一牵却牵不动,回头看时,却见林翼已被那道士扯住,三下两下没挣脱,周围衣袖声动,两人已被一群道士围住。 第七十章 相国寺一日游(下) 杨应麒见被道士围住,心中暗暗叫苦,林翼还在道:“怕什么!最多上开封府理论去!” 杨应麒横了他一眼,心道:“你以为这里是津门么!” 那几个道士赶过来后,对着人群吼道:“看什么看!也要跟道爷上开封府么?”市井小民害怕,纷纷散去。几个道士就要来扯杨应麒,林翼挣扎着来护,大叫道:“别碰我哥哥!又不是不跟你们上开封府!” 道士们见他们言谈举止不像寻常百姓,也不敢过份逼迫。这汴京毕竟是天子脚下,这两个人就算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子弟也不奇怪。 正不可开交时,却听一人冷笑道:“张虚白好大的威风!” 为头那道士一听怒道:“谁敢直呼我师名讳!” 杨应麒和林翼循声望去,只见周围寥落的人影中并立着两个飘逸不群的青年,都是二十来岁年纪,书生打扮,对着这批道士全没半点惧意,其中一人冷笑着对另外一人道:“胡兄,这几年道门权贵一个比一个厉害!比如前几年出来的那个道士王仔昔,蒙圣上宠幸,风头之盛一时无二,几乎就要称宗道门。大宋开国一百五十年,说到蒙恩受宠的,只怕非这个王道士莫属。” 那个姓胡的书生奇道:“王道士?他去年不是下狱死掉了吗?邓兄你是不是弄错了?” 之前这个姓邓的书生道:“没错没错!说的就是他!” 那胡书生道:“若是这王道士如此得宠,怎么还会下狱见杀?” 邓书生叹道:“帝心不可测,朝政难以言。他们道门里头的瓜葛复杂得很,到底是因为什么,咱们也不敢去猜。不过当初王道士倨傲跋扈,那倒是有目共睹之事。他之所以为众人所忌,身死狱中,只怕和这一点也不无关系!” 胡书生也叹道:“所以说,风头盛时当知自敛啊!” 那道士头子听到这里,知道这两个人来历不寻常,否则说不出这等话来,连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两个书生却不回答,邓书生道:“说起来,如今这位通元冲妙先生就甚好,听说今上对他也十分宠幸,乃至呼其号不呼其名。可他出入宫府,终日论道,却无一言涉及时事。这份冲敛韬晦的功夫,真是令人佩服啊。” 胡书生奇道:“这么说来,这位冲妙先生倒是知道收敛的人了。却不知他的门徒又如何?” 邓书生道:“他的门徒,自然也都是奉公守法之人。要是强横无礼,当街施暴,那不是给他师父抹黑么?” 胡书生点头道:“不错不错!王仔昔的下场大家又不是没看到,殷鉴不远,张虚白的收敛不管真假,至少总得做做样子。不过胡兄啊,万一他的门徒背着师父干坏事可怎么办?” 邓书生道:“要是小事也就算了,张虚白想点办法压下来就是了。可万一是闹得天下皆知的丑事,那张道士为自己打算,怕就只能弃卒保车了。” 杨应麒听他两人一唱一和,就像说相声一般,心中好笑。那边几个道士本来态度强横,听到后来却冷汗涔涔,聚在一起商议。林翼见他们退缩,得理不饶人,指着道士就要说狠话。杨应麒见好就收,把林翼扯住,对几个道士施礼道:“今日不过一场误会,道门儒门都是朝廷所重,你我两家原不必大生干戈,不如就此揭过如何?” 几个道士见他自称儒生,也怕对方是有势力的,随口骂了两句,趁机下台走了。 杨应麒过来谢这那两个书生。那胡书生笑道:“谢字不敢。两位也是替人出头,我们比两位先到,当时却因诸多顾忌而没敢及时出面,委实惭愧。”指着那邓书生道:“这位邓兄名肃,字志宏。小可姓胡名寅,字明仲。我二人都见在太学,埋头苦读圣人之言,对坐空忧国家之事!不知两位又如何称呼?可也是入京读书来着?” 杨应麒道:“小弟姓杨名廷,字应麒,行七。这个是与我同山读书的异姓弟弟,姓林名翼。这次入京却是来长长见闻,要说常住京城,不知有没有这个缘分。”说着邀两人寻一家酒楼饮酒叙话。 邓肃胡寅都是有志向、有学识的宋朝愤青,喜欢杨应麒和林翼仗义,也愿与他结交。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彼此都是读书人,两句话说下来,邓胡二人便知杨应麒也是个大有见识的人,于是更为投机! 走出一段路程,邓肃听杨应麒才从畿外来,说道:“原来杨兄弟才来汴京三日,想来对京城却不熟悉,便由我二人领路如何?”杨应麒说甚好,便随他们来到一处脚店。 汴京酒店冠绝天下,大型的酒店称正店,既卖酒又兼造酒,规模之雄、生意之隆、资本之厚,均非京外一般店铺所敢望。小酒店又称脚店,一般不自己造酒,只是从正店买酒来卖。 邓肃胡寅虽是书香子弟,但兜里书香多铜臭少,以己度人,因此带着杨应麒来到的也只是一家精致的脚店。一壶酒上来,邓肃道:“这脚店虽小,沽的却是麒麟楼好酒!只是藏得深,知道的人却不多。” 杨应麒听到麒麟楼心头一动,再闻到那酒香,心道:“是蒸馏酒啊!”问邓肃胡寅:“麒麟楼的酒好么?” “极好!”胡寅赞道:“麒麟楼开业还不到一年,只因卖的酒与众不同,老板又经营得当,因此不数月间生意便蒸蒸日上!据说如今连大内也都向麒麟楼沽酒呢!不但文人骚客趋之若骛,就是朝中大臣也是常客,还有人说当今天子也曾临幸,不知真假。汴京七十二家正店,如今竟都被这家新店压住!麒麟楼两旁本有另外两家正店,如今都被他盘买过去,稍加装修,打通了作一个大酒楼!号称汴京三大酒楼之一。” 邓肃哼了一声道:“明仲说得这么起劲作甚?国家政局糜烂!汴京诸公却如此醉生梦死,岂是天下之福!” 胡寅闻言也是一声叹息。 第七十一章 麒麟楼大东家(上) 杨、胡、邓、林四人便在这小店中把酒言欢,杨应麒不许林翼喝酒,他只好闻着酒香发馋。酒到半酣,胡寅道:“杨兄弟年纪虽小,但见识广博,古往今来、四海内外无不略通,想来是家学渊源。” 杨应麒道:“我祖籍本在江南,幼年时因花石纲之役,被朱勔害得家破人亡,随堂兄流亡入海。此后数年播迁浪荡,常常出入于生死之间。幸与堂兄一道结识了几位兄弟,在海外做了些买卖,赚到些钱财,这才稳住脚跟。只是外国终究是蛮荒之地,因此我们兄弟一旦有了点家底,便思回乡寻根。” 邓肃听了愤然道:“花石纲!又是花石纲!大宋的财力民力,有大半便是坏在朱勔这奸臣手上!” 胡寅也叹道:“怪不得杨兄弟有少年老成之貌,原来经历如此坎坷。”又道:“我看杨兄弟学问通达,既来汴京,可是有意入太学、应制举?” 杨应麒还没回答,林翼叫道:“好啊!七哥你便考个状元再走,回到……回到江南也好威风威风!” 杨应麒一听笑骂道:“大白天的你说什么梦话!翰林院是你家开的么?想做状元便有!”对胡寅邓肃道:“我这个弟弟太不像话,倒让两位见笑了。” 胡寅一笑道:“若是有心,未必不可能。” 杨应麒摇头道:“别说状元,便是应制举的心我也没有。我为人粗心,诵不来经,背不来文,读书只观大略,不及细微。便是再读个十年也未必能上榜。” 胡寅问道:“那杨兄弟的志向是……” 杨应麒道:“天大地大,只要有心于国,有心于民,何必定要在朝为官?如今朝堂众正远贬、群小盈廷,就是我等有心于社稷,只怕也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回到州县之间,以自己的财力德行,做一点点有功于民的好事、实事!” 胡寅听得默然,邓肃却已经拍案喝彩。 胡寅问杨应麒道:“杨兄此来汴京既不是要应举,也不是要入学,难道真是来游玩而已?” 杨应麒道:“我这次我来,一来家兄想在汴京做些生意,我来探探道路。不过若仅为此,倒不需要我亲来。我此次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买书。” 邓肃问道:“买什么书?” 杨应麒道:“买天下书。” 胡寅邓肃听得大奇,邓肃又问了一句:“什么叫做‘天下书’?” 杨应麒道:“儒学经注,佛老百家,通典政书,史地方志,金石碑刻,文人别集、琴谱棋谱,医家要论——但凡是好书,便都想买。” 胡寅邓肃面面相觑,忽然一起放声大笑。邓肃边笑边道:“买书到汴梁来,却也对路。只是这么多书,可得费多少钱!只怕除了大宋天子,没第二人买得起!” 杨应麒道:“买得多少便算多少。” 两人听他不像开玩笑,便都止了笑,胡寅道:“杨兄的买这么多书干什么?” 杨应麒道:“我在海外时,常感无书可读,因此烦恼,立誓要倾一生所有,在家乡建立一座书舍,向读书人开放,让我乡有志读书的人不再有我幼时之苦恨。” 胡邓两人听得肃然起敬,邓肃道:“如此佳事,我等当帮忙才是。可惜我二人囊中羞涩,无以为助。” 杨应麒闻言却大喜道:“家兄是个豪贾!钱财却是小事!我恨的是没一二位有见识有眼光的学者来帮忙挑书买书。” 胡寅道:“这等雅事,真正的读书人只要听说都会帮忙的。” 杨应麒沉吟道:“胡兄说的是。我忽然有个计较,要先在汴京开一处书舍,免费供贫寒子弟苦读。若购到好书,汴京书舍存一本,另一本则运往鄙乡。若是孤本,则雇人抄写,副本留汴,正本运回。至于金石碑刻,若主人不愿出卖,也出钱购他拓本存下。我这个小打算,两位以为如何?” 邓肃道:“打算是好,只是这样的豪举,除非是富可敌国,否则谁人能办!” 杨应麒道:“若家兄财力实在不济……”指着林翼道:“便让他兄长也来帮衬!他兄长的家财又胜似我兄。”也不管林翼听得直瞪眼,继续道:“此事家兄已经打定主意,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办下去。” 邓肃忽然伏桌大哭,杨应麒和胡寅都是愕然,邓肃哭完忽又大笑,胡寅道:“邓兄!你醉了么?” “醉?”邓肃道:“国有奸臣,野有义商——这世事怎么都倒过来了啊!”笑了一会,又哭了一会,平静下来才道:“此等没事,我没听过便算,既然听过便不敢不预。不过我辈小子学问浅薄,胸中所藏目录实在不足一哂。”指着胡寅对杨应麒道:“胡明仲的尊大人乃天下大儒,若得他指点,天下图书十九可至。” 胡寅微微一笑道:“邓兄过誉了。不过家父交游广博,师友间互相通问,对知道当世有哪些图书金石大有帮助。” 杨应麒大喜,说道:“若这样,应麒先代弊乡谢过两位了。” 三人饮酒叙话,但凡说到学问上,以林翼的学力往往不能置一言;讲到时事时林翼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怕说漏嘴也尽量不开口。 杨应麒这些年读书不少,单就儒学经史而论,在北国也可以和杨朴、张浩等抗衡。但来到汴京,遇上邓肃、胡寅这等书香子弟已有些相形见绌,及说到胡寅之父胡安国、当世大儒杨时等人,便只能遥望其项背而已。至于已不在世的周张二程,更是对之如望日月,可知而不可及。 他们喝的这酒是蒸馏酒,和传统的浊酒大大不同,劲力极浑,杨应麒和胡寅还有克制,邓肃却是酒到杯干,不多时候便已大醉。 杨应麒看着他这样子,对胡寅道:“志宏兄甚是性情,只怕将来仕途不顺。”顿了顿又道:“明仲兄心中亦有块垒,当此乱世,将来只怕也少不了坎坷。” 胡寅黯然道:“我等虽知事难为,但既受圣人之教,便当尽力。” 杨应麒听得怔了,伏在桌上的邓肃忽然长身而起,也不告辞,放歌而去。 第七十一章 麒麟楼大东家(下) 别了胡寅,半醉的杨应麒跌跌撞撞走在汴京的大路上,忽然回头对林翼道:“他们身在局中,有心无力。我呢?我是不是有力无心?” 林翼忙扶住他:“七哥!你在说什么?” 杨应麒推开了他,自己回答自己道:“不是的,我也有心无力啊。咱们虽然有点钱了,可是这点钱在千军万马前又算得了什么?天下兴亡,不是几个人想扭便扭得过来的!何况这几个人还未必齐心!大宋啊!汴京啊!我看见了你,却留不住你……” 一路胡言乱语,说的渐渐是林翼听不懂的语言。不知多久,两人才回到都亭驿,看后门的人见他们喝成这样,只道这两个胡人是如乡下人进城般恋慕汴京的繁华美酒,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鄙夷。 杨朴早已回来,在驿馆内急得像青蛙跳滚水,见到杨应麒回来才稍稍放心,又责林翼怎么不看好七将军,让他喝成这样。林翼愤愤道:“他是兄我是弟,他是师我是徒,他是将军我是平民——他要喝酒,我哪里劝得住他!便是杨大人你也未必能劝得住!” 杨朴听得苦笑,只得扶杨应麒歇下,又唤来解酒汤之属。第二日杨应麒醒来,杨朴要跟他禀明宋帝召见之事,杨应麒道:“第一次赐见,怕都是礼节性的东西吧?” 杨朴道:“差不多。” “那有什么好说的!”杨应麒道:“你是正使,自己决断就是,何必向我禀告?除非有什么为难之事,再找我商量不迟。” 说着又要出门,杨朴不许,杨应麒道:“我这次保证不喝酒便是。” 杨朴留不住他,却一定要派个卫士跟去。杨应麒道:“派个卫士跟去岂非行迹更为明显?再说我虽然比不上大哥二哥、五哥六哥他们,但也不是文弱书生。拔出剑来,不输给徐文手下的武士。” 杨朴沉吟道:“七将军,你和我说实话,你这次是否是有所为而来?若你一切都有安排,朴之便能放心。” 杨应麒笑道:“你说呢?” 这次他们却等到黄昏才出来,林翼问杨应麒这次去哪里,杨应麒说去麒麟酒楼,林翼张大了嘴巴道:“七哥啊!你才答应过杨大人,怎么就说话不算话了?” 杨应麒笑道:“怎么不算话?去酒楼不一定要喝酒。” 林翼不信:“猫不吃腥偷什么鱼!去酒楼不喝酒!说来谁信!”他时时在不关紧要处和杨应麒顶嘴,却不误正事,沿途问路,没多久来到麒麟楼。 杨应麒见门首绑着彩带迎客。进了门,一条笔直的主廊约有百步,主廊两侧又有两廊,都辟作小阁子。阁楼间灯烛辉煌,上下映照,把主廊檐下侍立着的二三百个待召歌妓照得如天上神仙。 这麒麟楼占地颇广,天井阁楼,明暗相通,连杨应麒也看得目眩神驰,林翼更是被那些脂粉晃得目瞪口呆。更难得的是上来问讯伺候的小厮服务态度极好,委婉道今日阁楼客满,雅座无虚,只有大堂有若干席位。 杨应麒道:“叫掌柜的来见我。” 那小厮一愣,但见杨应麒气派不小,不敢推脱,先引杨林二人到一个僻静处坐下,便去传话。不多时一个八字胡过来打讯,正要说话,杨应麒摆手止住他道:“叫大掌柜来见我。” 那掌柜吃了一惊,道:“大掌柜正陪一位要紧客人,客官您若有什么吩咐跟小的说便行。” 杨应麒道:“你去对周小昌说,海上的主人来了。他就明白了。” 那掌柜听见周小昌的名字脸色微变,不敢再推,应言去了。不多时那掌柜回来,脸上神色大见敬畏,躬身道:“大掌柜有请,两位随我来。” 林翼看的惊奇,随杨应麒起身,穿门越户,来到一处极僻静的阁楼,那掌柜打开门请二人进去,便带上门走了。 门内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待那掌柜退出去以后,又望了林翼一眼,杨应麒道:“心腹。”那男人便跪下要磕头。 杨应麒摆手道:“别来这套。我不喜欢被别人跪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便在炕上坐下,将那男人上下打量,笑道:“才来汴京一年便胖了不少啊,周小昌。” 周小昌脸上微微现出不安来,说道:“小昌不是偷懒,只是在这边经常要陪酒,所以便把一个肚子给喝出来了。” 杨应麒又挥了挥手说道:“我没怪你的意思了。当年跟赵、刘两家做生意派出去历练的人里面,你和余通算是最机灵的了,所以派到这里来。这一年来赚得不错吧?” 周小昌忙道:“赚得多少金银,靠的都是汉部本钱!这些小昌都存着,只等七将军调用。” 杨应麒笑道:“你怎么这么紧张?嘿!虽然这里离津门远,不过你花了多少钱,花在什么地方,我也都知道些。私卖白酒不入公帐的事情……” 周小昌一听吓得扑的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连声道:“七将军,我猪油蒙了心!你罚我吧。便是充我去流求也好,千万别逐我出汉部,要不我没脸见我老婆儿子了!” 杨应麒道:“起来起来!既然知错,便不当犯!你犯的错当治什么罪,回头自然有法可依,你给我磕头也没用。” 周小昌这才爬起来,垂头不语,杨应麒又道:“当初你南来时我便对你们说,大宋金银满地,诱惑太大,因此和你们有约定在先:只要你们没有背叛之行,汉部便不会不容你们。待大事了结,再将功过一起抵消论定。你们在大宋境内赚了多少钱,汉部公家得五分,狄先生和我们兄弟七人得三分,你自己得两分。这是立档在案、有文可考的誓约,都放在狄先生处存着。无论是赏是罚,都得依法令和当初的誓约条文办事。”他顿了顿说道:“这两分红利有多少,其实你比我还清楚!十辈子也吃喝不尽!只有奉公守法,这财发得才久,你怎么这么糊涂!本来按照汉部律例,功便当赏,过便当罚,不能互相抵消。若在辽南,你贪污的这笔钱便是死罪也够了。不过你们这次入汴干的是生死勾当,因此当初誓约曾有明文,只要不是背叛,再大的错也可由狄先生依据你们所立功劳给三次赦免机会。这机会你已经用掉一次了,剩下两次该用在什么地方,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周小昌连忙道:“哪里还有第二次!小昌在七将军面前发誓:若是再犯,那两次赦免也不要了,便请刑官依法行事,以儆效尤。” 第七十二章 大宋第一婊子(上) 杨应麒听了周小昌的话哈哈一笑道:“什么以儆效尤!乱用词!这种话是说不得的。既然誓约上说的是三次,那便是铁打了不会变的。你求情多要一次不行,若在赦免范围内我们也没有杀你罚你的理由。在我们汉部,杀人的只能是法,不能是权。好了,不说这个了。这次我来汴京事先没有通知你们,只怕你们也吓一跳吧?” 周小昌道:“是。七将军要干什么大事能否先给小昌交点底,好让我有所准备?” 杨应麒道:“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来看看,太难的事情暂时没有。你放心做你的生意吧。不过眼下倒有件不难的事情要你去办。”便将和胡寅、邓肃提起的事情说了,道:“这事你也不要出面,另外派个人去接头。只要尽量让他们感到我们钱财富裕,要多少有多少,让他们放心买书就好。唉,这一年来你买往辽南的书倒也不在少数,可惜你和余通都没什么学问。买到的书多半是大路货!胡邓两人都是有学问的士子,看书的眼光毒得很!若入他们眼,那便一定是非买不可的书了。若是他们相中了,多多钱也买下。唉,可惜我在汴京不能太过招摇,否则和他们在这千古文域交游,岂不快活?” 说到这里林翼插口道:“入得他们眼便一定是好书?七哥,他们有你说的那么了不起么?” 周小昌听林翼居然叫杨应麒七哥,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林翼却没注意到。杨应麒也没感到不妥,顺口道:“他们都还年轻,但听谈话应该是天生聪颖又有家学渊深的人物。这两个条件都满足已经很不容易,更难得的是两人性情耿介,一看他们的眼神,一听他们说话,便知道都不是凡夫俗子。嘿,汴京真是了不起!” 林翼道:“怎么忽然赞到汴京去了?” 杨应麒道:“灵地出人杰。汴京出来这样的英才,自然要赞。” 林翼继续和他抬杠:“他们的籍贯又不是汴京!” 杨应麒给他说得没法,只得道:“就算汴京只是天下人才汇聚之地,那也是极了不起的!你看看我们津门,哪里有这边半成的气象?满大街都是只认得一箩大字的市侩!” “可是,我还是觉得奇怪。”林翼道:“如果他们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那就是万里选一的人物的了。为什么我们一来汴京就遇到两个。” 杨应麒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些人就像磁石一样,互相间有看不见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会遇到在一起,这是常有的事情,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奇怪的。再说,汴京是天下英贤来归的地方。这样的人也许有一百个、一千个!让我们刚好遇上两个也不奇怪。” 聊着聊着,离正儿八经的话题渐远。周小昌越听越放心,知道杨应麒确实没有重罚自己的意思。他本来只是听着不敢插口,忽然杨应麒问起汴京的物价、税率,从米麦到茶酒,从薪炭到丝布,问得极细。周小昌知无不言,但很多问题还是也答不上来。 林翼表面上仍然吊儿郎当,实际上早已长了心眼。这一路来没关紧要的事情他胡说八道,事涉关键的却句句烂在心里。这时听杨应麒问起汴京物价,知道这是似小实大的事情,一边听一边默记,心道:“七将军平时常打哈哈,其实乾坤都藏在肚子里面。”林翎曾对林翼说杨应麒谋略远大,林翼以前也不是信得十足;后来渐知杨应麒学问深厚,却又不知道他这些学问是哪里来的——到此才算悟出了一些端倪。 谈了将将有半个多时辰,杨应麒忽然道:“方才那个掌柜说你在见一个要紧人物,是托词还是真的?” 周小昌道:“也是托词也是真。我确实在见一个人,但一听是七将军来了,我哪里还顾得上她!” 杨应麒哦了一声问道:“是什么要人?不会是蔡京、童贯之类的大人物吧?” 周小昌道:“蔡大人不曾来过,不过他儿子蔡攸却来过两次,还留下了墨宝。” 杨应麒骂道:“蔡京是大宋的大国贼,他儿子便是个小国贼,写的东西算什么墨宝!不要也罢!” 周小昌苦笑道:“将军,我们做生意的,哪里敢拒绝他。” 杨应麒笑道:“知道了!我也只是骂骂而已,难道真要你得罪人不成。言归正传,这次来的却是什么‘紧要’人物?” 周小昌道:“是一个婊子。” “婊子?”杨应麒奇道:“如今你已贵为汴京第一酒楼的老板,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了,什么婊子能劳你大驾去接待?” 周小昌道:“七将军远在辽南所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汴京的行首,大宋的花魁,叫做李师师……” 他还没说完,杨应麒已经叫了出来:“李师师!” 周小昌一愕,问道:“七将军你也知道?” 杨应麒笑道:“自然知道!” 周小昌脸上神色忸怩,杨应麒问他怎么了,林翼在旁笑道:“他心里多半在想该不该拍七哥你的马屁。要是拍的话又该如何下手!相隔万里把汴京的事情了如指掌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但对一个妓女那么上心,呵呵,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哦。” 周小昌眼睛里闪过意思惊讶,不知林翼到底是什么人,敢跟杨应麒这样说话!而见杨应麒毫不见怪,更是疑惑。 杨应麒轻轻敲了一下林翼一个暴栗,对周小昌道:“继续说吧,李师师来你这里干什么?” 周小昌道:“她的一个恩客夸我们麒麟楼的酒好,因此她便常常穿了男子装束来我们麒麟楼喝酒。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杨应麒眼睛一亮道:“你跟她厮混得熟了么?” 周小昌道:“我是卖酒的状元,她是卖色的头牌,彼此也算有点勾连。她来过一次后我便常免费给她送些好酒去,她则偶尔来这边露个脸,算是互相帮衬。” 杨应麒道:“好!我要认识认识她,你帮我安排一下。” 周小昌道:“七将军你先坐,我去看她走了没。” 他出去后,杨应麒低声叹道:“人一放出来,真是少点心眼盯着都不行。” 第七十二章 大宋第一婊子(下) 杨应麒正在沉思,林翼在旁边忽然嗤嗤噜噜怪叫起来,杨应麒骂答:“你又怎么了?” 林翼道:“没什么。只是将来我给将军你立传,又多了一条好材料——有道是:小麒麟万里入汴京,七将军连夜会婊子!” 杨应麒佯怒道:“立你的死人头传!我是你师父,你就不懂得什么叫为尊者讳么?” 林翼道:“子见南子,子路不悦。”林翼这句“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引的是一个典故。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时,曾应邀去见当时的一个著名妖妃南子,闹出了一段不大不小却争议千古的绯闻。孔子的弟子子路知道后大不高兴,闹得孔子只好对天发誓,表明自己此去绝未违背自己的政治操守,否则“天弃之”,子路这才回意。 林翼是杨应麒的学生,此时引出这个典故来玩笑中暗含规劝之意。因此杨应麒一怔之下,便也点头道:“虽然不敢比圣人,但我此去绝无邪心,如其不然,上天弃之!” 林翼翘了一下嘴道:“不管怎么样,那就是一个婊子,有什么好见的!” 杨应麒道:“我要借她去相一个人。嗯,不过也不知道能否如愿。” 林翼奇道:“七哥你懂得相术么?” “没学过。”杨应麒道:“不过一个人的秉性气质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的。要不然你道我为何会邀请胡、邓两人喝酒?难道就因为他们替我们解围?嘿!当时的局面就是没有他们出头,我也有办法的。” 林翼正要问他要借李师师去见什么人,周小昌却已经回来了,林翼当即住口不问,杨应麒看到林翼能够收口眼神中便流露出些许赞赏之意,知道这小子越来越稳重了。 却听周小昌禀道:“李师师回去了。七将军,您要见她,需要我想些巧计么?” 杨应麒问道:“她喜欢什么?” 周小昌道:“这婊子也爱钞,也爱俏,尤其爱我们汉部的琉璃品,最近还迷上了神仙道士。所以只要舍得破些钱财设个圈套,要引她入局不难。只是不知七将军要干什么大事。” 杨应麒道:“她最近迷神仙道士?嘿,那多半没错了。好!我要做一回她的恩客。” 周小昌大惊道:“七将军!你别诓我!” 杨应麒笑道:“我是堂堂汉部七将军,几千里路来到汴京,连嫖一个女人也不行么?我今年过了生日便十八岁了!是大人了。” 周小昌俯首道:“这事……这事小昌不敢做。若让公主知道,小人吃不了兜着走。” 杨应麒哧了一声道:“她是我嫂子,又不是我妈!管我得着!不管了,你去替我安排去。办得好看些,费多少钱都入我私帐。这几年我积下不少钱呢,就是没地方花。” 周小昌皱着眉头,不敢违抗,问道:“却不知道这事限下多少时日。若太急就得用险着。” “急什么。”杨应麒道:“我们没那么早走的。都亭驿的下人都被我买通了。他们也没把我这个书童当作什么要紧人物,我随时都出得来。这事你慢慢筹划吧。最要紧的是让我在李师师心里有分量!” 最后一句话听得周小昌大为皱眉,杨应麒却不理会,又交代了一些要紧话便离开麒麟楼,带着林翼去逛了一会汴京夜市才回。林翼一路不断聒噪着问他究竟要去“相”谁,杨应麒却不肯说。 其时大宋道君皇帝外出寻欢的事情还未为朝野所知,连杨应麒也不知道赵佶这皇帝是否已经和李师师勾搭上了。然而好容易来一趟汴京,不见一见大宋第一名妓便走,将来只怕会留下遗憾。 两人回都亭驿后,杨朴还没歇下,正候着他们呢。杨应麒见了笑道:“要大人来等我这个小书童,可实在不敢当啊。” 杨朴叹道:“现在我一想起当初没有强抗你这个无理要求,便后悔得想跳汴河!七将军!当年赵武灵王去私窥秦君,在咸阳时只怕也没你这般张扬!” “我哪里张扬了?”杨应麒道:“无论做什么事情,我可都没露出来历。再说,我都还没见到秦王呢!” 杨朴心头一震道:“七将军你要见大宋皇帝?嗯。过两天或许会有较大的赐宴,到时候把你带上,也没什么问题。不过你千万收敛些,别露出什么马脚。” 杨应麒摇头道:“大宋皇帝见外国使者,为了防范行刺,势必离得远远的。宴席上一切举动都有定制,任何人处在那种位置上都和一个木偶没什么区别。这种宴席,不去也罢。” 杨朴问道:“那你还想如何?要知道连我也只能远远望见他,七将军你现在是以一个书童前来,如何能近前面君?” 杨应麒笑而不答,他这一笑把杨朴笑得心里发毛,只怕他惹出什么事情来不好收拾,忙道:“七将军!请你一定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否则便休怪杨朴无礼,要让人把你软禁起来!”此时除了杨朴林翼,整个都亭驿没人知道杨应麒的真实身份,因此杨朴真要软禁杨应麒,这个小书童也没办法。 杨应麒脸上充满神秘:“告诉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杨朴问道:“先说说是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这事不能告诉公主,也不能告诉你老婆。” 杨朴愣了一下问:“不能告诉公主……这还好理解些。可不能告诉拙荆……这事情和拙荆有什么关联么?” 杨应麒笑道:“关联是没什么关联。可你老婆要是知道了这事,没多久公主只怕也就知道了。” 杨朴点头道:“七将军可太看小杨朴了,国家大事,岂能泄漏给无知妇人听!” 杨应麒一拍手道:“好!很好!还是男人能体谅男人!阿翼,告诉杨大人我要干的大事!” 杨朴望向林翼,心想什么时候这小子如此得七将军信任了,这些机密大事居然先自己一步知道!却见林翼满脸鄙夷地说:“从前有座山,叫座昆仑山,山上流下一条河,叫黄河……” 杨应麒听林翼如此知趣,微笑点头,满脸称赞,杨朴却一脸的不耐,只听林翼继续说道:“……那黄河边有座城,叫做汴梁城!汴梁城内妓女多!大宋重和年间,妓女里面最有名气的头牌,名叫李师师……”听到这里杨朴忍耐不住就要发作,却听林翼奇峰突起:“咱们汉部七将军,之所以万里迢迢来汴京,就是要去嫖这个汴京行首、花魁状元李师师!” 这晚都亭驿忽然传出急报:“金国使者、辽南转运副使”杨朴忽然中风倒地。天子闻报,忙派御医前往探视。幸亏大宋国手甲万邦,断出使者大人只是急攻心、痰迷窍,施了针、下了药,方才救醒。使者大人好容易出声,御医大喜,近前一听,登时大皱眉头,原来使者大人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嫖……嫖!” 第七十三章 仙童林翼现身(上) 汴京出大新闻了! 不是皇帝驾崩了,不是蔡京翘腿了,不过却比这两件事情更适合作谈资:汴京七十二正店之冠、以美酒佳肴名扬天下的麒麟楼居然连续三天不做生意! 酒客们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豪富雄贾,到了麒麟楼无不被紧闭的大门挡了驾!门外写着几行字,大意是:本楼已被贵客包了全场,在包场期间,恕不接待其他客人。 隔着门细听,果然里面传来阵阵丝竹管弦之声,知道内情的人更透露:炮制美食的猪羊鱼肉、海味山珍这几天都流水价运进麒麟楼的厨房!显然麒麟楼并不是不做生意,而是在做大生意! 可谁有本事包了这汴京第一楼呢?要知道麒麟楼的酒食是出了名的昂贵!包一间阁楼一天一夜,就能叫一家中户破产!而麒麟楼的楼阁明暗相通,外人只能计算出有几口天井,却没人算得出有多少房间!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这么豪气,居然把整座麒麟楼一包就是三天! 无数地痞无赖、闲夫闲妇四处打听,可麒麟楼的伙计丫鬟歌妓厨子都口紧得很,据说大掌柜周小昌已经放话:“谁敢说出去一句,马上除了他名,乱棍打出!”事情居然这般神秘,更惹得汴京无不瞩目! “这个豪客,究竟是谁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有人从一个一时口快的厨子那里得到了一点儿实信:“什么东西!明明只有一个人却要摆上一百个人也吃不完的东西!作孽!” 一个人!只来一个人便包下了整个麒麟楼!这是怎么样的豪奢! 有人说,那一定是朝中大臣,说不定就是蔡京!可是在麒麟楼被包的那段时间里,分明有人不止一次地看见蔡京在家里会客呢。 那难道是童贯?可童贯来包场,一定是大开麒麟楼中门,三军开道,仪卫满街,满朝文武群来敬酒,绝不会搞得这样鬼鬼祟祟! 那么,究竟是谁?忽然,大家想起了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才有这么大的面子,这么大的手笔,让麒麟楼的老板舍下无数熟客去奉承!也只有这个人,才有关门闭户、不让人家知道的理由!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当今圣上!” 无数人肚子里这样猜测着,却没人敢说出来。 有几个脾气大的豪客看不得麒麟楼的大门不向自己开,好几次有人就想砸门冲进去,却都被好心的朋友劝住。理由是:“万一里面是那位,怎么办?” 就这样,汴梁百万居民的好奇心被足足钓足了三天,到第四天,麒麟楼忽然重新开门做生意了,上午大家都还不知道,但消息一传开,熟客生客便都蜂拥而至!还没中午就把麒麟楼挤得水泄不通! 食客们来到都不是来吃东西的,点菜点酒,听歌看舞,到头来都是要问个究竟:“这三天包场的究竟是谁?” 每一个歌妓和跑堂都千篇一律地回答道:“是我们周老板的一位远亲。我们也不清楚。” 远亲?谁信! 再逼问,终于有歌妓道:“其实什么人也没来!” 什么人也没来?那为什么麒麟楼的歌妓个个脸上没精打采?昨晚都干什么去了? 知情的人都不敢透露,透露的内容都没人信。在这种神秘感的召唤下,麒麟楼的生意足足火了三天!周小昌的对手都满肚子恶毒地咒骂着:这几天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精明的人都计算着:就算那三天周小昌真是白摆宴席,接下来这三天他也都赚回来了! 终于,开始有人怀疑这一切都只是周小昌的一个局。不过真是这样么? 第四天晚上,麒麟楼迎来了一位身着道装的客人,她从偏门入,登楼入阁,都有掌柜亲自接待。酒嗅过两嗅,周小昌便入阁来帮衬。 李师师未喝酒却脸有酒晕,似是喝过了来,一见面指着周小昌道:“大掌柜,三日前来的却是哪位贵客?” 周小昌笑道:“这个,却不好说。” 李师师薄怒道:“对旁人说不得,对奴家也说不得么?” 周小昌一看李师师身边的老鸨丫鬟,李师师示意让她们出去后,周小昌一指头顶,说道:“不可说。” 李师师冷笑道:“别人猜是那人,我却知道断然不是!” 周小昌奇道:“花魁娘子为何如此有把握?” 李师师似觉失言,掩饰道:“当今天子何等圣明,哪里会干这等事情。奴家因此得知。”不让周小昌追问,逼着道:“快说快说!究竟是什么人!” 周小昌摆出一幅苦笑来:“其实没人!这整件事情都是我做的局。” “你骗得别人,骗不得我!”李师师说道:“那天我俩话说的正好,忽然刘掌柜来,和你耳语两句,你脸色就变了。汴梁温柔乡的人都说什么来着?‘易揭泰山皮,难看周老板真脸孔’。可那天你居然露了马脚,可知你心中惊骇非常。” 周小昌笑道:“花魁娘子又焉知我那脸色变不是作假?” 李师师酒红飞双靥,笑道:“我自然知道!你脸色一变之后,话也说得不爽快了,支吾两声就走,以前从未见你这样的。后来奴家左等右等,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你出来。因奴家当时有事要劳烦你,所以便让人去催,谁知道他们竟然都见不到你!第二天麒麟楼便不做生意了——种种迹象凑在一起,周大老板还要奴家相信这三天包场只是一个空局?” 周小昌叹道:“花魁娘子长的一副七窍玲珑心!心思如此缜密!可惜不是男儿生,要不然那真科场状元也逃不过娘子掌心里去!” 李师师道:“少兜***!快讲,那天来的,究竟是谁!” 周小昌满脸的为难,终于被逼不过,说道:“好吧,既然已经被李行首窥破了机关,那我也只好告知。那天来的客人是我的大恩公。” “恩公?” “对!”周小昌道:“若没有他,我便没有今天。至于他的来历,我实在不能说了。当初我曾对海发誓:若泄漏了天机,就请他老人家把我头顶的聚宝灵光收回!” “天机?聚宝灵光?”其时整个汴梁民间道教十分鼎盛,李师师也是深受影响,被周小昌一“启发”,脑袋活络起来:“莫非你说的这个客人是神仙不成?” 周小昌张大了嘴巴,满脸惊讶之色,却拼命摇手道:“李行首,不可说!不可说!” 忽然间,琉璃罩内的灯竟无风自灭!李师师吃了一惊,大叫一声捂住了脸! 第七十三章 仙童林翼现身 (下) 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李师师大着胆子从指缝中窥看,只见周小昌直挺挺跪在墙边磕头。墙上一个窗户大开着,外边烟云缭绕,半明半灭中一个白衣童子凌空走近,从窗户中跳了进来,指着周小昌道:“你做的好事!天机既然泄漏,这灵光我便收回了!” 周小昌连连磕头,求“仙童高抬贵手”! 那童子却不理会,便往周小昌头上伸出手去。本来周小昌头上什么也没有,但那童子的手一个虚晃,便凭空“摸”出一团光亮来,闪了两闪那光便不见了。周小昌哭丧着脸,却不敢再出声。 李师师见那童子长得十分俊俏,不像妖魔鬼怪,在烟云缭绕中真是神仙般少年!心道:“难道还真是神仙?难怪这周老板这两年发家发得这么快。汴京七十二正店,没有一家是像他这样一年间便做起来的!原来是有神仙庇佑他。” 捂住双眼的手渐渐放开,听那童子只是不停地责备周小昌,却没有伤害别人的意思,便大着胆帮周小昌求情:“这位仙童,周老板并非故意泄漏天机,却是奴家胡乱猜测所致,不知能否……” 她话没说完,那童子已经厉声喝道:“何方俗人,敢来求情!”李师师吓得不敢开口,那童子却忽然顿住,凝神侧耳,似乎在聆听着什么,但李师师却什么也听不到。过了一会那童子道:“原来李行首是家师朋友的相识,方才却是唐突了。” 李师师大奇道:“尊师好友?仙童的师父在尘世间也有朋友么?” 那童子哈哈一笑道:“蓬莱中人,结交的自然是天上好友!” 李师师更是奇怪:“天上好友?那也是神仙了?奴家流落风尘,哪里认得什么神仙?” 那童子笑道:“师父说认得,那便是认得。罢了,周小昌,你好福气,有李行首求情,这灵光便再让你留多十年!”如之前一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道光华来往周小昌头顶一晃便消失了。 李师师看得惊奇,却听那童子对自己说:“家师让我传话:他日遇到那位仙侣,记得让他履约。” 李师师奇道:“什么仙侣?履什么约?” 那童子道:“三十六年前那位仙人路过蓬莱时,家师曾设下人参果宴,席间相得甚欢,那位仙人离开前曾经许诺,异日要设仙桃宴回请家师,谁知他尚未履约便奉天帝旨意下凡,这事情就搁下了。所以家师便要你转告那位仙人:莫要忘记六十年前之诺。” 李师师越听越奇:“三十六年前?那时候奴家还没出世呢!再说奴家又哪里认得什么仙人!” 那童子却不再说话,摆了摆手,便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烟雾,将他身形遮住。烟雾散尽,他的人已经在窗外,凌空远去。李师师要近前看时,那两扇窗户忽然砰的一声自己关上了。李师师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仙家神通,再被周小昌一喝:“李行首!不可唐突!”便不敢去碰。 周小昌恭恭敬敬向着窗户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来向李师师施礼:“多谢李行首,让周某人多留十年财运。” 李师师被眼前的奇事打动,又被周小昌的行动感染,便也恭恭敬敬地朝窗户方向行礼。礼毕,问周小昌道:“方才所见,究竟是何方仙童?这位仙童的恩师又是哪位仙人?” 周小昌苦笑道:“方才的事情李行首又不是没见到,何苦再来逼我?与其问我,不如问行首的那位仙人朋友。” 李师师笑道:“我哪里来的仙人朋友?” 周小昌忽然咦了一声,眼光落在窗户下面的墙根,李师师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雪也似的纸,竟不知是哪处州县所产,李师师拾起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个“赵”字,掩住了樱桃小嘴,一幅恍然的神色,却不说什么,只是将纸叠起,收入袖中。经此一事,两人酒也不喝了,李师师告醉回去,周小昌也不挽留。 花魁离开后,周小昌快步来到另外一个房间,房内坐着杨应麒,方才出现的白衣仙童则站在旁边,不是林翼是谁? 周小昌禀告道:“七将军,一切顺利。” 杨应麒问道:“她看到那个字后是迷惑不解状,还是恍然大悟状?” 周小昌道:“恍然大悟状。” 杨应麒舒了一口气道:“很好,很好。那这出戏就可以继续演下去了。” 林翼问道:“那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她一个恩客的姓!”杨应麒道:“来汴京后我一直没听过这个传闻,还怕他们还没勾搭上呢,现在是不用担心了。” 林翼又问道:“那个姓赵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知道他们俩会勾搭上?” 杨应麒笑了笑却不回答,对周小昌道:“下次若她有意求见我,你可作为难状,推她两推‘勉强’答应她。至于地点……就上她家去。” 周小昌这时已经知杨应麒并非真要去嫖娼,问道:“七将军,你要见的,莫非其实是李师师的那个恩客?” 杨应麒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奇了?莫非是受了林翼的影响?你可不是他!很多事情不当问的。” 周小昌一听忙敛容道:“是。” 杨应麒又道:“李师师的这位恩客比她还迷信,听说此事绝不会不闻不问。不过这事不急,只要是安排在杨使者离开汴京前就好。时间你自己把握吧。” 杨应麒离开后第三天,李师师便又来找周小昌。周小昌仍把她安排在那晚“遇仙”的那个房间。李师师吃着小食,似乎盘算着如何开口,抬头望了一下那晚“仙童”来去的那扇窗户,才发现墙上的窗户有些奇怪!她走到墙边亲手摸了,才发现那扇“窗户”竟然是画上去的!对于遇仙的事情更加坚信。 李师师却不知道这堵墙也是她那晚走后周小昌连夜换的。看着李师师入了圈套,周小昌暗暗得意,只听她低声下气道:“周大掌柜,那晚的事情,奴家回去后左思右想,实不愿就此与仙缘失之交臂。奴家仙缘不及周大掌柜,不知周大掌柜能否代为引荐?” 周小昌脸上变色:“李行首!在世俗里周小昌是个腰缠十万贯的富翁,但在仙家眼里,周某人却算得什么!能得仙人垂青赐我灵光已属难得,至于引荐云云,周某人哪里有那资格!” 李师师黯然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这个……也许……” 李师师见周小昌欲言又止,忙道:“周大掌柜是不是有办法?若有办法,还请万勿隐瞒!事情若成,奴家另有重谢。” 第七十四章 李师师的邀约(上) 周小昌踌躇了好久,终于叹道:“重谢我是不要的。至于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事情能否成功却是难说。” 李师师忙道:“无论成与不成,只要周大掌柜尽力,奴家便十分承情!” “好吧。”周小昌道:“当年周某人出海时被海浪打到蓬莱岸边,大仙命仙童将我送回。因见我与蓬莱有缘,除了赐周某人聚宝灵光以外,还赐了一段百里香。据仙童说,若他日我遇到什么劫难,只要将这香焚起,香气可以直达仙境,仙人知道后便会下凡解救。只是现在小昌没有遇到什么劫难,若是贸贸然焚香请来仙人,只怕……只怕……不可不可!这事万万不可。” 李师师心念一转,说道:“由你来焚自然不可。若由我来焚,便是仙人见罪,也怪不到你头上。” 但不管她怎么说,周小昌都只是摇头,两人磨了小半个时辰,周小昌终于道:“若李行首真要小昌这段百里香,除非答应小昌两个条件。” 李师师忙问:“什么条件?” 周小昌道:“李行首面子大,更为难得的,是李行首有一位仙人朋友。若李行首能请这位朋友向蓬莱山的这位大仙求情,原谅小昌不敬,小昌才敢答应将这段香木赠给李行首。” 李师师笑道:“这有何难!就是你不说,我也要请那位‘仙人’给你说好话的。第二个条件却又是什么?” 周小昌道:“第二个条件……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当年大仙曾赐我三十年财运,如今才行了五年,那晚因为泄漏天机灵光被夺,虽然多亏李行首求情,不过终究也只是补回了十年……” 李师师微笑道:“原来是这事,到时我请那位仙人一并替你请求便是。” 周婿一包绸缎来,揭开七层绸缎,这才露出一段小小的香木。这段香木看来不甚起眼,但见了周小昌收藏的手段,李师师哪里还敢小觑它? 周小昌让李师师看了后又包起来,对她说了如何择日、如何安排,如何焚香,待李师师一一记得,周小昌这才包好,极为不舍地捧给了李师师。这女人抱了这段木头,便像盼儿子盼到五十九岁的女人抱着自己刚生下的婴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李师师走后,周小昌便派人给杨应麒传消息。杨应麒听说后也不着急,林翼在旁边却坐不住,连声追问关于李师师那个恩客的事情,杨应麒却不理会他。 这日杨朴有皇帝赐宴,正要出行,朝中官员却来告知不必出行,因为皇帝忽有其它要务,宴会推迟。 杨应麒知道后心道:“赐宴金国使者也是大事!如今能有什么大事能让皇帝临时推掉这件事情?莫非……”叫了林翼出门。杨朴劝他不要出去得太过频密,却哪里劝得住他? 两人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来探过路的林翼见了对杨应麒道:“就是这里了。”两人便入茶坊里来吃茶。 两人进来后便有一个汉子跟着进门,此时茶坊内没有第四个茶客,杨应麒便小声对林翼道:“对面那人,也是我们汉部安插在汴京的人手,叫张密。是我让他来这附近守候的。以后你若来汴京要办什么事情可与他接头。” 林翼问道:“咱们在汴京还有多少人手?” 杨应麒道:“最核心的、像周小昌这样的人有七个。其中五个是办事的人,周小昌、余通和张密都在其中。另外两个是谁连周、张、余都不知道,是汉部派来监督这五个人的御使。那五个办事的人又另外发展了十几个心腹,此外替他们做外围工作的还有百来号人,都是就地雇佣。像余通、周小昌这样的大老板,又另有上百个伙计替他们作生意上的事情。” 林翼问道:“余通卖琉璃,周小昌打理麒麟楼,这周密看来是个无赖,另外四个又是干什么的?” 杨应麒道:“你先知道这么多吧。其他人以后再和你说。” 林翼又问:“这些事情就七将军你知道么?” 杨应麒笑道:“这些事具体都是我和四将军在负责。但狄先生和我们兄弟七人自然都知道的,杨朴也知道我们有这样一批人在,但因为他不负责这一块,所以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两人吃了一会茶,忽闻香气缭绕,满大街的人都赞叹,却无人知道从哪里传来。杨应麒对林翼道:“是时候了。本要带你进去,只是人多了容易穿梆。你且在这里看着,若没什么大变不要胡乱进来。” 林翼平时多与杨应麒抬杠,到了关键时刻却能顾大局,虽然很想跟进去看看,但还是把好奇压了下来,点头应好。 杨应麒出了店门,兜了个***转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 杨应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铺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杨应麒微微咳嗽一声,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丫鬟来,对他道:“今日我家小姐染恙,还请别处去。”说得颇急。 杨应麒笑道:“染什么恙?小生妙手,正可医治。” 丫鬟听得皱眉,杨应麒却在那张床上倚下,帘后又转出一个虔婆来,杨应麒听那丫鬟叫“李妈妈”,便知这是李师师家的老鸨,他却也不管那老太婆来赶他,对那丫鬟道:“我来一趟不易,叫你家小姐别焚香了,过来给我唱个小曲。” 李妈妈大怒,忍不住发作道:“哪里来的浪荡少年,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烟花巷的规矩你都不知道么?如此孟浪!” 杨应麒眼角一扫,见帘幕隐隐有人,知道主人在后面听着,便冷笑道:“我不愿来时,生生糟蹋别人一段救命香木也要请我。待来了时,却又要将我扫地出门。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真真可笑。” 说完拂袖便走,还没出门,只听后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杨应麒且回头,只见帘幕被一只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俏脸来,杨应麒一见之下便觉头重脚轻,心道:“这女人好勾人!要不是有心理准备,这下子非出丑不可。”口中却笑道:“小娘子是谁?有何见教?” 那丫鬟在旁边道:“这就是我们家小姐。” 杨应麒心想:“果然是李师师!” 李师师走出半步,裣衽道:“公子方才说‘我不愿来时,生生糟蹋别人一段救命香木也要请我’,却不知是何含意?” 杨应麒反问道:“你为何一听我说这句话便出来了?”见那李师师答不出来,杨应麒道:“你既明知这句话的含意,便当知我是谁。” 李师师道:“不是猜不出来,只是觉得公子不像。” 杨应麒问道:“如何不像?” 李师师说:“不见云腾,不见雾起,却是掀帘走入,实在不像仙家举动,倒似纨绔子弟行径。”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我若腾云驾雾,驱龙驭凤,岂不吓坏了这开封府百万生民?再说这个身体也不是我的真身!我的真身此刻在三千里外,如今魂游至此,且来一见焚香之人而已。” 第七十四章 李师师的邀约(下) 大宋道君皇帝性喜出游猎奇,出宫私行已不是一次两次,不过他做得隐秘,来去都走地道,外界暂时还未发觉。去年勾搭上李师师后,便觉这外边的婊子风情万种,把宫内粉黛都视若粪土。李师师一开始不知道她的这位恩客是皇帝,但这种事情原不易隐瞒,而赵佶也无意隐瞒,因此来往了几回后便揭破身份。李师师知道后受宠若惊,从此把其他王孙公子都丢开了,一心一意地奉承赵佶。 这次周小昌做了一场好戏,搞得满汴京都在猜测天子驾临麒麟楼,只有李师师知道不是——当时赵佶正坐在她肚皮上呢。不过这对男女对包下麒麟楼的那个豪客也颇为好奇——李师师固然是麒麟楼的常客,赵佶也喜欢那里的酒。 因此李师师便挑了个日子到麒麟楼打探消息。谁知她的来意也早被周小昌算中了。入门不久,麒麟楼内便上演了一场杨应麒监制兼编剧、周小昌导演兼主演、林翼客串的好戏。那两个房间本来就是打通的,中间竖起一道墙。周小昌利用灯光明暗、声效氛围等造出种种特技场面,把林翼打造成一个仙童,又由林翼口中引出一段杜撰的故事来。 李师师在那种氛围之下,当时已信了七分。待看到那个“赵”字,又多信了两分。那晚回来刚好遇到赵佶来访,李师师和枕头边的男人说话,不免多添两斤油三勺醋,把本来就好道迷仙的赵佶说得心向往之,让她一定要想办法请得仙人下凡,这才有了李师师再一次的麒麟楼之行。 这次周小昌连夜把墙换了,挂了一幅画,让李师师以为那天见到的那个仙童竟然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更增神秘。李师师和周小昌一个是久在风尘的婊子,一个是满肚坏水的奸商,经过一番彼此有意的谈判较量后李师师便从周小昌手中“巧取”求仙香木。 赵佶听说香木的事情后迫不及待,连赐宴金国使臣的事情也推了,沐浴更衣完便赶出宫来,焚香求仙。两个男女正在香气弥漫中跪着,忽然外间传来杨应麒的声音。赵佶在帘幕后听了几句话,心道:“常听说仙人为了试探凡人是否真心向道,有时候还会化成瘌痢、乞丐、病人、残废。莫非这次也是如此?”内侍想要出去打发杨应麒反而被他止住,暗示李师师出去迎接。 李师师和杨应麒在外头说话,赵佶就在里面听着,越听越像。这几年来他封了不少道士,真仙人却一个也没见到。心想莫非是自己心诚,终于感动上天,派下仙人前来接应了。想到这里兴奋得全身微微发抖。 却听杨应麒在外面道:“我是远来之客,小娘子就让我在这里站着?” 李师师道:“奴家仓促迎客,容妆颇乱,请公子稍等,容奴家进去稍作整理再来见面。”进门后来小声问赵佶如何,赵佶低声道:“你且邀他进来,我躲屏风后再看看。”又把内侍打发进地道。 李师师贴了一个花黄,出门来请杨应麒。杨应麒进了帘幕,眼光一扫,见屏风下面露出一双靴子,心中冷笑,有椅子不坐,却往胡床上一躺,对李师师道:“过来给我斟酒。” 李师师大感尴尬,偷眼看了一眼屏风,赵佶却在屏风后给她打手势让她顺从。李师师无法,只好过来斟酒。一杯酒下肚,杨应麒伸出手来往李师师脸上摸了一把,李师师大惊,又偷偷向屏风看了一眼。赵佶大感吃醋,然而心想:“这一定是仙人在考验我,千万要沉住气!”连打手势让李师师忍耐。 李师师心想你一个皇帝居然也这样能耐绿,我又何必客气?看看杨应麒瓷器一般的皮肤,分明是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小伙子,心里也不讨厌,再想想对方或许真是仙人,不讨厌又变成了奉承,奉承中便带着几分喜欢。 两人喝了几杯酒,杨应麒脸蛋微红,李师师兴致也高,一个是身体纯洁、内心淫荡的穿越怪杰,一个是久经***、手段高明的行首花魁,一个言语调皮,一个自愿被诱,竟然都假戏真做起来。 赵佶在屏风后听得差点跳脚,心里不断打突:“这人究竟只是个嫖客,还是说真是个仙人来考验我?这……我该不该出去?”心里煎啊熬啊!头上绿啊绿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屏风外两人越来越入港,越来越放肆,来来回回的挑逗欢畅也不知道有了几回了,赵佶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杨应麒骂道:“贪杯恋色,惫懒风尘,你这算什么仙人!” 李师师大惊,心想这次可做过份了,闪在一边,杨应麒却不慌不忙,指着赵佶道:“出入妓寨,荒殆国政,你这又算什么皇帝!” 赵佶和李师师都大吃一惊,赵佶定下神来把杨应麒细看:眼前这人实在奇特,说他年轻吧,眼神里那种老辣的光芒赵佶也就在蔡京等人眼里才见到过;说他老辣吧,这张俊脸分明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赵佶本身就是个美男子,也喜欢美男子,皇帝以貌取人,身边自然而然便会聚集了一大批漂亮人。可他还是感到眼前这个少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那是一种混杂着童真与沧桑的奇异感觉。 杨应麒随手整了整衣冠,笑道:“看什么!虽然下降凡世,便不认得老朋友了么?”其实他也在偷看赵佶:屏风后转出的这个人来,体态丰腴,精神闲裕,一副太平福人相貌。杨应麒脸上演戏,心中暗叹:“这便是大宋的皇帝么?看他的精神气态分明是个第一流的艺术家,但让这等人来做皇帝如何使得!若在太平时节也就算了,如今北方大乱,女真人一等灭了大辽只怕就要南下。他如何抵挡得住那群虎狼一般的完颜家族!他自己遭灾不要紧,却要连累得我花花大宋万千生民!” 两人各有心事,杨应麒想到的是天地间的一盘棋局,赵佶想到的却是遇仙成仙。他被杨应麒特别的气质所动,心想对方已经知道我是皇帝,若不是仙人哪里敢来和我争女人、给我戴绿帽?当下不疑有他,施礼道:“仙人尊姓大号?” 杨应麒坦然受他这一礼,倚踞胡床,指了指东方,竖起一根手指,却不说话。 世俗传说中的神仙中人最喜欢做这等莫名其妙却又“暗藏玄机”的举措,类似的故事赵佶这个仙迷皇帝听得多了,因此见到杨应麒的举动虽然不理解,却倍感神秘,也不敢请对方解释,只是问道:“仙人仙寿几何?” 杨应麒又伸出三个手指,这次赵佶问道:“莫非是三千岁?” 杨应麒笑道:“你下来得久了,连这也忘记了。我们上面不这样算。” 赵佶忙施礼请教,杨应麒信口开河:“上界以三千年为一太阳年,以六万太阳年为一天河年,以五万八千天河年为一宙,一宙有七亿六千四百万变化,由生而灭,谓之一劫。我已经历了三劫了。” 赵佶听得大感敬畏,又问自己的前世,杨应麒笑道:“等你脱了这副凡胎,自然记得!此刻何必着急。” 赵佶又请教如何脱胎成仙,杨应麒道:“仙道修行有帝王法,有百姓法,你要听哪一种?” 赵佶道:“我是大宋天子,自然要听帝王法。” 杨应麒道:“帝王之本不在自身,而在天下。天下安则功立,朝廷正则德厚,君以国为性命,国以民为本源。帝王之道无他,以民为本而已。做天子的人只要看看治下的百姓是苦是乐,就知道修为如何。你要学帝王修仙之法何必远求?本朝司马温公不是有一部大书在那里放着么?” 赵佶听得微微皱眉,心想怎么你说的都不像道教言语,竟然像个老儒!便又问百姓如何修仙,杨应麒道:“丢掉富贵,弃绝美色,不贪荣,不羡名,修善修福,历九世可以有成。” 赵佶一听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心想自己哪里等得到九世?何况还要弃绝美色富贵!便问有没有速成之法,杨应麒笑道:“要快的也有,你拿条绳子挂在屋梁上,搬个凳子爬上去把脖子一挂,我就度你上天。” 第七十五章 海上盟约新议(上) 杨应麒的话把赵佶吓了一跳,说道:“怎么仙人所言,和各位道家真人都不一样?” 杨应麒反问道:“你那些道家真人,吃的是云霞风露,还是你供给他们的锦衣美食?” 赵佶说是由他供着。杨应麒笑道:“这就是了。他们若真是有道,何必来你家门口蹭饭吃?口中吃的是人间锦衣美食,那便还是凡体,未见大道。” 赵佶见他一句话把自己供奉的道士都贬刷了,心中又是不悦。杨应麒叹道:“痴皇帝!见难不作,贪易而行,天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起身就要走。赵佶忙止住道:“仙人要去哪里?” 杨应麒道:“我因昔日情分,所以来见你一见,凡间非我久留之地。” 赵佶虽然还不十分相信他就是仙人,但也不肯轻易放他走:“仙家下凡一次不易,如何就要走?何况听李行首转述,本道君还欠仙家一席仙桃宴。” 杨应麒道:“我若现在要赴这仙桃宴,你拿得出仙桃来么?” 赵佶登时语塞,杨应麒道:“此次来见,已是你我缘分。我仙体难耐俗气,难道还要我像你身边那群凡人道士一般受你供养不成?” 赵佶忙称不敢,眼见却是苦留不住,便请他留下“微语真言”。杨应麒略一迟疑,说道:“福祸系于东北,帝运流于东南。谨慎,谨慎。”说完便不再回头。 赵佶李师师送到门边,老鸨丫鬟跟了出来,转到街口,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烟雾,烟雾消散后杨应麒便不见了。老鸨丫鬟大惊,回来禀告,赵佶李师师听了相对叹息,焚香祈祷。李师师忽然惊道:“不好,刚才慌乱,忘了替周小昌多求几年财运了。” 赵佶笑道:“这个无妨,若此次遇仙真是灵验,这财运便由朕来赐给他。”他回宫以后细细参详,心想:“这神仙来去匆匆,不但不像王仔昔、张虚白那些道人,就是和道经上记载的仙人也不大一样。说他是个仙人吧,这一趟来又没有显现什么神迹;说他不是个仙人吧,凡人如何知道我在李行首那里?且来无影,去无踪,不是仙人如何做到?”心念盘旋,手上就把那句“福祸系于东北,帝运流于东南”给记了下来,心想:“要知他是真仙假仙,就看这两句微言是否应验。” 两年后方腊事发,举国震动,赵佶便以为微言应验了。又见燕云之事屡有变动,更坚定了他对这位蓬莱大神的迷信,甚至于派人出海求仙,以访蓬莱云云。而周小昌则趁机从中取利,所得好处难以计算。 李师师本怕皇帝因为这件事情嫌她被人无礼过,哪知道赵佶却反而从此对她更加宠幸,说她大有仙缘,因此能与仙人近体,受仙家之气陶熏,李师师这才转忧为喜。 再说回杨应麒。当初街口那阵烟雾自然是张密早就安排下的好戏。杨应麒一见那烟雾飘来马上闪入一辆“刚好”经过的马车中,车内林翼接着,过小御街,在一个地点下车,转了两个***回到都亭驿。进了内舍,林翼这才打听杨应麒究竟去见什么人。 杨应麒想了一下道:“事情已定,就跟你说吧,我这次去见的,是大宋道君皇帝。” 林翼惊呼起来:“皇……皇帝!他怎么会在一个婊子房里?” 杨应麒笑道:“你说他怎么会在那里呢?” 林翼一点就悟,骂道:“这个皇帝真是个昏君!居然出宫嫖婊子!怪不得我们东南沿海给他搞得一团糟!”林翼在杨应麒身边呆得久了,受他潜移默化,渐渐放肆起来,对皇帝全没半点敬畏。 杨应麒道:“岂止东南沿海而已!太行东西,黄河南北,哪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听说四川最近也不太平,唉……” 林翼又问道:“七哥你这次去见道君皇帝,是要跟他谈联盟抗辽的事情吗?” 本来无人处他都叫七将军的,这段日子把“七哥”叫顺了口,竟然便不改过来了,杨应麒却也不以为意,摇头道:“不是。” 林翼又问:“那就是抓住他的痛脚,威胁他给我们汉部一些好处。” 杨应麒一听哭笑不得:“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还不是吗?”林翼道:“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七哥你想让汉部倒过来依附大宋,不依附大金了。” 杨应麒一听脸色一凛!林翼最后这句话显然是用过心思的了!让汉部转而依附大宋,只怕这个想法未必没人想过!不过一个势力变易宗主乃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因为一旦变易,一来未必能得到新宗主的全面信任,二来势必会遭到旧宗主无可挽回的敌视,三来在道义上也会处于劣评。 因此,除非是汉部在大金这个政治体系中实在呆不下去了,否则变易宗主的事情是不能随便乱提的。汉部和大金的关系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缝,折彦冲、杨应麒等人自然不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贸贸然请求向大宋内附。可是对那些宗宋情结很深的人呢?他们会怎么想?杨应麒想到了曹广弼,可他也没能把握住这个二哥的心思。 “唉……”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说道:“阿翼,你这个问题以后别再和我提起,也别再和第二个人提起,知道了么?” 林翼吐了吐舌头,他年纪毕竟还小,虽然聪明,有时候却大胆得近乎莽撞了。 杨应麒又道:“其实我这次去见道君皇帝,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相他一相。” 林翼奇道:“相他一相?七哥你还真的只是去‘见一见’皇帝啊?也不趁机捞他一笔!真是空入宝山而回!”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捞?我什么没有?需要打他的主意?” 林翼想了想说:“七哥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不过要是哄他弄出两条政略来,也是大大有利于我们津门的啊。” 杨应麒正色道:“军政大略当在朝廷上解决,在一个妓女房间里,能弄出什么大事来?就算在那里哄得道君皇帝给我拜将封王那也作不得真!阿翼你听好,这次我们来汴京涉及到不少阴谋类的事情,但这些邪门歪道只能作为辅助之用而不能作为军国正道。这些东西要知道如何运用,尤其要晓得如何防范,但不能沉迷、不能依赖。安邦定国得靠堂堂正正之师,树德立身要行堂堂正正之事。” 林翼听得仔细,听完后默记了一会,点头答应,跟着又问道:“可是我们这次动用了这么多的人力财力,就是见那皇帝一面,是不是有点亏?” “亏?”杨应麒道:“不亏不亏!这一面对我、对汉部来说都非常重要。” 第七十六章 海外桃源来异客(上) 重和元年的大宋并不太平,东南诸路除了花石纲等乱法的喧扰之外,又发生一场水灾。 大宋的民力虽然一天比一天疲敝,不过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整个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其商业活动的规模依然相当可观。东南来的香料、珊瑚,东北来的北珠、琉璃,都通过广州、泉州、明州、登州而流入福建、两浙,并迅速被庞大的华夏市场所消化。 至于东南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民们,他们除了接受政府的救济以外,又多了一条出路:到海外去! 出海对这个时代的农民来说还是一个相当冒险的选择,不过人到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什么也得试试了。虽然大宋对于国民出入海境显得颇为宽容,但这种事情在可能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被朝廷知道的好,所以等在两浙路、淮东路、福建路的民船,行动都是静悄悄的,在几个月中一千多里的海岸上也不过溜走了几万人——而这个数目相对于受灾的百姓人口而言无异于九牛一毛。由于比例甚小,地方官员或者根本就不知情,或者看出些端倪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 这些铤而走险的百姓来到海外那个大岛以后,发现情况比预料中要好得多——这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任凭开垦的荒地,是按个手纹就能租走的农具种子,甚至还有耕牛!虽然有瘴疠为患,而且水土也和老家不大一样,但只要身体够强壮便死不了。 自称汉部的那些小官吏大多识字有限,但对于如何开荒、如何安置新附移民却是得心应手——这是他们在混同江流域几年里历练出来的本事!鸡笼港的粮仓储备着玉米、番薯、小麦,够他们借着吃上半年。而泉州的几艘千料大船也不停地运来占城稻的种子。 看着一井井的蔗田、稻田规整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熬了半年多痛苦岁月的欧阳适终于露出了笑容。这半年里他和新移民一起经历了瘴疠的侵袭,在习惯这里的水土之前曾大病一场,一些熬不过的人死掉了,而活下来的人则如欧阳适一般,心中充满一种大难不死的后福感。 秋风起时,黑水洋航线上又来了三艘大海船,船上满载着农具、粮食和医药——在津门粮价高企的情况下,杨应麒对于开发这个大岛的支持依然是不遗余力——就算他不在津门时,属下官僚也在贯彻着他早就规划好的方针。不过欧阳适知道,只要今年第二季的水稻可以顺利收上来,那大流求岛就不再需要津门方面粮食上的接济了,甚至可以反哺辽东半岛。 “三年?五年?哪里要那么久!”欧阳适对着北面发笑:“老幺啊,你的眼光是不错的,不过还是把这个宝岛看小了!最迟到明年,季风一起我就运米北上把津门的粮价给压下来!” 那三艘大船进了鸡笼港后,海平面又出现两艘旧船——那是运送移民的船只了。这两艘船的船主陈阿大是个潮州人,这次共送来了六百个衣衫不整穷汉。欧阳适扫了一眼,只见前面那几十个人都是被海风吹干的脸皮,一看就知道是海边讨生活的人。不悦道:“你这个该杀的潮州佬!我让你到去接那些自愿出海的人,你怎么把沿海的渔民给掳来了?” 陈阿大那两艘旧船是向欧阳适租的,不用租金,只要他能给鸡笼港运来五千个移民这两条船就归他了。此外每送来一个人,欧阳适还会补贴他宋钱一贯、粮食半桶。至于陈阿大如何运营欧阳适就不管了。 陈阿大一见欧阳适这样说连忙叫屈:“哪里有这事!是他们自己愿意来的。欧阳将军你又没有说不要沿海的人!” 欧阳适道:“我也不是说不要沿海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怎么看都像是被你坑来的。” “没有没有!绝没这事!” “嗯,那就算了吧。”欧阳适一挥手,就让陈阿大他们领赏去。 岛上自有小吏带着这些新移民去领取工具粮食种子,所有人都走光以后,却有一个满脸胡渣的汉子呆呆坐在岸边望着海潮发呆。 “喂!那汉子!”欧阳适叫道:“到村里领粮食去!” 那人却不理会,仍然呆呆望着大海。欧阳适问陈阿大:“这人是个傻子?” “这个……应该不是吧。” 欧阳适又问:“那他干嘛这样?” “这个……我哪里知道。” 欧阳适见他说话神色有些异样,脸色便带上几分凶狠:“姓陈的,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些人究竟是怎么骗来的!”说着手按刀柄。 陈阿大大惊,这半年来他租到海船后,干的其实也是半海盗的勾当,在海峡附近已经闯出不小的名头,但在欧阳适面前却还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小角色,被他找个理由杀了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忙道:“将军!这些人大都是流亡到淮南东道海边的灾民!要不信你逐个问去!不过有几十个确实是我在海岛上招来的……那个岛民。” “招来?我怕是骗来的吧。算了。”欧阳适道:“这些人若种不了田就让他们上船做水军。但那个人呢?” 陈阿大指着那个发呆的汉子说:“欧阳将军你是说他?嗯,这家伙来历和别人有些不同。唉,我就跟你实说了吧。年中时我们趁着南风到了沙门岛……” 欧阳适奇道:“沙门岛?你们用这两条破船居然去得了沙门岛?好本事啊!” 陈阿大陪笑道:“顺风!刚好顺风。” 欧阳适问:“你们去沙门岛干什么?” 陈阿大道:“是这样的,两年前我弟弟犯了军法,被发配到沙门岛上……” “哦,所以你就去把他救出来?” “是,是,我们在沙门岛一个偏僻的角落下锚,和我老弟陈阿三联系上以后正要走,却发现这个人在海边发呆。我们怕他去告发,便把他也带走了。一开始还想拉他入伙,谁知道这家伙到了船上也是整天发呆!我想想把他放在船上还是不妥,便让他和灾民一起上岸来。” 欧阳适点头道:“你们居然没想到杀人灭口而只是把他带走,看来你这海贼还坏得不到家。不错,不错。可是他一个傻子,你们带来给我还要我一贯钱,那不是摆明了占我便宜么?” 陈阿二忙道:“欧阳将军你神通广大,也许能治好他也说不定。再说这人是个读书人,也许对将军你有用。” “读书人?怎么又变成读书人了?” “他全身衣服破破烂烂的,不过有时候口里会溜出些酸气,我想这人也许是被朝廷流放的官员也说不定。” “被朝廷流放的官员?” “我也只是猜。”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姓陈的我告诉你,你有胆尽管瞒着我干海盗勾当去,没被我捉住就算你本事。不过你要是敢打着你爷爷我的旗号为非作歹,那你就算逃到麻逸去我也能把你揪回来!” 陈阿大忙道:“不敢不敢!欧阳将军的本事和面子整个东海谁不知道!四大家族见了您的帖子没敢说个不字的。陈阿大就是吃了鲨鱼胆也不敢在您面前使坏啊!”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欧阳适闻言一笑,把他打发了。跟着走到那汉子面前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汉子抬头瞧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支枯枝在沙滩上写了“陳正彙”三个字,欧阳适看得皱眉道:“陈正果……成正果?好俗气的名字。” 那汉子听得翻白眼,把最后一个字抹了,改成一个“滙”字,欧阳适叫道:“原来读汇啊,那直接叫陈正汇就好了,干嘛还用这么偏的字。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脑袋有毛病。” 那汉子陈正汇大怒道:“岛夷蛮荒,不知孝道礼仪!”他用了孝道二字,想必这名字是他父母起的了。 欧阳适见他发怒,心道:“看来这人不是傻子。”便大笑起来:“原来你并不是哑巴。我还怕你哑了呢。我说姓陈的,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跑到沙门岛去了?那里可是流放罪人的地方。” 陈正汇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欧阳适这几年多多少少受了杨应麒的影响,见他是几万个移民里最像读书人的,心里便多了两分优容,耐着心道:“姓……这个……正汇兄,这里海风大,还是进村去吧。我给你洗尘压惊。” 陈正汇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听欧阳适尽量用读书人口吻对自己说话,便起身道:“我说,你们这里是什么海夷岛国?为何诱拐我中华百姓。” 第七十六章 海外桃源来异客(下) 欧阳适听了陈正汇的话心道:“这人不但不是傻子,而且精明得很!他不和陈阿二他们说话,要么就是不屑,要么就是为了自保而装疯卖傻!”却不答陈正汇的话,反问道:“听正汇兄你一口的汴梁口音,是中原人士吧?” 陈正汇奇道:“你一个海外夷族,居然听得出汴梁口音!哼,我是福建人,不过在汴京读过书,所以言语雅正。” 欧阳适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我不是什么夷族!我也是汉人来着。”见陈正汇脸上有不信的意思,便问道:“正汇兄你几年没回中原了?” 陈正汇怔了一下道:“几年?我也记不得了,我被流放的时候,是大宋政和元年。” 欧阳适惊道:“政和元年!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陈正汇道:“你国也得到我大宋颁赐的历法了么?居然知道我大宋纪元。”向周围国家颁历是东方世界的外交大事,周边国家若得中国颁历,便是在国际上得到中国的承认。 欧阳适笑道:“我们和大宋的联系从来就没断过。” 陈正汇一听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几年里大宋发生的事情?”他打听这个,显然是身在海外,心系中原。 欧阳适道:“倒也知道一些。去年是大宋政和七年,听说今年改元了,是重和元年了。” “改元?”陈正汇惊道:“皇上驾崩了么?” “这个……好像不是。”欧阳适道:“道君皇帝还好好在那里呢。至于他为什么改元,我也不是很清楚。” 陈正汇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政和七年……重和元年……”长长一叹:“一晃快七年了!” 这时两人走近,欧阳适发现他其实还很年轻,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心道:“其实这人蛮可怜的,七年前被流放的时候他应该才二十出头,七年的青春就这样在荒岛中白白丢掉。” 陈正汇又问:“这几年大宋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欧阳适道:“你问朝廷的,还是民间的?” 陈正汇迟疑了一下道:“朝廷的。” 欧阳适道:“想想好像和七年前没什么变化。虽然改元,但皇帝还是原来那位,宰相还是蔡京,不过朝局好像比七年前更坏了,百姓过得也更苦。” 听到“蔡京”的名字陈正汇哼了一声道:“奸相!祸国殃民!他怎么还不死!” 欧阳适奇道:“你认得他?” 陈正汇哼了一声不答,欧阳适道:“莫非你就是得罪他被流放的?七年前你才二十出头吧?居然就能得罪蔡京,了不起啊了不起!” 陈正汇却不受他吹捧,说道:“你刚才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为何引诱我大宋百姓到此?” 欧阳适心想你这人果然有点酸!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出境,居然这样跟我说话。但想起杨应麒对读书人历来都很有雅量的样子,自己可不能输给他!便耐心说道:“别把我们说得这么坏!我刚才和你说了,我们不是夷族,都是汉人。大宋这些年来政局大坏,我们在老家活不下去,才被迫从大宋逃到这里来。”他说到这里换了一副心情,觉得自己礼下敬贤,大有古人之风,舌头也开始大了起来:“我记得古代有个姓陶的,好像写了篇什么《桃花记》的,说一群百姓受不了秦国暴政逃到一个山谷里……” 他还没说完陈正汇纠正道:“不是《桃花记》,是《桃花源记》。什么姓陶的!那是大诗人、大隐士陶潜渊明。” “嗯,是了,就是那个‘掏钱’。”欧阳适笑道:“我们这里也和那个桃花源差不多。大家在大宋……嗯,在蔡京当权之下活不下去了,只好跑到海外来。我们出力流汗,总算在这个大岛上整治出这么一块地方来,可以过日子了。” 他引出陶渊明的典故,陈正汇一听脸色便大和。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逃避苛政,那是圣人也同情的行为。 欧阳适又道:“还有刚才你看到的,并不是我们动什么坏心思去诱惑大宋百姓。今年东南各路遭了水灾,加上人祸,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们也不像那桃花源里的人那么自私,既然有个好活路,便要让同族的兄弟知道。所以才雇了那批船夫到沿海各地去传音信、接父老。至于陈阿大跑到沙门岛去,却不是我的指使。”跟着便把陈阿二去沙门岛的原因解释了一下。 陈正汇听到这里敌意全消,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些许敬意来:“原来如此。那你们也不算外夷,而是义士了。方才陈某人唐突了,还请见谅。”又请教欧阳适姓名。 欧阳适笑道:“我复姓欧阳,名适,舒适的适。这里的人口顺,都叫我欧阳将军。陈兄,我看你不如便先在这里住下吧。有句唐诗怎么说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咱们在这里遇上也是缘分。” 陈正汇微微一笑,也不去挑欧阳适引诗里的错别字,心想这些人原来都是同胞,只是来海外避难而已,虽然不是儒林高士,但也深受我汉邦文化之熏陶,心里又多了几分亲切。 两人进了村,陈正汇见有专人正在给新来的移民派发工具口粮、安排住处,心道:“他果然没有骗我。”对欧阳适更添好感。 欧阳适安排他住在自己隔壁,他屋里有一大堆杨应麒送他的书籍,自己从来不看,刚好送给陈正汇。陈正汇书荒了好几年了,忽然在海外得了几百卷的书竟然兴奋得睡不着觉,通宵玩赏。这几百卷书以儒家正典为主,旁及《孙子》、《管子》等,也都是正学,甚合他的口味。第二日欧阳适来到见他居然抱着书歪倒在地上瞌睡,不由好笑,心道:“这人要是去见应麒,多半对他胃口。” 陈正汇就这样安心在岛上住下。欧阳适等人自称汉部,来岛上的移民也都如此跟着这样自称,陈正汇一开始丝毫不以为意,但慢慢地就看出一些端倪来,觉得欧阳适并不是如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花了几天时间把鸡笼港和靠港的村庄走了个遍,问询各处民情,渐觉其立村、建制、司法都有一套严密的体系在,越往细里看就越是心惊:“这分明是一套可大可小的治国之道!大合圣人之心!他们是不知不觉这样形成的么?还是说这欧阳适是个大智若愚的天才?”暗里旁观,见欧阳适指挥水师兵卫打击海盗、威慑土著的手段,心道:“这人也是个将才。不过好像不怎么读书,那怎么能建立这样一片基业?” 因见汉部官吏行事堂正,偶尔便在旁提一些意见。他本是个容易激愤的书生,但在沙门岛数年已磨平了棱角。由于幼承家学,底子本来就厚,人又聪颖,这些日子在流求边看边学,用后世一句通用政治话语来讲,叫做“有了理论加实际”,所提意见便句句切中大流求岛军政之弊。欧阳适听他说的有理,便一一依行。这一来,欧阳适佩服陈正汇有真本事,陈正汇也感怀欧阳适能知遇自己,两人的交谊又深一层。 陈正汇在岛上住了两月后,对港口与各村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欧阳适见状,想起杨应麒任用杨朴的旧例,便干脆把政务都交给了他。陈正汇也不推辞,在他看来,治理这样一个小地方对自己而言真是牛刀杀鸡了。他心里也不以汉部官吏自居,不过是把这件事情当作流放期间的一个寄托罢了。 第七十七章 大流求归宿彷徨(上) 一个多月下来,陈正汇洗脱了被在沙门岛期间的荒殆气息,一日比一日斯文、沉着。剃了发须、穿上新衣后,便焕发出一个青年学士的风采来。他在大流求岛边理民政边读书,村民们敬他有学问,都唤他正汇先生。 这日他读尽宋版书籍,读到津门所印四史,见其点校与中原版本大大不同,心里已是一奇,翻到最后见后面嵌着数千字笔记,一开始论的是管仲与儒门在治道上的异同、长短,后来渐渐说到财务、人事管理的细处,却是件件与此岛已有之体制暗合。 陈正汇一口气将这篇笔记看完,连连拍案:“原来此岛之治,由此而来!”看这篇笔记的署名,心道:“这杨应麒却是哪个大儒?是这几年才成名的么?还是说是一个未出世的隐士?” 陈正汇将这篇文字细细品味,与这段时间的见闻以及父亲的教诲互相印证,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更加广阔的天空,心道:“这篇文字说的只是治道的一般原理,和这个岛的情况略有出入。真要把这个地方治理好,还得稍加修改才行。”心里想着,随手将修正的想法一条条地列下来,列了二十七条后回头再看,心中颇为满意:“我在沙门岛上思而不学,但七年的静思究竟不是完全白过。所以这两个月重操书卷才能一日千里。就是父亲在此,也必然夸我所学有进。”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世上的聪明颖悟之士,无论他擅长的是工虞之道还是管理之学,一旦有所创见都会有付诸实践的冲动。陈正汇没机会去当大宋的宰相把他的理想推行全国,但想现在有个小岛可以发挥,倒也聊胜于无。于是他拿了这二十七条纲领来找欧阳适,欧阳适一条条地看下来,只看了七八条便又是佩服又是不耐烦,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正汇兄你果然是有学问的人,只来了不到两个月就看出这么多问题,而且每个问题都有应对的办法!我看你提的意见都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不过咱们这里地方虽小,现在也有上万人口,算是个小县了,成员又杂,你行事之际可得谨慎些。” 陈正汇道:“这个自然!”顿了顿问道:“欧阳兄,你送给我的书是从哪里买来的?” “是我七弟送给我的啊,怎么了?” 陈正汇道:“七弟?那书中夹着一篇笔记,署名是位叫杨应麒的大儒,不知可是这几年崛起的士林新秀?” 欧阳适莞尔道:“大儒?哈哈!什么大儒!他就是我七弟,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今年才十八岁!他还写了什么笔记?奇怪,我怎么没注意到了。想来是这小子写了之后放错地方了。”他却不知道杨应麒这篇笔记并不是不是放错地方,而是专门为他写了夹在《史记》之中,希望欧阳适读了能有助于他治理大流求,谁知道欧阳适这不学无术的海贼头根本连《史记》也不翻,哪里会读到这篇笔记? 而陈正汇听了欧阳适的话也颇感奇怪,心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那怎么能写出这么老辣的文字来?莫非他是从哪里抄来的?嗯,想必如此。” 两人正谈论时,曹孝才匆忙来报:津门方面传来了五级加密封函。 从津门到鸡笼海途上千里,通讯极为不便。刘介献上飞鸟传信之术后,杨应麒便在津门与鸡笼之间的五个小岛上安排了人手常驻,设立了五个中途接力点,用信鸟传信把津门和流求的通讯建立起来。信鸟传信的最南端就在鸡笼。这种千里设点的耗费极大,而且书信丢失的可能性也不小,但毕竟来回快捷,在海运还不是非常发达的时候是很重要的补充。 此刻欧阳适拿到手的信函,正是汉部通信密函中最急也最重要的加密级别。加密信函通常以杨应麒搞出来的一套“密码”来书写,津门和流求的鸽站各有一个翻译员负责翻译。 因为左右只有陈正汇和曹孝才,欧阳适也不对他们见外,打开一看脸色大变,曹孝才试着问道:“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欧阳适叫道:“老七病了!” 曹孝才惊道:“七将军又病了?病得很重么?”心想要是小病何必发这么急忙的文书? “不知道!”欧阳适气急败坏地把信函捏成一团:“说是在登州中了一个妖僧的邪祟!现在整个人疯疯癫癫的,连三哥都不认得了。日日夜夜瞪着眼睛不睡觉……不行,我得回去一趟!”他和杨应麒生死一发中爬出来的交情,虽然也闹过矛盾,但兄弟间相处这种摩擦在所难免,这时一方出事,另一方马上便着急起来。 曹孝才心中也又惊又急,他虽然是后来才由欧阳适带入汉部的,但任何人只要在汉部呆过三天就会明白杨应麒对这个群体意味着什么!可是欧阳适离开了,大流求岛怎么办?他是个口快的人,心里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了。 欧阳适沉吟道:“现在鸡笼以北、津门以南的海盗基本已经肃清了。流求以南海面的好汉也大都和我们达成某种默契。再说还有陈家、林家、黄家、欧阳家这些商人帮我们照拂着呢。我就算走了,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的。若有些什么小变故你应该也可以应付。” 曹孝才又道:“那岛内的政务呢?现在咱们这里的人又多又杂,难管得很。” 欧阳适把眼光投在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正汇身上,陈正汇会意,问道:“欧阳兄要去看望您那个兄弟么?”刚才欧阳和曹孝才的那番谈话他听得不是很明白,只知欧阳适的那个姓杨的把弟在登州出了意外,他要赶着去照拂,这也是兄友弟恭的应有之义。 欧阳适道:“正汇兄,说实在话,咱们相交还浅,不过我见你言行是个君子,而且是个有本事的君子,因此也就不和你见外了。现在我把弟遇到急变,我得赶过去,这鸡笼港还有这些村庄的政务,能不能请你代劳?”其实这些天有许多庶政都已经是陈正汇在帮忙理,不过之前都是陈正汇以欧阳适的名义进行,现在欧阳适这样说,那是要交权了。 陈正汇道:“欧阳兄尽管去吧,岛上移民虽杂,但人心思安,不难治理。有我在,包管不会出岔子。” 欧阳适大喜,唤来海陆各方面校尉以及各村村长、鸡笼口岸官员,说自己要出去一趟,流求岛事务,将岛上军务、政务分别交给曹孝才和陈正汇处理。 由于风向洋流不对,欧阳适难以逆风行舟,便选择从鸡笼出发横渡海峡,在泉州登陆,由林家安排从陆路北上登州,再由登州回津门。 第七十七章 大流求归宿彷徨(下) 欧阳适走后,陈正汇正式接掌流求岛的政务。这时汉村和土著人之间、鸡笼港和东海海盗之间都已经在欧阳适的努力下达成某种程度的平衡,因此只要汉部方面不是锐意开拓,维持这个现状对陈正汇来说并不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不过陈正汇是个认真的人,除了每天例行视事以外更将欧阳适这半年多来的积累下来的文书一一整理。 欧阳适做事全凭个人敏捷,对文书工作甚不在意,全都交给书记去做。上梁不正下梁歪,给他打下手的书记对这件事情也做得十分马虎。但陈正汇却是个受过正统官僚文书训练的人,在这方面素有家学,摸熟了杨应麒和杨朴等人一起建立的行政系统后,便极为自然地把旧学与新知衔接起来,处理事情的手段与欧阳适大大不同,欧阳适那虽是简捷有效之途,陈正汇这却是正宗悠长之道! 直到欧阳适离开之前,陈正汇抱的仍是一副“姑且牛刀小试之”的心态,但在整理文书的过程中渐渐接触到之前没有接触到的真相——特别是汉部的真正实力! 他越是整理越是惊心!原本他以为欧阳适也就是一个海外土大王,哪里知道他和他所联系着的津门竟然主导着半个东海的贸易权!而尤其令他震撼的是:欧阳适所在的汉部居然是北方一个新兴强国金国的附属,而且这个金国已经快把大辽打得趴下了! 陈正汇收起了对汉部小觑的心态,做事更加认真,也更加谨慎——对汉部也变得警惕起来!可周围的人包括曹孝才在内都还没有察觉他眼神中那种微妙的变化。当陈正汇问起汉部来历的时候,那个从会宁跟过来的文书知无不言地把汉部的来历、折彦冲的功勋等等都告诉了陈正汇! 说话的文书视野狭隘,所以无法理解杨应麒种种布局所透露的野心,但听话的陈正汇却察觉出来了!他在欧阳适办公的屋子里找出汉部绘制的海陆图,当看到大流求岛和福建此唱彼应的超短距离后他的拳头竟然握得生疼! “不行!必须把这个岛交给大宋!”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可是他马上想起了自己对欧阳适的承诺。无论如何,欧阳适可以说是他的恩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的伯乐——他不但大大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条件,还在危急之际把整个岛的政务交给了自己,对这样一个人,自己怎么能背叛呢?可是如果什么也不做就等着欧阳适回来的话,那大宋的海防——他居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将面临巨大的威胁! “也许欧阳他们对大宋并没有敌意,可是他们毕竟是金国的附庸啊!” 如果女真还只是一个像占城一样弱小得可以忽略的海外小邦那也就算了,可眼前这个大金已是连辽国也敌不过的塞外强国!把大流求岛交给这样一个强国手里,太危险了! 透过窗口望了一下港口那些千料大船,陈正汇回过头来再看地图,手指在大宋东南诸路游动着:“蛮夷之邦不可倚靠!如果将来女真成了敌国,从鸡笼这里出发,一夜之前整个江南都有失陷的危险!尤其是福建!” 而江南这个时候已经是汴京钱粮的来源,是整个国家的生命线! 陈正汇的手指颤抖着,他已经不再想着该不该做,而在想着该如何做了——毕竟欧阳适对自己只是私恩,国事当前,私恩不当掩大节! “如果向朝廷投书……不行!如今朝廷充斥着一群庸臣、奸臣!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会听信我这个流臣的话,甚至不会把这个海外的小岛当一回事!更何况据曹孝才说,朝廷正要和金国结盟的。如果朝廷最终不把我的话当回事,那我贸贸然禀报上去不但不能成事,反而打草惊蛇!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思维盘旋数周以后,他转而想到了那个汉部文书所转述的关于汉部的传奇历史:“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话,那他们一开始就只是一群逃奴。但如今他们已占有这个半岛,还有这个流求,还有这片海面……他们靠的是什么?”陈正汇眼中一亮:“他们靠的是他们自己!那我呢?如果没有朝廷帮忙,我能不能弦高那样靠自己的力量来让国家免受威胁?” 陈正汇开始屈指计算汉部和自己的实力对比:“他们有兵,有钱,背后还有一个金国作为他们的后盾,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兵没有,钱没有,甚至朝廷也不会理会我……难道我就什么力量也没有了么?” 忽然,他想到了岛上的居民!这些人都是刚刚从大宋迁移过来的,虽然融入了汉部的行政体系,“但他们的心应该还是向着大宋的!这不是一代两代就能改变的!” “没错!那就是我的力量!朝廷之所以还没有注意到这个汉部的真实力量,就因为他们藏得很好。既然他们可以藏,为什么我不能藏?他们藏在天下的边角,我便藏在他们的心腹!如果他们一直和大宋保持友好,那我便继续维持和欧阳的交谊,也算是报了他对我的知遇。但如果事情有个万一,那我便联系上福建、两浙水师,从外部切断津门到大流求岛的联系,从内部接掌流求岛的政局!把一个已经开发好的大岛带给大宋!”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起来,如果自己的想法能够成功,岂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开疆拓土? 陈正汇脑中的谋略图渐渐明晰起来:“不过要控制这个岛的局势,我一个人还办不来……嗯,得有志同道合的人。该找谁?父亲?表哥?还是同年?没错!我可以通过荐贤的名义把这些人引进来……且慢!如果这样考虑的话,那他们从大宋诱来移民对我来说也是好事!如果这个岛的宋人越来越多,多到比津门更甚,那一定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到时候只要让地方要员一纸奏疏,天子下令,外有水师东来,内有挚臣为应,这个岛就会很自然地成为大宋一个新的州府!居民本来就都是大宋子民,官员是大宋的士子,对于王师不会有任何抗拒……”想到这里陈正汇眼前一片开阔,比那天他由于杨应麒笔记的激发而悟出的全新境界更加开阔! 那是一个从没有想过的棋局——连杨应麒也未曾想到! 何况这个时候的杨应麒根本就无法思考这些问题了。他的心被另一个问题攫住了。从津门到会宁,所有关心他的人都在为他担忧。 津门的孤山寺、辽口的镇海寺、登州的栖霞寺都已经在为杨应麒颂经祈福,然而道行颇深的慧观老和尚却早已看出:杨应麒的病,不是颂经祈福能够解决的。 第七十八章 汉部墙角窥伺者(上) 当日杨应麒瞒着所有人南下的事情被揭穿后,阿骨打大怒,命完颜希尹到海边等着,一等杨应麒登岸就把他抓回会宁听罚。 时日匆匆,完颜希尹终于回来了,但杨应麒却没有跟着回来,同时到达会宁的竟然是杨应麒疯掉了的噩耗! 这件事情整个金国其实知道的人寥寥可数,不但大宋使者蒙在鼓里,就连刘介等商人也不知此事。 津门到会宁之间的飞鸽传信还没有建立起来,因此折彦冲接到杨开远的来信几乎是与完颜希尹的到达同步。当他读到“七弟病症非轻,群医束手,若时日迁延,恐有不测……”当场便惊得面无人色。完颜虎见状问他怎么了,折彦冲不敢便告诉她,勉强道:“没什么。我有事去见一下国主。” 他直奔皇宫面见阿骨打,一见面自己还没开口阿骨打便问:“彦冲,应麒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折彦冲一听,眼中含泪道:“我也是刚刚收到开远的信!信里说得笼统,但只怕……”见完颜希尹站在一旁,问道:“希尹兄,你见到他了是吧?”见完颜希尹点头,忙道:“应麒到底怎么样了?他是不是怕被国主责罚故意装病?”他心中确实希望如此。杨应麒瞒着大伙前往宋朝虽然是件任性的事情,但金国上下人人对他极为友善,就算罚他也只是过过形式,让阿骨打出口气,不会重罚。 但完颜希尹的回答却令折彦冲更加担心:“只怕不是……” 折彦冲又问:“那到底病得多重?”问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了。与闇母等莽夫不同,完颜希尹在大金算是较有文化见识,又是目前会宁唯一细看过杨应麒的人,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话便显得十分重要。 完颜希尹道:“目前还无大碍,只是……只是好像病症似乎在心神脑窍,只怕是可轻可重……” 折彦冲一听再也忍耐不住,伏地痛哭道:“国主……叔叔!应麒不是我的血亲,但却亲逾骨肉!他若有个万一,如割我兄弟六人心肺肝脑!请叔叔允我南下照看。” 阿骨打也动情道:“反正会宁近来无事,你就去吧!我在会宁默祷,愿他早日康复。” 折彦冲谢过,连向旁边宗望、宗翰等人告别也顾不上,只是点头为意,便冲出门外,夺马南下。宗翰等人看到他这样子心中都道:“折彦冲都如此,只怕其他人更乱了手脚!” 这边折彦冲才出宫,完颜虎就进来了。原来她见丈夫今天大为反常,便牵了儿子、抱了女儿也跟进宫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到门口却望见丈夫匆匆忙忙骑马走了,叫他也没听见,心中更是纳闷。她打听到阿骨打和诸将正在议事,不敢去打扰,便来叔母处闲聊,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这皇宫折小虎常常来玩,半点也不见生,母亲和叔祖母拉家常,他坐不住便到处乱跑。完颜虎心里有事,不免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不知跑哪里去了。完颜虎把女儿交给姨妈小唐括氏,出屋来找儿子。 她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竟然走到议事厅侧壁的窗户下,只听屋内宗望的声音道:“希尹,这娃儿到底是什么病症?” 完颜虎心道:“什么人病了?哪个宗族的孩子么?” 只听完颜希尹叹道:“我见到时,只见他双目发直,满口都是些我听不懂的话,无论白天黑夜都睁大了眼睛不睡觉……” 却听斡鲁打断道:“不会是装的吧?” “不像,不像。”完颜希尹道:“我们护着他住进了孤山寺,给他衣服他就穿,喂他饭他也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有时候忽然跳起,手舞足蹈,有时候又支住下巴皱眉苦想,偶尔想着想着竟然晕厥过去!虽然晕过去但却没能放松、休息,我回来时他的眼圈已经全黑了。所有种种,都是脑力消耗过度的征兆——这不是假装能装出来的。” 只听阿骨打道:“不错。这样的事情我也见过,甚至自己也经历过!因为某件事情想得太深,结果便陷进去难以出来了——太过聪明的人尤其容易发生这种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便没有外人能帮到他了——想通了就生,想不通就死!” 完颜虎听到一个“死”字心里大感不安,却听完颜希尹道:“皇上所言甚是。他小小年纪却又如此聪明,唉……实在很难说是福是祸……” 完颜虎听到“小小年纪却又如此聪明”一语脑子便嗡嗡作响,似乎已经猜到他们在说谁,心里却还不敢自己捅破答案,完颜希尹接下来的话便没听清楚,直到脑子冷静下来一些,才听阿骨打道:“这是他的一个坎,迈过去了便没事,若是迈不过去,只怕彦冲便要折一个兄弟了……” 完颜虎脑子轰的炸开了,委顿在地,半晌作声不得,好久,才听宗望说应麒如何如何,她已经没心思去听具体内容,只知道这个弟弟一定是出事了!挣扎起来向宫外跑去就想和丈夫一样骑马南下,忽然感到有人扯了扯她的一角,完颜虎定了定神,发现儿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叫妈妈呢。 见到儿子完颜虎才冷静了三分,心道:“彦冲进宫,显然是道别来了。我也不能不说一声便走,只是去告诉叔叔却不合适。” 便抱起儿子闯入小唐括氏居室,见面就哭,哭得小唐括氏手足无措道:“怎么了怎么了?彦冲又欺负你了不成?” 完颜虎哭道:“不是!是应麒出事了!” 小唐括氏惊道:“这娃儿又怎么了?” 完颜虎哭道:“好像是得了重病,叔叔他们都在谈呢。他们君臣一大堆人聚在那里,如果应麒病情不重,需要这么大阵仗么?彦冲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又不告诉我!姨,应麒他……他一定病得很重!要不然彦冲何必瞒我!” 小唐括氏安慰道:“他就是病了,也有汉部的良医照看,你别太担心。” 完颜虎摇头道:“不行,我得去照看他。他们兄弟几个都是老粗,不会照顾人的!姨,你替我跟叔叔说一声,我这就去。” 转身就走,儿子扯着她不放,女儿受到感染也哭了起来。完颜虎干脆把儿子女儿都抱了起来,小唐括氏道:“你别这么急!等你叔叔下朝了再说。” 完颜虎道:“怎么叫我不急!万一应麒他……我至少得赶过去见他一面啊!” 小唐括氏拦不住,在门口刚好看见宗雄父子经过,小唐括氏叫道:“阿谋!快看好你妹妹!” 宗雄一怔道:“怎么了?” 他儿子蒲鲁虎十分机警,在父亲和叔祖母对答时先去跟住姑姑。完颜虎走出宫门见外甥也跟了出来,唤道:“蒲鲁虎!去给我找两匹好马来!” 蒲鲁虎道:“姑姑要去哪里?” 完颜虎道:“你应麒叔病了,我得赶紧去看看他。” 蒲鲁虎也吃了一惊,不敢耽搁,马上到御马棚牵了两匹马来,完颜虎抱着女儿翻上马背,对蒲鲁虎道:“带上你表弟,跟我走。” 蒲鲁虎道:“爹爹问起我怎么办?” 完颜虎骂道:“现在是急事,顾得了那么!你还是男子汉不是!怎么婆婆妈妈的!” 蒲鲁虎脸上一热,抱起表弟翻身上鞍,随完颜虎绝尘而去。 第七十八章 汉部墙角窥伺者(下) 宗雄在小唐括氏那里把事情弄清楚赶出来时,妹妹和儿子都不见了,心中暗暗叫苦。 那边阿骨打等正在议事,忽然宗雄遣人来报:“公主不知从哪里听说小杨将军的事情,飞马南下去了。” 宗望、宗翰等一听都暗暗皱眉,阿骨打也是满脸的不悦,说道:“这个女娃这么这样不分轻重!彦冲已经去了,她也去凑什么热闹!这么匆匆忙忙走了,儿子女儿谁来照看!” 那侍卫报道:“公主把公子、郡主都带走了。” 众人大惊,宗干作色道:“我去追她回来!” 阿骨打脸上的怒色一闪而逝,随即换上一副冷静的脸孔来,喝道:“追什么追!她要是不肯回来,你把她铐回来不成?那可是你妹妹!” 折彦冲一家一直留在会宁,这种行动其实未必没有将自己作为人质的意思,只是阿骨打和折彦冲互相之间都没有挑明而已。 但完颜虎却从来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她身份亲贵,阿骨打等长辈因为各种原因都对她疼爱有加,宗干、宗峻、宗望等兄弟也对她十分容让,因此她在会宁向来横冲直撞,毫无顾忌。 女真人还需要汉部,而折彦冲也十分巧妙地把各种政治行为处理成家常事,所以触觉稍微迟钝一点的人都只看到折彦冲位高权重,两家人共享天伦,却不知道内里暗藏极为凶险的博弈。 此时完颜虎因为杨应麒急病南下照看,这也是人情之常,若阿骨打硬是把她拦住,一旦起了冲突,那之前竭力维持的种种脉脉温情便都要撕破。 阿骨打心里一瞬间转了十几个念头,最后心里终于认定:“彦冲绝不会如此不智!此事多半是阿虎任性!” 刚好宗雄进来,阿骨打道:“你妹妹作了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性情还是这样暴躁。” 宗雄苦笑无语,阿骨打道:“你快去汉部带上些衣服追上去!好好护送她南下!” 宗雄领命去了,阿骨打又对完颜希尹道:“你也跟去,代我慰问应麒。” 完颜希尹道:“眼见杨朴和宋使就要到了,这件事情是不是让别人去做?” 阿骨打道:“不!这件事比宋使到来更重要!还是得由你去办,别人都不合适。我们刚刚和契丹人停战,这宋使还是先晾他一晾!” 完颜希尹这才领命。 阿骨打又对宗翰道:“应麒病重,我怕彦冲他们兄弟几个心神大乱,给了契丹人可乘之机!你即日南下,暂领东京兵权,防备契丹。若狄喻也要去津门看望,你就让闇母代他统领鞍山兵马。若应麒有什么不测,你可见机行事。若应麒痊愈,便敦促彦冲早回会宁,我另有要事和他商量。” 宗翰道:“我知道怎么做。” 跟着又命斜也前往泰州巡视,诸子诸将均有安排。 不出阿骨打所料,宗翰到辽阳府时狄喻正准备前往津门,而萧铁奴早已南下了。不但他们俩,连曹广弼、欧阳适和阿鲁蛮也都抛下手头上的事情赶往津门。自从汉部兵下辽东以后,这是汉部八大首脑第一次齐聚! 不过他们的行动都不张扬,津门的民众大多都不知道这八位首领竟然全在会宁!甚至杨应麒病了的消息,津门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数。 折彦冲到达后不久,完颜虎也到了。她在半路就给宗雄赶上,由哥哥护送着来到津门。折彦冲的儿女年纪虽小,但坐在马上千里奔波丝毫不以为苦,几千里路走下来没哭过一次。 这也是折彦冲第一次全家一起离开会宁,之后他们一家便在津门住下,折彦冲从此只是奉诏才回会宁,而完颜虎则是逢年过节或有事时才带着儿女回娘家探亲,年日渐久,遂成定例。 当塞外政局潜流暗涌之时,东南的局势也开始出现常人难以察觉的变化。连欧阳适也不知道陈正汇竟然在自己走后没不久便将汉部的体制和资源运用得得心应手。鸡笼港在他的管理下比欧阳适在时更有条理。 而陈正汇对汉部简便而有效的行政体系也是越玩越是爱不释手。他甚至没有察觉当他在细节上调整这个体系时,这个体系的大方向也在影响着他。 在欧阳适离开的几个月里,他不但恩威交加地安抚了岛上土著,支持曹孝才进一步加强对鸡笼港临近岛屿的控制,更利用汉部的资源和福建的士林取得了联系! 在杨应麒还没来得及从管宁学舍派人下来传学授教之前,便有一所桃源书院建了起来。福建人文之鼎盛,在北宋末足以入天下三甲之列!陈正汇又是名家子弟,深通各家各派的门路。在他的引导下,大宋东南沿海的士林便向流求岛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这道口子虽小,却足以沾润这个新兴的岛乡。 对陈正汇来说,唯一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碰到兵权!曹孝才的才智虽然远不及他,但欧阳适临走前似乎作了特别叮嘱,连陆上的保安力量也不让陈正汇插手。陈正汇要动用任何武装力量都必须经过曹孝才的同意,对于这个安排陈正汇一时也别无它法。 然而曹孝才在当世毕竟只是二三流人物,对陈正汇的作为根本就看不透。曹孝才以下的文书、兵总更无法蠡测这位正汇先生的深浅。由于鸡笼港在陈正汇的治理下一日比一日繁荣安定,所以汉部吏员就算原来对陈正汇不怎么认同的人也都服气了。可又有谁知道这一切背后隐藏着多么可怕的潜流? 整个东南,唯一看出端倪的却是一个商人! 流求汉部要和福建士林联系都得通过泉州林家,林翎虽然不至于去拆看陈正汇的书信,但转寄的时候却暗暗留心收信人的姓名。在寄出第十封信之后,林翎便知道流求出大事了!这个灵敏的年轻人将暗记下来的姓名罗列成一张清单,来寻父亲商议。 结果林珩一看大惊道:“这些都是我福建名门高士,看这寄信人的称呼,他与这人居然都有交情!翎儿!流求出高人了!” 林翎道:“要不我去看看?” 林珩沉吟道:“这些日子我静心思索,觉得那杨应麒虽然手段了得,但显然不是名门出身!他屡屡要求我们引荐名儒前往津门,实际上他自己对大宋士林有哪些人物并不了了,所以我们一推诿他便无法可施。但这个陈正汇……等等!这个名字我怎么好像听说过……啊!是他!” 第七十九章 东海路翎羽翩飞(上) 林翎见父亲惊讶,问道:“爹爹知道他?莫非这陈正汇是个大人物?” 林珩道:“他年纪轻,未曾有机会一展所学,还谈不上有多大的成就。不过他的父亲却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林翎便问是谁,林珩道:“如果不是同名同姓之人,那这陈正汇的父亲,便是我们福建的无双高士,南剑州的陈了斋先生。” 林翎惊道:“了斋先生?” 林珩所说的这个陈了斋名瓘,在当世名声极大。这几十年里蔡汴、蔡京陆续当权,二蔡均知陈瓘这个老乡有大才,都想罗致结交,偏偏陈瓘不买帐。不但不买帐,更持天下公论,毫不客气地站在二人对立面。尤其是蔡京,被陈瓘披擿其处心,发露其情慝,虽在京城专权,每次听闻陈瓘的议论总是坐立不安,终于变拉拢为迫害,对陈瓘诬陷弹劾,无所不用其极。但大宋虽然权臣当道,国家风尚毕竟还存着几分正气,陈瓘既为士林所望,每到关键处往往有人代为回护,因此十几年间蔡京竟不能致之死地,只是流放远窜而已。 林翎又问道:“了斋先生的公子,怎么会在海外?” 林珩叹道:“他曾告发蔡京,闹得天下轰动,结果没把这奸相拉下来,反而被流放到沙门岛——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或许他到沙门岛之后另所遇合,所以才去了流求……翎儿,你不如到流求看看吧。如果这个陈正汇真是了斋先生的公子,那汉部可就要大变了!” 林翎奇道:“我看汉部内部的根基已经相当稳了,他一个人能有多大作为?” 林珩叹道:“他可不是一个人啊!他背后的师承和人脉几乎可以牵连到半个大宋的士林!陈了翁交游遍天下,门人满东南,若他的公子入了汉部,则汉部风气之变,就在数年之间!”顿了顿又道:“我看汉部来势甚雄,如大江奔流,纵有高山阻路,难以遏断。但他们不与我大宋接触则罢,若与我大宋接触,则如长江入海,冲力虽大,但江水终归也会变成海水!” 林翎点头道:“这个陈正汇如果真是陈了翁的公子,那他就是第一滴海水!” 林珩道:“不错。” 林翎道:“要这么说来,我可真得去看看这个人!” 林珩道:“正当如此!” 林翎第二日便以运送物资为由跨过海峡,进入鸡笼港。陈正汇迎接出来,由曹孝才引见。他是福建人,也听过泉州林家的财势,看了林翎一眼,心道:“泉州林家这么大的基业,主持的人居然是这样一个清雅隽秀的小伙子。” 两人礼见后进村,曹孝才自回港口去。陈正汇把壶奉茶,说道:“这些是流求种的茶叶,林公子尝尝看如何。” 林翎知道他这不仅是待客,也有请他品鉴的意思,咀了一口,摇头道:“不行,这样的茶没法卖,只能给当地的农人消渴用。” 陈正汇叹道:“此岛土地气候甚宜种植占城稻,但现在我们开发的多是临海平原,种植茶叶并不适宜。”跟着又向林翎出示了不少流求的土产,说了半日,林翎慢慢将话题引偏,闲聊起来,二人渐渐兄弟相称,及问到对方的籍贯,陈正汇道是福建南剑州人,林翎又问他家人情况,陈正汇黯然道:“我父亲如今不知在何处,母亲、内子和小犬都在老家。只是这些年孤身在外,也不知家中如何了。内子虽然贤惠,但男丁远出,只怕持家甚难。我那儿子,我离开时他还在襁褓之中……”说着深深一叹,若不是有人在旁,几乎就要垂泪了。 林翎心道:“他应该是陈了翁的公子没错了。”便道:“不如小弟设法接嫂子来流求如何?” 陈正汇沉吟道:“海路凶恶,不敢令老母涉险。” 林翎心中一凛:“莫非他没有在此长居之心?”又道:“近来先生所寄信件,都是小弟设法转交。怎么其中没有家书?” 陈正汇看了林翎两眼,说道:“我用的是汉部公家途径,所修书信,或是请友人代购书籍,或是邀他们来流求设教,都是为汉部公干,却不好为私己谋事。” 林翎赞道:“陈兄风节高亮,令人钦佩。但游子在外,给父母问安也是人情之常。如果陈兄信得过,以后若有家书,便由小弟来转交如何?” 陈正汇沉默半晌道:“我致书友人,其实信中已有提到请他们代报平安。只是没有一封家书寄给父母,心中终究难安。贤弟好意,愚兄先谢过了。”这样说,算是没有拒绝。他顿了一下,再看了林翎一眼,问道:“贤弟也是宋人,怎么会和远在安东都护府的人做起生意来着?” 林翎怔了一下:“安东都护府?” 陈正汇取出一幅地图来,指着辽东半岛以至于长白山南北一带道:“这里就是安东都护府!此乃大唐旧地。” 林翎一震,心想陈正汇不说大金、汉部,却用大唐时代的旧称,知道他在暗示着一些什么东西,便道:“商人逐利而行,天涯海角也去得,何况中华故地。” 陈正汇欲言又止,林翎知道两人第一次见面,彼此的信任还未建立,有些话都不好说。果然陈正汇转换了一个话题,问道:“贤弟曾去津门,可见过汉部七将军?” 林翎点了点头道:“见过。” 陈正汇问:“以贤弟的慧眼,觉得他是个何等样人?” 林翎道:“他年纪好像比我还小一二岁,为人处事却大有学问,要不然怎么开辟得出那么大一片基业来?” 陈正汇又问:“听说他也是宋人?” “不错。”林翎说道:“他本是江南人士,因受花石纲之祸,这才远走海外。” 陈正汇道:“这我也听说过,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林翎道:“我本来也怀疑过,不过见过他之后便相信了,他那么细腻的脸孔,不是北国风雪之地能生出来的。” 陈正汇哦了一声,道:“我看他魄力甚宏,却不知是江南哪处名家出身。” 林翎又是一凛,心道:“莫非你还想摸清他的来历?可惜这事我早调查过了,并无结果。”口称不知。 两人一阵寒暄,一阵试探,慢慢都摸到了对方的一些底子。只是初次交接,还不好就此向对方敞开胸怀。对陈正汇而言,林翎虽然是个商人,但毕竟是他的同乡,而且林翎看来也读过些书,算是个儒商,具备联手的可能。而林翎也需要汉部体系内出现一个有政治能力且更加宋化的人物!几次来往后彼此在为对方谋事的时候便更加尽力。 在见过林翎之后,陈正汇心中开始规划着一幅更为大胆的谋划。天下的局势就在各个因子的碰撞中不断地产生着新的变化。杨应麒不知道在他暂时缺席的这段时间里,东海这个棋盘上又多了一个手执棋子的人。 这时候的他还在津门的孤山寺中,沦陷在和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联的冥想当中。 第七十九章 东海路翎羽翩飞(下) 林翎回到泉州后向父亲禀明经过,林珩听完叹道:“这下东海的局势可就复杂了。看来这位小陈先生心中另有打算。” 林翎问父亲道:“那我们当何去何从?” 林珩反问:“现在当家的是你!你认为我们当何去何从?” 林翎被父亲问得一窒,过了好久才道:“汉部和我们关系较疏远,但他们脚跟已经站定,进则吞吐东海,退则固守长白。小陈先生与我们是同乡同族,关系较近,只是他背后却无人支持……” 林珩道:“无人支持?大宋朝廷呢?” 林翎断然道:“朝廷不可靠!若是朝廷可以依靠,只怕此时小陈先生早已上书汴京了!” 林珩道:“今日不可靠,明日呢?” “明日?”林翎道:“爹爹!今日之朝廷,比十年前之朝廷可有起色?孩儿年纪虽小,但眼见咱们家族的生意越来越艰难,也知道大宋的局势是每况愈下!直到和汉部来往以后,我们的生意才又转好。今日之于昨日,正如明日之于今日!孩儿实在看不到朝廷在十年、二十年内能有什么好转向!更何况,我们家族可未必等得了十年、二十年。” 林珩叹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你心中是早有主意了。流求远离津门,小陈先生现在的作为七将军应该还不甚了了,但以他的精明,这事迟早会被他看破。却不知道他将如何应对?” 林翎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一下,说道:“只怕他现在想应对也不行了。” “哦?”林珩奇道:“为何这样说?” “他出事了。” 林珩惊道:“出事?他出什么事情?” 林翎道:“陈正汇没有明说,但细想他的暗示,似乎七将军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林珩沉吟道:“怪不得欧阳适前些时候走得那么匆忙!这杨应麒是汉部的心脑,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事,整个东海的洋流都要转向啊。” 林翎忽然道:“爹爹,我想去津门看看。” “去津门?”林珩犹豫了一下道:“也好,顺便看看你的弟弟阿翼。你自作主张把他留在那里虽然有道理,但我终究不放心。若他在津门过得不顺,你便把他带回来。”他抚摸了一下林翎的头发道:“这几年你辛苦了。若不是我双足不便,家族又没有其他可以托付大事的人,又怎么会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一个……” 林翎握住父亲的手道:“爹爹!此事不必再提。当初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后悔!我也从没后悔过!” 林珩连连叹息,颇为歉疚。第二日林翎启程北上。林家早已知道登州开港的消息,因此林翎此次去津门走的是欧阳适前些时候北上的路线,带了随从护卫,骑快马走官道,经过两浙路、淮东路,进入山东。 林翎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当真可用满目疮痍来形容,与杨应麒在汴京所见的太平假象完全不同。 早在崇宁年间,道君皇帝便命童贯在苏州、杭州开设应奉局制作器用,凡所制牙、角、犀、金、银、竹、藤、装画、雕刻、织绣等物,应奉局局每日聚集的能工巧匠多达数千人,无不曲尽其巧。往往一件精美器物便要花费数十万钱,而所需经费、材料又都是直接从民间搜刮,江南民力由此开始困顿。 其后,赵佶又对花石产生兴趣,开始时只是每年命下吏进贡三本五本,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蔡京父子等大臣眼见皇帝好这个,无不落力巴结。从此运送花石的船只在大运河上络绎不绝,号“花石纲”。 崇宁四年,赵佶又命朱勔执掌苏杭应奉局,总领花石纲之事。朱勔的才干比童贯这个庸人高出十倍,是古今中外苛征盘剥的大高手!他到江南后严搜谨剔,无论士庶,只要听说谁家中有一石一木稍堪把玩,马上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纸表封作记号,指为御前之物,命其家人善加看护,稍有不慎,立即被加以大不恭之罪。搬迁这“御前之物”时,又定要拆屋推墙而出。其家人若有一言一物稍异,立即指为不祥,送官下狱,有的甚至因此而招徕灭族之祸。凡是被花石纲牵连到的家族,中产破家,小康者甚至要卖儿卖女以供其事。而花石纲从江南运到汴京,一路费用粮饷均从运河沿岸索取,押运花石纲的将官、船夫恃势凌暴沿岸州县,豪夺往来商船,把一条极为繁盛的内陆商道搞得乌烟瘴气。 林翎过了淮河,景象仍未改观。这几年里宦官杨戬得宠专权,与梁师成等相勾结,立下败国恶法:命爪牙向民间索取田契,问此田契从何而来,自甲之乙、乙之丙,展转究寻,一直问到田地来源无法说明,然后便指此土地所有权为非法,度地所出,增立赋租。这恶法从汝州开始,不久蔓延到京东京西、淮西淮北,将良田、废提、弃堰、荒山、退滩及大河淤流之处都囊括殆尽,横征暴敛过于强盗。以至于中等州县在常赋外还要增租钱至十馀万缗。这些地方的自耕农甚至部分地主都被这等苛政盘剥得几乎连生存都成问题。 林翎到达登州时,见衣衫褴褛的男女相扶于路,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都是京东东路逃来的,因听闻海外有活路,便成批地往登州这边拥。王师中害怕流民闹事,在幕僚的劝导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这些失去土地的流民坐着清阳港的船只“偷偷”出海,总算保得眼皮底下清净。 林翎到清阳港后先来拜会刘介,问起杨应麒之事,刘介却三缄其口不敢提起。林翎心中更沉了,从清阳港登船,到了津门,自有林家留在津门的仆佣接应。 津门比之大宋州县气象完全不同:这几年来,汉部所课税金除了用于军政以外,尽数投入在修桥造路、安民置村等基础建设上。从大宋流入的贫民大部分是又听话又能干的破产农民,对生活期望极为低下,分到了土地拿到了农具马上干活开荒,在第一季收成之前需要汉部政府监督下的商户“劝农坊”供给种子和口粮,但第一季作物一收上来便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陆续向汉部政府偿还那笔低息债务了。 林翎到来的时候,复州的荒地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新流入的移民便一波又一波地向辰州、开州和辽口迁去。短短几年时间,辽东半岛的胡风已经极淡,刚来到的人简直分不清这里是山东还是辽东。而津门的发展也由大爆发转向平缓上升,虽然在杨应麒心中它仍然是个“小城市”,但在林翎眼中这个港口已经相当繁荣了。 “阿大!”林翼的一声叫唤打断了林翎的思考:“你怎么来了?” “我在南边听到一个消息,便赶来问个究竟。” “消息?”林翼压低了声音:“你是说……七将军?” “不错!”林翎急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七将军他……唉,阿大,你来晚了……” 第八十章 禅门佛鉴的威力(上) 当日杨应麒一行人来到登州以后,杨朴才算松了一口气。把这个任性的七将军带在身边对他来说就像带着一只随时会捅破天空的猴子!而更要命的是一旦出事自己还不得不为之负责。 这时登州与津门的联系已经颇为密切,王师中虽然平庸但也不是傻瓜,何况如今他有大把钱在手,做事也更加方便。津门甚至辽口他都安排下了探子,对塞外的形势不再像清阳港开港前那样一团迷糊,因此大金和大辽协议停战的事情在金国境内传开后不久,王师中也就知道了。 宋使踏入登州地面后,王师中并不急急忙忙把他们送上船,而是安排杨朴等人在城中住下,并和赵良嗣等交换了信息。几人商议良久,决定直接质问杨朴。 但王师中懂得运用谍报,汉部的谍报系统却更加发达。杨朴一进城刘七便遣人传来密信,告知杨朴王师中可能已经知道辽金停战的消息。 杨朴问杨应麒当如何应对,杨应麒淡淡道:“辽、金停战之事早在我等意料之中,你可以用私人身份向他们透露:大金国内也有政争,因此有人支持与大辽和,有人支持与大辽战!事情有反复也属寻常。你再暗示他们:我们汉部是会支持金、宋联盟的。至于事情能不能成,就要看大宋有多少努力了!如果大宋决心够大,能给我们足够的支持,那我们大将军一定能改变大金的外交国策!” 交代完杨朴后,杨应麒便带着林翼出城前往清阳港游玩。这里离津门已近,汉部在登州的隐形势力十分强大,就算出了什么事情杨应麒也能随时出海回津门,因此他便比在汴梁时候更加大胆。 两人进了港,杨应麒便命人去通知刘介来栖霞寺见自己。刘介听杨应麒来了吃惊不小,赶来相见,杨应麒把他治理清阳港的政绩夸奖了一番,说他开了商人理政的好榜样。送走刘介后,杨应麒才由证因和尚陪同着游寺。 证因带了杨应麒去看义医、义学,到藏经阁时,忽而转出一个年轻和尚来拦路,证因眉头微皱,喝道:“悟明,这是贵客,不得无礼!退下!” 那和尚悟明却不退下,只是对着杨应麒合十行礼。杨应麒定眼看时,却是汴京遇到的那个惹了道士的和尚!便笑道:“原来是你,却是巧了。” 林翼也在旁道:“和尚,后来没被道士捉住吧?” 悟明道:“没有。谢谢两位公子关心。” 证因奇道:“七公子如何认得悟明?” 杨应麒指着悟明道:“我们在东京见过一面。亏得这位师父,才和两个才子结缘。”又问悟明:“你原来是栖霞寺的和尚啊。” 悟明还没有回答,证因道:“悟明只是在栖霞寺挂单。” 杨应麒哦了一声,说道:“这个和尚很好啊,你照看着他点。要是他愿意便让他在栖霞寺住下吧。” 他说了这句话其实也就是一个顺水人情,没想到证因却丝不很乐意,而悟明也没半点感谢的意思。 林翼道:“真奇怪,你们怎么好像都不愿意似的。” 证因笑道:“悟明是慧勤禅师座下,来登州也不过是观看一下齐边气象。栖霞寺如今在佛门毫无地位,哪里入得了他们师徒的法眼!” “禅师?”杨应麒恍然道:“是禅宗的大德啊。那位慧勤和尚在佛门很有名气么?” 证因点头道:“誉之者目为当世活佛。” 林翼一听嚷叫道:“活佛啊!那可得去瞧瞧。”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什么话!把人家大和尚当什么了!说的好像要去看猴子一样。” 证因闻言莞尔,悟明却不生气,合十道:“悟明前来,正是家师有请。” 证因似乎不很乐意杨应麒去见慧勤,然而杨应麒既然已经意动,他也不好阻拦。三人转过走廊,来到一座破落小院,杨应麒皱眉道:“既然是得道高僧,就该隆礼以待才是,怎么却让人家住这种地方?” 证因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屋内一声佛号,一个直沁人心的声音道:“广厦破屋,于我何别?公子费心,和尚感激。” 证因低声问杨应麒道:“可用真名?”见杨应麒点头,便宣佛号道:“好教大师得知:这位是杨讳应麒杨公子,孤山、镇海、栖霞三寺的大护法。杨公子,屋内便是太平慧勤禅师。” 证因才介绍毕,杨应麒便高声道:“老和尚,贵客临门,怎么不出来迎接?” 慧勤在屋内道:“贵客既已临门,何不入室以窥堂奥?” 林翼近来见识大长,一听心想:“好玩,开始打禅锋了!”却听杨应麒道:“我是圣门的三好学生,看不起你佛门这破屋子!” 慧勤道:“是因为屋子破,还是怕进来之后便不愿意出去了?” 杨应麒笑道:“反正你说什么我也不进去。” 慧勤却道:“出去进来,在和尚这里却无挂碍。待老僧出来。” 林翼心道:“七哥没被激得进门去,这和尚是出来了,可他好像也没有输。”还没弄清楚不知谁高谁下,便见破屋走出一个和尚来:一个光头,几个香疤,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杨应麒却看得点头道:“这和尚好气色。看来真是个有修为的!”说着走近了两步。 慧勤却看着杨应麒,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杨应麒疑道:“和尚看什么?我脸上又没沾东西!莫非和尚也会看面相?” 慧勤把杨应麒看了半晌,忽然指定杨应麒的眉心作狮子吼喝道:“何处来的异物!附此稚子身上!” 杨应麒被他这一喝喝得神晕意眩,勉强站定道:“和尚你乱叫什么!” 慧勤道:“谁是和尚?” 杨应麒一怔,脑子开始乱了:“你不是?” 慧勤喝道:“我是和尚,你又是什么?” “我?我是杨……杨……不!不对!”杨应麒跳了起来:“我不是!不是!我是……是……名字!名字!” 证因和林翼都吓了一跳,林翼忙把杨应麒抱住,连声叫道:“七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杨应麒回头问他:“七哥?谁是你七哥?” 林翼道:“你啊!” 杨应麒道:“我是你七哥?那你七哥又是谁?”忽然一个摇晃,翻了白眼晕厥过去。 林翼吓得几乎哭出来,指着慧勤骂道:“妖僧!你对我七哥施了什么妖法?还不快解开?” 慧勤却只是摇头,林翼顿了顿足,骂道:“秃驴!七哥没事便好,若有个好歹!哼!”狠狠瞪了慧勤一眼,勉力将杨应麒背起向方丈室小跑而去。 第八十章 禅门佛鉴的威力(下) 杨应麒一出事,汉部的核心便乱了! 杨朴暗中叫苦,心想都来到登州了,离家门只差一步,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他怕赵良嗣马政王师中等窥破机关,平添变数,面上不动声色,指挥刘七连夜把杨应麒送回津门,由慧观看护调理。慧勤师徒则被看住押往孤山寺拘起来。 津门候着杨应麒的不但有杨开远,还有派来捉他回去的完颜希尹。一开始完颜希尹还以为这是杨应麒玩的什么把戏,但听完事情经过,再看看杨应麒失魂落魄的样子才知道事情不假。 杨开远和完颜希尹夜审慧勤师徒,但无论如何责问这大和尚总是摇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别人帮不了他。” 若此时在津门主政的是萧铁奴,只怕早就把这和尚给砍了!但杨开远却冷静得多,吩咐所有知情的人严守秘密,把事情先给瞒住了,一边延请良医救治,一边嘱咐和尚施法,一边让卢克忠安排接待宋使事宜,一边又和完颜希尹商量着该如何向国主交代。 完颜希尹确定杨应麒不是作伪以后,便决定只身北上,杨开远也修书给狄喻和几个兄弟,告知本末。 听到音讯后萧铁奴第一个赶到,马蹄铮铮冲入孤山寺,见杨应麒睁着眼睛魂游天外,急怒之下就要去把慧勤和尚拿出来严刑拷打!杨开远连忙拦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七弟还得落在这和尚身上!” 萧铁奴叫道:“我又不是杀他!待我砍他两刀放点血,包管这和尚就乖乖招了!” 杨开远犹豫了一下,心想这倒不妨试试。萧铁奴冲进拘押慧勤师徒的屋内,轮起拳头就要打,慧勤和悟明一路上都未抵抗,但萧铁奴一动粗悟明便跳了起来,手一挡竟然把萧铁奴给挡开了。 萧铁奴一愣,哇哇叫道:“好啊!和尚你原来会武的!”摆开了架势来攻。悟明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但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萧铁奴攻势猛如虎狼,他却守得坚如磐石,半点不落下风。 忽然慧勤喝道:“悟明!退开!”悟明迟疑了一下,合十退开,坐在慧勤身边。萧铁奴走过来纠起慧勤就揍,慧勤竟坦然受之。萧铁奴只打了两拳便觉得没意思,把慧勤扔下踢倒,骂道:“妖僧!你有病!” 第二日曹广弼和阿鲁蛮相继赶到,杨应麒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曹广弼问明经过后来见慧勤道:“和尚!你到底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慧勤口宣佛号道:“他不是你弟弟。” 曹广弼道:“他不是我弟弟是谁?” 慧勤道:“这却得问他自己!” 曹广弼还想问,林翼在旁边叫道:“二将军!你别再跟他绕!当初七将军就是这样给他说着说着才中妖法的!” 曹广弼皱了皱眉头,找来慧观道:“你们都是和尚,你去劝劝他!” 慧观道:“他说的未必是谎话。” 曹广弼怒道:“我管他是不是说谎!总之七弟要是不醒,我把大金治内的和尚全灭了!” 慧观无奈,只好请慧勤入密室,两个老和尚在密室里一坐就是三天三夜,三天后室门开启,慧勤神色如常,慧观却已经圆寂了。证因等大弟子见状大是悲痛,含悲理丧。 曹广弼见了心中略感愧疚,便下命将慧勤看好,不再逼他。 汉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虽然杨开远等竭力封锁,但消息还是泄漏出去一些。 刘介是第一个知道的,他不知好歹地派人送来成形人参、千年茯苓,但这个马屁却拍错了,被杨开远毫不客气地退了回去,并戒饬他不要多事!要知道杨应麒根本不是身体出了问题,什么人参、茯苓等大补之物根本就是药不对症! 刘介之后,赵履民李相隆等也收到风声,但风闻刘介碰了个大钉子,便都不敢太过积极,只是暗中作好各种准备而已。 杨朴回来后对自己的过失深感愧疚,曹广弼道:“这不关你事,都是应麒太任性了!他位阶在你之上,你哪里约束得了他!这件事情你不要理了,好好接待大宋使者便是。”他本来有意见一见宋使,但杨应麒出了这样的事,他哪里还有心情? 杨朴带领大宋使团北上以后不久,折彦冲便匹马入津门。众人见到他回来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折彦冲未必有什么救护杨应麒的主意,但有他坐镇局面便不至于会糜乱。 折彦冲见到杨应麒时,这个老幺已经清瘦了许多,眼圈黑得像猫熊,却还瞪着眼睛不能入睡。折彦冲摇着他的肩膀叫唤,杨应麒回过神来道:“哥。” 阿鲁蛮和萧铁奴欢呼起来道:“好好!会叫哥了。”谁知道杨应麒接下来竟然道:“哥!你是我哥?是,还是不是?” 他那种似乎从天外穿透进来的声音问得折彦冲失神,曹广弼见状忙拍了一下折彦冲的后脑,大声道:“老大!老幺糊涂了,你可不能糊涂啊!” 折彦冲晃了晃脑袋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曹广弼道:“你要不要去见见那个始作俑者的慧勤和尚?”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走!” 慧勤见到折彦冲,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什么意思。 折彦冲瞧了瞧他,也不觉这和尚有什么了不起,单刀直入问道:“老和尚,你到底把我弟弟怎么样了?你要怎么样才肯解开法术?” 慧勤道:“不是我把杨将军如何了,而是他自己有些事情想不通。这不是我施的法,所以我没法解救——任何人都没法解救,只能靠他自己!” 折彦冲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依你说,他何时才能想通?” 慧勤道:“该通时便通了。” 萧铁奴在旁边听得咬牙切齿。折彦冲却只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院子里曹广弼问折彦冲:“怎么看?” 折彦冲道:“不像是个妖僧。可是应麒的情况却实在让人担心。” 曹广弼道:“我看应麒生机还旺,想来这道槛能迈过去的。倒是你,这么快就从会宁跑来,那边交代好没有?” 折彦冲还没回答,门外一个人冲了进来,急叫道:“应麒呢?病好了没有?病好了没有!” 折彦冲愣道:“你……你怎么也来了?” 第八十一章 咛咛阿嫂慰幺叔(上) 完颜虎路上有些耽搁,反而比完颜希尹晚到一步,进门见到杨应麒魂不附体的模样,两行泪便滚了下来,满脸说不出的怜惜。 杨应麒见了道:“嫂子你哭什么?” 完颜虎泣中喜道:“你认得嫂子?” 杨应麒嗯了一声,萧铁奴在旁边忽然哈了一声道:“老幺!你不认得你六哥,却认得大嫂!你到底是不是装的?” 曹广弼眉头纹起疙瘩,转身把萧铁奴给扯了出去。 完颜虎不理会萧铁奴的嘲讽,抓紧杨应麒的手道:“好弟弟,你别吓嫂子了!眨眨眼睛给嫂子看!” 杨应麒却仍然是一副呆呆的神色,说道:“嫂子,是不是上辈子你也是我嫂子?” 完颜虎奇道:“怎么问起上辈子的事情?” 杨应麒说:“我不知道。可是总觉得眼前这些都不是真的。大金是假的,大辽是假的,大宋也是假的。嫂子,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完颜虎被杨应麒给问倒了,抬头看折彦冲等人,折彦冲道:“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们也没辙。” 完颜虎想了好久,终于道:“傻弟弟,你想太多了。” “我想太多了?”杨应麒道:“可是那个梦是那样真实,真实得我不知道哪边才是真实,哪边才是虚幻!如果那边是假的,那为什么那边会有这边的历史?如果这边是假的,那我现在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完颜虎忙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杨应麒道:“可那样也许能够找到真相啊。” 完颜虎一听哭了起来:“找什么见鬼的真相啊,你要是有个好歹,这里很多人会伤心的!” “伤心?”杨应麒道:“可是如果连你们都是假的,那这伤心不也是假的?” 完颜虎哭着把他抱住道:“好弟弟!你别吓我们了!要你是丢了魂,那就快回来吧!什么真的啊假的啊,嫂子听不懂。这辈子我们过得好好的,你想那么多上辈子、下辈子的事情干什么?” 杨应麒全身一颤道:“这辈子过得好好的……” 完颜虎就像哄折小虎睡觉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弟弟!别想太多!听嫂子的,别想那么多。” “可是……”杨应麒道:“可是那个梦……那个梦……在那个梦里,我是……” “你是我弟弟!是我们汉部最惹人疼的小麒麟!”完颜虎道:“就算现在你是在做梦,那也等做完再说!” 杨应麒迷糊起来:“做完再说?” 完颜虎柔声道:“做不做梦都好,总之弟弟你先睡一觉吧!别想太多了!好好睡一觉。睡醒就什么都好了。好好睡一觉,歇歇,别想太多……” 就算晕厥期间也一直绷紧的杨应麒慢慢松缓下来,终于闭上眼睛缩在完颜虎怀里睡着了,过了一会嘴角竟然流出口水来。 阿鲁蛮忍不住哈的一笑,完颜虎瞪了他一眼,折彦冲挥了挥手,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到了门外,折彦冲道:“好了!他说了这么多话,人也放松下来,也许睡过这一觉便就没事了。” 完颜希尹道:“但愿如此。” 萧铁奴听事情好转,便消了伤心,起了调皮,问道:“刚才大嫂怎么劝的?” 阿鲁蛮说了,萧铁奴乐道:“老幺流口水?哈哈,我去看看!”却被曹广弼一拳揍倒在地。 萧铁奴躺在地上笑道:“哈哈!老二你干嘛这么紧张,不是说没事了么?我就知道!虽然大嫂和老幺年纪相差不是很多,但老幺是把大嫂当妈来着。哈哈,哈哈……” 折彦冲和杨开远等面面相觑,都感尴尬,却拿肆无忌惮的萧铁奴没办法。 完颜希尹也干干笑了两声道:“铁奴真会开玩笑。” 杨应麒这一觉睡得好长,直到第三日睁开眼睛,见自己枕在完颜虎腿上,完颜虎一手拿着赶蚊虫的扇子也睡着了。他清醒过来,脸上一红,头一偏缩开了。完颜虎睡得甚浅,也跟着睁开眼睛道:“醒了?” 杨应麒挠了挠后脑笑道:“嫂子你怎么来了。” 完颜虎道:“我怎么来了?还不是因为你……”忽然醒悟过来,叫道:“应麒你好了?” 杨应麒道:“什么好了坏了。”挣扎下地,却两脚一软跌在地上,原来他这几天没吃东西,都是靠人参鸡汤续命,体力消耗十分严重,不动还好,一动就头重脚轻。 门呀的打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跳着进来了,见到杨应麒瞪着眼睛看。 完颜虎道:“虎崽,叫幺叔。” 杨应麒啊了一声道:“虎崽?这么大了!”小男孩却蹦了两下跑出去了。杨应麒摸了一下咕咕响的肚子,叫道:“嫂子!给我弄点吃的吧。我快饿死了!” 完颜虎笑道:“好好,只要你醒了,吃龙肉也行。” 杨应麒醒转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各方面都松了一口气。刘介等商人绝不愿意杨应麒出事,因为这个七将军不但肯保护他们支持他们,而且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这些商人需要的是什么;而证因等则一直担心折彦冲会因此事一怒灭佛——虽然汉部能控制的区域还不是很大,但对于雄心勃勃的证因等人而言那也是一场灭顶之灾! 完颜虎对醒来后的杨应麒看得甚紧,不肯让他接触俗务,甚至书也不让他看!因此杨应麒养病期间便只能天天都逗着折小虎玩。 两年不见,折小虎早和他生分了。但小孩子容易生分也容易热乎,几天处下来折小虎便对这个幺叔黏得不得了,教他李白诗篇、东坡词章竟也能朗朗上口,杨应麒看得喜欢,摸着他的小脑袋心道:“差不多该给他起个正名了。” 这日完颜希尹来告别,原来他见杨应麒精神渐渐恢复,就要北上复命。杨应麒道:“请代我禀明国主,等我身体全好了就来会宁请罪。”想了想又道:“我这场病虽然没有传言出去,但还是把汉部上层搞得一团糟,因此大哥得留下来料理料理。等复州大事略定,我们兄弟再陆续上会宁复命。” 完颜希尹后脚离开津门,欧阳适前脚就踏上了码头。杨应麒听林翼说四哥来了,心道:“这却来得巧了!” 对完颜虎道:“嫂子,我这次昏迷其实不是中了妖法,而是自己一些事情没想通。那个慧勤和尚于我有助无害,这次我们却是冤枉人家了。您能不能代我去慰问他一下?顺便礼佛祈祷。” 完颜虎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完颜虎走后,杨应麒对林翼道:“我要到海边散散心,你去把狄叔叔和我六个兄弟都请来。” 第八十一章 咛咛阿嫂慰幺叔(下) 汉部算是一个比较平民化的团体,折彦冲等核心领导层和部民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在会宁汉村的时候完颜虎下田务农是家常便饭,来到津门后干粗活的机会少了,但也时常带上几个侍女上街走走,或是买卖些家用,或是纯粹散心。 福建来的商人见了都感到惊讶:“这个大金的公主怎的这么不像一个公主?一点也不尊贵!别说公主,简直比大宋一个富家小姐都不如!”从会宁一路跟下来的部民却半点不觉得奇怪,在街上遇到也就鞠个躬叫声公主,然后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如此久而久之,大宋、高丽来的新移民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有在大宋使团来到前后,杨应麒才会关照折彦冲的管家让主母少些出门,或者尽量避开和大宋使团的接触以保持某种神秘性。但王师中等宋臣还是从民间传闻中得到不少“大金公主喜欢微服私行体察民情”的谍报。 完颜虎走入大雄宝殿的时候,并不知道杨应麒又瞒着自己去海边和他的兄弟们商议什么国家大事。一些香客见到完颜虎,或者不认识,认识的也只是行个礼后便自行其是。 孤山寺的和尚闻讯却赶紧迎接出来,证因把完颜虎引到后边观音殿,殿中只留下几个地位甚高的寺僧,其他人都到殿外候着。 完颜虎问证因道:“你怎么还没回栖霞寺?” 证因忍不住神伤道:“先师忽然圆寂,也来不及交代后事。如今孤山寺群龙无首,我因几位师兄弟之推举,暂摄孤山寺寺务。” 完颜虎也知道他师父慧观之死和杨应麒着魔一事大有关系,一阵黯然,说道:“这次七将军出事,大家难免都有些慌乱,处事之时,或嫌过激。你们佛门的事情我不大懂得,不过想来你师父之所以逝世,乃是为了帮助七将军伏魔定心,这份恩德,我们记得的。” 孤山寺众和尚听到这里心里都大感欣慰。慧观之圆寂,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给曹广弼逼死的,但这事却无法道破、不能道破,道破了非但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而且也浪费了慧观的一片苦心——他之所以选择那样一种形式圆寂,原本就是要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大金境内佛门弟子的平安。 此时完颜虎这样一说,那是愿意把一场积怨化作恩德了,众和尚一听无不合十念佛,知道孤山寺立寺以来最大的危机已经完全过去了。虽然失去了作为领袖的慧观大师,但从此天台宗在汉部治下的地位却将更加巩固。 完颜虎又道:“我此次来,一是礼佛,二是吊唁慧观大师,三是来传七将军的一句话。七将军道,他此次昏迷并非中了妖法,而是自己一些事情没想通,因此那个慧勤和尚不是害他,而是帮他,我们之前却是冤枉人家了。七将军身体还没大好,便先由我代他来道歉。” 证因等人齐呼善哉,脸上没什么表示,内里的心情却极为复杂。慧勤和他们同为佛门但宗派不同,因此彼此少不了门户之见。他们佛门一脉,倒也不愿慧勤就此罹难。但眼见慧勤这一来没什么好事带契他们,反而惹出一场差点无法收拾的大祸!而事情过后,汉部高层却似有亲近慧勤的意思,心中不悦在所难免。但完颜虎既然提及,证因也不好当面作梗,连忙让师弟证空去把慧勤禅师请来。 不多时慧勤悟明二人来到,他们被拘押了多日了,悟明神色略见疲靡,慧勤却神色如常,完颜虎不懂佛法,这些年却历练出一双慧眼来,瞧了这和尚一瞧,心中便道:“他的道行也许比慧观还深呢。”口中便说了代杨应麒致歉的意思。 慧勤听了也不感恩,也无怨怼,只是淡淡说道:“杨公子想通了么?难得。却不知能否让慧勤再见一见。” 完颜虎一听却有些怕,心想应麒虽然自己说不是因为你才入魔,可那也说不准!再见面便不必了,可别让你再把应麒给弄疯了,忙道:“他现在身子还弱,改天吧。” 慧勤似乎看破了完颜虎的心思,微微一笑,不再强求。 完颜虎又道:“老禅师,此间事了,不知你要去何处?” 慧勤道:“尚未定夺。” 完颜虎问道:“要回大宋么?” 慧勤道:“山河移运龙脉转,我愿循海作微行。” 完颜虎听得似懂非懂,也不问他,只是把话记着等回去再问应麒是什么意思,但听他言中似乎要留在海边,便问:“可有意留在津门?”说到这里顺口道:“慧观大师圆寂,孤山寺正缺一个主持,不如老禅师就在此驻锡,主持孤山寺如何?” 孤山寺众僧一听之下无不脸色微变!以慧勤在佛门的身份地位,要代慧观而主孤山寺那是顺理成章之事!眼下孤山、镇海、栖霞三寺绝找不到一个人与之相抗!证因自忖自己以自己眼下的德望主持栖霞寺尚可,但要主持孤山寺那便难以服人!只是天台宗好不容易开创出这样一片基业,如何能轻易拱手让给禅宗? 若是杨应麒在此,绝不会贸贸然提出这种可能改变整个佛门宗向的动议,但完颜虎对佛门之事不甚了了,完全不知道这随口一说对这些和尚来说有多严重。 慧勤看了证因等人一眼,笑道:“孤山寺主持当另择高贤,慧勤非其人选。” 证因等人一听都松了一口气,心想你还算识相!而完颜虎哦了一声,也不强留,只是问道:“那禅师可是要另外建寺?嗯,汉部有规矩在,多大的地方、多少的人口才能建一座寺庙都有定制,若要建寺却得先问七将军,我却帮不了你了。” 慧勤道:“缘分到时,自有去处。公主无须为老和尚挂怀。” 完颜虎点头道:“那就好。” 说完正事,完颜虎便向慧勤问佛理,听些善言。证因又主持让公主礼拜观音,这才送出寺门。 当初杨应麒修改津门规划时早在地势较高处留下一片地方作为大将军府的所在,他自己府第的地皮则留在津门外朱虚山边,此外狄喻、曹广弼等人都另有安排。不过此时也就大将军府一处建了一座院落,其它各府都是空地,狄喻等人来到之后也都住在这里。杨应麒病情稳定后也已从孤山寺中迁出。 完颜虎回到府中,却左右找不到杨应麒,一问才知道“七将军和狄将军、大将军他们到海边散心去了,命我们不得去打扰。” 完颜虎灵光一闪,心中不悦:“什么散心!分明又是去商议什么天下大事去了!这才好了几天!又这样伤神!你们这些男人啊!若肯老老实实过几天安心日子,天下便太平多了!” 第八十二章 用沙垒起的蓝图(上) 渤海的好风,复州的好沙,汉部的好酒。 狄喻与折彦冲等兄弟七人一边观海闲聊,一边喝酒吃肉。曹广弼和杨开远正在谈论着杨应麒刚刚讲述的大宋之行,欧阳适对这个却没什么兴趣,扯着阿鲁蛮不停地打听杨应麒被大嫂抱着流口水的丑事,萧铁奴在旁边添油加醋,三人不时发出阵阵暴笑。杨应麒坐得远远的,装作没听见。 狄喻笑道:“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要是永远都这样那多好!” 萧铁奴一听站起来大声道:“那怎么行!我们还都没建功立业呢!现在也就是辽南一方土大王,出了辽南就只是一个骁将,出了大金还有谁认得我们!” 欧阳适也道:“不错!我在南边的事业也只刚刚开始!哪里能现在就停下脚步!” 萧铁奴方才听过欧阳适的述说,知道他在海上的发展空间极大,心中蠢蠢,把杨应麒拉过来道:“老幺!你的脑子全好了吧!全好了的话,咱们大伙儿也该谈谈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杨应麒拔出折彦冲的佩剑,在沙滩上画了个大圆圈,画得很慢,一边画一边酝酿,画完之时,其他人的眼光也都被他吸引,停下各自的谈话听杨应麒道:“这个世界乱糟糟的,但自葱岭以东直到海边,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是围着中原转。” 他在圆圈的中心点上一点:“当中原的政治家们把这个国家搞得比较有条理的时候,它就会稳定、繁华起来,并以文化余力沾润周边,同时接受周边有意的反哺——这是东方世界发展的正轨。反之,一旦中原衰落,让那些没有足够力量引导东方世界前进的邦族取得优势,那天下就会由常态转入变态——这无论对中原来说还是对周边邦族来说都不是好事。”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就是说,要大宋好了,其它国家才能好,是这个意思吗?” “是!不过那是太平时节的形势。” “那乱世呢?”问这话的却是曹广弼。 杨应麒:“在乱世,就得看谁能更好地吸收大宋盛衰升降之际外泻的余力。对我们来说,要想把握好未来的走势,第一要务就是盯紧汴梁!这也是我这次去相大宋皇帝的原因。” 萧铁奴问道:“那你相出什么没有?”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赵家天子有他聪明的地方,但不适合做皇帝。” 萧铁奴皱眉道:“那就是什么意思?你少兜***,直接说罢!”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皇帝不能依赖!或者说得再干脆些:他领导的这个朝廷,不能依赖!既然扶助他的路子只怕难以走通,我们便只好另寻出路!” “另寻出路?”曹广弼皱眉道:“你是说全心帮助大金?” 杨应麒道:“大金国主确实够强,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他和他的部族也许有足够的行动力去征服这个世界,却没有足够的责任力去领导这个世界。他们破坏能力有余,建设能力却不足。因此,如果我们完全跟着他走,结果也只能变成他手里杀人的刀和征收赋税的箩筐。” 萧铁奴道:“能征服就很不错了!不过要只是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就太没意思了。” 杨应麒道:“我们出身卑微,无法进入大宋中央政局,更别说去左右它。但那毕竟是我们的父母之邦,出生之地,虽然没法从内部去改善它,但若能从外边来护着它,也算是尽了我们一份心意。” 曹广弼称是,萧铁奴却道:“护着大宋,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道:“当然有好处!我们的威风大金,而财富大宋,只有大金强了,大宋稳了,我们身处其间才能左右逢源。如今大宋向我们示好,是因为有它有求于我们,要借我们解决契丹的威胁。而会宁能这样宽纵我们,则是因为大敌在侧!将来大辽若灭,大宋和大金势必接壤。若两国势均力敌,我们就能在其间长袖起舞。若是两国形势一边倒,我们反而要举步维艰了——大宋一统寰宇则我们成为鸡肋,大金无敌天下则我们兔死狗烹!” 曹广弼道:“若大宋能一统寰宇,那也未必不是好事。” 杨应麒叹道:“那只是附带说说而已,赵家天子只怕没那个魄力!我只盼他能保住祖宗的江山便不错了!”说着又在沙滩上画了一条线当黄河,画了一条线当海岸,画了一条线当燕云十六州北边的山峦:“古今三大都城都有其屏障和破口所在。长安的破口在陇右,洛阳的破口在河东,汴梁的破口则在燕蓟!大宋定都汴梁,却偏偏没有收回燕蓟,所以它最重要的国防线便不完整!许多内政问题如冗兵等其实都由此而来。只有让大宋拿回燕云一带,它才能保持一个相对完整的外防线,才可能继续作为天下的重心,才有余裕去料理内政问题。而收回燕云也正是这次金宋联盟最重要的条款。” 曹广弼点头道:“如果大宋能取回燕云,中原大安。”顿了一下又道:“大宋若取回燕云,大辽必定亡国。到时候长城之内为大宋,长城之外为大金,两国接壤只怕多有纷扰。若起冲突,我们如何自处?” 杨应麒道:“其实是否会起冲突,要看两国如何处理。宋金两国本无宿怨,若一方面我们居中调停,动之以情理;另一方面大宋示大金以强劲,威之以实力。一内一外双管齐下,保两国不起大冲突应该可以做到。” 萧铁奴却道:“听了这么久,我还是没听到我们能在这件事情上得到哪些确确实实的好处!不如这样:打下辽国后我们请国主把宋、金交界的土地都给我们,让我们来做他们的缓冲!” “不可以,也不可能!”杨应麒道:“六哥,我和你聊过的,大陆上的土地,我们一寸不取,我们未来的生命线……”他一指东南那片大海:“在海上!” 欧阳适大喜,萧铁奴却甚是不悦——在海上开疆拓土他根本就用不上力气! 杨应麒又道:“如今我们还太弱小,发展又太不均衡,还没本钱去和人打硬仗。所以得继续韬光养晦。大陆上的土地是大家都拼命争夺的,我们偏偏不要!我们现在要去抢占的,是大家都还没发现的宝山!那就是这片大海!” 第八十二章 用沙垒起的蓝图(下) 狄喻等人听了杨应麒的话都暗暗点头,萧铁奴却哼了一声道:“韬韬韬!到底要韬到什么时候!” 杨应麒看了一眼萧铁奴,笑道:“我们在大陆上只是不扩大地盘,却不是不打仗!” 萧铁奴道:“就是打仗也是为别人打!” “你心目中的大战,我知道。”杨应麒道:“你是想我们汉部自立,是吧?但你认为大金会让我们自立么?” 萧铁奴道:“不让我们自立?那就打!他们不也是打出来的么?” 杨应麒摇头叹道:“不行,我们打不过的。一方面是道义上说不过去,另外我们的实力也不行。” 曹广弼点头道:“不错。女真叛辽,是因为契丹人对他们压迫过甚。但如今女真人对我们却十分友善,若我们举旗叛金,不但天下人都会对我们侧目,连内部的民众也不会支持我们。”看了折彦冲一眼,说道:“别忘了我们和女真是姻亲之族,临事之际用点权谋以自保可以,但背叛之行万万做不得!只要大金不犯宋土,不害汉人,我曹广弼便愿为大金保土安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大金始终不能脱部族之私而成大公之政,否则我们为它誓死效忠又何妨?” 杨应麒道:“一方面是民心向背,不容我们如此。另一方面,汉部之力也挡不住会宁的雷霆一击!所以六哥,这事以后不要再提——除非发生天崩地裂的巨变!” 萧铁奴对那套道义民心不以为然,心想刀锋马蹄下,那些平头百姓有几个敢不听从?但听了杨应麒的话,又道:“如今辽口驻军号称三千人,实有五千人。鞍坡驻军二千人,其中我的胡骑营有一千二百人!再加上曷苏馆部、开州驻军、津门卫队和老六的海军,人数早已过万。复州人口众多,津门武器充足,开州战马如沙,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几万人武装起来!女真本族兵马也不过数万人,应麒你说我们挡不住他们雷霆一击,嘿,我可不大赞同。” 杨应麒苦笑道:“这笔帐不能这么算的。”他在大圆圈中画了一个小圆圈,说道:“首先是军心,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我们没有正当理由和女真人开战,且不说能否动员几万人入伍,就算动员起来,这些临时凑集的兵马在和北兵对阵时心里不免犯嘀咕,战力就要大打折扣!” 跟着又画了一个小圆圈:“其次是军势,我已经将辽南除辽口、开州外的所有城墙全都拆毁,就是只剩下的这两座城池也都不再增筑,根本挡不住大兵压境。虽然我此举另有伏笔,但这伏笔现在却还不能实现。可以说辽南既无天险,也无名城,腹地又浅,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果和会宁交恶,还没打仗我们便已陷入绝地!” 他又在圆圈边缘画了第三个小圆圈:“再次则是军资,我们的财富大部分商贸,战事一起,北面的商路便断,而高丽、大宋的商路也极有可能受到影响。我们存粮经不起一场大战,如果商人们见兵火凶险而离开津门,那我们就大势去矣!” 说到这里杨应麒叹道:“就算六哥你英勇善战,能在战术上弥补我们在整个战略上的弱势,但这场战争也决不是一次两次会战就能解决的!那时就算胜了也是惨胜!把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园拖跨打烂,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道:“再说,一旦开战,你让大嫂如何自处?所以,我只希望汉部和大金决裂的那一天永远也不要来!”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我也不是说真要叛变,只是什么事情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这我知道。”杨应麒说:“可现在还不到那时候呢。天下的局势,也许还能朝着更为缓和的方向发展。虽然我们力量有限,但在关键时候推上一把,也许能将可能存在的干戈化为玉帛。大哥,你说是么?” 杨应麒说话的时候折彦冲一直没有插口,这时才站了起来道:“铁奴和应麒说的都没错。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但绝不是因为一开始就存着异心,只是求自保而已。我等当为致太平而尽力,打仗杀人,岂是我汉部所愿!” 狄喻、曹广弼、杨开远闻言都站起来道:“不错!打仗杀人,岂是我汉部所愿!” 阿鲁蛮点头道:“老五我不怕打仗,不过我觉得老大说得好!” 欧阳适看了众人一眼,眼珠咕溜溜一转,也道:“老大说的好!” 萧铁奴道:“好吧,老幺是咱们汉部的诸葛亮,他算计的事情,想必没错。” 大略既定,众人又商议了许多具体事情,直到日光西斜,狄喻倡归,萧铁奴忽然望见海边系着一艘小船,对欧阳适道:“我想出海走走,你载我去玩玩。” 欧阳适惊道:“现在就入夜了!很危险的。你以为大海是混同江啊!” 萧铁奴道:“又不走远,在海边兜兜,太阳落山前就回来。” 欧阳适想了一下,勉强答应,摇橹出海,风浪把小船一荡,萧铁奴便摔倒躺下了,死死抓住船舷不肯放手!沙滩上阿鲁蛮等人望见都放声揶揄。 小船驶出一段路程,眼见岸上的兄弟听不见两人说话了,欧阳适道:“老六,你最怕坐船的,现在忽然要我载你出海,是有什么私下话要和我说么?” 萧铁奴一边呕吐一边道:“还是你哇!……欧阳……哇!欧阳矮子最了解我!哇!”他吐到酒肉全尽,这才顺了口气,说道:“我觉得老幺去了一趟大宋人就变迂腐了。天下事以刀马决胜!谁有刀马,谁就有道理!乱世之中,像阿骨打这样的强者自然要暂避他的锋芒,这没错。可面对大宋这样的病牛,怎能不趁火打劫?他不让我们动大辽疆土的主意,又对蚕食大宋一字不提,哼!难道还真要我们一辈子龟缩在这山边海角?” 欧阳适笑道:“老六,说到对老幺的了解,你却不如我了!” 萧铁奴哦了一声:“怎么说?” 欧阳适道:“他这个人啊,仁义道德挂满嘴,太平时节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我敢说那些杀人放火、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干起来比我们还狠!还记得折老大结婚的事情么?当时我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心中不免惴惴,老幺那家伙一开始反对得比谁都坚决,但后来他是怎么说的?‘等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管他们怎么闹去!’当时他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和大哥的感情比谁都好,但大哥的终身大事他说卖就卖,眉头也不皱一下!连兄弟的终身大事都卖得,天下还有多少事他不敢做、不会做的?” 萧铁奴闻言笑道:“不错不错!听说天下间顶级聪明人的心有七窍,那他至少是九窍!” 欧阳适微笑道:“所以啊,我敢说他肚子里一定还有另外一套方略,只是没说出来而已。若是说出来,只怕连你我都要大吃一惊。” 萧铁奴冷笑道:“希望如此!” 第八十三章 金主的赐婚突袭(上) 从海边回来,才到将军府门口杨应麒竟然晕厥过去,原来他毕竟病了不少日子,心神消耗严重,清醒后一想太过复杂的事情便感脑力不济。完颜虎知道后大发雷霆,把折彦冲等兄弟六人挨个骂了一通。折彦冲等也怕杨应麒心神消耗过重留下病根,纷纷劝他不要想太多,安心静养为上。 *** 完颜虎不悦道:“安心安心,像你们这样老拿事情来缠他,他哪里能安心!”跟着逼折彦冲下令:半年之内,不许拿汉部任何内外公务打扰杨应麒休息! *** 杨应麒听得瞠目结舌道:“大嫂你要封杀我啊!” *** 完颜虎道:“就封杀你!若不这样,你能静下心来?我这是要你多活两年!” *** 几个兄弟面面相觑,最后折彦冲才道:“阿虎说的也有道理,反正这半年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应麒,这次就听你大嫂的。” 当下折彦冲留守辽南,曹广弼、阿鲁蛮等相继北归,欧阳适也择日南下。关于陈正汇的事情他可有可无地提了一下,杨应麒听欧阳适居然会网罗大宋士子帮忙做事不由得惊喜交加。汉部在大宋的谍报网还只是进入登州、泉州、明州等对外通商港口,尚未深入内陆,现阶段主要接触的也以商人为主,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打入到士林阶层,因此对陈正汇的来历不甚了了,欧阳适没作为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来提,心力处于低落期的杨应麒竟然也就不太放在心上。 他整天在津门无所事事,闲得慌了,便决定趁这个时候北上去向阿骨打请罪,完颜虎怕阿骨打责怪他,自己先一步出发去会宁给这个小叔打点。 其时北风正劲,一行人到了东京,往北便冰雪塞道,临时前来镇守东京的宗翰见事情平息也刚好要回会宁,便领军在前开路,女真将士纵马踏雪,杨应麒却怕被风吹坏了脸皮,躲在车中不肯出来。出了东京不远忽有一骑飞马追来问“七将军可在?” 杨应麒探出头来一看,愣道:“林翎!你怎么来了?” 林翎松了一口气道:“原来你没事了。” 杨应麒笑道:“谢谢你挂怀。”车外风大雪大,杨应麒见林翎比自己还单薄身子暴露在雪中任凭风割雪打,心中颇为不忍,叫道:“别骑马了,上车来!车里暖和!” 林翎踌躇道:“不了。我又不去会宁。嗯,我这就回去了。” 杨应麒跳下来把林翎扯上车,笑道:“等到了沈州,我另外安排人送你回去。” 车马继续行走,车内细语嘤嘤,走了半个多时辰,杨应麒忽然惊呼一声,车旁护卫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杨应麒在车内叫道:“没事!别进来!”外人都感莫名其妙,但想这个七将军向来怪事层出不穷,也就不去理会了。 越往前面积雪越厚,道路也越坎坷,到了沈州再往北马车便无法通行,杨应麒对宗翰道:“粘罕哥哥!我不去了!” 宗翰愣了一下道:“怎么了?” 杨应麒道:“雪太大!车过不去啊!” 宗翰道:“换马!” 杨应麒叫道:“我才不要呢!外面那么冷,会长冻疮的!” 宗翰放声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雪花?” 杨应麒道:“我是小孩子,经不得冷!你先回会宁帮我美言两句,我到东京躲躲,等开春再去。我宁肯国主多打我两下板子,也不去挨这刀一样的北风!”说着便命马夫赶紧回头往东京避寒,宗翰奈何不得他,只好先回,到会宁后跟阿骨打说了经过,阿骨打冷笑道:“这点冷也怕!小孩?哼!也不想想他已经几岁了!” 完颜虎在旁道:“叔叔,应麒是江南人,以前在会宁时,也是一到冬天就躲在屋里不出来!别说出门,连炕也不下。他确实经不得冷。” 阿骨打想起杨应麒南下前那几年的事,恍惚如完颜虎所言,也笑道:“我说那小子平时活蹦乱跳,怎么一到冬天就不见人影!原来如此!嘿!这娃儿虽然聪明,但经不得风寒,只怕成不了大事。”派了几个心腹去责骂杨应麒,顺便看他躲在东京干什么,不久第一个探子回来道:“我们到东京的时候,杨将军正躲在炕头上,抱着手炉和一个叫林翎的商人下棋饮酒。” 阿骨打骂道:“怎么这般没出息!”过了几日又派人去催他,结果使者回来时仍没把杨应麒带回来,禀道:“杨将军不敢不接皇上的旨意,但下炕后开门被风一吹脚又缩回去了。他求皇上把时日再宽限些,此刻正大把撒钱让人探路呢。” 阿骨打问道:“探什么路?” 那使者道:“东京的巧匠帮杨将军把马车改得比炕头还暖和,杨将军撒钱悬赏,要人帮他探出一条坐车也能到会宁的路!” 阿骨打笑道:“咱们女真境内白山黑水相隔,一入冬天遍地是雪,哪有那样的路!” 不久消息传来:大金境内十几家富商为了讨好杨应麒,正商量着要集资修一条从东京直达会宁的大路呢。宗望对阿骨打道:“父皇,这小鬼头是不是又在搞什么鬼?” 阿骨打笑道:“若真能修成这么一条大路,不但他要来会宁容易,我们的铁骑要南下一样也变得容易!这是好事!” 杨应麒就这样在辽阳府磨磨蹭蹭过了一冬,一直到春暖花开,这才启程。 阿骨打见到他时,捏着他的脸皮笑道:“常听说宋人的脸都像羊脂一样光滑,我原来以为是天生的,现在才知道你们原来是这样养成的啊!” 他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指一捏,杨应麒的半边脸登时肿了,我们的小杨将军不停地嘟着嘴叫疼,完颜虎在旁却松了一口气,知道叔叔举止这样亲昵无礼,那多半是不生气了。 阿骨打又抬手摸了摸杨应麒的头说道:“又长高了啊。” 杨应麒道:“是啊,不过也差不多到顶了。过了今年生日我就十九岁了。” 阿骨打点头道:“十九岁,那就不要老说自己是小孩子了,嘿!说起来你也该成亲了。”杨应麒吃了一惊,却听完颜虎道:“叔叔说的也是,他就是没个老婆约束他所以才这么跳脱。都十八九岁了,还像一个大孩子一样。” 杨应麒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阿骨打问宗望:“应麒这样的人物,一定要我们完颜家的宗亲才配得上!可惜你几个妹妹不是嫁人了就是还太小。咱们宗族里面还有哪些好女儿?” 宗望屈手数道:“粘罕的女儿阿鹰……”一个个数下去,数了十几个当龄的完颜宗亲,杨应麒吓得魂飞魄散,连叫道:“什么阿狼阿豹的,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宗望的弟弟兀术在旁边道:“应麒哥,她们本来也不这么叫,不过大家都羡慕阿虎姐姐嫁得好,便跟着改名字。你从来不过问咱们族里女孩子的事情,所以不知道。”他年纪比杨应麒略小,块头却比杨应麒壮多了,面皮粗硬,和他站在一起杨应麒确实显得有些孩子气。 阿骨打点头道:“这些都是我们完颜家的好女儿,小四小六,你们去告诉国相、斡鲁他们,问他们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应麒。” 杨应麒大声叫道:“我不愿意!” 阿骨打奇道:“什么!你不愿意?为什么!” 杨应麒道:“我不喜欢粗手大脚的女人。” 阿骨打骂道:“你懂什么!女人手脚大才好做老婆!你看阿虎,带得彦冲多旺!” 杨应麒向完颜虎望去,想请嫂子帮忙,谁知完颜虎却连连点头:“叔叔说得不错!应麒就该娶个硬朗的媳妇,这样才能多福多寿。” 杨应麒一听几乎当场崩溃。阿骨打又道:“这次你私自去大宋,本该要重重罚你的,只是谙班、国相都来替你求情,我便从轻发落!板子也不打了,只是要禁你半年,不许你到处乱跑!” 杨应麒道:“禁一年两年都无所谓,娶媳妇的事就先搁下吧。”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你这个鬼滑头,若不给你娶个媳妇,什么人看得住你?” 完颜虎也道:“是啊是啊,男人要娶了媳妇,才算真的长大。” 第八十三章 金主的赐婚突袭(下) 大金皇帝要帮汉部小杨将军挑媳妇的消息第二天便传了出去,登时举国轰动。女真合族向来都盛传杨应麒是天上财神爷的私生子,随身带着法力无边的金瓦银盆,金瓦能变钱,银盆能变粮,只要杨应麒愿意,无论钱粮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汉部才那么富!这样一个金龟婿,自然人人都抢着要。 斡鲁当时正好在会宁,听到消息后第一个踩上门,到了汉村扯住杨应麒道:“麒麟儿,乖乖,快来我家!俗话说:虎豹虎豹。你和彦冲是弟兄,你大哥娶了阿虎,你的媳妇自然是我家阿豹!这叫缘分天注定!” 杨应麒挣扎道:“斡鲁叔叔!你女人不是叫阿花吗?什么时候改名叫阿豹?” “去年。” “去年改的名字,关老天什么事!还说什么缘分天注定!我不去!” 却被斡鲁指挥人围了起来,两个抓手,两个抓脚,凌空抬起就走。 汉部的侍卫见了这种阵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千阻止。 眼见斡鲁就要得手,忽然一人高叫道:“斡鲁!你要干什么!” 斡鲁一转头,见是阿骨打的五弟斜也,说道:“我来接我家女婿。” 杨应麒在半空叫道:“谁是你家女婿?斜也叔叔!快救我!” 斡鲁道:“咱们女真有抢婚的祖制,谁抢到了就归谁!” 杨应麒大叫道:“抢婚抢的是女人!我一个大男人,抢什么抢!”原来女真人有抢婚之俗,为了协调族内男旷女怨的矛盾,以强者得手的原则,允许族人在特定的节日抢劫别家女儿为妻,只要你够强,让被抢者的父兄无可奈何,那这婚姻便是合法。事后只要男方上门向女方奉上财物若干便是。这条女真习俗杨应麒倒也知道,只是没想到会抢到自己头上! 却听斜也道:“现在又不是抢婚正节,都勃极烈也没下令允许,你抢什么婚!就是抢到了也不算!” 杨应麒叫道:“斜也叔叔!问题重点不在这里!不管是不是正节我都不是抢婚的对象啊!我是男人!是男人!” 斡鲁和斜也却不理他,继续较劲,斡鲁道:“我这就去求都勃极烈,让他准许今日抢婚。” 斜也道:“不行!就是二哥答应了,你这遭抢也不算!先把人放下!” 斡鲁怒道:“明明我已经抢到手,怎么不算!”向族中子弟挥手道:“不理他!走!阿豹在家等着呢!” 斜也叫道:“好哇!你要用强么?”他背后也有一大群人,见斜也一挥手,便来抢杨应麒。因为是族内私斗,彼此不敢扯刀用箭,但拳来脚往,却也打得热闹非常。 混乱中杨应麒爬出人堆,向汉部侍卫叫道:“保护我!快过来保护我!” 这队汉部侍卫的头领是宗雄的儿子蒲鲁虎,闻言说道:“应麒叔叔,我去问姑姑该不该插手!” 杨应麒怒道:“等你问了回来,我早被抢进洞房了!” 蒲鲁虎却早已带人跑了,斜也斡鲁都是他叔公,他哪里敢惹。 杨应麒拔腿要跟上,忽然脚下一空,被斡鲁给扯住了,跟着另外一只脚一紧,却已经被斜也拽在手里,斜也和斡鲁的儿子一人抓住杨应麒一只手,互相角力,谁也不肯放开。 杨应麒叫道:“快放手!我就要被你们撕成两半了!我又不是货物,为什么要摆在这里被你们抢?” 斜也和斡鲁却毫不搭理他,继续角力。 女真两大实力派人物这一闹,整个会宁便都热闹起来。其时大宋使团被留在会宁还没回去,赵良嗣和马政正在讨论明日该如何和完颜希尹讨价还价,却听外面喧嚣异常,许多监视他们的侍卫都跑去看热闹了,便派了两个机灵又略懂得女真话的属下去探消息。 马政低声道:“前面烟尘滚滚,像是打仗。莫非女真不敌契丹,被辽军打回会宁来了?” 赵良嗣对北国地理知道得比马政多得多,摇头道:“且别说大辽有没有这军力,就算偷袭得胜也不可能顷刻间打到这里来,只怕是女真内乱!” 两人想起出使之事又有变故,不免凭添忧心。不久一个属下来报,说原来是大金的都统、上次平定东京的元帅斡鲁和大金五王爷打了起来。 马政和赵良嗣对视一眼,心道:“果然如此!女真人变起萧墙,只怕……”思虑未毕,另一个打听得更加确实的属下跑来道:“原来大金的王爷和元帅打架,是为了抢亲。” 马政和赵良嗣又对视一眼,心道:“难道是上演董卓吕布争貂婵?没想到北地蛮族也会为了倾国女色大打出手!” 马政问道:“什么女人这么妖艳?竟惹得金国重臣在国都之内互相残杀!” 那属下禀告道:“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马政和赵良嗣第三次对视,都见到对方眉头紧皱,心道:“原来北国大臣也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前方烟尘越来越大,马政的儿子马扩道:“我去探探。”他天生聪颖,这段日子也学了不少女真话,这时冒险出门,探听之后回来道:“原来女真人是在抢女婿!” 马政和赵良嗣齐声问道:“抢女婿?” 马扩道:“不错。听说金国国主要给汉部的七将军择妻,因为金国的公主们不是出嫁了,就是还太小,所以他们国主就要在完颜宗族中给这个七将军挑一个妻子。金国的王爷、将军一听都要来抢这个女婿,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马政和赵良嗣再次对视一眼,心道:“原来如此!” 赵良嗣道:“看来金国国主对这个汉部七将军宠幸非常,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关心他的婚事。” 马政却道:“北鄙就是北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这样强抢的?金国的主子就不管管?” 马扩道:“我再去探探。”这次他带上两个武卫,自己没立时回来,只是派人轮流来报: “又有一拨人马来了,声势很大,不知是谁。” “原来来人是金国的四王爷谙班勃极烈,他好像是来调停的。” “金国的五王爷和斡鲁元帅终于停下来了。” 赵良嗣和马政来会宁两次了,知道谙班勃极烈吴乞买论尊论贵仅在金国皇帝之下,是国内第二实权人物。马政点头道:“这才象话!虽然是边鄙小国,但元帅和王爷抢亲,成何体统!这次那两位王爷、元帅失了体面,只怕要受责罚。” 话才落地,又有新消息:“那位谙班勃极烈原来不是来调停,也是来抢女婿的!现在已经加入战团!汉村前面变成三国大战了!” 马政听得目瞪口呆,赵良嗣道:“连谙班勃极烈也这样,看来就得大金的国主才能管这事了。” 没多久第三个人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禀告:“大金皇帝……已经……已经下旨要他们……住手了……” 赵、马二人闻言颔首,正要说“这才像话”,谁知奇峰突起,那武卫又道:“旨意说……今天不是正节,不应该……抢亲,所以……” 赵良嗣追问道:“所以怎么样?” 武卫喘息了一会,这才把话说得流畅:“所以大金皇帝下旨,让大家都先回去好好准备,等下个月十五再来抢过!” 马政满脸的哭笑不得,叹道:“蛮夷!蛮夷!不达礼如此!连儿女私事也这样,何况国事?赵大人,你说我们怎么跟他们谈!” 使团官员正自议论纷纷,却听门子来报:“不好!马扩大人被抓住了!” 赵良嗣和马政等一听无不大惊。 第八十四章 天下第一金龟婿(上) 没多久马扩满脸通红回来,他背后却还跟着杨朴。 马政大是紧张,杨朴命关了门,对赵、马二人道:“此时会宁颇为混乱,贵使更应约束自律才是,怎么反而派人到处乱跑?这次还好是被汉部的人抢先发现,若是被完颜部发现,只怕国主面前有些尴尬,甚至两国邦交也要因此反复!” 赵良嗣连忙请罪,杨朴道:“这次的事情朴之已经压下,只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马政连声致谢,杨朴又道:“联盟的事情我们汉部正在争取,不过眼下汉部出了大事,这件事情只怕要延缓延缓。” 赵良嗣心中一凛问道:“汉部出了什么大事?可否告知一二?” 杨朴叹道:“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国主要在完颜宗室中挑选一名适龄的闺秀给我们汉部的七将军完婚,大金的权贵个个想和我们汉部联姻,现在都大打出手了!不过两位放心,这件事情对联盟不会有坏影响,只是得拖一拖而已。” 马政沉吟道:“这层我们理解,不过我们来会宁已有不少时日,迟迟没有消息回去,只怕我朝凭添猜疑。能否先遣犬子回国告知此间之事,以消我主疑虑?” 杨朴道:“这个……请容我先行请命。” 他回汉村来问杨应麒,杨应麒这时甫脱虎口,但一想起下个月便在劫难逃,哪里有心情理这事,烦躁道:“你找希尹商量着办吧!” 杨朴知道他在烦什么事情,劝道:“这婚事虽然来得急了点,但能与贵戚联姻,也不算什么坏事。” 杨应麒大怒道:“你高兴你自己娶去!” 杨朴憾然道:“可惜朴之已经成亲了啊,再说王爷们也看不上我。七将军,我看这事是难以逃过的了,与其被动遭抢,不如主动出击。” 杨应麒听他好像有什么妙计,登时来了精神:“主动出击?怎么个出击法?” 杨朴道:“这次有资格来抢……联婚的也就是那几位勃极烈,我们先把他们女儿的情况给打听清楚,然后……” “然后怎么样?” 杨朴施施然道:“然后挑一个不那么丑的娶了。” 杨应麒呆了一会,随即咆哮道:“你***什么馊主意!还以为你有什么好法子呢!哼!你看看我这脸,这是天上的白云啊!你再看看那些豹啊、狼啊什么的脸,都是长白山的树皮!你让我怎么挑?” 杨朴道:“也没七将军你说的那么夸张吧?咱们虎公主不也挺好?” 杨应麒道:“你说嫂子?嗯,她做嫂子自然是极好的!可是要……咳!要娶她那些妹妹做老婆!咳!我没那种特殊癖好!天!早知道就多癫狂几年,这么早醒来干什么!不行不行!我得想想办法!会宁到津门的飞鸽传书可以用了不?” 杨朴道:“当初按照您的意思,先铺好津门到登州、大流求岛之间的鸽道,这会宁却排在最末。不过上个月也试了一次,好像成功了,只是还没保障。而且会宁这边的‘密码译员’也还没培养起来。” 杨朴所说的密码人员是杨应麒的创设。飞鸽传书有走丢的危险,为了防止泄密,凡是机密文书的往来都得由汉部专门培养的“密码译员”把文书转译成外人看不懂的“密码文书”,等到达目的地再由彼地的密码译员转译过来。 杨应麒叫道:“不用什么密码了!直接写出来!让大哥二哥、三个四哥都替我想想办法!快!要快!” 杨朴赶紧让人去办,登时鸽书乱发。 在津门,折彦冲收到信以后问杨开远道:“这事如何?” 杨开远道:“若应麒成了完颜宗室的女婿,对消解完颜、汉部之间的猜疑大有帮助。” 在鞍坡,狄喻收到鸽书以后跟萧铁奴提起,萧铁奴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狄喻问他笑什么,萧铁奴道:“这小子也有今天!在海边欧阳才和我说起折老大成亲时的事情,说老幺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把老大的终身大事给卖了!谁知道他也有今天!报应!这就叫报应!哈哈!哈哈!报应啊报应!” 狄喻道:“那你说该怎么回复?” 萧铁奴道:“不用回复,我马上去会宁恭喜他!” 在辽口,曹广弼收到鸽书后却颇为不悦,心道:“若应麒也成为完颜宗室的女婿,我部胡化便更为严重了。” 在曷苏馆,阿鲁蛮收到书信后大喜,也不想别的便派人送一份大礼去会宁。 给欧阳适的鸽书先在津门停了一停,然后才又飞往大流求岛。欧阳适收到时已是第二个月,跌足道:“可惜可惜!我怎么就急着回来!现在别说回去,就是回信也来不及了!唉,这么好玩的大事!居然错过了!” 陈正汇在旁问出了什么事情。 欧阳适上次离开前还留下许多防范他的措施,但回到大流求岛以后见陈正汇把一切政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不负自己的厚望,对他便更为信任,关于会宁的事情也都不再瞒他,说道:“会宁有一场好戏呢!要早知道你料理内政的手段这么了得,我这么早回来干什么?该看完老幺的好戏再走!哈哈哈哈哈哈……”随手把鸽书递给陈正汇看了。 陈正汇对大流求岛的政务尽心尽力,表面上对汉部是大金附庸一事也无抵触,但心中却另有打算。这时看了鸽书,心道:“从这几个月对汉部的了解看来,这杨应麒虽然行七,实际上却能左右汉部去向的人物!若是他也成为金国宗室的女婿,那这汉部不是番邦也变番邦了!我当如何应对才好呢?” 在当世所有心系大宋的人物里面,陈正汇只怕已经是最了解汉部底细的人了!他虽然远在东南,但通过欧阳适的关系正一步步深入汉部的谍报系统,因此对天下大势的掌握远远超过汴京朝廷的那些蠹虫!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走出沙门岛流放七年的阴影,在汉部的刺激和时局的磨砺下偏离了他原本的生命历程。听到杨应麒的这个消息后,陈正汇忽然想到自己的作用也许不仅仅是牵制大流求岛的局势,甚至可能把手掌向北伸去,触摸辽南,甚至影响会宁! “可要干这等大事,光我一个人孤掌难鸣!”陈正汇心道:“要想成事,得有人去津门与我呼应才行!找谁呢?” 杨应麒在会宁打了一个寒战,他还以为眼前威胁着他的只有那些阿狼和阿豹。 第八十四章 天下第一金龟婿(下) 决定天下最有前途的金龟婿草落谁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种八卦新闻甚至跑得比鸽子还快!会宁的商人得知这消息没几天,津门也哄传开了。 马扩得到允许后,在宗望所派士兵的监视下飞马前往复州。他来到津门时这里已经开出盘口,要赌谁能抢到小杨将军! 希望最大、赔率最低的自然是完颜吴乞买的女儿大貂,因为吴乞买在金国势力最大。按照女真兄终弟及的传统,阿骨打死后金国的皇位就轮到他来坐。没什么政治远见的津门市民也愿意杨应麒嫁给大貂,因为折彦冲娶了“先帝”完颜乌雅束的公主,那么杨应麒就算没能成为这一代皇帝的驸马,至少也得是下一代皇帝的驸马吧。因此大家都对大貂成为汉部的七夫人充满期待。 能和大貂叫板的则是国相撒改的小女儿、完颜宗翰的妹妹阿狼,众所周知,撒改在金国的地位可是连国主阿骨打也无法撼动的!因为撒改的父亲劾者在上一代排行老大,但劾者却把都勃极烈的位子让给了他二弟——也就是阿骨打的父亲。因为有这个渊源在,撒改一脉在女真族内地位超然,阿骨打和他老爸对撒改一系“是长房而没能成为族长”一事甚怀歉疚,所以对撒改颇有“与堂兄共天下”的意思。在争夺杨应麒这件事情上,如果撒改全力出击的话,那阿骨打多半还会要求几个弟弟们让国相一让。再说阿狼的哥哥宗翰又是完颜氏第二代里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人物,和折彦冲杨应麒的关系又好,要是他一出手,那绝对有扭转乾坤的实力!因此阿狼目前虽然还很低调,却是谁都看好的盘口。 在大貂、阿狼之下,五王爷斜也的女儿阿鹰也被许多人看好。因为吴乞买和撒改地位虽高,但一直以来主要都是在料理内政,论到战功却颇不如国论昊勃极烈、近年来战绩赫赫的斜也,偏偏女真人又最重战功,所以要是斜也把自己的战绩拿出来当筹码,那吴乞买和撒改就得避他一头了。 然而要纯粹论战功的话,撒改的弟弟、平定东京道的斡鲁元帅也不在他之下!斡鲁有三大优势:一是战功煊赫,二是可能获得兄长撒改的支持,三是他比前面几个人都更粗鲁更无耻——看看他是第一个踩上门抢女婿的人就知道了。如果说前面那几位还有些自重身份的话,那相比之下斡鲁便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再说他和折彦冲的关系也不错,所以阿豹这支奇兵也万万不能忽略! 马扩看到津门赌局大旺的场面心中默默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小杨将军悲哀,然而他也没时间去理会这些事情了。匆匆和卢克忠递交过通关手续后,便乘船下登州,又由登州飞马前往开封府奏报。 这几个月里登州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来按照大宋“地方守臣不久镇”的规矩,王师中也是时候调往别处了。虽然王师中临走前作了种种布置,但新来的知州宗泽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一上任就看出清阳港种种“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事!他一方面重新厘定清阳港内部的制度,剥夺了清阳港由商人自治的权力,要求一切都按泉州、明州体例来做。同时上奏朝廷,弹劾王师中私通外国,意图谋反。 这一来清阳港便乱套了!宗泽自己虽然忠直,但登州的那帮胥吏里好鸟却不多。按照泉州榷场的规矩,榷场内一切交易都得在宋朝官员的监视下进行,外来货物还得先由官方统一购买,剩下那些不犯禁的才准许私人交易。宗泽没时间也不可能在大宋体制下去打造一个全新的官吏系统,奉他命令行事的胥吏不免假公济私,贱买诈卖,又在定税之外另加冗费,变尽了法门盘剥。 这样一来不但刘介等商人叫苦连天,准备撤走,连大宋本国的商人也都不满起来! 而王师中听到宗泽弹劾自己的消息后更是大惊!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正好这时清阳港的商人派人来请他想办法,王师中定下计谋,凑上一大笔钱走了童贯的门路,反劾宗泽一个“不识大体,不识夷情,以致海外友邦生怨、登州士民沸腾”。 正好马扩关于会宁的消息传到,大宋天子消解了先前的疑虑,一意要结好女真,马上下旨将宗泽除名编管,又重新调“熟悉女真虚实、夷情深浅”的王师中镇守登州。 宗泽一去,清阳港举市欢腾。一个南方来的儒士刚好来到,与闻其事,叹息道:“升斗小民,鼠目寸光!宗知州这一去,只怕不数年间便有边海之患!陈贤弟远在流求而能预知东北之祸,此大幸!朝中无人,坐令祸患滋长,又是大不幸了!” 他从清阳港坐了私船北上,津门对外来移民大开门户,入关时问了他姓名,这个三十多岁的儒士道:“李阶,字进祖。” 关卒又问他来津门是来长住谋生还是短住贸易,李阶犹豫了一下问道:“短住如何?长住又如何?” 关卒道:“短住的话,我们发给你关卡,你凭这关卡可以在复州境内畅行贸易。若是长住,那我先给你一张引书,你拿着引书可到州衙领取登记户籍。有了户籍州衙会就会给你安排耕种的土地、农具、种子。”此时辽东半岛荒地尚多,因此汉部政府有余力给新移民配给荒地耕种。 李阶听了微感诧异,说道:“不意边蛮之地,有此善政。”心中对这里政府的态度便改变了一点点。 那关卒将他上下打量两眼,说道:“你谈吐倒斯文,是个读书人吧?” 李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关卒一脸恭喜状道:“那更好了!你要是读书人可直接到朱虚山去。只要通过了考试,便能领管宁学舍的学籍!若是你学问够好在管宁学舍做个教书先生,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李阶哦了一声道:“管宁学舍,起这名字的人倒也不俗。” 那关卒忙道:“那当然了!这名字可是我们七将军起的!啊!不说了!后面的人排队等着呢!你快说,要长住还是短住?” 李阶问道:“长住以后还能出境么?” 关卒道:“可以可以!咱们汉部出海谋生的人多了!若不让出境,怎么发财?” “嗯,那就办长住吧。” 第八十五章 剃个光头也没用(上) 阿骨打金口一开,不肯更改——他就是想更改吴乞买等人也不让!这个时代金国的帝制体系还十分脆弱,基本上谁有实力谁就是王!阿骨打相对于吴乞买和撒改等人可以说是他们的头儿,却还没有形成予取予夺的超然地位,遇到军国大事还得跟这些兄弟叔伯们商量。所以既然是众豪强都认准了的事情,阿骨打也无法轻易更改。 何况大金的这个皇帝最近正为另外一件事情心烦,原来契丹立国二百年,不肯放下宗主国的架子,尽管连吃败仗,但在册封阿骨打的册书上仍然不肯按照阿骨打的要求册封他为“大金皇帝”,而是封为“东怀国王”,那是小国怀恩的意思。 会宁的汉臣把册书的意思告诉阿骨打,阿骨打大怒,把辽使扣押了,又把副使耶律奴哥赶出会宁要他回去换册书。 耶律奴哥一行经过汉村时,杨应麒正像一条小狗一样蹲在西村村口。耶律奴哥不知道那个一脸苦相的少年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汉部七将军,在金军的监视下纵马而过。但来来往往的女真人看见杨应麒的样子都掩嘴偷笑:瞧瞧!那就是咱们大金最大的金龟婿啊!不知哪家女儿有这样的好福气! “唉……” 杨应麒听见了一声叹息,转头望去见到了一个光头:竟然是慧勤的徒弟悟明和尚!讶异道:“秃驴!你怎么在这里!你师父也来了么?”他心情不好,说话也没好声调了。 悟明道:“没有,家师随四将军的座船南下去大流求了,刚好四将军说流求也该有一座寺庙了……” 杨应麒没心思听他说这些,打断他道:“那你干嘛不跟他去?” “我是自己想留在津门。”悟明道:“我想办一所禅武院。” 杨应麒听得一愣道:“禅武院?” “是啊。”悟明道:“我是学武出身的,十八岁那年就在泰山大会夺冠,横行一方,后来遇见师父才皈依……” “行了行了!”杨应麒此刻可没兴趣去了解悟明的出身,哼了一声道:“你要在津门办禅武院,来会宁干什么?化缘么?” “化缘倒是不用。津门有几个大施主已经答应布施一块地皮和钱帛若干,这些不是问题。”悟明说道:“可是卢大人不让,说这不合规矩。我去求见大将军,他又说他不管这些庶务。我正要求三将军,路上遇到泉州林家的当家林翎公子,林公子说我这禅武院要办成,只能来找七将军想办法……” “想办法?”杨应麒哭丧着脸道:“林翎真会给我找麻烦!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连汉部的政务都无心理会,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你的事情?唉,唉,唉!虽然我的思想在梦中那三十几年里已经变得很邪恶,但我这个十九岁的身体是很纯洁……嗯,相对纯洁的啊!” 悟明奇道:“七将军你要成亲的事情,我在路上就听说了,当时以为是喜事要来喝你的喜酒呢。可现在看来……莫非你不愿意么?” “废话!当然不愿意!” 悟明道:“既然不愿意,那就推辞好了。” 杨应麒怒道:“推你个头!推得掉我还用蹲在这里发愁!” 悟明想了想道:“既然推不掉……”压低了声音:“不如逃吧!” “逃?你以为我没试过么?”杨应麒满脸的绝望:“可是经过大哥那件事情,他们已经学乖了!现在你别看周围一片宁静,其实到处都布满了暗哨,只要我一有异动,马上会涌出几千兵马来把我围住!再说我能逃到哪里去?国主已经下令,月中就是国主特旨允许的抢婚日,我逃到哪里也要被抢啊!” 悟明道:“要是逃到外国去呢?” 杨应麒摇头道:“难啊!别说我难以逃出这些暗哨的包围圈,就是逃出去了,我马术平平,没出境就得被捉回来了。” 悟明道:“我听说当年汉部千里‘长征’的时候,七将军你奇计百出,怎么现在变得这样彷徨无措?” “你懂个屁!”杨应麒叫苦道:“奇计百出,也得有人去执行啊!我现在手上一个人也没有,叫我怎么施展计谋?” 悟明奇道:“会宁汉村不是还有几百个侍卫和一千多村民吗?七将军调不动他们?” 听到这里杨应麒流下两行清泪来:“还不是大嫂害的!她不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是铁定了心要我成亲,不但不在国主面前帮我说话,还下令汉部所属军民在此期间不得干预抢婚之事。唉,唉,唉……大嫂!你好狠!” 悟明见他蹲在村口四顾无援的惨状,也动了慈悲心肠,帮他念经祈福。 杨应麒烦道:“秃驴!你念经做什么!” 悟明道:“悟明在为七将军祈福,愿七将军早脱此劫。” “脱你的秃驴劫。”杨应麒道:“我这哪里是脱劫!分明是入劫!眼见今天已经初十了,再过几天,我就要进坟墓了。” “坟墓?”悟明惊道:“莫非七将军身患怪病,一成亲就会死么?” 杨应麒骂道:“死和尚你少乱说!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比喻么?佛家也有一本《百喻经》,你这没见识的光头一定没读!” 悟明的涵养没慧勤、慧观那么好,被杨应麒左一句秃驴,右一句光头说得恼了,道:“七将军,贫僧叫悟明,虽然您现在心情不好,但也不应老是骂我啊。积些口德,免得死后入拔舌地狱。” 杨应麒翻白眼道:“我就骂你秃,不喜欢听你走远些!七将军我现在心情不好!” 悟明叹道:“枉费师父还说七将军你大有慧根,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为了这点事情,居然就方寸大乱。师父还想点化你入佛门呢,可惜你就是不敢再去见他老人家一面。” “入佛门?”杨应麒被他说的灵机一动:“和尚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悟明道:“七将军你病好以后师父就一直等着和你再见一次,要看看你是如何降伏魔障的,可是你却……” “别说这些!”杨应麒摆手道:“你刚才说入佛门……是剃度吧?” “怎么?”悟明双眼一亮:“莫非七将军有意?” 杨应麒点了点头,悟明喜道:“太好了!我说七将军怎么这么怕成亲,原来是心中有佛……” “心中有佛?佛你个头!”杨应麒道:“我是怕自己宝贵的贞操被那些狼啊豹啊的女真暴女糟蹋啊!嗯,虽然我也不算很贞洁了,不过总不能像大哥那样,娶了个那么厉害的女人,从此终身不得自由!要是遇上我喜欢的女人啊,我就是把性命赔上去也要追到手!不过真遇到喜欢的女人啊,那女人也未必肯嫁给我……唉,真搞不懂她的心思……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处?唉,反正和尚你是不懂的啦!唉,总之七将军我还年轻,这么早成亲干什么!”在杨应麒的理念中,十九岁不到就成亲实在是太早了。 悟明听得莫名其妙:“那七将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个这个……”忽然话题一转:“和尚,刚才你说要开一所禅武院,是干什么的?” “教人学武,健体强心。”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这是好事啊!我正愁津门那些无业子弟没人去引导约束呢!” 悟明大喜道:“七将军赞成?” “嗯,当然赞成!”杨应麒道:“不过这事只怕反对的人会不少!” “那……那怎么办?” “这样吧,今天晚上你到我房里来,我到时再跟你慢慢说。” 第八十五章 剃个光头也没用(下) 当晚悟明来到杨应麒房内,杨应麒问:“你剃头的本事怎么样?” 悟明道:“我这个头平常倒是自己刮的,只是常常刮破自己的头皮。” “啊!这样啊,那可不行。”杨应麒让悟明先等等,出去把汉部留在会宁的理发匠拉来,说道:“帮我剃头。” 理发匠见七将军大半夜把自己拉来给他剃头,心中奇怪,却不敢不依,小心地替他修整,杨应麒不悦道:“不是这样!是剃头!剃头懂不懂?把头发全剃了!” 理发匠大惊:“全剃了?” “对!光头!” “这……这怎么可以?” 杨应麒道:“夏天就快到了,我要剃个光头凉爽凉爽!” 理发匠心想只怕没那么简单吧,但架不住杨应麒催他,只得小心翼翼地给他刮了个干净。杨应麒拿起一面汉部刚刚开发出来的镜子,一边看一边点头赞道:“好帅的一个小伙子!好漂亮的一个光头!不错不错,这头剃得够圆够亮!”把理发匠打赏了一通打发了。 悟明问道:“七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杨应麒放下镜子,双手合十道:“从今天开始,我便皈依佛门了,法号麒麟禅师。” 悟明惊道:“七将军你要皈依佛门?这……这……可你大婚在即……” “有什么这这那那的!”杨应麒道:“佛祖释迦牟尼还是个王子呢!他妻子儿子都有了也能出家,我便出不得?” 悟明心想你只怕不是为了出家求道,而是要剃度避亲,看了杨应麒的光头一眼道:“这头是很光亮,可惜少了几个香疤。” “香疤就不用了。”杨应麒道:“一来太疼,二来我将来是要还俗的,烙香疤干什么。” 悟明心想你光头才剃就想着还俗,实在不像话!不悦道:“那剃度总得有个师父吧。难道七将军你要拜我为师?” 杨应麒笑道:“你想得美!我让你来只是要你做个见证!这师父嘛……我就和你做个师兄弟吧,算是认了慧勤大和尚做师父。再说我现在拜你做师父你敢认么?只怕今晚你认了,明天斜也叔叔、斡鲁叔叔就会把你给活撕了!” 第二日杨应麒没出门,那理发匠也不敢多口,但来送饭的童子打开门一见之下还是吓得一声鬼叫打翻了托盘。不久完颜虎闻讯来看,见杨应麒和悟明并排坐在蒲团上,大叫道:“应麒!你又闹什么鬼!” 杨应麒道:“女施主,贫僧法号麒麟……” “贫僧个鬼!”完颜虎一手把他扯了起来,指着悟明道:“又是你们这些和尚!哼!上次还没闹够么?这次我这弟弟就要成亲了,你们就不能饶了他?” 悟明苦笑道:“公主!这关我什么事情?他又不是拜我为师,就是这头也不是我给他剃的,我只是陪他坐着,什么也没干啊。” 杨应麒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悟明师兄说的是。这事没任何人逼迫我,是我昨晚梦见我佛如来,跟着便忽然大彻大悟……” “我不听你胡说八道!”完颜虎把他扔在地上道:“剃个头也没什么!等个一两个月又长出来了!不过你别想就这样不成亲!咱们女真人的规矩里面,没有光头不能成亲这一条。” 杨应麒急道:“大嫂v家了!” 完颜虎道:“这些话,你跟二叔四叔、五叔国相、斡鲁叔叔他们说去!”转头对侍从道:“听说佛家是不准吃肉的,今天不准给七将军备素食!全部给他肉!看他是吃还是饿肚子!” 杨应麒无所谓地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完颜虎冷笑一声走了。不久杨应麒搞鬼的事情便传了出去,阿骨打听了笑道:“这小子怎么这么多鬼主意!不理他!他若是要做和尚,我便下令允许大金境内所有的和尚都能娶妻!” 吴乞买、斜也等人也都继续准备部属,丝毫不受杨应麒此举的影响。斡鲁则亲自来汉村摸杨应麒的光头,赞道:“好!剃了头更精神了!阿豹一定喜欢得很!”跟着哈哈而去。 斡鲁的胞兄国相撒改也抱病前来会宁,对儿子宗翰道:“应麒最近老是作怪,你看是何缘故?” 宗翰道:“我也觉得奇怪。他年纪也不小了,难道真不想成亲么?若要娶亲,则当前几家女儿都是良配……莫非他只是作作样子?” 撒改沉吟道:“且看他最后如何,就知道他究竟想不想娶,若不想娶又是为什么!” 汉村内杨应麒吃完了羊肉,正捧着脑袋发愁。悟明笑道:“七将军,你的计策似乎没用啊。” 杨应麒叹道:“其实我也知道没用,只是……只是我急了你知道不?病急乱投医,行不行都得试试。” 悟明道:“以七将军之智,若不想成亲,就真的想不出办法了么?” 杨应麒道:“智巧遇到蛮横,那便没用了。这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国主要我成亲,我根本没反抗的余地。他要我娶完颜宗女,我不想娶也不行!” 悟明沉吟道:“其实七将军无法推脱,主要还是找不到一个不成亲的好理由。” “是啊!”杨应麒道:“这我也懂得,可理由这东西,不是空想能想出来的。更要命的,是大嫂他们和我不齐心。不但不帮我,还‘落井下石’!” 悟明眼见四下无人,说道:“悟明或许有个主意,只是颇为尴尬,不知七将军愿行否?” 杨应麒有些惊喜又有些不信:“我都想不出办法,你却有办法?” 悟明道:“悟明这个办法……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也就是要替七将军找个理由……” 杨应麒催促道:“快说!什么理由?” 悟明道:“悟明身在方外,对国主此次要替七将军完婚究竟目的何在不敢妄自猜测,但所指定来抢亲的女方不但都是大富大贵,而且个个都是至亲,因此……” “因此怎么样?” “因此男方若可能会让女方受到委屈,只怕女方的家长便不大肯了。女方的家长不肯,那国主想来便不大好强令配婚了。” 杨应麒点头道:“有道理。这我也想过,可我这人——不是我自夸,实在很难挑毛病啊。脸长得帅,兜里有钱,前途远大……简直是十佳女婿啊!” 悟明微微一笑道:“其实七将军你有个不能为外人道的毛病的……” “哦?你是说……” 悟明压低了声音:“七将军你……不能人道……” 第八十六章 大抢亲哟大抢亲(上) 听了悟明的话,杨应麒怒道:“胡说八道!谁说我不能?我能得很!不信你去问……” “去问谁?” “问……问佛祖!” 悟明笑了笑道:“其实悟明不是这个意思,悟明的意思是……能,也可以变成‘不能’!” “你是说骗?”杨应麒叹道:“只怕没那么容易骗!国主也好,斡鲁也好,宗翰也好,这些男人个个都是姬妾成群,这些事情懂得很,不是一句话便能骗过去的。” 悟明道:“不是用话去骗,是用‘事实’去骗。” 杨应麒摇头道:“难道你要我挥刀自宫?不行不行!那样的话,我宁可成亲。” 悟明道:“不用自宫,只要暂时不能人道就好。” 杨应麒眼睛一亮:“和尚你莫非有什么秘术?” 悟明脸一红,讷讷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术,只是……” “只是什么?” 悟明道:“那是悟明的丑事。忽然想起或许能帮七将军,这才……”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杨应麒道:“你也想我早日脱离这苦海回津门帮你兴建禅武院吧?” 悟明叹道:“其实,这事……好吧,悟明豁出去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七将军,悟明是习武出身,本身的……欲魔比寻常人来得更加强烈,皈依之初时常发作,痛苦不堪。当时定力又还不够,好几次几乎要走火入魔,直到有一次无意间从一个胡僧那里得到一项秘法,这才好些。不过近年来定力稍稍有进,才比较少用这秘法而已。” 杨应麒急忙问道:“到底是什么秘法?” 悟明道:“是炼制丹药之法。” “炼制丹药?”杨应麒问:“炼什么丹?制什么药?” “药名消阳散,又名消春散。”悟明道:“服用之后,欲念全散,任她倾国娇娃在前也无法起兴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惊喜担忧兼备,问道:“可有什么副作用么?” “副作用?” “比如……”杨应麒小心翼翼地问:“吃了以后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 “当然不会。”悟明道:“这药虽然消解得一时的欲念,却断不了根,要不我们这些僧人岂非只要服食一剂便能把僧家第一大患断了?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而且……” “而且什么?” 悟明道:“而且这药虽名为消阳散,其实不是真消。它就像把浪涛强压下去,下次抬头却更加厉害!要再压它下去,只能增加药量,如此一来,却是令欲望越来越强,越来越厉害,对我们僧人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这个原因,我近来已经把它给戒了。” 杨应麒听到这里大感放心,笑道:“这对你们和尚来说犹如饮鸩止渴,对我们这些俗人来说却犹如开府藏兵。这药果然神奇,妙!妙!你可带在身上么?” 悟明道:“将军要用?” 杨应麒道:“嘿嘿!这是大事,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反正还有几天时间,待我先想办法做一两个实验再说……” 悟明走了以后,杨应麒悄悄把杨朴找了过来,密问道:“国相伏在我们汉部的奸细,有一个还留在西村是吧?” 杨朴心中一凛问:“是!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我只是想让你想办法把一个消息泄漏给他。”跟着便将假装“不能人道”的事情跟杨朴说了。 杨朴听完惊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杨应麒道:“我都不计较变得‘声名狼藉’,你怕什么!” “朴之说的不是这个!”杨朴正色道:“国相撒改伏在我们这边的这招棋子,虽然已早被我们窥破,但这……怎么可以轻易动用?” 杨应麒不悦道:“当初我部南迁的时候,不是用过一次了么?” 杨朴辩道:“那怎么相同!那是合部大事!再说那次我们只是让那人‘刚好’听见我们的几句话,顺手偷走七将军特制的《辽南地理图》,因是顺国相所愿,所以没露出什么破绽。但现在却要由我们主动去泄漏,只怕太露痕迹!就算一时瞒过了他们,事后一想,只怕国相也要起疑!将军!听朴之劝,这招棋子非要紧关头不能动用!” 杨应麒冷笑道:“现在还不是要紧关头么?” “这……”杨朴犹豫了好久,终于放开了胆子道:“现在是七将军的要紧关头,不是汉部的要紧关头!” 杨应麒斥道:“你懂什么!完颜氏的这个公主,我是不能娶的!别争了!照我说的做去!嗯,顺便给我弄一些鸡鸭狗什么的来。” 杨朴愣道:“做什么?” “废话!当然是做实验啊!” 不提杨应麒去做他的实验,却说斡鲁来找撒改,问他是否也要参加抢亲。撒改沉吟片刻道:“算了,我要给阿狼另择佳婿。你让粘罕帮你筹谋筹谋吧,若能让应麒成为阿豹的夫婿,和成为我的女婿也没什么两样。” 斡鲁大喜,他走后宗翰问撒改:“父亲,我们不是答应过阿狼了么?怎么……” 撒改道:“我这两天反复琢磨,总觉得杨应麒这人做事鬼神难测。这事会是什么结局连我也说不准。阿狼并非应麒属意之人,若应麒有办法化解国主的命令,我们冲上去抢婚不是只会令你妹妹凭添难堪么?不如退一步支持你叔叔去抢,抢到了你叔叔不能不与我们分利,若到最后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事情不成,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这边女真豪强各有准备,那边萧铁奴也到了,他是专程领人前来给杨应麒“贺喜”的,看到杨应麒那个光头讥笑道:“老幺!你连出家的招数也使出来了!可惜好像没用啊。还有什么后着没?” 杨应麒也知道萧铁奴是来看他笑话的,他这时已经成竹在胸,心里实际上已经不暴躁了,面子上却仍然怒道:“六奴儿!大家兄弟一场!你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雪中送冰,伤口加盐!我真是认错了你这个哥哥!” 萧铁奴笑道:“你要是出了坏事,我自然也替你着急!当初你着魔,在外地的兄弟里我可是第一个赶到的!但现在这是好事啊!哥哥我当然要替你高兴!” 折彦冲不在,杨应麒又被暂时夺了节制之权,会宁汉村的军务便以萧铁奴为首。此次他带来了一百多人,又接掌了留在汉村的三百余骑,共有五百余人,乃是一支不可小视的战力,对抢亲一事大有影响。斡鲁等听说都来打探消息,看他是什么意向,萧铁奴笑道:“放心放心!我是来给老幺恭喜的!”当着斡鲁等人的面传令汉部兵将:无论是谁,对抢婚之事都不得干涉!斡鲁等这才放心。 完颜虎这时又有了身孕,虽然还不至于大腹便便,但也要开始养胎了,见萧铁奴来到,便把杨应麒的事情托付给他,对萧铁奴道:“抢婚便抢婚,只是我怕这次事情闹得太大了,把会宁弄乱就不好。再说现在阵仗搞得这么大,只怕形势一乱会伤了应麒。” 萧铁奴道:“我有办法!我们把应麒搬到郊外去,让他暂时住在帐篷里,到时候我在旁边护法。他们抢归抢,伤了我们家财神爷可不行。” 完颜虎点头赞道:“都说六弟你只会厮杀,谁知想事情也这么周到!” 萧铁奴得到完颜虎的支持便更加肆无忌惮了,命人将新郎官架起,扛到郊外的帐篷里面去。 杨应麒四脚凌空漂移,在空中破口大骂。萧铁奴跟在后面哈哈大笑,一直到了郊外帐篷,杨应麒脚一落地便大怒道:“六奴儿!你别做得这么绝!别忘了你也还没成亲,小心我将来设计给你找只母猴!” 萧铁奴笑道:“我不怕!我现在虽然没老婆,可帐篷里给我暖脚的却有一堆了!若你给我找个正室,别说是一只母猴,就是一头大象我也照娶!最多拜完天地搁一边就是!说起来我真不明白,你和老大干嘛把成亲看得这么重!不喜欢正室,就纳几个喜欢的姬妾补偿不就行了?” 杨应麒听得一愣,随即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没法跟你沟通!”甩了甩衣袖转身不再理他。 萧铁奴心中大奇:“他来求助的信写得气急败坏,似乎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怎么现在看来倒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莫非这小子已经想到应对之策了?” 第八十六章 大抢亲哟大抢亲(下) 大金天辅三年春,时在月半,会宁郊外两军对圆,一边是金国五王爷斜也,一边是南路都统斡鲁。马嘶人吼,好不壮观。 旁边又有一军,却是阿骨打的庶长子宗干奉命监督,免得双方把事情闹大。这次是抢亲而不是真打,因此双方都不准用兵器,马上来往,赤手相搏。阿骨打有意示威,特准赵良嗣和马政在旁观看。 马政但见两军中各自驰出一将,也不知姓甚名谁,指着对方大声议论,他来女真日久,零零碎碎也听得懂一些女真话了,但这时那两个金将都说得太快,而且很多都是粗口中的粗口,马政这种斯文国度来的斯文人自然听不明白。 不久两将骂完,对马便冲,两马相交时互相挥拳拉扯,各不相下,一齐滚在地上扯打,就像两头野兽在地上嘶咬。两军高叫呼喝,为己方战将助威,声势蛮野怖人。 杨朴在旁解释道:“这叫斗将。” 马政看得皱眉,忽然一彪军从山后绕来,不管两军直冲入萧铁奴大帐之内。杨朴惊道:“是宗磐!”宗磐是吴乞买的儿子,他这支军队想来是代表他妹妹大貂来抢亲的了。 正在“斗将”的“鹰队”、“豹队”见状大怒,斜也喝道:“宗磐你这小鸟蛋!不敢正正经经来斗,却要使诈!”带人冲了过去。斡鲁不甘人后,领人来追。兵马喧嚣中有人滚在地上,有人压坏了帐篷,兵将看见不是自己人便互相掐脖子扯腿,几千人在萧铁奴大帐周围滚成一团,煞是有趣! 杨朴看得津津有味,对马政道:“这叫斗兵。” 宗磐的人马较多,却不如斜也、斡鲁所部精壮,不久便听有人大叫:“找到新郎了!”一个用软甲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年轻男人被人抬了出来,由于包得严实,现场又混乱,马政等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杨朴在旁解释道:“这是奖品。” 先行得手的是斡鲁,他见属下抢到了杨应麒,大声叫道:“快!送到前面粘罕的行营里去,让粘罕护起来和阿豹就地洞房!” 斜也叫道:“你想得美!”亲自率人来抢,却被斡鲁挡住。斜也军中一将忽然发飙,向“奖品”冲去,勇不可当,硬生生把“奖品”给抢了过来。 斡鲁定眼一看,却是阿骨打的六儿子兀术,指着斜也大怒道:“你作弊!” 斜也冷笑道:“做什么弊?” 斡鲁道:“你怎么把兀术也借来了,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斜也冷笑道:“粘罕是谁的儿子?” 斡鲁道:“是我大哥撒改的儿子。” 斜也哼了一声道:“那兀术的老子是我什么人?” 斡鲁脑子还没转过来,顺口道:“是你二哥。” 斜也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你能借你大哥的儿子,我就不能借我二哥的儿子?笑话!兀术!抓紧啊!这回你帮五叔把小财神抢到手,下次出阵五叔让你做先锋!” 斡鲁大怒,一口口水吐了过去,喷得斜也满脸,斜也怒吼一声,从马上跳过来揪住斡鲁,一起滚下鞍来。 马政知道这两人是金国屈指可数的亲贵重臣,哪知道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掩脸不愿再看,心中叹道:“这群野人!我大宋竟然要来和他们结盟!” 赵良嗣附耳在马政耳边悄悄道:“这群人野蛮得很,但都很能打。我们大宋官军在战场上只怕都没他们这么精神。” 马政心头一凛,回顾带来的几个禁军武卫,见这些人对着野兽般的女真人个个面有惧色,如猫遇虎,心中更加警惕。 汉部的兵将和女真人相处惯了,平时私下斗殴也毫不退让,因此面对女真人没有心理劣势。此时他们置身事外看热闹,个个笑逐颜开。 正自不可开交,一直像死人一样的“奖品”忽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我受不了啦!”刚好这时抓住他手脚的人都有所松懈,被他一挣挣脱,觑了空袭抢出包围,夺了一匹没人的马逃走了。 众女真还在缠斗,汉部兵将在萧铁奴的鼓动下一起哄叫: “奖品逃跑了!” “还不快追!” “还打什么打!抢到新郎才算赢啊!” 斜也和斡鲁听到一齐叫了声“也对!”放开了对方,整顿属下来追。女真人五人有个小头目,十人有个蒲里衍,百人有谋克,千人有猛安,军伍建制简单而有效,兵将彼此又都熟悉,因此一声号令下去,一控十,十控百,百控千,由混乱中迅速集聚起来,分作三部,扶鞍上马,向逃跑的“奖品”追去。 马政在旁观看,和赵良嗣面面相觑,心道:“好快!好厉害!”心想若是大宋禁军身处此境,只怕命令传下之后个个拖拖拉拉,没有半天别想整出一个像样的行伍来。 斜也和斡鲁出发后,萧铁奴对手下喝道:“别偷懒了!快跟上去,新郎要是被抢坏了看你们怎么向公主交代!”汉部兵将本来也松松散散的,被萧铁奴这一喝都悚立起来,翻身上马,追着女真部伍的尾巴而去,论精神气力不在女真人之下,而军伍秩序犹有过之。 马政和赵良嗣又对望了一眼,心道:“这汉部的兵将平时过日子和我们宋人没有两样,怎么临事也如此矫健?” 眼见众军渐渐远去,宗干也押后前往,临走前派人来知会杨朴:“抢婚大典已告一段落,可护送大宋使节回去了。” 赵良嗣和马政在杨朴等的“护送”下回了汉村,关上门暗自密议,均感金军甚强,无怪乎打得大辽毫无还手之力。 按下大宋使团不表,且说我们的小麒麟、汉部的小财神、辽南的七将军、女真的金龟婿、此次抢婚的奖品杨应麒大师在一片混乱中侥幸逃出乱军,但没逃多远后面大军便追了上来。 女真兵将对围猎极有心得,他们并不笔直来追,而是如张开双臂一样从后方两侧围了上来,只要追上,猎物便再难逃脱。杨应麒回头一望,只见冲在最前,追得最近竟然是几个面目狰狞的女将!也不知里面有没有阿狼、阿豹、阿鹰、大貂,登时吓得肝胆俱裂,连声暗骂:“杨朴!怎么风声还没放出去啊!我这么信任你,把最后一个筹码都交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能给我来个釜底抽薪啊!” 第八十七章 问将军房事能否(上) 杨朴送赵良嗣和马政回汉村,路上盘算着:“‘泄漏’出去的消息也应该到了,可别出什么差错才好……” 他还没回到汉村,杨应麒已经被斜也和斡鲁捉住,几千女真人将他围拢起来,一边劝他娶鹰格格,一边哄他娶豹格格,有些粗鲁点的干脆便放声威胁。萧铁奴在外围听见,忙闯进来叫道:“现在是抢婚,不是分猪肉。我们小麒麟大师比大宋的瓷器还矜贵哪,蹭破打烂了就不值钱了。” 斡鲁等人都道:“有理,有理。”终于决定用文斗来决胜负。为了防止杨应麒逃跑,先搭起一个高台,高高地把他供起来。高台底下围了一个大***。斡鲁、斜也、宗磐三家人各选十个好汉出来斗马术弓箭,谁赢了谁就能把小麒麟娶回去。 杨应麒坐在高台上被风吹得泪水直流,连连道:“好大的风啊!斡鲁叔叔,斜也叔叔,你们这台搭得也太不稳了。我又有惧高症……不如先放我下去吧,我不逃就是了。” 萧铁奴道:“好像真不是很稳,可别还没洞房就把新郎摔坏了。” 斜也道:“不怕!”命百来个人拥簇在高台底下:“好女婿你别担心,你就是摔下来,下面也有肉垫子给你垫着!” 杨应麒不敢应他,只是朝台下那些女真人叫道:“你们可得扶稳些啊!万一我掉下去可别一哄而散躲开了,好歹接我一接。” 却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夫君放心,他们谁敢躲开,我就给他一刀!” 杨应麒一个哆嗦,连循声望去也不敢,更别提去打听说话的人究竟是阿鹰还是阿豹,缩回高台中央,眼望白云,手抚台木,被风一吹,眼泪鼻水一起失禁,当真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台上杨应麒求神祷佛,台下的比斗却进行得如火如荼。到黄昏时远处数骑飞来,杨应麒瞥见心头一喜,定眼看时却是宗翰,心道:“希望杨朴有照我说的做。” 宗翰来到以后,分别和斜也、斡鲁、萧铁奴、宗磐等人耳语几句,几个人一听脸色都变了:既有诧异,又有惊讶,更有怀疑! 斜也道:“粘罕!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可别来骗我!” 宗翰道:“这种事情,我哪里会来乱说!”斜也还要说什么,宗翰又道:“我们到远处说话。” 几个人驰马奔出数里,斡鲁道:“小麒麟真的……是个蔫的?” 宗翰道:“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问萧铁奴道:“这事你可知道?” 萧铁奴苦笑道:“自然不知道。这种事情瞒还来不及,哪里会告诉别人?”随即皱眉:“我家老幺虽然长得白净了些,但不至于这样吧。粘罕,你是哪里听来的?” 宗翰有些尴尬,说道:“这个……其实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怀疑得很。”却是取巧地把萧铁奴的话题绕开了。原来撒改父子在汉部埋伏着奸细,这事他却没法对萧铁奴出口。 宗磐道:“别是他设的计谋。应麒这家伙可滑头得很呢。” 宗翰道:“若是赐他几个不要紧的姬妾,那这件事真假都没关系。但现在是要决定几个妹妹的终身!草率不得。总得先弄个明白!别到时过了门才发现是个用不了的男人,不免惹人笑话。” 斜也问道:“怎么弄个明白?” 斡鲁哼了一声道:“这还不简单!反正也入夜了,我们就弄几个女人来逗他,看他起不起得来!起得来就是骗人,起不来就是废人!哼!虽然很想和他结亲,但他要是个蔫的……不行不行!可不能误了我们家阿狼。” 宗磐沉吟道:“这……这种事情,有时候有些做不得准哩。就是再威风的男人,偶尔也会起不来啊。” 萧铁奴笑道:“莫非你试过起不来?” 宗磐大怒,宗翰连忙居中调节,斜也也道:“别闹,先说正事!” 斡鲁道:“阿蒲说的也不是完全没理。这样吧,我们就给应麒弄个绝色的!我南征时,在东京高永昌的王宫里得了不少渤海美女,其中一个当时年仅十八,却已经十分撩人。男人见了,就是身体再疲也会被逗起来。” 斜也瞄了他一眼心道:“这来报信的是宗翰,出美女的又是他,万一他叔侄俩唱双簧,等我不要他却来捡便宜,我岂不要上个大当?不行!”便道:“就你帐内有艳姬不成?哼!我东征时候不知破了多少契丹的王府富户,其中却有一家养了一个波斯美人!我活了几十年来就没见过那么骚的!我这便将她取来,试试应麒是真不行还是假不行。” 宗磐眼珠子一转,心中就知道斜也的意思,他也怕被人骗了,这种事情还是得有个自己的人在才放心,便道:“我虽然长居会宁,但各方豪酋来向我父子进贡的多了去!其中以一个高丽侍妾最艳,我也把她取来助兴。” 萧铁奴心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再弄热闹些,便对宗翰道:“你也出一个?” 宗翰一愣,萧铁奴道:“这消息可是你传出来的。你多多少少得负些责任。” 宗翰道:“好吧。东海女真有一部曾虏掠了一批扶桑人,前些时候辗转献到我这里来,其中有一个甚有风情。事有凑巧,我这次刚好带在身边,自己还没享用呢,却便宜这小子了。” 萧铁奴笑道:“这却是巧上加巧,我也是有个维吾尔的商人献给我一件西夏的好货色,听说是个罪臣的女儿,流落风尘后调教了一身的本事,我带到会宁来还没尝鲜呢!就一起取来试试老幺吧。” 商议既定,便分派人手:有人去搭帐篷,有人去取美人。留在高台下的数千女真勇士见几个王爷将军忽然走远了不知去商议什么事情无不纳闷,还没结束的比斗也停了下来。 当下斜也宣布比斗暂停,诸部安营,喝酒烤肉。又把杨应麒放了下来,送进一个大帐篷里面。月过头顶之后篝火四起,胡歌满天,杨应麒坐在帐篷中,心里七上八下:“国相安插在我部的奸细其实早就被我看破,这次用来做这件事情理论上讲是天衣无缝。只是宗翰等人为人谨慎,只怕不肯轻易相信。不知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办?是调萨满巫师问神,还是去调汉部的医生来给我诊断?” 思虑未定,一个女人掀开帐篷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来替他洗脚。杨应麒这个身体正是知好色的年龄,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艳姬嫣然一笑,虽然不及花魁行首,灯光下仿佛也有李师师七八分的姿色。 这艳姬帮杨应麒脱了鞋子,一双巧手触到杨应麒的双脚,且洗擦且摩挲,一路轻抚上来。 第八十七章 问将军房事能否(下) 倭姬进去后不久,波斯、高丽、西夏、渤海四族美人也分别捧着葡萄、美酒、熟肉、麝香相继入帐。数千女真、汉部的兵将在篝火边角力取乐,但除了斜也、萧铁奴等头脑人物外,谁也不知道杨应麒所在的那个大帐内正一片春光。 斡鲁等远远望着帐篷内灯光微漾,心里窝火,对斜也道:“这小子还真***有福气!这还没成亲呢!我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别说外族的女人没我们份,就是族内好一点的女人也都让契丹人抢走了!” 斜也点头道:“不错!那时不但是在家的处女,就是已经娶回家的,只要有些姿色也要怕契丹人来抢!哼!一想起那些事情就来气!等咱们这趟养肥了兵马,立刻冲进大辽的上京、中京、南京!当年他们抢我们一个,我们就抢回他一百个!” 萧铁奴连声叫好,大赞斜也斡鲁英雄了得,不像折彦冲曹广弼那样假正经。斜也斡鲁也夸他年轻有为,不让前辈。 这时女将们已经被他们用各种理由打发回去,几个男人几杯酒下肚后便越来越放肆起来,谈天地说男女,无所不及!萧铁奴道:“我去看看应麒怎么样了。” 斡鲁道:“我也去!” 他们才来到帐篷旁边,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却是杨应麒。 五个艳姬一一出来,个个衣衫不整,望见各自的主人,都只是摇头。 萧铁奴的西夏小妾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他一听眉头大皱道:“我进去瞧瞧。”进得帐来,杨应麒挠头抓腮,满脸的懊悔。 “老七……”萧铁奴走近前来,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吧?” 杨应麒转过身去,声音里怒火冲天:“滚!滚!” 萧铁奴碰了个大钉子,恹恹出了帐篷。他出去后杨应麒回过脸来,低声叹息:“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事情……唉……我……到底该不该吃药?唉,都怪悟明和尚这贼秃出的馊主意!” 他这自语声极小,萧铁奴自然没有听见,出帐后叹道:“这次我们好像过份了些。唉,可怜的老幺。” 斡鲁等也从各自的姬妾口中问明白了,纷纷摇头惋惜。斜也道:“这件事情,看来还是先这样算了吧……唉,可惜可惜。不知能治好不。” 宗磐道:“似乎不是受了什么伤,也没听说他大病过。若是天阉,只怕就难了。” 众人听见“天阉”二字,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斡鲁忽然道:“哎哟,我怎么忘了那件大事!”也不管人家问他是什么大事拔腿就跑。 宗磐也一拍大腿道:“糟糕!”一溜风走了。 斜也骂道:“一个两个不知道是不是有病!”对萧铁奴道:“我看看他们闹什么!”便也离开了。 宗翰也向萧铁奴告辞:“好好安慰应麒,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干的事情多了。别在这件事情上想太多。” 顷刻之间,会宁郊外篝火边的数千抢婚人马散得一干二净。萧铁奴叹了一声随即又骂道:“你们有个鸟事!还不是一看招不成女婿就一个两个跑得比飞还快。” 转身入帐,拍拍杨应麒的肩膀道:“老幺放心,六哥我无论如何会想办法帮你把病治好的。” 杨应麒回过头来问道:“他们都走了?” “嗯。”萧铁奴道:“别理他们,有六哥在呢。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帮你……”忽见杨应麒脸上一点平静,心头一动,惊叫道:“老幺你是在骗……” 杨应麒窜起来捂住他嘴巴低声道:“你作死啊!我好不容易才过了这一关,你要还顾念兄弟情谊就别出声!” 萧铁奴拿开他的手,竖起拇指赞道:“好老幺!这种办法你也能想出来!真服了你了。” 杨应麒道:“这件事情暂时别让其他人知道,就是几个哥哥们也先别说。” 萧铁奴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随即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老幺你是怎么‘不行’的?这种事情可不容易假扮啊!” 杨应麒翻白眼道:“你管我!”随即换上一幅哭丧脸。 萧铁奴奇道:“又怎么了?” 杨应麒哀叹道:“这次是顺利过关了,可我的英名啊……就这么毁了!毁了!毁了啊毁了!” 萧铁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怕!只要你雄风在,恢复名声容易得很。等你觉得时机合适时,哥哥便安排一场好戏,让你当众宣淫,告诉全天下的人:我们汉部小麒麟传宗接代的能力‘回来’了!” “当众宣淫……这个……算了,我自己的名声自己会想办法。” 虽然萧铁奴有与斡鲁等人口头约定:不得将此事外泻,但宗磐回去难免要和父亲吴乞买提起,宗翰回去难免要和国相撒改提起,众人抢婚不成又难免要向阿骨打禀告“实情”,跟阿狼、阿豹、大貂、阿鹰等作个交代。于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从完颜宗室那里传到亲贵重臣,再传到亲贵重臣的家人、好友,再传到这些家人、好友的家人、好友,没几天时间,整个会宁便都盛传杨应麒“不行”。 一开始众人还不大敢相信这“流言”,但过了好久没见阿骨打再下令给杨应麒配婚,那等于是把这传闻给坐实了!男人们都在笑话,女人们都在叹息。就连汉部的部民遇见杨应麒也是满脸的怜悯。 完颜虎听说以后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这才理解这个弟弟为什么不肯成亲了,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从而说起。 阿骨打对此事也颇为后悔,私下对国相撒改道:“这娃儿!真是可惜。他要是先跟我禀明了,就不用搞到现在这么难堪了。” 撒改一边咳嗽一边叹道:“这种事情不到最后关头,谁肯出口?老天生下一个人来,总没有完美无缺的。他聪明绝顶,富贵双全,小小年纪便声名鹊起,功成业立——可以说是占尽了天下的好处,但偏偏普通人有的他没有——这大概也是天意了。” 这个消息不久便传到了津门,汉部民众也个个叹息,由于萧铁奴三缄其口,连折彦冲、杨开远等几个兄弟都对这件事情信以为真。阿鲁蛮听到消息后还特意从曷苏馆赶了过来看他的这个小弟,却被完颜虎拦住:“他这些天一直把自己困在房内,你现在特意去看他不是给他难堪吗?” 只有远在辽口的曹广弼在听到传闻后暗暗点头,心道:“没想老幺居然敢做到这么绝!很好,很好。这样他回辽南的理由也不用再另外找了。” 第八十八章 小麒麟南归前夕(上) 大宋宣和元年,金天辅三年,津门迎来了开港后的第四个交易高峰。 春天关于七将军某方面能力不行的流言虽然在津门引起很大的轰动,但这件谈资显然为当局以及民间杨应麒的拥趸所忌,因此闹了一阵子之后便走入低潮。随着季风的到来,整个津门的注意力也跟着转向——能量庞大的商潮把每个人都卷进去了,谁还有空去理会那些和自己关系不大的闲言闲语呢?对升斗小民们来说,还是卖力赚钱来得实在。 在北面,大金的江山眼见是越来越稳了,东京以北的非女真部族之前深受猛安谋克制的骚扰,但随着阿骨打一系列休养生息政令的颁布,这种骚扰明显有所减轻,加上辽南商业的刺激,令东京道治下的民间经济获得了喘息与发展的机会。汉部商人们打着驸马爷的旗号深入到大金各地,既给北国的普通百姓带来了茶和盐,也给大金的豪强带来了大宋与津门生产的奢侈品。与之相应,鞍山的煤铁、长白山的山货、北地民族的马匹则被运往辽口和津门。这种经济流动对大金各族都是有好处的,因此会宁的统治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宋钱、仿宋钱的使用与汉话的通行越来越普遍,类似汉部的生活方式也越来越深入人心,不过这种潜移默化的良性影响在短期内也还未曾引起女真豪强的反感。 在南面,泉州、明州到津门的航路日渐成熟。大宋朝廷对金国的“推恩政策”让江东、福建的生意人更加安心,许多原本偷偷摸摸的走私船也拿到了船引。南来北往的船队越来越大,这些船队除了买卖茶马、陶瓷等货物外,也捎带着难以穷数的移民。但随着花石纲等暴政的影响越来越深,东南民力日渐穷困,林翎等人也不知这种因为津门兴起而带来的表面繁荣能维持多久,一些商家看到汉部官方对民产的保护较大宋胜出十倍,竟然开始转移部分家产,在津门和流求营建起第二个窝。 在西面,王师中劾倒宗泽、重新掌控登州以后整个清阳港的繁荣又比原先更为变本加厉。这个小港口吞吐货物的覆盖范围不但囊括了京东东路的大部分地区,更影响到了京西西路、河北东路和淮南东路。车船的进一步使用、帆布的发明以及渤海列岛灯塔的建立更让清阳港与津门之间实现了几乎是全年无间断的沟通,津门开始由一个季节性繁荣的港口变成一个全年繁荣的港口。 不过有识之士都看出:津门的经济繁荣其实仰赖的是大宋经济的余晖,如果在这余晖消逝之前汉部辖境还未能建立一个相对完整的经济体系,那汉部的财政状况将会很麻烦。 交易旺季过去以后,津门恢复了平静。清阳港的开通虽然让津门的贸易四季不断,但相对于季风来时喧嚣的情景,秋冬两季辽东半岛那种恰到好处的繁华更让人感到舒适:因为在这个季节里大量的商人们走了,而田里的粮食却熟了!在粮食世界性短缺的时代,秋收比发财更加振奋人心——因为这是生存的基本保障。 不过这一年有比秋收更让汉部老部民更高兴的是:他们的七将军要回来了! “国主!我呆不下去了!”在会宁的皇宫里,杨应麒哭丧着脸,对阿骨打道:“整个会宁……整个会宁都在笑话我!” 阿骨打皱眉道:“谁敢!” 杨应麒道:“在你面前他们都不敢,可是你不在的时候,就个个都在笑话我!就算他们口里没笑,心里也在笑!” 阿骨打叹道:“你想太多了。” “我哪里有想太多?他们看我的眼光都是很不对劲的!” 阿骨打摇了摇头道:“我总不能因为这个把他们抓起来吧?” “那……那……” “算了。”阿骨打道:“你在会宁也呆得够久了。本来这次要你来是想让你做朝廷的大官,现在看来,你在这边是很难呆下去了,那就回津门去吧。” “回津门……那里也许没会宁这么多流言,可是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杨应麒咬牙切齿道:“你给我个生杀大权,谁敢当面笑我我就杀了谁!只要杀了头一两个,下面的人就不敢说了——这就叫杀鸡儆猴!” 阿骨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杀人就太严重了。这样吧,以后要是有宗室敢笑话你你就掌他的嘴巴!至于平民,就任你处置。” 杨应麒大喜,阿骨打又道:“你到津门后让彦冲回来,我有大事和他商量。” 杨应麒问道:“国主终于决定要攻打大辽了么?” 阿骨打笑了笑道:“彦冲跟你说的?” 杨应麒道:“远交近攻是攻伐上策,何况契丹是我们的大仇!这两年我们也休息够了,攻打大辽是‘本应如此’的事情!不太蠢钝的人都猜得到,哪里要大哥来对我说。” “哦?”阿骨打道:“若按照你这么说,契丹族内也应该有人看到这点了?” 杨应麒笑道:“看到这点的人一定有,但耶律延禧那家伙会不会听谏则是另外一回事。我听说如今大辽叛变四起,但他还是到处田猎游玩,根本不把丢失了半壁江山当回事。” 阿骨打微微一笑道:“你消息也挺灵通的嘛。” 杨应麒道:“我是在国相那里听说的。” “国相那里?”阿骨打奇道:“国相又来会宁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杨应麒道:“不是国相来会宁,是我前几天去他那里躲流言去了。谁知道我一进门就看到斡鲁叔叔——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一见面就提那件事情,这不是往我伤口里撒盐吗?哼!”他一抬头见阿骨打对这个话题似乎厌倦了,便不再多说,告辞准备出门,临走前回身道:“国主,有件事情不知您知道不。” “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这次我去国相那里,见他老人家气色不是很好,只怕……您如果有空最好去看看他。” 阿骨打脸色一变问道:“国相又病了?粘罕怎不来跟我说!” “不是病,是疲。”杨应麒道:“国相也上年龄了,偏偏这两年似乎用神太过,因此身体白发多得很快。咱们大金位处苦寒之地,冬天难熬。虽然我已经调良医前去问诊,但……总之国主您若得空得去看看。” 阿骨打点头道:“好。我明日就去。”一手支住下巴,满脸的忧色。 第八十八章 小麒麟南归前夕(下) “听说山长要回来了……”这个传闻在朱虚山传了一个多月,杨应麒还是没出现。据说杨山长本来已经写了信给代理山长,表示自己会在十月初回到津门,但他的车驾到了东京附近,忽然有人送来了一封信,然后七将军便失踪了,至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阿翼,你说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知道。”林翼应付地摇了摇头:“你们一直在朱虚山都没收到消息,我怎么会知道呢?” 几个月前林翎忽然来信要他坐镇津门林家分馆,林翼一开始还以为林翎是要历练自己,等和几个老家人接触过才知道林翎是病了!他想去探病,却没人知道林翎躲到哪里去养病,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送信来报平安。 这几个月里,失踪了的林翎几乎是对整个家族的事情不闻不问。虽然林翎离开之前曾经有过详密的部属,而且泉州方面还有老父林珩遥为呼应,但林翼接手以后还是觉得举步维艰。他不但要应付陈、黄等商家的明枪暗箭,还要顶住家族内部的种种压力。林翼至此才真正体会到林翎这些年过得有多难! 短短几个月里,林翼便如同长大了好几岁!当林翎回来从他手中重新接过家族的重担时,林家在辽南的生意已经萎缩了三成,但林翎还是对这个弟弟说:“你做得很好。”这并不是安慰,在家族核心人物突然失踪的情况下,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勉强维持住局面已经很不错了。 “阿大,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你的病好了么?怎么你看来还是有些憔悴的样子?” 林翎当时没有回答弟弟的这个问题,搪塞了两句就打发他回朱虚山去了。不久,在东京附近失踪了一个多月的杨应麒也在辽口出现了。 “这半年里学舍来了好多新的老师啊。”学生们议论着:“你说谁山长回来以后,咱们学舍的人事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当然会有变动!别的不说,李先生一定会受到重用的!” 管宁学舍是一个师生关系比较奇怪的学园。 这里的老师大部分是在杨应麒的带领下完成从士人到教师角色的转变的。他们绝大多数是大辽留下的遗产,在见到杨应麒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仅仅是有较好的文字功底,就文化水平而论普遍比大宋的秀才好不到哪里去,都是按照杨应麒所设置的科目边学边教。平心而论,这些人教、学都很用心,然而文化水平毕竟偏低,这便造就了管宁学舍质过于文的学风。出于改善教学质量的考虑,杨应麒经常要求张浩、王政、杨朴等有官位在身的渤海学人抽时间来管宁学舍讲学,这些人都是大辽文苑第一流的人物,但毕竟身在宦海,也抽不出多少时间留在管宁学舍。 而管宁学舍的部分学生——特别是像林翼这样从大宋或高丽渡海而来的学生,或者张玄素等渤海士人的名门子弟天分却甚高,因此便常常出现学生入学不到半年便凌驾老师之上的情况。 林翼在管宁学舍呆了半年以后,便把全校除了杨应麒以外的老师都不放在眼里了。杨应麒离开津门以后,他更是无心听课,只是每日上书楼去读书。和他情况类似的年轻人,在管宁学舍有好几个。教师们也不好意思拘束他们——因为这几个年轻人提的问题他们经常回答不出来。 管宁学舍的学科设置比起大宋大辽高丽来也有些独特,除了文学史地之外,对天文、算学、工虞、律法都有专科,且重视程度不在文学史地之下。医学另有教授场所,不在管宁学舍范围之内。 不过,学舍中对天文、算学、工虞、历法“术业有专攻”的专家包括杨应麒在内,到现在一个也没有。但这些都是很实际的学问,在杨应麒的主导下,管宁学舍的师生们针对这些年津门的航运、商务、工业、诉讼、辽东地理进行记载,几年下来便积累了一个数量颇大的资料库。对那些及门的高材生,杨应麒都鼓励他们去钻研这些学问,以备将来。 年初杨应麒离开津门后不久,管宁学舍来了一个引起林翼注意的人。这人据说是大宋的一个读书人,姓李名阶,要来津门谋生计。在经过管宁学舍学吏的考试后成为管宁学舍众教师的一员。 杨应麒在时是管宁学舍的挂名山长,他不在时,则另有一名由教师们推选出来的代理山长。那个代理山长没什么魄力,对刚来的这个叫“李阶”的宋人还不大信任,也不知他有什么长处,便让他先去学舍的书楼看书,要等杨应麒回来再安排。这个李阶倒也没什么意见,从此便几乎以书楼为家。 这人进了书楼,却不看经史文学等据说他已经读烂了的传统书籍,而是对那些还没有整理的资料大感兴趣,他也不等代理山长要求,便自觉地花了一个月时间将那一堆堆杂乱的资料分门别类,各做记录。林翼和他的几个高才同学因为常常出入,偶尔也来帮忙。李阶说话极少,但每句话说出必然中的。林翼等人不知不觉间被他吸引,便在他的指导下整理这个书库。 林翎生病以后林翼回津门料理家族事业时,聚集在李阶身边的学生已有数十人之多。他们师生花了将近半年时间,不但把库中资料理出了一套脉络来,李阶更给各个科目提要勾玄,指明入门道路。 李阶只来了几个月,在学舍的地位已经大大不同。不但林翼等不逊学生见到他都恭恭敬敬称先生,管宁学舍其他教师也都开始关注起这个大宋来的读书人,他们由关注而交谈,由交谈而相知,不久朱虚山上下人人膺服,因李阶自谓无号,学舍的师生便敬称他为朱虚先生——那是推服他学问全校第一了。众老师有意选他为管宁学舍的山长,但李阶却推辞了,仍然日复一日地呆在书楼做他的学问。 第八十九章 旧邦士子维新学(上) 这日林翼回校,先来拜见李阶。李阶慰问了一下林翼“兄长病情安否”,林翼也请教老师这几个月来管宁学舍各方面有什么进展,在看到李阶所撰的各个科目的新提要后,说道:“这提要比七将军写的详尽多了。先生,七将军他最喜欢有学问的人,见到先生一定高兴得紧!” 李阶道:“咱们现在整理的这些书籍资料,当初都是七将军下命搜集的吧?” 林翼点头道:“是啊。不过我们都是边做边学,连七将军也是如此。先生,你在大宋时学的就是这个吧?要不怎么能把学问做得这么好?” 李阶道:“不是。我也是边做边学。” 林翼奇道:“那为什么我们都觉得先生你对这些学问十分精通呢?许多我们看不出来的问题,你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 李阶微微一笑道:“我有一良师,经学文章得于明道先生,史学识见私淑涑水先生,《皇极》精要入康节先生堂室。我忝列其门墙之内,所学虽浅,却也打下了不错的底子。现在我们在处理的这些学问虽新,但根基尚浅,尚处于整理阶段,我转过来并不困难。不过将来再要深入就难了,还得依赖你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了。” 林翼听得半懂不懂,问道:“明道先生便是洛阳程颢先生吗?涑水、康节又是谁?” 李阶叹道:“你列我门墙,也算得诸位先生沾润,称呼祖师们却不当如此无礼。将来若到中原被士林同道听见,莫的笑话你粗鄙。涑水先生便是司马温公讳光,康节先生姓邵讳雍。” 林翼心中把李阶的话转一转,这才知道李阶说的正是司马光、程颢、邵雍,那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学者,一时间不由得心头耸动。 李阶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天资是很聪明的,可惜接触正学却晚了些,这些学术渊源,我以后慢慢跟你说吧。”顿了顿道:“这半年来我将七将军留在朱虚山的手迹都读遍了,他所学甚新,大逾我往昔所知。只是根底似乎不深。可用于时务,却略不足以论学。可笑北国无人,竟称之为‘第一才子’云云。” 林翼对杨应麒佩服还在李阶之上,听李阶言下有看不起杨应麒的意思,不服道:“先生是说七将军也不及你么?” 李阶道:“话不能这么讲。应该说他是极精明能干的人,若论世务我望尘莫及,至于学问则不够精纯……”说到这里对林翼道:“你这一脑子鬼主意都是学他的吧?嘿嘿,那也不错,将来也是个用世的人才。” 林翼见自己的长短被李阶一语道破,心想:“他们二位的学问我都没摸到边呢,没法评断的高下,却等七哥来了看他对李先生如何评价!” 女真建国初期,杨应麒号称“大金第一才子”,等吞并了东京道,张玄素、杨朴、张浩、王政等渤海士子相继加入,其经史功底都不在杨应麒之下,但论到知识的广博则远不如他,因此这个称号得以延续。 管宁学舍开学以来,聚集了辽河流域的斯文隽秀,众人在杨应麒的领导下孜孜不倦,讲学读书,学问日进,彼此唱和谈论,都觉朱虚山学风甚盛,辽南士子的学问就是大宋名儒也不能过。 及李阶北来,初时锋芒不露,但来了不到半年便将杨应麒所引新学全部贯通。不但津门的教师见到他多行半师之礼,就连渤海一等一的士子遇到他也无不相形见绌。杨朴、张浩等人本来倨傲,但和李阶有过深谈后便纷纷避席。 杨应麒在辽口曹广弼处从十一月初呆到十二月中,期间披阅了杨朴从津门转来的《汉部新礼议》《汉部新律议》两篇小文,作者李阶却是一个颇陌生的名字,掩卷大惊,对曹广弼道:“咱们汉部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高人!” 曹广弼道:“我打听过,这个李阶来津门虽有一段时间了,但直到近来才显露头角。只是你向来消息灵通,怎么反来问我?” 杨应麒道:“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半年多来被大嫂压着不让理事,日常关注也只在几处最要紧处,但毕竟没法像以前那样面面俱到,许多事情都生疏了。” 曹广弼点头道:“那你如今身子大好没?” 杨应麒道:“没什么事了,闲了这半年多,脑子倒是比以前灵光了不少!” 曹广弼道:“那就好。这段日子宋辽使者往来驰聘,我观国主意愿,伐辽之事就在眼前。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场仗一开打,在大宋、大金联手夹击之下,大辽便有灭国之祸!此战必然旷持日久,不是一年两年就会结束的。到时我们几个去了前方,辽南千头万绪的事务便都压在你头上,咱们汉部若没有你居中策应,只怕局势难以控制!” 杨应麒叹道:“其实我早就感到局势难以控制了。汉村还在会宁我们的事业还小,所以我才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但我们的事业越大,再想全面掌控便越难。顾得了东边,顾不了西边……” 曹广弼接着笑道:“顾得了汉部事,顾不了房中事!” 杨应麒脸尴尬一笑道道:“二哥你别笑话我了。现在辽金持衡的局面即将打破,接下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大变!你放心,我会抛开杂念,全心理会军政要务的。” “这才好。”曹广弼道:“大宋使团的事情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跟他们接触?” 杨应麒不悦道:“最近好几次事情,比如让王政回宋、两国国书往来等完颜希尹都不让我与会。和大宋朝廷通问的文书,完颜希尹连副本也不肯给我看!我们牵好了线,他们却想就这样把我们晾起来!真是岂有此理!”他哼了一声又道:“我当初也没想到国主这么精明啊,只是他不让我们再插手,我们也拿他没办法。话说回来,我们要的好处差不多都已经到手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看宋使怎么周旋了。” 曹广弼道:“国主的态度,我始终不是很放心。” 第八十九章 旧邦士子维新学(下) 北国的文明程度进化未深,至今仍然是一个强者为王的时代。从天山至于大海,部族之多不下百计。自阿骨打这个强者挟胜辽之威,将无数原本各有自家名称的部族整合到“女真”这面大旗下,一时间纵横千里,所向无敌。 这个年代正是世界性的低温期,虽然汉部先进的耕作方式和新作物的投入让东北大地的粮食产量大大提高,使北国民族有可能不通过南下掠夺也能生存。但女真人的野心业已形成,而大辽的政治又极为腐烂,就像一窝才吃得半饱的豺狼面前匍匐着一只又肥又病的羚羊,如何不流口水? 不过曹广弼的担忧,却不是为这只羚羊,而是为躺在这羚羊后面的那头更肥、更病的大象! “如今联宋攻辽之议将成,大战在即,汉部的粮草供应没问题吧?我听克忠来信说今年复州的移民特别多,民间的粮食十分吃紧,去年新增收的粮食全被新移民耗光了。” 杨应麒道:“民间粮草吃紧,一方面确实是由于移民大增,另一方面也是我对辽南备荒、备战之粮控制甚严所致。至于移民大增,就长远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咱们汉部畜力充足,农具精良,而新流入的破产农民又大多是种田的好手,分到土地后个个振奋。如今我们汉部治下的农民,上农上田一人可以产五六人之食,中农中田一人可产三四人之用。贫瘠的滩涂以及江源附近的林地、草地我都让卢克忠他们荒着,以护水土。现在复州的农地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如果接下来几年里还有这么多的移民,那不用两三年辰州、开州的荒地也会被垦完。而且咱们倡导的是精耕细作,单位亩产甚高,到时候或许能‘辽域熟、大金足’也未可知。” 曹广弼道:“近来从大宋来的移民越来越多,连带着辽口也汉风大盛,我甚是喜欢。只是这样下去,如果三州荒地开发殆尽而移民仍然滚滚而来,那可如何是好?” 杨应麒道:“把三州荒地开发完应该还需要过几年吧。再说我们还有个大流求岛呢,那里能容纳的农业人口比辽南大得多。若大流求岛开发起来了,那我们汉部的粮草就再也不愁了。” 曹广弼道:“要是大流求也开发完了呢?” 杨应麒笑道:“那怕要十年、十几年后了吧。那时候天下大势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十年二十年后?那个岛有这么大?” 杨应麒道:“一来那个岛确实不小,尤其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甚多。二来我估计流求在四哥的主持下发展不会那么快。四哥料理内政的本事有限得很,他能把航路保持住并在大流求站住脚跟已经很不错了!等在辽东的事情渐渐稳了,我还得物色一个利害的内政好手过去帮忙!” 曹广弼听到这里摇头道:“这件事情,你可就错了!” “我错了?” “嗯,今年六七月间的元部民会议你没来,但主持书记的胡茂是你的老部下,这些事情他去会宁时没跟你说么?” 杨应麒道:“没有。大嫂压着呢。我问胡茂有没有出现什么麻烦事,他说没有,我就不再问了。” 曹广弼笑道:“是了,大嫂让我们‘报忧不报喜’,如果部内一切顺利便暂时不要去烦扰你了。” 杨应麒见曹广弼这两句话来得突兀,问道:“元部民会议上捅出什么大事了么?” 曹广弼道:“在流求的元部民,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回津门后最好看看记录大事的档案。” 元,就是第一,曹广弼说的“元部民”,就是汉部的第一代部民。汉部在会宁立村设籍,这第一代部民的名字,都登记在汉部的第一本籍贯簿上,开头几个人,即是:狄喻、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萧铁奴和杨应麒。 之后汉部通过联姻、战争渐渐扩大,新加入的部民越来越多,慢慢就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籍贯簿。根据加入汉部的早晚,汉部内部有了第二代、第三代部民、第四代部民的说法,不过出于团结全部的考虑,折彦冲等人都力图淡化代与代之间的鸿沟——这是一件至今尚未完成的工作。 第一代部民共有三百六十一人,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二百九十二人,但登记在“元籍”的元部民,却已经扩大到约三千人。为什么元部民会越来越多呢? 原来,由于元部民是汉部的元老部民,所以虽无明文规定,但这些人在部中的地位实际上都比较高,其他部民在心理上也承认他们的“老资格”,这便让元部民形成了一种超然的地位和尊贵的自我认知。新部民在立功之后,往往便有将自己的姓名登记入元籍的诉求,汉部的首脑们因势就利,在征得老部民们同意之后满足了这部分人的需求,同时为了防止元部民的堕落与犯罪,慢慢形成了“入籍”和“除籍”的规矩。“入籍”和“除籍”的通路形成以后,元部民便实现了人员的流动性和选拔性,从一种籍贯上的资历,变成一种制度化的地位。由于元部民终身而不世袭,老部民犯错会被除名,而新部民又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元部民,因此这个规矩也有助于消除原部民的骄矜和新部民对老部民的抵触。 一方面,汉部内部优秀而忠诚的人都被慢慢吸纳进来;另一方面,这些人又分布在各个要害部门,成为汉部的骨干。目前元部民并不具有律法上的特权,但他们既是整个汉部的骨架,也是整个汉部的实权阶层。在这个乱世里,汉部要不断强大需要不停地吸收新血,所以常常出现后来居上的情况——比如杨朴、卢克忠等人便因为能力而被迅速提拔。但他们在汉部地位的真正确立,却仍是在他们也成为元部民之后。 在会宁汉村时,元部民每逢开春都会聚集在一起,如在死谷中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一般,朝敬天地祖宗。随着汉部的事业越做越大,这个纪念性质的聚会便渐渐成为一个带有政治功能的会议。流求开发以后,部分元部民作为骨干跟随欧阳适南下,为了配合季风北来的时间,以便在流求的元部民北上,元部民会议才从春节改为每年的六七月间。 在外地的元部民大多身居要职,元部民会议时谁该来谁不该来都有定制。如身在汴梁的周小昌例不出席,辽口鞍坡的军官两年一至,流求官吏三年一至轮流出席等等。而这些元部民聚到一起以后,除了互道各自别来之情,也向大会汇报他们在所在地的见闻,其中重要的事宜都会记录在案以备稽考。 今年的元部民会议杨应麒没有参加,他参加的最近一次元部民会议是在重和元年六月——也就是去年年中,那时候,陈正汇还在漂往流求的海船上。 第九十章 故人西来大梁城(上) 陈正汇是在重和元年七月到达流求的。欧阳适试用了他三个月后,觉得他很能干,开始让他助理流求政务,并在暂时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把庶政交给了他。那时候,意气风发的陈正汇虽然在老部民口中听说过他们有个什么“第一代部民的聚会”,但对这个“聚会”的底细却还不是很清楚。 在欧阳适离开流求的那段时间里,虽然这个书生已经开始延引大宋的士人,但办的却都是对流求、对汉部都有正面影响的好事。他还算沉着,不至于初来乍到就去触动流求已有的人事任命,所以在流求的元部民们都十分配合,而陈正汇也因此感到做事十分流畅。果然不久后欧阳适回到流求,看见岛内欣欣向荣的景象倍感高兴,和陈正汇之间的互相信任日渐增强。 在这种情况下,陈正汇开始着手,要将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安插到一些要害部门,可就在这时,他触到了汉部的花岗岩。 他去问欧阳适,欧阳适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些人,还得再看看。”从此之后,陈正汇留了心,慢慢地,他发现部内有一群人特别团结,相互间的往来沟通也多,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元部民! 元部民的存在,在汉部内部其实并非一个秘密。不过,由于类似的政治情况在中原已经消失了一千多年,如今大宋的政治生活中并没有类似的情况,所以陈正汇在来到流求的前半年里才没有特别留心!透过对元部民组织的重新审视,陈正汇再一次改变了他对汉部的看法。 “原来,我还是把汉部看轻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汗流浃背。原来汉部的谍报系统虽然对内不对外,但对内部却另有一套监督的路子。假如当初自己贸然投书朝廷,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这件事情,得慢慢来……” 他知道,自己若想在流求大展手脚,第一件事情,就是成为元部民,否则的话他便始终是一个副手或者临时代理人的角色!职业经理人再出色,不成为股东是无法真正掌控公司的。 他才萌生这样的念头,正准备北上参加元部民会议的欧阳适来找他了。 ——————“老四今年在元部民会议上,推荐了不少新人进元籍,领头的一个叫陈正汇。”曹广弼问杨应麒:“这个名字,你听过没?” 杨应麒沉吟道:“四哥好像说过这个名字,但……”但当初欧阳适当时提到这个人的说话方式只是略略点到,一语带过,并没有将之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讲。 曹广弼又道:“最近一年里老四在南边招了不少读书人,而这陈正汇,好像是来得最早的一个。老四试用了他几个月,后来看他还老实,便在上来看你的时候把流求的庶政交付给他打理!”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几个月就做上四哥的副手了,这样说来,这个陈正汇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了。” 曹广弼点头道:“确实很了不起。据流求的元部民描述,如今那里的秩序极有条理!虽然看得出治理的法子是从辽南搬过去的,但到了那里之后显然又有改善!现在流求说到政务通畅,可未必不如辽南!” “有这样的事!”杨应麒听了这话眉毛轩动:“四哥为人,志向远大而才能略嫌疏阔,当初他料理津门,公家财政便弄得错漏百出。四哥能牢牢掌控水兵、整合各方面的势力、保持东海航路畅通我不奇怪。但流求岛内也整治得这样出色,可就大出我意料了。” 曹广弼问:“你原本以为会如何?” 杨应麒道:“我原本以为在他四哥的治下,聪明的人、贪便宜的人、有野心的人都会特别高兴,新附民众在混乱自由中也会很活跃,却没奢望他领导下的内政秩序能有多少条理!我原来的计划是:等三五年后辽东的事情渐渐稳了,再物色一个利害的内政好手过去帮忙!”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有权力的人,并不一定要自己有那个才能方能办好事情的!津门既能来一个李阶,流求为何就不能?”说到这里,遥望南方道:“我没去过流求,甚至没去过江南!不过听你说流求和福建也就一水之隔,想必那里沾染东南风流也比这边容易。那里的老部民都说流求现在是‘小江南’了,有机会真想去看一看!” ——————当曹广弼南望的时候,陈正汇也正面向北方出神。 几个月前欧阳适经推荐以后,他现在已经是汉部的准元部民了。汉部早期的元部民入籍手续十分快捷——基本上是几个首领觉得可以信任,在村子里说起,老部民们同意便延引进来了——那是小国寡民时代才有的事情。但汉部大了以后,便多了许多的手续和关口,杨朴加入以后经过一年才成为元部民,而如今陈正汇已经到流求一年多了,既有政绩,又得欧阳适信任,却还要经过一年的考察期。和他同时提名的准元部民也一样。不过对这样一个流程,平心而论,陈正汇觉得很公平,也很必要。 忽然之间,他和曹广弼动了同样的心思,很想北上看看津门,看看那里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当然最重要的,是会会其他的几位将军,特别是那个杨应麒! “二哥,看来,我得选个时机下去走一趟了。” ——————杨应麒的话让曹广弼有些吃惊:“你不是说最近吧?” “嗯,最迟明年!具体的时间等我回津门把所有情况弄清楚了再说。” 曹广弼道:“如今北边诸事临头,你怎么能走开!” 杨应麒道:“北边打仗的事情虽大,我反而觉得没什么悬念。这半年我不理事,但汉部也能照常运作,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事情若是太过顺利,也是要担心的。流求的发展比我预料中快太多,马车走得太快,万一缰绳断了可是要失控的!” 第九十章 故人西来大梁城(下)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七将军终于回来了! 杨应麒还没入城,先派人找来林翼,两人就在郊外一处小池旁一边钓鱼,一边叙话。杨应麒按下正事不提,先问林翼:“你阿大还好吗?” 林翼心中奇怪,心想七将军怎么问这个?却仍点头道:“还好。” 杨应麒道:“我是听你阿大病了好几个月,所以问起。你让人告诉你阿大:养好身体要紧,钱赚少些无所谓,等将来……将来你长大了再赚回来。” 林翼哦了一声,杨应麒这才开始询问津门和朱虚山这半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林翼从头叙说,杨应麒对津门的事情并非完全不知,但这时再次一一提起,问得极为仔细,尤其对鸽书上看不到的事情更是关心。 将近一年不见,林翼的眼光见识显然又有不同,对津门各个方面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而管宁学舍内部的变化则更加让杨应麒喜出望外。当他听李阶评价自己“精明能干,娴熟世务,奈何根底不深,学问不纯”后,不恼反喜,说道:“咱们管宁学舍真的来高人了!这下好了,学舍方面的事情我有托付的人了!” 林翼问道:“李先生说七哥学问不纯啊,你不生气吗?” 杨应麒笑道:“我的学问本来就不纯。杨朴他们被我唬倒了,所以不敢这么认为,这个李阶……嗯,这位李阶先生却是有真学问的人!阿翼,你说我要是请他做管宁学舍的山长,大家服他不?” “当然服!”林翼见杨应麒如此评价李阶,不但增加了对李阶学问的自信,更增加了对杨应麒的敬佩,说道:“其实大家早有此心,只是李先生他推辞了。” 杨应麒道:“好!这件事情等我见到他之后再跟他提。”抛了鱼杆,骑马入城,城内民众望见,彼此走告,夹道来迎。 杨应麒在马上四向作揖,大声道:“大伙儿!我回来了!” 一个汉部的老部民在众人推举下拿着一大包东西走近,一脸乱七八糟的表情:“七将军啊!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捧上那一大包东西:“这是大家凑钱给你准备的!您一定要重振雄风啊!” 杨应麒听到“重振雄风”一词暗道不妙,却不敢多问,又不敢推辞,更不敢把那包东西打开来看,谢过了手下让从人拿好。杨应麒随机发表了一场激励部民的小演讲以后,在掌声中向大将军府而来。 人群也渐渐散去,正要进府,忽然一人吟道:“天下唯我不识君!”高昂清朗,声音有些熟耳。 杨应麒回头一看,大喜道:“邓大哥!你怎么来了?”原来却是在汴京结识的太学生邓肃!急忙翻身下马,执手欢迎。 两人相携进府。他们兄弟七人连同狄喻,只有折彦冲在津门有座大将军府第,其他人来到津门也都住在这里。杨应麒回来本该先去见大哥大嫂,但既然有朋友来到自要先行招待,便派人去内府告知。 杨、邓两人坐定,童子奉茶。杨应麒再次问邓肃如何会来津门,邓肃道:“上个月我忍耐不住,作诗讽喻花石纲暴政,惹怒了权贵,被朝廷赶出京城。本要回福建老家读书种田,后来想起你的邀约,便来看看。谁知到了清阳港才发现天下之势已非汴梁书生所能想见!我游荡了几天,坐船出海来到津门,一加打听,才知道我在汴梁见到的杨应麒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竟然是金国汉部的七将军!嘿嘿!这次我和明仲走眼可走大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邓大哥,不是我故意瞒你,只是我身份有些特殊,上次去汴京也是瞒着公家偷偷去,因此呆在东京不敢声张!还请大哥见谅则个。”顿了顿问道:“大哥来津门也有几天了吧?觉得这个小港如何?” 邓肃沉默半晌,问道:“有件事情,我要先问你,然后才好说话。” 杨应麒忙道:“邓大哥请说。” 邓肃又沉默了一阵,这才道:“你们汉部,到底是要干什么?” 杨应麒给邓肃问得一时无法回答,过了好一会才道:“邓大哥,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兄弟几人,还有汉部最元老的部民,大多是汉家儿郎。大宋疆域北不过燕云,我等流落北国,无所依归,诚不得已。这些年来靠着自己的打拼在金国内部取得一席之地,身在胡地而不失汉统,甚不容易。我们依附女真而起,所以大金是我们的宗主之国,赖以荫庇;但大宋却是我们父母之邦,根源所在。因此我们朝大金以忠信,怀大宋以恩情。我们兄弟几人促成大宋大金海上之盟,便出此意。” “真的只是这样么?”邓肃道:“你这番话若放在太平盛世,我信。放在今天,我却不敢轻信!” 杨应麒沉吟道:“然则邓大哥的意思是……” 邓肃道:“观汉部的建制与行径,便知你们志向不小!” 杨应麒道:“志向大小,要看时局!我等之愿,是让汉部民众丰衣足食,上下同乐。但我们绝不消极退守!当抗争则抗争,当进取则进取!一切以有利部民、无妨大义为依归!” 邓肃默然,杨应麒又问:“邓大哥,如今大宋朝廷自弃良才,不知大哥意欲何往?” 邓肃道:“不是大宋弃我,乃是朝廷受奸人所误!” 杨应麒道:“有天下者非一君,而是万民。治天下者不能唯独夫而诺,当由举国贤士共同努力!如今大宋朝廷君昏相庸,内外谄媚,虽萧曹房杜不能展其才。人生寿数能有几何?与其在中原困局虚耗岁月,不如在边地给民众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这一生也不算白过。” 邓肃眼神闪了两闪道:“你这是要招揽我么?” 杨应麒道:“不敢!只是大宋贤大夫多圄于眼前,圄于大宋,不能放眼万世,放眼万国!我只是希望邓大哥你能多看看多听听,然后再做决定。”顿了顿又道:“当初在汴京时,我的本意就是请邓大哥来津门读书饮酒。便请先由小弟安排住下。这里有书有酒,有山有水,在此小住,履殷商箕子之迹,被大汉管宁遗泽,讲盛唐英雄故事,此亦君子独善之乐,不知邓大哥意下如何?” 邓肃听到这里才笑了笑道:“也好。” 正好内府公主来请,邓肃听杨应麒说了完颜虎的身份,心中打不定主意,不知要以何种礼节去见一个北国公主。 杨应麒见状,便对完颜虎派来的侍女道:“邓大哥才来津门,等过几天安顿下来,我再作安排。”之后又派管家领邓肃在厢房住下。 安顿好邓肃以后,杨应麒忽然想起汉部部民送给自己的那一大包东西,拿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得两眼翻白,差点气得昏过去。原来那包东西竟然都是大大小小的壮阳药物以及壮阳药方,尤其惹眼的是那堆千奇百怪的条状事物,杨应麒认了好久,才分辨出其中几样分别是虎鞭、牛鞭、鹿鞭、熊鞭、狗鞭、马鞭、驴鞭,此外认不出来的大鞭小鞭金鞭银鞭不知有几种!众鞭品类之繁多,药方疗法之奇特,令人瞠目结舌。而部民呈献礼物时那句“愿七将军早日重振雄风”,尤足以在杨应麒房中绕梁三日! ——————下一章《东南东北乱局纷》又:大家给点面子吧,上了vip以后推荐排名直线下降,唉,点击也就算了,但推荐靠那么后实在是丢脸啊。 第九十一章 东南东北乱局纷(上) 邓肃和陈正汇刚到达流求时一样,一开始对汉部都保持着一种大宋知识分子的矜持与优越感。他在津门作客,与折彦冲、杨开远等相见以朋友之礼,折彦冲既无“礼贤下士”的造作,邓肃也没有高攀权贵的心态,彼此都觉得十分自然。邓肃能吟诗,会击剑,和折彦冲杨应麒都很谈得来。 这日杨应麒与邓肃喝酒闲聊,一开始多谈***民情,少涉军政要务。后来渐渐地扯到学术上,杨应麒忽然想起李阶来,便对邓肃道:“管宁学舍今年来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北国儒生本来自诩学问不逊中原名家,但自他来到后,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邓肃问起此人姓名师承,杨应麒将林翼的转述说了,邓肃想了一想笑道:“原来是他!” 杨应麒问道:“邓大哥认识他?” 邓肃道:“此人是元佑君子李深先生之子,十六年前策进士举礼部第一,魁冠南宫!” 杨应麒大喜道:“策进士第一,魁冠南宫,那是状元之才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来津门!” 邓肃叹道:“他虽然考了第一,但因是元佑党人之后,而当时朝廷正大贬元佑党人,所以夺了他功名,逐出京城。此事在太学多年传扬,我们这些后生小子们无不忿忿不平!”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想感谢现在在汴梁朝堂尸位素餐的皇帝宰相们!这几年流入汉部的士子与农民,几乎全是赵宋的遗贤与弃民。要是读书人在中原有官做,农民在中原有饭吃,谁会来这边隅之地呢?忽然想起李阶和邓肃是同乡,便问道:“说来李阶先生也是福建人,邓大哥以前可曾交往过?” 邓肃道:“论起师承、年龄,他都比我高了半辈。虽然彼此也算同乡,只是缘浅,未曾会过。” 杨应麒道:“我以往一回到津门,第一时间便去朱虚山。这次因为不愿匆忙去会他,所以才把此事推了又推。难得邓大哥刚好与李阶先生有些渊源,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便到管宁学舍瞧瞧,如何?” 邓肃道:“甚好。” 这日清晨下了一场好雪,杨应麒和邓肃骑马踏碎乱银,在朱虚山山门下马,杨应麒详悉朱虚山各处馆舍位置,知道李阶住在立雪楼,也不用侍从跟随,自引邓肃步行来寻。一路上邓肃暗暗品度津门的山川河流、建筑布局,或点头,或摇头。 杨应麒见他点头多,摇头少,笑道:“看来咱们这朱虚山布局还算可以,再多些文气便好。”邓肃笑而不答。 望见立雪楼时,但闻琴声如思,随风而来。两人立足听了一会,杨应麒小声笑道:“李先生想家了。” 邓肃不语。 又听一会,杨应麒赞道:“李先生胸中大有丘壑。” 邓肃亦不语。 再听一节,杨应麒暗暗皱眉,心道:“怎么琴声中有闪烁之意?他心里藏着什么事情么?” 看邓肃时,见他仍不语。 琴声转调,忽而变得激昂,激昂中又暗藏离骚,杨应麒心道:“今年年成不错,复州上下一片太平,怎么他心中却有此调?似有不常之志!”从此开始留心。 邓肃却忽然咳嗽一声,铮的一声,琴弦断了。许久,立雪楼内才有人道:“什么人在外面偷听?” 杨应麒看了邓肃一眼,朗声道:“明州杨廷应麒,南剑邓肃志宏,前来访朱虚先生。” 门内哦了一声:“原来是七将军来了,有失远迎!”门呀的一声,一个人走出来,杨应麒细细看他,见他双眉有飞扬之态,鼻梁隐突曲之节,至人中而归和顺,藏于几缕稀疏短须中,心道:“大宋人物,与辽南的‘土产’果然大大不同!” 三人礼见毕,李阶引入书房,煮酒待客。杨应麒环视了他这间书房,见书籍多,地方小,说道:“管宁学舍的学吏不识大体,太待薄先生了。” 李阶却笑道:“这楼名字起得好,我甚喜欢!至于屋子的大小精粗,却未曾在意。” 浊酒温了,三人把酒赏雪,杨应麒讲些商务算学、航海天文、辽东地理,李阶随口应答,畅如流水,又道:“书楼于商务、天文的资料甚多,但辽东地理的图案卷轴却大都只是存名,我无从着手,甚是可惜。” 杨应麒道:“辽东地理图涉及军务,不敢轻易放在书楼。先生要看时,可让林翼拿存目到我府上去取。” 李阶道:“方便么?” 杨应麒笑道:“不但辽东地理图,就是汉部的政务秘策,先生也可来闻问。” 李阶道:“七将军何以如此厚待?” 杨应麒道:“不是厚待,而是应该。我汉部光明正大,一些事情只是不欲外人知晓,却不必瞒部内君子。” 李阶哦了一声,眼神似有变化。杨应麒又问道:“先生远在福建,怎么知道津门的?” 李阶沉吟半晌,不愿撒谎,终于道:“是从朋友处辗转得知。” 杨应麒这时已经对大流求起了戒心,他心窍九转,灵机一动,试探地问道:“福建近海,先生可是从东海听来的消息?” 李阶眉头颤了颤,还未回答,杨应麒又追问了一句:“先生认得陈正汇么?” 李阶手中酒杯一晃,邓肃笑道:“李先生衣衫太淡薄了,北国天气冷,不似福建,可要小心防寒才好。” 其实复州一带地近海边,开发之后不似会宁苦寒,甚宜人居。立雪楼又有取暖用的壁炉,屋内并不太冷,但杨应麒也不说破,跟着邓肃的话头劝道:“先生为管宁学舍师生众望所归,当保重身体才好。” 李阶略一沉吟,知道以杨应麒的才智,若未曾注意到自己便罢,既然已经留心,那就再瞒不过了,干脆自己揭破,说道:“谢七将军关心了。不过刚才李阶失态,并非因为寒冷,而是着实吃了一惊。七将军既然猜到,那我也不隐瞒了。不错,我认得正汇!以师承论,我是他的师兄;以亲缘论,他是我的表弟!” 杨应麒大感意外,没想到他居然自己道破来历! 邓肃看看杨应麒,再看看李阶,陈正汇在大宋做的事情他听说过,却不知陈正汇和汉部有什么牵连,一时不知如何插口。 李阶目视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反应,杨应麒却没有过激的神色,只是颔首道:“汉部在会宁时,我常恐胡风过盛,以至于胡化而不自知。如今却好了,津门有李阶先生,流求有陈正汇先生,论学为政,均沾中原正气!甚好,甚好!” 李阶问道:“七将军怎么知道我与正汇有联系?” “猜的。”杨应麒看了邓肃一眼,说道:“志宏兄还不知道陈先生也在汉部做事吧?”呵呵一笑,把陈正汇也在汉部一事简略一提,跟着道:“这一年想来是我星芒黯淡,竟然将许多本该细心留意的事情都忽略了!当初从四哥那里听说陈先生在流求助理政务一事之后,我竟然也未上心,真是可叹可笑!” 邓肃笑而不语。 三人又谈论了些不紧要的人情事态,至傍晚方才告辞。李阶送到门口,邓肃忽道:“这朱虚山我甚是喜欢。却不知还有没有空闲的房子容我在此小住读书。” 杨应麒脸露欢容,道:“志宏兄若不嫌弃,我马上安排。” 邓肃没多少行装,说搬就搬,第二日便在杨应麒的安排下入住管宁学舍。邓肃搬走以后,杨应麒静下心来,喃喃道:“大宋敏锐一点的士人,已经开始向我们反渗透了啊!如果说流求的陈正汇是碰巧入局,那李阶先生来津门就绝非偶然!至于邓肃大哥,他的来到应该不是刻意安排的,不过见过李阶以后,事情仿佛就有了变化……这些人,这些事,这些变化,我到底该如何应对才是?” 杨应麒在纸上写下“陈正汇”、“李阶”、“邓肃”、“福建”等字样,心中忽而烦恼起来:“好像还有一个环节我忽略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陈正汇……流求……福建……李阶……福建……流求……啊!林家!” 第九十一章 东南东北乱局纷(下) 推荐:十七的《商业大宋》,时代背景相似而架构完全相反的作品。《边戎》的航海、商业版,本周网站精品推荐中。 ——————这个春节,林翎没有回泉州。 数年前,林氏宗族本来对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年轻人接掌家族大权不无腹诽,但如今林翎在家族中的地位却已经稳如泰山!因为自从林翎北上津门以后,林家的生意竟然在短短两年中便翻了几翻。不但南洋的商路维持得很好,更在津门和流求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虽然林家来得比欧阳家、黄家都晚,但这个家族却后来居上,不仅在北珠、茶马贸易中占有一席之地,更掌控着津门到流求航线的主导权! 如今,这个年轻人已经成为东海商圈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就连刘介、赵履民这些汉部的老伙伴都十分钦佩林翎的能耐:当谁也见不到杨应麒的时候,林翎能见到;从来不愿和商人们来往的二将军曹广弼家中,也曾出现林翎的身影;面对那个商人们一见就吓得脚软的血手将军萧铁奴,林翎竟敢从容开他的玩笑! 如今,林家在津门和流求的产业已经占据他们整个家族财富的一半以上,这并不是由于他们在泉州的财富萎缩了,而是因为他们在汉部辖地的生意增长得实在太快了!所以这一年林翎留在津门过年,不但商人们不以为异,就连林氏家族也觉得十分正常,认为这是生意上的需要。 杨应麒到达林府的时候,林翎正督促家族的计师清算帐目,听说七将军来访十分奇怪,两人内堂相见,林翎摒退了下人,问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道:“不出什么大事就不能来了?” 林翎笑道:“这是什么话!不过我正忙着呢,想来你这会子也不闲。” “还好。”杨应麒道:“你的身体将养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情了……”林翎见杨应麒沉吟着,奇道:“你说话办事从来直接,今天怎么有些吞吞吐吐?” “这次我来……”杨应麒道:“是要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陈正汇的来历,你知道不?” 林翎一怔,眉毛垂了下来。 “你知道?” 许久,林翎才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知道的?” “去年。” “去年什么时候?” 林翎冷笑一声道:“你在审犯人么?” 杨应麒道:“我问得急,是因为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你应该清楚的!” 林翎犹豫了一下,说道:“去年冬季,我北上之前。” 杨应麒变色道:“这么说我们在东京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 “是!” 杨应麒愠道:“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跟我说?” 林翎淡淡道:“去年冬天,我们在东京干什么来着?” 杨应麒愣了一下,说道:“饮酒赏雪,下棋聊天。” 林翎又问:“这是公事,还是私事?” 杨应麒道:“私事。” 林翎又问:“陈正汇的事情,是公事?私事?” 杨应麒呆了一下,说道:“公事。” “这便是了!”林翎道:“公是公,私是私!在私交上你我相得甚欢,但在家国大事上,我做什么事情自有我的道理!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给我们家族开后门,而你把那些生意交给我们家族来做,也并非因为什么交情!我说的没错吧?”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没错。” 林翎又道:“陈正汇的事情,我自有不想说的理由。再说以汉部布置之密,这种事情就算我不说,七将军迟早也会知道的,不是么?” 杨应麒默然。林翎道:“既然这样,我为何要在饮酒赏雪、下棋聊天的时候拿陈正汇的事情来扫兴?” 杨应麒一时竟无语以对。林翎道:“如果你今天是为这事来,那么我能说的就这样多了。年关了,今天我还有许多帐目没结呢。” 杨应麒不悦道:“你这是下逐客令了?” 林翎道:“要你是以七将军的身份来过问我们家族的生意,那我再忙也得推掉来陪你……七将军?” 杨应麒哼了一声拂袖而起,出门时候刚好遇到林翼进来,林翼见他满脸怒色,诧异地叫了声“七哥”,杨应麒却不顾而去。 林翼进来问林翎道:“阿大,出了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林翎道:“你回来做甚?” 林翼道:“李阶先生让我送一封信来给你。” 林翎奇道:“给我?”打开一看,信中又有一信,却是写给陈正汇的。林翎心中明了,却挡住了不让林翼看见,对弟弟道:“你去回李先生,就说我一定把他这封‘家书’送到。” 林翼答应了,又问杨应麒的事情,林翎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打听来干什么!回管宁学舍去吧,好好读书,除夕夜记得回来吃年夜饭便好。父亲不在这里,我们只好一起遥望南方嘱他老人家多福多寿。” 林翼满腹的疑惑,却不敢问。 不说林翼回朱虚山,却说杨应麒怒气冲冲奔出林府后,路上遇到萧铁奴,两人见面都是一怔,杨应麒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铁奴道:“我刚从辽口来,找大哥商量些事情。” 杨应麒心想他见完了曹广弼来见折彦冲,多半是谈论伐辽之事,当时正在大街上,便不多问。萧铁奴见他满脸烦躁,笑道:“你怎么像是在真生气?难得难得!出了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叹道:“我……唉,有些人的心思,我怎么也搞不懂!” 萧铁奴眼睛一亮,笑吟吟正想问什么,忽然街边窜出一个密子来,朝杨应麒萧铁奴微微鞠躬,奉上一个小纸团便转身消失了。杨应麒打开一看,却是一封加急文书,扫了一眼,脸色微变,萧铁奴见他脸色有异,问道:“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把鸽书好好折起,收入怀中,低声说道:“真是多事之秋!大金的萧何,似乎病危了。” “大金的萧何?”萧铁奴眼睛眯了一下:“国相撒改?” “是!” ——————推荐又跌出前十了,郁闷……下一章是本卷的终结章《国相逝事何从决》 第九十二章 国相逝事何从决(上) “不见国相,事何从决!” 女真歌谣中的国相撒改,此刻正由儿子宗翰宗宪搀扶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望着会宁方向问:“皇上……还没到?” “快了!”宗翰道:“爹爹,你先到炕上躺着!” 撒改点了点头,回到炕上,掀开褥子,抚摸着垒炕的厚砖道:“我记得,这炕,是汉部的人造的。” 宗翰道:“是。” 撒改又道:“我们现在住的砖房,也都是汉部的人造的。” 宗翰道:“爹爹和我住的房子是汉部良匠造的,其他人住的房子是模仿着造的。” 撒改点了点头道:“彦冲、应麒他们来了以后,我们的生活确实改善了许多。唉……粘罕,辽南现在怎么样了?” 宗翰道:“听说津门已经变得很富了,比当初的会宁汉村还富。吃住什么的都很舒服,就连我们一些宗室,去过那里之后都不想回来了。” 撒改道:“杨应麒果然好本事!我也知道辽南一定会好起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起来得这么快。”咳嗽两声,又问:“皇上还没到?” 宗翰道:“爹爹您别急,皇上今天一定能赶到!” 撒改道:“我的脑子啊,是越来越不灵光了。转不动了!我不怕别的,就怕见到皇上的时候脑子糊涂了。” “爹爹您想太多了。”宗翰道:“如今病着,就别再费神了。” 撒改叹道:“想得太多?确实是想太多了。汉部来到之前,我从来没感到这么累过。若我真能把这些事情丢开,也许可以多活几年呢!可是有些事情,若连我都不去想,还有谁能想到呢?” 门外忽有蹄声响起,撒改半撑起身来,宗翰目视弟弟宗宪,宗宪蹦跳着跑出去了,不片刻冲进来叫道:“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撒改就要起身,一个威猛的身影已经飞身进房,疾步闪到炕边道:“别起来!躺下,躺下!”正是大金国主完颜阿骨打。 阿骨打摸摸撒改的身子骨,责宗翰道:“这病比上次我来时更重了,你是怎么照顾的!” 宗翰低头不语,撒改笑了笑,对宗翰道:“带你弟弟出去会,我有些话要和皇上说。” 宗翰兄弟出去后,撒改抓住阿骨打的手道:“伐辽的事情,在准备了吧?为何把粘罕晾在这里?” 阿骨打道:“不是不重用他,是要留他在你身边!眼前最大的事情,就是你的身子!” 阿骨打另一层意思没说出来,那就是万一撒改有个好歹,有宗翰在家也好给老父送终。这层意思他虽然没说撒改也意会到了,摇头道:“这是什么话!伐辽报仇,是从你父亲到你的几个叔叔、到你的哥哥再到你几代英主传下来的夙愿!怎么能因为我而迟延?我这副骨头入土是早晚的事情,何必在意?粘罕这孩子堪用,该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去,别顾虑我。”说完又咳嗽。 宗翰在外边听见,取了汤水进来服侍父亲喝下,这才出去。他已是女真首脑人物之一,阿骨打和撒改谈话原不必避他,这番到门外去只是让两人说话更加自然些。 阿骨打道:“这两年你也太费心了!其实有些事情该放下就得放下!这样才能多寿!” 撒改摇头道:“我是什么人!撒改!只要女真大业得成,寿命长短又何必放在心上!”这番两句话说得急了,又咳嗽了一番才道:“伐辽之事,皇上你自有计较,我不担心。我担心的,却是汉部!这几年我细细思索汉部兴起的脉络,深觉杨应麒谋略之深远,布局之严密,委实可敬可畏。我以我心度他心,跟着他的思路走,脑子竟是大感吃力!我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当年让他们去辽南,本是我的提议,但现在回想,我到底是不是也入他局中?” 阿骨打皱眉道:“不至于吧。” 撒改道:“我当初有此倡议,在于自己以为对汉部的意向以及辽南的情况十分了解。但如今反思,我真的了解么?汉部之中有我的人在,我对汉部以及辽南情况的把握,有许多都是通过这些奸细窃得。可是如果杨应麒早就知道我在他身边安插了人,那我得到的那些讯息,岂非就是他故意让我知道的?” 阿骨打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撒改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在抢婚一事看出的端倪!皇上你真认为杨应麒是个蔫的?不见得吧。虽然我没什么证据,但我知道汉部中有一些人是不愿意杨应麒成为完颜氏女婿的。彦冲成为先主的女婿,那对汉部来说是有好处的。但若应麒也这样,对有些人来说就太过了。而杨应麒心中也许也如此想。他有这样的初衷,而结局又和他的初衷一样,这就大大值得怀疑了!折彦冲是汉部的心,杨应麒就是汉部的脑!抓不住小麒麟,便摸不准汉部的动向!” 阿骨打道:“彦冲有功无过,和女真各部的关系又都处得很好。虽然发展得太快,但我们也没理由贬黜他们,否则不但汉部不服,其他各部也不服!我们是新兴之族,信义若失,便无法领导各部!” 撒改点头道:“不错,这是最麻烦的地方!但事情再麻烦,也不能不管。祸患再微渺,也不能不防!狼在驯化成狗之前,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我们没理由贬黜他们,却可以分化他们!” “分化?” 撒改道:“正是!其实之前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只是找错了人!阿鲁蛮虽然与我们有同祖之源,谁知他竟然对汉部如此忠贞,把我们一番好意都白费了!但现在想想,阿鲁蛮对汉部而言,只是一员干将而已,拉走了他,也不足以动摇汉部的根基!我们要想分化汉部啊,得从别的人入手!” 阿骨打想了想道:“曹广弼,萧铁奴!” “原来皇上也早有此心。”撒改欣慰道:“这两个人,才是折彦冲的左膀右臂!若断其一,则汉部战力减半,若两臂俱断,则折彦冲有军无将,有将无帅!虽然还不算孤家寡人,但从此再无倾覆之力。就算还能掀起风浪,却也动摇不了全局了!到那时就可以放心地把他作为我们完颜氏的鹰犬来圈养了。折彦冲挺立如树,杨应麒蔓延如藤,若折彦冲不振,杨应麒失去了依凭,谋略再多也无用武之地了。” 阿骨打道:“但曹、萧都是彦冲的把兄弟,如何分化?” 撒改道:“要分化这两个人,还是得从杨应麒处入手。若不先对付杨应麒,那我们就算有什么厉害招数,只怕也会被他一一化解。若杨应麒乱了,则汉部也势必跟着乱!这头小麒麟啊,谋略是很深的,智计也足,可惜为人不够狠,有时候甚至有些婆婆妈妈。这几年我暗中窥测,觉得他若认准了目标去谋划一件事情,那便罕有破绽。但不知为何,他去了一趟汴梁之后,行事就变得有些迟疑——甚至混乱了。” 阿骨打沉吟道:“听说他被一个妖僧给迷惑了,难道到现在还没好?” 撒改反问道:“皇上你认为是这样?” 阿骨打思虑半晌,说道:“又像,又不像。” “妖僧的事情,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至少我也不认为这是主因。不过汉部的走向,确实是在他去了一趟汴梁之后,才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皇上,汉人的围棋,你学过没?”撒改见阿骨打摇头,便继续道:“我浅尝过,知道下这棋,最要紧的就是看谁算得远、算得准。庸手下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高手下棋,却是看到六七步、甚至十几步之外。若算准几步之后会出现麻烦,那连带着对眼前的棋路也会迟疑起来。汉人有个词来形容这种情况,叫做‘举棋不定’!” 阿骨打顺口道:“举棋不定!”似乎对这个词颇感兴趣,顿了顿,又问道:“若遇到举棋不定的情况,下棋人却当如何应对?” 撒改道:“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停下来想清楚了再下。” “停下来?”阿骨打冷笑道:“他停别人也停?” 撒改微微一笑道:“下棋的时候,对手自然会等着的。可惜……” “可惜军政大事毕竟不是下棋!” “不错。”撒改道:“所以这一年来汉部的情况,似乎有些迷乱了。甚至到现在为止,走向也有些古怪。想来小麒麟心里的棋路到现在还没有打开!” 阿骨打沉吟道:“你说这杨小子究竟在为什么事情举棋不定?” “眼下还不明了,但他既是在汴梁一行之后‘病发’,则这个心结多半也和大宋有关。”说到这里,撒改叹道:“我自接掌国相一任之后,冲锋陷阵的事情向来过问得不多。但对蠡测人心以调和各部,却颇有一份自信。杨应麒这娃儿心智早熟,想得甚远。若要知道他的烦恼,便不能看眼前,而要想想三五年后——甚至十年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十年之后?” 撒改握紧了阿骨打的手,问道:“皇上,外事攻伐,我不如你熟悉。对大辽之战,你心中胜负如何?” 阿骨打道:“自我们起兵以来,契丹人连一个漂亮点的仗也没打过,可见国中无人。咱们一路路扫过去,平定三京、捉拿阿适不过迟早的事!但大辽毕竟立国久远,根基深厚,要荡平它怕还要花些功夫。” 撒改点头道:“皇上既然这样说,那想必是差不了了。汉人有一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折彦冲谋划军国大事常与皇上你暗合,则他对辽、金胜负的看法,想必和皇上差不多。折彦冲有此认识,则杨应麒多半也是!” 阿骨打点了点头,撒改又道:“辽、宋乃是百年敌国!若我大金灭辽而兴,则势必与大宋接壤。虽然我们已与大宋结盟,但将来的事情,毕竟还是很难说的。” 阿骨打道:“大宋能出彦冲、应麒这样的人物,又是华夏上邦,想必是不弱的。不过我看他们派来的使者却很是一般,甚至有些软弱,与彦冲他们相差甚远。哼!这事等灭了大辽再说吧!若大宋确实强劲,那便与它划界为邻……” 撒改紧接着道:“若大宋比大辽还软弱呢?”阿骨打沉吟不语,撒改道:“从杨应麒对汉统如此执着一事来看,他对大宋只怕仍甚有情义……” 阿骨打眼中精光闪烁,犹如虎狼忽然看见了猎物:“你是说,他怕我们连大宋也一起吞了?” 撒改忽然咳嗽起来,连咳了七八声,而阿骨打却仿佛还在咀嚼自己方才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对堂兄的嗽声竟是置若罔闻。 第九十二章 国相逝事何从决 (下) 撒改咳了好一会才停下道:“我们女真兴起不过数年,灭辽已属过望,若再要吞宋,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不过当初我们起事之初,也没想到能这样顺利啊!所以杨应麒有这个顾虑也是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很多事情便都能解释了。” “若真有那天……”阿骨打眼中散出摄人的光芒来:“那他们兄弟几个可就尴尬得很了!” “若真有那天……”撒改忍住咳嗽道:“皇上你便命汉部为前锋!兵临宋土!” 以阿骨打之雄,听到这句话也不禁一震!兵临宋土!那是何等的诱惑! 撒改道:“狄喻近来旧伤复发,病痛缠身,死是死不了,人却被折磨得有些心灰意懒了。剩下这兄弟七人,也都有各自的缺点。彦冲毕竟已娶了阿虎,于大金不利的事情没有别人推动他是不好牵头的。杨应麒的心结到现在好像都还没解开,决心未定,正好利用!曹广弼战谋精密,足以独当一面,但我看他为人却嫌执着了些——对名利执着的人会被名利蒙蔽,对忠义执着的人会被忠义蒙蔽!只要将他们陷于两难境地,不需别人插手,他们自己会乱!” 阿骨打道:“说下去!” 撒改道:“至于杨开远,中人之才尔,这些年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足为虑!欧阳适钻营奔走,阿鲁蛮冲锋陷阵,倒也是一时之选,但这两人都缺乏动摇全局的力量与见识。而汉部还有一个人才却值得我们多加栽培!那就是……那就是……”说到这里撒改脸泛红潮,又是连连咳嗽。 阿骨打道:“萧铁奴!” 撒改勉强止住咳嗽道:“不错,就是这个蒙古杂种!”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撒改握紧了阿骨打的手,说道:“汉部有三难:一是辖地太小,做大事施展不开手脚,若谋自立腹地又太浅,抵挡不住大军的雷霆一击;二是与我们有君臣名义,行事不能谮越;三是兄弟几人,所谋不一!彦冲和我们已有默契:今后功劳再大,但受爵位,不扩封疆。这很好,很好!将来他再立功,尽管给他加官进爵!而对他的几个兄弟则当区别对待,尤其对萧铁奴要多给些好处,多给他些机会立功。让他超过曹广弼,超过狄喻,直逼折彦冲。到时候不需要我们做什么,他自己会要求的!萧铁奴若与折彦冲平起平坐,那其他兄弟势必人心浮动。羽箭捆在一起难以折断,分开了却当不住两手一掰!到得那时,他们兄弟几人便是我完颜宗室的一头头鬣狗,听话的就养起来,不听话的就……”说到这里一声大咳,咳出七八点血星来。 阿骨打连忙唤宗翰进来服侍,这次宗翰没再出去,只是坐在炕边替父亲捶背。撒改握住阿骨打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这时又加了几分力气,说道:“汉部之事,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皇上,我是看不见了,但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解决,不要将这么难办的事情留给子孙……” 忽然脚步声乱响,撒改收了口,便见宗宪来报:“彦冲哥哥来了!” 宗翰看了阿骨打一眼,说道:“快请!” 折彦冲入内拜见阿骨打,又给撒改请安。撒改颤抖着手让他近前,抚摸着他的额头道:“辽南的百姓,还好?” 折彦冲道:“都好!玉米、谷子都收上来了,明年不会缺吃。” 撒改点头道:“好!做得好!我老了,没几天日子了。将来辅佐皇上、兴旺大金的重担,就落在你们年轻一辈的肩上了。” 折彦冲道:“国相厚望,不敢有负!” 撒改道:“好好干!好好干!”说完双目一瞑,似甚疲倦。 阿骨打道:“好了,都出来吧,让国相休息。”让宗宪留下照顾好父亲,便带着折彦冲和宗翰出门。三人走到野外,阿骨打对宗翰道:“我要为你父亲休兵半年,如何?” 宗翰道:“不可!国族大事,岂能为私情耽搁!” 阿骨打道:“若我要你现在就领兵出战呢?” 宗翰道:“这才是我父亲所愿!” 阿骨打示意嘉许,对折彦冲道:“伐辽之事,你看如何?” 折彦冲道:“宋金联手,必可大胜。” “宋人不能倚仗。”阿骨打道:“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 折彦冲和宗翰齐声应道:“是!” 阿骨打道:“你们各自准备着吧!一等辽边有隙,便可出击!彦冲,粮草由你治下三州负责,吃得消么?” 折彦冲道:“一年之内,三州备战仓可以支持全军。一年之外,需从辽阳府其它各州调派补充。” “一年?一年够了!”阿骨打道:“一年时间,还不够我们把大辽的上京中京拿下吗?拿下了上京中京,还需要我们从后方运粮吗?” 宗翰道:“不必!就地征粮,以契丹粮饷,养女真精兵!” 大宋宣和元年,辽天庆九年,金天辅三年,岁末,淮东大旱,大宋京西路饥荒,而大辽也不好过。东方世界唯一显现出欣欣向荣之态的,反而是僻处东北的金国。尤其在辽南,虽然这年年成一般,但农民们在政府征收定额粮饷以后,仍然有余粮卖给商家。只是辽南的农民都开始学乖了,这几年的经验告诉他们:粮价大涨的时候还没到呢!那些有条件的村子都开始筹钱修仓,要把粮食储到来年等个好价钱。 杨应麒虽然还没能力做个七情不动只为利益的政客,但在这山雨欲来时节还是自制地抛开那些暂时解决不了的烦恼不去想它。 “外部的事情似乎走上轨道了……可是汉部内部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杨应麒遥望来流河方向,那里有一个老人正在死亡边缘上挣扎:“国主,国相,我把你们都瞒过了,可我自己又被别人瞒过!唉,他们这样的能人,如果可以与我同心协力那该多好!” 门帘唰的一声,杨朴走了进来问道:“七将军,你一个人喃喃自语在说什么?” 杨应麒一笑道:“我在说我被人以我之道还施我身。” 杨朴一愣,也不知杨应麒具体指什么,便见他摆手问自己:“你怎么来了,是宋使团的事情出了变化么?”在汉部搭好关系以后,阿骨打便让完颜希尹主理对宋事宜,不让杨朴插手,杨应麒知道这事争不得,便暗示杨朴退出,但对于决议的变化仍然十分关注。 杨朴道:“不是宋使团出了事情,是辽使团出了事情。” “哦?”杨应麒道:“他们犯了国主什么忌了?” 杨朴道:“几个月前大辽又派来使者前来册封,先前国主要求的是‘大圣大明皇帝’,但大辽使臣说大圣二字和他们先帝重号,希望改易。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回,国主终于不耐烦了,怒火大发,把正使拘禁起来,将副使赶回去让他告诉辽主:‘你不册封,我亲自来辽京取你国印册书!’话说到这份上了,只怕……” 杨应麒笑道:“没什么只怕的,按国主的性子,这仗就要开打了!放心吧,咱们一定会赢的。” 杨朴道:“兵事凶险,还是小心些好。” 杨应麒道:“凶险?嘿!当初大辽还能调动几十万大军的时候都被我们打败了,何况现在!”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小心!”杨朴道:“若大金上下都像七将军你这样对大辽心存不屑,只怕要出乱子的!当初赤壁、淝水,不都是这样么?” 杨应麒被杨朴说得一怔,随即道:“大辽好像没有周、谢那样的名将,要想反转局面,恐怕不易。” 杨朴正色道:“有没有名将,要打过才知道!从来都是打了胜仗出名将,而不是有名将就一定能打胜仗啊!” 杨应麒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现在的情况,和赤壁、淝水还是不同的。孙权不像耶律延禧这样昏,而萧奉先又绝无谢安那样的大才!就算大辽真有什么厉害人物,在这昏君佞相手底下也绝难成事。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准备粮食,可别到时候三哥要粮的时候拿不出来!”说到这里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其实黄龙府、东京那边又不是完全没有存粮,国主却总喜欢把大部分的粮草供应压在我们头上,真不爽!” 汉部有多少粮杨朴心里是有底的,斜了杨应麒一眼心道:“你还不是把辽南真正的家底瞒得紧紧的!”但这话却没说出来,口中问道:“国相的事情,该怎么准备?” 杨应麒沉吟道:“这事让大嫂按女真礼节办就好。女真全族这会子怕没什么好心情,咱们别做出头鸟让人家觉得烦。” 忽然一阵北风刮得琉璃帘动,夹着几片雪花打进来,杨应麒举袖遮住脸面,脸颊被雪花击中处冰冷如刺,冻得杨应麒心头冷静,便闻门外有人高叫:“不好啦,国相薨了,国相薨了!” 杨应麒呆了一下,这本是个意料之中的消息,但此刻听到仍然让人感到怅惘。他走出院子,拈了一片雪花,投入结冰的小池当中,便如一颗白子投入棋盘,叹了一口气道:“不知当叹惜还是庆幸!” 杨朴问道:“叹息什么?庆幸什么?” “叹息的庆幸的,都是同一件事。”杨应麒道:“我辈以天下为棋盘,而如今下棋的人……又少一个!” 《边戎》第六卷《和战倾斜》完,请关注第七卷《萧墙内外》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萧墙内外 第九十三章 书生仗剑北游(上) 春风渐暖,永宁港一片繁忙气象!这个小港虽然不及津门,也比不上辽口,但这里是辽东半岛粮草的中转处,因此另有一种和津门、辽口完全不同的繁忙。 杨开远正在永宁河口督促运粮上船,忽闻有人呼叫自己,回头看时,却是杨应麒在汴梁时认识的太学生邓肃。杨开远兼通文武,对读书人也十分看重,何况邓肃来自大宋,彼此更增亲切,所以两人虽然只是见过两次面,但杨开远已经颇不将邓肃作部外人看待,这时见到,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邓肃笑道:“我在管宁学舍读了一个多月的书,读得闷了,便四处走走。出了津门一路往北,循着阡陌,贪看这一片又一片的新田亩,竟然走到这里!” 杨开远点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才不会成为书呆子。”这些农田的规划建设有他的一份汗水在,所以听邓肃夸奖心中也微感自得。 邓肃问道:“三将军这一趟船是要去津门么?” 杨开远笑道:“不是,是要去辽口。” 邓肃大喜道:“辽口!甚好,我也正要去呢!能否搭个便船?” 杨开远怔了一下,点头道:“好。” 他们两人上船时刚好给来此巡视的杨朴望见,向永宁的兵吏问明情况,骑马回津门跟杨应麒说了。杨应麒奇道:“你不做正事,这么急跑来这里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杨朴道:“这个邓肃虽是七将军你的朋友,但他不做我汉部的吏属,甚至不入我汉部民籍,只是每日家拿着七将军你的帖子四处打秋风!” 杨应麒笑道:“那有什么打紧!我们津门的商人富得很,来一两个打秋风的打他们不穷。再说,邓兄是有志向的人,断不会拿着我的帖子招摇撞骗!” 杨朴道:“他要是只是招摇撞骗哄些钱财花,那反而没什么打紧。只是我看此人走过的地方,不是我们汉部的粮饷之源,就是我们辽南的险要之地,只怕他的来意没那么简单!”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你这双眼睛,倒也毒得很!邓大哥做得那么漫不经心,居然也被你看破!” 杨朴道:“听七将军这么说,莫非对这邓肃的作为早就心中有数?” 杨应麒道:“志宏兄初来的时候,确实像是来散心的,但来到这里之后,似乎目的就变了。我想他大概已经对我们产生兴趣了。不过对他这种改变,我都往好处想了。” “兴趣?”杨朴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原来七将军是希望他加入我们汉部,所以故意示之以宽容。” “不错。当初你不也是这样进汉部的么?” 杨朴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是没错,但今日之汉部已非会宁汉村,我们的家业大了,这些宋人没有真心归附之前,七将军你还是不要太过宽纵的好。尤其是现在宋人越来越多了,可别给他们鼓动起什么风潮才好。” 杨应麒皱眉道:“什么宋人、辽人?来到这里,大家都是汉部部民,说的是一样的话,遵循的是一样的规矩!对于邓大哥,你也不用如此。这他是正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什么不测之心,但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能干什么去!” 杨朴道:“为政之道,当防微杜渐……” “却更当海纳百川!”杨应麒奇道:“当初才来津门时,你对我延引宋朝读书人也很赞成啊,现在人家一批一批的来了,怎么你反而不乐意了?” “就是因为他们来得太多太快,所以朴之才担心!”杨朴不安地看着杨应麒:“七将军,朴之还是觉得人心难测啊!” 杨应麒道:“人心难测,但手里有没有兵权政权却是看得见的事情!放心吧,这个度我会把握的。只要他们一日没有走进中枢,便干不了他们一开始想干的事情。” 杨朴道:“若进了中枢呢?七将军,现在咱们汉部可没限制这些新来的宋人进入中枢的体制啊!” 杨应麒道:“为什么要有这个体制?若他们有能力进入中枢便让他们进来好了!若这些人一步步地在汉部的系统内爬,就算让他们顺利掌握了中枢权力,这段历程势必十分漫长!在汉部呆上如此长的时间足以把让他们的观念完全改变。” 杨朴沉吟道:“若是慢慢来,也许为害不剧,但要是突变呢?” “突变?”杨应麒怔了一下道:“他们手中没有兵权,怎么突变?”他说到这里心里一突:“兵权?”却是被自己无意脱口的话给触动了。 杨朴道:“我总觉得,这些宋人来得太多不会是件好事!而七将军你又对他们太过优待,将来只怕是要出乱子的!不过既然七将军心中已有打算,那朴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走了后,杨应麒静下来思索,心道:“突变!杨朴可点到了一个我忽略了的问题!兵权?嗯,陈正汇和四哥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四哥是否已经受他影响了呢?还有,邓肃去辽口干什么?难道……”想到这里忙唤来林翼,问他最近李阶先生都在干什么。 林翼道:“先生最近忙得很,又调整学舍的课程,又写了好多信件,派人送去大宋,延请大宋名儒前来传道授业。” 杨应麒听了心中欢喜,说道:“我听你阿大说过他的师承,若有他出面,不出数年,我们管宁津门多半便处处是大宋遗贤!” 林翼眼睛露出笑意:“你和阿大和好了?” 杨应麒皱了皱眉道:“本来就没什么事情,不说这事了。我帮你告个假,你现在就去帮我办件事情。” 林翼已不像一两年前那般欢呼跳跃,然而眼里的兴奋亦已表露无遗:“七哥,你终于想起要让我做事了。” 杨应麒道:“这件事情可以说是公事,所以却不可让你阿大知道。” “晓得。”林翼道:“只要我说是替‘七将军’跑腿,阿大一般也不会问的。七哥,到底什么事情?” 杨应麒取出一幅地图来:“你把这个送给二将军去,就说让他订正其中谬误。” 林翼听到“二将军”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有些失望:“就这样?” “别小看这件事情!”杨应麒道:“这幅地图十分重要,不是亲信我不敢交托。” 林翼这才恢复了几分动力,杨应麒又道:“此外……你和邓先生混得熟不?” “熟!”林翼道:“我们可是在汴梁就认识的‘故人’啊!学生里面我和他最要好。邓先生在我们学舍住了三十几天,至少去见了李先生二十几次!我又经常在李先生那里混,所以经常见面。” 杨应麒道:“我听说他也去了辽口,你若遇见他就不用急着回来,陪他到处走走。你地方熟,刚好做他的向导。” 林翼眼皮搭拉一下,随即展颜笑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第九十三章 书生仗剑北游(下) 杨开远的粮船图稳不图急,因此走得不快,虽然先发,但只比林翼早到半日。到了辽口后曹广弼的副手石康来接,杨开远对邓肃道:“粮草交接事宜烦杂枯燥,且我另有事务要忙,不如志宏兄先行上岸游玩吧。”邓肃称善,杨开远便派了一个仆人带邓肃去游辽口。 晚间杨开远办完事情,邀了邓肃一起去二将军府。邓肃问道:“是曹广弼将军么?” 杨开远道:“是啊!我们兄弟几人里头,以二哥最念故土!但凡大宋有人来到他都要过问的。志宏兄是母邦高士,二哥见到一定喜欢得紧!” 两人来到时曹广弼还在营中未回,杨开远便让曹府的管家去军营通报,他知道曹广弼几乎是以军营为家,若不通报,只怕他彻夜不回! 这府第杨开远常来,他和曹广弼虽然异姓,但患难与共,亲逾骨肉,因此在这将军府中丝毫不见外,算是半个主人,指挥仆役准备晚宴,并安排了邓肃住在东厢。 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听门外有人报道:“二将军回来了!” 邓肃举目看去,便见杨开远引了一个男子进来,二十五六岁年纪,顶上一条红色头巾,脖子上一块青色胎记,满身汗臭,见到邓肃拱手道:“这位便是邓先生吧?方才从军中相扑回来,一身狼沆,还请见谅!”告了歉,入内梳洗去了。不久出来,却换了一身儒服,洵洵然不似一个武夫。杨开远给两人正式引见,邓肃在汴京交游天下豪杰,身上自有一股傲啸之姿,因此曹广弼一见他便觉投缘,不必等杨开远来说好话,三言两语便如旧交! 晚宴起筷时,曹广弼道:“凤凰不与鸦雀同枝!应麒结交的朋友,果然是好男儿!” 邓肃笑了笑,正要说话,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二将军在说我么?”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少年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十七八岁年纪,背着一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卷轴,正是林翼! 曹广弼笑道:“我说谁这么无礼,原来是跟在麒麟屁股后头的小狗来了!” “二将军不厚道!”林翼气鼓鼓道:“我两百多里路赶来,你酒也不赏我一杯,还嘲笑我!” 林翼来过辽口两次,两次都住在曹广弼府上,曹广弼也不和他见外,抡起一个还没开封的酒坛就向他砸去,喝道:“好!赏你酒喝!” 林翼手一合,接了过来,拍开封泥灌了两口。曹广弼看得喝彩:“小子!这两下身手不错!哪里学的?” 林翼吞下酒道:“悟明和尚那里学的!” 曹广弼哦了一声道:“是他啊!这和尚有两下子!我听说开了一所什么禅武院,怎么不开在辽口,却跑去津门!” 林翼笑道:“那边赚钱啊!他开了还不到半年,现在门下弟子怕不有几百人了!” 曹广弼冷笑道:“几百人!他教得过来么?” 林翼道:“分班啊!再说教武功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大宋那边来了好多禅家的武僧,现在大宋皇帝正逼着和尚都做道士!武僧的日子比文僧更难过,听悟明和尚说这边有这样一个路子都跑过来了!” 曹广弼点头道:“原来如此。哼!现在聚集在辽口、津门的无赖子弟是越来越多了,也该有这样一些武院,一来约束约束他们,二来野让这些人有个发泄力气的地方!” 林翼道:“二将军,你干嘛不把这些人都招到军营去?” 曹广弼笑道:“辽口当有多少兵马是有定制的,不能凭我说招就招!”再说下去便涉及军略,当下顿住了,问林翼:“你这次来干什么?是应麒要你来干什么吧?” 林翼道:“七将军让我给你送一幅地图来,请你改订。”说着取出地图,曹广弼接过,当着邓肃的面打开,邓肃扫了一眼惊道:“大辽上京!这是军务,志宏回避一下吧。” 曹广弼笑道:“回避什么!不用!这图算不得什么机密!”在图上弹了弹道:“这图还是太粗!能行军的小路没标出来。”把地图卷了起来心道:“这图是我半月前才改订完给应麒送去的,他半点不动又送来给我,这却是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时,邓肃问林翼道:“你不用上课么?” 林翼道:“给七将军办差呢!李先生说了,我不是沉潜读书的料,将来是用世的人才!常常出来走走,就当是历练。” 曹广弼看了林翼一眼,心道:“莫非应麒送图来是虚,派这小子来才是实?然则派这小子来我这里干什么!” 却听杨开远道:“起筷起筷!什么地图,收起来吧!又不是兵临城下的军国要务!别耽搁了肚子!” 曹广弼一笑,把杯劝酒,一夜欢愉。晚间曹广弼与邓肃连床夜话,多问大宋近事,说到蔡京误国,朱勔害民,激动得拍床大骂!直说到五更鸡蹄,曹广弼跳起来道:“睡不着!不睡了!”拔了剑走到院子中在凌晨的冷风里舞了起来,邓肃出来看了一会,也在兵器架上取了剑与曹广弼对舞。 舞到酣处,邓肃跳到一边吟咏起来:“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诗章尽,剑回鞘,曹广弼叹道:“吴钩在手,奈何不能为朝廷除贼!” 邓肃道:“男儿报国之道,非仅一途!” 曹广弼心中一凛,正要说话,却听一个人道:“邓先生,男儿报国之道都有哪些啊?”循声望去,只见林翼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刚才那句话问得就像一个学生在向老师请教!曹广弼和邓肃方才都沉醉忘情,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 邓肃沉吟道:“心怀忠义,见机而作!报国之路,并无固定!” 林翼听了,若有所思。 曹广弼手中长剑指着林翼道:“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跑来干什么?” 林翼作了一个鬼脸道:“你们还好说!这么早起来舞剑!舞剑也就算了,还吟诗!吟诗也就算了,偏偏吟得那么大声,叫人怎么睡觉!” 曹广弼大笑道:“如此诗篇,还能小声低哦不成!自然要放声而歌才痛快啊!” ——————下一章《将军跨海南巡》 第九十四章 将军跨海南巡(上) 林翼的书信到津门时,杨应麒正在会赵履民。 这个早在汉部创立之前就与折彦冲等人有过接触的燕云富商,如今已是津门商会的会长,在民间地位甚高。由于他和汉部的利益已捆绑得十分紧密,因此一些军政要务杨应麒也让他与闻参详。 赵履民本人离开大辽南京以后,他残存在那里的势力有一部分便成了汉部的间谍。赵履民来津门后那些人委实蛰伏了一段时间,但现在风头渐渐过去,这些人又开始活跃起来。 “我们在大辽中京、大宋沧州的琉璃店、蔗糖店、酒店收益如何?” “销路都不错。尤其中京的琉璃店获益甚多。”赵履民叹道:“大辽四处荒馑,偏偏这等奢侈物如此好卖,李处温那个副宰相,一次就敢买十万贯的宝货!唉……” 杨应麒冷笑道:“这就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聊了一会商务,杨应麒又道:“今天请你来有几件事情,第一件是关于过些天我要到海上列岛巡视的事情,我在这里先和你通通声气,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将来万一有商家起疑你措手不及没法帮忙处理。” 赵履民怔了一下:“七将军你到海上列岛巡视,又不用去多久,有什么商家会那么无聊起疑心闹事?”忽然心头一动:“难道七将军你要远行?”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不错,是远行。我要去一趟大流求。这事如今知道的人连你在内不过五个,你的口可得给我紧点。” 赵履民吃了一惊,连忙答应,他在大流求没多少生意,而且听杨应麒口气是早已决定了的事情,便不多问。 杨应麒又道:“第二件事,是关于赵观。他是从你家出来的,但近年来多替我们奔走军情秘事。他本人有意试试仕途,但他毕竟是你的人,因此托我来向你正式提出。” 赵观的意思赵履民也早知道了,忙说:“观弟这些年为家族的生意出力甚多,如今他得以跻身仕途,我这个堂兄自然也十分赞成。” “这第三件事情,也和第二件有关。几年来你帮了我们不少忙,比如已经接近李处温的赵登,还有沧州知州的幕宾罗贤齐都出自你门客之中。这些功劳我们都记着。但现在这些人涉及的机密军务越来越多……” 杨应麒还没说完,赵履民已道:“七将军的意思我懂得。从今往后,这些人的事情我决不会以家主的身份去过问,安安乐乐做我的商会会长、太平富翁。” 杨应麒听了微笑点头,说道:“你如此想我和大将军都很欣慰。让令公子好好读书,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两人说到差不多时,林翼的书信到了。赵履民见状便辞了出来,出门时却见一辆马车刚刚停在府外,林翎正探身出车,笑道:“林公子,你也来见七将军么?可巧了。” 林翎微微一笑道:“我来辞行。” “辞行?南下么?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赵履民微感讶异:“怎么事前半点口风也不露,也好让我等为林大少饯行!” 林翎微笑道:“南边有些急事。赵大当家的心意,林翎心领了。” 赵履民想起杨应麒也要南下一事,心中略有联想,然而也不乱问,道声“不敢扰林公子入见了”,便与林翎告别。 赵履民听林翎明天就回南方后脸上全是惊讶的颜色,杨应麒听说后却半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是问道:“回泉州?还是去流求?” 林翎道:“先去流求,然后回泉州。等季风南来时再去流求处理运粮的事宜。” “孩子呢?带去给你父亲看看么?” “不了,再说这事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家族里的人说,还是再过几年吧。” 杨应麒道:“你这样……太累了吧。” “习惯了。”林翎淡淡道:“现在对我来说,在船上吃饭睡觉和在陆上也没多大区别了。妈祖保佑,不出海难便好。” 杨应麒话锋一转,忽然道:“不如这样,这次我跟你一起下去吧。” 林翎吃了一惊,有一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神情:“你说什么?” 杨应麒笑道:“反正我正好要去流求转转,就坐你的船去!你们林家的的船,怕是整个东海最安全的了!” “那怎么行!”林翎道:“你走了,汉部怎么办?” 杨应麒笑道:“辽南近期无大事,政务有张浩他们应付着呢,不会出事!如果是北边战事需要辽南配合,杨朴会代我行权。” 林翎道:“可是……可是你上次偷去大宋,已经惹得金国皇帝很不高兴了,这次再……” “这次不同!”杨应麒道:“现在他未必有闲功夫来理我,再说我已经上了奏表告诉他我要到海外的‘小岛’巡视去,这也是我这个副都统的职责,国主没理由责罚我。” “可是……” “别可是了!”杨应麒道:“就这么定了吧!我也该去岱舆看看四哥在南边的日子过得如何!”这岱舆却是陈正汇根据古书给大流求北部第一个县起的县名,据说是原居民对那个大岛称呼的音转。 “可是……” “你怎么这么多可是!莫非……”杨应麒对林翎眨眨眼睛:“莫非你不愿意我去流求?莫非你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林翎每一根睫毛都在这刹那间停顿下来,随即一展,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要去就去吧。反正现在大将军不在,谁也管不了你!” “你错了!”杨应麒笑道:“就是大哥在,他也管不了我!” 林翎在出发前的一天才去告诉杨应麒自己要南下,本是想给杨应麒来个措手不及,但没想到到头来真正措手不及的却是自己! 不过,林翎一开始还以为杨应麒只是心血来潮,万万没想到他这次南下竟是安排了这么大的阵仗:杨应麒自己坐上了林翎的座船,却有另外三艘大船也要跟林家的船队南行。这三艘大船装了多少东西没人知道,但就随行人员来说至少有三五百个!除了卫兵和船工,其他各色人等至少也有两百人以上!杨应麒上船时杨朴也来相送,可见他这次南行是有备而动! “看来你这次南下是筹谋了好久了啊!”林翎冷冷道:“可笑我昨天还以为你是一时兴起!不过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能瞒过所有人不露半点痕迹!了不起啊了不起!” 杨应麒笑了笑说:“你不也是吗?昨天你突然来告诉我说你要南下,可真吓了我一跳呢。” 林翎哼了一声说:“其实就算我不南下,你自己也要去流求的,对吧?” 杨应麒道:“若你不是安排在今天,那我也许要推迟一段时候再走。不过……” “不过怎样?” 杨应麒压低声音,附在林翎耳边道:“不过我觉得你们林家的老船工看天、度风、察洋流的本事比津门天文司的人厉害!既然你决定今天南下,那一定是有道理的!这句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要不天文司的官吏非找我吵架不可!反正啊,我就一个念头:海路跟着你走一定安全!” 林翎一把推开他:“庄重些!大庭广众的,成什么样子!” 看见林翎发火,杨应麒笑了。 “笑什么?” 杨应麒笑道:“‘公私分明’这招,是你先玩的!” 林翎愣了一下,杨应麒又道:“上次陈正汇的事情,你忘了么?” 林翎脸色一沉:“原来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杨应麒道:“一人一次,就这么算了吧,大家扯平!不过我还是多说一句你不喜欢听的!虽然你说什么公归公,私归私,但很多时候,我们之间的公私是分不清楚的!” 杨应麒的这次南行让许多人大感出乎意料,不过杨朴、卢克忠等人早已习惯他神出鬼没的作风,而远在会宁的阿骨打看见杨应麒的奏表后也不以为意,原来杨应麒的奏表上说自己要到“海上附属列岛”巡视一番。阿骨打等不知他所说的海上列岛其实远在千里之外,还以为是辽东半岛附近那些小岛呢。 而在流求的欧阳适见到杨应麒从林翎的座船上走下来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揉了揉眼睛,过了半晌才跳过去把他抱住叫道:“老幺!你真的来了啊!我还以为你那封鸽书里的话是在开玩笑呢!” 杨应麒笑道:“这大流求当初是我倡议开发的,几年来却一直由四哥你一个人扛着,我躲在津门也没出多少力气。只要能走得开,我总得来看看啊,要不心里不安啊。” “我可不相信你有这么好心!”欧阳适笑道:“我看你是来查账的!就像当年接手津门一样,怕我贪污!” 杨应麒这次竟没反驳,果然那三艘船上走下几百号人来,从山川勘探员、绘图师、会计师、书记到良医、兵将、老农民、老牧民,各种各样的人才应有尽有,欧阳适看得眉头大皱道:“老幺!你真要夺我权么?哼!虽然流求是我一手一脚打出来的,可你要夺我的权也不用这么费事!让老大一句话下来,我就乖乖走人!” 杨应麒道:“四哥你多心了!” 欧阳适指着那些人道:“若不是这样,你带这些人来干什么!” “就算我想接手大流求,”杨应麒反问道:“四哥你认为我分得开身么?” “那你这是……” “我是向四哥你学习来着。换个说法就是:我来替管宁学舍搜集政学资料。”杨应麒道:“津门对流求的支持只局限于物资和海上人手,陆地上的人才可很少过来,但岱舆却发展得这么好,因此我想来看看你是怎么治理的,这批人我会让他们分散到各个地方各个领域,绝不是让他们去接掌那些地方现有的职权,只是到处看看、多问问。” 欧阳适不大相信地眨眨眼睛:“就这样?” 杨应麒道:“当然!这批人是我几年来挑选、训练下来的,不知费了我多少心血!他们中不少人在辽南和管宁学舍都有相当重要的职位。这次是临时抽调过来,等我们拿到需要的资料就走,到时就是四哥你要他们中哪一个留下,我还不肯呢!” 欧阳适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口中微笑,右手却掐着杨应麒脖子耳语道:“你小子一定有鬼!不过四哥相信你不会那么鼠目寸光,暂时就相信你!” 杨应麒也笑道:“咱们费了那么多口舌,船上岸上的人可等得不耐烦了!旁边一直很礼貌等着的,可就是咱们汉部在岱舆的地方大员——陈正汇先生?” 兄弟两人神态亲密,旁人见了无不暗赞二位将军桃园情深。 第九十四章 将军跨海南巡(下) 根据汉部的定制,在岱舆主政的陈正汇和在管宁学舍主学的李阶都拥有使用飞鸟传书的权力。李阶在被杨应麒逼出和陈正汇有所关联后,干脆将关系挑明,正式通过汉部的行政途径和陈正汇互通音讯了。不过通过鸽书来往的也只是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信件,还有一些机密话不方便通过公家系统传达,就只有通过其它途径进行传达,比如林翎。 陈正汇在得知杨应麒识破李阶来历后心下凛然,不过他估量北方局势,觉得大金近期爆发对辽战争的可能性相当大,杨应麒身居要位,在这种特殊时期就算不呆在会宁也得留在辽南,因此他认为杨应麒要对大流求采取行动至少得在大金对辽战争结束以后!也就是说,他认为他和杨应麒直接对局还有一段缓冲时间。他这样认为,欧阳适也这么看,所以杨应麒给欧阳适的鸽书中虽然提起自己“或将南下”,但欧阳适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杨应麒却偏偏在这个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出现了!这把他和欧阳适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天听说林家有船队开来,欧阳适对一直协助他建设鸡笼港、岱舆县的林翎很有好感,亲自带了陈正汇等人前来迎接。可林家主船上领头走下来的却不是林翎,而是对陈正汇来说面貌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跟着陈正汇看见欧阳适那讶异万分的表情,看见欧阳适冲上去与那个男子勾肩搭背的亲密举措!他脑中嗡的一声响,在欧阳适叫出“老幺”二字之前,陈正汇已经猜出来的是谁了! 杨应麒!他竟然来了! 在那一瞬间陈正汇脑中乱成一锅腊八粥,可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短时间的混乱后迅速平静下来,筹谋对策。 陈正汇向欧阳适望去,这一年多来欧阳适对他的诸多施政方针一直给予最大程度的配合与支持,不过这个短小精悍的四将军也不是一个容易糊弄的角色!欧阳适在政务几乎完全放权的同时却将海陆兵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陈正汇加入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因此也不敢在这方面提出要求,以免挑起欧阳适对自己的戒心。他对本份的恪守增加了欧阳适的好感,也让两人在各种事务上配合得更加得心应手。这一年多来大流求整个事业的蓬勃发展正是建立在欧阳适对陈正汇的日益信任以及陈正汇对欧阳适的全力配合上! 形势本来都按照陈正汇心中的设想发展,可是现在杨应麒一来,一切又都变得幻不可测!如果自己和这位七将军发生矛盾,四将军会支持谁?会相信谁? 陈正汇又向林翎望去,这个福建的商人在某种程度上本已成为他在汉部内部的同盟。虽然双方从未道破彼此的立场和目的,也未曾明确相互的关系,但从林翎为他做的那些事情上,陈正汇感到这个商人是个值得信任的义商。 可是现在,犹如从天而降的杨应麒竟然从林翎的座船上和林翎一起下来!陈正汇记得,林翎在出发之前曾给他传来口信的,可口信中非但未曾提起七将军会随船南来,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他向林翎望去,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的林翎却没回应他。这个商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已经倒戈,还是说从一开始那示好就只是一种虚假的表象? 陈正汇再向杨应麒望去,这时杨应麒也正好向他望来,两人四目相交,陈正汇竟觉得颇为吃力。 两人的眼神都是温和而谦谨,不过这种温和其实是暗藏着对自我的保护,而这种谦谨当中又潜伏着对对方的试探!两个都读过不少书、经过不少事、理过不少政的人这一对视,陈正汇的眼神竟稍稍一黯,虽然这一黯并不明显,然而杨应麒却笑了,而陈正汇的心却是一沉! 眼前这个人真的只有二十岁么?陈正汇忽然想起了父亲,陈了翁眸中神光和杨应麒完全不一样,但某种气质上的深邃却有相通相似的地方!那是只有多年历练之后才有的一种难以言喻的修为,是只有当事人在特定的情境下才能体会到的感应! 几乎连欧阳适都没有注意到杨应麒和陈正汇在刚才那一瞬间已经完成了第一个回合的交锋,而这次交锋谁赢了呢? 整个港口,只有一直冷眼旁观的林翎暗中叹息。 “陈先生!”杨应麒一揖到地:“这一年多来,辛苦了!” 陈正汇连忙还礼:“七将军言重了!” 杨应麒热情地向陈正汇伸出手来,两只手搭在一起,这是两只拿笔的手,杨应麒的一笔行书在这个时代显得稀疏平常,但他却能勾勒出令撒改也觉惊心动魄的蓝图。陈正汇的书法也曾在沙门岛丢荒了六七年,如果那种枯燥到近乎绝望的生活再持续几年的话也许他的心灵会崩溃,但被那个潮州人贩子误捉,实际上或许是他整个命运中最大的转机!到达大流求岛以后,他还能记得流放前的所学,他的手重新运转了几个月以后,昔日的陈门家学便回来了。七年的流放生涯在新生中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财富——磨砺掉了他的浮躁,却还未触及他所不能承受的生命底线! “好字!”陈正汇草拟行政文书的时候,杨应麒赞道。 杨应麒要让他带来的人到大流求各个地方、各个领域考察,因此需要陈正汇撰写知会的文书。 “七将军的字更好!”杨应麒给津门主吏写信的时候,陈正汇赞道。 陈正汇推荐了几名福建的儒生去津门供职,杨应麒一听满口答应,当面写信给杨朴让他安排。 不过对陈正汇的赞赏杨应麒却不敢领受:“我这笔字也就让人认得罢了。哪里入得了名家子弟的眼!你这却是谬赞了。” 陈正汇摇头道:“我夸这字不是觉得七将军写得漂亮,而是觉得七将军字里的气势张弛兼备,不像我,字里带着许多文人气。” 杨应麒叹道:“文人气——我求而不得呢!在北国这些年我惯了北人的强矫朴质,却无法再兼得南国的优雅从容了。” 两人假惺惺地惺惺相惜,杨应麒请陈正汇带他到处去看,看一处赞一处,每一句话都夸到陈正汇心里去了。他加入汉部本是别有目的,在这个过程中也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在他改变这个宝岛的同时这个宝岛也改变着他。只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潜默,他偶尔静心自省时也知道自己已经对这个宝岛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愫,然而他却还没发现自己对汉部其实也越来越有好感! 杨应麒来到岱舆后的这几个月里,两个人的足迹踏遍了这个岛上汉部行政力所能到达的任何一个村庄,杨应麒甚至在一个已经和汉部建立善意联系的山地民族的村寨里过了一夜!这几个月里杨应麒似乎未曾干预欧阳适和陈正汇的权力运作,然而在他来了这一趟之后,大流求岛的一切都显得和他来之前不大一样了。 第九十五章 难扶广厦将倾(上) 大宋宣和二年,完颜阿骨打怒大辽无心册封,下令各部,准备进兵,辽金和议从此而绝! 阿骨打大兴诸路兵马,命闇母、萧铁奴各引咸州、鞍坡兵马会师于浑河,以宗雄为先锋,进逼大辽上京! 折彦冲和曹广弼则被安排在南线,军出惠州,作为疑兵牵制大辽南路兵马,让他们不敢全力援救上京。宗翰、宗望随中军进发,斜也为后方接应统帅,斡鲁督促辽南粮饷转运。 军粮从辽口源源不断地运出去,曹广弼也引军而西,邓肃请求随行,曹广弼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而林翼听说这事以后也嚷嚷着要上前线! 曹广弼心道:“这次兵逼中京,多半没硬仗打,带着他们也无妨。林翼这小子多历练历练也是个可用之才!”于是也答允了。 金兵西进的消息传到大辽以后,契丹举国震动,大辽金吾卫大将军、东路都统耶律余睹驻防东、北一线,闻讯后连派七趟使者求援,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最后他不得已,亲自到中京求见北枢密萧奉先,希望他赶紧派兵支援北线。 萧奉先闻言冷笑道:“兵?什么兵?折彦冲就在前面随时要冲过来呢!” 耶律余睹道:“折彦冲虽然勇猛,但据探子望尘计口,他此次所部兵马只怕连三千都不到,而且又没有后援,可见他此番进逼中京必是疑兵!” 萧奉先哼了一声道:“探子望尘计口?要是望错了怎么办?” 耶律余睹道:“阿骨打这豪酋深通用兵之术,看他以往用兵的习惯,他一定会集中兵力攻打一处,不会将兵力平均分散。这次他既分南北两路进兵,就不可能两处都是劲旅!折彦冲虽然是驸马,但不姓完颜,阿骨打不可能把金国主力交到他手上!由此看来,阿骨打既在北边,那女真的主力也一定在北边!望尘也许会错,但依情理推断,绝不会错!” 萧奉先哈哈一笑:“说起来头头是道,怎么不见你在前线打个胜仗回来?” 耶律余睹脸上一红,他是大辽皇族宗室,女真起兵反叛时他是主动请缨出战,但小战或胜,大战必败!以这几年的战绩而论并不出采。不过这几年大辽兵将遇到女真望风披靡,因此他这个“常败将军”倒也不怎么显眼,但作为一个军人毕竟深以为耻,这时被萧奉先一提,不禁羞恼满面,大声道:“萧相!现在大难临头,你可不能因为私人恩怨而不肯出兵!” 萧奉先怒道:“什么私人恩怨!谁和你有私人恩怨?本相忠心为国,我看有私心的是你!” 耶律余睹的妻子是辽主耶律延禧文妃的妹妹,他是当今皇帝的连襟,文妃给辽主生了个儿子,封为晋王,在继承人中呼声最高;而萧奉先也有个妹妹嫁给了耶律延禧,也生了个儿子,封秦王,是耶律延禧最疼的儿子。 这两人一个是晋王的姨父,一个是秦王的母舅,利益冲突十分明显。耶律余睹不道破这层“私怨”还好,这一道破,将相之间便再也没法谈下去。他拂袖而去,但走出门外几步便后悔起来!女真大军压境,现在可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但他深悉萧奉先的脾气,知道此刻就算自己肯低声下气回去求他,萧奉先也绝不会同意出兵!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亲自去见辽主! 辽主耶律延禧行踪飘忽,虽然天下人都知道大辽有亡国之祸,他却还在四处田猎,半点也不将祖宗的江山放在心上,常年不住在皇宫里。但耶律余睹毕竟是宗亲大臣,通过后宫打听到辽主的去向后顾不得休息,连夜出发,第二日清晨赶到辽主围猎的猎场,萧奉先却已经在那里了!两人见面互相怒视,耶律延禧正赶十几头猎狗追杀一头走投无路的麋鹿,见到耶律余睹问他来干什么。 耶律余睹跪奏道:“女真撕毁和议,兵逼上京,还请皇上赶紧派兵前去援救!” 耶律延禧吃了一惊道:“女真人……女真人又来了?打到哪里了?” 耶律余睹还没说话,萧奉先抢着道:“北线东线的守军打探不力,枢密院也是刚刚接到的消息,说女真人快到惠州了。”明明是他压着战报不上奏,但这样一说却把责任都推给了前线兵将。 “惠州!”耶律延禧丢了赶猎狗的棒子,问道:“阿骨打亲自来么?” 萧奉先道:“不是阿骨打,是他的女婿折彦冲。” “就是那伙胆敢来冒犯朕銮舆的汉部?” “是!” “哎呀,”耶律延禧说:“这几个人可恶!出兵!出兵!把他们打回去。要是能拿住折彦冲和那个……什么蛮,大大有赏!” 萧奉先应是,耶律余睹连忙上前一步大声道:“皇上!折彦冲南边这一路是疑兵!阿骨打真正的目的是上京啊!” 萧奉先斥道:“是不是疑兵,还不都是你自己在哪里猜测,有证据没有?” 耶律余睹将之前那番话又分析了一遍,说道:“上京是开皇、安德、五銮三大殿所在,内供我大辽景宗、宣献皇后诸石像!上京临潢府更是我大辽列祖列宗坟墓、庙宇所在,那是我们大辽的根本啊!万万不能有失啊!”契丹人游牧习性尚重,所以“首都”的概念颇为淡薄,通常是皇帝的行在在哪里,哪里就是中枢。上京虽然是大辽五京之首,但斜也攻陷泰州以后上京受到的威胁太大,耶律延禧觉得不安全便临幸中京,但他本人也常常不在城里住。 耶律延禧听了耶律余睹的分析,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耶律余睹道:“女真安排在南路的折彦冲一定是疑兵,只要留下必要兵力固守中京便可!大宋国政不修,且正与西夏龌龊,无力来犯,亦可抽燕京之兵北上!请皇上速发契丹、奚、汉各部,起回离保、锡默、耶律大石诸将,发漠北部族兵马,会同郭药师所部怨军救援上京!女真远来,粮草接济必然困难。上京城坚粮足,若外有大援,城内军心必然大振!再以坚壁清野之策消耗东虏士气,时机一到,内外夹攻,可以破女真于城下!女真根基浅薄,此战若败,势必退回混同江一带,不敢再贸然来犯了!” 萧奉先见耶律延禧意动,大声喝道:“胡说八道!”对辽主奏道:“皇上!万万不可听他胡言乱语!燕京兵马、奚族各部都不可妄动,否则不但中京,连南京都有危险,那时便保不得陛下銮舆万安啊!陛下,你还记得上次汉部来冲銮舆吗?”他担心得最多的其实倒也不是中京安危,而是怕耶律余睹立功。 果然耶律延禧一听这话打了个哆嗦道:“确实危险。” 耶律余睹还要再说,萧奉先喝道:“住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私心么?你是想调集诸路大军,然后趁机掌控兵权,图谋不轨,是不是!” 耶律延禧一凛,这几年大辽谋反叛逆此起彼伏,平了一宗又来一宗,因此他对掌控兵权、图谋不轨最是上心!耶律余睹连连磕头,指天发誓!说道:“臣何敢统帅诸路大军?这等大军,只有由都元帅总领全军方才令人心服。” 耶律延禧闻言脸色一变,当初耶律章奴谋反,打的旗号就是拥护秦晋国王耶律淳!虽然耶律淳没有响应,而且他在国中威望甚高,耶律延禧一时没借口杀他,但毕竟是留下了一块心病! 耶律余睹望见耶律延禧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劝辽主亲征,但耶律延禧却已对大发诸路兵将提不起半点兴致,耶律余睹无奈,只好连连恳求,请辽主发兵以济上京。 耶律余睹在耶律延禧身边磨了三天,这个主子才勉强答应增兵三千人,让他会同本部前去救援。 他走了之后,辽主又与萧奉先讨论起怎么样捕鹿才更有意思。 第九十五章 难扶广厦将倾(下) 大金发兵之前,杨应麒早离开津门了,但北线的战事还是通过飞鸟传书一封封地往大流求发来。杨应麒弹着鸽书对欧阳适道:“大哥二哥三哥都是攻城好手,为何却把他们晾在南线?还有,为何要让斡鲁督运粮草?这次东征的补给线可不短啊!斡鲁打仗是好手,说到粮道督运,只怕不如狄叔叔和三哥!四哥,你看国主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适道:“也许他另有深意也未可知。再说他也不是不用我们汉部,老六的人马不是被安排在最前线了么?” 杨应麒心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但完颜阿骨打决定了的事情却不是他能改变的,更何况如今他远在岱舆! 欧阳适问杨应麒道:“你要提前回去么?” “不。”杨应麒摇了摇头:“我现在提前回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再说这大流求岛我也只走了一小半!” 欧阳适岛:“什么一小半,已经差不多了!” 杨应麒道:“台南呢?呃,我是说岱南。” “岱南?”欧阳适道:“你是说南部?” “嗯。” “那里只有几个村落,还没成气候呢。”欧阳适道:“而且那边的土人和我们关系还不是很好,你还是别去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非被大嫂骂死不可。” 杨应麒笑道:“能出什么岔子?被海盗劫了不成?” 欧阳适叹道:“世事难料,谁知道能出什么岔子!就像上次,你千里迢迢去汴梁走了一趟什么事也没有,偏偏回到家门口却遭了大劫!” “上次的事情?”杨应麒道:“你是说被慧勤和尚扰得心神大乱那次?” 欧阳适道:“没错,就是那次!老幺啊,说起来你来这么久,都不去定海寺一趟,呵呵,慧勤老和尚可挺想你的啊。” 提起慧勤和尚,杨应麒忍不住一阵自失,说道:“四哥,我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嗯,怎么说呢,一直以来,我们的事业在边角上做得风生水起,可我们的力量似乎还没扭转整个天下前进的方向,历史似乎还在凭按着它巨大的惯性在往前冲啊……”杨应麒抓得头发一阵散乱,痛苦道:“唉,我当初在梦中的时候,怎么就没把这一段历史给读得细一些呢?要是能知道哪一年发生了哪些事情,那不就可以对比出哪些是我已经改变了的,哪些是还没受我影响的……” 欧阳适听杨应麒提起“梦中”二字吓了一跳,再看他的眼睛又开始浑浊起来,忙叫道:“老幺!别梦中了!得了得了!以后打死我也不提慧勤那个老和尚的!你可千万别在我这里疯掉啊!要不然回津门我没法向大哥大嫂他们解释去!” 杨应麒横了他一眼道:“解释解释!怎么听起来你不像是在担心我,而是怕承担责任的样子啊?” 忽然门外一人道:“七将军错怪四将军了,当初他听说你病倒不知有多紧张!这一点我和曹孝才将军都可作证!” 欧阳适拍了一下杨应麒的肩膀道:“听见没有?四哥我还是很疼你的!” 杨应麒欣然一笑道:“这个我心里清楚啦!不过你也不用疼我一两回就都常常拿出来说!怕我不知道似的。” 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两位虽非血亲,却如此兄友弟恭,委实令人羡慕。” 欧阳适和杨应麒循声看去,见门外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是陈正汇,和他一起来的却是一个老者,神态端方,须发稀疏。杨应麒忙起身问见礼,目视陈正汇,示意他引见。 那老者不等陈正汇介绍,便抚须道:“老朽浙东陈显,四明山中一个老匹夫,因听闻岱舆好风光,特地出海前来一游。” 杨应麒心道:“这两个月见到的儒生多是福建人士,如今浙江的士子也来了!这陈显形貌端重,言语老练,绝不是他自己所说的什么寻常‘匹夫’!” 果然陈正汇道:“陈老先生乃是正汇父执,立朝直,在野正,为江南士林所推服。故此引来与七将军相见。” 杨应麒心道:“‘立朝直,在野正’——那他是做过官的了!”执礼更恭,自称晚生。 欧阳适对这类酸溜溜的儒士不感兴趣,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便托故出来,来到海边见到有新船入港,挂的却是林家的旗帜。走了半圈果然见到林翎,问道:“那个什么陈显,是你带来的么?” 林翎两个月前送杨应麒上岸后便折回泉州去了,这一趟来却是准备运粮北上,听欧阳适问起陈显的来历,说道:“这次我来鸡笼前先折往普陀山替我母亲还愿,恰巧陈老尚书也在那里,两人拉了些闲话,他不知从那里风闻岱舆好风光,便请我捎带他过来看看。陈老尚书与家父有一面之缘,又认得正汇兄的父亲,因此我不好拒绝。” 欧阳适心中一动道:“老尚书?大宋的尚书?” 林翎笑道:“不是大宋,还能是大辽西夏不成?陈老先生曾任户部尚书,因为反对起用蔡京,得罪了皇帝,所以被贬官外放。老先生不愿受这口恶气,当即辞官还乡,归隐四明。” 欧阳适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他来头还挺大的嘛。”说到这里警惕道:“连他这样的人也知道岱舆了,只怕我们的事情已经瞒不过了吧?” 林翎点头道:“朝廷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也是刚刚知道。不过形势比我们想象中好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地方官员奏报上去的情况和实际有些出入,反正枢密院对海外的岛屿没什么兴趣,再听说大金汉部已经在这里开县设衙更是撂开不管了。” 欧阳适听到这里松了口气,林翎却是一声叹息,欧阳适奇道:“你叹什么气?” 林翎黯然道:“我叹大宋庸臣当政,全没半点远见!” 当林翎在东南叹息之时,三千里外的耶律余睹也作同心一叹! “如果是二百年前,这几个女真岂在话下!”他却忘了如果是五百年前,契丹人在大唐铁骑之下也只有束手尾随的份。此时南望辽主的行在,耶律余睹深深失望:“难道大辽二百余年天下,就要这样完了么?” 正自沉思,忽然帐外来报:“都统!北边有败兵南下!” 第九十六章 亦图力挽狂澜(上) 耶律余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辽主处多求到了三千兵马。偏偏萧奉先又多方阻挠,兵器盔甲粮草战马都迟迟不发,耶律余睹一怒之下号召亲族部众自己筹集兵粮,好容易把军队整合起来,统军北上,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 大军过潢河以后,忽遇败兵南逃,原来北线辽军已经和金军接锋过了。这批败兵是被先锋宗雄冲散,耶律余睹细细盘问,与诸将道:“只怕此刻金军已经兵临上京城下了。” 军中参谋韩福奴道:“既然如此,请都统速速发兵前往支援!” 耶律余睹道:“现在赶去是来得及的,只是我们兵力太弱,本部加上新调来的三千人马,在人数上也比不上女真。而且我们是积败之师,将士遇到女真都有惧意,只怕到了城下也难以收内外夹击之效!” 偏将萧庆道:“如果探子所报无误,此次女真是由阿骨打亲自挂帅,阿骨打诸子自统中军,宗翰为监军,宗雄为先锋,萧铁奴为左,闇母为右,都是劲旅啊!” 耶律余睹点头道:“别说中军,就是萧铁奴、闇母二部,虽然兵力可能比我们少,但他们士气和战力都比我们高!我们到了城下,他们只需派其中一部就能将我等阻截。如果阿骨打改了战术,放着上京不打,却以雷霆万钧之势先攻我们,城内守军只怕没有出城援救的能耐和魄力。” 韩福奴惊道:“如果我们被女真歼于城下,那上京守军势必大受打击,只怕到时候不战而降也未可知。” 萧庆道:“那如何是好?” “兵有畏色,将无战意……”耶律余睹叹道:“我军无论人数还是士气,实在都没法跟金人抗衡。” “都统,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么?” “嗯,也未必没有。眼下我们有一个半的优势可以利用。” “一个半?” “嗯,一个优势,是我们之前没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只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所以并不出名。人不出名,就不会被特别关注。半个优势,就是女真屡胜之余,应该会对我们抱怀一些轻敌——虽然还不太严重,但可以利用。” 韩福奴有些怀疑地问:“这样的‘优势’,有用么?” “有用!至少对让我们藏起来十分有用!” 大辽仿大宋设置五京,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南京析津府,中京大定府,最北者临潢府因是契丹兴旺之地,故不称北京,而称上京。在杨应麒梦中的那个时空里,上京的地理位置在内蒙古东南部巴林左旗附近。 阿骨打四月发兵,五月渡浑河,北线辽军望风溃败,先锋宗雄势如破竹,直达上京城下。先行军到达临潢府后将招降诏书射入城中,上京守将不应,只顾着屯粮增防,上京攻城战便宣告开始。 这次西征阿骨打将宋使赵良嗣带在身边,要让宋人畏服自己的兵威!因此亲临城下,督战攻城!自破晓以至于日落,一轮被打退又拥上一轮。城内守军眼见东北女真攻势如云,南方援军迟迟不到,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深感疲殆。 此时萧铁奴所部除了从鞍坡全部调来的两千多人马外,又有从杨开远处借来的一千多人,成了一支胡汉掺杂、既能野战又能攻城的队伍。萧铁奴眼见右路闇母攻势比自己还旺,大怒道:“我部兵将,打硬仗什么时候会被别人抢先?何况是攻城!”他是个不要命的汉子,领头去爬云梯。汉部兵将在萧铁奴的激励下大声狂叫,鼓起最后的力量猛冲!此时已将日落,攻守双方都已疲倦,城外金军早有退却之意,城内辽军也正准备歇一口气,忽然金军左路猛进,萧铁奴跃上城头,辽军排抢刺来要逼他下去,萧铁奴身子一侧,回刀一拨,五柄枪有四柄刺偏了,被萧铁奴夹在腋下,另外一柄刺入他的肩头,被软甲与骨头阻住,萧铁奴暴喝一声向前一冲,竟然把那五个人逼退一步。 战场之势瞬息万边,只这么一眨眼间,萧铁奴身后已拥上四五个骁将,大刀挥舞把前来逼逐的守军冲退,上京城防便开了一个缺口!萧铁奴一受伤便疯了一般,全身浴血,满脸猩红,如魔如兽,左右奔突,他所部兵将被他渲染也都疯狂起来,而契丹守军则大生惧意,节节败退。左路这边汉部一得手,右路那边闇母受了刺激也奋力上城,上京守将眼见外城已不可守,哀叹一声下令撤入内城。 阿骨打在城外望见,哈哈大笑,对赵良嗣道:“如何!如何!大辽上京的城墙,在我大金勇士面前也是一推就倒!”他身边诸子诸将齐声呐喊,口呼万岁! 赵良嗣被这等军威所慑,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伏倒在地,连叫“万岁”不已。 当晚阿骨打又命人将招降诏书射入内城,城内守将眼见援军不到,城不可守,第二日便率众出降。 阿骨打直入开皇殿,把辽景宗和宣献皇后的石像扔在宝座下垫脚,投降的契丹将吏跪满一地瑟瑟发抖。阿骨打冷笑道:“早些投降,还能保你们富贵!现在!哼!只留你们一条性命!滚!” 他的庶长子宗干等将投降将吏带走出去安排各种事宜,阿骨打回顾赵良嗣笑道:“如何?” 一个人跪过一次之后,膝盖便成了烂泥巴。赵良嗣被阿骨打一喝,啪的又跪下高呼万岁。阿骨打笑道:“大辽五京,我已得其二。其它中京、南京、西京,不过是地上草芥,只等着我女真勇士去捡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赵良嗣听了这话心中发怵,怕金宋之盟会旁生枝节,却又不敢开口触犯。 忽然殿外吼声大起,哭声震天,阿骨打问是什么事情,宗干进来道:“孩儿们在城内抢掠,要不要约束约束他们?” 阿骨打冷笑道:“约束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打下来一座花花世界,也该乐乐!由他们去吧。” 在这一夜,奠基百年的大辽上京成了人间地狱!女真人发泄完他们的兽欲之后,整座都城再没有一个活着的处女,再没有半间完好的民房。金军抢完了活人的东西又去掘坟,把辽国皇帝列祖列宗留在上京的坟墓全挖了,帝王尸体丢在一旁,后妃尸体保存得好的则玩耍一番,财宝尽数取出。至于宫殿、庙宇,更成了金军驻军、行淫的所在。 杨开远的旧部见了这种场面,或来劝萧铁奴去谏阿骨打,进帐时却见六将军正踩着两个乳房取乐,三四个女奴轮流给他舔伤口。萧铁奴见到他们进来问道:“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去抢啊!完颜部都这样了,咱们还客气什么?” 那队长道:“这种事情,将来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只怕……” “放心!”萧铁奴摆手道:“你们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我这里可比老三那快活多了!” 这些人大部分在萧铁奴旧部的鼓动下终于放开了手脚,一小部分没去抢掠的事后也在同袍那里分到了不少好处。 第九十六章 亦图力挽狂澜(下) 当女真人正沉醉于破城后的痛快时,一支偃旗息鼓的部队正悄悄绕到女真大军背后,隐藏在西辽河边的山水之间。 上京和黄龙府、会宁、东京之间距离千里,而且这上千里的土地上不是荒漠、草原,就是森林、沼泽,当此末世,往往要走出十几甚至几十里路才能望见有人烟的地方。特别是在乌州西面一带尚未开发的西辽河沿岸更为荒凉。 “都统!”营帐内,韩福奴问大辽东路都统耶律余睹:“我们求了兵马来增援上京,如今却跑到这里来,只怕有违本意!” 耶律余睹叹道:“本意?嘿!要是现在就这样贸贸然去碰金军主力,别说守住上京,连自保都有问题。以我们现在这样低落的士气,若遇到女真主力只怕还没开打就有逃兵了!” 耶律余睹说的却是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的事情了!这几年宗翰父子抚略东路各部以及高丽,斜也在北线兵破泰州,斡鲁收南路东京道,三路统帅轮番发作,大辽屡战屡败。萧奉先主管北院枢密,他怕承担责任,只要瞒得过的,打了败仗也向辽主报捷请功。偶尔战胜了,那些犒赏三军的钱财也落不到普通士兵头上,全部被北院枢密、领军将领吞了。这种“胜不赏,败不罚”的腐政直接导致辽人怕战不怕逃,一遇战事,兵马往往望风而溃,因为打输了白死,打赢了却得不到半分赏赐!这样的仗,打来做什么?这种从政治上蔓延过来的腐败已经成了大辽军队的不治之症!韩福奴等人自也深知,可是却没有改变它的能耐。 “所以……”耶律余睹道:“我们需要一次胜仗!一次能令兵将振奋的胜仗!这一战我们不但要打赢女真,还要把我们的士气也赢回来!” 偏将萧庆道:“那都统把部队拉到这里,又命我们隐藏行踪,是为了切断女真的后路么?” “不错!”耶律余睹道:“目前我们只剩下这条路了!因为我们的兵力不足,士气不振。可是赢了这一仗以后,我们的回旋余地就会大很多!” 萧庆道:“都统已经号令潢水两岸坚壁清野,只要我们切断女真人的粮道,他们的几万大军只怕就难以在临潢府立足!” 耶律余睹点头道:“此其一。” 萧庆又道:“前面是上京坚城,后面是我们的奇师!女真人身处其间,势必陷入两难境地!” “此其二。”耶律余睹说着又叹道:“但上京是否能够久守,我也没把握。” 萧庆道:“无论上京是否守得住,只要阿骨打知道我们绕到了他背后,便不能不担心我们会趁虚而入袭击黄龙府——甚至会宁!” 耶律余睹黯然道:“如果我兵力足够而朝廷又能加以配合的话,也许我真的会千里奔袭杀往东京。那时不但阿骨打慌乱,连折彦冲都得赶紧回师!我们便可在辽阳府以逸待劳,在他们回援的路上伏击他们……唉……”最后那深深一叹,自是叹息自己这个战略仅存空想而已。 萧庆道:“但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这次成功切断女真的粮道,烧了他们的后继粮草,一定能逼阿骨打班师!” 耶律余睹道:“阿骨打用兵向来不鲁莽的,我相信他不会孤注一掷!只要他主力回撤,就算上京已经被攻陷,我们也能再夺回来!但我要的不仅仅是夺回上京而已。” 这次金军西征,斡鲁总督运粮事宜。辽南的粮草在杨朴的督促下运到辽口,一部分由杨开远运往南线补给折彦冲、曹广弼的疑兵,一部分则由阿鲁蛮督运到东京,最后由斡鲁统筹运往上京。 这次的押粮官是金军有名的战将娄室,他的声望功绩虽然不及斡鲁、折彦冲,但绝不在萧铁奴、曹广弼等人之下。不过,从东京道到临潢府的这段路程显然不好走。阿骨打主力进军之时横扫千里,把辽人的据点扫荡一空。但破坏容易建设难,女真人想要在这么长的一段旷野上重新建立起一个个据点来,不但时间上不允许,就是人力配置上也有所不能。 在这方面南面的战线便出色得多!杨应麒从大宋招徕人民,源源不断的移民让汉部在短时间内便开始显现出人口优势的威力!折彦冲和曹广弼每过一处,只要是人丁稀少又有战略意义的地方,一定会从复州迁来移民立寨,免了他们十年税赋,允许他们自己筹集兵器马匹自守。在这场战争中折彦冲虽然没立下看得见的战功,但辽西走廊东部却建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汉人边寨。这些边寨由于不处在折彦冲统辖范围之内,因此无论政治还是军事都必须听从会宁政权的指挥。但他们毕竟是从汉部分出来的部族,平时做着大金治下的顺民,一旦风云变幻便会望向津门——在那里,有一个能代表他们的折大将军! 折彦冲的这种过地安钉的策略阿骨打不是不懂,但他就算懂了也做不到!女真的总人口就在那里摆着,就算都动员起来也无法把北国三千里土地给填满!因此娄室这一路便走得十分辛苦!所谓运粮千里,半耗于途!在靠人力畜力进行运输的情况下,该用多少人运多少粮便成了一门大学问。人少了,粮草不但运不动,还得担心沿途受到骚扰和袭击。人多了,粮草还没运到上京路上就被吃完了! 由于阿骨打在前面已经开了路,所以这段粮道的危险程度便被低估了。当耶律余睹突然袭来的时候,娄室能够整合起来机动作战的兵马不足五百人——其他的人必须看好挑夫和粮食! 但耶律余睹却半点也不着急,他的军马出现之前一直躲躲藏藏,但等见到了娄室之后却没有采用夜袭之类的奇招,而是率领半数兵马硬生生地从娄室粮队的中间突了进去!等到娄室率领数百兵马冲过来应战,他却已经远远跑开,在数百步之外摆开阵势,等娄室来攻。 娄室想追却又不敢追,不追嘛,耶律余睹的兵马又在前方挑衅。正在迟疑间,另有两支兵马分别冲击粮队的前、后两端,一边冲杀一边放火!娄室不敢分兵,稍为犹豫,决定先救前端,但耶律余睹已经整顿兵马,慢慢向自己逼来! 在这一瞬间娄室忽然感到不自在!但他没时间考虑了。因为耶律余睹已经冲了过来!辽军士兵在女真的迟疑、困惑中看到了胜利的契机!他们第一次发现战场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当一支军队的所有成员都相信他们必然取得胜利的时候,这支军队还会有逃兵么?不会! 辽人在这次战斗进行了一半之后忽然灵活起来!他们的单兵战斗力也许仍然不如女真,但他们整体的威力已经不是娄室所率领的这个押粮队伍所能抵抗的了! 这支辽军变了!而娄室也知道,自己输了。 第九十七章 拦路石眼中钉(上) “急报!急报!” 虽然陶醉于眼前的大胜,但阿骨打毕竟是个枭雄,并不贪图淫乐,听到马蹄声响到居室外,一把从两个软绵绵的裸体上跳起来,裤子也不穿,拖着把刀出来问有什么军情。 “东路……我们的粮草被契丹人烧了!” “什么!”阿骨打吃了一惊,人却镇静下来,喝道:“慌什么!塌不了天的!传令诸将,整饬军务,千夫长以上在一柱香之后来开皇殿见我!” 开皇殿内,诸将毕集,负责押运粮草的娄室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阿骨打破口大骂:“你怎么回事?这点差使也办不好?” 娄室刚从战场上爬回来,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满脸的淤青,咬着牙不敢回话。 阿骨打问道:“烧粮草的是什么人?” 娄室道:“应该是耶律余睹。” 阿骨打怒道:“应该是!什么叫应该是!给我大声点,是谁?” 娄室大声道:“耶律余睹!契丹东路都统耶律余睹!” 阿骨打敲着头道:“这个人的名字,我好像听过……”回顾宗翰问道:“这个耶律余睹,我记得你好像和他交过手的!” 宗翰道:“皇上好记性!当年我只是顺口一提皇上居然就记住了。没错,不过他那时还不是都统。嗯,我记起来了,他那时应该还只是个副都统。” 阿骨打问道:“他打仗怎么样?” 宗翰道:“当时他远远望了我一眼就逃了,所以我们也不算交过手。” 闇母哼了一声道:“胆小鬼。” 阿骨打怒道:“什么胆小鬼!真是胆小鬼敢在这种形势下冒险绕到我们后边断我们退路?” 闇母低头不语,阿骨打又问宗翰道:“当日耶律余睹遇到你便退,他手下兵将是乱逃,还是队列有序地撤?” 宗翰道:“今日想来,他虽然是逃走,但兵马不乱,我居然追不上他。” 阿骨打道:“这就是了!这人知进能退已经难能了!粘罕是我大金年轻一辈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个耶律余睹能在他手底下逃走,可见是个人物!我们起兵以来,辽人望风溃退的多了,因为我们而授首贬官的更不知有多少!但这个人不仅还活生生的,而且还一路升官做到东路都统,必有过人之能!以后遇到他都给我小心些。哼!这次是给你们一个教训!常胜将军不可怕,可怕的是常败而不死的豪杰!” 众将称是,宗雄出列道:“叔叔,当前之计,是先要弄清楚契丹南路到底来了多少兵马,看看耶律余睹是孤军奋战,还是说契丹将大举合围。” 萧铁奴道:“中京有我大哥逼着,谅他们不敢大举来援。南京西京太远,眼下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漠北两路藩部统军司。” 宗翰道:“我昨日清点过上京的存粮,够我们吃上一段时间的。除非是辽人倾国来攻,否则我们也无须太过担心。” 阿骨打问道:“上京的粮草,够我们打到中京去么?” 众将大吃一惊,阿骨打的庶长子宗干跪下道:“父皇!我军虽然战无不胜,但现在形势晦暗不明,贸然进军,万一落入敌人的圈套便糟了。而且近日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这还没到盛暑呢,就比往年三伏天还热,不是打仗的好天气。再则粮道又被切断,虽然我们可以一路打草谷过去,但万一契丹人坚壁清野,我军粮草吃尽而中京不克,那几万大军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宗翰也道:“皇上!能一鼓作气覆灭大辽固然是好,但粮道被断,我军士气已受打击。此时进军,并无全胜的把握。” 阿骨打道:“依你们说该怎么办?” 宗翰道:“先退兵吧,等准备妥当再谋进军。我们没必要为了一个耶律余睹乱了阵脚。” “退兵?”阿骨打道:“那这上京便不要了?” 宗翰道:“可选上京投降官吏把守。”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还不是把上京又拱手让出么?” 宗翰道:“上京已经破败,我们走时再放一把火,把它烧成难以坚守的弃城,那时就算被契丹人一时夺回,我们再要夺过来也易如反掌!若皇上舍不得这上京,就把我留下。让我来斗斗这耶律余睹!” 阿骨打沉吟半晌,目视萧铁奴道:“铁奴,你懂得游战之法么?” 萧铁奴挺胸道:“自然懂得!”他是马贼出身,骚扰躲藏正是其长。 “好!你听着!我们带够回黄龙府的口粮,其它的全部留给你!我许你在大漠南北、大鲜卑山东西便宜行事!” 萧铁奴笑道:“辽人若是势大,我就把上京让出来;等他们防卫稍弱,我再抢回来!是这样吧?” 阿骨打微笑道:“不错!你没让我失望!这次你率先入城,功劳不小!我晋你为猛安,再赐你金牌一,银牌二,许你就地征兵征粮!投降的官吏都归你统属。” 萧铁奴大喜,跪下受封。众将见萧铁奴受封无不艳羡,均来恭喜。 阿骨打又命致函耶律余睹,汉官张应古以阿骨打对耶律余睹的口气草拟毕,念道:“汝将兵在东路,前后数战未尝不败。今闻汝收合散亡,以拒我师。朕已于本月中旬攻克上京,今将往取辽主。汝若治兵一决胜负,可指地期日相报。若知不敌,当率众来降,无贻后悔。” 阿骨打道:“太文绉绉了,不过意思差不多了。放几个俘虏出城,让他们带信去!” 那几个俘虏逃出城外不久,果然被耶律余睹的人暗中拦住。他们献上书信,耶律余睹看完传示诸将,笑道:“降?嘿嘿!”将信凑近火把烧了。问探子金军动向如何,探子回报:金军已经班师,但留有部分人马守卫上京。 耶律余睹叹道:“女真人粗中有细,不仅打仗勇猛,主帅也够稳重。眼下他们的兵锋还未疲呢,这一战我们没法大胜。” 韩福奴道:“那等他们离开以后,我们便绕到他们背后把上京夺回来!” 耶律余睹道:“不!我要先去斗一斗阿骨打!” 萧庆惊道:“难道都统想和金军主力硬碰硬不成?这如何使得?” 耶律余睹道:“为何使不得?我们袭击娄室成功以后,全军士气大振,可以一战!” 当日金军班师,宗翰在前探路,中军继行,其次宗雄,闇母殿后。军过辽河,阿骨打过河以后叹道:“本想一气打下中京,捉拿阿适,谁知却半途而废!” 宗翰道:“兵事凶险,当以万全为上策。”指着辽水对面还没渡河的兵马道:“大军过了辽河以后,我们便安全了。” 话未已,一座丘山背后冲出一支军马来,杀声震天,朝还没来得及上船的金军奔来。 阿骨打吃惊之余,不怒反笑道:“好!这个耶律余睹是个会打仗的,可惜兵马太少了!伤不了我们的根本!” 殿后的闇母是阿骨打的异母胞弟,能征善战,遇乱不惊,带领本部兵马反冲过去,两部人马接锋,闇母竟被困住苦战。 阿骨打道:“契丹人什么时候变得勇敢了?” 宗翰道:“多半是劫粮一战成功所致。” 阿骨打点头道:“不错,这是战胜之军才有的士气!” 宗翰道:“要不要回渡过去增援?” 阿骨打摇头道:“不可!万一他在这边也有埋伏,那我军便大乱了。” 宗翰当即传令已经上了东岸的人马整兵备战,以防敌人来袭。 正在渡河的宗雄却下令回舟上岸,整理好队伍冲入阵中增援闇母。这一仗双方都打得很苦,辽军挟突袭之威,高呼“捉住阿骨打”步步进逼,但金军背水死拼,不肯退让。宗雄所部加入会战以后,已经稳住阵脚的闇母便趁机反攻。 宗雄奋不顾身,冲得太快,辽军中忽有一队精锐奔突到他前面,箭雨飞来,宗雄前胸、肩头同时中箭,跌下马鞍。金军稍乱,辽军却见好就收,不疾不徐地向西退去。 闇母等急着来救宗雄,无心追赶,只好任他们离去。 这一仗金军阵亡逾五百人,伤者过千,西岸的将领几乎人人带伤,战将死者七人!自起兵以来伤亡从未如此严重过。 阿骨打望见宗雄落马,在对岸急得跳脚,但隔着辽水,却只能眼看着耶律余睹从容离去,无可奈何。 第九十七章 拦路石眼中钉(下) 报……萧将军!我军渡河之时受契丹突袭,伤亡惨重。宗雄将军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萧铁奴问道:“国主呢?” “突袭被闇母将军击退以后,全军已经渡河西去了。” 萧铁奴的副将道:“契丹人袭击了我军主力之后,下一步只怕就是要来攻打上京,我们应当马上增补城防。” “增补城防?”萧铁奴嗤之以鼻道:“增补个鸟城防!哼!马上下令,驱赶上京百姓把内城的城门楼橹一切守城设备都给我拆了!连夜放火,把外城夷为平地!” 偏将们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萧铁奴怒道:“还不去干!要我说第二次么?” 众将不敢有违,领命而去。于是上京第二次遭劫,熊熊烈火不但将外城烧成一片废墟,连内城的城墙也被烧毁得七零八落。萧铁奴只管放火不管防火,火势蔓延到民房,又把上次大掠之后剩下的宫殿、民房烧掉了大半。 不久东面旗帜飘动,耶律余睹终于出现了! 萧铁奴却不坚抗,将城内钱粮搜刮了一番便领军退出,消失在苍莽山河之间。 耶律余睹领军进城,放眼一望,忍不住放声大哭。大辽二百年经营的北方第一大城,此刻已是满目疮痍。城中百姓和破城之前相比剩下不到四成。耶律余睹回顾韩福奴道:“东京城破之后你偷偷去过,辽阳府也是这般情景么?” 韩福奴道:“没有。高永昌败走后辽阳府被破坏得并不严重,我到那里的时候东京已经沦陷三个多月了,辽阳府在折彦冲的主持下元气已经基本恢复。” 耶律余睹沉默半晌,叹道:“这次折彦冲没被安排在北线,对我们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一面下令安抚百姓,同时飞书传报北院枢密向辽廷报捷。 但当晚耶律余睹还没睡安稳,便听杀声震天,原来是萧铁奴领轻骑冲入城中夜袭。耶律余睹治军严谨,在夜晚也并未疏忽。但奈何他兵力太少,而上京在金军的刻意破坏下又处处都是缺口,无法周密防备。 耶律余睹冲出来要和萧铁奴决战时,对方却已经趁着夜色逃出城了。当晚辽军损失并不严重,但受到波及的百姓却为数众多,辽军士气大受打击。 第二日耶律余睹派出侦骑去寻萧铁奴,但萧铁奴是马贼出身,最擅长的便是躲藏,耶律余睹哪里找得到他? 接下来两天都相安无事,第四日上京军民才放下一点心,萧铁奴又来了,这次却是于黄昏时候背着夕阳冲入城中,到处放火,把耶律余睹刚刚修补了一半的城防全毁了。耶律余睹再次领军来和他决战,萧铁奴又逃了。 耶律余睹一方面兵力不足以撒网捕鱼,另一方面在战后残破之余也没有足够的干吏来对临潢府进行有效管制,更没法发动民众来围堵对方,因此只能任由萧铁奴来去自如而无法可施。 萧铁奴偷袭过三四次以后,辽军上下对萧铁奴这个蒙古杂种无不恨得牙痒痒的! 耶律余睹心道:“这样下去我们人没给他杀光,兵将的士气就先被他耗尽了!”不得已只得领军退出上京,到上京东南的珍珠寨驻防。而萧铁奴则以游战战术攻略东京西北面的怀州、庆州,偶尔突入上京掠粮征丁。 但萧铁奴也没法在上京站稳脚跟,只要他一进东京,第二日耶律余睹一定引军前来。双方在这临潢府来来回回地拉锯作战,耶律余睹控制的区域较大,地形也熟,但南边迟迟没有派遣大军来援,所以耶律余睹虽然占据上风却也没法把萧铁奴这根钉子拔掉。 再说当日金军遇袭,宗雄中箭落马,若不是亲兵舍命卫护差点就死在乱军之中。他胸前和肩头的箭头一直等大军到了黄龙府、汉部良医赶到才敢拔出来。幸好箭头没毒,但饶是如此仍然让宗雄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 完颜宗室自阿骨打以下对宗雄都十分看重,见他伤势垂危无不忧形于色。完颜虎听到消息后不顾一切跑来照看,她到达黄龙府时宗雄已经脱离危险,反过来安慰妹妹道:“别担心,死不了!” 完颜虎向阿骨打请缨,要带兵去给哥哥报仇,宗翰等人忙劝道:“如今才刚刚班师,再要西进,各方面的准备都不充分。再次出兵之事需要慎重。” 完颜虎道:“我也不要会宁兵马,就从辽南汉部征兵出战。” 宗望劝道:“这次我们粮道被劫,兵粮损失十分严重。就是兵力足够,一时也凑不齐那么多兵粮!再说如今已是六月,今年的天气热得出奇!我们女真人耐不得这酷暑,若再强行长途征伐,千百里路走下来,只怕还没和耶律余睹接锋就先病倒了一半。” 完颜虎道:“我们怕热,契丹人便不怕热么?至于兵粮,我让应麒想办法!” 宗翰等闻言苦笑,宗望笑道:“那好吧,他要是能凭空变出粮食来,我给大妹子你做先锋!” 完颜虎不管别人怎么看,只管写信去催杨应麒赶紧回来! 她的信连同战报先传到东京,再传到辽口、津门,又通过津门传到流求。 杨应麒接到战报后对欧阳适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辽果然还有能战之人!如今辽、金攻守之势已易,变成我们攻,大辽守,本土作战的优势已在他们那边。这耶律余睹经此一战,旗下军势已成气候,有这个人据守北线,只怕我们再要东进便很难了。” 欧阳适道:“这人连国主也吃他个不大不小的亏,六奴儿孤军奋战,不免令人担心。” 杨应麒笑道:“这个我倒是不担心。孤军?孤军正好!几千人的队伍随便在哪个地方都能藏起来,除非对方有十倍兵力,否则要吃掉六哥只怕没那么容易!”拿起完颜虎的信叹道:“这耶律余睹是要对付的,只是大嫂要我变兵粮出来,却未免强人所难!” 欧阳适道:“老幺!依我看你也该回去了!” 杨应麒笑道:“怎么,我好不容易乘风破浪而来,到这里还没半年你就赶我走!” “半年还不算长啊!”欧阳适道:“你要真这么喜欢这里,嘿!不如干脆把汉部的总部搬到这里算了!” 杨应麒眉毛一轩道:“这倒也未必不可行!”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毕竟,把总部搬到流求只是杨应麒的一句玩笑! 在这个时代,主宰世界的还不是船,而是马!因此杨应麒知道汉部除非想偏安,否则一定要把总部留在大陆!哪怕是大陆最边角的津门! 第九十八章 情义利益分明(上) 夜,欧阳适罕见地在陈正汇屋里喝起了茶。 “四将军有心事?” 欧阳适看着眼前这个经过他考验后被一路提拔为流求地方第一政务官员的书生,心里藏着许多话一一只可惜现在萧铁奴不在这里,他这些话竟然没个倾诉的对象。可他今晚为什么要来陈正汇处呢?难道他己经决定把这个书生作为倾吐对象?“老七这次来流求,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陈正汇听欧阳适这样问微感吃惊,但他没有说“四将军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七将军”这类推搪的话!毕竟他和欧阳适的合作己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彼此在人生观念、知识结构上存在巨大的鸿沟,但合作得久了,相互之间的了解和信任便逐步深入。 “难道四将军不喜欢七将军来流求么?”陈正汇没有说得太过露骨,但却为两人更深入的交谈留了空间。 “当然!在津门那一次,他己经让我很不乐了!”欧阳适说道:“后来我的气平了,所以南下开创这片基业,谁知道他又想来收入他的口袋?这算什么!要把我赶到麻逸去吗?” 欧阳适说到这份上,陈正汇便知道可以再放开一些了:“四将军错了。我看七将军的为人,此次南下不会做出太过匆促的事情。” 哦?陈正汇道:“流求和津门不同,津门和大金本土连为一体,七将军又有意将之作为中枢,自然要将大权揽过去。但流求隔着重海大洋,只要七将军无意将中枢迁到这里,那他就算把权揽了过去,还是得重新派人来这里任职!但七将军若连四将军也不信任,他还能委派谁来?所以我说,七将军此次的做法决不会和上次一样。” 那你说他会如何?” 陈正汇道:“自古帝王对于新开辟的边远疆土,多用羁魔之法:威之以武力,遣之以能臣,在礼制律法上则将中央的政令和地方的情况相混推行,但具体的人事任命则多出于方面大员。这种做法的好处是能激发封疆大臣的雄心,竭尽所能去发展地方;但坏处则是容易形成割据,甚至独立。所以当这片疆土发展起来,中央政府的第二步措施就是想办法将地方之权收归中央。这两个步骤各有重点,第一步是要让地方发展起来,第二个步骤则是要将地方监控起来。这两个步骤的次序、轻重极难把握,集权过早过甚会妨碍地方的发展,集权过慢过松则容易导致割据。放诸于史,则唐之失在于对地方太过放纵,而本朝之失则在于对地方控制过严!”他话说得多了,一不谨慎还是以大宋为“本朝”。 欧阳适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应麒现在想收权了?” 陈正汇正色道:“中枢收权以免地方割据,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七将军要做的,只是将辽南与流求整合得更为紧密!若是四将军你身在中枢也会这么做的。不是么?” 欧阳适听了前半句话微感不悦,但静下来一想,还是点头道:“不错!可是他现在是要削权削到我头上,还是令人不快!” 陈正汇道:“七将军这一来,流求和津门之间权力的整合便势在必行!不过双方权力如何分配,就要看四将军你如何打算了!如果四将军打算自立,现在就得动手!” 欧阳适脸色一变道:“这……这……这怎么可以!”虽然他今晚己有意思要和陈正汇交交心,但这个书生居然会说出这么严重的话来,倒是他始料未及。 陈正汇问:“四将军是顾念兄弟之情么?”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一来我不愿干这等不义之事,二来若是现在就跟老大、老七他们翻脸,那我们在北面的财路和屏障就断了!我欧阳适可不想光光在这大海边上做个土大王!”他自然也知道,要想雄霸大海,必须有汉部的整体力量在后面支撑。 陈正汇没想到欧阳适今晚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掏心的话来,心中大慰,点头道:“四将军说得极是!大丈夫当俯瞰天下,在这样一个小岛上关起门来闹腾,莫的让人笑话!若四将军心无大志便罢,若有心吞吐山河,何不直接进入中枢、掌控汉部?” “掌控汉部!”欧阳适震了一下,似乎陈正汇捅开了一层他以往似曾有过又未曾有过的思路!随即摇头道:“应麒虽然整天跑来跑去,其实他精着呢!中枢那批官员,都在他掌心里揣着呢!” 陈正汇道:“现在,自然是这样。但四将军有心的话,这种情况未必不能改变一一甚至可以说必然改变!四将军你想想,既然七将军能以中枢的号令调整我们的权力,我们为何不能挟流求的本钱北上问鼎?” “哦?”欧阳适目光闪烁:“怎么说?” 陈正汇道:“七将军此次南下,第一件要务,就是要了解流求各方各面的事情,包括地理、货殖一一尤其是人事!他唯有对流求的事情了如指掌,才能继续下面的步骤!” 欧阳适点头道:“说下去!” 陈正汇道:“了解清楚以后,第二件就是要拉近津门和流求之间的关系。如何拉近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实现人事上的流动!也就是说让津门出身的人可以到南边来为官;同时让流求出身的人得以顺利进入津门。实际上在流求开创事业的元老许多都自北方而来,只是四将军打开东南士林的门路以后,北人南下的情况才日渐减少。就我这些时候的观察,北国人才武盛而文浅,正需要我们帮忙引荐东南的读书人上去理政!这既可以帮忙解决北地文人不足的问题,也可以让南人对津门归心。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善加推动?延引大批南人北上?一来这些人有四将军作背书,七将军不敢亏待;二来七将军要收南人向北之心,也必然优待!三来,不是正汇夸口,东南的读书人,远非北国边鄙之徒可比,这些人一上去,只要熟悉了北边的风气、习性,不出三年五年,就会把北人给比下去,若整个汉部内政的要害部门都是四将军的门生,四将军再寻个由头进入中枢,之后的事情,便都顺理成章了!四将军,你说是么?” 欧阳适听得心头大畅,随即犹疑道:“若我进入中枢,流求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陈正汇道:“眼下流求己稳,且无兵患,可将岛屿按地形人口割裂成县,挑选信得过的县令,便能放心了,不一定要再设一个统摄全岛大权的常驻大员,太平时节由津门的大吏遥领就可,这样津门方面也放心。至于兵权,东海以水师为主,四将军你的主船队停在津门、辽口,和在鸡笼也没什么区别。至于游弋各海域的分船队,则挑选信得过的人执掌!” 欧阳适问道:“不设一个常驻大员?这可以么?” 陈正汇道:“不设统摄全岛的大员,就是让流求各县直属中央,汉部的地方又不大,没什么不可以的。战国时诸侯直辖的郡县都不大,只是后来天下一统,疆域越来越大,箫外郡县数量太多,才要割州设路。” 欧阳适听到这里笑了,又问:“若是这样,到时候你的位置又该在什么地方?” 陈正汇笑道:“若四将军觉得我这建议可行,只怕在四将军进入中枢之前,我就己经北上为将军铺路了。” 第九十八章 情义利益分明(下) 来流求的这几个月里,杨应麒带来的人非常顺利地深入到全岛各个领域,陈正汇和他带领起来的官吏系统非但没有阻挠,甚至还很配合!这些人只是很忠实地听、看、问,就是发现了问题也是转报陈正汇和他手下的官员,由他们去矫正和处理,半点也没有体现出越权、夺权的意思。 但是,这些人还是让杨应麒得到了他最需要的东西:信息!来到大流求岛一个月以后,杨应麒便把岱舆县的人口情况、经济情况、治安情况、教育水平和工具水准摸清楚了;两个月以后,处于岱舆各个重要岗位的官吏的性情、才能、来历他也大体知晓了;三个月以后,杨应麒对这个大岛的了解便不比陈正汇差多少了。然后杨应麒便开始造册列名,正式向陈正汇“要人”一一他希望能把一些闲置了或大材小用的人才调往津门任职。辽南三州在迅速发展中急需各种各样的人才,而杨应麒提出来的候补职位也都是能让人发挥长处的实缺,这样的诚意,实在让人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这一切,陈正汇都非常配合。调走这一批人并不会对他在流求的行政造成多大的影响,就算出现人才缺口,他也可以通过向福建方面延引新的人才来填补。而且一直以来他就有一个野心:安排宋人打进汉部内部去,从内部改变汉部!当初李阶北行就是他的秘密安排。现在由杨应麒公开提拔,那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从杨应麒在流求提拔官吏的这一刻开始,辽南和流求的官吏流动便正式化、公开化了! 当第一批南人北上并得到重用以后,便会树立起一个榜样,让第二批人在奉命北上时心里不存芥蒂。有了第二批,就会有第三批,第四批!而南人既然能北上做官,将来北人自然也能南下当差。虽然南北隔着千里东海,但只要有了足够的交流,整个官吏体系便会日渐一日地统合起来。 这本是杨、陈两人心照不宣推动着的事情,但不知怎的,两人心里却都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会这样顺利呢?”杨应麒想,“四哥和陈正汇,都不应该是任人搓圆捏扁的人啊。” “这样子不好么?”陈正汇也在问自己:“我一开始不就是这样想的么?”可他心里还是迟疑,他的隐优倒也不是出于私心,怕他引荐来的这些士人一旦融入到汉部的行政体系之中,自己就再难利用私人关系来推动某些秘谋了。他担心的是他自己!离大宋的日子越久,他就越不想回去了! 杨应麒来流求的时候只带来了三艘船,但要离开流求的时候却得用五艘!多出来的两艘船里装的不是黄金,也不是粮草,更不是奇货,而是一仓又一仓的的文件和书籍:文件是对流求情况的记录和搜集,书籍则是从福建转购。而杨应麒带来的那批人也己经成长为熟悉大流求情况的人才了。陈正汇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大流求的财务和人事调动很难再瞒着津门总部悄悄进行。虽然杨应麒仍然赋予他很大的权力,准许他自主任命官吏、调用钱财进行地方建设,但这一切运作却都会在总部的监督下以汉部的名义而不是以任何人的私人名义进行尤其是在司法上,流求的司法系统己经和津门全面接轨。对于这一点陈正汇领导的流求文官群体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那部新修订的《汉部新律》虽然是以汉部领导集体的名义发布,但总领编撰的却是他们家乡的才子李阶!汉部的新风气以及杨应麒的新思维开拓了李阶的思路,而这位大宋状元的学识则让汉部的法律条文由粗放变得缜密、由浅陋走向成熟。 完颜虎催促杨应麒回去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但杨应麒却都不当回事,直到一天收到林翼的密函说邓肃终于答应加入汉部成了曹广弼的参军,这才心中惕然,决意北归。 “唉,老么啊……”送到码头时,欧阳适惺惺作态地说:“我真舍不得你啊!” 杨应麒笑道:“得了吧,六哥!你恨不得我走才是真的!我留在这里虽然碍不了你什么事情,但我看得出你做起事情来总有些顾忌,放不开。” 欧阳适道:“你怎么这么说!咱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办起事情来更加顺畅。” “是吗?那……那我便多留两个月吧。反正我觉得大嫂让我变粮食出来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 欧阳适的口风马上就转了:“两个月?这不大好吧。虽然我很想你留下,但北边现在正打仗,少了你主持,让杨朴总领后方大伙儿总感到不够踏实。” 杨应麒和陈正汇闻言大笑,杨应麒对陈正汇道:“陈兄,流求这里便交托给你了,不过大流求的政务也己经上了轨道,如果你抽得出时间,希望你到津门一行。” 陈正汇道:“我也早有此意。待我准备准备,争取今年内北上一趟。” 杨应麒又道:“你孤身在这里办事终嫌寂寞,嫂子和正方侄子远在福建,不如便派人接过来共聚天伦吧。” 陈正汇正色道:“不可。老母在堂,需要拙荆服侍。” 杨应麒又道:“那不如连陈老夫人也一起接过来。” 陈正汇摇头道:“不行不行。家母己经上了年纪,怕经不起风浪。再说家父也一定不会同意。” 杨应麒微感失望,却不再多说什么,正要登船,忽然回头对欧阳适道:“四哥,有件事情我差点忘记了。” 欧阳适便问何事,杨应麒道:“我们辽南养马的地方不大够了!自从刘介得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之后,许多有钱有力的大户都来求我,把我烦死了。但咱们辽南地方本来就小,哪里还能在辟出地方来}” 欧阳适皱眉道:“你是想在流求开牧场么?” “不是。”杨应麒道:“这里的气候,用来种植米、茶、蔗更为合适一些。我是想另外开辟一些地方。” “另辟?我们出了辽南和流求,还有什么地方?” 杨应麒道:“有的,在东海极东极北之地,东海女真以东,有两个大岛似乎还处于蒙昧无主状态,那里应该可以用来牧马。” 欧阳适道:“你是说被你叫做库页和虾夷的那两个地方?那里太远了!” 杨应麒笑道:“这件事情还有些难处,不过从长远来说终究是要办的。我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去那里,只是请四哥你先放在心上。” 第九十九章 棋局谁是先手(上) 杨应麒的座船消失在海面上以后,欧阳适赞陈正汇道:“老七这趟南下虽然出人意料,但他的如意算盘,却都己经被你算中。他自以为一切都在他控制之中,谁不知我们另有棋局.”、陈正汇微微一笑道:“我们的心思,七将军未必就完全猜不透。如今事情进行得这样顺利,也许只因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 欧阳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论如何,继续推荐我们的人到津门任职的事情你要好好干!我希望咱们北上的时间不用等太久。” “这个正汇自然会努力。可是……”陈正汇道:“可是四将军你也得开始埋一些伏笔了“伏笔?什么伏笔?” “自然是北上的伏笔!”陈正汇道:“我们汉部几位首脑里面,狄将军近来身体不是很好,开始休养了。其他七人各有重任!四将军你负责的是海上事务,若是格守本职,永远得在东南游荡,如何进中枢去?所以得寻个由头。” 欧阳适问策道:“由头?你认为该寻什么由头?” 陈正汇道:“四将军要以东南大吏的身份进入汉部中枢,必须是中枢发生关系整个汉部、又少不了四将军的大事才行!而且还不能是像押运粮草、荡平海盗这样的常态事件,而必须是突变的大事件!否则的话,其他几位将军会认为四将军逾越本分。” 欧阳适问道:“突变事件?” “嗯。”陈正汇道:“四将军,眼下天下间最大的事情一一连整个汉部都势必卷进去的事件是什么?” 欧阳适道:“若说最大的事情,自然是金宋两国准备联盟灭辽!可这都是陆上的勾当,和我们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但我们若有心,也可以扯上关系!”陈正汇摊开地图,指着燕云十六州的位置道:“这里,可以让四将军有个常驻北方的由头!” 欧阳适讶异道:“你不会想让我去攻打大辽南京吧?这可不是我们的份内事!再说,我们和大宋约好了,这个地方将来是归大宋的!” “四将军摩下的精锐以水师为主,当然不适合去攻打燕蓟!再说这是海上盟约中说好要归还大宋的,我们如何能去打它的坏心思?”陈正汇指着宋金界河入海口的位置道:“但我看过几副七将军用过的地图,在这个地方有针孔和反复抚摸造成的痕迹,看来他对这里很感兴趣。我一时还没想到他要干什么,但这里临海靠河,正用得上水军!我们朝这个方向想,同时在界河北边的燕蓟,以及界河南边的沧州多下些功夫,总不会有错的。”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陈正汇又道:“大宋负责北伐的官员,若有机会四将军也当留心,哪怕只是太平时节的点头之交,将来临事时或许也能生奇效!” 当欧阳适在陈正汇的怂恿下开始打大辽临海疆土的主意时,折彦冲却己经班师回辽口。 金军北线沮兵之后,折彦冲、曹广弼也撤除了对中京的威胁。该时候,辽金两国并没有形成稳固的边界,可以说是谁的兵力强些,谁就向前推进,谁的兵力弱些,谁就向后退缩。 边界附近的城池州县,对辽金两国也是一时倒向这边,一时倒向那边,这就是辽金两国边界的软性现状。 折彦冲后撤时,无论是奚部部族军、中京宫帐军还是汉儿报怨军都不敢来追。折彦冲指着中京大定府的方向道:“大辽难道就剩下一个耶律余睹了么?” 曹广弼道:“名将与名臣,都是要靠机遇才能崭露锋芒的,在萧奉先节制下,就是比耶律余睹强十倍的人也别想成就功业!” 傍晚扎营后,西边沙尘滚滚,一小队人马奔近,却是折彦冲几日前派去中京给萧奉先下书的使者队伍。林翼看见忙入主帐报知:“邓先生回来了!” 折彦冲听说后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没被扣住!” 曹广弼冷笑道:“萧奉先如此懦弱,怎么敢扣留我们的人!” 说话间两个人掀起帐幕走了进来,正使呈上萧奉先的回书,退了下去,副使邓肃却留了下来。 曹广弼对萧奉先的书信不感兴趣,却问邓肃:“中京一游,见闻如何?” 邓肃为了不显得太过书生气,故意不剃胡子,摘下军冠,与折彦冲、曹广弼叙话,说道:“大辽对看守外使的定制是很严格的,可惜执行的人办事不利,我花了几个小钱,就和孤山寺派往中京圣昭寺的和尚接上了头,听到了许多消息。” 曹广弼问道:“他们对耶律余睹之事如何反应?” 邓肃道:“中京民众大多不知。大小官吏知道的也不大敢提,想必是有什么人暗中作梗折彦冲这时己看完了那书信,丢在桌边,说道:“本来辽人望胜己久,这次的事情本可用来加倍渲染,以振民气军心。但萧奉先和耶律余睹一个是拥立秦王的,一个是拥立晋王的,两人水火不容!萧奉先哪里会让他出风头?” 曹广弼也道:“君昏臣俊,将相不和,这是亡国之兆!” 林翼忽然插口道:“大将军!既然辽国内部有此罐隙,不如我们就趁机而入,立个大功曹广弼支颐不语,折彦冲道:“这事再说吧。” 邓肃眼神闪了两闪,说道:“阿翼说的这事,我看可行。” 折彦冲看了曹广弼一眼,曹广弼也点了点头。折彦冲问他道:“中京、燕云的密子,是你和应麒该管吧?” 曹广弼道:“应麒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我因主西路战事,所以也有临机调动之权。” 折彦冲道:“既然如此,反正这事也不太急,就等应麒回来再说。” 林翼还想说话,却己被邓肃眼神止住。两人出帐后,林翼于无人处忍不住问邓肃道:“邓大哥,我的提议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不妥。不过……”邓肃道:“有些事情什么时候做,由什么人做都是有讲究的!你刚才表现得有些急躁了。” 军马东归,一路都有边寨接应。望见辽河后,杨开远来接,原来阿骨打要调一个汉部将领询问辽南兵粮储备情况和中京疑兵接战情况。最适合北上听询的自然是折彦冲,但他听说杨应麒正往辽口赶来,有意和他相聚交换信息,因此便让杨开远北上。杨开远对中京一行的情况不甚了解,折彦冲便调邓肃这个新任参军跟杨开远同去。 第九十九章 棋局谁是先手(下) 不知什么时候,津门的民众对杨应麒在不在津门没有之前那么敏感了。一来是七将军离开汉部大本营己经不是一回两回,二来也因为他们发现无论杨应麒在还是不在,他们的生活都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在这些年里,汉部的民众经历了太多的纷扰和变迁,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开阔的视野和时局的变幻不但锻炼了他们的体魄,也培养了他们的自信力和判断力。 反正行政上、律法上、治安上、商业上都有了己经上轨道的秩序,只要没有发生重大的变故,大将军和七将军在不在似乎都不是很大的问题。因此杨应麒在津门稍作停留之后,便朝辽口而来。他来到辽口时,杨开远却己被阿骨打召到黄龙府商议粮株事宜。 杨应麒来到辽口时,南线的疑兵早己班师。这次如果把萧铁奴安排在南线他们一定会大叫不满,但折彦冲和曹广弼都是稳健派人物,对于这种有利于全局的安排并无太大的意见。 杨应麒向大哥二哥确定了前线的情况后道:“这个耶律余睹这么厉害!” 折彦冲淡淡道:“大辽的落日余晖罢了。” 杨应麒道:“大哥言下之意是说耶律余睹不足为患了?” 折彦冲道:“大辽之患,其实不在于没有好的将领,甚至连大金兴起也不是它衰亡的第一原因。大辽的病症根源是国政不修,这不是一两个耶律余睹凭借一己才能可以改变的。” 杨应麒道:“但是在战场上他始终是个祸患。” 折彦冲道:“是否为患,要看他与谁为敌。之前他没打过胜仗,所以我们都把这个人忽略了;这次他出奇兵让我们吃了大亏,却又让许多人一一甚至国主都把他高估了!其实依我看若是正面抗衡,别说国主,就是宗翰等人出手也够他受了。” 杨应麒道:“若是大哥前去又如何?” 折彦冲笑了笑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的。” 杨应麒却追问了一句:“若发生呢?” 折彦冲望着东方沉思片刻,说道:“若国主全力支持我,那我就是背靠大金作战,足以横扫天下,百战不殆!就算国主不支持我,由你主持辽南也足以解决我的后顾之优。耶律余睹后方不稳,如何是我对手?” 打战靠的绝不仅仅是临阵的兵法战术,当敌我双方的统帅都是杰出人物的时候,拼的往往便是双方背后的国力! 折彦冲的意思,杨应麒懂:“耶律余睹不是大哥的对手,想来也不是国主的对手!” 折彦冲点头道:“这个自然。耶律余睹如今虽有崛起之势,但也不过是延缓我们的步伐罢了,凭他一人终究难以力挽狂润。这次他的小胜,对大辽来说犹如回光返照。大辽内政不修的病根不除,他耶律余睹抵挡得了我们一年、两年,挡不了我们三年、五年!除非大辽发生颠覆性的变化,否则他迟早要败!不过他运气好,我们今年不会再发兵了。” 杨应麒奇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叹道:“你不觉得天气很热么?今年不知为何,忽然热得厉害l这酷暑好生难熬。军中牛马,还有刘介他们那些牧场的牲畜都热病了!辽南这边幸亏是控制得好,才没让疫情蔓延开去。可是国主己经宣布罢兵了,连与大宋约好夹攻大辽的国书都追回来改了,约定明年再举兵。” 自从阿骨打将与大宋的外交权力收回以后,对大宋的态度又转强硬。阿骨打答应灭辽后将燕京归还大宋,但索要岁币三十万。大宋朝廷在这件事情上太沉不住气,再加上主事的大臣只盼着早日“建不世之功”,竟然步步退让。虽有赵良嗣马政多番周旋,但到最后仍然议定为白银十万两,相当于擅渊之盟的岁币。 杨应麒在汉部拿够好处后便埋怨宋廷“处事无方”,但阿骨打己经将他和折彦冲踢出这个外交决策权***,而宋使对汉部又不信任,所以杨应麒对两国外交的影响力便大见削弱。 这时他听闻夹攻延期,说道:“这样也好。如果我军主力被耶律余睹以偏师牵制在北线,大宋贸贸然出兵响应,对上了契丹的主力只怕讨不了好去。看来耶律余睹这颗绊脚石迟早要踢开。” 折彦冲沉吟道:“铁奴擅长的是冲击厮杀,耶律余睹用兵的特点似乎是没把握就不打硬仗,所以吞不下铁奴。而他的兵力相对铁奴有优势,所以铁奴也赢不了他。依我估计,要踢开这颗绊脚石,要么就是国主亲自出征杀奔中京,要么就是先派斜也或者宗翰以偏师扫荡临潢府,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垮大辽军心。” 当时屋内只有他们兄弟三人,杨应麒也无其他顾忌,说道:“我看女真的步伐,扩张得极野!他们的雄心再这么无限量地扩展下去恐怕海上之盟难以确保!说句诛心的话,若我们留着这个耶律余睹,大哥您觉得能否拦住国主的步伐?” 折彦冲闭上双眼,盘算良久,终于摇头道:“没有意外的话,挡不住。” 杨应麒道:“再小的机会也没有么?比如有些什么力量在帮助他?毕竟这次他做得很漂亮!”他这么讲,竟是暗示说如果汉部暗中扶植这个辽将的话。 “这次他能成功,是因为我们都太小看了他!”折彦冲道:“不受注意便有利于躲藏,这一点耶律余睹利用得很好,所以能够成功。但他没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现在他太引人注目了。”顿了一顿道:“再说这个耶律余睹和我们没什么联系,很难建立真正信任的。” 杨应麒道:“既然这样的话……大哥,反正这耶律余睹迟早要除掉,这个功劳与其让给完颜部将领,不如……不如就由我们来出手。” “国主不会让我出手的。”折彦冲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句:“应麒,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出国主有意把我晾起来?” 杨应麒心头一震,折彦冲道:“说到用兵,老一辈的不提,就是小一辈的,宗翰、宗望、宗雄都不比我差!国主为人只是表面粗豪,其实该细心的地方厉害得很呢!看他安抚归降各族的手段便很有一套!所以这些年大金治下各族各部的勇士都乐为其用。如今胜辽之势己成,国主就是不起用我也不会影响大局。” 杨应麒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感觉,也许对国主来说,以后我们汉部最好只是一批只管锄头不管刀马的农夫。” 曹广弼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道:“应麒,铁奴那边,似乎也有些不对!” “二哥,”杨应麒道:“你听到什么了么?” 曹广弼道:“老六被封为猛安了。老三借给他的本部兵马没有回来,都划归他了。虽然这是国主的意思,但老六对此却一点表示也没有,这几个月和我们的联系也显得有些敷衍,所以我才有些担心,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看不透。” 杨应麒道:“六哥是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走什么样的路对他才最有利!” 曹广弼冷笑道:“他自然是聪明人,但形势是会改变人的!境遇一变,人的志向和想法都会改变!对他来说,忠于汉部并非唯一的选择!” 这句话对杨应麒的震动比之前折彦冲的话更大!他向折彦冲望去,却听折彦冲道:“二弟,你这话说重了。六奴儿并非朝三暮四之人,我信任他!” 折彦冲既然下了这样的断语,曹广弼便不再说什么,杨应麒也道:“我也相信六哥不会如此短视。不过防微杜渐,我们还是得有些作为。” 曹广弼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杨应麒道:“如二哥所说,人心的改变往往在于境遇。既然如此,我们便从他的处境着手。在大的方向我们没法和国主的安排相抵触,但一些小动作还是可以做的。处理得好的话,或许能让六哥明白津门才是他最大的后盾!” 曹广弼问:“你可是有意去临潢府走一遭?” 杨应麒道:“嗯。” 曹广弼道:“临潢府现在是战场啊,很混乱的!” 杨应麒豪气万丈道:“怕什么!当年几千里的远征我们都走过来了,还怕现在这个?” 曹广弼道:“那怎么相同!” 杨应麒道:“有什么不同?” 曹广弼笑道:“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当年你不过是一个小毛孩,出了什么意外除了我们几个没人关心。但现在你可是辽南副都统,汉部七将军!多少人盯着你呢!” 折彦冲也道:“一个人身份越高,要应对的危机就越多!你还是别去冒险了,有什么事情交代人去做就好。” “大哥,连你也瞧不起我!”杨应麒道:“我这次只是去一趟临横府,那里虽是战场,但有六哥在呢!不怕!” 折彦冲道:“若是由铁奴一路护送就不用担心了,但我怕你路上会出岔子。” 杨应麒道:“有些风险也要冒的,何况这风险未必很大。无论如何,临潢府那边我一定要去看看,六哥独个儿在那边,有我过去一趟,也好说说心里话,消解兄弟间的疑惑。” 曹广弼见杨应麒坚持要走,说道:“这样吧!我派一个小队护送你去!还有,你最好绕一下路,从临潢,府北面的泰州南下,这条路虽然远得多,但会安全得多。” “嗯,不过北上之前,我还要再回一趟津门安排点事情。”临别前,杨应麒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二哥,怎么这次来没见邓志宏?他又跑哪里游历去了?” 曹广弼笑道:“老三被国主召到黄龙府商量粮袜事宜,邓肃也跟着去了。提起他,我正要谢谢你呢。” 杨应麒奇道:“谢我?” “是啊!谢你给我引荐了一个军方参谋。” 杨应麒眼神闪了一下道:“军方参谋?这事二哥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曹广弼笑道:“这却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件事情大哥是知道了。邓肃现在是我这里的参军,这次去黄龙府,还是大哥怕国主给老三出什么难题他一个人应付不来,特地从我这里调借的。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哦,没,没什么。”杨应麒脸上的神色很淡。 第一百章 且看各自机心(上) 早在梦里的时候,杨应麒就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扁小舟漂浮在大江上,因风随浪起伏纵横,能掌控的只是帆和舵,而不可能为了让小舟走得快些顺些而去操控整个江流的走向——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造化。可是当形势变得悖逆自己心愿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把手伸长一些,多揽一些权力,但这种想法才有了一点端倪便被他自己扼杀了。 他知道揽权的结果是什么,他不愿意,既因为怕上瘾,更因为和他的性情不合。向往权力的人不但要精力充沛,而且必须能刻苦,必须舍得放弃安逸的生活。而这些都是杨应麒不愿意的。他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职业经理人罢了,钱最好能多拿一些,工作最好能少做一些。现在的工作压力已经让他有些难受了。 他忽然回想起在死谷的时候,当欧阳适问他要去干什么,他几乎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两广,找个地方做点生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多么正确的选择!毕竟凭他的本事,在这个时代要轻轻松松做个富翁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现在,现在却搞成这个样子! 都怪那个雄州守将!如果当初他放汉部过去,也许杨应麒现在已经达成愿望了。可是时势却逼得他不得不随大部远走大漠,好容易翻过大鲜卑山,在会宁安顿下来,又闹起了部族间的猜忌和斗争。 “从雄州到女真……”杨应麒想起了那段磨难而精彩的日子,想起了整个汉部引以为傲的千里“远征”——那条路线其实他是有规划的,但他接下来的蓝图不是那么画的!他一开始是希望依靠着女真而得到庇护,并随着女真军事实力的壮大而增殖自己的财富。可是来自和平年代的他在一开始筹划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事实:在梦中的世界可以借助律法来保护自己的财富,但在战争年代,如果手中没有刀,别说财富,连生命也无从保障。于是几个哥哥在他的支持下大力发展军备,积极参与女真的军事行动!终于他们不但富起来了,而且也强起来了。可是,汉部越是富强,杨应麒的烦恼却反而越多!这个过程在发生发展的时候连杨应麒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汉部的一切都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变质了! 不知不觉中,汉部的力量已经可能对整个天下的大势发生影响了。有了这样的力量,就势必要负上同等的责任与风险。而内部的壮大也让兄弟间的关系起了很微妙的变化!二哥想用汉部的力量去帮助大宋,六哥想用汉部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野心——这些都无可厚非,也都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甚至可以说他一开始就希望汉部这个平台能够让所有兄弟实现他们各自的梦想!但到了今天,却不断有脱离他掌控的事情发生! 接着,大宋的士子来了。想到陈正汇,想到邓肃,想到李阶,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这些生长于忧患中的士子,身上并不具备四五十年前那代知识分子的那种淳厚和雍容。时局的急迫和险恶让他们变得有些急躁,甚至扭曲。陈正汇很明显是想利用四哥的力量来进入汉部中枢,但他难道就没发现四哥根本不可能在理念上和他达成统一?邓肃则选择了二哥,因为二哥亲宋的立场更加明确,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自己虽然表面上保持一个执中平允的态度,但亲宋的立场其实和二哥并无矛盾? “唉……”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还好有大哥在。” 想到了折彦冲,杨应麒心里便安稳了许多。至今为止,他们兄弟几个包括杨应麒自己都打过自己的小九九,他们都瞒着折彦冲,而折彦冲也仿佛没看见,更没有介入的意思,可这个大哥真的不知道么?杨应麒脑中闪过这样一个画面:萧铁奴欧阳适鬼鬼祟祟地揣着从公家那里偷到的果实窃窃偷笑,而他们的背后,却是折彦冲未曾回首的巨大背影。 想到这里杨应麒笑了。当曹广弼怀疑萧铁奴的时候,大哥并不同意,他的话说得很简单:“我信任他!” 大哥真的信任六哥么?不!他真正信任的是他自己!折彦冲的这种信心和魄力是杨应麒所不具备的,杨应麒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建立一个这样的东西,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 “四哥六哥跳得再远,也翻不出大哥手掌心!而大哥又信任我,这就够了!” 当接下来的筹划慢慢地和杨应麒的性情衔接起来,他的思路便明畅了许多:“只要大哥屹立不倒,汉部就乱不了!只要汉部不乱,让那些书生们多走两步又何妨?他们同样跳不出我的手掌心!” 告别曹广弼以后,杨应麒又折回津门。他回到津门不久,商界便传出“谣言”说汉部又有一批牧场要放出来。 这些年刘介的生意越做越大,而胡商阿依木思在不断引入种羊换取牧场后也是赚得盆满铂满,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如今聚集在津门的大生意人越来越多,许多大家族手里攥着万贯家财,就愁没个投资发财的好门路!大宋、大辽和汉部辖区外的大金国土虽然天宽地阔,但做起生意来都没有在复州这样安心。如今听说汉部会有新牧场会放出来,个个就像蜂见到蜜,狼见到羊,没有不关心的。不但赵履民、陈广湖、李相隆这些汉部的“老客户”,就是一些新兴的家族也都希望能在这个新机遇中分一杯羹!甚至刘介、阿依木思这些利益既得者也都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不过对这件事情心存疑惑的也大有人在。汉部近年虽然繁荣,但所能控制的区域不过辽南三州而已,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摆在那里,无论农田、牧场甚至濒海的渔场、盐场都已经被各个家族瓜分完毕,哪里还有新的牧场呢? 林翎熟知杨应麒做事的手段,一听到这“谣言”再联想起杨应麒回到津门的时机,便知道整件事情的幕后策划者必定是这个七将军!刘介、赵履民、李相隆等人也大多如此猜想,但他们一时见不到杨应麒,便怂恿林翎去打听。林翎听了赵履民等人的来意后笑道:“大家要问,为何要我去?赵当家是津门商会的会长,该由你牵头才合适。” 赵履民笑道:“若是非常时期,七将军一定会见我。但现在津门太平无事,我要见七将军可得递帖子排期,能不能见到他都两说呢!” 林翎道:“我若要见他,也得递帖子排期啊。” 赵履民笑道:“虽然林大少也得递帖子,但您的帖子一递就一定能见到七将军!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 林翎淡淡一笑道:“我和七将军私交不错,但他这个人公私分明,在生意上从来不让半步的。” 赵履民等都道:“这个自然知道!但无论如何林大少要见七将军总比我们方便得多!” 林翎实在推不过只好答应了,命管家拿了自己的帖子去大将军府。不久管家来回话说七将军下午没空,晚上亲自过来相见。赵履民等听到消息个个目含笑意,刘介在津门的代理人刘从道:“想来七将军不想在这里见到我们这些闲人,我等便先行告退。等七将军来时还请林公子代我等美言几句。” 林翎也不挽留,送他们走后便命下人收拾花园亭台,准备小吃点心。 第一百章 且看各自机心(下) 月上梢头后,杨应麒一身便装晃进林府,小厮引入花园、丫鬟捧上茶点后便都退下了。 杨应麒看见这等排场,说道:“我还没吃饭呢,你就没准备请我一顿?” 林翎道:“我怎么知道你要在我这里吃饭?你又没跟我说!”回头命人多添一碗玉米粥、两片番薯饼来。 杨应麒把羹匙在碗里调了两下问道:“你就不陪我吃碗?” 林翎道:“我吃过了。” “哦,忘了你吃饭都定量定时的。”杨应麒说着便呼噜噜吃了起来。 林翎自在池边散步,一边道:“有应酬的时候,我也会多吃两筷、多喝两杯的,不过现在又没有别的人,我便不想‘应酬’你。” 杨应麒喝着洲,嗯了两声以表理解。最近汉部南面的政局走向平稳,两人的关系没了政治事件的恶性影响,又慢慢暖和起来。 林翎随手拾起一块鹅卵石丢入池中吓鱼儿,说道:“我们的事情,似乎被外人看出了些端倪了。” 杨应麒道:“那打什么紧!要不干脆就……” “现在这样很好。”林翎打断了他:“我不想改变。” “你很好,我可不怎么好!”杨应麒道:“有时候不爽得很!” 林翎道:“我有抛不开的事情,你也是。对吧?既然这样,眼前这种关系是最好的了。有空见个面说说话,彼此有个知己,也算难得。” 杨应麒还想说什么,林翎道:“好了好了,这次我投帖子,不是要和你说这个,而是为生意上的事情来着。我帖子上已经说了。” 见杨应麒欲语还休,林翎问道:“你生气了?” “嗯……算了。”杨应麒道:“那我们就谈谈公事吧。你对牧场也有兴趣么?你们林家的生意已经大得快兼顾不上了啊!还嫌不够?” 林翎道:“不是我们家族,嗯,确切来说,不是我统辖下的林氏。”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那就是你的本家了。” 林家乃是大族,由林翎总揽生意的只是其中一支。在和汉部合作以后,林翎这一支就财富势力而言已经鹤立鸡群,但自家的生意确立起来以后,也有量力照顾近亲和宗族。 林翎道:“钱是赚不完的,家父和我都不是吃不下也要撑着、不给其他家族机会的人。我们这些亲人,有生意头脑的也不少。我们赚不了的钱便拉拉门路让他们赚去,也是一件好事。” 杨应麒笑道:“你帮了他们的忙,将来竞选流求商会会长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 林翎微微一笑道:“什么商会会长,我才不做呢。” “那你父亲做?” 林翎道:“家父老了,而且有病在身,流求也去不了,怎么做?我们和陈家已经协商过了,等流求商会成立的时候,我们会支持他们当家陈奉山做会长。” 杨应麒赞道:“咱们林大当家的胸襟眼光可真厉害啊!明明你们林家在流求势力最大,却偏偏把会长的位子让出去!嘿!有风险是他们陈家冒,若有好处,他们也不敢少了你的!厉害,厉害!” 林翎道:“别这么夸我,其实这种的安排,其中未必没有你七将军的意思!” “哦?我?” 林翎道:“欧阳家想要这个位置,但四将军已经是流求岛的一把手,若再由欧阳济来坐这个位置,到头来只怕会有一姓独大之嫌。而我们林家又和你走得太近,若由我爹爹做这个会长也不合适。多方权衡,最后便让陈家捡了个便宜。” 杨应麒笑了笑说:“原来事情是这样啊!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你没关系?嘿嘿,虽然你是没有出面,可你暗示了。”林翎道:“你总喜欢在某种时刻,对着某人,一不小心‘说漏了’一两句话!这一两句说漏嘴的话里有你的真实意图在,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暗示是什么?就像这次一样,无缘无故起了‘汉部会有新牧场放出来’的谣言,这种谣言如果不是你在背后搞鬼,能闹起这样的气候?” 林翎一席话说得杨应麒作举手投降状:“行了行了!我心里的小算盘,果然瞒不过林当家的七窍玲珑心!” “我七窍玲珑心?那你就是九窍鬼灵精!”两人笑了一阵,林翎道:“不过这次我还是没弄懂,辽南还有土地可以放出来作牧场么?” “没有。”杨应麒的回答倒是直截了当。 “那你放出这个谣言的意图是什么?” “谣言?谁说是谣言!”杨应麒道:“总之我有牧场给他们的,就怕他们没能力去要。” 林翎沉吟道:“要什么样的能力才能要?” 杨应麒道:“财力、人力、物力、胆识、气魄、眼光。缺一不可。” 林翎点头道:“要做成大生意,确实得有这些,可这样的商家,现在辽南至少也有几十户!” “几十户?只怕没那么多!”杨应麒笑道:“要是有那么多我就高兴了。” “高兴?” “当然,我就怕这样的人少!” 林翎道:“难道你真有牧场拿出来?要知道牧场是很费土地的!像刘介的那个牧场,还有一半跨入曷苏馆部境内了。你给阿依木思地方的时候已经不是成片,而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要是几十户人家都来向你要地方,你还真能一一满足他们不成?” 刘介的牧场在开州北部,虽然占用了曷苏馆部的一些地方,但刘介既向曷苏馆部交租,又从曷苏馆部雇人,在阿鲁蛮和王政等人的调节下双方非但没有矛盾,反而开了一个汉人与女真合作的先例。曷苏馆部的熟女真汉化程度本来就高,这几年生活水平上升得很快,和辽南三州连成一片,部民多取汉姓汉名,许多已经不大分不清谁是汉人,谁是女真了。 杨应麒道:“反正我就有地方给他们!不过这次要放出来的这些牧场可没那么容易到手也没那么容易经营,不但要准备钱,还得准备人!” 林翎听出他没有向自己说明确切方法的意思,问道:“你总得给我透露点什么啊,要不然我怎么去帮你散布‘谣言’?” 杨应麒笑道:“你就告诉他们,多派能决断大事的人跟紧七将军便是了!” 林翎哦了一声道:“你要去哪里?” 杨应麒道:“去找牧场啊!呵呵,不过现在那个牧场还没开发起来,周围虎狼成群。要是有不怕死的要跟我来,记得带上刀剑到时好自卫,别到时给我添麻烦!” 林翎眉毛扬了一下,问道:“你是在海外发现了大岛么?” “海外的大岛?嗯,虽然不是,但这倒也是个好主意!”杨应麒道:“在东海女真以东有两个大岛你知道么?” 林翎点了点头道:“知道,但没去过。” 杨应麒道:“那两个大岛也许也可以牧马。” “太远了。”林翎道:“虽说牧马以北方寒冷之地为上,但那里会不会太冷了些?再说地方那么偏僻,再加上海上往来不便……” “这些我不管了。”杨应麒道:“总而言之,他们有人敢去,我就替他们撑腰。要人要东西都好商量,甚至要我派兵过去也行。要是没勇气便算了。” 林翎道:“那么远的海路,有能力去的人也不多。再则,刚开始去开发的时候,所需用具、粮食、种马等必多。海路太远,运起来不方便。” “从津门出发到那两个大岛要绕过高丽半岛,自然很远。”杨应麒道:“不过如果从半岛东边的海港出发呢?我知道那边的率宾府南边有个很好的港湾,我去年已经让人从陆路过去探过了。”他心里想的正是梦中那个叫海参威的良港。 林翎道:“可那里不是东海女真的地盘么?” 杨应麒笑道:“东海女真也是人啊!曷苏馆部的一些商人本来就和他们有些往来,这些年在我的鼓励下去得更勤了。这些部族重利轻土,我正打算把那个港口附近的土地买下来。不过一来汉部最近抽不出闲钱,二来这些蛮荒之地买下后要赶紧占据开发,不然用不了多久又会丢掉!所以一时还没开始筹划。” 汉部的各种收入十分丰厚,但其中的大部分钱财杨应麒都早已用在辽东半岛以及大流求岛的基础建设上,无论是鸽书传递、海岛灯塔都是极费钱的事情,而安置新移民所需要的费用更是大得可怕!不过这种高投入的结果是令汉部每一年的财政收入都有质的飞跃!民为邦本,尤其来自大宋的这些又听话又能干的农民更是瑰宝中的瑰宝!在这个时代,对一个新兴政府而言,将钱花在安置来自大宋的移民不但是一种铁赚不赔的投资,更是兴邦定国的重中之重! 林翎自然也看出了杨应麒这种作为的含意,眼前这个男人的远见显然比汴梁朝廷的那群尸位素餐者高明百倍!“如果汉部没有大金附庸的背景……”林翎忽然这样想,那是一种诱人的未来!一旦汉部独立而且被中原士人认同为中华——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可是我现在腾不出手来去处理东边的事情啊。喂!喂!你听见我说话没?” 林翎回过神来道:“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林翎道:“刚才你说没空闲处理东边的事情,那可以交给别人做啊。比如欧阳家!” 杨应麒眼前一亮:“欧阳家!” “嗯。”林翎道:“我知道欧阳家这几年其实过得很憋气。虽然他们也赚了不少,但高丽一线的贸易比不上李相隆,登州一线也占不到大头,流求的航线又被我们拔了头筹,海上的几个家族里他们是来得最早的,又和四将军有亲,偏偏没分到最大的一份糕点,心里很不服气啊。要是这件事情让他们去办,也许能一举两得也说不定。” “一举两得?哪两得?” “一是成就开发东部的美事,二是化解欧阳家族对你的成见,这岂非一举两得?” 杨应麒听得如饮佳酿,说道:“跟你在一起,感觉就是……就是……就是……” 林翎笑道:“就是怎么样?” 杨应麒道:“与卿相对,不觉自醉。” 林翎听见这话却把头偏了开去,眼中神色有如叹息。 杨应麒见了黯然道:“有件事,不知道你知道不。” “嗯?” “我现在有许多话,找不到个体己的人说。” “你兄弟呢?” “对付外人的时候,和兄弟商量,但和哥哥们有了矛盾,却让我找谁商量去?” 林翎闻言站起来道:“我再去给你拿碗粥。” 第一百一章 虽知君乃豪杰(上) 第二日,杨应麒离开林府之后不久,津门商界关于新牧场的“谣言”便传得更加厉害了! 虽然汉部官方一直都没有出面证实或否认这件事情,但许多商家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接下来的两天中杨应麒便一直呆在孤山寺,孤山寺的和尚都忙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 两天后杨应麒的车驾果然离开了津门!他走的时候队伍中带着几个和尚,屁股后面还跟着一大群的商人!每一伙都是一个管事加上几个保镖,自带着粮草、马匹和兵器。几乎在同一天,几个和尚偷偷坐上夜船离开了津门竟往大辽南京路方向驶去!这两件事一明一暗,但津门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前者吸引过去,谁也没注意那艘海船的去向! 杨应麒在曹广弼营中三十六骑精锐的拥护下策马北上,这一路他走得好快,那些坐车跟随的商人纷纷掉队,到得东京时,仍然能跟上来的只剩下三十几家了。杨应麒派人去传话,告诉他们先到泰州等候,又留下言语来,让那些跟不上的商家不用北上了,因为他们已经出局。 泰州远在黄龙府西北数百里以外,众商人不知杨应麒要他们去那个苦寒之地去等候是什么意思。但七将军既然开了口,再难的题目也得接下来!一些头脑灵活点的都想那多半又是什么考验了。 杨应麒不再理会他们,自管自向黄龙府而来。阿骨打此刻也在黄龙府,但杨应麒却先来探望宗雄。 自从宗雄受伤,完颜虎一直在旁好生照看,杨应麒到达黄龙府的时候宗雄已能起身下床,但整个人比之前瘦了一圈,显然这次中箭伤了元气。 完颜虎见到杨应麒,满脸不悦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杨应麒听她这样说问道:“嫂子,我错过什么事情了么?”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我要领兵去给哥哥报仇!偏偏叔叔不允,几个兄弟也都跟我唱反腔!应麒你快帮嫂子想想办法。” 宗雄在旁笑道:“你这霹雳火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我是打仗受伤,又不是私怨!大丈夫马上中箭,下次找耶律余睹射还他就是了!说什么报仇!兵者国之大事!别说我只是受伤,就是死了,也不能为了这个原因贸然兴兵。” 完颜虎道:“我知道这不是私怨!所以我也没说要派刺客去杀那个耶律余睹!而是要领兵去给哥哥找回场子!” 宗雄连连摇头,对杨应麒道:“别理她!我看她要帮报仇是假,想领兵出战才是真的!她从小就恨自己不是男孩子,不能上阵杀敌!” 杨应麒笑道:“谁说女人就不能上阵杀敌了?回头我们回辽南组起一队娘子军,就由大嫂来带领。” 完颜虎闻言大喜,宗雄却冷笑道:“你这小子!就知道拍你嫂子马屁!这叫谄媚!谄媚!” 宗雄兄妹都是女真,但这时和杨应麒交谈用的都是汉语。完颜虎是和丈夫、小叔说习惯了,宗雄却是以会说汉话为荣。三人说了一阵笑,宗雄忽然问杨应麒道:“你这次来,不是只为了看我吧?” 杨应麒道:“不完全是。” 宗雄道:“那么是为了见叔叔了?” 杨应麒点头道:“我是要去见国主,但事情也与你有关。” “哦?”宗雄道:“你不会真要替我报仇吧?” 杨应麒道:“没错!我来就是要向国主自荐去对付那个耶律余睹!” 完颜虎喜道:“好应麒!嫂子没白疼你!若是由你出手对付那个耶律‘鱼肚’,也和我亲自报仇差不多了。” 宗雄却是满脸的凝重:“这耶律余睹却是个将才!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不可说,不可说。”杨应麒道:“说了就不灵了。” 完颜虎有些好奇,宗雄却不见怪,说道:“军谋至密!你不说想来有你的道理。不过这人不好对付,万事要小心些。还有,这人挡住了我大金的去路,铲除他乃是势在必行之事!但绝不能像阿虎那样抱着报仇的心思!一切以国事为重。” 杨应麒笑道:“这个我省得!” 别了宗雄以后,杨应麒才来参见阿骨打。 一年不见,眼前这位大金皇帝又老了几分!女真人生活条件恶劣,寿命普遍不长。阿骨打的父亲、叔叔、兄长去世的岁数很少有超过六十的。女真起兵反辽以后宗室豪强虽然富贵起来了,但随暴富而来的通常不是生活的良性改善,而是肆无忌惮的纵欲。阿骨打在酒色字上并没有突出于其他帝王的表现,但纵酒好色,还是在所难免。 这次阿骨打接见杨应麒,罕有地没有外人在场。一老一少在这个有些灰暗的房间里见面,看着对方,各有所思。 对于阿骨打这个男人,杨应麒心中其实充满了矛盾的情感。虽然两人的暗中较量从一见面就已经开始,但在不涉及部族事务的日常生活中,阿骨打对杨应麒其实很不错。在折彦冲成亲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杨应麒是跟着完颜虎叫阿骨打作叔叔的。那是女真与汉部关系的蜜月期,杨应麒甚至曾天真地以为自己能让那种关系长期保持下去。 “叔叔。”杨应麒试着叫道,阿骨打没有表示反感,点了点头。但杨应麒仍然正正经经地行了君臣之礼,然后才来到阿骨打跟前,坐在他脚边。 阿骨打摸了摸杨应麒的额头叹道:“你长得比我还高了。” 和女真宗室的暴富不同,汉部经济发展的泽及面要广泛得多,部民经济生活改善的同时饮食结构也一日比一日优化,谷物、水果、鱼类、肉类、乳类的搭配不但优于大宋,而且也比暴富的女真合理。虽然第二代新生部民都还是孩童,但如果汉部的好景能够持续下去的话,那毫无疑问他们将成长得比父辈更加健壮。当然,整个汉部第一个得到这个“营养计划”好处的,就是这个规划的设计者和倡导者杨应麒。虽然在七兄弟里面他的武艺是最差的,却半点不显得文弱。若是他投笔从军的话,经过锻炼也可以是一个优秀的军人。 不过此刻杨应麒坐了下来抬头仰望,那感觉就像他仍然是个孩子,不但阿骨打有这种错觉,杨应麒自己也有。 “叔叔,”杨应麒道:“你的身体还康健吧?” “还好。”阿骨打眼神中流露出难得的和蔼,眼前这个青年是他看着长大的。杨应麒的少年时期充满了各种有意或无意的调皮事!有一些是率性而为,而另外一些……却是暗藏机心! “你这次来,是有事情对我说么?” 阿骨打的手离开了杨应麒的额头,然后他的眼神就变得深不可测,而杨应麒也用一脸恭谨代替了之前的真情流露。两个掌控部族命运的男子在那一瞬间的温情是如此难得,又如此易逝。 第一百一章 虽知君乃豪杰(下) “叔叔,”不知什么时候,杨应麒已经不在阿骨打膝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道:“先向您请个罪,我到黄龙府之后没有马上来给您请安。” “你去哪里了?”阿骨打脸上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去看宗雄哥哥了。”杨应麒道:“我本来在东海列岛巡视的,听到消息后赶紧过来。还好,宗雄哥哥看来没什么大碍了。” 阿骨打嗯了一声叹道:“阿谋这孩子,这次确实让人担心。”又问杨应麒道:“那你这次见过他之后是要留在这里陪陪他,还是就要回去?” 杨应麒道:“那要看叔叔你怎么安排。大嫂的意思,是要我想办法对付那个耶律余睹!” 阿骨打皱了粥眉头,不知道是觉得完颜虎任性,还是觉得耶律余睹难缠。 “叔叔,咱们想要灭辽,得先解决掉这个耶律余睹吧。”杨应麒道:“我打听过他的事情了!这人就像个会跑的绊脚石,正面交锋打他不着,等到我们要做大事的时候他却冷不丁出现绊我们一下两下,麻烦得紧!”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这个耶律余睹!我会亲自对付!” 杨应麒啊了一声道:“叔叔你要兴兵了?” “再等等吧。”阿骨打道:“今年牛马大疫,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还有,我们的粮草被耶律余睹这厮烧了不少,也得好好准备。辽南那里还有余粮没?” “有一些。”杨应麒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经不起耶律余睹再烧一次啊。”杨应麒道:“叔叔,我听说咱们和大宋约好了明年夹攻大辽,我们攻中京,宋军攻南京,但现在上京一带盘桓着一个耶律余睹,不把他拔出过不去啊!” 阿骨打冷冷道:“我大军兵威过处,他能拦得住?” “我看他不会拦,而会藏在暗处给我们使坏!”杨应麒道:“这个人,连上京都可以不要,可见他不会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若明年我们兴兵西征,他多半还是会藏起来,如果我们和他在上京纠缠,那一定会延误了与大宋夹攻契丹的约定;如果我们不管他继续南下,那岂不是在大军后方留下一个随时发作的病块?” 阿骨打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女真起兵以来战无不胜,但这次却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征战数十年,自然知道世事无绝对!两国相争,一个小小的变数也可能导致国运转向。大金立国不过数年,要想席卷天下必须依靠不断的胜利、连续的胜利、没有瑕疵的胜利!女真和汉人不同,汉人或许失败了一百次也还有机会重振国运,但女真却容不得半点疏忽!一个民族可以因时就势在短时间内横扫天下,但挺立千年的坚韧性却不是靠一两个英雄、一两次机遇就能培育起来的。 “这个绊脚石,确实得先拔掉!” 杨应麒听了阿骨打这句话,忙道:“眼下会宁牛马疫病动不得,则最有把握对付耶律余睹的,就是我大哥!叔叔,本部大军西征之前,你还是让我大哥去办这件事情!有他出马,耶律余睹一定束手就擒!” 阿骨打却摇了摇头道:“彦冲在南线的担子也不轻,不能随便调动。” 杨应麒微感失望,哦了一声道:“若是大哥不合适,那,那……还有谁呢?”他呢喃了一会,忽然间仿佛是心血来潮般一拍胸口道:“叔叔!既然大哥抽不开身,我去!” 阿骨打哈哈一笑道:“你?我记得你可没打过仗啊,怎么对付他?” “叔叔你太小看我了!”杨应麒道:“我从十二三岁开始便和几个哥哥千里转战,是到会宁之后才定下心来料理内政的!” 阿骨打笑道:“我以为只有阿虎整天想着带兵,没想到你也这样!” 杨应麒顿足道:“叔叔!你这么说是不信我能带兵打仗么?好,你给我三千兵马!我保证在您再次兴师伐辽之前把这个耶律余睹给拿了!” 阿骨打却只是笑着摇头,说道:“如今的形势,不适合发兵。再说这耶律余睹也不好打。若是彦冲去至少还能确保不败,若是你去,嘿,你虽然聪明,但从来没带过兵,如何是他敌手?” 杨应麒道:“原来叔叔你是怕我丧师辱国!好,我也不要发动会宁、东京、咸州诸路兵马了,只要你让我去把六哥换过来,不出半年,我就能逼得耶律余睹走投无路。” 阿骨打满脸的不信,摇头道:“铁奴在临潢府已经做得很好,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把他换下来。咱们大金如今也分不出力气来任你胡闹,你若是有本事,自己募兵去打。” 杨应麒似乎很不乐意,鼓起嘴嘟哝了两句,终于咬牙道:“好!那我就自己想办法!” 阿骨打哈哈笑道:“你若能靠自己把耶律余睹给灭了!嘿嘿!叔叔一定重重有赏!” 杨应麒眼睛一亮道:“有赏?赏什么?” 阿骨打见他这个样子笑道:“你这个小财迷,听到有赏就两眼发亮!好!若你能把耶律余睹的人头奉上,叔叔在会宁的金库任你搬!” “金库?”杨应麒摇头道:“我要那些干什么。” 阿骨打笑道:“我差点忘了,你小子说不定比我还富。嗯,那你说你要什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我要做官!做大官!” “做大官?”阿骨打微感讶异道:“我听说汉人都有官瘾,没想到你也有。可你现在已经是大官了啊。” “官哪有嫌大的!” 阿骨打哦了一声道:“那你是想升官了?”见杨应麒连连点头,问道:“你想升什么官?” 杨应麒道:“你前一阵子升了六哥做猛安,哼!他也不过打下了一座‘破城’罢了!还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呢!这次我要是解决了耶律余睹,这功劳怎么的也比他大吧?” 上京是大辽五京之首,哪里是什么“破城”?但阿骨打也不和他纠缠这点小事,笑着点了点头,杨应麒便继续道:“既然这样,叔叔,如果这次我能把耶律余睹干掉,那我也要做猛安!” 阿骨打笑道:“你嘴上的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做猛安!” 杨应麒正色道:“咱们大金的猛安,是有功劳的做得,还是有年龄就做得?” 阿骨打神色一昂,说道:“好!你要是真能把这个耶律余睹给干掉,我就封你做猛安!” 杨应麒道:“此处虽无他人作证,但君王无戏语!”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你当你叔叔是什么人!女真英雄,岂有二诺!” 第一零二章 相谋亦需道合(上) 对于杨应麒要去解决耶律余睹,阿骨打并不看好。实际上,听说这件事情以后宗翰、宗望等人也不觉得杨应麒能够成功。耶律余睹在上京道一战大大改变了大金诸将对契丹豪杰的的轻蔑,知道这个强族立国二百余年,虽在末世,仍有余威。 杨应麒离开阿骨打行在之后便秘密部署人手,或南下津门,或前往上京。当初他离开辽口时曹广弼拨给了他一个百人队,由辽口军中新崛起的将领徐文带领。出了辽口后徐文遵从杨应麒的吩咐先带七十余骑来到黄龙府候着,另外三十六骑则护着杨应麒一路南北随行。除此之外,杨应麒身边还跟着几十个文武吏员,但靠着这点人手想去打败耶律余睹,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开远知道这件事情后问杨应麒道:“你这次是乱夸海口,还是另有妙策?” 杨应麒道:“我心中确实有个计策,一些事情在津门时也早有安排,只是还缺一个人!” 杨开远问道:“缺什么人?” 杨应麒道:“我大致的方略其实已经展开,由杨朴在后方全面主持,赵观则在前线处理细节。但在杨朴和赵观之间,还得有一个人。杨朴如今身份已经不低,让他深入大辽中京、南京可不大妥当。而赵观毕竟是生意人出身,眼光不够开阔,处理细节事物可以,但只怕没法无法纵观辽、金、宋三国大局,没有这种眼力,便没法在情况发生变化时做出正确的判断!” 杨开远道:“所以这人要擅于机变,又能独当一面!此外还有通悉大辽内部的政局。” 杨应麒道:“不错,若有这样一个人,那我便能安心前往临潢府,而将南边已经安排好的局面由他们几个来掌控。” 杨开远问:“要是找不到呢?” 杨应麒沉吟道:“那只有让杨朴冒险入辽了。” 杨开远又想了一阵道:“你看邓肃如何?” 杨应麒想不到杨开远竟然会举荐邓肃,微感吃惊:“三哥怎么会提起他来!” 杨开远道:“你觉得不合适?” 杨应麒犹豫了一下,默认了。 杨开远问道:“你是觉得他才能不足当此,还是不信任他?” 杨应麒道:“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就能力而言,他虽然机警,但对大辽的事情了解不足,只怕处理不来这些事情。就信任而言,我倒不是信不过他的为人,而是还把握不准他的心意。” 杨开远问道:“那你为何还要重用李阶、陈正汇?” 杨应麒道:“陈正汇在流求已有了根基,要是把他连根拔起,流求的发展至少要倒退一年、停滞五年!再说他本人虽然亲宋,但大宋奸臣当朝,他若此刻贸然倒戈不但难有作为,甚至大宋朝廷不接纳他也大有可能——他是聪明人,想来不会看不透这一点。他和我们共事的时间越长,对我们的了解和依赖就会越深!将来全心成为我们的伙伴的可能性就越大。眼下我们和大宋的关系还很友好,所以对这个人我还等得起!李阶的情况也类似。” 杨开远道:“既然你容得一个陈正汇、李阶,为何却不能多信任一个邓肃?” 杨应麒叹道:“那不同啊。陈正汇且不提,李阶先生干的是慢活儿,手中又没什么实权,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容易补救。但对付耶律余睹这件事情却是一件急事,而且涉及军谋!若出了什么岔子不但来不及补救,甚至会让事态扩大!这样的事情,必须是我们高度信任的人才做得来。志宏加入汉部毕竟为时尚短,这事如何交给他去做。而且我刚才说了,他是一个宋人,对大辽的朝政不熟。” “这你可就错了。”杨开远道:“他到辽口以后便对大辽的内政十分关心。这些年我们通过各种途径刺探到的辽廷虚实的存档大多在辽口,他在辽口时已经看了个饱。” 杨应麒惊道:“这些存档他怎么看到的?” 杨开远笑道:“他如今和老二打得火热,你不知道么?再说这些存档关系的是大辽而不是汉部,邓肃就算看了之后泄漏给宋廷我们也不怕——何况以他的为人也不至于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杨应麒心道:“林翼这小子毕竟还太嫩了,这种事情居然没留意到!”问道:“那我们关于汉部还有大金的密档……” 杨开远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现在是老二的参军,老二就算给他看过也不奇怪。” 杨应麒忽然想起一事:“大哥二哥兵逼中京之时,好像志宏曾潜入辽境,这事三哥你知道不?” 杨开远颔首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当时大哥要派个使节去下战书,他力请随行,大哥本来不许,他求了好几次才获准。那次他冒险入辽境走了一圈,尽管辽人严格限制他的起居进出,但他仍然能见微知著,看出许多普通人看不出的问题!我正是在那次事情上看出了他这方面的才能,要不然刚才也不会想起向你推荐他。” 杨应麒心道:“邓志宏那时才加入汉部,大哥就答应让他做副使入辽,看来不但二哥和他交好,连大哥也和他做上朋友了!说起来,志宏还在津门时大哥就很看得起他了!” 汉部是个新兴的团体,所以任人用事常常依靠决策者的眼光魄力,而不是事事都按死规矩来,对有才能的人拔于草野走马上任的例子很多,邓肃这样的人物能在几个月中取得曹广弼、折彦冲的信任,杨应麒并不奇怪,但两人相识在先,偏偏邓肃不走“七将军路线”,而走“二将军路线”,这便造成了杨应麒心中对邓肃的隔阂感。 杨开远见杨应麒犹疑不定,说道:“这件事情,你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找他开门见山谈一次。” “谈?怎么谈?” 杨开远道:“开门见山地谈!引天下英才同为汉部,这不正是你结交中原士子的目的么?” 杨开远的话让杨应麒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回避了。 汉部征辟僚属以后,对于来归的循吏杨应麒也任之用之,虽然渤海士人归附更早,但在杨应麒心里,陈正汇、李阶这些来自大宋的文人其实比杨朴、卢克忠等人分量更重,因为这些人是打开大宋士人心扉的大门!这也是他对陈正汇等人尽量优容他们的最大原因。 杨应麒确实很希望大宋的主流士人能够接受汉部,可是当一批真正有独立意志的人出现在汉部内部时他又感到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手底下办事的都是智力高、能力强而没有思想的人,那该多好!” 尽可能掌控一切,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冲动。 第一零二章 相谋亦需道合(下) 邓肃以汉部参军的身份随着杨开远南北奔走,他能诗文,擅击剑,来黄龙府后和文武双全的宗雄等人颇为投缘,不过北国毕竟不比辽南,对他这样一个读书人感兴趣的只是少数。 杨应麒和杨开远深谈过以后便约了杨开远、邓肃在郊外打猎。杨开远“忙着公务走不开”,第二天赴约的只有邓肃一人。 这黄龙府杨应麒来过好几次了,轻车熟路,领着邓肃四处奔驰!大宋太学中的高材生通常都是文武兼通,邓肃不是个读死书的人,论到马术弓箭也都不在杨应麒之下。杨应麒见他射箭颇有法度,喝彩道:“外人都说汴梁风气柔弱,看来不见得啊!” 邓肃哼了一声道:“大宋并非无人,恨无能者居有能者之上耳!”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心想:“他能说这样的话,那是有些意思了。”问道:“邓大哥这趟北来可有所得?” 邓肃道:“这次出海,才知道汴梁诸公全都自困井底,不知井外天地大变!”顿了一顿,又道:“我在辽口时,听二将军讲起你们千里远遁的事情,深有感触。听说你们逃到宋境之时,边将不但不纳,而且还有意加害!” 杨应麒仰天叹道:“不错。每次想起这件事情我们都很难过。” 邓肃问道:“那你是不是很恨大宋?” 杨应麒黯然道:“不是恨,是怨。不过我去了汴京一趟之后,怨怼中又掺着神伤。” “神伤?” 杨应麒道:“我很喜欢汴京,很喜欢大宋!可我却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大宋朝廷!” 邓肃眼中的神采也黯了一下道:“当下奸臣当道,朝纲不正,确实令人扼腕!” “奸臣?”杨应麒道:“你为何只说奸臣,不说皇帝!” 邓肃一震道:“皇……皇上……” 杨应麒道:“扪心自问,若没有道君皇帝的纵容,蔡京朱勔他们如何能够逞奸?普天下人都在骂朱勔,但这祸乱天下的花石纲朱勔运到汴京去,还不是给道君皇帝享受!” 邓肃叹道:“当今圣上,确实有不是之处。可我们为臣子的,也当尽自己的力量拾遗补缺,以济苍生。” 杨应麒道:“你打算怎么拾遗补缺?” 邓肃默然良久,说道:“尽力而为。” 杨应麒单刀直入斥责道:“志宏如此豪人,居然也要用‘尽力而为’这种空话来搪塞!其实你是感到无处措手,对吧!” 若换了一年前在汴京时,邓肃一定高声辩论,但这时却无正言以对,避重就轻道:“全身以保可待之机,总比身在外戎、不思根本好。”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志宏兄是在说我么?”见邓肃不否认,杨应麒问道:“那么志宏兄所说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邓肃道:“落叶归根,根在故国。” 杨应麒追问道:“是故国之君,还是故国之民?” 邓肃怔了一下道:“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杨应麒冷笑道:“君是君,民是民!国君之立,便在为民。若皇帝与民同欲,则君民一体之说尚可自圆,但若皇帝荼毒百姓,祸害万民,这样的皇帝便是万民的仇寇!” 邓肃默然无语,忽有一头小兽从草丛中窜出,他张弓发箭,却落了个空,杨应麒看得出他心里正在龙虎交战,也不出声打扰。两人一前一后,任马随行。 走出数里,邓肃才叹道:“这段时间我四处游历,以见闻验证所学,颇感自东汉以降,陋儒颇失秦诸圣之意!古人云:‘四方无君者,其民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以至于族尽种灭!’如今北国形势,不正如此么?网蛮夷之人,不知长幼之伦,遇事论力不论义,知暴力不知公理,杀人盈城不以为过,灭人种族不以为非!想来如今北国蛮夷之情势,与我春秋先儒所见乱世略同。其时圣人大倡君臣父子人伦之道,正是要平息纷争以利天下万民。是则立君王非为君王,乃为百姓。而我等臣工出仕,亦非为君,乃是为民。故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非‘先君之忧而忧,后君之虑而虑’!为人君当与贤士大夫共治天下,非驱小人荼毒万民!” 杨应麒听得怔住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句冷笑会引发邓肃的这番宏论。 邓肃续道:“我在管宁学舍与进祖兄读应麒兄手迹,其中骇人听闻之处甚多,想来是应麒兄家世受祸惨酷,因恨花石纲暴政,便连带着不满朝廷,甚至不满当前的君臣之道!” 他说到这里杨应麒心道:“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受祸惨酷。那些原君非君难君的言论,很多倒都是剽窃梦中‘后贤’之语。”幼年被迫出海的记忆在他心中印记很淡,并未将杨应麒的性情往愤世嫉俗的方向推。 却听邓肃继续道:“但进祖兄仍道:‘七将军所言虽有过犹不及处,但却也是堂堂正正的道理。比只知道谄媚君王的腐儒强出百倍!’如应麒兄言:‘原君之立,非因缥缈天道,乃在时势民心。’又云:‘民为主,君为客。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君之本职也。至于以天下之利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归于民,则为独夫!人之视独夫,当如视仇寇!’此言进祖兄与志宏均颇感动,因此言而观大宋之乱政,再对照辽南民生,乃知汉部百里之治,非由来无因。” 杨应麒呆呆地看着邓肃,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算计着如何拉拢李阶、陈正汇,既盼着他们能留在汉部,又时常盘算着如何监督、防范他们,总是认为和他们敞开胸怀畅谈的时机还没到,但邓肃这番话一说,杨应麒才知道这些人对汉部认知和认可的程度远在自己估计之上! 邓肃道:“当初你们走出大鲜卑山时,折大将军曾与部民立下誓约,说要带领大家去建立一个同寒同暖、共饥共饱、知礼崇文、自强自立的国度。那誓言你们分别铭刻在津门市集、辽口城墙、朱虚山壁上,我们这些大宋来的新民,可读了不止一次了。” 杨应麒问道:“志宏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所以才决定加入汉部的么?” “也是,也不是。” “这话是怎么说?” 邓肃道:“我加入汉部成为二将军的参谋,固然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后觉得加入汉部不会使祖宗蒙羞,也是因为从二将军那里得知汉部将有助宋之行动,因此想出一分力气。” “助宋?” “帮大宋取回燕云十六州的事情……”邓肃恳切地问道:“七将军,能让我在这件事情上略尽绵力么?”他忽然叫出了七将军,那便是以汉部属僚自居了。 ——————下一章《临潢风沙迷眼》 第一零三章 临潢风沙迷眼(上) 当杨开远举荐邓肃的时候,杨应麒就知道眼前这个豪迈的书生已经取得了二哥三哥——甚至大哥的信任。而邓肃的一席话也让杨应麒大受触动。 在对付耶律余睹这件大事上,他到底该不该延引邓肃入局呢?到目前为止,陈正汇尽管是地方大员,但他对汉部军务的了解也是通过政务动向来间接揣摩。而现在这件大事虽然是暂时性的事务,但其中涉及军谋,其深入程度远非李阶从事的学政可比。如果让邓肃加入这次行动,那汉部的谍报系统和军务系统也将向他敞开大门。 杨应麒忽然想起了林翼,这个少年陪自己经历了许多事情,是个十分机灵的小伙子了,但让他去监视邓肃显然是失败了。邓肃暗中进行的几件最重要的大事林翼居然都没看出端倪!想到这一点杨应麒的第一反应并非降低对林翼的评价,而是加深了对邓肃的认知:这个书生非但决不迂腐,而且机谋颇深。 跟着,杨应麒又想到了曹广弼。邓肃的种种行动,没有曹广弼的配合是不可能的!杨开远向自己推荐邓肃,其中未必没有曹广弼的意思。“也就是说,邓肃在某些事情上已经可以代表二哥了。” “这次在东线的事情,我需要二哥的配合。”杨应麒忖道:“光就这件事情本身而言,邓肃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其实我自己也认为他不会搞砸,那我究竟还在担心什么呢?担心他叛变?” 邓肃如果叛变,能把汉部出卖给谁呢?大金?不可能!大辽?更不可能!大宋? 杨应麒心中把最后一个答案也否决了。敢直指大宋朝政腐败、宰相无能,又能说出方才那一番话的邓肃,应该不至于如此迂腐!那么自己还在担心什么呢? 当杨应麒把陈正汇、李阶、邓肃和曹广弼连接起来之后,心脏猛地狂跳了几下。他知道远在邓肃前往辽口之前,二哥便和李阶有来往的。而二哥的立场,杨应麒是知道的。 “部内的党派,到底还是出现了……”杨应麒心中忽然感到某种失落:“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次是否让邓肃助理南方事务,就不是我一个念头能轻易否决的了!”如果没来由地否定曹广弼的意思,有可能会招来二哥的恶感,从而导致两人之间出手打现罅隙,而这不是杨应麒所希望的,因为在汉部的外交策略上,曹广弼的态度和他是最接近的,如果他们兄弟几个在这个问题上起了纠纷,曹广弼也将是他最有力的同盟。更何况这件事既有二哥的影响在,又是由三哥来说的。 在七兄弟里面,杨开远是他的堂兄,也是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因此两人的关系又与别人不同。这次邓肃的事情不是由曹广弼开口而是由杨开远来说,既可能只是出于偶然,也可能其中隐含着微妙的人际方法。 “既然二哥有意让邓肃上位,便卖二哥一个面子吧。何况邓肃在这件事情上应该也可以胜任。”以上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在杨应麒脑中一晃而过,跟着他口中便回答邓肃的话道:“燕云的事情,正要借助志宏兄的大力!不过在和大宋夹攻大辽之前,得先把耶律余睹解决掉!” 邓肃沉吟道:“耶律余睹,我上次潜入中京,对大辽朝中事务也有所了解,这个耶律余睹确实是个不可小视的敌手。” 杨应麒道:“在战场上他不可小视的敌手,但我并不打算在战场上解决掉他。” “不在战场上?”邓肃眼光一闪,似乎刹那间便看到了问题的核心:“七将军要从大辽内部入手么?” 杨应麒道:“不错。” 邓肃道:“阵前易将是大忌!要用反间计让大辽撤换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帅,只怕不易!” “在君明相贤的情况下,确实不易。”杨应麒道:“但如今大辽朝局百孔千疮,不但君昏相佞,而且将相之间也是猜忌重重。一些事情就是没有外人出手只怕迟早也要发生。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顺应某些人的心愿推动一把罢了。” 邓肃沉吟半晌,试着说道:“萧奉先?” 杨应麒会心一笑,点头道:“还有他外甥秦王。” 邓肃跟着道:“晋王!” “文妃!” “元妃!”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邓肃又道:“就算他们本来就有心病,但我们也得有个由头让他们的矛盾在我们需要的时刻爆发!” “由头……”杨应麒道:“辽廷满朝的贪官污吏,都可以是由头!” 邓肃道:“志宏颇知七将军在大辽内部经营不浅,却不知可深入到某个具体人物没?” 杨应麒道:“李处温如何?” 邓肃击掌笑道:“妙!” 和聪明人一起做事,有时候是很开心的,因为不用废话!不过和聪明人做事,往往也要小心的,因为你很难掌控他。 邓肃南下前夕,杨应麒改变了对林翼的指令,要他全力协助邓肃,然后就准备西行前往临潢府。看到林翼接到指令后释然的样子,杨应麒再一次感到疑惑。这个世界的事情他不能控制的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离开黄龙府的时候,阿骨打传令诸将,不得私自出兵帮助杨应麒。杨应麒也未向宗翰、宗雄、宗望等求助,只带了幕僚和曹广弼拨给他的一百多人马便向临潢府进发。 他不敢走乌州一线,却先绕道泰州,然后从泰州南下。中层将领以下如徐文等都不知道杨应麒要去干什么,但宗翰、宗望等听说杨应麒要凭这网点兵马去收拾耶律余睹无不摇头。心想他就算到了临潢府有萧铁奴相助,最多也不过和耶律余睹打成平手,要灭掉他是绝无可能。后来又听说杨应麒在泰州埋伏着一批人马,但一打听发现不过是几百个商人,那抵得什么事?一些和杨应麒交好的女真将领有心相助,但恪于阿骨打的之令也都不敢动弹。 杨应麒到泰州时,那三十几家商人早在那里等着了。他们到泰州后买粮买箭买马,总人数不过三百人。那些护卫单个而言都有些本事,但聚在一起零零落落,全然没半点军伍的体统。 他召来负责护卫的徐文道:“这批人会与我们同行,这一路只怕会遇到些阻滞,你且以军规部勒他们,不要遇敌的时候乱成一团。” 徐文曾护送杨朴前往汴京,和杨应麒早就认识,只是当时不知这少年就是曹将军时常赞誉的七将军杨应麒!这次他奉命再次来保护这位副都统,见他年纪小,心中对曹广弼的赞誉其实并不是很服气,说道:“七将军,我们是要去临潢府么?这条路我们不熟啊。” 杨应麒道:“我已经调了六将军派到黄龙府送信的几个老兵,他们会带路,这一层你不必担心。” 徐文又道:“此次南下,我方人数不过数百。虽说到了临潢府附近有萧将军接应,但听说那个耶律余睹神出鬼没,我们遇到阻击的可能性不小。有我手下这一百号人护着七将军,只要不是遇到辽人的主力大军一定能报七将军无恙,但带着这批乌合之众……” 杨应麒道:“你觉得带着这批人不方便么?” 徐文道:“带着他们可以,但得请七将军应承:临战之际,得由卑职指挥!” 杨应麒笑道:“原来你是怕我不懂战事瞎指挥!放心,二哥既派你来,那就是他信任你。我相信我二哥,所以也会相信你!你按照自己的意思部署吧。只要能护得我们顺利到达六哥军中,其他细节全凭你安排!” “好!”徐文道:“有七将军这句话,徐文便敢保证将军你毫发无伤!” 第一零三章 临潢风沙迷眼(下) 金军主力班师以后,临潢府一带的军政格局在混乱中慢慢走向南北对峙。 耶律余睹虽然拥有本土作战的优势,但北面是萧铁奴的骚扰,西面是闇母的进逼,他的发展空间便大受局限。而且他并没有得到类似阿骨打给萧铁奴那样“便宜行事”的政令,再加上中京方面迟迟没有派军前来增援,令辽军在这个区域的控制力日益萎缩。 而萧铁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骚扰和掠夺战以后也开始走向安稳。毕竟要在一个地方立足不能只靠掠夺。于是他开始任用一些当地的汉儿官员来管理宁州、庆州、怀州一带的民政,又提拔了许多室韦、蒙古人来笼络大鲜卑山内外的游牧、游猎民族,并从这些民族里挑选素质好的男人补充兵源。 在杨应麒到来之前的一个月,上京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萧铁奴刚刚第三次退出上京、耶律余睹尚未进驻时,城内的汉人居民和契丹居民之间爆发出了抢夺粮食的冲突,一个临潢府籍的汉人官吏卢彦伦率领汉人起事,要把城内契丹杀尽,因为谋泄所图未果,两族剧起争斗。由于在过去几个月中上京契丹所受屠戮远较汉人为惨,因此这一次乱战中汉人占据了上风,把城内契丹驱逐殆尽。但不久契丹人便随着耶律余睹的大军卷土冲来,卢彦伦不敢抵敌,率领所有汉人撤出上京投奔萧铁奴。 上京汉民本来是与契丹一起对金军同仇敌忾,但经此一事反而全体倒戈。这些人虽然穷苦难堪,但萧铁奴看在他们都是汉儿的份上便勉强接纳,划出一块被他蹂躏成废墟的地方让卢彦伦自己去经营。汉人知识分子在内政治理上都有自己的一套秘诀,结果没半个月时间,卢彦伦不但把所部安抚妥当,而且连同叛降不定的庆州、怀州也稳定下来。萧铁奴见状干脆把后方的事务都交给了他让他打理。卢彦伦性情乖巧,不但内政在行,而且很能应合长官意思,所以没多久就得到萧铁奴的宠信,而他听说萧铁奴也有汉人背景以后也更加安心。 自卢彦伦来归,契丹族的势力逐渐向南退却。卢彦伦民族策略是以汉、熟女真、室韦诸部为主干,排斥契丹、奚族,发动民间势力配合萧铁奴的军事攻势,对耶律余睹步步进逼,终于占据了一直没有攻克的祖州,使上京北部二百余里成为一片相对安稳的后方。 就在这个时候,杨应麒来了。 大辽的谍报做得很不到位,耶律余睹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刺探金国的军政内情,而像卢彦伦这样的辽国下僚则没有多少机会去了解金国的内幕。他投奔萧铁奴之后也听过关于汉部的事情,然而也只以为汉部只是附属于女真的汉人部落,便如当初自己附属于辽国一样。但慢慢的他才发现汉部远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汉部的首领折彦冲——这个男人在金国国中势力之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应麒要来?”萧铁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跳了起来,而当时卢彦伦就在他的身边。 “他来干什么?”萧铁奴喃喃自语,他对折彦冲还是有些怕的,若是杨应麒来到,自己在上京所做的事情多半瞒不过他!杨应麒若知道就等于折彦冲知道,“大哥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萧铁奴心里想想还是有些不安。 “萧将军,七将军到达我们这里大概还要几天时间。不过……”偏将禀报道:“耶律余睹那边似乎有异动。” “异动?什么异动?”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好像有一支队伍绕到北边去了……” 萧铁奴惊道:“该死的!耶律余睹想袭击应麒!” 偏将蒙兀儿道:“六将军!我们得赶紧去接应。若是让耶律余睹得了手可就不得了了!”他是从马贼时代就跟过来的,在汉部日子长久,对折彦冲、杨应麒都已经孕育出了一份忠诚敬爱。 萧铁奴沉吟道:“应麒要来我这里,不会自己孤身上路,应该有人护送才对。” 从北边下来的信使道:“有二将军麾下约百人护送。” 萧铁奴一听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耶律余睹要瞒过我偷偷过去,人马一定不多!老二调教出来的人想必应付得了。” 蒙兀儿道:“虽然如此,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六将军,末将请令前去接应。” 萧铁奴咄了他一声道:“这是什么话!应麒老远跑来一趟,我自然要亲自去接!你们几个给我出去传令各部,好生防备。可别我回来时老窝被人端了!” 蒙兀儿等人出去后,萧铁奴留下卢彦伦道:“应麒到达之前,你给我把政务好好理理,记住!别留下什么把柄!” 卢彦伦小心翼翼问道:“萧将军,所谓把柄是指什么?”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弟弟迂腐得紧,随便杀个把人他也会当作天大的事情。这次我在上京杀人不少,若是被他听说了多半要来我耳边聒噪!” 卢彦伦恍然大悟,答应道:“萧将军放心!小人知道怎么做!” 萧铁奴道:“说来听听。” 卢彦伦道:“虽然临潢府尸积如山,但那都是耶律余睹干的……” 萧铁奴微笑颔首,夸道:“懂事!懂事!不过我这七弟虽然性情有些迂腐,却不是傻瓜!他比我还聪明呢!你这种话瞒不过他的!” “那……”卢彦伦放低了声音道:“请萧将军指点。” 萧铁奴道:“我和耶律余睹两军对垒,杀人是难免的,老七就是听到见到什么也不能说我。但上京攻克之后那个晚上的事情,嘿嘿,你可得帮我推他个一干二净!” 卢彦伦为难道:“这个……那天晚上都是金军的天下,我们却推给谁?” 萧铁奴道:“废话!当然是完颜部!” 卢彦伦口中忙道:“是,是!我懂了。”心中却添了一层疑虑:“怎么你和女真人不是一体的么?” 萧铁奴又道:“至于国主班师以后,我和耶律余睹来回厮杀,乱战中死掉的不但有契丹、奚族,汉人也不少。我这个七弟最见不得汉人受祸……你懂怎么做了?” 卢彦伦说道:“死于战乱的汉人,都是耶律余睹和契丹人杀害的。” “不错不错!”萧铁奴满意地点头道:“你出去办事吧。对了,替我把‘山营’的头儿叫来。”山营却是杨开远旧部,虽然此时已经对萧铁奴归心,但他怕这些人乱说话,因此要唤来点拨点拨。 卢彦伦答应着出去了,心中疑惑更甚:“萧将军口中说得轻巧,但看他做这么多的事情,显然对这位七将军到来一事甚是紧张。看来这个七将军的官位权力多半比萧将军还大!否则不至于如此!” 第一零四章 小利中喻大节(上) 徐文得了杨应麒的承诺,在离开泰州后便用军规部勒那些商家散勇以及杨应麒的幕僚保镖,把这些乌合之众整得痛苦难堪。那些护卫也就罢了,毕竟他们都是练家子,一些人还是行伍出身,此时不过是要习惯听从号令而已。但那几十个老板、掌柜、当家之流便无不叫苦连天,一些人跑来向杨应麒诉苦,但杨应麒却只是道:“受不得苦便回去。”一句话便把这些重利忘命的人都给吓住了。幸亏他们听说路途也不算长,到了目的地应该就可以摆脱这次厄运了。 一路上徐文但求稳,不求快,杨应麒正好趁机观赏沿途风景。这一路走在大鲜卑山东麓,几百里都是荒凉而壮丽的景观。眼见还有两天就能与萧铁奴汇合,徐文却忽然把两个向导叫来,问他们有没有其他道路。 一个向导问道:“按这样的脚程再走两天快到了,干嘛还要找其它路?” 徐文指着前面一个山坡道:“那个地方的沙尘不大对劲!看地形也利于埋伏,我因此有些担心。” 另一个向导惊道:“不会是耶律余睹的人吧!但这条路是最安全的了,而且我们已经有人给六将军报信去了,六将军如果来接应也会走这条路。若是走别的路不但慢,而且可能会和六将军错过。” 徐文沉吟道:“那好,你带几个人去查探一番!记得看清楚草丛木丛!” 那个向导带了两骑向那处山坡奔去,过了好一会便传来一声惊呼,却只剩下一匹马奔了回来,马上骑士已然受伤! 众商家见状都乱了,徐文挥起大刀叫道:“慌什么!”率领七十骑布列在前,二十几骑围在杨应麒周围团团护住,剩下十几个人则指挥商家护卫布成半圆形,兵器朝外。阵势一成,人心便稳住了。 那山坡果然有伏兵,被识破后不得已改伏击为强攻,高呼着“捉拿杨应麒”冲了过来,人数大概有四五百人,最前方的都是骑射手。徐文指挥这个小圆阵向一个突起的山丘缓缓退去,靠山面敌,这时候双方军马相距已不过三百步。 徐文哼了一声道:“七将军放心,这点人马末将还不放在眼里!”手一举起,前面七十骑有五十个翻身下地,取出强弩待敌。弓箭胜在灵便,弩箭胜在射程,敌军骑射手弓箭未发便已经进了汉部弩兵的射程范围,徐文令下,先声夺人,辽军便有十几个前锋应声落马。 强弩发了一轮以后,弩手将强弩抛给后边作为后备的商家护卫,跟着翻身上了马背,变成骑兵。商家的护卫在汉部士兵指导下竖起软盾、拉开弓弩助防助攻,辽人在对射中失了先手,分成左右两翼,向圆阵两侧袭来。双方接锋,开始肉搏。其时汉部精锐在前,两旁是商家护卫,后面背靠土丘。徐文喝令那些商家护卫各自为战,然后便向前一冲,九十余骑从刚才那个圆阵中突了出来,形成一个葫芦形状的阵势——前面的小圆阵又小又硬,后面的大圆阵也有自保之力。杨应麒身处小圆阵的核心。 辽军似乎从汉部的兵力调动中看破了他们目标所在,便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个小圆阵冲击,但九十余骑却像一个报团的刺猬,辽军不但攻不进去,反而捏得满手鲜血。 辽人在外围不断游走,光从践踏起来的烟尘看似乎是将汉部这几百个人围了好几圈,许多商家护卫被吓怕了,如果不是有十个汉部士兵做骨干只怕会就此散掉。但徐文却看出对方兵力单薄,对杨应麒道:“七将军,不用怕!这点人马吃不下我们!我们一个能打他们两个!” 杨应麒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防守得这样消极?”骑兵的威力在于机动,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 徐文心道:“还不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一举眼,在烟尘空袭中望见南边那山坡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拨人马,大吃一惊:“看模样似乎也有四五百人!若等他们冲过来可就危险了。”忙对杨应麒道:“七将军!跟紧我,准备突围!” 杨应麒这些年在后方呆得久了,对战场上的事情不及徐文老练,但从他的眼光、神色和命令中猜出端倪,问道:“南边又有人马来?” 徐文点了点头,杨应麒脑子一转道:“好!向南冲去!” 徐文惊道:“向南?” 杨应麒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辽人既有时间埋伏,何必分成前后两拨?南边若有异动一定是六将军的人来接应我们了。” 他言简意赅,但徐文一听之下便被说服了,大声喝令着围护杨应麒的百骑向南边冲去! 辽军虽有四五百人,但分了半数去包围后面那个大圆阵,前面的拦截便挡不住徐文。辽军的主将见状舍了那些商家护卫,集中兵力追来。忽见方才他们埋伏着的山坡冲下一彪军马来,人雄马壮,势不可当!冲在最前面的竟然是萧铁奴。 辽将大吃一惊,眼见护住杨应麒的兵马虽然不过区区百人,但这颗栗子小是小,却硬得出奇,一时之间吃他不下,也不敢拖到萧铁奴近前,忙传下号令掉头逃走了。 迎面过来的正是萧铁奴。他来晚了一步,但望见徐文和辽军厮杀却不马上来援,而是停在山坡上观战。看了一会对身边新收的一员胡将道:“觉得下面那两拨人马如何?” 那胡将道:“辽军带头的是耶律余睹的手下叫萧庆,我认得他!跟我们磨了这几个月,他们倒是越来越能打了。不过还比不上我们。” 萧铁奴又问:“守的那方呢?” 那胡将哼了一声说:“好像也挺能打的样子,就是动作太笨了!” 萧铁奴哈哈一笑道:“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二哥的手下!嗯,应麒一定在里面,所以这些人放不开手脚。下去吧!刀剑无眼,伤了老幺可不好!”说着便领军冲了下来,萧庆望风遁走。萧铁奴策马到杨应麒跟前笑道:“老幺!六哥接你来了!没受伤吧。” 刚才乱战中杨应麒也拔刀挡了两下,这时见到萧铁奴叹道:“这就是耶律余睹的部队么?真能打啊。” 萧铁奴哈哈笑道:“什么能打!要是我的手下,有一百个人便能把他们全收拾了!” 徐文在旁听见脸色一变!萧铁奴这话分明是说曹广弼比不上他自己。但徐文阶级低,不好接话。 杨应麒看了徐文一眼道:“若今天不是我拖了他们后腿,估计这百来个兄弟也能把这些人收拾了。这些兄弟都是二哥手下出来的猛虎,被我这头麋鹿拖累了,自然施展不开功夫!”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你就护着老二!” 杨应麒笑道:“你想卖嘴皮子耍威风到二哥面前去!在这里压他的属下算什么英雄!” 萧铁奴听了杨应麒的话哈哈一笑,也不计较。两拨人马合在一处,向南而来。 第一零四章 小利中喻大节(下) 萧铁奴治下的地面比杨应麒印象中要荒凉,但秩序则比他想象中好。在这几个月的战争中,这片本来就人烟稀少的土地丧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萧铁奴所部半战半猎,军粮消耗较少,但他治下的区域仍然穷困得难以负担。 杨应麒和萧铁奴视察了一番后叹道:“可惜可惜,看这里的水源土地,牧业、农业、林业都可以发展,大鲜卑山更是一座宝山!若能从辽州、遂州、龙化州这一路过来,沿途设寨,开通一条商道,那么辽南的粮草、食盐、衣物、农具半个月就能运到这里!而这边的山货、马匹也可供给辽南。” 萧铁奴冷笑道:“你说的都是废话!东南这条路要是通得,你这一路来就不用兜大***了!” 杨应麒道:“你是说耶律余睹?” “除了他还有谁!”萧铁奴道:“听说你这次来就是要来对付他的,嘿,老幺,这家伙不比其他辽将,没那么容易对付的。你没在国主面前夸下什么海口吧?” 杨应麒淡淡一笑道:“耶律余睹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担心。我这次来主要也不是为了他!” 萧铁奴一奇道:“那是为什么?” 杨应麒笑道:“我想在六哥治下的这片土地上做些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 杨应麒道:“自然是对咱们都有好处的生意。” 萧铁奴沉吟道:“和你带来的那批商人有关吧?” “不错。”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划出一片地方来给他们作为商屯、牧马。有了收成,部分按照大金税率上交,盈利部分,咱们俩分一份,给五个哥哥们留一份,剩下的就给他们赚了。” 萧铁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占大头,他们五个分小头?” 杨应麒笑道:“是啊,虽说兄弟间有福同享,但也不是有福‘平’享啊!没个差别,做事的人没动力!这事他们一分力都没出,自然占小头!” 萧铁奴想了想笑道:“那咱们俩之间呢?怎么分这块‘大头’?” 杨应麒道:“我六,你四。” 萧铁奴大怒道:“这里可是我的地头!你带了一帮子人来这里做生意,还想占我的大头!” 杨应麒笑了笑道:“六哥啊,现在是你有权有地,可我有钱有人!没有你我弄不出新的牧场林场给他们,没有我你也搞不来人手!嘿!没人的土地,是生不出财货来的。”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那也不能你占大头!最多平分!” 杨应麒摇头道:“这里面还有个道理在!这片土地要如何开发,如何布局,如何引人,收益的分成该如何分配,前期投入的钱该往哪里筹集,将来我们军队如手打果撤出该如何应对大金官吏的盘剥——都得我去指点他们啊!” 萧铁奴冷笑道:“你一个‘指点’就要爬我头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且别说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成事,就是我把地给了他们,若没我保护,看他们能不能在这里站住脚跟!” 杨应麒笑道:“六哥啊,你认为你能在这里呆多久?” 萧铁奴心中一凛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杨应麒道:“你和这片土地的关系,与大哥和复州的关系是不同的。复州是大哥的封地,只要他一日不死,那片地皮便是我们说了算!但这里不是啊。国主让你暂时驻扎在这里,一来是要收买你,给你些甜头;二来则是因为目前要对付耶律余睹,这才让你‘便宜行事’!我敢说,耶律余睹一解决你就会接到新的命令:厉兵秣马准备南下攻打中京!等攻克了中京国主还会让你回来吗?不会,他会让你继续留在前线立功。你的爵位当然会越来越大,手中的兵马可能也会越来越多,但你想像大哥一样占有一片自己的地盘,嘿!六哥,你认为国主会这么做么?” 萧铁奴给杨应麒说得心头大震,杨应麒这番道理他不是没想过,但出于眼前景况的蒙蔽,正所谓“当局者迷”,便没杨应麒想的那么透彻! 只听杨应麒继续道:“所以,六哥你当前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在自己离开前攫取最大的利益。但怎么攫取呢?盘剥敲诈?哈哈,这片地皮只怕没多少油水了!那怎么办呢?要想杀猪,先得把猪养肥!而我带来的这些商家,就是猪种!他们不是汉部官方,也不是六哥你的直属,所以将来就算六哥退出这里,他们仍然可以留下经营六哥你已经划给他们的土地。只要他们顺从地向大金交粮纳税,新来的官吏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甚至还需要他们的协助以管理这片地面呢!”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我听得懂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好好帮他们在这里站稳脚跟,是吧?” 杨应麒笑道:“你是我哥哥,这里又不是汉部辖区,该怎么做我没权力来命令你。我只是给你提议一个兄弟俩一起发财的路子。” 萧铁奴沉吟道:“怎么发财法?” 杨应麒道:“我打算给他们这样约定:他们经营的农场、牧场自家占有七成,我们兄弟几个占有三成……” 萧铁奴插口道:“怎么是我们小头,他们大头?” 杨应麒笑道:“其实我就负责给他们指点迷津,你就负责给他们土地,之后啥事也不干,任由他们折腾去。赚了我们分钱,亏了他们自己负责!当然要给他们大头啦!不然谁来?再说这不是有几十家吗?咱们每家都抽三成,这个数目可也不小了!” 萧铁奴哼道:“这里民风剽悍,北边是室韦,西边是蒙古、乌古,南边又是还没解决的大辽,他们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只怕不容易!” 杨应麒点头道:“当然很难!我甚至已经可以断言:将来一定有不少熬不下去的人跑掉,但也会有野心勃勃、见钱忘命的家伙要求加入,毕竟从长远来说只要我们大金和汉部的政治、军事力量能持续强大,他们在这里的投入一定会惠及子孙!我在辽南会给他们提供必需的劳动力和工具,也会教他们利用金钱和大哥的威望去打通大金官员的门路。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六哥你能在前期给他们提供必要的保护。树木在成长初期总是特别脆弱的。” 萧铁奴也觉得这事有利可图,问道:“就算是三成吧,只是这三成里面,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分?” 杨应麒笑道:“把这三成分成十二份,我们要借助大哥的威望,分他一份,其他四个兄弟和狄先生平分一份。剩下的这十份里头……” 萧铁奴冷笑道:“这十份里面,我四份,你六份?” 杨应麒颔首道:“是啊!很公道吧。” 萧铁奴啐了一声道:“公道!公道个屁!” 杨应麒讶异道:“六哥不满意?那,我们再商量商量……我五份五,你四份五,如何?” 萧铁奴怒道:“平分!要不然一拍两散,谁也别干了!” 杨应麒满脸的心痛,踌躇良久,才顿足道:“好吧!谁叫你是我六哥呢!” 萧铁奴这才怒火稍息,但随即南望道:“耶律余睹都还没解决呢,我们就在这里分猪肉,太早了点吧?” 杨应麒笑道:“不早不早,在我看来,内部分猪肉的事情,永远比对付外人重要得多。” 第一零五章 大祸常在墙内(上) 和汉部接触最早的燕云富商赵履民,如今已是辽南甚至大金商人中的翘楚。在决定与汉部关系明晰化之前,他早将直系亲人偷偷运到辽南。虽然他早有准备,但仍然损失了大量的财产——比如来不及卖掉的田地。幸好汉部后来给他的补偿远远超过他的损失!杨应麒也没直接给他钱,只是给了他一些发财门路——这是杨应麒奖励人的风格。 赵履民留在大辽境内的那些搬不动的产业,大多送给了远亲和朋友,这些朋友则拿出其中一部分去疏通官吏,由于赵履民活动范围实在不小,曾经和他有牵连的人遍布燕云,大家都怕火烧起来殃及池鱼,纷纷出手上瞒下骗,终于将赵、刘两家出境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情,再一次让还留在大辽境内的商人们看透了大辽的腐败,和汉部、女真眉来眼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赵履民离境的事情慢慢被人淡忘以后,赵履民又在杨应麒的示意下动用自己的旧关系网,帮助汉部潜入大辽的探子活动。他的一个远亲——三十五岁的赵登在这个过程中也被发展为汉部密子的头目。 杨应麒离开黄龙府之后不久,大辽中京、南京、西京都开始有一些晋王的雅事流传出来。这些雅事或真或假,但就算是假的,也捏造得和晋王的性格很匹配。大辽被皇帝耶律延禧糟蹋了二十余年了,无论是上层的将军、官吏还是下层的百姓,确实也都希望有一个新的好皇帝来当朝!晋王是耶律延禧的儿子,他和他母亲文妃在国中素有贤名,更何况他的姨丈耶律余睹最近更打了女真起事以来少有的胜仗! 耶律余睹在北方的战事,由于萧奉先的刻意压制,连皇帝耶律延禧也不甚了了。本来萧奉先掌管军政要务,若前线打了胜仗他该高兴才对。但耶律余睹是他死对头,萧奉先哪里肯让他出采升官? 然而这年冬季,各种关于耶律余睹大胜金军的传闻忽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传言将耶律余睹如何截断金军粮道、如何逆袭金军主力、如何夺回大辽上京的战事演绎得极为精彩!传言的源头本来就有些言过其实,在人心思胜的情况下口口相传,越到后来越夸张,不知情的人一听之下还以为耶律余睹就快收回东京道黄龙府,兵逼会宁了呢! 在某种暗示性的诱导下,民众开始幻想这样一个朝政变局:晋王登基,文妃成为萧太后,耶律余睹成为兵马大元帅!那是多诱人的组合啊!可是要出现这个局面并不容易!晋王的老爸——那个举国痛恨的耶律延禧还好好坐在皇位上呢!据见过皇帝的人说,“今上”非常康健,就是再活个二三十年也没问题。 二三十年,谁等得了啊!可等不了又能怎么样呢?耶律延禧不死,晋王想登基,除非……就在这样的民情下,赵登带着一份厚礼——汉部新出的琉璃镜子走进了辽相李处温家的后门。李处温是大辽的参知政事,执政多年,善于逢迎,不但会拍辽主的马屁,而且能附会萧奉先,两人互相勾结,把持朝政,大辽的民生过得越苦,萧、李两府就越富!国势虽衰,但两人似乎都没想过大辽这艘大船如果沉了他们怎么办,只是挖空了心思继续搜刮民脂民膏。 辽主从上京退到中京,又临幸中京以西的行宫。李处温的相府也跟着搬家,折彦冲兵逼中京以后,虽然耶律余睹、锡默都说那只是疑兵,但他还是很担心,预先留下逃跑的后路——最重要的当然就是把财产转移回他老家南京去。这期间,少不了要变卖中京的房产土地,手打同时在南京另外置业。当然,这买卖不可能等价,或高价强卖,强买强卖中最好还有些油水抽抽。有些事情他不能出面,便由他儿子李奭去办。有些事情连他儿子也不好出面,便由一些犬牙去办。赵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李奭打上交道的。 “公子,最近的风声,好像很不对啊。”说完“正事”以后,赵登道。 “风声?什么风声?” 赵登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没听说么?就是耶律余睹那厮大捷的事情!外面都吹上天去了!” 李奭冷笑道:“你少听他们乱说!什么大胜,不治他罪已经便宜他了!” “可是,外面都这么说啊。” “别管那些!”李奭道:“就算真的立功又能怎样?他耶律余睹远在临潢府,撑死不过是一个边将!这个朝局,还是在萧相和家父手里。” “是是是。”赵登哈腰道:“可是另外一个传言……却实在有些可怕,不知公子听说了没。” 李奭问道:“什么传言?” 赵登小心翼翼道:“晋王……”他没说完,李奭的脸色已经变了!想来他也听过近来坊间关于晋王的一些雅事传闻。赵登见状便不再赘述,说道:“这事本来也轮不到小的担心,但小的身家性命全都和托给相府了,若……若晋王登基,只怕……只怕晋王未必会像当今皇上这样宠信两位相爷,这……这可有些不妙啊!” “别胡说!”李奭斥道:“皇上想传位给谁,是萧相和家父清楚,还是外面那些黔首清楚?” “是是!皇上的意思,自然是两位相爷清楚!可是……”赵登道:“现在外面的谣传,只怕……” 李奭喝道:“只怕什么?” 赵登跪了下来道:“小的不敢说!” “怎么不敢说?” 赵登道:“除非这话就是听了也是大逆不道,除非公子答应决不见罪,否则小的万万不干出口!” 李奭沉吟道:“说!我让你做我的耳目,就是要你听到什么都要来向我禀告!” 赵登这才道:“既然这样……外面那些小民无知,似乎……似乎……似乎希望皇上退位做太上皇……” 李奭惊道:“皇上退位?他们妄想!” 赵登道:“但是……耶律余睹他手握兵权啊……而且听说,这人打仗又特别厉害,打败我大辽七十万大军的女真人都没在他手上讨到好处,万一……” 听到这话,李奭脸色又是一变!赵登一见赶紧闭嘴。李奭重重坐倒,满心忧虑——赵登刚刚提醒了他一件事:他们阵营里,可没有一个像耶律余睹那样会打仗的死忠! 第一零五章 大祸常在墙内(下) 爹爹,”李奭把由于赵登的启发而想到的忧虑跟李处温说了一遍,用的当然是他自己的语言:“你看眼下这流言到底是无风起浪,还是有人暗中使坏?” 李处温左思右想,问道:“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孩儿有个门客叫赵登,是帮我们在南京买地的一个汉儿!这些话是他来跟我说。后来我又派人四处去打听,坊间果然流言甚多。” 李处温哼了一声道:“奭儿!你好糊涂!这种大事,怎能光凭几个家人门客道听途说!” 李奭愣了一下问道:“那该如何?” 李处温道:“你马上去禁卫局,让他们发派人手打探这事到底从哪里传出来的!” 李奭道:“禁卫局?那不是萧昂该管的么?”萧昂却是北枢密使萧奉先之子。 李处温点头道:“就是因为是萧昂该管,所以才让你去!” 李奭醒悟过来,知道他老爹不敢独立去查这件事情,要让萧昂去承担责任,便道:“孩儿明白了。” 这个萧昂正是当初汉部千里远遁时曾被萧铁奴利用的那个败家子!他在大漠南北闯下那么大的祸事,不但旗下数千宫帐军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还把刚刚投诚的乌古部弄得天翻地覆。但只因有个王爷老爹罩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反而一路升官发财,好不得意。 父交父,子交子,萧奉先和李处温狼狈为奸,萧昂也和李奭臭味相投,这时听了李奭的话,马上吩咐手下去打听清楚。他的手下办事倒也“神速”,没多久就来回禀:“中京这边的流言,都是从几家酒楼、琉璃店、蔗糖店、茶坊传出。但那里的人也是听几个客人说起。” 萧昂问有没有查到在这些店面楼坊散播谣言的人,手下回答道:“这些店坊的小二、伙计异口同声,都说是几个兵勇模样的人。” “兵勇?” “是,好像是从北边来的。我们再查却查不到这些兵勇到哪里去了。” 萧昂对这些平素懒散惯了的属下这么快就打听到的消息竟没半分疑惑,打发了手下,和李奭对视一眼,说道:“这事看来有些蹊跷!” 李奭道:“我先回家和家父禀告,你也回去和相爷说知。” 两个二世祖告别后,李奭便回家跟李处温说明经过,李处温道:“看来散播谣言的人,不是耶律余睹,就是女真了!” 李奭道:“女真人为什么要散播对敖鲁斡有利的谣言?再说,女真要入境哪有那么容易!” 李处温道:“也是!哼,若真是耶律余睹干的,那他可真是居心叵测了。” 李奭问:“这事爹爹你要不要和萧相说?” 李处温道:“当然要!他儿子既然已经知道这事,我们若不主动去说,未免显得不够忠诚!” 李奭道:“但万一……万一萧相和耶律余睹那厮起了冲突,我们可怎么是好?难道真把耶律余睹那厮杀了?现在我们是靠他在抵挡女真人啊。” 李处温笑道:“你这便不懂了,且不说没有耶律余睹女真人未必便能打到这里来,就算女真人把大辽给灭了,我们也不怕。” 李奭奇道:“爹爹,这是什么道理?” 李处温道:“女真人是一群蛮子,他们就是得了江山百姓,总也得有人来替他们治理啊!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便在破城之前向大金投效就是了,伺候契丹主子和伺候女真主子,又有什么区别?” 李奭连声称是,李处温又道:“但耶律余睹又不同了,这人若是得势,我们父子俩别说官位身家,就是性命也难保!所以宁可把这大辽江山送给大金或大宋,也决不能让晋王得势登基!哼!其实这次的事情查不查都无所谓,不管这事是不是耶律余睹做的,只要国人有拥护敖鲁斡之心,这耶律余睹便不能不除!” 李处温第二日来见萧奉先,他来到萧府时,萧奉先正发脾气,重重一拳将一张纸砸在桌上。李处温上前寒暄,问萧奉先何事发火。萧奉先网黑着脸不答,李处温向那张裂了的纸慢慢伸出手去,见萧奉先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拿起来一看,却是一首诗:“丞相来朝剑佩鸣,千官侧目寂无声。养成外患嗟何及!祸尽忠臣罚不明。亲戚并居藩屏位,私门潜蓄爪牙兵。可怜往代秦天子,犹向宫中望太平。” 李处温大惊道:“这……谁这么大胆!这分明是讽刺……不!侮蔑萧相啊!” 萧奉先怒道:“除了那个贱人,还能有谁?” 李处温更是惊讶:“文妃娘娘?” 李处温所说的“文妃娘娘”,正是耶律余睹的妻姨,和萧奉先的妹妹元妃在后宫素来誓不两立。而文妃所生的晋王耶律敖鲁斡更是萧奉先的心头大患!这个国舅可是天天盼着他那两个外甥秦王或许王能登基的,但大辽上下却个个看好晋王,如何叫他不嫉恨? 萧奉先道:“她自己悄悄写了便罢,最可恼是让人到处张贴传抄,如今中京城内,不知道这几句狗屁不通的诗的只怕没几个了。” 李处温沉吟道:“派人到处传抄?这……不像文妃的性子啊,该不会是有人好事自发传抄的吧……” 这句话没说完萧奉先便脸上变色,李处温这样讲岂不是说这首诗大得人心?李处温见了萧奉先的脸色连忙改口道:“一定有人暗中主使!要把后台的人抓起来,重重惩处!” 萧奉先哼了一声,似乎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问道:“李相这么晚来,是为了谣言的事情么?” 李处温道:“是!一切都逃不过萧相的神机妙算。” 萧奉先神色稍和,说道:“这事我查了,依我看十有八九是那耶律余睹搞的鬼!只是拿不到证据,甚是可惜。” 李处温道:“证据什么的倒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明这厮在中京和各部族中有无同谋!” 两人正商议间,忽报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到了,李处温奇道:“耶律大石?这林牙子来做什么?” 萧奉先道:“前些天回离保老聒噪说南朝有异动,可能已经和女真结盟。我被他聒噪得不得了,便派耶律大石去南京打探消息。” 李处温听说耶律大石到来,心头一动,附耳到萧奉先耳边道:“萧相,这耶律大石虽是进士出身,但也通武事,和各部武将多有来往,要不就试试他的口风,看看内外诸将对耶律余睹是何态度。” 萧奉先沉吟片刻道:“好!” 李处温道:“那我先退到内室。” 第一零六章 却是自家掘坟(上) 大宋宣和二年冬,赵氏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官逼民反终于爆发了。时江南困于朱勔花石纲之扰,无人不怨!睦州人方腊暗中聚集贫民,以诛杀朱勔的名义起事,不数日间应者云集。方腊自号圣公,建元永乐,自置官吏、将帅,以巾饰为标记。起义军无弓矢、介胄,只是以迷信鬼神之事煽动民众。江南久不经兵火,方腊所部置牛皮大鼓擂鼓而行,附近百姓无论良贱无不闻声降附。 不及一月,聚集在方腊旗下者已达数万。但是这群农民脱离旧秩序的约束后,由于缺乏政治能力和社会责任力,在达到他们的正义目的之前便已开始制造新的罪恶:所过之处烧房屋,掠钱财,抢女人!手段之愚昧与残暴比之野蛮民族也不遑多让!于是起义军便迅速堕落为盗贼! 十二月,方腊攻陷睦州,杀官兵千人,占据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县。跟着又攻陷歙州,临近的婺源、绩溪、祁门、黟县官吏集体逃亡。农民军转而南下,攻陷富阳、新城,直逼杭州。农民军凡捉到官吏,必断脔肢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乱箭扎尸,备尽楚毒,以偿积怨。 正要北上津门述职的陈正汇听到消息后为之驻足,闻说官员被俘官员的惨状后更生兔死狐悲之感。而远在北国的杨应麒在收到消息后则大叹道君皇帝虐民过甚:“如此怨毒,岂是由来无因!” 身在外国的杨应麒收到的消息,是从江南先到流求,再从流求转往津门、辽口、鞍坡、黄龙府,再转泰州最后才到达他手中。但作为大宋皇帝的赵佶对这件事情竟知道的不比杨应麒早!原来奏警传到汴梁,宰相王黼等怕影响北伐燕云建立大功的事情,竟然按下不表,直到封疆大吏连番求援,事态终于严重到遮掩不住了,才把道君皇帝惊醒,下令暂停北伐,以谭稹为两浙制置使,以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禁旅及秦晋蕃汉兵十五万征讨方腊。 在大宋朝廷还没反应的这段期间,江南百姓受尽了苦楚!起事的虽然是农民,但受苦最严重的也是农民!陈正汇在海外心急如焚,好几次几乎忍不住想怂恿欧阳适发兵去帮助镇压,但每每在最后关头忍住了。若让汉部兵马介入大宋内政,那将来的局面肯定会复杂得不可收拾——这一点陈正汇还是知道的。 欧阳适虽然没有出兵,但他能指挥的船只却日日夜夜在江淮两浙的海岸逡巡,抢救逃难的民众——他这行动或许有一点半点良心夹杂在里面,但以主要目的而论则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抢人”! 对于这样的“义举”无论陈正汇还是林翎都鼎力支持,在这次方腊之乱中,迁徙到流求的人口总数陈正汇直到好久以后才统计出一个大概!这次迁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贫民,连一些富农、地主、富商甚至士绅都被逼飘扬过海。而大流求岛南部的开发进度,也在这次动乱后一日千里。 江南的这件大事发生时,杨应麒正远在临潢府,因此只能每日等着消息辗转北传,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大辽的谍报系统没汉部发达,但耶律大石在南京向深通大宋形势的各种势力多方打听,终于约略知道江南有人造反的事情,也察觉到大宋近来在北边的军事调动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便搁浅了。 这日他回到中京,向北院枢密使萧奉先禀明经过,萧奉先听说南边暂时不会有战事便不再理会,顺口慰问了耶律大石两句。 耶律大石道:“萧相,南朝虽然暂时无力来犯,但他们在几个月内聚兵积粮,显然将有所为!南京和西京的防卫可得小心为是!” 萧奉先随口应了两声,耶律大石见他不放在心上,甚感失望。忽然萧奉先道:“南朝的事情且不说他,耶律将军,北边出事了你知道么?” 耶律大石惊道:“女真人又打过来了?不是刚给耶律都统击退么?” 萧奉先哦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耶律都统的事啊。” 耶律大石道:“耶律都统这仗打得精彩,中京、南京连坊间都在哄传,末将自然知道。” 萧奉先眉头微微一皱道:“南京也在传?” 耶律大石道:“是!” 萧奉先哼了一声道:“但我刚才说的北边出事,却不是女真来袭,而是有人来向我告密,说耶律余睹私通女真,意图叛国。” 耶律大石大惊道:“这怎么可能!告密这人是谁!萧相可查清楚了?” 萧奉先问道:“耶律将军不相网信耶律余睹会叛国?” “自然不信!”耶律大石道:“耶律都统乃我大辽宗室,国之栋梁!更是皇上的连襟!眼下他又刚刚打了胜仗,朝廷委以方面之重,他怎么会叛国降金?不可能!绝无可能!” 萧奉先道:“可那人说得有板有眼啊!” 耶律大石断然道:“萧相可否唤那人出来,待末将亲自质问他!” 萧奉先摇头道:“这人现在不在相府。” 耶律大石跪下道:“萧相!这必定是女真人的反间计!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千万不能自毁长城啊!末将愿以身家性命担保,耶律都统绝无叛国之事!” 萧奉先看见耶律大石如此,心里反而更不高兴,脸上却没马上表露出来,只是问道:“你和耶律余睹交情很好么?这样为他说话!” 耶律大石大声道:“这不是交情不交情的问题!耶律都统忠勇为国,天下皆知!不但末将,便是锡默、回离保等诸位宿将元帅到来,持论也必与末将相同!” 萧奉先这才展颜道:“好,好!将军忠勇为国却也不在耶律都统之下!刚才我也只是试探!其实实情与将军猜测的差不多,来告密那人正是来使反间计!我已经将他拆穿,命人看押问罪了。” 他态度转换得这么快耶律大石反而感到奇怪,却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道:“萧相英明!”略一沉吟,说道:“北线有耶律都统坐镇,想来无大碍。南朝动态却是难测!末将想请令前往南京,请萧相成全!” 萧奉先考虑了一会,说道:“好吧,我安排下。” 耶律大石告辞后,李处温从屏风后转出,问道:“这人不能重用了。” 萧奉先哼了一声道:“他要去南京,那是正好!我便遂了他愿,免得在跟前碍手碍脚!” 第一零六章 却是自家掘坟(下) 李处温回到家中,把萧府见闻跟儿子说了,李奭听了道:“没想到耶律余睹这么得人心,看来不能轻易动他了。” 李处温冷笑道:“你懂什么!他若是不得人心,萧相兴许还容他些时候!现在他势头这样旺,萧相想容他也不行了!尤其是军中宿将这样为他说话,那更是将他往坟墓里推!” 李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处温道:“这件事情该怎么办萧相心里自有主意,我们却不能问太多!只要他吩咐了便做就没错。不过这事一起,中京免不了又是一场大乱!这样吧,你赶紧把还没出手的田产抛了!再把府中名家书画、周鼎汉碑运到南京老家去,以防这边有个万一!” 李奭道:“最近路上只怕不是很清净,运这么多东西回南京怕会有闪失。” 李处温道:“耶律大石那厮要去南京任职,干脆我卖他一个人情,把他调任的事情办利索些,再拨给他两千人马带到南京去。你到时就随他一起南下,路上多和他套交情,将来若中京待不下去,我们到了南京老家还得依靠他呢。” 李奭领命去了,挨个召来门人清客,交代事宜。尤其要赵登赶紧收拾准备回南京。 赵登答应了,离开李府,等到黄昏却从住处出来,东绕西绕,确定没人跟踪,这才往圣昭寺而来,他不走正门,却找到一扇甚为偏僻的紧闭小门,在门上敲了三长两短,呀的一声门才开了一条缝赵登便闪了进去,走入内室,一个和尚为他掀开炕上的草席,搬开铺板,露出一个暗门来,竟是一条地道!赵登进了地道,地道的尽头一灯如豆,两个人正在灯下看地图,听到赵登的脚步声抬起头来,赫然是邓肃和赵观! 赵登躬身行礼后说道:“李奭要我提前南下,不知是为什么事情。”跟着将见闻细细说了。 邓肃点头道:“看来事情就要发生了!哼!我还以为要再推两把,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许多后着都还没用呢!” 赵登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邓肃道:“你就按李奭说的办事。中京的事情不用你再管了。” 赵登看了赵观一眼,赵观点了点头,他才应了声是,又道:“那两位大人呢?” 赵观道:“我留在这里再看看。” 邓肃道:“我也再等等。” “那太危险了!”赵登道:“若等大变发生,那时要出城便麻烦了!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赵观对邓肃道:“咱们一留一去,我留下,你走。若事情有什么反复,我自会应变!” 邓肃沉吟道:“我怕的倒不是事情还有反复!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下去就不是我们能轻易插手的了。只是萧奉先既然要动手,那从现在开始,各方面势力必然外松内紧!只怕来往行人进城出城都会受他监控,现在就出城未必适宜。他要对付的虽然不是我,但若让他误中副车可就麻烦了!” 赵登道:“我有个主意!李奭要我到时候随南行之军出城,不如先生就扮成我的帐房先生如何?” 邓肃道:“据你刚才的说法,李奭到时也会一起走吧?若我被他注意到该如何是好?” “他在才好呢!”赵登道:“这人是个志大才疏的二世祖!好糊弄得很!有他在,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拿他当挡箭牌!” 邓肃因觉赵登所言有理便听从了,第三日耶律大石领兵南下,他却不过李处温的嘱托,只好让李奭一行随军。邓肃混在人群中暗中观察,见辽军出城时军纪颇为涣散,但一路南下,在耶律大石的统帅下竟一天好似一天,心道:“大辽虽当末世,但仍有人才!他们的兵将虽然比不上女真,但要是内部不窝里斗,女真人要打过来也没那么容易!”想到这里忽然心里一阵不安,只是不知为什么不安。直到他踏入南京道境内,想起这里本是汉唐故土,如今却被夷虏占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我到底在怕什么?在怕什么?” 直到一日听身边一人闲聊时提到大宋,邓肃脑中才蓦地炸了开来:“大宋!大宋!原来这么不安,正是因为担心大宋啊!大辽的这些毛病,大宋一样也不缺,甚至更加严重!他们有萧奉先,我们有蔡京,他们有李处温,我们有朱勔、童贯!就是当今圣上,又比耶律延禧这个昏君好多少?朝政如此,国家是否还有余力来开疆拓土呢?我们这次借助外力图谋燕云十六州,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脑子一片混乱,过了好久才理出一点头绪来:“看大辽如今的形势,就算没有大宋的助力只怕也难以抵挡女真人的攻势了!若是那样,则这燕云地面大辽迟早要丢!既然如此,与其让女真白白占据,不如争取让它回归大宋!若得蓟北诸关隘,只需屯雄兵数万便能扼得胡马难以南下!”想到这里决定不再彷徨,但那份不安却仍然盘旋在心中,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不说邓肃在南边办事,却说杨应麒在临潢府北部竟然赖着不走,萧铁奴心里有鬼,恨不得他早早回去,但又不好赶他。虽说卢彦伦在杨应麒来之前做过手脚,但杨应麒是什么样的人物萧铁奴比谁都清楚!若说这个老幺来了这么久对自己在临潢府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他是打死也不相信! 幸好杨应麒似乎对他的劣迹半点也不在意,不打仗时他便缠着萧铁奴到处游玩,萧铁奴和耶律余睹开打时他就在后方算计着将来农场牧场的收益。这时那些跟来企图瓜分牧场的商家已经跑掉了一大半,只剩下十二家!其中竟有三家是畏兀儿人!但杨应麒对这些色目人也不加歧视,相反还颇有照顾。他们要建清真寺杨应麒也不反对,只是要求他们必须和在辽南一样,放弃对“圣战功”的执着,尽量和佛教徒和平相处。 东来的这些畏兀儿人个个是嗅着铜臭来的商人,大多没有狂热到要随时动刀动枪!再说圣战功又不是清真最为核心的教义,而这片土地其他宗教的势力又明显比清真来得大,动起武来他们没胜算,因此在汉部以政治力量提倡宗教和平的情况下,这些色目人都非常聪明地顺应了,至少在目前还没引发什么宗教冲突。 这日杨应麒正在听一个懂汉语的阿訇讲解可兰经,南边一个他等了很久的消息终于到了! 第一零七章 何去何从怅惘(上) 大宋宣和二年春,大辽东路都统耶律余睹忽然接到北院枢密军令,命他南下接受封赏,并商量东征女真事宜。 耶律余睹闻言大惊,问来传命的使者道:“怎么忽然又要东征?太仓促了!” 那使者道:“此事下官亦不赞成,只是下官人微言轻,无权参与这等大事的决议。不过听说还在商议,请都统大人火速南下,阻止此事。” 耶律余睹道:“我这就回去!”送使者出帐后召集诸将道:“我得回中京一趟,临潢府的军务暂且交给你们。幸好现在我们和萧铁奴之间的兵势已经见稳,只要谨慎些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篓子。” 韩福奴等问耶律余睹为何忽然要回中京,耶律余睹道:“圣上不知为何又要东征!这如何了得!我们现在能守住就已经不错了,没准备好就贸贸然出兵,到头来只怕徒耗国力。我大辽再经不起一场大败了。” 萧庆道:“都统,这事只怕有些蹊跷。” “蹊跷?” 萧庆道:“此事来得太过突然!虽说主上常常干这等心血来潮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有些不对。” 耶律余睹给他这么一说也冷静下来,问道:“哪些不对?” 萧庆仔细问明白经过,说道:“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半点征兆都没有。而且对都统的召唤又太急!都统您现在是北线干城,如何能说走就走?这不大合规矩。整理还有,那个使者应该是萧奉先一系的人,萧奉先的手下对我们这些武将向来是指手画脚、呼来喝去,这次却礼貌得有些克制了,甚至还说出‘下官亦不赞成’的话!我看他未必是要急着要都统去挽回东征之议,只怕急的仅仅是要都统‘火速南下’而已。” 韩福奴等心腹干将闻言无不变色道:“你是说萧奉先要对都统不利么?” 萧庆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们不能不防。” 耶律余睹沉吟道:“依你说该如何防范?” 萧庆道:“不如这样!这次是议东征,都统便以会师为由,尽起临潢府兵马南下……” 众将闻言无不骇然,面面相觑,连萧庆自己也不敢说下去。耶律余睹皱眉道:“你这是犯上作乱!如今形势到底是怎么样还不清楚,我岂能因为你这种未必有的蠡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萧庆忙跪下道:“属下该死!请都统降罪!” 耶律余睹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只是太着急。这事就这么算了吧,以后莫再提起。” 韩福奴则劝道:“都统!萧将军所言未必不可行!我们也不是心怀叵测,只是如今国政荒殆,要真想救大辽,唯有‘清君侧’一途!” 耶律余睹摇头道:“不可!若我们尽起临潢府大军南下,临潢府多半不保,萧铁奴这头嗅着血腥咬屁股的狼一定会跟在我们后面!且不说中京必有防备我们未必能够得手!就算得手怕也会拼得两败俱伤!到时候不过是白白便宜金人!” 韩福奴道:“那我们不如先拖着,等探听清楚再说。” 耶律余睹道:“使者催得好急,只怕推脱不得。若这事真是皇上的意思,只怕我去迟了反而让萧奉先有口实在御前说我坏话。” 萧庆又道:“上上之计,仍然是冒险一博,但都统既然无此决心,则退而求其次,只引本部亲兵南下,一路缓缓而行,一边打探消息,一边让人驰书向京中萧驸马、达哈拉将军问讯。若萧驸马等均言可去,而且各路将帅、部族首领果然齐聚中京,则这事多半不假,都统可放心进城,料那萧奉先不敢当着各藩王、将帅的面胡来。万一有什么变故,我们手头有兵有将,临事也有个回旋的余地,不至于任人宰割。”驸马萧昱和耶律达哈里都是辽廷要人,和耶律余睹同气连枝,都是拥护晋王敖鲁斡的派系。 耶律余睹犹豫片刻,终于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且不说耶律余睹将大部分兵马在临潢府各处布置妥当以防萧铁奴来犯,自己引本部千人迤逦南下,却说奉命前来的使者见他如此行动,先一步派人飞马到中京报讯。 萧奉先接信后冷笑道:“这家伙倒也谨慎!” 萧昂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萧奉先道:“本来想等他入城后再寻个名目整他,现在看来得另寻计策了!” 萧昂问计,萧奉先一副成竹在胸的神算模样笑了笑却不肯说,只是吩咐心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然后便换上一副气急败坏的脸来见正在赶海东青扑杀野鸟的大辽皇帝耶律延禧,一见面就惊呼道:“皇上!祸事了!” 耶律延禧满脸不悦:“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萧奉先请求摒退闲杂人等,这才道:“耶律余睹勾结驸马萧昱、耶律达哈里等人,想要谋立晋王,尊皇上为太上皇!” 耶律延禧一听惊得连赶海东青也顾不上了,气急败坏道:“真有这事?” 萧奉先道:“耶律余睹的前锋军马已经向中京开来,陛下若不信,派人一探便知!不过在此之前可得先把晋王、萧昱等人看住,免得变起肘腋,难以善了!” 耶律延禧对国内造反最是敏感,连忙下令,一面调集自己信得过的将帅护驾,一面派兵看住自己的儿子晋王、妹夫萧昱、连襟耶律达哈里等人,同时又派遣心腹密探前往北线勘探。那探子受了萧奉先的贿赂,回京禀告时把耶律余睹带兵南下之景况十倍夸大,耶律延禧闻报大怒道:“反了反了!”传令让萧奉先将所有谋逆者全部处死! 萧奉先假装不懂问道:“全部?那晋王还有文妃……” 耶律延禧怒道:“都给我杀了!” 萧奉先又道:“陛下!晋王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亲生儿子?”耶律延禧冷笑道:“他谋逆的时候就不想想我是他亲生老子?” 萧奉先又道:“虽说军情紧急,但陛下是不是该好好审一审,免得冤枉了晋王——也许只是耶律余睹和达哈里他们谋反,和晋王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耶律延禧冷笑道:“达哈里是他的大姨丈,耶律余睹是他的小姨丈!会和他没关系?哼!不用问了,都杀了吧!” “那文妃娘娘……” “你今天怎么这么罗嗦!杀!哼!赶紧除了这些内应,再想想怎么对付耶律余睹!” 第一零七章 何去何从怅惘(下) 深夜,耶律余睹军营。 “报——都统!不好了!” 一直没能入睡的耶律余睹猛地跳起来,问有何事。 “中京出大事了!晋王……晋王被赐死了。” “什么!”耶律余睹肩上的袍子掉了下来,定住心神道:“你再说一次!” “晋王被皇上赐死了!” 耶律余睹连晃了两晃,颤声问道:“什么罪名?” “谋反。” “什么!谋反?!”他大叫声中,帐外脚步声响起,却是韩福奴、萧庆、高佛留等心腹将领到了。“晋王怎么会谋反……怎么会……那文妃娘娘……” “也被赐死了。” 帐外诸将听了无不哗然,耶律余睹已经连站也站不稳了,半晌作声不得,帐外萧庆问道:“此事是谁主持办理?受牵连的都还有什么人?” “是萧相爷主持,萧驸马、达哈里将军都已经被抄家问斩了。” 耶律余睹大叫一声,昏了过去,众将大惊,韩福奴等连忙救护,萧庆传令全军警戒,同时发派侦骑,以防万一。 耶律余睹方才是急怒攻心,韩福奴等将他救醒,劝道:“都统,以眼下形势看来,这分明是萧奉先有心陷害!既然连文妃娘娘和晋王他们都已遇害,则下一步就轮到我们了!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自保!” 高佛留也道:“正是!论亲,皇上和文妃娘娘有夫妻之情,和晋王殿下有父子之义,但如今都被害了。看来皇上已经昏头了!我们就是回到中京九成九也是没用了!不如就反了吧!” 韩福奴道:“反?如今晋王已死,我们拿什么旗号造反?咱们现在就这点兵马,没有晋王这个旗号来号召军民,如何成事?” 高佛留道:“既然如此,不如先回临潢府,部署定了再作打算!” “来不及了!”帐幕一掀,萧庆冲进来道:“西南、正西、西北都有行军痕迹,甚至北边也不安静!看来人家部署早定,已经派兵马绕到我们后面去,想对我们来个围抄!” 韩福奴等无不失色,耶律余睹坐了起来,惨笑道:“这……算是十面埋伏么?” 萧庆跪下劝道:“都统!你要振作!大家的身家性命,都靠你撑着啊!眼下虽然危险,但我们还没全输!”耶律余睹这次抗击女真救援上京是大发亲族入伍捐资,兵将子弟亲人多在军中,因此这支队伍不但是一支军队,更是一个部族! 耶律余睹叹道:“我们还能到哪里去?往南往西都不行了;他们要防我夺回临潢府兵权,北线也一定布置了重兵!就算冲得过去,等我们到了临潢府,说不定那边的兵权也已被别人接掌。” 萧庆道:“那就向东!” “东?”耶律余睹一震道:“东边有折彦冲在啊!这……这怎么可以!” 萧庆道:“都统还记得阿骨打招降的那封信么?” 众将互相对视一眼,都知道萧庆这话意味着什么! “都统!”韩福奴道:“向东吧!耶律延禧这样的主子,不值得我们尽忠!”他叫出耶律延禧的名字,那是不以臣子自居了。 “可是……” “都统!”萧庆道:“不如便投了女真罢!一来亲族子弟得以活命,二来也可借女真兵力,给文妃娘娘、晋王殿下和萧驸马他们报仇!” “可是……” 高佛留道:“若都统实在不愿降金,便请下令向南!我们兵力不足打不过,便死在中京城下,至少要让大辽的百姓知道我们是冤枉的!” 耶律余睹还在犹豫,众将都跪了下来:“都统!请速决断!” “天啊!”耶律余睹仰天哭道:“难道真是天灭我大辽么?” 耶律余睹眼前不断晃过各种不同的结局:跪在阿骨打面前的结局,或是自己的头被装在匣子里的结局——不!不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在这里? “契丹在阿适那里已经完了……可是,我不能陪他殉葬!不能!不能!” 可是投降阿骨打契丹人就有出路么? 耶律余睹不知道!可是如果他要看到那么一天,他就得活下去,无论真正的理由是为了眼前这些亲人、部将,还是仅仅为了他自己! 终于,耶律余睹在诸路军队合围前拔营夜遁,一路向东,直逃出百余里,眼见后面追兵一时赶不到,众将都暗中松了一口气,忽然一彪军马朝横地里杀出,统帅却是一名奚族大将!萧庆等人看清了是奚族大将萧锡默的旗号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耶律余睹临危不乱,下令掉头向东北逃走! 锡默军从后掩杀而来,本来耶律余睹军已经颇为疲惫,但奇怪的是锡默军竟然走得比他们还慢,没多久距离渐渐拉开,最后竟成功将之抛离。韩福奴等无不奇怪,耶律余睹回顾道:“锡默素来不服萧奉先,这次怕是有意放水!” 萧庆道:“不如让我驰入彼军,劝锡默将军一劝。” 耶律余睹摇头道:“锡默甚忠勇,这次能放我们一马已经很难得了,要他跟着我们反戈叛国,怕是妄想!他若有此意,早追上来和我们会师了!罢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已是无奈,何必拖累别人下水?” 他的军队向东开来,终于抵达辽金边境,却见眼前一个寨子上空旗帜飘扬,大书“耶律”二字,耶律余睹道:“这寨子设在金国地界,怎地却飘着‘耶律’旗号?整理却不知是哪个将领把守?是辽将?还是金将?”派人去探,没多久探子回来道:“寨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竟是一座空寨!但粮草食水燃料一应俱全!” 韩福奴道:“这个寨子好蹊跷!待我去看看!”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道:“我仔细探查过了,寨中没有伏兵!食物也没下毒!” 萧庆等都道:“这更奇了!” 耶律余睹忽然问道:“有没有见到书信之类的东西?” “书信?没有。” 耶律余睹亲自领人来到寨前,看着那领绣着“耶律”的大旗发呆,部将们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韩福奴忽然叫道:“旗杆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派人爬上去摘下,却是一封用羊皮为信封的书信,封泥是一只麒麟,信封上有“大都统耶律余睹亲启”字样。 韩福奴道:“待我试试有没有毒!” 耶律余睹哼了一声道:“毒?若真是他,哪里会用这等下作手段!”抢了过来,拆开信封,只见信上写道:“闻将军不容于国,特备边境小寨,以供稍息。”落款仍是一只麒麟。 耶律余睹无名火起,就要撕信,手举起了又放下,喃喃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我们本有罅隙,外人焉能下手?”长叹一声,对部将们道:“进寨吧。” 第一零八章 英雄亦无百年(上) 耶律余睹不知道他读到的那封信并不是杨应麒的笔迹,而是杨朴代劳。 当初耶律余睹本人离开临潢府以后,尽管留下来的部将掩饰得甚好,但仍然被萧铁奴和杨应麒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杨应麒至此才将自己的计划和萧铁奴说了,萧铁奴不悦道:“老幺,你还有当我是你六哥没?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不事先和我透透气!” 杨应麒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要我怎么跟你说?这事成了自然最好,若是不成,我怕丢脸啊!” 萧铁奴笑道:“所以你就交给别人去做?万一搞砸了也好下台?” “那倒不是,杨朴从来就是我的分身。至于邓肃,他的入局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事情。”杨应麒道:“要不是大哥严令禁止,我真想到你这里转一圈后就冒险南下呢。” 萧铁奴道:“说起来,你让一个才来没多久的人去办这么重要的事情,会不会太仓促了?你对这个邓肃你就这样信任?” 杨应麒想了想道:“最信任他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二哥。我对邓志宏现在也就是一般信任。” “老二?”萧铁奴奇道:“这个邓肃不是你在汴梁认识的朋友么?” 杨应麒叹道:“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论相交先后则我在前,但不知怎么的,他和二哥却特别投缘,没处多久便好上了!” 萧铁奴冷笑道:“这层倒不难解!这姓邓的是个宋人,老二又是个整天想着大宋老家的人,两个人撞在一起,还有不打个火热的么?其实老幺啊,不是我说,你对那些大宋来的读书人也太宽容了!有些时候,该管的就得管!那些读书人都是贱骨头!只要先打他们两棒再扔些肉给他们吃,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忠心耿耿!若你一开始就对他们太好,只会惯得他们尾巴高高翘起,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了!” 杨应麒笑道:“六哥别忘了,我也是读书人。” “那怎么同!”萧铁奴道:“你是能靠自己吃饭的人,读书不过是兼着。大宋来的那些,都是捧着空饭碗等着我们喂的!” 杨应麒道:“虽然六哥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读书人有可怜处,也有可尊贵处。将来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很多,反正现在他们也没掀起什么风浪,便宽容些何妨?不过我最近有些担心。” 萧铁奴便问:“担心什么?” 杨应麒道:“大流求岛的事情,六哥清楚么?”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那是老四的地方,我不清楚,只听说他让一个叫陈正汇的宋人帮忙处理政务。不过我看你去年千里迢迢跑下去,多半是这姓陈的不太老实,你不放心,对吧?” 杨应麒啧啧连声称赞不绝:“六哥真是了不起!料事如神!隔得这么远,居然连陈正汇也知道。” 萧铁奴笑道:“我当然知道!海边一会之后,老四和我提过他的。” 杨应麒微感吃惊:“四哥和你提起过?” “嗯。”萧铁奴道:“那家伙来了几个月,老四见他确实有些才干,便让他去干些实事。听说你出事病倒之后,他本来想把那个陈正汇一起带到津门来的,后来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个考验他的机会,便把他搁在流求,还放了一些有关我们汉部的文档在办公的地方,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会不会蠢到拿这些东西去朝廷告密。” 杨应麒心道:“四哥跟我说起陈正汇时只是略略带过,何曾跟我提起这些?”口中笑道:“所以四哥他外松实严,庶政尽让陈正汇去理,兵权却抓得实实的!如果陈正汇真有什么拿不上台面的心思,也休想掀起什么风浪来。” 萧铁奴冷笑道:“对付这些读书人容易得很,在他身边安一把刀子就行!不过流求毕竟离得太远,有些事情老幺你还是小心点好。别让那些书生把老四煽动起来,到时候你在东海的一番辛劳不免白费!” 杨应麒微笑道:“我却觉得跟读书人交往还是交心一些好,我希望他们能真心接受汉部,而不是拿刀子去防范威逼。所以四哥这种做法只是权宜之计,就算不得已如此,也不值得提倡。” 萧铁奴大不以为然,但他知道说服不了杨应麒,便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接口。 杨应麒又道:“不过啊,六哥,最近那些读书人似乎开始打小九九了。” “哦?他们怎么了?” 杨应麒道:“杨朴、张浩这些渤海士子看见南方士子越来越多,怕自己的饭碗端不稳,似乎开始排斥南边来的人了。不过眼下这个问题还不严重。反而是南方士子那边的动态却让我稍稍感到不安。整理有些人想做什么事情也不好好来跟我说,却先跑到二哥那里鼓噪。” 萧铁奴听了这句话转头瞪住杨应麒道:“老二被他们哄了?” 杨应麒道:“有些事情,现在还没成型,不过我有些担心将来要是对一些事情有分歧,万一陈正汇、李阶——也就是管宁学舍如今的山长——还有二哥要是联合起来……” 萧铁奴冷笑道:“我说呢!你这么会万里迢迢跑来临潢府!原来是要拉我给你撑腰啊!老幺你放心!只要你不是豆腐塞住了脑窍犯糊涂,六哥我一定撑你!什么陈正汇李某某!我一个哈欠把他们喷到大食国去!”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六哥你肯帮我自然最好,但这毕竟是汉部的内政。六哥若要干涉,也得是你身在汉部之内才行啊。” 萧铁奴脸色一变道:“应麒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应麒道:“如今大哥爵位才是猛安,而六哥竟然也是猛安了。大哥被晾在南线,六哥则在北边过得风光无限,把我们兄弟几个的风头都压下去了!国主这样看重六哥,六哥你说,国主是什么意思?六哥你吞了原属三哥旗下的兵马,虽然这是国主的指令,但六哥却一直没给大哥、三哥和我一个明白的说法,六哥你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打算顺着国主的意思,脱离汉部算了?” 萧铁奴给杨应麒说得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下意识地握了握刀,随即觉得自己失态了,连忙放开——他以手握刀倒不是就想对杨应麒不利,而是因为内心的一些想法被人捅破,一时间不免有些慌乱,需要抓住自己最信任的东西——武器——来给自己增加一点安全感。 他联想起杨应麒刚来时跟他说的那番话,知道这个七弟说的不错!阿骨打是不会把临潢府这片地皮长久地交给他的!甚至阿骨打如此提拔他,也是出于分化汉部这个大目标!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完全脱离汉部,那阿骨打只怕也会像如今闲置折彦冲一样把他晾起来!那时候自己该怎么办?别看萧铁奴这三个字如今在临潢府声威煊赫,其实他的根基还浅!如果阿骨打有意随时可以将他连根拔起! 他看了杨应麒一眼,小麒麟也正看着他,萧铁奴立刻知道杨应麒在等自己选择了!如果是别人,也许自己可以糊弄过去,但杨应麒可以么? 如果杨应麒要的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那他又当何去何从?没错,阿骨打这个后台现在确实比汉部更大更强,但是,他萧铁奴和完颜部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形成亲密无间的关系——看折彦冲就知道了!连乌雅束的女婿也如此见忌,何况他萧铁奴? “如果我投靠阿骨打,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能得到比在汉部内部大得多的草原么?能得到比老大更大的信任么?能得到比应麒那里更多的钱粮么?不,不可能!”萧铁奴心里盘算着:“最终,还是得像一条狗一样被飬养起来!这样的话,还不如和兄弟们一起快活些,至少打架还有曹老二他们做帮手!平时又有应麒源源不断送钱给我花!”蓦地想起杨应麒在临潢府一带的安排,心中豁然开朗,说道:“老幺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利用国主的意思把队伍越带越大的。以后我的兵马到了哪里,你手下那些商人就能跟到哪里!” 杨应麒点了点头,知道六哥这样说是打算明里顺从会宁,暗中仍为汉部了——这也正是他想要争取到的结局。但他随即又摇头道:“这还不够。其他兄弟还是会有疑虑的。” 萧铁奴沉吟道:“那你说还得怎么样?” 杨应麒道:“看国主的意思,是一定要你压着二哥了。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和大哥平起平坐,否则我们这个团体就会没了尊卑,乱了次序!” 萧铁奴道:“你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大哥的官爵,一定要比你大!” “那……”萧铁奴道:“等这一仗结束,我便自请去了猛安之号。” 杨应麒笑道:“那却不用!这猛安之号得之不易,为什么白白不要?” “那你的意思是?” “六哥倒也不用自请降级,不过……”杨应麒道:“大哥好像很久没升官了……” 和萧铁奴达成内外两方面的默契后不久,耶律余睹“叛国”的消息也到了。萧铁奴大喜,杨应麒道:“六哥,接下来有你忙的了,我就不阻你立功了。不过听说耶律余睹在临潢府还有一些旧部在,这次耶律余睹叛辽,临潢府势必易帅,耶律余睹旧部非面临一次大清洗不可。若有人逃到你这里来,不妨卖耶律余睹一个人情,妥为收容。” 萧铁奴笑道:“放心放心,这个我理会得!” 杨应麒一行离开以后,萧铁奴送出数十里,望着这支队伍末端的尘埃,忽然笑道:“老幺,你确实很聪明!不过在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围着你转的!” 卢彦伦就在他身边,闻言道:“六将军,七将军留在我们这里的那些商人……” 萧铁奴略一思索,道:“这些人能替我们赚钱,就按老七说的做吧!” 第一零八章 英雄亦无百年(下) 听说耶律余睹向大金东路军送款以后,阿骨打大喜,命地方好好安置。又召耶律余睹来黄龙府觐见。 这时宗雄已经病愈,听说耶律余睹来了,正想去看看这个伤了自己的契丹贤将,忽然小儿子来报:“姑姑去找那个什么耶律‘鱼肚’了!” 宗雄大惊道:“她去干什么?” “姑姑不知听谁说那个‘鱼肚’来了,挽起袖口说:‘好啊!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三头六臂!竟然能伤我哥!’” 宗雄连忙赶来,到了耶律余睹住处,门口果然有汉部的卫兵,他闯了进来大叫道:“阿虎,别乱来!”进了门,却见耶律余睹和完颜虎分宾主坐着,三人见面都是一怔,完颜虎随即醒悟过来笑道:“哥你怕我来找耶律将军麻烦啊?我在你们眼中就这样不识大体么?” 宗雄尴尬地笑了一笑,耶律余睹也从两人的对话中猜出宗雄的身份,起身谢罪道:“辽水一战,各为其主,情非得以,还请完颜将军赎罪。” 宗雄慨然道:“这是什么话!两军对敌,你能伤到我,是你本事!” 两人以酒释仇,都起了相惜之意。完颜虎也拿起一杯酒来道:“我哥哥不记恨耶律将军,耶律将军可也不能记恨应麒!” “公主说的是小杨将军?”耶律余睹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耶律余睹岂敢!”说完与完颜虎一起一饮而尽。 饮毕,三人大笑,一个汉部侍卫来报完颜虎:“公主,七将军也来黄龙府了,或许明天就能赶到。” 完颜虎大喜,宗雄对耶律余睹道:“等应麒来了一定要替耶律将军引见!你们一定也能成为好朋友的。” 耶律余睹笑笑而已。 杨应麒这次是在临潢府的帐篷中过的年,东归时春芽已发。耶律余睹一叛变,临潢府一带的辽军登时乱了套,杨应麒胆子也大了起来,竟不向北绕泰州这条路了,在徐文等的拥簇下径直向黄龙府而来,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到黄龙府时,邓肃已经在城外等着了,两人见面执手相贺,杨应麒道:“干得漂亮啊!” 邓肃微微一笑道:“幸不辱命而已。” 杨应麒牵了他到空旷处低声道:“志宏,说句实在话,在这件事情之前我对你不无疑虑,关于汉部的事情对你也有所保留,但现在大家都已经可以敞开胸怀说明亮话了。此事你功劳甚大,可需我禀明国主,给你加官进爵?” 邓肃摇头道:“我忝为辽口参谋,自当干这些事情。再说此事定策的是七将军,总领方略的是杨朴大人,真正干事的是赵观、赵登等人,我不过在旁多几句嘴罢了,有什么功劳!再说大金官爵非我所愿,回头你给我多送几坛好酒来就行了。” 杨应麒笑道:“你要是这样说,那我就老大不客气把这功劳据为己有了!” 两人就在城外作别,邓肃即日南归,杨应麒则入城来阿骨打的行宫见驾。进了大殿,却是好大的场面:不但阿骨打在,连亲贵重将、各部族长也多在场。阿骨打左首坐着一个脸孔陌生的将军,披着刚刚蒙赐的虎皮袍,王公大将都轮流到他桌边劝酒!杨应麒便猜这人多半是耶律余睹! 果然阿骨打见他进来,便招他上前,对那将军道:“耶律将军!来来来!这就是我们大金的小麒麟!哈哈,这次你能弃暗投明,多亏了他从中穿针引线!” 耶律余睹眯着眼睛将这个把自己逼入绝境的青年上下打量,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杨应麒听了阿骨打的话则连忙道:“都是托国主洪福!”斟了一杯酒到耶律桌前道:“彼时各为其主,多有得罪,还望大都统能够见谅!” 耶律余睹慌忙站起来道:“当日得知七将军驾临上京,余睹是慌得头发也白了几十根,但左防右防不见七将军出招,正在奇怪,谁知转眼便落入七将军网中!嘿嘿!” 杨应麒不安道:“大都统这样说,是不肯见谅了。” 耶律余睹一笑道:“七将军言重了!今日之耶律余睹,已非昔日之耶律余睹。与大金为敌之人已在入边境空寨之前死去!既已死去,何来得罪?既无得罪,何来见谅?” 杨应麒大喜,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众将见他们两人冰释前嫌,都来道贺。阿骨打道:“应麒,这次你引得耶律将军前来相投,得一耶律余睹,胜过攻陷三座大辽上京!来,上前听封!” 杨应麒上前跪下,阿骨打道:“从今天起,你也是猛安了!” 杨应麒慌忙谢恩,宗翰、宗望又来恭喜,杨应麒又道:“国主,我们兄弟几人以我大哥为首,弟弟们有了功劳,哥哥自然要分一半。这次六哥功勋不小,固然是六哥自己努力的原因,但也少不了大哥平日指点的功劳。而我这次能够成功更少不了大哥的支持!所以国主你是否也该给我大哥加加官爵了?”其实他自己要求做猛安只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却是要阿骨打给折彦冲升官。 此次耶律余睹来归,阿骨打邀了许多部族领袖前来要他们见识大金的威风,让他们知道大势所趋。这些部族领袖听了杨应麒的话都道:“折驸马功勋素著,正当封赏!” 这几年里归附大金的城池、部族时叛时降,今年年初还发生了烛偎水部反抗大金征收军马、旋即被斡鲁以雷霆手段镇压的大事!唯有折彦冲不但把辽南料理得歌舞升平,连带着临近的部族、州县也都归心,这些功劳大金国内也都有目共睹! 阿骨打沉吟片刻道:“应麒你说我该升彦冲什么官好?勃极烈么?” 众人吃了一惊,宗雄出列道:“彦冲功劳虽大,尚当不得勃极烈!叔叔,我看能否晋他为世袭猛安?” 诸王、诸将、诸部孛堇咸称善。阿骨打环扫当场,说道:“彦冲这次在南线虽然没有战事,但他以区区二三千人拖住了契丹人大部分兵马,也是大功一件。好吧,我就晋他为世袭猛安。以他的亲贵、威望、资历,也完全当得起!” 杨应麒大喜,山呼“国主英明”! 忽闻歌声悲凉,随风传来,却是汉曲传入辽国后混成的新调,想来是被掳掠来的契丹奴隶乐工在奏唱。杨应麒侧耳细听那词:“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 这曲格调颇高,非靡靡燕乐,阿骨打竟也听得入神,问左右这歌说的是什么,左右都不知,杨应麒道:“这是大辽文妃讽喻耶律延禧所作之歌!”跟着解释了歌词大意。 宗雄心道:“词中夷人,说的不就是我们么?朝清漠北,不就是要灭我女真么?”怕阿骨打听了不乐意。 谁知阿骨打却没往这方面想,只是道:“耶律延禧的女人倒是很不错的。我们大金便没这样会写诗作曲的才女!夕枕燕云……夕枕燕云……” 众将听阿骨打最后一句话心中均有所悟,唯有耶律余睹神色萧索,几欲泪下!但这时众人眼光都聚集在阿骨打身上,谁也没注意他。 阿骨打忽然举杯笑道:“来来!让我们早日能够朝清漠北、夕枕燕云!”众将尚未应和,阿骨打忽然手一颤,酒杯跌落,洒得满桌。在座见着无不大骇!连奏乐的都停了。 宗望跨上一步喝道:“主管器皿的是谁!该死!竟呈上这等油滑不堪的杯盘!” 负责的吏员听见连爬带滚伏到座前请罪,宗望取剑在手就要斩了他,阿骨打摆手道:“小四,算了。今天父皇高兴,就饶了他吧。来,来,吃酒,吃酒!” 丝竹之声再次响起,音袅袅,乐飘飘,满座谁敢不尽兴! ——————第七卷《萧墙内外》完,请关注第八卷《拓土攻心》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拓土攻心 第一零九章 新官陈少宰 从辽河的入海口向东南延伸过去,直到鸭绿江入海口,这条没有正式划分的边界线以南,就是大金驸马、辽南都统折彦冲的势力范围。 确切来说,折彦冲的封地仅局限于复州,但开州、辰州两州官吏的任命基本上也由他拿主意。西面的辽口早已不在前线,但仍是汉部兵员、物资的中转站,如今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军、商、政合一的重要城镇。而鸭绿江入海口的新港城——东津也在王政的主持下日渐繁华。高丽人对女真的侵略性始终抱怀警惕,但庞大的走私队伍早已和腐败的地方政治抟成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甚至连执掌朝政的开京权贵也需要这股势力提供财力支持,因此对其西北边疆走私的管制形同虚设,物产商品源源不绝在东津进进出出。 这个时代,整个世界到处乱糟糟的,唯有辽东半岛却保持了良好的区域性和平。汉部到这里安家,转眼已有五年。这五年里汉部没少发动配合会宁方面的对外战争,也调动过各种力量安抚、镇压长白山一带的造反部族。但这些战争都发生在辽南本土以外,除了耗费一定的钱粮人力,并没有对辽南居民的生活产生多少负面影响。任何人只要越过辽口-东津一线,置身于辽口-东津-津门这个三角形区域里面,便会感受别处没有的安全——这里不但没有战争,连来自官方的不良骚扰也较为罕见。淳劲的民风、初生的政权加上相对良好的上、下沟通体系,让辽南三州拥有了这个时代最有效率的庶政系统。 对于好的政治体系的憧憬和模仿,几乎是人群发展的天性!辽口以北的州县虽然不属于折彦冲统辖,但社会结构、官吏作风却都向辽南看齐——正如两年前辰州、开州向复州看齐一样。 折彦冲指挥、征纳的权力基本到辽口、东津一线为止,几年来都没有扩展过。就是辰州、开州的赋税,也有部分要直接上交会宁。但我们这位驸马的政治影响力却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一般,早已深深渗入整个辽阳府,甚至影响到了高丽。大金自咸州以南,已经逐渐习惯按照折彦冲的规则办事! 不过,规则虽然是各地在汉部的影响下形成,但短期内最大的受益方却是大金政权。流入辽河流域的汉人移民创造的农业税收是直接向会宁上交的,降附部族被征入伍后也是直接归入辽东路、咸州路都统旗下。大金的贵族对新移民强大的生产力和罕有的温顺性十分满意,因此并不把杨应麒的移民政策当作坏事。反倒是对汉部政府而言,在短期内杨应麒向北国各地推广移民的种种努力,实在看不到有什么好处。 但陈正汇却不如此想,这个刚刚踏足津门的汉部方面大员,此刻的见识和眼光已经不像他初入汉部时那么狭隘。纵观杨应麒在北国的种种规划,他忽然有种知己的感觉。他认为杨应麒在一片平静中其实隐藏着很深的野心,也很乐意见到这种野心——因为这符合他的远望。 过去的这一年里东南发生了太多的大事,其中尤以方腊之乱几乎摧毁了宋皇朝的根基。在这场刚刚平息的大乱中,陈正汇第一次深刻地品尝到了调控权力以影响天下事态的滋味:欧阳适在他的帮助下,成功地和江南、福建的士绅建立了各种或深或浅的联系,一些江南的士绅在欧阳适的接引下移民流求,福建的一些财主在方腊势力最盛的时候也都打点行装准备随时入海。 在扑灭方腊之乱的这场战争里,童贯是明里进行的一只手,而欧阳适和陈正汇则是暗中助理的一只手,欧阳适还应童贯的请求出兵剿灭了准备从水路流窜的方腊败兵,他甚至想趁机在大陆建立一块海边根据地,最后在陈正汇的劝阻下放弃了——这也博得了江南士绅的群体好感,认为大流求的这个小政权不是为了趁火打劫而出人出力。 “正汇兄的想法是对的!”坐在巡视辽东半岛的四轮马车上,杨应麒对陈正汇道:“咱们无缘无故在江南驻兵,道义上太说不过去。” 陈正汇本来在去年就准备北上述职的,因为方腊之乱而被迫推迟,直到今年洋流北上才随大队商船前来。刚刚从北边归来的杨应麒亲自到码头迎接,给予他规格很高但相对简单的欢迎仪式。陈正汇的事业癖比杨应麒还要严重得多,所以杨应麒没有安排酒宴之类的交际很称他的心。两人坐着杨应麒的大马车在辽南各地跑来跑去,陈正汇见识了辽南农场后道:“这里的土地气候虽然不如流求富庶,但农民的农务却十分精熟。津门、辽口不务农的人虽多,这里也应该供应得起啊,怎么每年还要从流求运这么多大米过来?” 杨应麒压低了声音道:“是你我才说,可别让别人听见!这几年里辽南其实都有余粮的,但收成的三分之一都被我扣住了,所以市面上才那么短缺。大家都知道我们汉部有备战、备荒两仓,但里面究竟有多少,也就我、杨朴、张浩和大哥三哥才清楚!” 陈正汇惊道:“海运所费甚是严重,七将军你这样扣,不但民间民力大耗,连汉部官家也不好受啊。” “还好啦。费用虽多,但航路也刺激起来了,彼此消长,短期来讲好坏平摊,长期来说却是一件大好事。”杨应麒道:“而且我这样搜肠刮肚地准备粮草,其实还有别的用意,你应该明白的。” 陈正汇沉吟道:“七将军是怕打仗?” “就是怕打仗!而且怕打大仗!”杨应麒道:“手里有兵,兜里有粮,这日子才过得安心!咱们汉部眼下民多兵少,正好存粮!这是其一。现在辽南的粮食还够自给自足,但长远来说一定会不够的,与其等到那时才慌慌张张想办法,不如现在就打下海运的底子!这是其二。” 陈正汇听他提起兵,说道:“谈到兵,咱们汉部如今水兵比陆兵还多,只怕不是很对路。” 杨应麒点头道:“没办法啊。水兵多是要打击一日比一日猖獗的海盗,反正水兵数目会宁从来不管,我们便乐得按需增益。但陆上兵马招募得太多的话,一来招人闲话,二来养兵之费也太多。不过辽南如今武风甚盛,我和二哥另有藏兵于民之法,再过几年便可成型,只要近期内大金不乱,这个便不必太过担心。” 两人在半岛上转了一圈,陈正汇忍住了没要求再往北边走,回到津门,杨应麒问道:“大流求如今形势如何?” 陈正汇道:“各县各港的吏治都已上路,眼下人口日繁,隐隐然成为一个大郡了。承江南大乱余绪,人心向治,所以容易管理。” 杨应麒笑道:“这都托正汇兄的大才!我想请你入驻津门,委屈些做我的副手,如何?” 陈正汇怔了一下,问道:“不是有张浩在么?” “咱们的事业越做越大,杨朴已经专门去管政、军交接的事宜了。张浩虽然升作转运使,但他一个人帮我料理所有政务也忙不过来了。”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让他主管北面的、陆上的事务,你主管南面的、海上的事务。这个担子可比远在流求要重得多也繁难得多!不知你可愿意?” 提议暂时裂流求为诸县、从津门进行遥控是陈正汇不久前才跟杨应麒说起的,没想到杨应麒的回复来得这么快!不过对此他也没有感到太过吃惊,只是问:“那流求方面的事务……” 杨应麒笑了笑道:“各县各港不都有主事官员么?至于总体方略,自然是由你遥控。如你所说,反正现在流求的吏治已上轨道,只要没有大的外患,短时间内乱不了。”陈正汇这次北上之前,杨应麒也透露了一些口风,他私下揣摩,猜到杨应麒多半要留他在辽南任职,因此这次出发前他便做好了安排,不但流求方面的事务均有准备,还带了不少随身的吏员幕宾。正式在流求开府设衙后,他又从津门原来的官吏系统以及管宁学舍的毕业生员中挑选英才任职——前者多是他之前推荐北来的吏员,后者则多出李阶门下,陈正汇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此外,曾随杨应麒考察流求的那批文吏也有不少拨到他手下任事。 陈正汇对大金朝廷公开的头衔,是“汉部世袭猛安”的海务少宰,职权是帮这位折侯爷管理他在海上的私产——也就是折彦冲的一个副管家,不算大金朝廷的臣子。但实际上这位副管家的职权范围却大得有点可怕!杨应麒在地图上一划,笑道:“大海上所有还没开化的海岛,都是正汇兄的天下了。” 陈正汇原本还有些担心杨应麒将他架空,谁知道杨应麒赋予他的权力竟然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而且对他日常的政务也不怎么干涉,体现了极大的信任。 杨朴张浩看陈正汇如此得势私下都有些不忿,杨应麒察觉到之后又去做这些渤海士子的工作,又举办了好几场诗会酒会,帮助陈正汇在津门站稳脚跟。 对于这一切,如果说陈正汇心中对此完全没有感念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做事。不过来到津门以后,陈正汇除了履行他和欧阳适的一些约定之外,就再也没有背着杨应麒做其它的小动作。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的陈少宰上任后除了料理日常事务,把海务衙门带上轨道以外,就将主要的心力都放在移民麻逸群岛和整肃海盗上。 自从津门开港以来,东海海盗之患便随着商路的繁荣而日益严重。欧阳适这几年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里。但在帆船时代,船队相对于浩瀚的大海来说控制力实在太弱了。要靠几百几千片风帆把上千里的海面整肃干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所以欧阳适能做到的也就是将可能成气候的大海盗各个击破,吸纳其中能够遵守汉部纪律的海盗力量成为汉部水师的新血,再利用各种威压、羁縻、挑拨、离间、策反等手段把海盗船队的力量压制在商家船队的力量以下。可以说在整肃海盗的事情上,政治手段比军事手段更为重要! 这几年来在欧阳适的努力下,东海的兵、商、盗势力已趋平衡,海盗多了,汉部水军和商家私军也在增强,而且后者能压服前者,控制住整体局面,所以东海商路大体无阻。汉部在半岛、流求的安平统治也让海滨居民大多能过上日子——这便从上游减少了海民入海为盗的欲求。不过,大宋东南的动乱却扰乱了这个格局! 方腊之乱残破大宋六州、五十二县,平民被害者达二百万。未曾罹难却被迫流离的难民更是难以穷数。涌入东海的难民大部分被汉部船只接往流求、麻逸等地,但小部分桀骜不逊者却乘机成为海盗!其中尤其让欧阳适头疼的莫过于先降后叛的宋江! 这个横行山东、转掠十郡的大强盗被大宋名臣张叔夜设计打败。三十六个赫赫有名的强盗头子给张叔夜一场大火烧得斗志全消,或死或伤。宋江当时便想投降,吴加亮劝道:“常听闻东海汉部,局势非凡,而且他们好像也是下等人出身,不像朝廷这么迂腐。与其去投朝廷,不如去投汉部!”几个核心兄弟都赞成,这拨人便趁夜逃窜,在淮南找到一艘旧海船,兜兜转转竟然真让他们遇到了汉部的水师!宋江当下向欧阳适表示投诚,欧阳适见他们个个雄壮,有心让他们组成一支队伍,谁知杨应麒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定要调这批人全数到津门相见! 水浒众心中惴惴,来到津门,杨应麒看见他们后不停地问:“哪位是智多星?哪位是豹子头?哪位是青面兽?哪位是九纹龙?”把二十几个人问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杨应麒将他们调来并没存在什么功利想法,只是要亲眼看看这批在他梦中“大名鼎鼎”的梦幻人物。 小杨将军三分热情过后,马上理性地考虑事情,暗中观察,觉得这批人聚在一起太不合适,便吩咐打散了,林冲、秦明、花荣、徐宁、索超、董平等人配到曹广弼辽口军中听命,武松、鲁志深到悟明和尚的禅武学院去领俸教授武功,燕青留在身边,剩下的宋江、杨志、李进义、王雄、柴进、张青、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吴加亮、刘唐、阮进、阮通、阮小七、杜千、张岑等发回流求岛欧阳适旗下。 林冲等人本是大宋的军官,能到辽口军中效命也算遂愿。武松、鲁志深、燕青留在津门也起不了什么风浪,唯有宋江吴用等人大感郁闷,心想没来由千里北来,被拆散了以后又没来由千里南下,风浪滔滔,前程未卜,一时火起,强盗性发,竟然劫了乘坐的海船呼啸风浪去了。 这批人不愧是名扬古今的大盗,个个都有过人的天赋!虽然活动处所从陆地转向海洋,但没多久便适应了,将一路强盗兵法在风浪中运用得出神入化,又吸纳了一些熟悉海路的海盗老手,在各个海岛中神出鬼没,本想赶上来杀鸡儆猴的欧阳适费了好几个月也没能将他们剿干净,最后也只是在陈正汇的配合下才将这批人逼到东瀛列岛去。 宋江等人造反以后,辽口的林冲、津门的燕青等都大为不安。他们身在客地,汉部首脑若要杀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幸好曹广弼对林冲等的武艺颇为欣赏,而杨应麒也对燕青的玲珑七巧十分喜欢,分别安抚,这才让他们定下性来。 这日燕青风闻宋江等人被逼到日本,前来求见杨应麒,希望杨应麒准许他前去招安。 杨应麒问道:“你要离开我这里么?要离开的话直接跟我说便是了,无需借口。我看你是条好汉子,年纪又轻,染墨未深,所以才留你在身边,你若要走,我送你些盘缠做生意去,也算尽了咱们宾主之谊,别再去做强盗了。” 燕青感激道:“七将军,小乙不是这个意思!真是希望为汉部出力。若招安了宋公明哥哥他们,一来报了七将军的知遇之恩,二来也了了结拜之情。” 杨应麒沉吟道:“我本来是要宋江他们到南洋效力,那里海阔天空,自有一番事业等着他们!谁知他们自己心存狐疑犯了,我对此也是始料不及!至于说你去投书招安,那不必了。一来海路凶险我舍不得你去,二来他们如今已远在倭国快活,未必会听你的特意回来投降受拘束!这样吧,你给他们写一封信,我派人送过去,同时传我诺言:只要他们不出日本列岛海域,不妄犯与我汉部有关的商船,我们便不会赶尽杀绝。只要他们对汉部心存敬畏,我甚至可以允许商船们和他们做生意。” 燕青在汉部日浅,来求情之前就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做好了受祸的心理准备,杨应麒能如此回复他已经喜出望外了,赶紧恩谢了。 杨应麒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和你投缘,一见就喜欢!嗯,我有一封要紧书信要给虎公主,你可敢到会宁走走?” 燕青大喜!杨应麒派他给公主送信,那是有意收他为心腹了,连忙答应。 ——————注:关于水浒人物,演义写得太强太夸张了,正史又太简略,这里的姓名、事迹多据似史似稗的《宣和遗事》,正合阿菩胃口。阿菩很崇拜施大大,所以借几个人物来过过场,不会影响主线故事发展。以闻。 第一一零章 欢迎丈母娘 秋。 完颜虎喜冲冲来信告诉杨应麒:她母亲有意要到辽南走一趟,看看好久没见的三个外孙,问杨应麒是否方便。杨应麒当然乐意!特地派燕青去回这封信!燕青是第一次北上会宁,因此杨应麒又给他安排了个熟悉各种事务的副手。燕青见那副手资历明明比自己深,经验也比自己老到,但杨应麒偏偏让自己做正使,那是有意栽培自己了,当下更加用心。他是机巧无双的人物,诸般事情一问就懂,一学就会。 完颜虎看了杨应麒的来信,再看看送信人如此伶俐,知道杨应麒对这件事情十分看重,更是高兴。去和叔叔说了后,便奉母亲大唐括氏南下。 大唐括氏是阿骨打的大嫂,乌雅束的遗孀,大金“先帝”的皇后,在族内位望极尊,但她是和乌雅束一起挨过苦来的,女儿完颜虎没个公主的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半点皇后的架子,说话处事和贫远山区一个土财主的母亲差不多。 完颜虎的心思较为单纯,这次请母亲南下并没有想太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和普通人家的儿女一样,她只是因为夫婿发达,便要请母亲到家里一同高兴,如此而已。大唐括氏的心思也差不多,她既被女儿说得意动,差点就要带着妹妹小唐括氏一起去“阿虎婆家”串门,阿骨打也不好太过刻意地拦阻嫂子,只是嘱咐完颜虎“早去早回”,小唐括氏虽然也有些想去,但看看丈夫的脸色还是罢了。 大唐括氏年纪不上六十,身子骨也还硬朗,从会宁到津门竟有一半的路程是骑马。完颜虎一来有心让母亲多看看风景,二来怕走快了母亲劳累,这一路走得便很慢。燕青在这段路程中也渐渐摸准了自己的位置,在副手的帮助下把杂务料理得妥妥帖帖。 才过东京,折彦冲便亲自来接。从东京再往南,每过一县都有十数家大商户抢着承包迎接鸾驾事宜,焰火炮竹满天,丝竹管弦不绝,热闹得让老太太笑不拢嘴。她在会宁虽尊,毕竟是“先帝”的皇后,很多事情自知不该太出风头,因此平素都是寂寞自守。到了这里,无论兵将士庶商贾,既敬她是大金的皇后,更敬她是折彦冲的外母!人人奉承,个个巴结,这等风光、这等气派,乌雅束在时她固未曾经历过,乌雅束去世后她也未曾拥有过。 过了辽口,又是另一番景象!方腊之乱如果发生在汉部南下之初,那对津门的发展恐怕将是致命性的打击!但现在辽南的农业已经发展起来,汉部的人口结构有了庞大的农民作为底子,基业便不容易动摇。津门和远洋大食诸国也已建立商业联系,虽然江南方面的生意大受打击,但来往大食、天竺的船只这一年却增多了,日本的航路也一日比一日发达,所以今岁津门的经济也只是比往年略显萧条,而辽南腹心地带的乡村则依旧一片兴平气象。 杨应麒早已抛下政务,带着折彦冲的长子长女来迎接。完颜虎前年又生了个儿子后,回娘家时便只把幼子带在身边,长子长女都留在津门,所以这两个外孙大唐括氏也有一年多没见了,这时路上见到,亲得比待孙子蒲鲁虎犹甚。 杨应麒和大唐括氏也很熟络,有他在旁边没大没小,这一路就更有趣了。 这一日鸾驾才过永宁河,北方有快马来传阿骨打旨意,要他赶紧北上商量军务。折彦冲来请辞,完颜虎稍微不悦,大唐括氏却责女儿不识大体,对折彦冲道:“国事要紧,你快去吧!这里有阿虎在,你不用挂心。”折彦冲正要走,大唐括氏又把他叫回来,要他近前,摩挲着女婿的手道:“阿虎这辈子,最有福气的,就是嫁了你这个丈夫!” 折彦冲夫妇对望一眼,丈夫笑了笑,妻子却叫道:“谁有福气?是他!” 折彦冲笑着也不和完颜虎争,再次别过。他离开没多久杨应麒对大唐括氏道:“大娘娘,你先和嫂子聊,我去跟大哥说几句公事就回来。” 策马追上折彦冲,问道:“国主密令中说了什么事没?” 折彦冲道:“月前宗翰曾奏请国主,大意说:‘辽主失德,中外离心,如今耶律余睹来归,契丹虚实我等已尽知。今当乘其疲病而袭取之,天时人事,均不可失!若根本不除,后必为患!’此事他曾与我通过声气。如今国主密令中说得简略,只道‘议粘罕所奏请事’!想必就是为此。” 杨应麒道:“大宋才除方腊之害,不知可有国力兴师北伐!若错过了夹攻时机却麻烦了。但为兵事而拖垮大宋财政民力,却也非我等所愿。” 折彦冲沉默半晌,说道:“应麒!我向来视你为一体,比其他几个弟弟不同!因此有你主理内外诸务我都十分放心。但你近年对大宋的事情似乎有些拘泥了。” 杨应麒心中一凛,折彦冲又道:“大宋的事情,终究要由汴梁的那些人去理会!我们身在外国,力所能及便帮它修补一下边角,要想帮它全盘考虑,一来没有用处,二来人家也不领情!” 杨应麒问道:“大哥你还在怨当初边境见拒一事么?” 折彦冲长长叹了口气道:“别提那伤人心肺的事情了!” 杨应麒道:“大哥的意思,是撒手不管他们了?” 折彦冲叹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啊!大宋这艘船太大,我们几个力气又还太小,拉它不动,扭它不转!只能冀望它能早日回头,免得我们老是左右为难!” 杨应麒点头道:“大哥说的是!我每次想起当日在汴梁的情景都要伤心。对赵家更是爱恨交加!唉,大哥,咱们的力量要是再强一些,那多好。” 折彦冲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道:“咱们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强么?” “当然还不够强!” “哦?那怎么才算强?” 杨应麒道:“若我们能完全左右自己的命运,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各国战事消弭于无形,那才是真正的强大啊。” 折彦冲听了哈哈大笑:“要真有那么一天,那可真是人生大快事!”说完扬鞭,领了亲兵向北扬长而去。折彦冲马蹄北踏,过拉林河后忽遇大雨,他避了半日,不见雨停,心想阿骨打令约之期将近,不敢迟延,冒雨而行,这一番千里奔波,又受了风寒,见阿骨打时已觉不适,议事到半夜,回到西村竟病倒了。 折彦冲自忖病势来得虽快,自己身体健壮,当不至有虞,吩咐不许告知津门,免得扰乱过甚。但会宁的王侯却都有些慌了,纷纷前来探问。宗雄不分昼夜守在外室,连阿骨打也来看视过三次。 折彦冲病倒后诸将都道今年若是出师,只恐不利,不如且待来年。 阿骨打问了几人都不合自己心意,不由恹恹,单独叫宗翰来问:“你看今年是否真的不宜出师?” 宗翰道:“今年雨天来得太频,这已连下了十几天雨了,还不见停!也看不到它什么时候会停,眼下确实不宜进军,但却得准备!无论如何,出师一事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 阿骨打精神一振道:“说下去!为何不能拖延?” 宗翰道:“我大金已得契丹虚实,而观契丹边防无所改措,可知辽主至今未将耶律余睹投降我大金一事放在心上!因此当趁其无备,剜其心腹,以成全功!” 阿骨打点头道:“这个你以前说过了。” 宗翰又道:“如今诸将有不愿进兵之语,虽然事出有因,但却已显露我大金最大的隐患!” 阿骨打脸色沉了下来:“什么隐患?” “懈怠!”宗翰道:“凡人穷困之时必然思变,变则动,动则通!且贫者忘命,忘命者勇!我女真起兵以来所以战无不胜,皇上您妙机神勇固是首因,而士卒悍勇可用也极为重要!但自从我大金得了东京道,忠勇兵将多得封赏,个个成了富翁!如今仅辽阳府一路赋税及辽南每年贡品,已经比我完颜部起事前合部所产多出数倍!这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好事就是我们财力足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担心三餐不继;坏事就是诸将多有懈怠之心,认为光是眼前这江山便够享用了!尤其是津门开港以后,海外奇货北输如流,许多兵将都开始玩物丧志!皇上您屡倡节俭,但政令下去总成为空文。若一旦豪雄腐化,士卒惜命,犹如契丹——那我大金还怎么去横扫天下?”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在理!” 宗翰道:“眼下老一辈余勇尚可用,而年轻一辈多有功勋未建、野心勃勃者,我们当趁兵将劲风未衰,一鼓作气,灭大辽以窥天下。若等人心思安,那时再要振作远征,只怕便更难了!这些天虽然阴雨绵绵,但雨总有停的时候!一等阴云消散,便是进兵良机!这一次我们不但是要胜过大辽,还要激起年轻一辈的雄心!” 阿骨打大喜,抚宗翰背脊道:“有你在此,犹胜国相再生!好好用心!你上面虽然还有几个叔叔在,但论才能,你早已胜他们多多!眼下我还跑得动,等我老得跑不动时,大金元帅之任,非你莫属!” 当下传令,命各部仍备粮秣马,勿让兵器生锈!又派使者前往汴梁催促大宋,准备夹攻。 消息传到辽口,邓肃对曹广弼道:“去年年底我在大辽中京,摒绝它务,一心都扑在耶律余睹的事情上,竟不知大宋出了方腊这样的大害!如今巨疮方除,朝廷如何有力量兴兵北伐?二将军你能设法延缓一二年么?” 曹广弼苦笑道:“大哥就在会宁,我看他未必没有和你我一般的心思!现在备战之令既已传到,显然是大哥对此也没办法。连他都没办法,我便更加束手无策了!这样吧,你到津门走一趟,跟应麒商量一下。” 邓肃当即南下,一路见道路泥泞,地势低洼些的庄稼都泡在水中,心道:“今年只怕会收成欠佳!希望备荒仓能派上用场!”他马不停蹄驰入津门,左右找不到杨应麒,一问才知道杨应麒陪伴皇后大唐括氏到永宁去了。邓肃心道:“凤驾若在永宁,怎么我经过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回头来到永宁县,县城里找不到大唐括氏,说是到都在城外防涝。邓肃奔出城外,向低洼处走去,果然见远处拥着一群人,拉了一个杨应麒的幕客问明情由,不禁心中感叹。 原来今年阴雨连绵,辽南受害不浅,永宁河新修的水利甚至有不支的危险,但杨应麒接到灾情汇报后只是吩咐卢克忠、张浩等设法抢救,自己却笑着脸和完颜虎陪在大唐括氏身边。 完颜虎是管农务出身,见那雨接连下了好多天先不安起来,问起杨应麒,杨应麒知道瞒不过她,只好跟她说了实情。又道:“大娘娘好容易来一次,嫂子您就别太操心这事了。这些事情让下面的人担心就好。”完颜虎虽然答应了,但她却没杨应麒那样深的城府,没半天就在母亲面前露了马脚。大唐括氏问明实情,将两人都骂了一通道:“我看着这天就不对劲!汉人不是有句话,叫民以食为天么?如今你们是连天也不要,就知道守着我这个老婆子!” 完颜虎被母亲骂得不好受,讷讷说道:“娘你好容易来一次,我不想扫你的兴啊!” 大唐括氏哼了一声道:“扫我的兴?总胜过坏了庄稼人的收成让他们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吧?” 杨应麒忙跟完颜虎使了个眼色道:“嫂子,大娘娘说的是!我这就去照看,您陪大娘娘到孤山寺祈福去。” 大唐括氏想了想却道:“我也去看看。”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惊道:“去看什么?” “去看看淋成什么样子了!”大唐括氏道:“来的时候你们带我看过庄稼地的,我知道哪些地方会受涝!” “这!娘!把您淋坏了可怎么办?” “淋坏个什么!”大唐括氏道:“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不去看看不放心!”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扭不过她,只好发动辽南军民,把抗灾的事情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浅演之族,统治阶层和民众相去未远。所以多有恤民之心。 邓肃到永宁时,大唐括氏正领着女儿在阡陌上看庄稼,母女俩都卷了裤腿赤着脚,就像两个农妇,要不是她们身上衣服的上乘料子,以及头上那一顶溅了不少泥水的凤銮,旁人断断看不出她们是大金国的皇后和公主! 凤銮远处高地上搭着一个竹棚,竹棚棚顶显然甚密,一滴水也没滴下来。地面上铺着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两个女佣候在一边,一看哪里有雨水溅进棚内便赶紧抹干。 棚内一张太师椅,椅上铺着干爽的狐腋裘,裘上坐着一个相貌俊美的青年,正看着雨天打哈欠,邓肃走近一看,惊道:“七将军!你怎么敢坐在这里!” 第一一一章 塘沽展方略 杨应麒看见邓肃,随口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坐在这里?” 邓肃往凤銮一指:“皇后和公主都在那边,你居然在这里干看!” 杨应麒不以为然道:“她们跑田里去,那是她们自己乐意!我跑去干什么?忙又帮不上!明知帮不上忙还跑过去,那不是做秀给人看么?我应该完成的任务是涝灾未时候修好堤岸,涝灾来到时安排好抗灾的人手、准备好赈灾的钱粮——这些事情我早干完了,为什么还要赤脚跑田里去受无谓的罪?” 邓肃不知道做秀是什么意思,摇头道:“您到田里去,让人瞧见,也能振作抗涝军民的士气啊!” “振作士气?士气能当饭吃啊?再说有皇后公主在,这士气也够振作了,不在乎少我一个七将军。” 邓肃叹道:“但皇后公主在那边,您至少过去跟着啊。” “跟过去?淋了雨生了病可怎么办?辽南就是所有田亩都淹坏了也不要紧,但要是把七将军我给淋坏了,那非出乱子不可!” 邓肃苦笑两声,走近一步道:“我的意思是……是怕皇后公主因此生你的气啊。这是为你打算来着。” 杨应麒笑了笑道:“其实是她们让我呆这里的。”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唉,这天气,特别想睡觉。” 邓肃有些哭笑不得,正想再劝两句,背后咋咋声响,大唐括氏和完颜虎走了过来,邓肃让在一边,斜眼一看,只见杨应麒已经站了起来,却仍然站在棚里,笑着对大唐括氏道:“大娘娘,您放心没啊?这永宁河的河道原本就不容易泛滥,我这堤岸又修得结实,不会有事的啦。” 大唐括氏向他招了招手道:“我再到前面看看。”忽见一阵风吹来,几点雨打在杨应麒脸上,忙道:“你又帮不上忙,别在这里淋雨了!回去吧!回去!”说完带着完颜虎又向下游走去。 邓肃凑近了对杨应麒笑道:“七将军你可真好命!谁都惯着你!” 杨应麒低声笑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宁那些女人个个认为我身体很弱,好像我风也吹不得似的。其实我就是保养功夫做得足一些罢了,哪有她们想的那么不堪!” 邓肃道:“不光是她们,津门酒馆茶馆说俗家变文的,也有专门讲到七将军的故事。故事里的七将军都是病恹恹的啊。” 杨应麒奇道:“专门说我的变文?我怎么没听过?” 邓肃笑道:“那些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传说,甚至胡扯!比如说你是杨家将的后代,又说你在大宋时得了诸葛武侯的遁甲天书,所以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种故事,当然不能当着你的面说。” 杨应麒听得大感兴趣,又问:“可为什么故事里的我总是病恹恹的呢?” 邓肃随口应道:“大概和七将军你不能人道的谣传有关吧。大家都说……”说到这里忽然硬生生打住,大感后悔,那是杨应麒最大的痛脚,如何说得? 果然杨应麒瞪了他一眼,邓肃忙转换话题,压低了声音道:“七将军!这次来是跟您商量大宋的事情来着。” 杨应麒又做了一个杀人的眼神,这才道:“走吧,我们回津门谈!”吩咐属下好好伺候皇后公主,一招手,便有一辆小马车驶来,载他到了大路,又换了一辆大马车。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关系,一路杨应麒都懒懒的,直到进了大将军府,下人来回:“林府那边送来了一壶姜茶在厨房温着,将军您要不要喝一杯驱寒?” 杨应麒道:“好,给邓先生也来一杯。” 喝了姜茶,邓肃这才说起来由,杨应麒沉吟道:“志宏,你来汉部也有一段时间了,会宁朝廷对我们的态度想来也早已深知。此事完颜希尹看得紧,我实在是难以插手!至于会宁的军政决策,更不是我能左右!” 邓肃道:“这事的难处我自然知道,二将军也别无善法,甚至大将军可能也无能为力。正是因此才要借用七将军你的智计!” “我?你太看得起我了!”杨应麒道:“在大金,国主刻意要把我们晾起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乖乖地在海上找财路,大陆的勾当,我们只能帮衬着,没法主导。至于大宋,赵家天子对我们可不怎么信任啊!我们就算有心帮忙也无从出手!” 邓肃知道杨应麒的性子,若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定会立即拒绝,这时见他这样推脱,心中反而有了点底子,问道:“七将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否心中已有计较?” 杨应麒看了他两眼,笑道:“还是瞒不过你。其实啊,我也有意要打开一点局面。哼!促成了海上之盟这么大的事情,总不成我们就站在旁边看别人表演吧?那多吃亏!所以我们无论如何得登台唱戏!只有先想办法掺活进去,后期才可能对各方面施加我们的影响力。” 邓肃点头道:“不错!” “可我的想法有没有用处、有多大的用处却还难说。而且这事颇难,真要干,怕得二哥、四哥一起出手才行。” 邓肃欣然道:“七将军的计策,定然是大有道理的!不知邓肃能否与闻?” 杨应麒道:“你和陈正汇他们几个都有心要帮大宋打赢对辽之战,所以老是怂恿我二哥、四哥,我早知道了,也不怪你们,因为我其实也一样!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和我说,我对父母之邦的感情,未必比不上二哥啊。” 邓肃为人却比陈正汇直截了当得多,敞开来问道:“七将军你忽然这样说,是在责志宏不当从二将军处出身么?” 杨应麒也没想到他一下子把事情挑得这么明,但他应变也不慢,笑道:“你在二哥处和在我这里有何区别?我只是希望你们以后有事直接和我说,不要转弯抹角。好,闲话少提,我们言归正传!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想在宋、辽、金三国的事情上有所作为的,却总是被两个麻烦绑住了手脚,让我难以出手。” 邓肃问道:“哪两个麻烦?” 杨应麒道:“其一,我们无法代表大金去和大宋朝廷沟通,因此我们就算有什么计策也没法影响宋廷,更没法让他们按照我们的思路去做——难不成让我们直接出兵帮大宋把燕云打下来不成?其二,国主有意把我们晾在后方,二哥空有一身力气却一直上不了大场面,最多只能在不重要的地方牵制辽人,或者在后方押运粮草!正是有这两方面的限制在,这几年来我们汉部才会把偌大的财力物力投在内部的建设以及海外的拓展上!但大海再大再阔,归根到底还要依靠陆上的财力物力才能活转起来!如今东海、南海各岛还不足以靠其内在潜力来发展壮大,所以倘若在大陆失去根本,占据再多的荒岛也是一场空!” 邓肃点头道:“正是!无论是为我们自己还是为大宋,嗯,以及大金,对这场大事我们都不应袖手旁观。却不知七将军可有善法化解这两个麻烦?” 杨应麒道:“我的想法是:没法直接影响大宋朝廷,便试着影响大宋的地方要员——一来可能阻力比较小,二来也不会被人认为我们谮越!我们汉部是大金的局部,局部对局部,彼此的规格刚好!对于大陆上的地盘,我们也不要大片大片的土地、城池,只要些靠海的边边角角就好了。弄个小寨子做些生意,国主就算知道了也不好为这点‘小事’来和我们发脾气!这招就叫‘避重就轻,痛痒处安钉’!” 说着摊开一幅地图来,指着界河入海口道:“我想在界河北端筑一个小港寨,规模不用大,刚好能让我们的人在水兵增援下凭寨自守就好。国主若不知道我们就不通知他了,若等我们事情干成被他知道,那就用做生意和骚扰辽人后方为名,你看如何?” 这界河入海口,即后海河入海口所在。杨应麒没说这个港寨有什么用处,但邓肃看到这个小寨所处的地理位置却心中一震,说道:“界河乃是宋辽边境!双方必屯重兵!要在入海口筑港,只怕难以办到!” 杨应麒道:“若是在一百年前,我是想都不敢想!但依现在的形势,我觉得还是有想头的!” 邓肃见地图上界河入海口附近标有“塘沽”两个小字,心道:“原来你连名字都起好了!可笑我刚才还怕你不肯动手呢!只是要在燕云骑兵的虎视下筑港,这想法未免有些疯狂……” 大宋宣和三年,辽东半岛的农业收成因为不适时的阴雨天气而大受影响,庄稼总体收成只有平岁的六成,下农几难自己糊口,中农交完赋税便无多少剩余,而上农的粮食在按规定卖给汉部政府后,也没有多余的粮草供应辽口、津门的非农部民。 但津门的粮价,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生太大的波动,原来南边的大流求岛丰收了!望天就知道不妙的商家早在庄稼收成之前就都已经预料到本地的收成不好,所以从流求大量进粮。欧阳适这次北上,坐的就是一艘运粮的大海船! 津门的造船业越来越发达了,汉部治下的船厂成功地嫁接了大宋的造船、航海技术,并在连年增长的市场需求的刺激下不断发展。尤其让人惊喜的是地中海特有的一种转变风向动力的机器居然由一个胡人发明了!杨应麒曾怀疑这个胡人其实不是发明而是“传入”,但这个区别对政治家和商人来说一点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机器不但拓宽了汉部船只在黑水洋行走的时间,而且让环渤海航线更加顺畅。如今汉部水师在渤海行走,和楚地渔民在洞庭湖行走也没多大区别了。当然,汉部眼下的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也还没有取得划时代的突破发展,而仅仅是将这个时代的各种技术不断整合,并运用得越来越成熟。 欧阳适到津门时听说完颜虎的母亲也在,竟然心生怯意,码头也不上,换了一艘快船转到辽口来,要到曹广弼处躲躲。欧阳适为什么怕大唐括氏?原来他怕这个老女人会罗嗦着给他牵线找老婆! 在兄弟七人里面,折彦冲、杨开远、阿鲁蛮都已经成亲。萧铁奴太花,杨应麒“不行”,他们自己不提起,便没人敢主动要把女儿嫁给他们。曹广弼有些古板,就是见到大唐括氏等贵妇时也都是一副铁打的脸孔,这些老女人见到他就像碰见一块石头,也都不愿和他打交道。倒是论讨人喜欢仅次于杨应麒的欧阳适,年纪也有二十好远了,早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正好让这些贵妇们满足她们做媒人的瘾。但欧阳适在大海上正风流快活呢!哪里肯现在就娶一个累赘?而且想到折彦冲和杨应麒的悲惨遭遇更是胆战心惊,所以他一见到这些女人就害怕,惹又惹她们不起,只好躲开! 到辽口时,杨应麒竟然也在,反是杨开远出门去了,欧阳适一问才知道前段时间折彦冲病得不轻,但直到快病愈了南方的几个弟弟才知道。折彦冲让他们不必分心来探望自己,但杨开远和阿鲁蛮还是代表兄弟们上去了。 欧阳适到达曹广弼在辽口的将军府时,见他正和杨应麒、邓肃商量事情。 杨应麒见到欧阳适笑道:“才说四哥呢,竟然就来了!看来这事得预他一份了。” 欧阳适问是什么事情,杨应麒便把自己想在辽宋边界弄一个港口的事情说了。欧阳适心道:“陈正汇办事得力!”口中却说道:“老七,你在燕云、沧州一带素有布置,这个我是知道的!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动作,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行动?再说,在那个地方开港可能么?你认为辽人会许你这么做?国主他同意没?还有,开这个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道:“你的问题好多,我该先回答哪个?嗯,先这样说吧,这次我倡议在界河入海口北部开港,并没有打算弄成像辽口、津门这样大的规模,只是有一个登陆的码头、码头外面有一圈围墙就是!简言之,就是在边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据点。我想,辽人大概不会因为这个小据点而大受刺激吧?” 欧阳适冷笑道:“不会大受刺激?有了这个据点,我们的人马就可以源源不绝地通过海上运过去啊!要是我的话,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你们上岸!” 杨应麒笑道:“可惜你不是燕京的守将啊。再说契丹人来骚扰我早就计算在内了,可是他们能派多少人来呢?一万?十万?还是倾国来攻?契丹游牧之族,对于海边滩涂上出现一个小寨子自然是不乐意的,但现在他们在南边的力量自守都未必有余,能调多少力量来到宋、辽边境攻击一个海边小寨!若他们派出来的人手够多,那我们另想办法,若他们派来的人不多或者干脆不管这事,那我们的人或许能够在那里站住脚!” 欧阳适看了好一会的地图,说道:“你圈住的这个地方三面都是水,可以停泊安有床弩的大船。一艘大船就是一个不怕骑兵冲突的堡垒!若在这里筑上一道墙,就是一个三面临水的寨子,有个一两千人便能守住了。不过……”他抬起头来问道:“如果契丹人眼睁睁看着我们立寨便算了,如果他们在我们立寨的时候派人来骚扰,那筑城之前这功夫可真不好做!老七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去占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难道……难道你想从后方袭击直取燕京不成?” 杨应麒的眼睛亮了一下,燕京啊,那是多好的地方,但看了邓肃一眼后便摇头道:“燕京?算了!且不说我们是否有力量单独把燕京给打下来,就算我们得了燕京,大宋来过问的时候我们给不给他们?国主过来问的时候我们给不给他们?不给他们跟我们翻脸可怎么办?那时岂非腹背受敌?不划算,不划算。” “那你想干什么?” “我取这个地方是要在渤海西岸安一个点。有了这个点,哪怕是再小的一个水寨,也能让我们有个由头去干预燕云要发生的事情了。嗯,直说了吧,我就是想在大宋攻打燕京的时候,给他们帮一点小忙。” 欧阳适看了邓肃一眼,又看了曹广弼一眼,随即竖起拇指对杨应麒道:“赵家天子真是有福气啊!有你这样一尊大神照拂他!干这种出钱出人出力的蠢事!” 曹广弼按了欧阳适一把,说道:“老四,别这样说。大宋毕竟是我们的父母之邦。为大宋出点力,不但是我们兄弟几个的感念,也算是我部部民对故国的报答。再说,大宋稳住了,对汉部也有好处的!若是金国一家独大,我们的日子只怕反而没那么舒坦!” 欧阳适看了曹广弼一眼,又看了邓肃一眼,笑道:“好好好!反正老二你老被国主这样晾着也不好,宝刀太久不用也要生锈的!不过这个港口和大宋靠得这么近,不和大宋通一点声气是不行的!嗯,界河南边这个是沧州吧?现在沧州的知州是谁?什么来历?利害不?可别是一个像张叔夜那样的辣手!或者宗泽那样的老顽固!那便难办了。” 杨应麒道:“这知州叫李应古,是童贯的门生。” “童贯的门生?”欧阳适大喜道:“巧啊!这次我在江南帮过童贯的一点小忙,套上了一点交情!这个胡子剃不干净的童太监最好糊弄了。他尚且如此,何况他的门生!老七我看不如这样吧,就像清阳港一样,把这港口安在界河南边算了!有我出马保证能把这个什么李应古玩弄于掌心之中!” 杨应麒连忙摇头道:“四哥你别胡说!清阳港那边是大宋境内的商人自己管自己,而且还要服登州知州管辖的,依的是‘乡贤理乡’的礼法,和我们汉部没什么关系!在大宋的领土里驻扎兵马更是不合规矩。对大宋疆土我们秋毫不犯,只在契丹人的土地上搞点小意思。将来宋、金两国把燕云十六州交割清楚,我们马上退出,绝不搞鬼!这次我们要干的,完全是为义不为利!”他抬头对邓肃道:“邓大哥,对吧?” 邓肃微微一笑道:“没错。” 欧阳适分别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展颜笑道:“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那就先这样干吧。老七的眼光总是不错的!将来的事情,鬼知道会怎么样!” 第一一二章 十万口头粮 大宋宣和三年冬,五艘来历奇特的商船在沧州海岸搁浅,沧州的厢兵报知沧州知州李应古,李应古怕是契丹的细作,忙派人把那些船只包围起来,又命人前去盘问究竟。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些都是金国的商船,因为被海风打坏了船只,漂流到此搁浅。他们派了几个商人带着重礼入城求见知州大人,请李应古允许他们将船只修好再离开。 李应古听说了事情始末后十分奇怪:“金国的船只怎么会漂到我沧州地面来呢?” 按理说,沧州在渤海西岸,离津门的直线距离很近。但李应古脑中竟然完全没有这种地理概念! 原来大宋初年太祖虽然削藩镇,收兵权,但对西、北戎边将帅还颇为优容,边将财力丰裕,因此能激励吏士、精选间谍,以此抵御尚强的契丹、刺探外族消息。但宋太宗以后此法渐隳,财权收归中央,地方守臣平时无以筹谋展布,战时又无以应急。到本朝天子手中,重边要地的守臣多出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门下,在任以搜刮奉上为第一要务,什么军务政务都得靠边,何况是和仕途没什么关联的外国地理?李应古对金国的认知是从汴梁来,而汴梁对汉部的了解则从登州来,从登州到汴梁再辗转传到沧州,各方面的信息已经十分滞后,所以沧州和津门虽然隔海相望,但李应古对女真、金国的了解竟然和陕西、湖广的庸吏差不多! 李应古召集幕客商量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其中一个幕客道:“当今圣上要结好女真,上下皆知!他们的商船遇难,理应好生照看才是。”这个叫罗贤齐的幕客是两年前来投的,这人别的本事平平无奇,但对购买琉璃、名马、倭刀等海外奇货有独到的门路,不但定能买到精品,而且往往价格较市价为低。李应古常要给童贯等京中权贵孝敬,因此需要这样一个幕客。 这个幕客的这两句话说得李应古暗中点头,他是童贯的门人,心想:“如今江南已平,朝廷委童太师为陕西、两河宣抚使,显然是要对契丹用兵了!既对契丹用兵,对金国必然借重,这些金国来的商人便不能怠慢。” 当下命人去请那几个商人来见,这些人都说汉话,衣着模样也和宋人无异,李应古见了已经放心许多,等到那几个商人献上宝物,李应古更是大喜,对其中那面琉璃镜尤喜爱,心想正好拿来转贿童贯!说话间问起他们要去哪里做生意,那几个商人都说要去登州,跟着说了登州货物出入之大,又隐隐透露王师中每年收益极丰! 李应古心道:“登州本来不算是个肥缺,但这几年王师中却十分得宠,屡考得优,想来是他大把花钱的缘故。”心中隐隐妒忌起来:“要是沧州也有个榷场,岂非极妙!” 他心中才动此念,便有一个商人道:“登州的生意现在都没那么好做了。要是沧州这里也有个榷场,那可多好!” 李应古问道:“我沧州离你们金国近么?” 那商人道:“不远!津门到这里和到登州也差不太多!大人,能否请朝廷再开一榷场,让小人们多条生计的路子?” 李应古却肃容道:“这是什么话!榷场事宜,朝廷自有定夺,岂能因尔等一二言语所能预!” 那几个商人连忙顿首称是。那几个商人在沧州逗留了约半个月,向沧州人买木求水,修好船后果然走了。谁知没过几天,又来了几艘大船,为首那首正是上次来到过的商船之一。沧州厢兵因有了上次的经验,就不那么着急了,容那船上的人登岸。 李应古问那求见的商人:“你怎么又来了?” 那商人道:“小人几个的商船出海不久,便遇上欧阳大人的船只。欧阳大人正要来沧州,便让小人带路,顺便呈上书信一封。” 李应古问:“哪个欧阳大人?” 那商人一脸敬仰道:“是我们大金的靖海将军欧阳适大人!我们这些人在海上讨生活,全靠欧阳大人庇护。” 李应古哦了一声道:“金国的将军?”接过书信,只见上面写着“大金汉部靖海将军欧阳字付大宋沧州刺史大人李”,打开一看,却是欧阳适邀他上船叙话,信中自称和童贯颇有交情,听说李应古是童贯的门生,特来邀见。 李应古问那商人:“你们这位欧阳将军请我上船说话?不知是何用意?” 那商人道:“这个小人哪里得知?不过欧阳将军说,大金和大宋虽然交好,但他毕竟是领兵的将军,又不是使臣,不宜擅自踏入大宋疆土,因此请李大人移尊步到船上一会。” 李应古心道:“这个金国将军自称和童太师有交情,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正该好好结交才是。金国交涉的事务本来就由童太师主持,想来他老人家认识金国的将军也有可能。只是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万一是个骗局,我贸贸然上船岂不便成了阶下囚?”思来想去,终究不敢回绝,决定先派幕客持自己的回信上船去探个究竟。 其他幕客听了这差遣个个面有难色,只有罗贤齐自告奋勇,李应古派厢军护他上船,第二日罗贤齐才来回命,请座主摒退左右,这才道:“父母大人!这个金国将军,看来是真的!” “哦?何以见得?” 罗贤齐道:“晚生上得他船,见船上排场甚是严谨,不像盗贼假扮,也不像契丹奸细。不过晚生谨慎,怕误了大人,不敢就轻信,只是恭他敬他,要看他言语间有无破绽!” 李应古颔首道:“不错!罗先生做事果然谨慎。” 罗贤齐继续道:“那欧阳将军见大人您没到,只派晚生去,脸上就老大的不高兴!对晚生说道:‘我和你们童太师也是平坐论交,今天宴请他一个门生,居然请不来!嘿!好大的架子!’” “哦?那你如何应对?” 罗贤齐道:“晚生想,若他们是假的不要紧,若真的是和童太师有交情,那可不能得罪。就暂且当他们是真的,替大人代为婉转,说道:‘李大人身居要职,委实走不开。而且他是朝廷大员,不得朝廷允许不能出海的。’又委婉道出网大人从来没有听过童太师有个叫欧阳适的朋友。谁料晚生虽说得婉转,但那欧阳将军却也是个利害人物,马上作色道:‘你这样说,是怀疑我冒名了!’大喝一声‘来人啊!’……” 李应古虽知他必然无恙,否则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却仍忍不住问:“他要对你示威、不利么?” 罗贤齐叹道:“我当时也以为如此,委实吓了一跳,还好,他并不是要为难我,而是叫人捧来一个黄金打成、珍珠为缀的匣子,从匣子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对我道:‘这是你们童太师的笔迹!不过谅你这个幕僚也没见过童太师的手迹,且拿去给你们知州大人看看!便知真伪!’” 李应古哦了一声,忙道:“信在哪里?” 罗贤齐珍而重之地从怀中取出,说道:“信在此。一路来晚生却不敢擅看。” 李应古取信一看,见上面写着“大宋江淮荆浙宣抚使童致大金靖海将军欧阳”,一眼就看出这几个字不是童贯的字迹,而是童贯一个幕僚的字迹。打开书信一看,里面却都是通问之辞,并没有重要的内容,但字迹和信封字迹一样,只有最后签押,才真是童贯的亲笔,李应古看毕惊道:“果然是童太师的字迹!” 若这封不甚重要的信件全是童贯的字迹,李应古反而要起疑,怕是别人仿冒字迹。但这封信大部分内容都由幕僚代笔,只有最后落款是童贯亲笔——这才合理。 罗贤齐听了李应古的话后也道:“大人是童太师门生,想来错不了!” 李应古又问:“你可曾问他们此番来到是要干什么来?” 罗贤齐道:“那金国将军似乎有要紧事要与大人面议。” “什么要紧事?” “嗯,他却不肯对晚生泄漏是什么要事!一定要和见了面再说。” 罗贤齐这时却还不敢对那个金国将军信个十足,踌躇道:“我去他船上恐不合适,不如就请他登岸如何?” “我也曾试过他的口风,可这位将军不肯啊。”李应古道:“他总是坚持说‘两国盟约,非得对方朝廷允许,一兵一将不得逾界’,他不敢为了一己方便使金国负背盟之名!” 李应古心中一凛:“这两国盟约的条款连我也不得而知,不过盟约中有这么一条倒是情理中事。”沉吟道:“和外国大将交接终究是大事,此事不如待我禀明了朝廷再说。” 罗贤齐劝道:“大人,此事自然要禀明朝廷,不过现在大人连这欧阳将军的意图都不明了,这奏章却怎么写?”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 罗贤齐道:“晚生已经想了一个法子,大人看能否行得!那金国将军不肯上岸,我们便在海中和他相见——却又不是上他们的船,而是让他们上我们的船!” “我们的船?”李应古略一沉思,随即道:“妙!妙!这样便不怕他们使诈了!好,就这样!你着手去办吧!” 这沧州和辽国南京道以河为界,军中原备有两层楼高的战船,在当年乃是极为先进的水上利器!熙宁以后武备日废,罗贤齐寻遍边界三寨,竟然连一艘可用的战船也无。泥沽寨的知寨倒还保留了一艘,却已经改成了一艘供行乐的画舫!但此事情急,也没其它办法,且将这艘最上得台面的画舫借来,让纤夫沿着海岸向南拉来,约好时日,李应古又怕出意外,调了上千厢兵、上百片舢板把画舫围住,只等那欧阳将军来赴约。 时刻将到,李应古正在画舫中候着,忽然外头喧哗起来,李应古探头外望,便见两艘比这双层画舫大出一倍有余的海船冲了过来,周围的舢板见了无不散开,怕被海船荡过来的浪花撞翻。李应古吓得脸上变色,忙命人去叫那海船停住!幸而那海船不知是怕搁浅还是听了李应古从人的叫喊,在二三里外停住,放下一艘小船,载了四五人,当头一个锦衣矮子,年纪虽轻,但顾盼之间甚有威风!他跳上画舫,船头罗贤齐引了进来,对李应古道:“大人,这位便是欧阳将军!” 李应古上前寒暄,欧阳适把画舫打量了一会,笑道:“这花船倒也不错!但该放在苏州的小河、杭州的西湖才对,搁这里却是不伦不类!” 李应古一听不免有些尴尬,罗贤齐连忙来打圆场,请两人入席,奉菜上酒。酒过三巡,李应古问起欧阳适如何识得童太师,欧阳适道:“大宋和大金交好,本来就是我汉部牵的线!童太师又是大宋方面的联盟主帅,算来和我们便有三分亲!去年方腊之乱虽然是发生在江南,但海外亦受震动!一些流贼冲入海中为祸,我沿岸搜剿,曾和童太师的前锋将军隔水会过面。后来书信来往,我托他些事情,承他面子成了;他托我办的事情也已幸不辱命!因而交情日深,虽未谋面,却已订下高山流水之谊!” 李应古其实并不知这些事的详情,只是唯唯诺诺道:“原来如此!” 又喝一巡,欧阳适道:“当日在江南,我曾对童太师许下一诺!今日前来,正是来践约来着。却不知大宋北伐之师到了没?可别误了两国会师之期!” 李应古听他问起北伐之师已吃了一惊!这事他如何知道?不敢答应,只是试着问:“不知将军当初许下什么诺言?” “就是我汉部将馈赠贵国粮草之诺!”欧阳适说到这里忽而惊道:“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 李应古忙道:“这件大事,太师另有措置,所以……” 欧阳适打断他道:“我只问你,你可有份参与海上联盟之事?” 李应古不敢欺瞒:“朝廷虽未下旨意到沧州……” “那就是没了!”欧阳适道:“若是这样,我就不便向你透露太多了!真是奇怪,王师中也是临海守臣,怎的他就与闻此事?你不是童太师门生么?辖地又是宋辽前线!这事居然没你的份!你们大宋的军务政务可真是奇怪。” 李应古给他说得心里不好受,讷讷道:“既然如此,便由在下禀明朝廷,再给将军回复!” 欧阳适摇头道:“馈赠粮草,乃是我与你家童太师的私诺,算是彼此一场交情,并不是金国送给大宋,而是我送给童太师!这样吧,你既是童太师门生,不如就由你修书,让童太师派一个通晓宋金事务的人来!这事可得快些,我那十万石粮草就快到了,别到时粮草到了没地方卸!” 李应古惊道:“十万石!” “是啊!”欧阳适似乎对说漏嘴颇感后悔,忙道:“此事乃是军谋,不可轻泄!” 李应古忙道:“这个自然!” 两人别后,欧阳适便先回去了,只留下一艘海船候命。李应古则派心腹快马加急,前去报知童贯。 方腊之乱以后,朝廷对是否北伐又起争议,就连道君皇帝也举棋不定,几乎就想罢约。但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已不是赵佶想罢手便罢手的了。没多久方腊这块伤疤在道君皇帝心中痊愈了,开疆拓土的野心又冒了出来,便命童贯复为陕西、两河宣抚使,总领北伐事宜。 童贯领命后不久,李应古的人便到了,童贯听了这事大感稀奇,左右问道:“太师,真有此事?” 童贯笑道:“约莫记得有这事。当初那个欧阳适帮我们收服海边的方腊余党,我和他通过几次书信。其中有一次谈到江南初乱,北伐之粮一时难集,他回信时模模糊糊说愿帮衬些许。当时也没说死是多少,谁知他一给就是十万石!难得,难得!” 左右都奉承道:“太师洪福齐天,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番朝廷的兵马还没动呢,先有人给太师运十万石粮草到沧州了!” 童贯道:“他们有心,我们却不能用冷屁股去贴人的热脸!得派个得力的人去接头,让沧州的孩儿好好接待着。” 左右都称是,推来荐去,推出刚刚回国复命的马扩来。童贯叫来马扩,说知事情始末,马扩这几年南北历练,日渐沉稳,谏道:“太师!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这十万石粮草来得突兀,可得小心!” 童贯不悦,说道:“人家白白将十万石粮草送到家门口,难道还把东西往门外推不成?” 马扩道:“就因为是白白送来的,所以更加可疑!” 童贯闻言骂道:“迂腐!这般畏首畏尾,成什么大事!”便不派马扩,而遣一个听话的僚属王瑰北上受粮。 第一一三章 羊图狐口食 王瑰倍道至沧州后,汉部留候着的手下放出飞鸽,没几日欧阳适便破浪而来,这次跟着来的还有两艘千料大船,舱中都是粮草。王瑰上船看了粮草大喜,就要派人来卸。 欧阳适道:“且慢!这两艘大船只是打前锋,后面的船队还多着呢!只是你们沧州没个像样的码头,只怕到时候上百艘大海船拥上来,连个像样的登陆地方都没有!而且我们这么多船来,要等候、要卸粮,也不可能今天来明天走,总得有个船坞港口让我们避风避浪啊!” 和东南诸港的对外开放不同,沧州处宋辽两国要冲,当初为防契丹,早将一切利于登岸的设施全部拆掉,许多地方甚至设置了种种障碍以阻船只靠近。因此王瑰问李应古哪里有好地方登陆时,李应古竟说不上来。最后王瑰道:“若现在没个现成的好地段,只好调民夫建一个!” 李应古皱眉道:“这几年沧州民力甚疲,只怕没钱粮来征发民夫。再说,未得朝廷允许擅自开港,恐怕于制不合。” 王瑰道:“你怎么这般短视?等那十万石粮草来了,不就有钱了么?” 欧阳适一听怒道:“我这十万石粮草是要给童太师犒军的!怎么能给你用来浪费在征调民夫上!” 王瑰被欧阳适说得面红耳赤,欧阳适骂完了道:“不行不行!你们这等行径,我这粮草不能就这么交给你们!需等童太师来再交接!”问道:“你们大宋北伐的人马到底什么时候来?” “这个……”王瑰与李应古面面相觑,哪里回答得出来? 欧阳适不悦道:“哼!你们大宋的官员办事,太也不可靠!若在这里等着你们北伐之师到来才想办法,我的粮草都烂在海水里了!”想了想道:“罢了!港口的事情我们也一并给你们办了吧,我们出钱出船,就在沧州买些泥沙、木头,建好港口屯好粮,等北伐的大军来到就交接,如何?”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李应古和王瑰无不大喜,哪还有不答应的?只是港口的地址选在哪里却颇为踌躇。 欧阳适道:“既然你们怕坏了祖制,我倒有一个主意!便把地方选在界河北岸,如何?” 李应古惊道:“界河北岸,那里可是契丹地界!” 欧阳适道:“就是设在契丹地界,这样才免了你们为难嘛。将来北伐,童太师肯定是要直指燕云的!等他伐过了界河白沟,那个港口就成后方了!刚好是个屯粮的好地方!” 李应古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天真,说道:“那时自然如此,但现在……现在那边还是契丹人的天下啊!” 王瑰也迟疑道:“万一引得契丹人警戒,惹起兵祸……” 欧阳适冷笑道:“你们这些人胆子怎么这么小?都要去攻打人家了还说什么怕惹兵祸?我们两国联盟的事情,大辽只怕早就知道了!这次就算契丹人不动手,我们两家也要动手的,是不是?” 李应古和王瑰对视一眼,王瑰道:“那说的也是。” 欧阳适道:“再说,万一真的开战,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出兵帮忙,能否在界河北岸筑得成港,这风险我们自己冒!你们就让我们的商人在沧州境内买泥沙土木就好了。” 李应古和王瑰反复琢磨,都觉得这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坏事:反正一切事情都是他们在忙,就算对方起什么歹心,那个港口也是在大宋境外,根本不关大宋的事情,更不关自己的事! 王瑰比李应古想深一层,问道:“若将来我大宋收复燕云,那这个港口……” 欧阳适道:“等两国交割清楚,我们自然马上撤走!绝无二诺!” 王瑰再三思量,觉得不可能会出乱子,这才冲着李应古点了点头! 宋人默许以后,津门、辽口开往沧州沿岸的船只便多了起来。许多船载着工兵、马匹、兵器,都在近海的一个沙岛堆着,附船而来的商人则进入沧州买卖筑港所用事物,然后不绝地往海边运来,先搬上了小船,再转入大船! 宋境发生的这些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南京守备换作个愚钝点的也许就不放在心上,但正在南京道驻防的耶律大石闻此动静,连夜请命率领二千骑兵南下,在沧州北界逡巡不去。 此时界河北部没有任何工事、险要可供防守,汉部工兵见状不敢贸然登岸。而耶律大石流连数日,非但不退,竟然就在界河北岸不远处安营扎寨不走了! 欧阳适心道:“这次老七开口,说要在这边多开一个港口,一来可作沟通河北东路之用,二来以后也可作为参与燕云攻略的据点!我则要利用这个机会介入中枢!当时他说这事最好等来年开春再全面推行,我为抢功在他俩面前夸下海口,说有我出马,便十个港口也拿下了!谁知道竟遇到个扎手的人物!若老二的人手到来前仍然干不成这事,我如何有脸去见他们?” 他若令汉部兵马强行登陆,麾下的水兵在陆地可未必胜得过耶律大石,就算勉强胜了一场,大辽方面势必增兵,彼此拉锯作战,汉部只怕更难在界河北部筑港!若尽起汉部兵力,或许也能和燕京的契丹军拼一拼,但这样的话这场战争就不是争夺一个小小的落脚点,而是不陷燕京难以罢休了! 杨应麒这次的打算是要速战速决,在各方面势力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作为一个局部的、无关大局的“小事件”结束掉!事情若闹得太大,传到会宁大金朝内必然有人非议,搞不好还要受一个不受节制、妄自出兵的弹劾!而且大宋方面也必然警惕!这一来和杨应麒一开始的计划也不符! 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日欧阳适正在苦思,东边海面竟有船只出现。欧阳适船上的副官看出是自己人的船只,放它靠近前来。两船才接弦,欧阳适便看见了甲板上站着两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你们怎么来了?”见到曹广弼和杨应麒,欧阳适不悦道:“不是说了这事由我包办么?当初我和你们约了二月以前必成,如今还剩一个多月,你们急什么!” 杨应麒忙道:“四哥,我们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不过你看!”掏出一封诏书来,欧阳适打开一看,竟是阿骨打给杨应麒的伐辽诏令:“辽政不纲,人神共弃。今命国论昊勃极烈杲统帅大军以行讨伐,辽南都统折彦冲都督粮道,尔当善筹粮饷,以期必继。” 欧阳适扫了一眼,惊道:“这就伐辽了?这么快?” 曹广弼道:“秋季的雨才停,宗翰便促请伐辽。国主已下令,以斜也为内外诸军都统,以宗翰、宗望、宗磬、宗雄为副,大哥督运粮草,耶律余睹为前锋,直逼大辽中京。” 欧阳适问他:“那你呢?还有老五老六他们可有什么安排?” “我是大哥的副手。老五被派往东海女真处抚略后方,六奴儿会从临潢府南下会师。”曹广弼道:“这次我是托病出来,又调了辽口闲置的兵马八百人到此!” 杨应麒道:“大军粮饷方面的事情我有准备,但具体的事宜其实都是杨朴在做。这次我上了船说是前往辽口视察粮道,其实却是会合了二哥前来寻你。这事不能再拖延了,得快些动手!” 欧阳适道:“时机未到,如何动手?那个耶律大石整天在边界逡巡,要筑港也没个空隙啊!” 杨应麒听到这个名字惊呼道:“耶律大石!” 欧阳适怔了一下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杨应麒沉吟道:“我只是隐约记得不是个易与的人物。” 欧阳适道:“你的谍报做得可真细致!不错,这人确实有两下子,这几天我都找不到他什么破绽。” 杨应麒问道:“他已知道我们要筑港了么?” “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船都停在界河以南的沙岛,契丹人望不到的。那耶律大石要是知道是我们来了,一定会紧紧盯住那片海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来回走动。”欧阳适道:“我揣摩着,他应该是听闻大宋这边有人大批地买木头沙石,心中起疑,所以过来巡边。但我们到底要干什么,他应该还没弄明白。” 杨应麒沉吟片刻道:“我们兄弟三人到此,便没有空隙也要造出空隙来!”想了片刻,已有主意:“辽人近来对南边已经疏松了很多,本来希望在他们没注意的情况下先把港口船坞弄好的,然后陈兵筑城,现在只有反过来了——我们先让兵马登陆,然后筑港!” 欧阳适怔了一下道:“没有港口,东西如何上岸?再说界河北岸没有城防,如何对抗契丹骑兵的冲击?” 杨应麒道:“我这次向三哥借来了不少人手,又带了半船好东西来!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垒起一道沿海堤墙!我们先凭借着这道墙守住阵脚,再让工兵在墙后慢慢动工!” 欧阳适皱眉道:“一道堤墙,能守住么?” 杨应麒道:“我的计划本不止此,但国主发动得太快,很多事情只能提前进行,所以有些仓促了。” 曹广弼问道:“那个耶律大石手里有多少人马?” 欧阳适道:“大概二千多人。” 曹广弼冷笑道:“好,登陆以后他由我来应付,你们操心别的吧。” 欧阳适道:“这样的话,就得先用小船把大船的兵马运上岸!接着运帐篷,接着运篱笆,最后运泥砖土木!” 杨应麒问:“那大概要多久?” 欧阳适道:“全部搬上岸,大概要半天!” “半天……把那道堤墙垒起来,大概要一天,然后还要一天来凝固……”杨应麒脑袋一转:“夜里可以干活么?” “嗯,可以,不过慢些。” “那好!我们就找个黄昏开始动手,这样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不过在这之前,得先把那个耶律大石调开几天!嗯,这件事情,还得请大宋的官员帮忙。” ——————岁末将至,王瑰和李应古正在商量还能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什么好处。 原来他们已经飞马向童贯邀功,邀功的那篇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得体,大意是讲那个金国将军如何蛮横、吝啬,十万石粮草差点没能倒手,幸亏王瑰应对巧妙,不但让金国将军转怒为喜,而且也维护了大宋以及童太师的体面!后来金国将军又出难题,要他们筑港以供停船,这事既费民力,又有违大宋祖制。幸好有李应古略施小计,不但说得金人到契丹境内筑港开坞,而且还让那个金国将军自己出钱出力! 两人讨论着这封由罗贤齐出创意、王瑰起草、李应古润色的书信,都觉得童太师见到一定欢喜,升官发财指日可待!正说到好处,忽然罗贤齐来报:“欧阳将军请两位大人画舫上相见。” 两人一听均想:“又出了什么事情了?”这时他们都已和欧阳适打过几次交道,不像先前那样畏首畏尾,便朝海边而来。上了船,欧阳适已经等在那里,摆下一席好丰盛的酒宴。 两人见欧阳适礼貌甚恭,和之前的傲慢大相径庭,都感奇怪。酒过三巡,王瑰试探着问:“欧阳将军此次见邀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欧阳适道:“这一桌酒菜,一来是表示本将的一点歉意,二来则是向二位告辞。” 王、李两人惊道:“什么歉意?将军要去哪里?” 欧阳适叹道:“本将无能,当初夸下海口,说要靠自己的能耐登陆筑港,谁知道那个辽将来得这么快!如今砖瓦才准备妥当,他却已在界北徘徊不去,让我等如何登岸?连岸都登不了,如何筑港?” 王瑰道:“这……那欧阳将军的意思,是不想筑港了?” 欧阳适道:“是。” “那……”李应古试探着问道:“那十万石粮草……” “粮草嘛……”欧阳适瞄了他们一眼,说道:“等童太师来了,你们再通知我送来吧。” 李应古和王瑰脸上登时像涂上了一层猪血,急得连脖子都红了。李应古忍不住道:“欧阳将军,您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心想报功的书信已经发过去了,到时候童贯来了却没看见东西,自己的仕途还有希望么? 欧阳适却漫不经心道:“不是我出尔反尔,是实在上不了对岸啊。反正当初我和童太师的约定,并没说这粮草是什么时候给他。” 李应古和王瑰对望一眼,心中都想:“你是没应承他,可我们已经给他报功了啊!”心中对那封书信忽然恨得要死! 王瑰劝道:“欧阳将军,难道就完全没挽回的余地了么?这样吧,我们马上征集民夫,在沧州海界筑港如何?” 欧阳适听得心里一动,在沧州筑港,那可容易得多,随即转念:“不行!若在南边动工,港口再大再好,粮食送来了就得还给大宋。难道我们这次来真是为了给童贯送粮草不成?但在界河北边筑港便大大不同!筑得一寸一尺都可以牢牢抓在手里!虽然应麒说什么‘金宋两国交割清楚就把港口还给大宋’,但两国究竟能否交割清楚还难说呢!就算真的交割清楚,嘿嘿,落入我欧阳适兜里的港口,想拿回去也没那么容易!”口中长叹道:“不可不可!” 王、李一起问道:“为何不可?” 欧阳适道:“在沧州筑港,不是与贵国祖制不合么?”其实他哪里管什么合不合大宋祖制,但有心刁难,便没有理由也要寻个理由出来。 李应古吃吃道:“这个……虽有祖制,也可以变通嘛。” 欧阳适仍是摇头:“总觉得不太妥当。” 王瑰问:“又有何处不妥?” 欧阳适道:“我说过,这粮草要亲自送给童太师。这样吧,等童太师来了,你们先把港口筑好,到时候只要海风顺,我再把粮草运来。” 若在第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王、李两人都不会有意见,但现在如何能放他就这样走了?说什么“海风顺”就会来,万一海风不顺呢?何况自己既已向童太师邀功,若童贯来到时一看发现什么也没有,那如何了得? 但欧阳适说不干就不干,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得要死!王瑰低声请求他不要爽约他不肯改口,李应古出言讽刺他出尔反尔他也置之不顾。双方越说越僵,李应古把话说得重了,欧阳适大怒,拂袖而起,就要离开。 王、李两人大急,心想这个原本十分合作的金国将军怎么忽然变得“蛮横、吝啬”,而王瑰固然不知如何巧妙应对,李应古也略施不出什么小计,眼见这次谈判就要崩,李应古的幕宾罗贤齐上前一步跪下道:“欧阳将军、两位大人息怒!晚生有一计,可退耶律大石!” 欧阳适哦了一声,停下脚步,李应古也是一喜,忙问计将安出。 罗贤齐道:“其实辽人会来,本是欧阳将军意料中事。现在遇到难处,只是在于这个耶律大石来得太快!”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不错!若他迟来几天,等我在北岸布置妥当,就不怕他了。” 罗贤齐道:“这样说来,只要把这耶律大石引开几天,让将军得以从容布置,便可成全功了?” 欧阳适点头道:“是啊!有个三五天就够了!” “这就容易了!”罗贤齐道:“只要来个祸水西引便行了。” 李应古和王瑰听了都是一奇,问道:“引向何处?” 罗贤齐道:“那辽将此来,想是风闻我朝有些动作,但显然知道得不仔细,所以才把兵马停在清州北界与沧州北界之间,而不是直接驻扎在海边!” 欧阳适点头道:“想来如此。” 罗贤齐道:“既然如此,若雄州那边出现更大的状况,只怕他就会往那边去了。” 李应古和王瑰都是眼睛一亮,欧阳适却摇头道:“现在你们大宋北伐的军队都还没到呢!雄州能有什么状况!” 王瑰笑道:“雄州要出状况,这却容易!” 第一一四章 虎迫龙角疆 欧阳适听王瑰说能让雄州出状况,略感惊讶,这次却是真的惊讶了,问他:“王大人能让雄州出什么状况?” 王瑰道:“如今童太师已是两河宣抚使,正是雄州知州和铣的顶头上司……” 欧阳适听见和铣这个名字心里一突,便听王瑰继续说道:“……我有童太师的信物!待我前去雄州,让和铣增筑城墙,以备迎接即将北伐的王师!这样一来,那个耶律大石非往雄州去不可!” 罗贤齐一听赞道:“妙计!妙计!王大人神机妙算,晚生望尘莫及!” 李应古也十分满意。这些天耶律大石在他家门口徘徊不去,搞得他十分不自在,怕对方一个不对付冲了过来。现在若把耶律大石西引,就算在雄州那边闹翻了天也不关他事——至于雄州也是大宋疆土、兵祸若起举国同殃等问题,却不是他考虑的重点。李应古想到这里也忙帮口,大赞王瑰有诸葛之才,孔明之智! 欧阳适听了心道:“大宋出的这帮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他们蠢,有时候却又聪明无比!这王瑰的计策和应麒简直如出一辙!但说他们聪明嘛,怎么偏偏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愚蠢无比!”口中却装傻道:“雄州增筑城墙,又关那个辽将什么事情?” 王瑰笑吟吟道:“这个嘛,其中自有奥妙!”卖了好一会关子,才说出缘由来。 原来当年宋辽妥协,订下澶渊之盟,盟约中有一条极重要的内容便是两国交界城池虽可保存修葺,但不能增筑创新。这不但是宋辽两国“和平”的象征,更是一种相互的军事限制!所以地理位置比沧州犹为重要的雄州一旦开始增筑城防,哪怕只是一个幌子,耶律大石的注意力也一定会被吸引过去。 欧阳适听完解释,也赞叹道:“妙计啊!只是此事关系不小,可别让两位难做才好。还有,王大人调得动和铣么?” 王瑰笑道:“正如欧阳将军所说,朝廷都要北伐了,这澶渊之盟迟早要毁!我持了童太师的信物去,谅和铣不敢不听!” 欧阳适道:“虽然有童太师的信物,但万一那个和铣是个腐儒,岂非糟糕?破坏澶渊之盟毕竟不是小事,没有正式公文,他未必听你的。”故作沉思状想了一下,说道:“有了!不如这样,你去到雄州先探探和铣的口风,他肯合作自然最好,若是不合作,你便退而求其次,让他在城墙上搭竹架子。” 王瑰愕然道:“竹架子?” 欧阳适道:“是啊!反正大宋这次是要进攻,只要哄哄辽人就行,用不着真的增筑城墙。你就让和铣在城墙上搭竹架子,同时我们这边再大摇大摆运些土木瓦石过去,装成我们前一段时间收集土木就是为了运去雄州。这样一来,‘祸水西引’的目的也达到了,搭个竹架子也不算坏了辽宋旧约。万一事情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有个推脱的余地。” 最后一句话正中王、李二人下怀,连番称妙。让和铣在城墙上搭几个竹架子却又比让他增筑城墙容易多了,而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推卸责任更是深得做官的窍门!当下几人又商量了许多细节,终于敲定了时间。 大宋宣和四年,辽保大二年,正月,天色转阴,在军中过年的耶律大石望望南边,又望望北边,眉间颇见忧色。营外忽有马蹄声急响,探子来报:“雄州归信、容城、安新三处都搭起了竹架子,似乎要增筑城防!” 耶律大石脸色一变。不久他的副将萧干匆匆跑来道:“沧州境内消息,那些土木瓦石正向雄州方向运去!” 耶律大石惊道:“果然是雄州!” 萧干问:“怎么办?” 耶律大石道:“拔营!走!” 萧干道:“如今北边正不稳,若南边再起隙,那可……” 耶律大石道:“先去看看再说!也不一定就会开战。哼!宋人就喜欢搞这些小动作!以前他们在边界植柳、筑堤、犁地、开塘,搞得还少么?” 契丹骑兵利害,宋廷倒也深知。对付游牧民族,宋人也有自己的农民办法:植柳筑堤是让地形变得没那么开阔,犁地开塘是把地表弄得坑坑洼洼,都是限制马足的土办法——但也十分有效。 萧干也道:“希望他们这次也只是试探一下我们。” 耶律大石道:“所以就更不能示弱!” 辽军在黄昏拔营,拥众西行,走没多远便下起了鹅毛大雪,萧干道:“好天气!南人不习寒冷,这样的天气下,他们就算有什么不轨也会被冻回老窝去!” 远在海上的杨应麒突然打了一个哆嗦,钻入船舱,舱内燃着煤炉,但杨应麒还是觉得冷。 曹广弼跨步进来,见到他这个样子冷笑道:“老七,你用得着这样么?到会宁也这么些年了,还没习惯?在死谷时、在大鲜卑山中可没见你这么不中用!” 杨应麒叹道:“当初在死谷、在大鲜卑山没条件啊,所以不习惯也得习惯。后来在会宁安顿下来,有了好房子,好煤炉,竟然又变得怕冷了。唉,这大概就叫耐寒于忧患、怕冷于安乐!” “哈哈,你自己也知道啊!”说这句话的却是欧阳适。杨应麒见他进来,问道:“说起来,你去大流求两年了,那边天气那样暖和,怎么你就没变得怕冷?” 欧阳适冷笑道:“我是抱着一腔怨毒过去的,立誓不闯出一片天下不回津门!现在那边虽然开发起来了,可我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坦日子,哪里像你?” 杨应麒笑了笑问:“四哥你是在怪我么?” 欧阳适笑眯眯道:“怪你什么?你又没用肮脏手段,做的也没错。不过啊,我还是比较喜欢这北边的天气。冷是冷了些,可冻得人精神!” 杨应麒眼中神光闪烁,问道:“四哥你……” 欧阳适打断他道:“别说这些闲话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耶律大石拔营了!” 曹广弼和杨应麒都是眼睛一亮,曹广弼拍拍杨应麒的肩头道:“做得好!” 杨应麒皱眉道:“可是这样的天气……唉,正月里有这样的天气也算正常,可是这两天实在变得太冷了。” 曹广弼道:“不管了,赶紧动手!时机稍纵即失,听你们说那个耶律大石不是像李应古那样的昏庸之徒,别让他看破了机关,那时候我们就只好乖乖打道回府了!” 当即欧阳适下令,所有船只立即北移,小船准备靠岸。曹广弼也下令八百劲卒准备登岸。 海岸边的视野内已无辽军,数十水军踏着舢板上岸勘探,确定没有陷阱以后,曹广弼麾下步兵便首先上岸,跟着是骑兵,跟着是马!马匹在船上困了这许久,一着地面无不欢跃。 再跟着杨应麒带来的工兵连同欧阳适的水军便流水价把各种物资搬上岸,第一批是篱笆帐篷,跟着才是泥瓦砖石。由于天气太冷,搬运的进度便比原来慢了许多。 正在界河南边泥沽寨的李应古听说欧阳适已经发动,干脆派遣民夫过来相助。其时界河已经结冰,宋境的民夫过来也不用坐船,探了一条稳当的凌道便牵着骡马过来了。连准备在海边的土木也不用海船转运了,直接从冰面上拉过界去。 “这个沧州知州……”看到李应古这么帮忙,杨应麒站在船头叹道:“我该怎么说他好呢。” “这个沧州知州……”望见潞水时,耶律大石问萧干:“好像是个不怎么样的角色啊。”这时候他的部下正在结冰的潞水上探路。 “嗯,听说是因为傍着童贯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还没想清楚,但总觉得不太对头。”耶律大石道:“这次沧州的异动,不像商人买卖,一些要紧的地方我们的探子都进不去,一些可疑的地方都没能探出消息来!还有,你好像说其中两个最干练的失踪了?” “是。” “那就更不对了!”耶律大石沉吟道:“你马上派一小队人马,从小南河寨对面一直到海边,沿着界河给我跑一遍!” 就在这时,部下来报:已经探到一条稳当的凌道可以过潞水了。 “不过河了!”耶律大石下令:“就地驻扎,听候差遣!” 界河北边的这个三角海岸,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工地。数千军民在寒风中忙得热火朝天,筑墙、安寨的物资都已经运上了岸,只是筑墙却遇到了问题。原来杨应麒这次还特地带了许多粗水泥来——这是这些年大造灯塔激生出来的产物——希望能加快筑墙的进度。谁知道天气太冷,岸上只有冰,没有水!这粗水泥竟然没法使用! 杨应麒冒着严寒上岸,看着已经垒起的那道长长的堤墙,大感丢脸。 这道根本不算墙的“墙”是以砖块做底子,上面堆起石子泥沙,泥沙上面再堆杂物。这道墙若用水泥来凝固,可以在一两天之内变成一面坚固的墙壁,把这片临海的区域围住,将这片土地变成一座陆上孤岛!汉部兵将守在里面,临河靠海,便不怕耶律大石的骑兵。只要站住了阵脚,再在墙后筑起船坞,将津门、辽口的各种防守设备、物资源源不绝地运过来,地面上有坚墙为防,海面上有船只为援,辽人就是用数万大军前来攻打也不怕了——因为地形所限,这个小三角形地带的受攻击面极小,进攻方人数少了没用,人数多了也无法拥上前来!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粗水泥可以使用这个前提上! “七将军,要不我们烧冰为水吧。”有人建议。 “烧水?”杨应麒苦笑道:“我们的燃料本来就不多,再说这要烧到什么时候!唉,算了,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几个工兵开始试着烧冰,但冰块烧溶了再搅和水泥泥沙,还没等工序完成便凝固了。其中一个手艺极好的工兵倒是成功地调成,但别人未必都能做得像他那样巧,而且那种小心翼翼的做法也没法让进度快起来。而最要命的,还是用烧水的办法实在太慢! 又有一个工兵献策道:“这样水太少了!我们船上有霹雳火球,不如拿来把临海河道的冰面炸开,从河里取水。”汉部的霹雳火球,是把制好的火药和铁片、毒药拌和,然后用多层纸糊成球型硬壳,壳外再涂上易燃的引火之物。杨应麒十分重视热兵器的发展,这些年汉部的巧匠逐年改进,霹雳火球已发展为初级爆炸武器。虽然爆破的威力还不足以炸开太过坚厚的冰层,但界河临海的冰层结得不厚,底下都是潜流。如果选好位置烧开一些冰窟窿挑水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杨应麒心道:“这个办法好,比烧水快。可现在这天气调水泥还是太慢了,水泥还没下,雪花先飘里面去了。这次提前发动,百忙中没算到天时,可真失算了。” 忽然前头一阵哗然,杨应麒心中一凛,便见一骑驰到他面前,滚下马来,小声道:“七将军,契丹人的侯骑!” 杨应麒忍不住啊了一声,肩头一振,天鹅袍跌落在地他也丝毫没有察觉,问道:“拦住没有?” “二将军已经派人去拦截了,但距离有些远,怕追不上!” 杨应麒哼了一声,翻身上马,向曹广弼所在的方向驰去,那个骑士怔了一会道:“七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健了?” 旁边一个老部民听见道:“七将军好像以前就是这样的啊,不过后来好像变嫩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不等了!”耶律大石道:“雄州增筑城墙虽然值得注意,但不是什么急事。可沧州那边的事情可还不知道是什么!” 萧干道:“但现在已将入夜,我们走了一天,人疲马乏,就是那边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赶过去也没用。” 耶律大石沉吟道:“你说的有理。传令:明日四更出发!” ——————“怎么办?”欧阳适道:“这侯骑一去,不半日契丹人便知道了!”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知道又怎么样!我的人马已经可以开打,就让我来斗斗那个辽将!”汉部精锐与女真相捋,在北边的各种战斗中,对上契丹军队就是以一敌五、甚至以一敌十也常常获胜,曹广弼手头有八百精兵,所以并不怎么把耶律大石的两千多人马放在眼里。 杨应麒道:“我们一直接触的都是契丹北路的兵马,燕云这边的兵马处于大宋前线,未必也像北方的那么弱。” 曹广弼冷笑道:“那你可就错了!宋辽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打过大仗了。燕云这边的兵马其实也不怎么样。” “可是打赢了这一仗又如何呢?”杨应麒道:“打胜仗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我们的目的是在界河北岸取得一个小据点,而现在……”他指着那道长长的堤墙道:“那道墙就像是纸糊的,马踢一脚就得坍掉一边!” 欧阳适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不成?好容易遇到两个好糊弄的宋人,又费了这么多精神力气,就这样回去实在不甘!不如这样,我们到南岸去,让李应古划一片地方给我们筑港算了。再想办法让他欺上瞒下,给我们做掩护。” 杨应麒摇头道:“这种事情,迟早穿梆。” 欧阳适道:“穿梆就穿梆!怕什么!清阳港不也一样么?” 杨应麒却只是摇头:“清阳港的情况,和这边不同的。” 曹广弼道:“我也不赞成去宋境开港。不过也不能这样退回去。反正我们还有些时间,老七,你让工兵们尽快。辽人来时,有我顶着。” 杨应麒盘算道:“耶律大石已经去了一日,他的侯骑去到他现在的驻地估计也得是明天早上或中午。他快马加鞭回来,至少又要大半日。也就是说如果他判断正确,最快也是明天黄昏到达。我估计耶律大石的人马吃不下二哥——万一他们赢了,那自然什么都不用说了。如果他们输了或者和我们相持不下,他一定会回燕京调兵。一来一回,加上耽搁,大概要三到五天燕京的大部兵马就会到。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五到七天之内完成负隅顽抗的工程!可是如今这堤墙建设出了问题,按现在的进度,光是这道墙只怕就得耗掉我们五六天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 欧阳适忍不住骂道:“都是这鬼天气害的!” 杨应麒苦笑道:“不能全怪老天。本来我的计划是一两个月后才开始的,那时候就算还没到春暖花开时节,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谁知道国主的动作竟然这么快,累得我们也提前动手,把节奏都打乱了。” ——————耶律大石沾了枕却没睡,瞪了一会眼睛,唤门口侍卫进来道:“去跟萧干说,我只让他睡到三更!” 那侍卫出去以后,他便倒头呼呼大睡。 第一一五章 唐刀无敌阵 “现在到底怎么样?继续?还是退走?” 他们三人商议的时候,工兵们还在继续劳作着,而曹广弼的人马却已经奉命休息。 杨应麒心中踌躇,欧阳适指着结冰的界河道:“难道我们真的就这样输给了老天。” 曹广弼摇头道:“跟老天较什么劲!天时这东西对大家最公平了,只是看人怎么用。” “哦?”欧阳适冷笑道:“那你倒是用给我看看啊!” 杨应麒听到这话怔了一下,脑中闪电般一闪,笑道:“有了有了!不错不错!呆子呆子!” 欧阳适奇道:“什么有了有了?为何又说不错不错?你又在说谁是呆子?” 杨应麒微笑道:“我说我是呆子!哈哈,未来人的科技真不可靠,我们还是学学古人吧。” 曹广弼和欧阳适一起瞪了瞪眼睛,不知他在说什么。 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学学曹操。” “曹操?” “不错。”杨应麒道:“我们一直埋怨那些泥浆凝固得太快,可怎么就没想到,凝固得快是好事啊。” 他说到这里曹广弼和欧阳适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杨应麒道:“不用水泥了,在江面烧开一个冰窟窿,挑水,就往墙上泼!” 欧阳适一听哈哈大笑道:“好你个老七,这样的办法也想得出来!” 杨应麒微笑道:“我不是想出来的,是记起来!当年曹操在渭河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废话少提,动手吧!” 欧阳适立即传令,让水兵拿了霹雳火球把岸边的江面烧开一些窟窿,就地取水泼墙。杨应麒则指挥着工兵把还没围上的地方围上。 这道墙从界河北岸按地面延展过去,一直抵达东北面的海岸,形成一个不规则扇型。在扇型中间留着有一个缺口——那是留着以后做城门用的,曹广弼的人马就把帐篷安在这个缺口前方堵住,帐篷前面,又有一道篱笆墙。为了保养体力以应付战斗,这八百人都进帐篷睡觉去了。曹广弼也丝毫不受工兵、水师热情的影响,坐在帐中闭目养神。 汉部兵将尽管久经锻炼,但白天忙了一天,入夜后又忙了个通宵,个个疲倦不堪。东方发白时个个动作迟缓,杨应麒知道再这样下去效率只会越来越低,眼见围墙已成了个样子,便下令让他们在墙内搭帐篷休息两个时辰。这一夜北风甚紧,飘雪大如鹅毛,围墙内帐篷又少,几千工兵民夫塞在几百个草草搭起的帐篷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两个时辰后铜锣敲响,士兵们挣扎着爬出帐篷,帐篷外已是一层雪被。两个时辰的休息实在不够,因此个个都搭拉着眼皮。忽然有人惊叫一声,旁边的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彼此传染,没多久几千人都向围墙的方向望去,就连一些赖在帐篷里瑟瑟嗦嗦的民夫听见帐篷外的声响也都爬出来看是什么热闹,结果爬起来一看,也忍不住叫出声来。 原来那道墙壁从昨晚被北风吹到现在,泥沙杂物砖石都已冻紧,一上午的雪花落下,把整座高高的围墙洒得白花花的一片,极为漂亮!有人试着过去狠狠踢一脚,却像踢到了花岗岩,一边哇哇叫痛一边叫道:“这墙就像铁铸的!” 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站在这道围墙后面,无论是士兵还是民夫都有了一种安全感。而想起这样一道铁石般的围墙竟是自己在一日一夜间筑成,心中又忍不住涌起一股自豪。天气还是很冷,工兵、水兵和民夫们的身体也都还疲倦,但他们刚刚醒来时的颓靡状态都已经一扫而空。曹广弼的部下这时也早已起来,眼见自己背靠坚墙也无不振奋。 杨应麒见士气可用,让人叫道:“趁着契丹兵还没到,大家一起弄一些防御工事!” 几千人轰然应好,开始踏上小船,把床弩、皮帘、布幔、护城遮架等运下来,尤其是那两架塞门刀车在城墙缺口处一堵,更让人感到这道围墙全无破绽了。 忙了半个多时辰,已到中午。工兵门燃炉造饭,先做了八百劲卒的份,杨应麒亲自带人送了去,工兵正要做墙内军民的份,一个负责伏地听蹄的士兵来报:“西边!一刻!三百以上,一千以内。”西边是敌军的方向,一刻是敌军会到达的距离,三百以上、一千以内则是可能的数量。 杨应麒心中一凛,知道契丹骑兵终于来了!有些吃惊道:“来得好快!” 曹广弼冷笑道:“快是够快,可惜没用了。”三两口把饭团吃了,下令整军。让徐文负责五百步兵,林冲、秦明各领一百五十骑兵出战。 杨应麒见曹广弼自己没有出帐的意思。问道:“二哥你不出去?”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不用。” 八百兵将动作极快,契丹骑兵才出现在视野中他们已经列队出营。 曹广弼出营望了一望道:“好像才五百人,嗯,这是前锋。” 那五百契丹骑兵又走近一程,在冲击距离内列队停下,曹广弼点头道:“烂船也有几根钉!这部兵马还可以。” 杨应麒问道:“我们能赢么?” 曹广弼笑了笑道:“我们一夜成城,士气正高涨,又是以逸待劳,跟什么人打都输不了!何况眼前这些契丹人马在现在大辽的部队里算是不错的了,但也只能算是合格的军人而已。” “合格?”杨应麒眼中露出笑意来:“那二哥的人马呢?” 曹广弼嘿了一声,并不回答,却道:“看这拨人的样子,怕是刚走了一二百里路吧。现在阵前驻足,是无法恢复马力的。我要是对方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会马上逃走。” 辽军的将领萧干,确实在那一霎那间产生过逃走的念头,随即抑制下来!对方人数也没有绝对优势,打都没打就逃走,如何有脸去见主帅?但当他看见海岸边忽然竖起一道汉白石一般的围墙,便如一夜之间在界河北岸多了一座金属城池一般,心中的震撼难以言状!不过这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汉部,还以为是这是宋人的把戏! 可是南朝的军队有这样的纪律么?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气仍然极冷,而这道围墙前面的那几百步兵竟没有半点瑟缩的样子! “宋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怕冷了?” 萧干犹豫着,不仅因为他要让奔驰百里的马匹恢复脚力,也因为他自己还有些迟疑。到底该进?还是退? “这批人不好惹!”他直觉地感到了。可是,“他们毕竟只是步兵!虽然有骑兵躲在后面,但望过去数量也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接战不利再退,应该也来得及吧!可是他还是没有下令。作为一个在军中爬滚了不少年的将领,他的本能在劝阻他。 就在萧干还没下定决心、契丹马力尚疲的时候,汉部的步兵阵已经行动了! 汉部步兵方阵齐步而进,他们走得并不快,但那种齐整的踏步声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契丹士兵的心头上。 “刀斧!”步兵阵中一身高叫。 “喝!”五百人一起应合!倏的大刀出鞘,大斧去布,一排排的冷艳兵器倒映阳光,闪烁着比冰雪更令人心寒的光芒! “这不是钝刀,是利刃!” 在冷兵器时代,这种雪花花的刀光是极有震撼力的!眼见刀阵步步逼进,契丹士兵都有一种还不是很明显的恐惧:如果马腿被大斧斫中,如果脖子被大刀劈中……近了,近了,更近了!萧干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更知道这个步兵方阵不能硬碰!高声下令:“上马!” 契丹骑兵在萧干的带领下冲了过来,但他们没有笔直冲击刀阵,而是斜斜兜了个***,要从后方扰袭。 “不错嘛。”曹广弼点头道:“轻骑胜在灵动,契丹人还是会打仗的。可惜……” 可惜汉部的步兵并非单独作战!萧干才绕到刀阵左侧,刀阵背后便有一队骑兵冲了过来,人数只有两百人不到,但这队骑兵衣甲鲜明,马力亦足,冲击的速度比萧干所部快了半倍!萧干还来不及反应,已被这队骑兵冲了进来,两军才接锋,又有一队骑兵从帐影中冲出,并不直接参战,而是绕到辽军的后方。 “他们为什么不来帮忙?”萧干脑中这个念头一闪,随即就明白了!和自己接锋的骑兵根本不需要帮忙!虽然萧干部下的人数比对方多,但战力却不及对方强劲,双方混战,己方竟占不到一点上风! 就在这时,那声声如锤的脚步声又逼近了!这次脚步声却密集了许多,显然对方的步兵团是跑过来的!如果没有这队忽然杀出的骑兵的纠缠,萧干一定不会让对方的步兵靠近的,但现在他想躲避已经不行了! 汉部刀阵从契丹骑兵裸露的地方切入,刀光闪处,人马俱碎! “刀斧!” 在声声暴喝中,契丹人无不胆战心惊,阵型开始混乱!萧干偷空往后边看去,绕到他背后的两队骑兵还是没有参战的意思,而是布列在西北虎视眈眈。忽然,萧干明白了:“这种战法,是要将我们全歼!” “这是大唐的战法!”耶律大石终于到了!但他来的时候,萧干已经和汉部的刀阵接锋,他再想冲过来援救已经来不及了——何况跟他一起到达的也只有不到数百人,余下的大队伍作为第三拨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集合!所以他没有贸贸然加入战团,而是驻足等待! “大唐?”耶律大石旁边一个偏将听到耶律大石的话忍不住心头一震:“这些人和大唐有什么关系?” “步兵以刀阵推进,骑兵则相机袭扰、冲击、包抄,步兵不是骑兵的附庸,骑兵也不是步兵的附庸,两部人马各自独立又互相配合。没错,这是大唐的战法!”耶律大石叹道:“这种战法需要极犀利的兵甲和极严格的训练,兵甲不利没法发挥刀阵的威力,训练不足则步骑无法配合。此外马匹也要足。我们大辽骑兵精锐,但步卒不行。宋人盛时步兵强劲,但骑兵不行。所以这种战法早已成为几百年前的传说,没想到今天会让我遇到!” “那萧将军他……” “他完了……”耶律大石沉着脸道:“他的士气已经崩溃,这部人马不能用了,萧干能不能逃出来,就看他自己了。” “不如我们趁现在冲过去支援!” “不行!”耶律大石道:“我们的马力不足,现在过去根本就冲不乱那刀阵的阵脚!贸然过去是白白送死!让所有人下马,养好力气再说!” 他身边的人听见这话都是心头一震,耶律大石这样说分明是要用那几百人马苟延残喘的性命来换取主力队伍聚集、休养的时间。 ——————“这个辽将还可以。”曹广弼道:“真够狠心的。” 杨应麒问道:“如果是二哥会怎么做?” 曹广弼叹道:“易地而处,我只怕也会那样选择吧。” ——————刀阵间的惨叫声中,契丹人的抵抗越来越弱,终于有人开始丢下兵器逃了。逃卒一出现,这个队伍便崩溃得更快!处于契丹主力和厮杀场的那队骑兵来回盘旋,把往西边逃的逃卒刺下马鞍,竟然无一人得以成功脱逃。 “辽将逃了!” 果然,知道必败的萧干匹马从战阵中驰出,后方的那队骑兵中突出十几骑兵专门拦截他,萧干连珠箭发,把其中两个射下马来,跟着在十几骑中穿插躲避。 曹广弼赞道:“这个辽将武艺也很了得。” 耶律大石派出两百骑上前接应,这时汉部刀阵未到,秦明不敢在阵势未成之际和契丹主力缠战,后退十几步。那两百骑兵接到萧干后没有再向前冲,而是回归大队。 萧干虽然没有捉到,但他这一逃,契丹的战阵就更乱了!阵中还幸存着的契丹人纷纷投降,围墙内冲出一队工兵,收缴兵器、俘虏,刀阵则重新布列,骑兵队缩回刀阵后方,下马暂歇。 曹广弼在帐中道:“让他们回来休息吧。” 杨应麒问:“契丹的主力冲过来怎么办?” 曹广弼淡淡道:“他不敢的。” 传令官传下号令,步骑缓缓后退。工兵收拾战场、押回俘虏,一切井然有序。 耶律大石看得心寒,喃喃道:“这决不是宋人的军队!也不是女真!这究竟是什么人!”曹广弼带来的步、骑两部人马加起来也不过八百人,不到契丹主力的一半,却令耶律大石感到不敌。 杨应麒则指着回撤的兵马笑道:“这样的劲卒,就是让我带,也能百战百胜。” 曹广弼笑道:“你这是夸我么?” 杨应麒笑道:“也是在夸我自己啊。这支队伍没少花钱吧?没有我,二哥你哪来的钱!” 曹广弼叹道:“其实这次能胜得这样轻易,是因为我们没有碰上契丹最强盛的时节。毕竟我们现在这个阵型还不完整。” 杨应麒微感讶异道:“还不完整?” 曹广弼道:“我们的弓弩还没一展所长呢。嗯,如果再加上战车便更好了。不过这车兵该怎么弄,怎么和步骑配合,我一时还没想好。咿!辽人又动了!” 刀阵这时已经退到营帐前方,见契丹骑兵冲来,倒转刀锋,又迎上一步。 但耶律大石却不敢来冲汉部的刀阵,而是向南边迂回冲来。 曹广弼一怔道:“他要迂回包抄我们的后方么?但这样的弧度也太大了吧……咦!这扬起的灰尘雪花不对,他们在马脚上绑了什么东西了?啊!不好!他要冲入墙内!” 杨应麒愣了一下道:“他怎么冲入墙内?这堵墙唯一的缺口已经被我们堵住了啊……啊!界河!界河!” 第一一六章 契丹有隙墙 汉部筑起来的围墙是从界河河边一直延伸到渤海西岸,本来是三面环水,但现在界河却已经结冰,因此契丹的人马便能踏着冰面绕进围墙! 杨应麒跳了起来道:“我进去看看。” 曹广弼一把拉住了他:“别去!墙内现在反而不安全了。留在我这里!”又叹道:“这个耶律大石胆子真够大的!河面的冰层没探过,居然就敢这样冒险!” 但他这一大胆的行动,却转被动为主动!甚至让曹广弼等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这时刀阵只和营帐隔着一道篱笆,徐文在刀阵内叫道:“二将军,我们要不要到墙内回援?” 曹广弼眉头跳了两跳,喝道:“不!那样我们就全乱了!给我向岸边慢慢逼过去!” 刀阵闻令而动,而两队骑兵则合在一起向契丹人的后方奔了过去。 杨应麒问:“墙内怎么办?工兵还好,那些民夫可是杂乱无序啊!” 曹广弼道:“老四在里面!现在就看他的了!希望他有应对之策。” 这年冬天界河的冰皮结得颇为扎实,耶律大石纵马从冰面踏过,要迂回冲入那道围墙之中——围墙内的虚实他并不知道,只是凭直觉在赌!但曹广弼的举措却让他感到迷惘:对手的刀阵竟然没有和他预料中那样回撤到墙内助防,而是向自己逼来——那两队骑兵甚至又绕到背后准备包抄! “难道我错了么?” 扑通扑通——冰面毕竟不是处处结实,不但有马匹滑倒,而且有十几个骑兵在裂开的冰窟窿中掉了下去——在军队急速奔驰的情况下,根本没同袍有功夫去救他们,所以掉下去就是死!几十个骑兵的损失没有太过影响这支军队的战力,却严重打击了耶律大石的信心。但他不知道,围墙内的人此刻比他还紧张! 汉部的工兵本来是有一战之力的,但他们毕竟忙了一天一夜,体力状况极差,在仓促应敌的情况下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实在难说。至于那些民夫,更是兵马还没冲到跟前就先乱了起来! “慌什么!”欧阳适的副官喝道:“有欧阳将军在呢!辽人过不来!” 欧阳将军是谁?民夫们不知道。不过既然是个将军,那个官爷又这样说,想必有些本事吧。在汉部工兵的组织下,民夫们老老实实地列队站好,算是勉强稳住了秩序——但工兵们却都知道,若契丹人冲了进来,这批人只怕又要乱了。 “快快快快快!” 还能跑动的工兵迅速持了软甲、弓箭、长矛,蹲俯在临河的位置上,列成前后两排。他们虽然组织起来了,但体力其实极弱,拒马桩什么的来不及搬过来,若被耶律大石过来一冲,这道外强中干的防线立刻就得垮! 近了、近了、近了! 契丹骑兵已经进入工兵们的射程,但领队却没有发令——现在攻击,那可笑的攻击力会把这道防线的底细暴露得一干二净!一旦被对方看出软弱,那这道人墙连威慑力也没有了。 耶律大石并不知道这些。打仗有时候很像赌博,不知道对方全部底牌才有得玩。所以当耶律余睹看见围墙内那迅速布列起来的两排人墙后,他犹豫了。 就在这时,临海的冰面上出现了几个巨大的影子!契丹人忍不住偷空望去,无不吓了一跳!船!两层楼高的船!战船! 由于河面被冻结了,所以那些大海船无法逆江上来,只能徘徊在最靠近的水面上。但这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还是让耶律大石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对方到底还有多少兵力没拿出来?” “放!”欧阳适在船上喝令,便有上百枚霹雳火球抛了出来,由于距离还远,那些霹雳没有直接命中契丹骑兵,而是砸在契丹人和工兵人墙之间的冰面上,烧开了一些窟窿或裂缝。临岸的冰面本来就烧了一些取水用的窟窿,再加上这一下子,整片的冰面变得像蜂窝一般。骑兵奔踏的震力又导致让冰面产生了裂缝,窟窿和窟窿由裂缝连接起来,令本已冻结的冰皮开始动摇,冰面开始出现大片崩塌的迹象。 “不好!快退!”但急速奔驰中哪里能那样从容呢?有几十骑冲得太快,冲入霹雳火球燃烧处附近,微弱的火苗已经无法烫伤马蹄,但冰层也被烧得薄了,经不起数十匹马的践踏,轰隆一声裂开一个大洞,把契丹骑兵连人带马都吞噬了。 “唉……退吧。” 欧阳适迫不及待地抛击霹雳火球以阻止契丹人靠近河岸,其实已经暴露了汉部对围墙内防御力信心不足。这一点耶律大石在刹那间想到过,但他还是不敢冒险。不但因为曹广弼的刀阵已经逼近,更因为他对这冰皮的结实程度感到不放心。虽然他有可能在海船攻击不到的死角插入围墙内部,但另一种情况也可能发生,那就是冰面忽然大面积崩塌,把所有契丹骑兵都扯入水中! “可惜……”向南边回撤的时候耶律大石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河岸上的人墙,慨叹自己功亏一篑。 “还好。”欧阳适擦了一把冷汗。虽然给耶律大石冲入围墙之内汉部未必就会完败,但那样一来必定损失惨重。现在的情形,对汉部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耶律大石迂回着撤往西北,汉部的两队骑兵没有直接迎上他们的锋头,而是咬着他们的尾巴,逐出十余里外才回来。耶律大石在最靠近的大辽据点武清东泊寨驻马,随即让萧干赶紧前往析津府向坐镇南京的都元帅耶律淳求援。而汉部则在辽军撤退后赶紧搬拒马桩等防御器械把河岸那道缺口堵住。 “可惜……”曹广弼叹道:“这样的局面,居然还没能全胜!要是铁奴也在这里,他们就一个也逃不掉了。” 汉部的步兵本来都有配备车马的,这次为了节省船舱的空间不但步兵配备的马没带来,连骑兵的数量也大受限制。汉部刀阵虽强,但两条腿的移动力毕竟不如四条腿的骑兵。 不过曹广弼的这声叹息其实有些过份求全了——虽然耶律大石没有被截住,但他们第一阶段的战略目的却已经完成。 “还好……”杨应麒松了一口气,心道:“这耶律大石一定会前往析津府求援,这一来一回,加上准备,大概要四五天时间。三天之内我们可以把这道墙妥为完善,再竖起两个了望塔、一个箭楼。五天之内我们的追加物资就会到,那时负隅而守,就是面对比这次多出十倍的军队也不怕!” 他向曹广弼望去,只见他正呆呆出神,眼中竟然充满期待!“二哥竟然在盼望打仗!”杨应麒第一次在曹广弼脸上看到这种神情:“是了!这里是宋辽边境,在这里作战,感觉就像给大宋捍边一般。作为一个军人为大宋守卫边疆,这大概是二哥从小的梦想吧。” 曹广弼真的这样想么?他自己没说,而杨应麒也没问。 敌军退却以后,小麒麟才松懈下来,走开两步,被一阵风一吹,忽然哆嗦起来,想扯天鹅袍御风却扯了个空,愣了一下叫道:“我的袍子呢?怎么不见了?咿,好冷!袍子,谁把我的袍子拿走了?该死!” 一个跟在杨应麒身边的幕僚把袍子捧上来道:“七将军是你自己抖落的啊。” 杨应麒奇道:“我自己抖落的?哪有这种事情!” 曹广弼回过神来,笑道:“这说明你刚才很专注啊。”他顿了顿道:“应麒,觉不觉得我们汉部富起来以后,你变得有些懒散,甚至迟钝了?” 杨应麒愣了一下道:“好像是懒了些,毕竟咱们汉部的人才越来越多了嘛,许多事情都不用我去做了……” “借口!”曹广弼打断他道:“真正的原因,应该是你沉溺于和平富贵的生活太久了!应麒,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在前线的时候整个人会变得特别活跃?其实你是很适合这种奔波动乱的生活的。” “但是……”杨应麒道:“我主持的部门是汉部的中枢啊!中枢所在当稳如泰山,咱们可以随便乱跑?” 曹广弼道:“中枢当然要稳如泰山,却不一定要深处内地!” 杨应麒道:“不深处内地?哈,在前线随时会发生危险,如何能稳如泰山?” 曹广弼道:“你说的是守天下时的情况,是首脑人物才能平庸的情况。但我们现在是在打天下!打天下时,首脑人物反而是要‘动’的,而不是‘静’的!而且像你刚才所说,汉部的人才越来越多了,而且人心可用,内部的架构自己能运作得很好,一些日常事务并不需要你整天老去看着!你可别把自己当作萧何,以为坐镇后方供兵供粮就够了。我们需要你,不但因为你是萧何,还因为你可能是张良,是诸葛亮,是王猛,是可以出则为将入则为相的人物!在这么乱的时局里,多出来走走,你的脑子会清朗很多,眼光会开阔很多,精神魄力也会磨得更加坚韧!津门太安全了,老是躲在那里会让人感到天下太平,人也会变得疲软。一个疲软的中枢,是指挥不动手脚的……你明白么?” 杨应麒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一凛,口中没说什么,心里却激荡犹如外海洪涛。二哥说的手脚,是指萧铁奴、欧阳适和阿鲁蛮么?还是连他自己也包括进去?忽然之间,他觉得二哥比起千里远遁时的二哥,甚至会宁时代的二哥都不同了!不,不光是二哥,老四老五老六他们,好像也都成长了许多。几年前兄弟七人结义的时候,杨应麒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把握六个兄长的性格、能耐和意向,但现在这些哥哥干的事情往往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仅仅因为他们都成长得太快的缘故么?还是说自己成长得太慢了? “一个疲软的中枢,是指挥不动手脚的……”心里咀嚼着曹广弼的这句话,杨应麒有些自失起来:“二哥是要让我变得强势一点么?”他不想这样,那样太累,而且也不需要——至少以前是不需要的!兄弟几人齐心协力,汉部上下万众一心,这些都让杨应麒觉得自己只要起到调和、引导、辅助的作用就行了。尤其是折彦冲,这个对自己充分信任的大哥就像一根牢固的柱子屹立在那里,仿佛就是天塌了也能顶起来! 可是,如果自己所依赖东西都变得不可靠了,又该如何? 当形势发生变化时,或许人会被迫走上自己不想走的路——也或许是他自己会主动走上那条路!五天过去了。 这五天里耶律大石不断派侯骑侦探那道围墙周边的地形,在脑中绘成了一副地图:“这地方选得好刁钻!”他拍了一下手,心道:“以那样的劲卒来防守,大概有两千人就够了。而我们若从正面进攻,地方太狭,要从海上迂回……”他想起了那些海船,摇了摇头:“对手有那样的水上利器在,我们不但不能从水上迂回,而且连近海的地方也不能靠近。” 盘算良久,觉得必须趁着对方防御工事还未完成,以两万到三万人马轮流强攻,才能拔掉这颗钉子。 “这批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他正思忖,便听属下来报:“萧将军回来了。” 正在沉思的耶律大石听到这个消息,不喜反怒:“怎么现在才来!”冲了出去,只见空旷处停着一千多人马,愣了一下,问上前参见的萧干:“其他人呢?” 萧干一脸黯淡:“没有其他人了。” “什么?”耶律大石怒道:“这点人抵得什么!那刀阵你就没看到?在那种地形,三两千人冲上去只能让他们一点点吃掉!” 萧干道:“李大人向都元帅建言,说东南海边的这点小问题应该先放放,回离保都统也以为不当为东南一角误西北大事。” 耶律大石奇道:“李大人?哪个李大人?” 萧干道:“李参政,李处温!” 耶律大石脸色一沉:“他怎么来了!还有,刚才说什么西北大事,西北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将军!”萧干沉声道:“耶律余睹叛国,引女真东来,中京已经……已经被女真人攻陷了。” 耶律大石惊道:“那皇上呢?” 萧干道:“好像驻跸在居庸关。李相入南京,或许是圣上有意临幸析津府。” 耶律大石沉吟道:“若北线有失,大辽就危险了!相较而言,东南海边这个小据点确实无足轻重了。罢了,我这就回南京,此处兵马由你统领。” 萧干问:“那道围墙就不管它了?” 耶律大石沉吟道:“靠现在这几千兵马,根本奈何不了他们!你且好生防范,一边固守武清,广派谍报查查这批人是什么来历!同时派人驱遣民夫,沿着那围墙外围,再筑一道围墙,把他们圈起来。我看这批人似乎没有进取之意,若能靠这道围墙保得一时平安,那就万幸了。” 当耶律大石跟萧干交接兵权时,杨应麒也接到了大辽中京已经攻陷的消息,不由得喜出望外道:“这中京陷落的时机正巧!中京一陷,辽主必然南奔。北面战事吃紧,他多半就没心思来管我们这东南小患了。好好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容些,先把船坞弄起来!” 欧阳适道:“大辽怎么变得这样不堪!好歹中京也是一座重城。国主发兵才多久,这便陷落了?” 曹广弼叹道:“你常在南边,所以不知道大辽政局糜烂到什么程度!耶律余睹降敌!这是何等大事!但从这事发生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契丹在西北的防务竟无多少更改增益,这不是把胸膛敞开了让人家砍么?辽人能战之将已经不多,北路军士气又极低落。再加上防务虚实尽在我们掌握之中,他们要是不败,才是怪事!” 三人谈论了一会北线的战事,随即重新议定这个新港发展的规划。果然几天过去,契丹人没有发起大攻击,却开始在数里外筑起另一道围墙。杨应麒笑道:“他们居然用这笨法子防我们,看来是没有主动来进攻的意思了。” 欧阳适问道:“那我们是否派人去骚扰他们,让他们筑不起来?” “骚扰?为什么要骚扰?”杨应麒道:“我只希望他们把那道新墙筑得结实可靠些。” 欧阳适怔了一下,随即也笑道:“不错不错!哈哈!哈哈!” 曹广弼道:“看来这边没什么大战了,我也来了很久了,该回辽口了。” 杨应麒道:“我也该回津门了。” 欧阳适问:“你们都走了,这个还没成型的港口交给谁?” “自然是你。”杨应麒道:“流求的局面已趋平缓,日常海务又有正汇兄打理着,四哥你不如就暂时把大本营安在这里。我发现你跟宋官打交道很有一套。” 杨应麒这话正中欧阳适下怀!脸上却有些不情愿的样子,不过终究还是应承了。曹广弼和杨应麒走后,欧阳适整个人跳起来,对着港口大笑道:“这里是我的天下了!” 他的副手奇道:“这个小港口又不是什么要紧地方,四将军为什么这么得意?” 欧阳适笑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一面让人催辽口、津门、流求的物资加紧加倍运来;一面亲临工地,督促工兵民夫增修城防;又每日家到曹广弼留下的八百精兵处巡视,嘘寒问暖——不过最重要的一件事则是打开大宋和大辽的走私门路。 沧州这边事情好办,李应古表面上正气凛然,实际上却满肚子的小算盘!他在幕僚的怂恿下大开后门,而且由于罗贤齐“放长线钓大鱼”的建议,对往来商人的盘剥也克制在商人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大宋河东、河北地区本多大族,近年来大宋经济不景气,他们的资本都死在手里没法滚活。听到塘沽开港的消息,联想起登州方面的前例无不暗中雀跃。说来真是讽刺,在这动乱四起的年代,本已死气沉沉的沧州竟然在一个贪官的领导下活跃起来!如果换了一个忠直的循吏来做守臣,商人们反而不可能得到这样的自由。 而往北的商路虽有一道围墙隔开,但数千纪律不甚严明的军队,哪里看得紧这长达二十余里的门户?商人们或冒险翻过围墙,或从远僻处挖地道偷过,或从离围墙不远处造船下海偷渡,或干脆贿赂看守兵将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总之一句话:这些商人就像闻到蜜糖的蚂蚁,利用各种神通将金钱货物从这道围墙的两端搬来运去。 如今的汉部,已不是当年的汉部。五年前津门才开港的时候,汉部更多的只是作为一个中转地,在货物流转的过程中捞到一些好处。但今日之汉部,内部已经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经济体系,甚至琉球与津门之间就存在一个大宗交易的境内市场。汉部不但农产品供应辖区全体人口有余,而且手工业也不再集中于琉璃等奢侈品,辽南的毛纺织品、流求的棉纺织品,以及山茶、蔗糖、蜜、腊、药品、山货、海产等等,在大宋和大辽都很有销路。 地域之间的经济交流导致的结果通常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单向输入和输出,而是在交流中产生新的财富!这个杨应麒命名为塘沽的新港在欧阳适的主持下不但军备日渐完善,而且还逐步成为南通大宋两河、北通大辽燕云的走私中心。不仅已经迁到辽南的燕云籍商人赵履民、刘介等家族蜂拥而至,就是因为清阳港崛起而浮出水面的宋籍商人也纷纷进驻。李应古固然在坐收巨利后大开后门,而耶律大石的那堵围墙也没能挡住汉部经济影响力的渗透。 杨应麒走后不久,邓肃就来了。这个带剑横行的书生欧阳适是第一次见到。两人的气质、性格都不是很合得来,但邓肃是曹广弼十分看重的参军,欧阳适守住塘沽需要辽口陆军的配合,对邓肃便礼貌了三分;而邓肃对这个和曹广弼平起平坐的四将军也是以礼相待。两人各办各的事,才刚刚建港的塘沽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但欧阳适住在船上,邓肃住在岸上,除了公事竟然从不见面。 塘沽建设起来以后,渤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成为汉部的“内海”,汉部在燕云两河地区的影响力不再仅仅是单纯的间谍行为,而是经济力量、社会力量、政治力量和军事力量互为作用的综合影响力。而直到这时,能深刻了解这颗“小钉子”可怕潜力的人依然寥寥可数。 李应古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自己越来越大的积金篓。汉部与契丹对塘沽的争夺战他和王瑰虽然没有直接见到,但后来从民夫的转述中还是知道了一些情况,两人对汉部的战绩都十分震惊。但李应古竟然因为欧阳适的友善态度而对此十分庆幸,认为多了这么一支强大的力量在身边有助于沧州的防务!更令他高兴的是欧阳适把一些契丹俘虏送给了他,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马上上报称捷,冒称契丹无故犯界,幸而当今圣上洪福齐天,又有童太师从中指点,沧州兵将上下一心,乃将辽将耶律大石击退,斩首五千,俘敌数百云云。奏表一上,满朝称贺,都道是北伐必成之先兆。道君皇帝与童贯也更生欺辽之心,以为辽国灭亡在即,燕云旧地唾手可得。 由于消息阻隔,阿骨打对塘沽的情况反而不甚清楚,虽然杨应麒让邓肃起草了一份奏折夹在众多军务奏折中送往会宁,但那份奏折写得实在太简略了,大意云:“天辅五年冬,有本国商船漂至渤海西岸,为辽人所迫。遣水师数百人救护之,因势就利,辟船坞水寨,作通商扰敌之用。” 第一一七章 楚州传噩耗 大宋宣和四年,金天辅六年,春,女真都统斜也攻克大辽中京。辽主耶律延禧逃往居庸关,但遁亡之际,他仍然不忘打猎取乐。耶律余睹引兵直逼辽主行在,辽主不敢进入离斜也兵锋较近的燕京,而是听从萧奉先的建议,西奔退守云中。 在这场战争中,完颜氏小一辈的宗望锋芒渐盛,而兀术等小将也崭露头角。但他们的光芒——甚至连老一辈的宿将也算上——全都被宗翰盖过了。已经进入中年的宗翰,在这场大战中显示了极高的军事才华,虽然这次伐辽的统帅是斜也,但整个战争的从策划、推动到后期对整个军势发展的引领,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都是宗翰。在他手下,无论是刚刚降附的耶律余睹还是桀骜不逊的萧铁奴都才尽其用。中京攻克后,阿骨打怕前锋孤军深入,态度转归谨慎。但宗翰见事可行,促斜也进兵,先败辽将锡默,再取北安州,兵锋所及,直迫大辽西京路。 “这连番大战的庙算,宗翰做得极好!”折彦冲对“病愈归军”的曹广弼道:“与之相比,我也有所不及。” 曹广弼淡淡一笑道:“大哥过谦了。” 由折彦冲口述的战局详况笔录送到津门,杨朴看了赞叹不已,杨应麒亦自佩服,而陈正汇则默然不语。杨朴见状冷笑道:“我大金打了胜仗,陈大人不高兴?” 陈正汇目光一闪,淡淡道:“我可惜的是大将军英雄无用武之地!” 杨朴的挑衅极为狠辣,陈正汇却封得圆转无隙,既没违心话,也不落半点口实。杨应麒笑了笑道:“咱们汉部只要上下一心,稳住了后方,便能确保大哥永立于不败之地!百战不殆可比一两次大胜难得得多!” 杨陈两人都低了低头,道:“七将军说的是。” 三人正说公事,忽有一封加密急报呈上,杨应麒拆了开来,竟看得怔了。杨陈两人见他如此,杨朴忙问:“北线战况出什么意外了?”陈正汇则问:“辽军又犯塘沽了么?” 杨应麒将急报折了,似无意让两人看,杨陈两人见了更是疑心大起。尤其是杨朴,这些年杨应麒早已将他当作心腹,就是再紧要的军政大事也很少有刻意瞒他的,这封急报究竟说的是什么,竟让杨应麒如此反常? 杨应麒犹豫片刻,对杨朴道:“朴之,我有些私事想与陈大人说。” 杨朴心头疑云更甚,却也不好多问,点了点头出门去了。他出去后陈正汇问:“七将军要面责正汇么?” “不是。你又没犯错,我哪里会责你?”话是这样说,但杨应麒却没继续说下去。 陈正汇等不到杨应麒开口,心中狐疑又深了几分,忍不住又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请七将军明说吧!” 杨应麒道:“说这件事情之前,另有一件事,还请正汇兄见谅。汉部元部的规矩,对新入元部的要紧人物都有一番摸底的调查,此事正汇兄想亦知道。” 陈正汇点了点头道:“汉部派人去调查我家人了么?我陈氏内外顶天立地,何怕人查?” “不是这个意思……”杨应麒叹道:“陈了翁为人,天下谁人不知?这次派去的人本来只是走走过场。不过……唉,直说了吧,派去调查的人到了楚州,因闻了翁正在病中,怕有个意外,便留下守候……” 他还没说完,陈正汇脑中已经嗡嗡作响,惊叫道:“家父……家父病得重么?” 杨应麒道:“怕是有些重……” 这句话钻入陈正汇耳中,更是搅得他心乱如麻,颤声道:“七将军你别诓我,家父究竟得了什么病?” 杨应麒这才将那张纸给陈正汇看了,陈正汇两手发抖接过来,见上面写道:“陈瓘重病,或不豫。”下面便是一张药方,这个时代博学士子多有略晓医理者,陈正汇也是这般,因此一见就知是一张“尽人事”的方子,马上知道父亲快不行了。他本性孝善,从小接受的又是极为正统、极为严格的忠孝教育。这几年虽然流浪海外,不见父母之面久矣,但那是因为忙碌公事,心中有了寄托,才能将这些私人情感暂时放在一边。如今忽然传来严父的消息,却是一通噩耗!叫他如何不惊恐?惊恐中又夹杂着对家人的愧疚,愧疚中又包含着游子在外日积月累而成的念家病,几种情绪交相作用,犹如几股巨力合在一起直撞他的胸膛,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杨应麒大惊,叫了几声,陈正汇支吾咿唔竟不知作何语。 杨应麒惊惶更甚,忙唤燕青送他回府,又让人飞马去请李阶到陈正汇府上去劝解。 陈正汇走后杨朴进来问道:“七将军,陈大人出什么事了?” 杨应麒叹道:“他父亲病重,怕不行了。” 杨朴惊道:“有这等事!”顿了顿道:“朴之和陈大人政见颇不合,但无私怨。一场同僚,自当彼此关心。但朴之看陈大人是极孝之人,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一时间难以理政了。无论陈大人是否回大宋料理家事,七将军都应早作准备。” 杨应麒拿正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找人顶替他的位置?” 杨朴却摇头道:“只怕汉部一时找不到能顶上去的人!” 杨应麒哦了一声,对杨朴能这样回答心中欣慰,问道:“你替他兼着,如何?” 杨朴苦笑道:“海上事务,在陈大人手里是越做越细、越做越深了,要我上手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杨应麒点头道:“也是。咱们汉部底子就是浅,一个萝卜一个坑。海务的架子正汇兄已经搭起来了,但总理方略的人,一时还真找不到。” 杨朴道:“没办法,七将军你只好亲自上了。” 杨应麒一听大皱眉头,摇了摇头,不再提此事,与杨朴一起将其它政务大略安排了,便往陈正汇府上来。 这座府邸是陈正汇未来之前杨应麒便命人修建的,出钱的却是欧阳适。府邸造得不小,但因为陈正汇的家人都不在,因此反而显得冷清。 进了陈府,李阶早已到了,正与陈正汇相对饮泣,各不成声。陈正汇见到杨应麒,连礼见也忘了,冲过来便道:“七将军,正汇心神已乱,难以助七将军理政了,还请七将军放正汇回家一趟,以尽人子之孝。” 杨应麒见他这个样子,心道:“也是个有心肠的人。”安慰道:“正汇兄别这样,这事我自有安排。你回去照顾父亲是人子因有之义,不过你得答应我,要收拾好情绪才去。不然不但我不放心,令尊见到你的样子岂不平添担忧?” 李阶道:“七将军,姑丈于我,尊之为师,亲如严父,请允我同行。” 杨应麒道:“正汇兄回去,海务的担子由我暂时顶着。若你也回去,朱虚山可怎么办?” 李阶道:“遽闻此事,李阶哪里还有心情讲学?” 杨应麒道:“讲学不讲学是一回事,但若你们两人忽然都不见了,只怕大宋来的官吏士子要起不必要的疑心。所以还得请进祖兄勉为维持。” 李阶犹豫许久,这才点头答应。在杨应麒的安排下,陈正汇由燕青护卫着,从津门出发,入登州清阳港,扮作几个商人朝楚州而来。陈正汇在汉部已经是显贵人物,但到了大宋,却仍是一个不能公开身份的罪臣,因此不能光明正大前往楚州。 海上乘风破浪,路上晓行夜宿,陈正汇恨不得两肋插翼飞到父亲身边,但出发前他答应过杨应麒路上一切都听燕青安排,燕青又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相劝,好容易才说服他定心缓行。他们出登州后本本分分地以一行小商人行径南下,一路倒也无事。 宋人重孝,士子受孝道之陶熏非后人所能想象。但陈正汇毕竟是经过风浪的成年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震惊伤心后便慢慢平静下来。虽然满心仍牵挂着父亲,但长路慢慢,途中不免将一些心思放在眼前的所见所闻上。 他离开大陆已有十年,大宋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其实已经模糊,甚至因为怀念而有些美化了。但凡有心用世的人,没有不对眼前社会现状不满的——因为任何社会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而热心者对弊端的敏感常常会压过对良性因素的关注,这一点也是推动他们去改进这个社会的动力。 陈正汇入汉部的三四年来,对汉部内部许多事情也是积累了一肚子的不满,再将之和心目中那美化了的大宋相比,便很容易得出汉部“根基毕竟太浅、胡风终究过重”的结论来。 可是一出登州,一个真正的、比他离开时恶化了十倍的大宋终于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一路上面有菜色的人民让他感到悲悯,四处出没的盗贼让他感到忧患,而设置重重关卡盘剥往来商人的贪官污吏尤其让他感到愤怒!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习惯了汉部内部简便高效的政府、独立公正的司法和井井有条的社会秩序。从登州到楚州的几百里路程才走了一半,陈正汇便害怕起来。不是害怕路上会出现什么意外的危险,而是害怕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会发生颠覆性的改变! “难道我错了么?” 近半年来他回归大宋的心其实已经很淡了,不过仍然执着于某种似是而非的政治理念,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政治理念。在这种理念的引导下他始终和杨应麒保持距离,可现在几百里路走下来,他竟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这个上司。那是一种政治上的知己感!对一个在政治立场上有坚持的人来说,有什么比拥有相同目标的人更为难得呢?他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这片大地都能实现津门与流求那样的秩序……可他没有想下去,他在害怕,可有些思绪仍然是他不能控制的。他忽然隐隐猜到杨应麒一直以来对他这么宽容的深层原因了:因为汉部文官集团的势力与武力集团相比还很脆弱,想要在决策层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必须抱团,而在汉部八首脑里面,杨应麒是最能代表文官集团的旗帜!别有居心的人也许会投靠和自己相性不合者来攫取利益,但是有野心要做一番真正的政治事业人,却多半会被政治目标相近旗帜所吸引。 “他没有对我出手,反而对我如此纵容,难道是因为……他在等我?”陈正汇摇了摇头,终于克制住了不再去想。 到楚州了。 这里冷落着一个被大宋朝廷忘记的老人,经历了这些年的放逐生涯,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的人生观念是否有所改变。 “父亲……”陈正汇心里呼唤着。 而就在这快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忽然犹豫起来。燕青说过,万一在他们到达前陈了翁就去世了,汉部留守在楚州的人会在北城门外的柳树上系上一帆白布,好让陈正汇在进城之前有个心理准备。走到城门边的陈正汇搜寻着,北城门外果然有几株病恹恹的柳树,树上什么也没有——“还好……”他松了口气,却拉住了马,左右踏踏,竟不进城。 “陈大人,快进城吧!”燕青催促着。他对于陈正汇前半段路程急躁,后半段路程踟躇的态度感到奇怪。 燕青很聪明,对生活中的人心人性把握很到位,可他毕竟不是陈正汇、杨应麒这个领域的人,所以有些时候便没法真正理解他们。其实现在陈正汇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把握不准。 “嗯。”他回答着燕青的话,牵马进城。 汉部自有一个接应的密子在前引路,引到陈了翁所居的院子前面便鞠了个躬消失了。 燕青道:“陈大人,我去敲门。” “不。”陈正汇止住了他,燕青以为陈正汇自己要去敲门,谁知道这个奇怪的上官却只是打量着这座有些残旧的院落发呆。 呀的一声,一个皱着眉头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见门外站着六七个人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把目光集中在陈正汇身上,打量了许久,终于难以置信地试叫道:“表哥?” 陈正汇也看着这个年轻人,打量了许久,也试探着道:“阿郁?” “表哥!真是你!”年轻人冲了过来:“你……你怎么会来?是收到我的信了么?” “信?” “嗯,我昨天才托人给大哥寄过去的……啊!我真是糊涂,昨天才寄,怎么可能你今天就到!” 这个称陈正汇为表哥的年轻人,正是陈正汇的表弟、李阶的弟弟李郁。陈了翁仕宦在外,这两年正是由他在跟前伺候着。 表兄弟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陈正汇握紧李郁的手,担忧地问道:“我爹爹的身子……怎么样了?” “这……” 见李郁欲语还休的样子,陈正汇便知病情果然难愈,尽管一路上早作了心理准备,这时却仍忍不住垂泪问道:“他老人家……还清醒么?” 李郁点了点头道:“还清醒,每日都让我读些诗书给他听。不过已经下不得床了。” 陈正汇闻言捶胸哭道:“不孝子!不孝子!” 李郁在旁跟着垂泪,燕青则赶紧来劝,低声说道:“陈……先生!你这样子,叫老大人看见怎么安心?” 陈正汇这才忍着收泪,燕青又取了一条毛巾来让他擦脸:“先生,打起精神来。莫要让老大人担心。” 陈正汇点了点头,李郁则看了燕青一眼有些疑惑,燕青主动道:“我们几个是陈大人的随从,一路伺候到此。” 李郁因为李阶的关系,对陈正汇在海外的事情略有所知,便只当燕青是表哥的下人。 陈正汇对李郁道:“给他们安排个屋子,我……我进去看看。” 李郁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不。我自己进去。” 两人退开大门,院子里有两个老家人,看见陈正汇等进来都有些吃惊。李郁摇了摇手让他们不要多问。陈正汇顺着表弟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在满院药香中扶着栏杆慢慢走近房门,在门外停下,按着房门不敢推。 正犹豫着,屋内传来一个疲弱苍老的声音:“怎么会有骡马声?门外是谁?是刘贤弟么?为何不进来?” 陈正汇听见老父声音,喉咙中犹如吞了一口盐水,呃呃了几声竟说不出话。 门内一阵沉默,过了一会,陈瓘的话声才再次响起:“是汇儿么?” 第一一八章 进退重思量 听老父竟然猜出是自己,陈正汇再也忍不住推门冲了进去,跪在床头叫道:“爹!孩儿……孩儿……” 陈瓘看见陈正汇,反应却有些奇特。一张皱巴巴的脸肃然片刻,才稍稍展颜道:“我昨日才准郁儿给你们通个信,你怎么能来得这么早?” “我……我……”摸了摸陈瓘皮包骨头般的左手,哽咽道:“爹爹你……这……” 陈瓘伸出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道:“人总该有这一程的。只是没能见到河清麟现,甚是抱憾。” 陈正汇怔了一下,说道:“爹爹,那些事情您就别挂心了。” “哦?”陈瓘道:“你的意思,是寄望于你们了?” 陈正汇道:“孩儿尽力而为。” 陈瓘道:“尽力?如何尽力?”他见这句话竟把陈正汇给完全问住了,又问道:“刚才的骡马声……” 陈正汇道:“是跟孩儿来的人。” “跟你来的?”陈瓘问:“是你的下人?朋友?还是那个汉部的吏员?” “是……是汉部的吏员。” 陈瓘哦了一声道:“这么想来,你来得这么及时,也是从汉部得来的消息了?这楚州也有汉部的人?” 陈正汇脖子硬了一下,终于点头称是。 “了不起啊。”陈瓘道:“汉部对我大宋,竟然深入到这个程度了!莫非我大宋每一个州县都有他们埋伏的人了?” 陈正汇忙道:“没爹爹说的这么利害。汉部的密子,主要是契丹燕云一带多一些,大宋境内,对京东东路、福建路两处也比较用心。其它地方就不怎么样了。楚州这里有人,是因为孩儿的缘故。” 陈瓘点头道:“原来如此。不错,这样才合理。你们崛起才几年,哪里能将耳目布满大宋的万里疆土呢?” 陈正汇听到“你们”一词心里咯噔一下,叫道:“爹爹!你……你在怪孩儿么?” 陈瓘笑了笑道:“你怕和你现在的同僚并称么?” “这……” 陈瓘又道:“你离开我身边已经很久了,父子之情或许未变,但你心中的君臣之念,我可就不清楚了。” 陈正汇大感惶恐,挣扎着跪下,顿首道:“孩儿在海外虽居要位,岂敢片刻忘怀父亲的教诲!” 陈瓘道:“当真如此么?那为何所作所为,并不见有利于天下苍生之事,唯见助女真征伐逐鹿而已?” 陈正汇慌道:“大宋上下自昧自蔽,实不知天下大势早已大变!父亲大人困顿楚州,所以对北国之人、北国之事恐怕也知之有误。” 陈瓘转过头来,直视儿子双眼,陈正汇不敢回避,咬着牙眼含泪水道:“请父亲大人明察!” 陈瓘已经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但眼中神光湛然,单看这双眼睛万万不像是一个垂死老人!而陈正汇呢?泪水流尽后,便是赤子对父亲的亲敬和仰慕。但陈瓘却没有被儿子骗到,嘴唇稍张,直刺其心:“你心虚!” 陈正汇身子一震,便听父亲又道:“你在怕什么?怕什么被我知道?” 陈正汇啪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看到儿子这个样子,陈瓘也不禁有些心软。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伏在地下,各自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声敲门声响过后,李郁走了进来,口中道:“姑丈该吃药了。”待看清屋内的情景,不禁愕然。 陈正汇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李郁不敢多问,绕过去,喂陈瓘把药喝下后,才听陈瓘问:“你表哥带来的人呢?” 李郁道:“已经安排在后院。他们带来了许多药材金银,收不收?” 陈瓘道:“不收。” 李郁应道:“是。” 陈瓘又目视伏在地下的儿子,对李郁道:“扶他起来。” 李郁扶起陈正汇,暗中捏了捏他的虎口,鼓励他坚强。陈瓘对李郁道:“你到外面看着。”等李郁出去,又问儿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陈正汇颤声道:“我怕自己将来会违背父亲的教诲。” 陈瓘哦了一声,问道:“因什么而违背?名利么?生死么?时局么?” 陈正汇道:“不……因为一个人。” 陈瓘问:“什么人?” 陈正汇道:“杨应麒。” 陈瓘的眼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儿子的双目,仿佛是用眼睛在听话:“他对你很好?” “我不知道,但我近来总感觉我的作为他都清楚,但他竟然没有遏制我的意思,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在等我主动去找他。” “哦?他希望你向他投诚?” “这……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什么?” 陈正汇抬起头来,说道:“父亲,这个人,要的也许并非逐鹿天下。” “那他要的是什么?” “也许……也许他只是在等孩儿去理解他的作为。” “他什么作为?” “他……也许他是想矫正自秦以下千余年来以法术乱正道的弊制。” 一直很淡然的陈瓘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全身一震,问道:“你说什么?” “我看他行事,着眼点似乎不在权,而在制。只是他学力不足,所以有些事情做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陈瓘沉吟半晌,吃力地抬起手来,招儿子上前道:“过来,跟我说说这个杨应麒的事情。” 陈正汇跪行向前,伏在床边,握紧父亲的手,从汉部出死谷前后的大事说起,为陈瓘一一讲述。他说得不快,每逢陈瓘低眉沉思便停下,直到父亲眉目再展方继续述说。这一席话好长,虽然陈正汇已经删繁就简,却仍说了一个多时辰。儿子固然说得口干舌燥,父亲也听得极吃力。不久夕阳西斜,李郁拿了油灯、粥、药进来,父子两吃了,陈瓘小睡到半夜,便又醒来,让陈正汇继续述说。 李郁心道:“听这等要紧事务,大费心力!姑丈已是油将尽、灯将枯,如何经受得起?”但听话的人既不恤身,李郁便都不敢劝阻,陈正汇也不敢不说。 说完汉部发展的脉络,陈正汇又说起杨应麒的天地自然之学。父子俩谈的本是政治话题,为何突然扯到自然问题去了呢?要知在中国固有哲学中,政治社会与天地自然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杨应麒对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等宇宙观念虽然只是停留在浅近、笼统阶段,但对李阶、陈正汇等人造成的冲击却极大!大到足以颠覆他们的某些历史观!对陈、李等人来讲,这些宇宙理论听起来异想天开,但因为杨应麒身处高位,学识广博,日常讲学之风也颇为严谨,因此便不敢轻易否定,而且以他的这套理论来检验航海之学、天文之学也无不丝丝入扣,更增加了这套说法的可信度。 中国传统的学者不似欧洲僧侣,对于大地为圆、天外有天的理论接受起来竟无甚困难。陈瓘听到宇宙大爆炸处便暗暗颔首,认为与先贤所传太极图之妙理暗通。他心力本来甚倦,但听到这里竟然精神奕奕。 好容易等陈正汇讲完,陈瓘叹道:“这人绝非胡种,已无可疑。只是他的师承学脉从何而来,大可推敲!”想到深处,眉头拧成一团。陈正汇和李郁看得心疼,却不敢打扰。终于陈瓘睁开眼来道:“笔墨,笔墨!”叫了两声,忽然晕厥过去。陈瓘这一晕厥,慌得他儿子外甥赶紧急救,掐人中,灌参汤,好容易老人家悠悠醒转,陈正汇哭道:“孩儿该死,不该用这等烦心事来扰父亲大人。” 陈瓘一笑,一时却没力气说话。闭上眼睛休息到鸡鸣,对儿子关心自己身体的话毫不理会,直入正题道:“你说的对,北方之事,均已经非我辈所料想。即使我与你易地而处,恐怕对汉部之事,也是难以抉择。汉部内部的争端,已不是权力之争那么简单。折彦冲心中既有华夷之辨,甚是难得。而这个杨应麒亦不可限量。汉部之事,已不是一句内外之别、君臣之道所能概括。我老了,也没法给你立个定论,一切只能由你们凭良心办事。” 陈正汇和李郁听到这里都跪下道:“不敢忘父亲教诲。” 陈正汇想了想又道:“孩儿不敢泯灭良知,只是在海外甚是痛苦,行事之际,不知当遵汉贤经义,抑或遵近贤经义。” 陈瓘斥道:“糊涂!迂腐!什么汉贤近贤!君子掌权,畏《春秋》之笔便是良心!《春秋》以下,俱是后进弟子门外之学。” 李郁还不怎的,陈正汇却是心头剧震。又听父亲道:“我是你父亲,向来对你很有信心,但自从由他人处辗转得知一些你在海外的作为,也不免怀疑你为名利生死所诱,何况别人?如今听你一席话,才知道你的苦处。你的行事未必全对,但那也不是立志不坚,只是见事不明而已。只是你能取信于我,却未必能取信于士林。” 陈正汇听了大哭道:“只要父亲能谅解孩儿,孩子此刻就算死了也无憾了。” 陈瓘道:“道德之性,需磨之磋之,一日不可废。我此刻只是信你的现在,将来死了,还要在九泉之下观望你的将来!” 陈正汇哭道:“孩儿纵然九死,不敢欺父欺天!” 陈瓘点头道:“好,好。扶我起来。郁儿准备笔墨。” 陈正汇惊道:“父亲你要做什么?” 陈瓘道:“我要写几封书信。” 陈正汇忙道:“父亲口述,孩儿执笔。” 陈瓘摇头道:“不!这几封信必须是我亲笔写。否则如何见信于人?扶我起来!”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但语气之坚定却不容两个子侄抗拒,陈正汇只好扶他起来,李郁移来桌椅,铺纸磨墨。陈瓘伸手拿笔,手竟是颤个不停。但他也不着急,眼睛静静地看着笔端,直到手稳了下来,这才对陈正汇道:“你出去。” 陈正汇怔了一下,不敢多问,起身出门,在门外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李郁开门出来道:“姑丈歇下了。” 陈正汇进门看时,笔墨都已经收起,陈瓘双眼紧闭,头上稀稀疏疏的头发竟比昨日更枯萎了几分,心中凄然。 李郁在旁道:“姑丈写了七封信,其中两封是交给你的,另外五封让我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后亲自去送。姑丈又说,让你……让你不必守三年之孝,心中怀之便可。”说着取出信来,却都已经封上了印泥,陈正汇扫了一眼,看见了两三个名字,均是与父亲交好的当世大儒,哽咽道:“父亲是怕我无法取信于士林,这才不顾病体,为不肖子沥血呕心。”跪在床边,再也不肯离开片刻。 陈瓘这一睡下便没再清醒,偶尔睁开眼睛,瞳孔中也是一片迷茫,见儿不知是儿,见甥不知是甥。燕青大把花钱,但千金万贯的灵丹妙药、人参茯苓灌下去也不见好转。众人都知他大限近了,只是等着阖眼之时。熬了三天,终于陈瓘嘴巴苦张,似有言语,陈正汇凑近前去,才听见喉音如缕:“欧阳等……武夫……耳……非文……士……难遂汝志……必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釜底……抽薪……以襄……麒……” 语音渐低,终于不可再闻,李郁一直把着陈瓘的脉搏,哭道:“表哥,姑丈……去了……” 陈正汇握着父亲干枯的手坐倒在床边的地上。他没有哭,只是望着东北,念叨着别人听不见的话。 大宋宣和四年春,陈瓘卒于楚州。对于这个人的死,汴梁肉食者无人关心,他们此刻盯紧的是那些对辽人步步进逼的女真蛮族。 其时宗翰驻兵北安,遣萧铁奴等人攻略附近州县,俘获契丹重将后知道辽主已是众叛亲离,西北、西南两路兵马均羸弱不能用,便遣人报元帅斜也,促他进兵。 由于出兵时阿骨打嘱咐克中京后当谨慎从事,以免仓促而遭大败,所以斜也传令宗翰,让他驻马待议。 宗翰对完颜希尹等道:“将在外,临事从权!”先斩后奏,下令进兵,然后再派人到斜也处报知:“初受国命,虽未令便取山西,亦许便宜从事。今辽人可取,其势己现,一失机会,后难再图!今已进兵,当以大军会于何地,幸以见报。” 斜也犹豫不决,宗雄劝斜也道:“粘罕接连两次遣使前来,想必不是轻率图功。而且他既已起兵,若我等不往接应,反而是陷他于孤军深入而不顾!”斜也这才定策,起兵与宗翰会师。两军会于羊城泊,宗望、宗弼率百骑先进,萧铁奴继之。一路追亡逐北,袭辽军主力于白水泊,一日间辽军三战三败。辽主一路上风声鹤唳,连弃辎重,以轻骑逃入夹山。 萧铁奴尾随而至,路上忽有侦骑报道:“将军!前面有契丹败兵绑了三个大官来请功。” “哦?”萧铁奴叫道:“带上来看看!”军士带到跟前,却是一老二壮,问那来请赏的契丹军士道:“这三个是什么人?” 那契丹兵道:“这个老的,是北枢密使萧奉先,这两个是他儿子萧昂和萧昱。” 萧铁奴惊呼道:“萧奉先!”用马鞭抽了那老者一鞭:“就是他?” 那契丹兵答道:“是。” 萧铁奴笑道:“哈哈,你真的是权倾北国的大辽枢密萧奉先?” 萧奉先甚是尴尬,不愿否认,却又不敢承认。 萧铁奴又问那契丹兵:“你们怎么捉到他的?是不是耶律延禧也在左近?” 那契丹兵道:“没有,契丹大队已经离开两天了。” 萧铁奴奇道:“这就奇了,难道这萧奉先会留下断后不成?” 那契丹兵道:“启禀将军,是皇……是那耶律延禧走着走着,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指着萧……这萧奉先说:‘我失去天下,都是你们父子误我!今日本要杀你以平民愤,只是国势如此,杀了你也无补于事!’便把他们逐出大队,不令随行。” 萧铁奴更是奇怪:“他到现在才知道是谁误了他啊?哈哈,我听应麒讲故事,说当年吴王夫差也是等到走投无路才发现他的宰相是奸臣,怎么天底下的事情都这么像啊!”又喝问道:“谁是萧昂!” 两个青年中年纪较大的那个被萧铁奴一喝,吓得瑟瑟发抖。萧铁奴笑道:“原来你就是萧昂!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萧昂畏畏缩缩地抬头,看清萧铁奴的脸后一片迷茫。 萧铁奴冷笑道:“不记得我了么?当年在乌古部,你可把我的伙伴们害得好惨!” 萧昂喃喃道:“乌古……啊!是你们!” 萧铁奴哈哈笑道:“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一直和契丹作对的汉部,就是当年冲你车驾的那几百人马么?可怜,可怜!” 萧昂颤声道:“将军饶命,当年实在……实在……实在不知将军的神威啊。” 萧铁奴哼道:“我是不会怎么样你的,不过狄叔叔他们可就难说了。” 吩咐下属将萧奉先和他的次子绑到斜也处领功,将萧昂押到折大将军处听候发落。 第一一九章 棋局大逆转 萧铁奴的部属押了萧昂到折彦冲处,折彦冲想起当年同伴的惨事怒火中烧。汉部出死谷后曾遭三难:第一是宋边受拒,第二是遭遇萧铁奴,第三是乌古叛友。这三件事都几乎把汉部逼入绝境,而后两件事均和萧昂有关,尤其是在乌古,狄喻带过去的人马损折近半,是汉部立部之前伤亡最惨重的一次,在汉部的实录上被书为“大难”,所以汉部的元老部民提起此事无不对萧昂和乌古部恨得牙痒痒的。 折彦冲提起三尺长剑,就要斩了他,曹广弼拦住道:“汉部军令,严禁杀俘!” 折彦冲道:“这是报仇,怎么叫杀俘?他又不是寻常士兵!” 曹广弼道:“就是要杀他,也得按规矩来。再说,与他仇恨最深的是狄叔叔。” 折彦冲醒悟过来,派人将萧昂送往津门。杨应麒听说是捉了萧昂,命人提上前来,对杨朴感慨道:“当初汉部发轫之时,兵不强,马不壮,流浪于长城内外、大漠南北,惶惶不可终日。就连萧昂这样的软脚虾也怕!当其时,又有谁知我们能有今日的事业。”手一挥,命人押到狄喻府上去。 狄喻根基本厚,在相助阿鲁蛮一战中身受重伤,留下了病根。后来在死谷中静养数月,才渐渐恢复过来,但随后便千里奔波,身体情况又转恶化,尤其是在乌古一役惨受折磨,从那以后他的武功便再无法恢复到盛年时的五六成。前几年拼着年纪不算太大,在许多场合还能活动活动,但近两年旧伤复发,便卸了军职,来到津门静养。他三年前娶了张玄征的一个寡妹,生下了两个儿子,赋闲在家,伴妻弄儿,心灵有了寄托,建康状况又有起色,只是早年的雄心壮志却已在最近这次病苦中消磨殆尽。这日忽见杨应麒的属下押了萧昂过来,又勾起了旧仇! 但他毕竟年纪较长,和折彦冲等不同,看见萧昂非但未起杀念,反而大起唏嘘之叹,对押萧昂来的官差道:“此人不是我的仇人,是汉部的仇人,该如何处罚,押到法官处听候吧。” 汉部的司法体系,由于杨应麒的促成,从一开始就有独立司法之传统。当时部族新兴,折彦冲、杨应麒等人都有自己不至于犯法的自信,而全部方兴未艾之际,部内权贵犯罪事件也比较少,因此便没留下什么权贵干法的恶性事件。 举部南迁以后,司法案件日积日多,司法程序日渐复杂,法律条文日益严密,这才开始出现专门的司法系统。李阶北来后整理汉部旧日的案卷,结合北国的传统和宋律,编订了一部新律。杨应麒拿到手后将其中太过繁缛和不切实际的部分删除,又添入限制部族首脑权力的若干条文,并将司法独立提到极显著的位置上,开宗明义便是不许汉部首脑,成为汉部部民的第一部成文法。又当场推选了狄喻为最高司法团的最高法官,从政务上退下来的张玄素为次席法官,汉部的元老部民胡茂为庶务法官。 最高法官并不处理日常事务,只是作为一个象征性的威严存在;次席法官负责督导下统的各层司法系统;庶务法官则是协助前面两位法官处理文书事宜、统筹案卷存档的职位。 这三个人在律学上其实都是门外汉,坐上这个位置主要是因为他们资历以及道德受到部民的信任,本身处理案件的能力未必胜过这几年在基层做具体司法事务的青年法官们。但在现阶段,这样一个粗糙的构建已经可以满足汉部的律法需要了。 这时杨应麒的属下听了狄喻的话,便押了萧昂前往津门的法庭,津门法庭的第一法官是个渤海人,次席是个高丽人,助理法官是个福建人,都是三十岁上下、未曾经历过千里“远征”的青年,看到这个案子不由得蒙了。他们向来处理的大多是部内的事宜,涉外的事情按传统是归入军务,由军方直接处理。萧昂的这个事情与其说是判案,不如说是报仇,这可该如何处理?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求见张玄素询问,张玄素也不知如何是好。助理法官见状,便建议去问“朱虚先生”。 朱虚先生李阶拿到宗卷后皱眉道:“狄大人糊涂了!这事不该交给津门法庭的。咱们汉部的民事律法里还没有相应的条文。” 青年法官们便问该如何处理,李阶道:“你们是法官,所以处理案件本不该来问我。不过这事有些麻烦,我给你们个提议:法不回溯,令不二行,这萧昂杀害汉部部民是我们的律法颁布之前的事情,杀人的地方又在汉部统辖地以外,所以用咱们的民事律法便很难处理。但汉部行事之传统,向来是‘以直抱怨’。何谓直?人若犯我,循天理报之谓直!这萧昂杀害汉部的亲人,便是汉部的仇人。此事当由折大将军或者辽口军法处处理。”顿了顿又道:“这种事情,我本来没有干涉的权力,所以你们就算觉得我说的有理,也该先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张玄素大人。得他许可,这件事才算名正言顺。” 几个青年法官将李阶的意思向张玄素转告,张玄素心中默然,说道:“就这么办吧。发到辽口,按军法处置。”几个青年法官走后张玄素颇感不安,来见杨应麒,说知此事,道:“我虽得元部信任,但处事不当,于律文又不深悉,曲折之处难以变通,这次席法官的位置,还请辞去。” 杨应麒道:“张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百业草创,汉部上下又有谁是一开始就深通律法的?都是一边做,一边学。咱们这代人,最要紧的是秉持公心办事,开个好头。等过了两三代,积累得多了,自然会出现学力深邃的人来。” 张玄素道:“虽然如此,但这最高司法团的次席毕竟不同其他。狄大人处最高法官位置,重要的是立身正,持理公,便能让人信服。所以坐在他这个位置,德重于才亦可。而次席法官向上要襄助狄大人判难断疑,向下要给那帮年轻人传律解惑,所以才能与德行不可偏废!如今我自忖虽能秉公办事,但才不足堪,因此请辞。” 杨应麒摇头道:“张大人啊,次席法官需要德才兼备我也知道。但现在哪里找到这样一个人去!” 张玄素道:“李阶先生如何?” 杨应麒哦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张大人提名此人,按规矩也不当来与我说。我是政务之首,不当干预法官人选。汉部的大法官提名之权在狄大人,任命需经元部会议——这是规矩。” 张玄素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先跟狄大人商量去。” 张玄素走后,杨应麒正深思着他的提议,却听侍从匆匆来报:“陈大人回来了。”陈正汇这次回到津门,杨应麒并没有安排什么喧扰的欢迎活动,只是和杨朴、李阶、张浩等几个关系较近的文官将他接到明伦堂去。 津门大将军府有附近有三个很重要的建筑:第一是位于左侧的四岳殿,汉部元部民会议便在此举行;第二是位于右侧的明伦堂,是士人议事论政的地方;第三是位于大将军府正前方隔街相对的华表坛,为四方部民陈情之地,华表坛上,刀刃不入,言论无罪。 此刻明伦堂内,陈正汇批麻戴孝,双眼深陷,甚是憔悴,和李阶见面后抱头痛哭。杨应麒等人好容易才劝住了。陈正汇见明伦堂挂上了白灯笼,堂内群贤无论渤海高丽、华邦胡邦都为父亲默哀,心中感念。 虽说生死送别乃是一种普世的情怀,但在侠客那里是傲啸激昂,在战士那里是壮烈豪迈,此刻明伦堂内斯文而肃穆的悼念氛围,则非一群读书人凑在一起断不能有!所以杨应麒、陈正汇、李阶、杨朴、张玄素、张玄征、张浩、卢克忠等人聚在这里,虽然言语不多,却都很能融入这个情境,若欧阳适和萧铁奴等人置身其中,则势必格格不入。 悼念结束后,群贤将散,李阶便要送陈正汇回府,陈正汇却道:“我想在这里留一下。”又望了杨应麒一眼。 杨应麒道:“我也留一留。” 李阶等意会,便都先行告辞。 屋内更无他人,只剩下杨陈两人,对着李阶手绘的陈了翁遗像枯坐。良久,杨应麒打破沉默问道:“正汇兄此行,除家事外,可有所见闻而回?” 陈正汇深深一叹道:“此次回大宋,一路上但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真不敢相信彼处是我等故国!” 杨应麒黯然道:“几年前我入汴梁时中原民生已疲,听说这几年又恶化了。” 陈正汇歉然道:“我之前在流求,总觉七将军的作为太过忍心,无顾念故邦之意。这次回去,才深感大宋病体已重,中枢又糜烂不堪,士林正人远贬,奸邪盈廷,我等要想为之疗病也难有着手之处。回想之前种种,倒不是七将军忍心,而是正汇等迂腐了。” 杨应麒听了淡淡道:“之前你们有些事情做得实在不够光明,但那也是大家互相不了解所致,所以我也就没说什么。但我希望从今往后,不要再这样了。大宋之事,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我们汉部已经渐有立国之势,一切事宜,当以汉部利益为依归。至于大宋,能帮忙的地方我还是会想办法的。”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色平静,其实心中早已心澜大泛!陈正汇的这一番话,杨应麒等待了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两人几句话说得半明半暗,但双方却都已经明了对方的意图。陈正汇那里是有心和杨应麒共同努力,而杨应麒这里则是声明了既往不咎。汉部内部的政治格局,便因这短短几句话而彻底反转!而杨应麒和陈正汇的关系也因此大变。 陈正汇道:“以七将军高才,仅仅惠及汉部一隅,岂不太过‘划地自困’了么?”他这句话出口,便是不再以“外人”自居了。 杨应麒也不回避,答道:“汉部不是一隅。” “哦?” 杨应麒淡淡道:“汉部在辽东,便是一隅。不在辽东时,便不是一隅了。” 陈正汇目光闪烁道:“七将军的意思,是有意于天下了?” “这种话,现在是不能说的!”杨应麒道:“我本来的意思,其实也是谋图自保而已。但后来发现光是这个目标根本就没法喂饱雄心壮志者的胃口。这些人吃不饱便不会对汉部产生向心之力。若他们离心,则汉部必弱,弱则不能自保。这个怪圈从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了,所以不得已只好把蓝图越画越大,现在已经没法回头了。可是,这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陈正汇道:“这就叫心照不宣!” “不错。”杨应麒道:“其实我本人是不想把事业做得太大的,因为事业太大了就难以控制。而我的能力其实也有限得很。但人的小算盘,永远也算不过造化的大算盘。我要想汉部继续维持下去,便得想办法走在时势前面——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是近来我越来越感到吃力了,不但私人时间给挤没了,甚至处理事情也常常顾得了东边,顾不得西边。顾得了外事,顾不了内事!想来你也应该知道,我本人是不喜欢太过麻烦的事情的,但麻烦的事情总是来找我。” 陈正汇却微笑道:“七将军,你真的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么?” 杨应麒一怔道:“我不是?” “应该说,不全是。” 杨应麒失笑道:“究竟你是杨应麒还是我是杨应麒?我的性子,你比我还了解不成?” 陈正汇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恰恰是别人才看得更清楚些。” 杨应麒默然。陈正汇又道:“其实七将军你也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还很不小!” 杨应麒神色颇动,却不接口。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虽然也有一身的懒病,但这不过是读书人的通病,不足言道。但七将军的野心,也许是深藏于你性情深处,以至于你自己不知道或不承认罢了。” 杨应麒摇头道:“你这说法有何根据?” “当然有!”陈正汇道:“七将军,你扪心自问,当你以天下为棋盘,以当世英雄为对手时,当你纵横捭阖,算计人心局势时,难道心中不会产生……产生……” “产生什么?” “快感!”陈正汇道:“这个词,也是正汇在七将军处听来的。用七将军的词来形容七将军的心,却不知道是否恰当?” 杨应麒给陈正汇说得心中惘然。快感?自己确实很怕麻烦,但那是在进入状态之前。一旦进入与天下英雄对局的状态中时,自己又是怎么样一个状态呢?是否如陈正汇所说,自己其实是沉醉于快感之中而不自觉呢? 他晃了晃脑袋,认为这是陈正汇在试图影响自己,因此不肯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他怕自己被引诱!于是转了话题道:“我辈读书人最重孝道,此次了翁逝世,对你打击一定很大,只是汉部如今少不得你,我和杨朴张浩等人这些日子分别顶替你的部分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虽知道你在孝中,却盼你能早日恢复过来。” 陈正汇听杨应麒提起先父,脸色转黯,好一会才道:“先父遗命,正是让我戴孝理事。” 杨应麒大感欣然,说道:“那你歇息两天,待收拾好了心情,便来交接事务。”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要离开时,陈正汇取出一封信来道:“先父临终前亲笔写了七封信,给到我的有两封。一封是对我这不肖子的遗命,一封则是让我转交七将军。” 杨应麒微感诧异,双手接过,打开来看,见尺牍上既无称谓,也无落款,只写着十六个楷书: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他凝神半晌,收了起来道:“谨受教。” 第一二零章 移运定兴亡 杨应麒的职责,分为常、变两大部分。常是对日常政务的分派和监督,变则是对时局的因应和谋划。汉部正处于开拓阶段,在这种非常时期,许多军政事务都显得十分微妙而复杂。即使是一些看似区域性的事件,也需要用全局的眼光去判断,用整体的思维去突破。所以杨应麒不仅仅是折彦冲的后勤部长,在军谋枢密等大事上也有他不可替代的作用。 如果光从制度建设层面来讲,核心领导人权责过滥原是大忌,但在开拓进取的时代,制度制衡在效率与功用面前往往要向后靠,因为一个新生命在崛起时期最大追求的不是稳定,而是扩张!在大扩张时代,中枢人物不一定要躲在后方的。正如曹广弼所说,眼前的汉部需要的杨应麒,不是萧何,而是诸葛亮或者王猛! 虽然杨应麒不觉得自己应该负担起那么重的任务,只希望能安安稳稳地坐在津门,从后方支持哥哥们去冲闯。但这毕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表面想法而已。比如燕云这件大事,由于要调动的力量以及会造成的影响太过巨大,汉部找不到第二个人有适合的地位和足够的能力来掌控这件事情,所以还是需要他亲自来操刀。早在陈正汇回来之前,杨应麒就已经安排各项渡海事宜,准备前往塘沽,以便更直接地去推动这件事情。而陈正汇不但赶在他出发之前归来,还出人意料地与他达成相当深的默契,更是让他大感放心。 汉部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特别是在海上!南洋香料商路通畅以后,涌过去的大商人是一波胜似一波!在东海没得到什么利益的福建陈家,由于最早转向,第一个运用“背靠汉部势力南下”这个模式,竟在香料生意上大放异彩,声势之盛直迫本已将之远远甩开的林家。此外,一些新的家族也在崛起,比如颜氏,钱氏,李氏等等。在汉部还没有正式进入南洋群岛之前,这些商人们早就闻着铜臭深入到各个盛产香料的岛屿。有一些家族凭借自己的力量建立了一些据点,甚至海外称王!对在麻逸以外活动的家族,汉部目前没有进行强有力的约束,只要他们没有触犯汉部的核心利益便由他们折腾去,但名义上仍然宣称他们都是汉部的附属。 这些远在数千海里外的大事,杨应麒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来进行有效的干涉。汉部的海务部门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要。杨朴、张浩等人在陈正汇旅宋期间接手处理过部分事宜后,也对这个宋籍士人更为看重,因为他们进入过以后才深知海务之难。 就在杨应麒安排好各方面事宜准备前往塘沽时,东海方面又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七将军,日本那边出事了!” “什么?” 虽然日本在这个时代的世界一点也不重要,但在杨应麒脑中却仍占有一定的分量。他细翻谍报,一时间百感交集。 原来当先降后叛的宋江一伙竟然在九州一带成了气候,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此时日本正当平安王朝晚期,国力不振,何况九州又是边远外藩,所以无法及时集结强大的力量加以镇压。结果宋江这颗雪球越滚越大,九州的附藩有一些受不住,竟然投降了宋江。水浒众在东瀛有了据点以后更是呼啸而起,像一股血旋风一样向本州岛扫去。 事态发展成这个样子,实在大出常人意料之外。对于日本人,杨应麒可没什么好感。但毕竟都是人嘛,听说他们被祸害得很惨,恻隐之心总是有的。可是离得这么远,又不是自己直属的势力范围,就是想插手干预也难啊。但要是不干预,让宋江在日本列岛发展下去,将来形势会变成什么样子却也难说。 “万一黑旋风他们把日本人给杀光了……”想到这种可能性杨应麒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唉呀,我怎么可以这样想呢?罪过罪过,阿弥陀佛!人啊,要有一点人道主义情怀的。还是希望日本人能抵御得住这批强盗吧……嗯,不过要是抵御不住,我也没办法啊。唉,愿他们的神保佑他们吧。阿门!” 他把出发的时间押后了,传来陈正汇和他领导的海务班子,让他们说说对这件事情的看法。陈正汇认为,日本岛国虽然向来桀骜不逊,但毕竟久受中华文化,也算是同文之邦,如今流贼东窜,应该给他们一些帮助。 “帮他们?”杨应麒皱眉道:“他们又没来求助,咱们就这么巴巴地跑过去,太‘急人之难’了吧。” 陈正汇道:“但若让宋江一伙在东海成了气候,这批人是大盗之性,只怕对我们海上的事业大是有害。再说,这批人是从我们这里逃过去的,我们驱贼入邻家,似乎不应袖手旁观。” 杨应麒摇头道:“我听说现在聚集在宋江旗下的,有很多都是倭种。他们一旦和地方势力结合,便未必会继续做贼了。也许会变成一个新的国王呢。嗯,我记得日本如今的王室好像也是从高丽这边登陆入主,和现在的情形倒是有些相似。不过如今形势一片混乱,而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又不多,所以既不能过早介入,但也不应该掉以轻心。” “那七将军的意思是?” “我想还是在观望观望。” 陈正汇沉吟半晌,说道:“这也好。不过我们得加强对日本列岛的谍报,万万不能让局势失控。”说到这里叹道:“听说宋江等人在彼处杀戮甚重,只望不要亡了倭种才好。” 杨应麒点头道:“是啊。我也是这样希望的。毕竟我还是希望能和他们做友邦的。” 陈正汇忽然拍手道:“对了!” 杨应麒问:“怎么了?” 陈正汇道:“最近一段时间,日本那边来的货物特别多!他们那边现在正乱着呢,商人如何有能力渡海来贸易?所以我怀疑是有商人和这些盗贼私通!还有,最近一些运送移民的船只在琉球、麻逸靠岸的时候都没有人只有东洋货,我怀疑船只上的人口也是在日本登了岸,然后买了货物转到琉球、麻逸贸易。” 杨应麒满脸讶异道:“有这种事!不过话说回来,商人逐利而往,去到哪里不是做生意?也不算私通。” “可那些是盗贼啊!” “虽然这样说,但是……”杨应麒道:“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在我们境内犯法。虽则宋江他们杀人如麻,我们在道义上应该谴责他们,而且跟他们划清界线。可是要因此而怪罪商人,是不是太过了?” 陈正汇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杨应麒的了,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杨应麒在这个问题上的表现简直扑簌迷离,让他摸不到头脑:“那七将军的意思,是放任这些商人不管了?” 杨应麒正色道:“自然不是不管!嗯,我们要义正词严地告诫这些商人:跟杀人如麻的强盗做生意是不对的!虽然汉部现在管不到那里,但对那边毕竟还是关心的。他们在那边如果只是单纯做生意也就算了,却万万不能介入到强盗事件去,尤其是不能做出伤害汉部威严的事情。我中华与倭族、和族的感情源远流长,不能因为他们的鼠目寸光而伤害到民族间的深厚友谊。” 陈正汇听得一头雾水:“那究竟是禁,还是不禁?” 杨应麒正色道:“依法办事,秉公处理。” 于是陈正汇去找李阶,两人翻遍汉部律法,暂时也找不到惩戒这些商人的条例来。由于这件事情这时还不算十分重要,而陈正汇又事务繁忙,没多久这件一时间讨论不出结果的事情便搁浅了。国之将兴,如有神助;国之将亡,事多荒唐。此时大辽已是摇摇欲坠,但国中贵族不以救亡图存为第一考虑,反而为眼前的一己私欲闹起了分裂:留守燕京的秦晋国王、大辽都元帅耶律淳,在参知政事李处温、大臣耶律大石、重将萧干、怨军首领郭药师等的拥立下称帝。 当时金军压境,切断了辽主和燕云路之间的联系,南京路人心惶惶,驻守燕京的臣工将领要拥立一个领导人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当李处温询问留守燕京的南府宰相张琳时,张琳便劝李处温等只拥立耶律淳为摄政王,而不是皇帝。但李处温提出这样的建议既有他自己的私念在,也离不开背后耶律淳蠢蠢欲动的野心,所以态度极为强硬。到最后把天命什么的也搬出来了,这位南府宰相不是傻瓜,马上知道耶律淳想称帝完全是出于私心。 张琳等骨头不够硬,不敢强抗,只好附议,与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等一班文官,率领番、汉百官诸军及燕京父老来到耶律淳府前,先来一番典故,引用唐肃宗在安史之乱中称帝以稳人心的旧事,说明他们这样做是有法理依据的;然后李处温的儿子李奭手捧龙袍帮耶律淳披上,跟着文武百官跪满一地,山呼万岁。 当此情景,耶律淳不免“大惊”,问明缘由,少不了推却一番,但最后当然推却不过去,勉为其难地坐上了龙椅。群臣上尊号曰天锡皇帝,改元建福,以妻萧氏为德妃。接着是耶律淳给一批识趣的文武加官进爵,晋李处温为太尉,张琳为太师,又以耶律大石总领军务,萧干为都统,改怨军为常胜军,遥降辽主耶律延禧为湘阴王。 耶律淳所建立的这个政权,世称北辽。北辽政权的建立使契丹彻底分裂为南北两部分:南边是耶律淳所控制的燕、云及中京、辽西残余之地,北边则是耶律延禧控制的漠北、西南、西北两都招讨府和诸番部族。 耶律淳从称帝的第一天起就面临着三面不讨好的尴尬:耶律延禧固然容不得它;而将燕京视为囊中之物的大金和大宋也不可能承认它的存在。所以耶律淳称帝以后慌忙地请和于金、求附于宋,却都不被允许。 消息传到津门,刚刚要登船的杨应麒抚掌大笑,杨朴、陈正汇都有来送行,见他大笑忙问缘故,杨应麒将谍报给他们看了,笑道:“大辽南北分裂,大利我们办事!按国主的习性,必然会先追杀耶律延禧,再图燕京。漠南漠北浩瀚千里,等国主捉到耶律延禧,燕京战事早了结了!” 杨朴道:“燕京乃是天下名城,宋人攻得下来么?” 杨应麒笑道:“名城不名城,要看在谁手里!燕云之兵我已知其虚实。此行必能成功!” 无论在哪个时代,人的因素总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守将不力、人心不齐,虽有名城要塞也挡不住兵败如山倒。和燕京析津府齐名的云中大同府,便在金军的强攻下不旬日而沦陷,西京所属州县无不望风投降。 但攻下大同府以后,金军主力的锋芒也开始疲了。实际上之前阿骨打和斜也等老一辈统帅对这一轮进军能否攻下西京已存疑问,因为这里毕竟远离会宁三千里,当地民心未附,而由于远离后方,军心也不稳定,这次在宗翰力排众议之下一鼓作气攻下西京,对金人来说已是喜出望外。但此战胜利以后,金军这一波的进攻也到达了他们的极限。宗翰等都不得不停下来进行修整,一面巩固已有战果,征集粮草,同时也就地取人,募集新兵。 阿骨打所创建的民族政策简单而有效,由于金军赏罚分明,许多汉儿、渤海、契丹也乐为其用,所以金军才能横行千里,越战越强。 宗翰停了下来,萧铁奴却没有停!听说辽主逃往阴山,他连大同府也不进,拔了营帐就向阴山赶来。 参军卢彦伦道:“我军自上京至西京,奔袭二千里,无日得歇,如今主军也已驻军修整,我们却孤军前往,会不会太急躁了。” 萧铁奴冷笑道:“你懂什么!”等部伍越过了长城故址,这才深吸一口长气,放声大笑,麾下几个老部将却跟着萧铁奴的笑声嚎叫起来。萧铁奴对卢彦伦笑道:“这里!不!这里再往北去的地方,才是我的老窝啊!” 纵马走远百余步,卢彦伦勉强跟上,身边更无旁人,萧铁奴指着穹庐天、茫茫野道:“当初折老大到了海边,便忍不住对我们兄弟几人道:‘从今往后,国主只能羁縻我了!事若顺,大业如何我们几个心中有数!事若不顺,泛舟入海,也是海阔天空!’今日我等也如此!你看这草原!看见没有!这就是我的大海!” 卢彦伦心中剧震!萧铁奴在杨应麒到达上京道之前,身边便已经聚集了一批像卢彦伦这样的文吏。杨应麒到达后,这批人在小麒麟的指点下经略上京道,这期间,卢彦伦等人在与杨应麒幕僚共事时学到的东西比他们之前十年劳务庶政学到的还多!这个团体当然还没能像津门文官系统那样严密,但简单有效的作风却更适合北国的社会形态。 慢慢的,萧铁奴越来越觉得离不开这批人了,离开上京道南下会师时,也把这批人带在身边,只留下一小部分继续经营和监督上京道牧场、林场、农场的运作。萧铁奴当年自败于折彦冲之手后,常常寻思自己失败的原因,最后总结为一点:那就是身边没有良辅,尤其是杨应麒!在这个七弟身上,他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深悉根据地的重要性。虽然他的部伍对后勤的依赖不像曹广弼所部那样严重,但仍然需要大批的财物来激励士气笼络人心,所以从客观上来讲他也一直也没有脱离津门财政力量的笼罩。但从他的马蹄重新踏足脚下这块土地开始,一切也许会发生变化!这片敕勒川未必会成为他萧铁奴的王国,却可能会成为他的起点。卢彦伦等人自然不能和杨应麒相比,但他萧铁奴也不需要那么强势的辅臣!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而能干的管家罢了! “走走走!” 萧字旗下有不少是汉人、高丽人、渤海人,但在萧铁奴手下呆得久了,竟然也都沾染了狼性,见到这片草原便如见到了故乡!女真兵锋之钝,其实不完全是军士身体上的疲倦,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不适应,所以才需要停下来调整。但萧铁奴麾下数千人马进入这大草原以后,人人精神振奋,纵马奔驰,所向无前。 契丹人起自漠北,深知草原民族的长短——长者在马匹多,人种强,短者在铁器少,工匠缺。所以大辽二百年天下,对统治西北的第一要务便是严禁铁器运出长城!同时将各部割裂分治,防止他们抱成一团。所以在大辽时代,大漠南北的非契丹游牧部落,连弓箭都多用骨镞,铁器极少。直到后世女真代辽,铁器之防渐渐懈怠,大量铁器、工匠流入漠北,才有蒙古诸部落的勃兴。 而这时的阴山南北以小部落自治的阻卜部和白鞑靼部,面对兵器精良、马力雄健、组织有序的萧铁奴部,哪里是对手?甫一接锋,纷纷败北。萧铁奴也不虐待他们,只要投降的便加以部勒安抚,打入原来的部伍当中。当他到达阴山之时,麾下精兵已有五千人,大辽西南路招讨司治下的部落有一半都已向他臣服。萧铁奴军中马匹比出长城之前多了五倍。但是,兵器却有些不够用了。 第一二一章 说甚亲且贵 在杨应麒的远景规划中,有一座敕勒城的存在。不过这时候他的心思还没去到那里。眼前最重要的,是燕京! 他毫不声张地登上塘沽的码头,来接他的只有欧阳适和邓肃,中层以下官吏兵将都不知道七将军和他的幕僚班子又来了。 短短几个月间,塘沽的情况已经大大不同。之前那道临时的城墙已经拆毁,由于燕京上下自顾不暇,让欧阳适得以大大方方地从大宋境内雇佣工匠民夫,在那道临时城墙外面另外建了一道更结实的城墙,围成了一座海边港城。城内分为军区和民区两块。军区内是营房,政厅,廊舍,仓库;民区内则主要是商业区和住宅区,区内有法庭,有学舍,有寺庙。当然,这些设施的建筑大多只是草草搭就,有许多还处于兴建当中。商业街的店铺有一半都是搭了个帐篷就开始经营,但这种简陋并不妨碍商人们数钱的激情。 政厅之内,邓肃对杨应麒道:“大宋终于发兵了。”塘沽开港以后,汉部谍报系统的回报渠道又多了一路,关于大宋的谍报塘沽方面不必再从登州辗转取得,汴梁方面最新的消息,有一些邓肃知道得比杨应麒还早。 杨应麒问邓肃道:“兵马多少?主帅是谁?” 邓肃道:“兵马多少难以确知,但依当年太宗皇帝北伐的规模以及此次征调对民间经济的影响推测,当在十万以上,甚至可能达到二十万人。主帅是童贯。” 对于由童太监来任主帅,杨应麒并不意外,但这时听说仍忍不住失望,又问:“军中有宿将没有?” 邓肃道:“听说都统制会是小种经略相公。” 杨应麒又惊又喜:“小种经略相公?种师道?” 邓肃道:“不错!就是老种。” 杨应麒大喜道:“成了成了!兵多将老,天时利我,这事想不成都难了!” 小种经略相公何许人也?为何让杨应麒如此高兴?原来由于澶渊之盟的存在,宋辽边境的和平已有百年,所以这百年来大宋用兵,多在西北。多战之地民风悍勇,因此大宋以西北兵将最可用。种师道为西北干城,大宋名将,用兵能纵观大局,进退均有法度。只是种家乃是大宋的“名将世家”,种师道幼承庭训,对武将不干政略原则极为恪守,这一点在杨应麒、曹广弼眼中乃是极为难得的武德,但在萧铁奴那里却被视为迂腐。 这次杨应麒听说种师道可能会来,便知北伐宋军必多西兵。他们之前和燕京守军打过一仗,深知大辽兵马已无当年之劲,因此对成就此事又多了三成把握。 杨应麒指着壁上一副大辽南京道的地图,说道:“当初宋使和国主谈判的时候,一开始说‘愿得石敬瑭贿契丹旧地’。这句话文采是很好的,却留下了严重的瑕疵。因平、滦两地并不在‘石敬瑭贿契丹旧地’当中。此后国主志向渐广,赵良嗣发现问题再想修改国主也不肯给他们了。这也是我对海上之盟最担心的地方之一。” 平州滦州地扼辽西走廊,正是榆关的所在地,和西面的得胜口、居庸关一带,是燕京东西两个门户!平滦若失,则燕京难保!榆关不得,则大宋的北伐至少要丧失一半以上的战略意义。 这次金军的首要战略目标是捉拿耶律延禧,以图斩草除根,彻底瓦解契丹人的士气。金军主力从北路压下,不入南京道,追着辽主直达大同府,所以眼下平州滦州还在辽人手里。 杨应麒又道:“国家疆土,以战而得则固!岂能仅仅依赖条约?若要等他人来赠,更属荒谬!虽然当初的盟约没说平滦归宋,可也没说归金!未入盟约之地,先到者得!只要大宋兵马先一步占据榆关和居庸关,除非国主不顾脸皮撕破盟约,否则便无叩关之理了。” 欧阳适忽然道:“老二现在就驻扎在平州东面吧?” 杨应麒道:“不错。大哥在大定府负责后方粮秣转运,二哥统率三千人马兵临榆关。” 欧阳适道:“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让老二打进来!” 杨应麒摇头道:“不妥不妥。当初海上之盟曾有约定:为捉耶律延禧,大金兵马可先入云中,但不得无故过榆关以南。咱们如果这样做是违盟的,会同时得罪会宁和汴梁。别说眼下国主并没有下令,他便是让我们进军我们也得抵制。燕京若被二哥打下,仍然是算在大金的帐面上,和我们的方略有所冲突。” 欧阳适冷眼不语,邓肃则点头称是,说道:“沧州较偏,大宋北伐,必从雄州而来。我们许诺的十万石粮草,是否循界河逆流而上,给他们送去?” 杨应麒笑眯眯道:“这事不急吧。再说这次送粮不是我们汉部送给大宋,是四哥送给童贯啊。这种‘私人’事情,四哥去处理就好了。” 欧阳适一听忍不住轻笑,邓肃却皱起了眉头,单刀直入问道:“四将军,七将军,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给大宋送粮,对么?” 杨应麒见他不悦,连忙安慰道:“志宏不要这样。此次大宋北伐是有备而来,军中粮草必多。若真到他们缺粮时候,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邓肃这才神色稍缓道:“邓肃不是迂腐,只是这等大事若不兑现,只恐会失信于天下士民。” 欧阳适道:“这事若出什么岔子由我揽着,你担心什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邓志宏说的也有道理。对于大宋士民,最重要的就是得立一个信字!这样吧,反正我们如今的存粮也足,不如便将这十万石粮草分为五批,每半年一批给他们送去。第一批两万石由水路出发,在北伐军到达时候往雄州送去,算是一份见面礼。我们的押粮官也好趁机到大宋军中看看,便宜行事。” 欧阳适问:“押粮官由谁担当为好?” 杨应麒看了邓肃一样道:“就由邓志宏来担当吧,如何?” 邓肃道:“必不辱命。” 三人商量好助宋取燕之策,只等宋军北来。结果南边宋军未到,北边却传来了一个噩耗:“先帝”乌雅束之子、完颜虎胞兄、折彦冲妻舅、杨应麒的良友完颜宗雄在军中暴病逝世了。宗雄的病,来得很突然! 他本是一个十分雄壮的汉子,但一生中曾受过两次重伤,颇伤元气,之后虽然病愈,汉部的良医仍劝他多休养,少暴动。但宗雄岂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一等自己觉得身体无恙,又见伐辽在即,马上请战出征。年初还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至少在外表看不出半点身体不适的征兆,谁知大病骤来,没几天就卧床不起,药石无效。 宗雄是女真上一代都勃极烈乌雅束的继承人,虽然长房,但他的死毕竟是一件大事!斜也、宗翰下令女真直系全军服丧,并派重将护送其灵柩前往中军。 而早在宗雄病将不起时,宗翰便让人快马通知远在黄龙府的阿骨打和驻守中京的折彦冲,但由于宗雄走得太快,无论阿骨打还是折彦冲都来不及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其时中京在折彦冲的抚略下已经逐渐安定,他听说宗雄大病后大惊失色,匆匆安排好各方事宜后便领着百余人朝西京方向赶来,却只在路上遇到这位妻舅的灵柩!扶棺而来的蒲鲁虎才十五岁——两个少年上了战场倒是如狼似虎,但遇到这等人生大事却都又悲又慌。直到见着姑丈,蒲鲁虎才心神略定,哭着请折彦冲主持后事。 折彦冲和宗雄交情很好,但他毕竟是一时之雄,眼中虽然含悲,心中主意不乱。指挥护送灵柩的人马向中京进发。到中京后一路护柩而来的女真将领还想前行,折彦冲怒道:“都已经走了上千里路了,再折腾下去,棺材都散了!” 那将领诺诺道:“是元帅和粘罕将军吩咐要送到黄龙府的……” 他还没说完,折彦冲虎目一张,精光暴射,那将领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提。折彦冲就在中京城内设了灵堂,由灵昭寺的天台宗和尚主持。留守中京的大金官员,以及投降的辽国文武都来参拜。一切礼仪,既依汉礼,又不犯女真忌讳。 这晚挂上白灯笼的中京城门已经关闭,忽有一队人马从东南驰来,烟尘滚滚,直到城下叫门。 城上守军望着不像敌人,叫道:“城门已闭,若非敌寇,请明日再来。” 城下一个极粗的女子声音叫道:“瞎了你的狗眼!虎公主殿下来了!还不开门!” 城上守军吃了一惊,多点***照下,果见这队人马中有不少粗壮的女将。城门官不敢造次,大声道:“末将张丰严,曾在大将军跟前行走,识得公主的声音。请公主开金口说两句话,好让末将……” 他还没说完,城下完颜虎叫道:“别罗嗦了,开门开门!” 那城门官惊喜道:“真是公主!”忙唤开了城门,一边派人去跟折彦冲禀告。 城门打开,吊桥还没放实,完颜虎已经纵马跳了过去,冲入城中。张丰严等知道她的性情,不敢多加阻拦,只是派了一个马术甚精的小兵冲上去叫道:“公主!我来引路!” 马蹄声踏破中京夜晚的宁静,直抵宗雄的灵堂,灵堂内***通明,似乎尚有人声。领路的小兵一近灵堂大门便叫道:“公主殿下来了!”堂内守护的人听见连忙出来迎接。 完颜虎飞身下马,谁也不管便冲了进去,还没进内堂脸便全湿了,哪里顾得烧香行礼?冲入帘幕之内抱住灵柩痛声哀号。守灵堂的人都围了上来,却不敢劝,只有轮到守夜的蒲鲁虎抱住姑母哭道:“姑姑,别这样。” 折彦冲和安塔海都在旁边房里休息,听到消息后赶了出来。折彦冲把妻子抱住道:“我知道你悲痛,但放着蒲鲁虎和安塔海在这里,你便是长辈!你得坚强些!要不孩子们也会跟着乱了!” 若折彦冲不在跟前,完颜虎说不定还能振作起来,这时却只是恸哭。折彦冲叹了一声,知道劝无可劝,只好抱紧了妻子任她流泪。 折彦冲护灵期间,中京军政要务在杨开远、杨朴、张应古等人的主持下依然保持通畅运作。宗雄虽然也是金国的重要将领,但近年来的地位其实有些被边缘化了,所以金国的大攻势并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有丝毫动摇。 完颜虎到达后第三日,阿骨打也到了。他近来身体颇为不适,但听到消息后还是不顾病情赶了过来。如今大金不比往年,人人都知道女真已经取代契丹成为北国霸主!金国的势力每强盛一分,阿骨打的威仪便更甚一分!当他来到灵堂时,堂内堂外黑压压的跪满了接驾的文武百官、亲贵重将!唯有折彦冲走过来行礼,还没开口,阿骨打颤声问道:“去了?”原来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宗雄还未去世。 折彦冲虎目含泪道:“是。” 阿骨打长长哀叹一声,踏步入内,扶着灵桌问:“已经入土没?” 折彦冲道:“用胡人献上来的法子,以石灰、香料、药物护住了身体,还没敢动。” 阿骨打道:“我看看。” 折彦冲领了他到帘幕之后,指点蒲鲁虎和安塔海抬起棺盖,阿骨打脚抬了抬,终于不忍过去看,叫道:“盖起来,盖起来!”捶胸叫道:“阿谋啊阿谋!你怎么就先我而去!”声泪俱下,如丧亲子! 他身体本不好,这一番痛哭竟哭得摇摇欲倒。折彦冲等近在咫尺,却不敢伸手扶他。 完颜虎这时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上前泣道:“叔叔,你身系社稷,千万得保重,要不哥哥在地下有知也会不安的。” 阿骨打泪流稍止,问左右道:“阿谋去之前,谁在场?” 蒲鲁虎上前跪下道:“孙儿在。” 阿骨打问道:“你父亲可有什么交代么?” 蒲鲁虎看了看折彦冲,说道:“父亲让我跟随姑丈,助叔公平定大辽。” 阿骨打眉头微皱,问折彦冲道:“这是你教他的?” 折彦冲身子一挺道:“彦冲岂是捏造有无之人!叔叔如此看待彦冲?” 阿骨打眼帘稍敛道:“我知你不是。”又问蒲鲁虎:“还有么?” 蒲鲁虎道:“父亲希望能葬在鞍坡附近,坟墓向南。” 阿骨打奇道:“这是为何?” 蒲鲁虎袖抹泪眼哭道:“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就去了……” 第一二二章 人死茶就凉 宗雄之死,对完颜虎来说犹如天崩地陷,但对天下人来说也不过是北国死了一个将军,女真死了一个贵族。眼前辽、金、宋三国在燕云地区的纠纷正处关键时刻,谁也缓不出功夫来理会这些悲伤。不但斜也、宗翰等人在前方继续指挥战争,就连杨应麒也因为远隔渤海不能前来给宗雄送行。 对于宗雄的遗嘱,大多数人都不甚理解,但还是依照他的意思,将他葬在鞍坡。上京打下以后,鞍坡的驻军便裁撤掉了。但由于积年开发的缘故,此时鞍坡已经形成了一座矿城,矿城中的工匠主体是从汉部辖地过来的移民,虽然向会宁政府交纳丁税,但民间的社会秩序则与辽口、津门无异。 实际上不仅鞍坡如此,辽河流域新崛起的一座座农村也大多是这种情况。如今的辽阳府究竟有多少汉人人口呢?户口计算方法落后的大金辽阳府主管官员竟然也弄不清楚,反倒是杨应麒心中有底。 宗雄灵柩东运下葬之行阿骨打并没有同来,他在中京呆了两天后便抱病到前线督军去了。到鞍坡时,黄龙府方面有使者来报:两宫皇后到辽阳府了。完颜虎大吃一惊,连忙去接母亲和姨妈。 大唐括氏虽然喜欢辽南,但她的身份毕竟不同一般,在辽南住了一段时间后仍然回会宁去了。这回再次南下,却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心中伤痛难以言喻。但她是在战乱中活下来的积年老妇,甚是坚强,心中虽极悲伤,外表却比女儿冷静得多,只是默默垂泪。 燕云事态正紧,杨应麒这次实在没法抽身前来,只好安排下若干要紧事宜,派了燕青来办。燕青在宗雄墓旁买了千亩土地,置下守墓之家四十户,又呈上杨应麒书信:“请嫂嫂见谅。” 完颜虎泣道:“不怪他。哥哥出事之前他就出海去了,去哪里连我也不说,我便知他必有大事要办。虽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甚清楚,但看叔叔病成那样还到前线去,便知事情非同小可。我们是王侯之家,从来知道家事要给国事让路的。” 一群妇孺在宗雄坟墓旁守了三个多月,小唐括氏便劝大唐括氏北归。完颜虎担心母亲身体,领着两个外甥送到会宁。 大唐括氏、宗雄和完颜虎在会宁各有住处。大唐括氏住在阿骨打为她兴建的宫殿里,宗雄自己有一座府第,位于原会宁汉村的母村之内,完颜虎则住在西村。其时北国礼仪未大备,对皇后的拘束不如大宋之严。大唐括氏嫌皇宫冷清,完颜虎在会宁时便依女儿住,宗雄在会宁时便依儿子住,儿子女儿都不在跟前时则常常把媳妇叫到宫里相伴度日。 宗雄的发妻已死,眼下这个续弦虽然年过三十,但容貌极美,望之若二十几许人。她虽是蒲鲁虎、安塔海的后母,但为人温婉贤惠,和宗雄前妻留下的儿女相处甚恰,蒲鲁虎、安塔海等也亲之敬之犹如生母。大唐括氏南下理丧前吩咐她留下看家,所以没有一起前往。这时蒲鲁虎和安塔海送了祖母到西村姑姑处住下,便朝自家府第而来。 才回到村中,有家奴望见他们,忙奔过来叩头道:“两位小主子,你们可回来了!” 蒲鲁虎愣了一下道:“怎么了?” 那家奴欲语还休,蒲鲁虎和安塔海都心中起疑,安塔海问道:“家里出事了么?”见那家奴迁延不答,忙和哥哥朝家中奔来,才到门前,便见一个男人伸了个懒腰走出来,见到他们兄弟俩怔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回来了。” 蒲鲁虎和安塔海也是一怔,同时叫道:“叔,怎么是你。” 从门内走出来的,却是阿骨打的庶长子宗干。阿骨打一系人丁旺盛,几个儿子中,嫡长子宗峻秉性较文弱,近两年频频生病,不甚与闻军政要务;嫡次子宗望是大将之才,族内大老均以“不下粘罕”誉之;此下宗弼、宗隽等人也有军功;宗干年纪最大,虽是庶出,但毕竟是长子,所以阿骨打也颇为看重,他战功一般,但和完颜吴乞买一样,擅长料理政事,大军远征时或在前线参谋,或在后方督运,在国中权势甚大。 这时蒲鲁虎和安塔海见他从自家门里出来都十分疑惑,宗干却半点不在意,说道:“劝劝你们娘,别哭坏了身子。”便骑马远去了。 安塔海低声问兄长道:“你看……” 蒲鲁虎咬牙道:“先进去再说。” 进了门来见后母,宗雄的妻子见他们来了,哭着奔了出来,问宗雄出殡的景况,一边听蒲鲁虎说,一边流泪。蒲鲁虎诉说的时候安塔海冷眼旁观,忽然道:“娘,宗干叔来干什么?”他们兄弟久在折彦冲跟前,素来习惯以汉名称呼女真群将。 宗雄的妻子低着头不开口,只是哭,蒲鲁虎和安塔海更是起疑。两人从后母口中问不出什么来,便告退了,到静处商量。 蒲鲁虎道:“你看宗干叔究竟为什么而来?” 安塔海年纪比他大哥小,人却比兄长精明!冷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这事牵扯到娘,咱们不好胡猜。大哥你且定些,等我去叫来管家和看门分别问,便能得出详情!” 当下定计,蒲鲁虎先叫来看门到密处,命他跪下,大喝道:“该死的奴才!你知罪么?” 那看门吓得捣头如捣蒜,连声赌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知哪里犯了小主子的忌讳!请小主子明言。若奴才真的有罪,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不让小主子砍。” 蒲鲁虎冷笑道:“十个脑袋!我就要你一个脑袋!” 那看门吓得两腿发颤,不知如何是好。女真贵族的家奴,毫无独立人格可言,蒲鲁虎要找个罪名杀他,他便是无罪也有罪。当下只是磕头,一边求饶命,一边请“小主子恩知为何要杀奴才”。 蒲鲁虎冷笑道:“我问你,父亲与我们不在会宁时,宗干叔叔一共来了多少次?” 那看门一个听到这话,人反而镇定下来,说道:“小主子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情……”眼见蒲鲁虎脸色不善,连忙又紧张起来道:“回小主子的话,其实大皇子他以前来的也不勤,但主子去世以后,他便来得多了。小主子,大皇子每次来都是光天化日下来的,并不偷偷摸摸。他或进或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敢问?哪里敢拦?所以请小主子明鉴。” 蒲鲁虎问:“他来干什么?” 这句话问得太没技巧,立马把他年轻不经事给暴露了,那看门一听心里便松了口气,知道这个小主人为的是什么,口中答道:“奴才也就是开门,哪里敢过问?不过奴才留了心,从大皇后南下之后起,大皇子一共来了二十四次,每次都是来见夫人……” 蒲鲁虎脸上变色,那门子又小声道:“最近几次,还过了夜,咱家上下都知道的……” 蒲鲁虎勃然变色,啪的一声,一件唐三彩掉在地面碎了。却说蒲鲁虎听了门子的话,勃然大怒,掣了刀就要去杀后母,冲到门外,被安塔海抱住道:“事情还不清楚,不能听这门子一面之词。不如先召管家来问。” 蒲鲁虎听了这句话怒气稍息,先将那门子拘禁起来,又叫来了管家。这管家是从乌雅束时代就服侍过来的老家人,甚是忠心,对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也看出些端倪,一听蒲鲁虎问起,垂泪哭道:“小主子!小主子!这等事情,我们原不敢瞒,只是又不好说!其实小主子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这位夫人,在还没过门之前,大皇子就有意了。只是先主子英雄了得,这才得了夫人的芳心。但照老奴日常所见,大皇子这些年来就没死心过。不过碍着先主子不好动手。如今听说先主子去了,便又来得勤了。” 蒲鲁虎怒火冲天问:“那他们可有苟且之事?” 老管家道:“房门一关,我们哪里知道里面的事情?不过过夜的事情是有过的。” 蒲鲁虎气得发抖,老管家又劝道:“小主子,如今大皇子那边势大,我们怕争不过的。我们女真的规矩,兄长死了弟弟娶嫂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不如……” 蒲鲁虎怒道:“你闭嘴!”他虽然也是个女真,但跟随折彦冲日久,心中有了伦理是非,怎能容忍这种事情? 那老管家却会错了意,以为蒲鲁虎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便说道:“小主子说的是。这女人进来咱们家的门便是咱们家的人,怎么能轻易让出去?但看大皇子的意思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蒲鲁虎哼了一声道:“不肯罢休又能怎样?” 老管家道:“大皇子毕竟势大,先主子这一死,夫人便没了主。他要来娶,我们怕也拦不住。除非……” 蒲鲁虎问道:“除非什么?” 老管家说道:“除非小主子你先一步把她收了吧。那大皇子便不好来聒噪了。” 蒲鲁虎听得目瞪口呆,父亲死儿子娶后母,在北国也是常有的事,这一点蒲鲁虎倒也知道,但却无论如何没法接受,怒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禽兽,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 老管家见蒲鲁虎如此反应大惑不解,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主子你要怎的?” 蒲鲁虎咬一咬牙,提了刀来到后母房中,他后母看见他带刀前来吃了一惊,随即好像明白过来,黯然道:“大倌,你要杀我么?” 蒲鲁虎咬着牙,一时动不了手。那女人又哭道:“我不想的啊,可家里又没个男人护持,我……” 蒲鲁虎哼了一声说:“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那女人止了泪说:“我不想离开这个家的。” 蒲鲁虎听了这句话怒气稍歇,那女人又道:“大倌,要不,你就收了我吧。” 蒲鲁虎听得一震,刀掉在地上,作声不得。那女人爬过来抱住他的大腿说:“大倌,你就收了我吧。没个名份,我怎么活啊。” 蒲鲁虎满脸通红,大叫一声,把后母踢倒在地,夺门而出。才出了门便发现安塔海在门外听着,他满脸羞愧,奔回主房,安塔海跟了来,说道:“不知羞耻,不知羞耻!这种事情要让汉部的朋友听见,咱们还有脸见人么?” 蒲鲁虎哼了一声说:“要不是有这些禽兽般的陋习,他们汉人怎么会看不起我们?怎么会把我们叫做胡种、蛮人?” 安塔海见哥哥虽然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但那层血晕从额头红到脖子上迟迟不退,怀疑地问道:“大哥,你该不会对她动心了吧?” 蒲鲁虎全身剧震,随即吼道:“你别胡说!就是收猪收狗,我也不会收她的!” 安塔海点头道:“那就好……”忽听门外琅佩声动,冲了出去,却只在转角处看到一个背影,回房跟蒲鲁虎道:“好像是她。” 蒲鲁虎哼道:“她偷听我们说话干什么?” 安塔海道:“我怎么知道……” 兄弟两人商量了一会,还没得出个主意来,便见老管家匆匆来报:“不好,夫人……那女人从后门走了!” 兄弟俩一怔,安塔海首先反应过来:“快追!” 但当他们追到宗干府第门前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闪入门内的背影。两个少年踯躅不前,蒲鲁虎恨道:“我去把她提出来!” 安塔海却想了一下说:“不如先去告诉姑姑。” 蒲鲁虎叫道:“现在不进去,待会让她藏了起来便没对证了!” 安塔海道:“那我们分头行事。你进去,能提她出来便提她出来,提不出来也拖着,我去找姑姑。”他匆匆忙忙往西村奔去,完颜虎和大唐括氏见他怒火燎天冲了进来都感诧异。安塔海口才颇便捷,三言两语把事情本末说了个大概。 完颜虎还没听完便浓眉倒竖怒道:“大哥尸骨未寒!他们就欺上门来,不嫌太操切了么?”取了刀弓就要去找宗干算帐。 大唐括氏拦住她道:“虎儿,别急。要说兄妻弟承,也是我们女真的习俗,你且静下来,想好了再说。” 完颜虎大声叫道:“习俗!习俗!这什么见鬼的习俗!汉部便没这习俗!” 大唐括氏道:“但这里毕竟是会宁。” “会宁又怎么样!”完颜虎道:“这女真的天下,虽然二叔功勋盖世,但乌雅束的子孙便没份么?我们这一系也没想要去争这皇帝的位置,只想安安份份过我们的日子。但如今,大哥人才走他的女人就……我咽不下这口气!” 吩咐西村村长,尽起兵马,要来抢人。 汉部在西村如今有一百多户人家,家家都有上马便能打仗的男丁。折彦冲不在,护卫完颜虎的常备军马也约有一百多人。由燕青带来的人马也有数十人。完颜虎又让安塔海尽起宗雄本族家奴旧部,聚了五百多人,骑马挎弓,向宗干的府第杀来。 大唐括氏苦劝不住,只好偷偷派了侍女去给留守会宁的谙班勃极烈吴乞买报信,要他赶紧出面调解。 完颜虎的人马才到宗干府前,便见蒲鲁虎脸青鼻肿在门外徘徊。原来他毕竟年轻,临事不够稳重老辣,冲进宗干府内之后被宗干两三句话便挤兑得哑口无言。急怒之下动手抢人,又被宗干打了两巴掌,命人轰出。 完颜虎听完经过犹如火上加油,大喝道:“好!好!好!这都不顾半点兄弟叔侄的情分了!来啊!给我冲进去!” 麾下兵将闻言都有些胆怯不前,燕青劝道:“公主!这里毕竟是会宁,闹大了不好。不如禀告谙班勃极烈请他定夺。” 完颜虎喝道:“闹大了就闹大!他们都明目张胆来抢人了!我们还窝窝囊囊任他欺负不成?冲!冲!捉了这对狗男女,我亲自绑了到二叔跟前论理去!若二叔要护短怪罪,便让他杀我头好了!上!把门砸了!” 兵将见公主如此,谁不卖力?推上刀剑,纵开马匹,撞破了宗干府第的大门。 第一二三章 王侯无家事 会宁发生的这起家务事,如果涉事者完全按照汉俗处理、或者完全按照胡俗处理都不会闹得像现在这么大,然而在急剧变化着的北国同时存在着两种尚未揉合的价值观,让这次涉事诸人都在这起扭曲了的冲突中显得有些尴尬。再加上利害关系纠缠盘结,竟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宗干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引起完颜虎这么大的反应,因此府中并无准备大批兵将。他在会宁权势虽大,但家里能有多少家奴卫兵?眼见大势不妙,慌忙带着妻儿老小从后门鼠窜而逃。 完颜虎冲进宗干府中,却搜不到嫂子,原来也被宗干带走了。她拿了管家来问,那管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说话。便有兵丁叫道:“后门开着!他们从后门跑了!” 完颜虎带了几十骑从后门追去,燕青和西村村长、卫队头领商量了一会,下令不许汉部人马擅动宗干府中一草一木,违令者重处。又把人马分成两拨:燕青和卫队头领带一百人前去接应,西村村长带领其他人回西村待命。 那边完颜虎快马加鞭,没多久便追上了宗干的尾梢。但会宁能有多大?追到时已近皇宫。宗干冲了进去大叫:“母后救我!母后救我!阿虎要造反了!” 皇后小唐括氏大惊,出来看时只见宗干一家狼狈不堪,惊道:“出什么事情?谁造反了?” 话音未落,马蹄声已近,宗干大叫:“快!保护皇后!”皇宫执勤护卫闻言执戈张弓,挡在宫门前面。 小唐括氏见到如此情景吃惊不小,但见那队骑兵冲进,为首的却是个女子,不是完颜虎是谁,心中惊疑,叫道:“阿虎,你带了这么些人来干什么?” 宗干叫道:“她要造反!” 完颜虎喝道:“你胡说什么!我乃完颜宗室嫡系,造谁的反去!”从马上翻下对小唐括氏哀声道:“姨!婶婶!斡本他欺负我!” 小唐括氏听到这句话松了一口气,以为是他兄妹俩闹别扭,喝退左右刀弓手,责道:“你们两兄妹搞什么鬼!国都之内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完颜虎放声大哭道:“婶婶!你护着他!你护着他!” 她这一哭,宗干作为一个男人便不好搭腔乱语,小唐括氏的心也向她这边偏了些,走过来摸着她的头问:“他怎么欺负你了?” 完颜虎道:“他不止是欺负我,他是要把我们乌雅束的子孙都踩在脚下,让我们做不得人!” 小唐括氏脸上变色道:“你胡说什么!兄妹俩拌拌嘴就算了,扯得这么严重!”要知乌雅束一脉虽衰,但毕竟是前代都勃极烈,阿骨打的江山也是从乌雅束手里接过来的。要是两房闹起大矛盾,在底下的人看来女真便有分裂之征兆,完颜虎是乌雅束最有影响力的女儿,她背后的汉部又势力雄厚,所以这么严重的话本来是万万不能轻易出口的。 但这时完颜虎暴怒之下,哪里还管这些?戟指指着宗干叫道:“你问他!你问他!我哥哥才死了多久!尸骨都还没冷呢!他就霸占了他的府第,霸占了他的女人!还把蒲鲁虎给打了出来!婶你说!这不是要把我们母女、兄妹、姑侄都做不得人么?” 小唐括氏脸色大变,喝问宗干道:“有这种事?” 宗干叫屈道:“不是这样!” 完颜虎怒道:“蒲鲁虎上来!”指着外甥青肿的脸道:“你敢说这不是你打的!” 宗干冷笑道:“我是他叔,他没礼没貌,不知尊卑,我教训他两下又算什么!” 完颜虎不搭他的话,指着他背后那群男女妇孺中宗雄的遗孀厉声叫道:“这个又是谁!” 宗干一时语塞,小唐括氏望去,宗雄的妻子她如何不认得?脸色便难看了几分。 宗干讷讷道:“是她自己过来的。” 完颜虎暴喝道:“她自己过去的?那我问你,蒲鲁虎和安塔海他们回家时,从他们家里走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是条狗么?” 宗干被她激得大怒道:“虎女!你真当我怕你么?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 完颜虎截断道:“你就怎么样?像扫蒲鲁虎一样扫我两巴掌么?还是像赶他出门一样把我们赶出会宁?” 完颜虎这些年和杨应麒混得多了,粗豪中带着三分细心。虽然双方吵得面红耳赤,但宗干其实已堕入她的圈套。听在小唐括氏耳朵里,倒像是宗干真的霸占了宗雄的妻子和府第,并把蒲鲁虎兄弟赶出家门一般。她越听越难受,喝道:“都别吵了!一个是国家重臣,一个是大国公主,这样当众喧扰,不觉丢脸么?”这句话各打二十大板,但说话时面向宗干,却是对他更不满些。 完颜虎听小唐括氏这么一喝便住了嘴,宗干却仍道:“皇后,你不知道,她刚才竟然带了人……” “够了!”小唐括氏喝道:“你们做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也不想听了!等你们四叔来了,让他来理会!” 说曹操,曹操到。小唐括氏话才落地,便有人叫道:“谙班来了。” 吴乞买飞马近前,先给小唐括氏行礼,然后喝完颜虎道:“国都之内,怎准你胡乱兴兵?” 完颜虎一听嚎啕大哭道:“四叔!你别的不问,就先来责我!” 吴乞买道:“不管为什么事,乱起兵马就是不对!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会宁不乱了套了?你这样胡来,我就是治你个谋反之罪也使得!” 汉部人马听了无不寒心,完颜虎却走上一步扯出刀来,吴乞买等大惊道:“你做什么!” 完颜虎倒转刀柄叫道:“四叔!你既然有心偏袒,那我也没什么话可说了。你就当场以谋反之罪斩了我吧!” 吴乞买双眉倒竖,还没说话,小唐括氏怕他真的一怒之下害了完颜虎,连忙喝道:“阿虎!你疯了么?对你四叔说这样的话!” 完颜虎环顾众人一眼,凄然道:“婶!皇后!你听不出四叔话里的意思么?他眼下是谙班,可他有一天是要做皇帝的,没有斡本的支持不行啊!所以不管我们俩干了什么,错的都是我!” 吴乞买脸色大变,伸手夺过完颜虎手中之刀就要砍了她!完颜虎收泪瞪眼,伸长了脖子让他砍。小唐括氏大惊,扑上来抱住完颜虎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吴乞买的刀,叫道:“四叔!阿虎从小不知轻重,你不要当真!” 吴乞买怒喝道:“什么话都可以乱说的么?就算她是公主,也容不得她这么放肆!什么从小不知轻重!分明是她恃着有丈夫给她撑腰!好,我就斩了她!让臣民们看看大金到底是谁当家!” 忽听一个老妇哀声道:“四叔,阿虎这样是我纵的,你要杀先杀我吧。”人群两边退开,安塔海扶着一个老妇人走过来,正是乌雅束的遗孀大唐括氏。 小唐括氏叫道:“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大唐括氏道:“我才没了个儿子,再不来,女儿也没了。” 吴乞买听到这话连忙放下刀来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教训教训阿虎,难道还真能为难她不成?” 大唐括氏摇头道:“你们男人的心思,我是不大清楚的。不过这事终究得有个定论。四叔是谙班,二叔不在,会宁便由你作主。如何发落,请四叔给个判言吧。”吴乞买这次来得较迟,来之前已经将事情打听清楚。这时听大唐括氏这么说,便道:“依我们女真的礼俗,兄妻弟承,原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问宗雄的遗孀道:“你要跟着斡本,还是蒲鲁虎?” 那女人低着头,小声说:“蒲鲁虎他……我愿意跟着大皇子。” 完颜虎大怒,便要说话,却被母亲扯住道:“听四叔安排。” 吴乞买哼了一声道:“既然是你情我愿,那就名正言顺了。这婚姻就这么定了,不过斡本得赔蒲鲁虎一百匹马,一百头牛,谷子一百担,外加五十斤茶,一百匹布。” 宗干道:“四叔断得公道。” 蒲鲁虎却怒道:“谁要他的东西!” 吴乞买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吴乞买是蒲鲁虎的叔公,宗雄在时也不敢犯他虎威,何况蒲鲁虎?这少年吓得缩了缩,大唐括氏握住孙子的手,微笑道:“四叔既然这样断,那便这样吧。不过阿谋才死了几个月,现在就要他妻子改嫁,就算是女真习俗,好像也有些说不过去。” 吴乞买道:“这个自然。完婚之期得推迟一年。一年之后才许完婚。”顿了顿又道:“不过听说蒲鲁虎要杀他后母,所以让他后母再回家住也不妥当了。这样吧,斡本你另外寻个地方好好安置她。但一年之内,断断不许你上门去乱了礼俗!” 宗干应道:“这个自然。” 吴乞买又道:“阿虎这次事情做得鲁莽!但念在她丧兄之后不知轻重,从轻发落。哼!便罚你一个月内不许出门一步,西村汉部兵器通通没收!此次参与者一律杖责二十,以警来者!” 完颜虎听到这等判言,气得全身发颤,大唐括氏捏了捏她的掌心,对吴乞买道:“四叔代国主行责。既然这样判,那便这样吧。”左手拉了女儿,右手拉了孙子,告别而去。 汉部随从、宗雄嫡派谁也不服,但大唐括氏既已发话,谁也不敢出言,含忿离去。 小唐括氏有些担心地道:“四叔,会不会判得……重了?” 吴乞买哼了一声道:“重?我觉得轻了!” 宗干也道:“母后你不知道阿虎和她丈夫在南边有多跋扈!眼下四叔的判言,一来是秉公行事,二来也是压一压他们的气焰,让他们知道一点尊卑!” 西村那边,完颜虎一进村便埋头痛哭,大唐括氏连声安慰,蒲鲁虎跳脚道:“奶奶!这样下去,我们还能在会宁立足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忍让?我们……我们……” 大唐括氏喝道:“你住口!这种事情,闹大了对谁有好处?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么?” 安塔海道:“奶奶,这不是一个女人两个女人的问题,这……这口气我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完颜虎恨道:“不错!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蒲鲁虎叫道:“我这就到中京去,请姑丈来主持公道!” 完颜虎一听颇为心动,大唐括氏却大怒,站起来打了他一巴掌骂道:“咱们家就剩彦冲这一根柱子了!他有多难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要去给他添乱!你是不是要累得他被你二叔公贬官削爵才肯罢休?” 蒲鲁虎被祖母一巴掌打得不敢吭声,安塔海道:“奶奶,这事若就这么算了,对姑丈也不好。姑丈处事向来不让人的,若因这次的事情被人看成孬种,那我们家以后就任人搓圆搓扁了。不过该怎么做才合适,我年纪小心里没底。但至少得让姑丈他知道!津门那边谋士如林,一定会有好办法的。” 完颜虎点头道:“不错!安塔海,你马上写信,把事情的本末跟你姑丈说明白!还有,给津门那边也拟一封,让应麒想办法教训教训他们!” 其时离宗雄去世已有数月,书信到达折彦冲、杨朴手里已是秋季。杨应麒的燕云方略正在紧张处,无论如何抽不出手来理会。杨朴不敢自专,找来张浩陈正汇商量,陈正汇道:“七将军虽将内部大事交托给我们,但这事涉及会宁亲贵,非同小可,非我等所能决。” 杨朴道:“若七将军在此,以他的身份可以决断。但现在燕云那边事态正紧,恐怕这书信就是到了七将军手上,他也无力顾及。” 张浩道:“其实就算七将军要决断此事,也得先问过大将军。” 杨朴恍然道:“不错!我这便准备一下去见大将军。” 陈正汇问道:“大将军若问对策,你当如何回应?” 杨朴沉吟道:“其实此事不宜闹大,否则于我汉部无益。咱们关起门来说句实在话,虎公主这次行事间是有些鲁莽了。” 张浩冷笑道:“但要就这么算了,只怕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完颜部要是连公主和大将军都看轻了,还会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么?连我们也被人看孬,汉部的部民还能抬起头来做人么?北国之人,先论强弱,再论对错!这次公主就算行事间有不当的地方,我们也得撑她撑到底!” 陈正汇道:“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 杨朴张浩忙问:“正汇兄有何妙策?” “妙策说不上。”陈正汇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再论什么对错也无意义。而且我们在会宁怕也争不过谙班他们。进一步焦头烂额,退一步海阔天空!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另作谋划!如果大将军觉得可行,那么……那么……” 杨朴张浩齐声问:“那么什么?” 陈正汇道:“那么我们便找个理由,请公主邀大皇后凤驾南巡。我们在津门修一座行宫,请大皇后在津门长住,如何?” 杨朴和张浩面面相觑,隐隐猜到了陈正汇的意图,张浩道:“凤驾南巡,在私可以省却大皇后许多烦恼,蒲鲁虎他们也可伺机举家南迁。至于在公……”他和杨朴对望一眼,却没说在公怎么样,只是道:“然而这等大事,国主只怕不允。” 陈正汇道:“公开说长住当然不允,但若以暂住为名,而行长住之实,国主怕便奈何不了我们了。” 杨朴道:“邀请大皇后再次南下,想来可以办到。但要长住……会宁那边来催凤驾北归时,却该如何应付?” 陈正汇笑道:“若大皇后在津门生病了,国主、谙班他们也好意思催促大皇后上路么?” “生病?”张浩目光闪了两闪,笑道:“托病这一招,却是可一而不可再啊。” 说到这里杨朴也笑道:“不然。若是像二将军这样的年纪,自然病不久。但大皇后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老人家常年抱病,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再说,大皇后有国母之尊,汉部良医为大金之冠。国母帷幕放下,哪个大胆的使者敢上前探视?汉部良医众口一词说皇后有病,大金境内,谁说得清楚个中是非?难道他们还好意思让萨满巫师到津门来跳大神不成?” 说完三人一起放声大笑。 这段时间杨朴本来就是在津门、辽口、中京等地来回跑,要去中京也不需先请示。他在津门把军政事务托付好,才要北上,折彦冲便有书信从中京来,要他前往议“会宁之事”。 第一二四章 道穷思自强 杨朴往中京见过折彦冲之后,随即北上会宁。他有一年多没来了,每次来都觉得会宁有所变化,而这次变化尤大。 大金经过这些年的扩张,幅员日渐辽阔,作为国都的会宁也一天比一天繁华。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会宁实体性的经济其实并无发展。为何? 原来完颜部贵族由于攻掠所得足以温饱富贵,因此再无心于务农、经商、营工。要是国中基本的生活物资缺乏,那女真统治者也许还会被迫重视农业手工业,但偏偏辽南的崛起让这一切变得毫无必要。围绕汉部布开的经济网络,不但控制着流求乃至南洋稻谷的流动,而且控制着辽河流域所产的小麦和玉米。小商人们看着大商人大家族的脸色行事,大商人大家族看着杨应麒的脸色行事。小麒麟一旦有什么暗示出来,几大家族马上会风闻而动,并迅速影响整个商场。杨应麒的手抬得高些,汉部备用仓的粮食倾出一点,大金境内的粮价就会低下去;杨应麒的手压低一些,汉部备用仓的官员变得吝啬,商人们一听到消息赶紧囤积居奇,大金的粮价就会浮起来。其它重要物资的价格如茶与盐也是如此。 幸好这些年杨应麒并无捣乱大金经济的意思,所以大金的物价波动颇为平缓,而对经济原理几乎一无所知的金国统治阶层在这种温水环境中却没有察觉到这种潜控制力的可怕! 大金的战士每年都从对辽战役中掠夺到大量的财富,但这些财富并没有在会宁生根,而是很快地变成香料、盐、茶、瓷器、丝绸、布匹以及各种奢侈物。当然,会宁的粮食缺口,甚至武器缺口也需要用这些财物来补足。 在这种形势下,会宁的农业如何能有发展?杨朴到达时看到的是日渐荒芜的田亩——就算是会宁的贵族们从汉部手里夺走的汉村良田,如今也多生荒草。在辽南米谷的供养下,完颜部腹地甚至连家奴们都变得懒惰起来。 同样,会宁的手工业也没用进步,甚至倒退。以锻造为例,女真的乌春良工在北国原本是很有名的,但这些年下来却赶不上汉部锻造业的发展步伐。汉部锻造业的起步本来就不低,而齿轮等物的发明,水力鼓风机的使用,焦煤等燃料上的变革,倭刀锻造法的引入等等,更让汉部的兵器制造在短短十年内便傲视天下。和辽口造出来的刀剑相比,乌春工匠的产品便显得寒碜土气。由于汉部与完颜部同属一国,再加上杨应麒有意推动,所以辽南与会宁之间的兵器流通并无太大阻滞,目前会宁的贵族要从汉部商人那里购买兵器比在本地工匠那里订造还要方便。在这种情况下乌春的铁匠如何竞争得过汉部的良才?一旦失去市场,女真的铁匠不但失去了前进的动力,甚至连生存都成问题,许多人在汉部商人的引诱下成批南下另谋生路。不过由于目前兵器供应十分充足,所以许多女真人也都没有意识到其中暗藏的危机。 杨朴策马于会宁的街道上,这里的商业倒是颇为发达。但卖东西的,大多是南边来的商人,就算有一些色目人的商号也大多是津门总店的分号。而买东西的则大部分是女真贵族、士兵以及他们的家人。 这次杨朴来的时候正遇上市集的低谷期。何谓低谷期?每次大金前线打了胜仗归来,便会有大批的财富汇集到会宁来,那时候市集的生意最好做!几斤盐能换到流入辽境的苏东坡手迹,几斤茶可以换到耶律延禧的宝石戒指,甚至有人用一石稻米就换到了大辽宣献太后陪葬的翡翠枕头——那个时候便是全城内外一片狂欢的高峰期。反之,大金的军队还没有回来,市井萧条时便是会宁市集的低谷期。 “杨大人来了!” 燕青向完颜虎禀告,完颜虎忙让侍女传见。她被罚不准出门,但她也没怎么严格遵守这项她极不服气的禁令,只是不出汉村惹吴乞买生气罢了。 “公主,你受委屈了。”杨朴行礼道:“七将军还没回津门,大将军让你不要太急,一切从长计议。” 完颜虎那天冷静下来以后也有些后悔自己太过冲动,本来还有些担心丈夫埋怨自己惹事,这时听见这话心中暗暗高兴,问道:“大将军还怎么说?” 杨朴道:“大将军道,公主这次行事虽有不当之处,但谙班这样判太不服人。只是我们寄居客地,争不过他们,而且眼下燕云军国大事正在紧要关头,这件事情还是暂时寄下,以后再说。” 完颜虎眉头一皱道:“就这么算了?” 杨朴道:“当然不是这么算了,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完颜虎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颔首道:“好。他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再忍些时日吧。”顿了顿又问:“刚才你说应麒还没回津门?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 杨朴道:“汉部规矩,非居其职,不闻其秘。公主一定要知道么?” 完颜虎骂道:“不能说便不能说,绕什么弯子!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毕竟出海可不是好玩的。” 杨朴道:“公主放心,有四将军跟着在一起呢。” 完颜虎点了点头,便不再问,只是叹道:“这里虽是我生长之乡,但这次事情发生以后,我对这里也烦了。真不想在这里多呆下去!” 杨朴趁机道:“既然如此,公主,不如等禁闭期限一过,我们便回去吧。” “回去?”完颜虎黯然道:“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撇不下母后。如今我在这里她老人家都这样忍气吞声,何况我不在时?我虽然想念津门,但如何放心她老人家独个儿在这里受罪?” 杨朴问道:“大皇后身体还安康么?还受得了车马劳顿么?” 完颜虎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嗯,她老人家身体都还好,但我看她虽然脸上没事,心里只怕不好受。” 杨朴道:“既然这样,不如就连同大皇后也一起请到津门养老!一来公主可以奉养母亲,二来可以就近照顾几位公子小姐,三来祖母孙儿三代可以共聚天伦,岂不三全其美?公主以为如何?” 完颜虎听得呆住了,过了一会才说道:“好是好,但只怕二叔四叔他们不答应。” 杨朴道:“我们也不说是请大皇后下去养老,就先找个由头,比如说要去给宗雄将军扫墓。到鞍坡后再称病,转往津门‘疗养’。等到了津门,该怎么办还不由我们说了算?” 完颜虎大喜道:“好主意!好主意!我说,这是应麒的点子吧?” 杨朴被完颜虎问得一窒,终于还是照直说道:“是陈正汇陈大人的主意。” “哦,是那个流求来的福建人啊。”完颜虎道:“应麒提拔这个人,果然大有道理。”对于完颜虎的提议,大唐括氏一开始有些犹豫。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一去后果只怕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宗雄还在,她一定会拒绝。但现在儿子没了,两个孙儿又还未成气候,她最能依靠的人反而是女儿女婿。大唐括氏权衡良久,最终觉得自己的荣辱已与女儿女婿绑在一起,便答应了。 关于南下的理由,杨朴等人本已想好了,但大唐括氏却没用。老妇人自有老妇人的办法!等完颜虎禁闭期过了半个月以后,大唐括氏忽然变得忧郁起来,日间默然,夜里流泪。左右看见的,自有人去向小唐括氏报知。小唐括氏听说了赶紧跑来慰问:“姐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大唐括氏泣道:“我梦见阿谋了,说他的坟被什么树精缠着,害得他日夜难受。” 小唐括氏惊道:“有这种事?那得赶紧派人去看看。” 大唐括氏叹道:“就算派了人去,我终究也不放心。万一底下那些人没个轻重,事情没办好,反而扰阿谋在地下也不安宁。” 小唐括氏道:“那便让阿虎或蒲鲁虎他们下去。” “蒲鲁虎?那个小子胡子还没长齐全,我如何能指望他?就是阿虎,唉,这个女儿,可半点不像有三个儿女的人!做事又鲁莽,如何能够托付?”大唐括氏摇头道:“要是彦冲在就好了。这个女婿,稳重,大方,办事的时候又够细心。若是他去,我就放心了。唉,就是不知这次打仗什么时候才完。” 小唐括氏也忍不住叹息。过了一会,大唐括氏道:“不行不行,不能再等了。妹妹,我要下去一趟。到底有没有树精,坟墓有没有问题,我得亲自见了才安心。” 小唐括氏道:“姐姐你要下去?这都入冬了。现在下去还没问题,就怕回来的时候冰雪塞路,不方便。” 大唐括氏叹道:“别说是冰雪塞路,便是满路都是火炭,我也要踩过去。难道要我晚晚梦见阿谋来哭诉不成?” 小唐括氏也是有儿女的人,深知念儿之苦,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大唐括氏道:“我明天就去和四叔说。妹妹你帮我准备一下行装,这次我去了就来,不用像上次那样让人来送。” 小唐括氏道:“嗯,那好。不过过冬的衣服得备足。还有,阿虎的禁闭也过了一段时间了,让她陪你下去吧,要不然我们都不放心。” 第二日大唐括氏便去跟吴乞买说,吴乞买也没理由拦她去看儿子的坟墓,只是吩咐了宗磐点了几百兵马一路护送。到了鞍坡,阿鲁蛮早就奉命前来护驾。 大唐括氏细细察看宗雄坟墓四周的树木,又请了几个江西风水师,最终没发现什么树精作怪,这才“安心”。宗磐便要护送她北归,这位大伯母却忽然病了。上了年纪的大皇后在畿外得病,委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其时宋辽金三国在燕云的纠纷正处白热化,大金上下没多少精力来顾及这个老妇人的隐晦心思,而宗磐威风压不得阿鲁蛮,手腕比不上杨朴,最终只好任由大唐括氏留在辽南疗养。 大唐括氏这次南下以后便再没回去了。津门有女儿,有女婿,有外孙,有外孙女,两个孙子也会在折彦冲麾下行走,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何况这里人人奉承她,逢年过节以及她的生日,整个津门都会举行盛大的庆贺活动。不但汉部的官员来拜寿、商家的代表来献礼、佛门的高僧来祝愿,连外国也有使者来逗她开心。虽然大唐括氏没有作威作福的习性,但老年人被人看重和被人冷落,差别还是很大的。在会宁时别人也尊重她,但那是礼貌性地尊重。但在津门市民们是真的喜欢这个皇后,不但因为她是“大将军的丈母娘”,不但因为她是辽南地位最尊之人,也因为她曾真心关怀过汉部的民众。 海边的生活陌生而新鲜,行宫的氛围温馨而热闹,却不比会宁那几间冷冷清清的大砖房胜过百倍?于是大唐括氏便在这里安心住下了,会宁来了使者催促,自然有杨朴陈正汇等想办法去应付,不需要她操心。 对于大唐括氏南来一事,杨应麒得到消息比事情发生要迟延些。陈正汇等人给他的信中有隐晦地向他提起凤驾南来的谋划,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干涉。等事情办成以后,才给他们转了个批语:“办得很好。”然后便更加放心地把后方事务交给他们几个人。 这段期间,燕云地面发生了许多事情。乌雅束家族受辱以及所引起的余波只是汉部与完颜部一次若隐若现的冲突,而杨应麒正在应付的却是几大势力真刀真枪的较量!这场较量旷持日久,从军事到政治,从政治到外交,到处充满了阴谋与阳谋。参与的各方所出的招数,有的精妙绝伦,也有的愚蠢透顶!这场多方登场的较量改变了许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整个东方世界的政治格局!就连杨应麒也被迫在这场较量中改变了自己的整个对宋方略!虽然对一些事情他早有准备,但那却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局面。可是,掌控天下事走向的造化并不理会任何人的感情好恶,只是默默地检验世人们的行为。 杨应麒在受到这场教训以后,深切地认识到武力的重要性。虽然他所掌控的经济力已足以左右东海,他所掌控的文化力已足以影响北国的人心,甚至能够利用物价波动等手段来掠夺女真人的财富,但这一切如果缺少刀与马的保障将变成一片虚无。 但是,目前汉部军事力量的家底如果完全亮出来也许足以让阿骨打有所忌惮,可那并不是杨应麒想看到的结果。别说汉部总体的军事力量还不如女真,就算已经能够和女真相抗衡他也不想双方决裂!为什么呢?如果萧铁奴有心的话他应该记得杨应麒的那句话:他不想要一个打烂了的辽南,更不想要一个打烂了的汉部! “能够和平,那是最好。”杨应麒在离开塘沽之前的最后一个早晨,面对着海上方升之旭日,喃喃道:“彼消我长之势已成,我们的崛起亦不可抵挡,既然如此,一定要拖到我们的力量足以左右全局之时。到了那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昔年与今日的屈辱也会一并洗去。可是,我们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么?”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燕云取弃 第一二五章 邓肃押粮 大宋宣和四年,道君皇帝因方腊一事颇悔用兵,但赵良嗣等人坚持说平燕易如反掌,在宰相王黼等人利劝善诱下,赵佶终于再次决意北伐。王黼于三省之中特设经抚房,专治边务,竟把北伐事宜独立于枢密院之外。又括天下丁夫,计口出算,得钱六千二百万缗以充军用。一时间燕云未得,而国内浮怨已起。 但道君皇帝和童贯哪管这些?该享乐的继续享乐,要立功的赶紧立功。刚好北辽政权派遣使者来告即位,又底气不足地表明愿意“免除岁币”,宋廷太宰少宰,枢密宣抚都认为辽人可欺,于是进兵的决心更为坚定,以两个不通军事政务、北国详情的权臣童贯、蔡攸为正副宣抚使,引兵十五万北上巡边。入宫辞驾之日,童贯在赵佶面前大言炎炎,将燕云十六州说成唾手可得之物,而赵佶亦觉理所当然,同时指点了童贯一些军国大计云云。 杨应麒在塘沽听说童贯将至雄州,便派邓肃为使者,运了两万石粮草前去犒军。杨应麒有意窥探大宋军势以定谋略,所以也扮成随使商人前往。邓肃见欧阳适竟然全无拦阻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劝。 运粮道路是先从界河逆水而上,跟着转入清河,过保定军直达雄州城附近的码头。清河在大宋境内,北面有白沟河作为屏障。界河却是辽、宋的边界。但这几个月来汉部的船厂运了好多适合江面作战的小战船来,时时在界河上巡弋,萧干纵马来干涉过几次却都讨不了好去,派使者到沧州责问李应古,李应古却以“彼非我大宋军民”推诿,到后来萧干无法,只得放弃界河水面,只在岸上防范。 汉部兵船在江心游弋护航,运粮船只则靠南岸行走。转入清河后汉部的兵船便不再跟去,以恪守兵马不入宋境的约定。 这是邓肃第一次以汉部官员的身份回宋境办事,所以对此行十分看重,连穿什么衣服都做了一番思量。 汉部官员在杨应麒的影响下本来都不怎么计较穿着,举止随心,但宋籍士子多了以后,不少人见办公官吏服饰杂乱,政厅有如市集,太不像样。在他们的呼吁下,汉部文官系统才开始出现正式的官服。按照李阶等人的设想,最好是把宋朝的官服照搬过来,但杨应麒却嫌那些官服太不方便,双方讨价还价了好几个会合,最后采纳了管宁学舍一个学生的设计,制作了三套大方得体的官服:第一套是正式的礼服,只在特殊的场合才穿着,长袖长袍,观履皆备,极为隆重;第二套是胡俗便服;第三套是汉俗便服。邓肃此时穿的正是汉俗便服,虽叫“便服”,其实款式也颇为正式,而且风格类于大宋官服,所以雄州守臣和铣一见之下便感奇怪:眼前这个“大金”来的使者,从头到脚实在看不出半点胡人味道。 和铣的这眼光让邓肃颇不舒服。虽然他对汉部已产生了相当的认同感,但在他内心深处,仍认为大宋士子于北国为臣是不得已的事情。在辽南军中时这种感觉还不怎么明显,此刻一与大宋官员交接,这种情绪马上涌了上来。所以当和铣委婉打探他的籍贯学源时邓肃的第一反应就是含糊带过,两三句话便把话题带到粮草上面。 和铣也算是个有为国之心的书生,对粮草的兴趣比打听邓肃来历浓厚得多。本来他是不赞成北伐的,但运粮的事童贯派人打过招呼,要他好生接待汉部使者。而且友邦在战前无条件赠粮无论如何也算是件好事,甚至可以视为一种吉兆。当下和铣便在邓肃的带领下亲自来到清河的码头边,看着一袋袋的粮草运将上来,心中高兴,大赞欧阳将军守诺,又问:“这些粮草有十万石么?” 邓肃道:“敝邦去年年成不好,兼且海路遥远,十万石粮草一时难以毕集。因此打算分五次送来,这是第一批两万石。” 和铣哦了一声,颇为失望,随即想起人家毕竟是无条件来送东西的,而且年成不好、海路遥远也似乎都是实情,不好拿冷眼给人家看。 邓肃又道:“这十万石粮草是欧阳将军给童太师的私赠,所以这次下官到来,一是与和大人交割粮草入仓,二是要面见童太师。这第一件事已经完毕,第二件事却还得请和大人促成。” 和铣道:“朝廷先锋兵马虽到,但童太师的虎驾怕要几日后才能到达雄州。” 邓肃道:“既如此,能否请和大人安排一下,让下官于城中等候?” 和铣见邓肃的随从不过十余人,手却往运粮的民夫一指说道:“邓大人留下可以,只是这些运粮的兵丁……” 邓肃一听笑道:“这些哪里是兵丁?这只是我们从沧州招徕的民夫,说来都是大宋的子民。此次下官前来,随行的都是文官,并无兵将。” 和铣听了稍觉奇怪,说道:“我看他们衣物整齐,行走进退均有法度,还以为他们是贵国的厢军呢。” 原来汉部在塘沽立定脚跟以后,为因应各方面需要而有步骤地招募民夫。华夏土地经过百多年的生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汉部一立出招募牌子便有无数流民涌了过来。但汉部对于这些流民也不是来了就要,而是挑选其中质朴强壮者,发给衣物、饷粮,又由汉部的工兵进行培训,培训完了以后分成队伍,每个民夫队伍都由汉部的老工兵作为正副队长带领。短短几个月间,这批宋籍农民已经成为塘沽建设、助防、运输、治安等事务不可缺乏的力量。由于吃得饱,穿得暖,加上训练得宜,所以这些人和大宋的厢兵相比不但衣甲鲜明,而且绝无厢兵身上的惫懒气息。甚至就是和大宋的禁军相比也更精神些。 正因为这些民夫具备以上特征,所以才会让和铣有所误会。实际上他听了邓肃的话也并不深信,若有意若无意地走近几个民夫休息的地方,听见他们用以交谈的都是河北地区的汉儿土话,这才信了几分,却仍道:“北伐大军将至,雄州已成要地。这些民夫运粮之责已完,留在这里,一来人多口杂,恐生是非,二来也没有必要,不如……” 邓肃道:“和大人放心,等他们干完了活,我就命他们回去。” 和铣这才释疑,安排他们一行入住雄州城内。 入城后邓肃见杨应麒的眼光四处游走,低声问他在找什么,杨应麒叹道:“不是在找什么,只是故地重游,想看看有什么变化。” 邓肃怔了一下道:“故地?啊!我忘了七……七哥儿你来过的。”随即想起当初汉部被拒对杨应麒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便不再提,转了个话题道:“七哥儿看这位和铣如何?” 杨应麒笑道:“地是故地,人是故人!只不过这些年没见,他好像升官了。唉,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我。但要是二哥来,他一定记得!”军伍行走,不可能十五万人同时出发、同时到达。童贯虽然未到,但先头部队早已进入雄州境内,有在城外安营,有的在城内驻扎。 从清河到雄州城内,短短的几里路程中往来兵丁甚多。杨应麒举目望去,但见番汉掺杂,竟比汉部兵马还不像中原军队。为何会这样?原来宋廷此次兴兵,多用秦晋两地兵员,其中有不少是大宋境内的少数民族。就算这样,军队中汉人兵员也远比少数民族为多,可是由于许多兵丁是临时征集而来,少经训练,举止之间像个边荒农民远多过一个战士,言行惫懒散漫,和杨应麒印象中“中原军队纪律较好、举止较文明”的印象大相径庭!因其蛮野,所以气质便和他心目中的蛮夷有相类处。 杨应麒再细心观察他们的衣甲兵器,越看越觉窝心。大宋兵制与女真不同:女真之兵都是自备兵器衣甲,大宋军队的装备却是由朝廷提供。自澶渊之盟以后,宋辽边疆和平已久,所以武备日渐荒废。熙宁一朝曾力图振作,一时间兵器犀利,武备大兴。但蔡京当权以后又废弛下来,朝廷的税赋都用于建道观、起园林、聚奇宝、搜花石,兵府甲库里面的东西几十年间竟然都没更换过,这次贸然兴兵,事前也没经过详密的筹划,只是将十几万人拉起来,再将兵府甲库里的东西发下去。甚至发放物资的官吏也是马虎了事。杨应麒见一些高个子穿着露肚脐的短甲,一些矮子却批着及膝的长袍!心道:“穿成这样,走路都不方便,还打什么仗?”又扫了几眼他们的兵器配备,钝的刀,锈的刃,腐烂的柄鞘,缺角的鞍鞯!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些人就是和我们刚刚招募来的民夫打,只怕也打不过!” 忽然前方一声“救命”打破了杨应麒的冥思,他回过神来,只见一群军士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女子朝这边而来。那女子一脸的惊惶,那些军士却是满面的淫笑。那女人边叫救命边逃,那些军士却猫捉老鼠般不慌不忙,似乎吃定了她。周围有不少兵将看见这场面都驻足观看,却没人出头。 邓肃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竟敢行此伤风败俗之事!大宋没有王法了么?” 那女子正孤苦无援,听见这句话稍觉振作,又见邓肃一行的打扮似乎是官爷,连忙跑了过来乞求庇护。 护送邓肃进城的雄州文吏劝邓肃道:“贵使,这里是大宋,不是贵国。这些事情,你还是少理为是。” 那女子本来正跪在地下求援诉苦,听见这话身子忍不住后倾。邓肃听到这句劝告也是犹豫了一下,怕因这些枝节误了大事,回头看了杨应麒一眼,杨应麒低声哼道:“良心!” 邓肃一震,心中叫了声惭愧,对那文吏道:“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得!大宋哪条律令军规允许军士在大街上为非作歹了?” 那女子听了大喜,那文吏却苦笑道:“贵使太憨直了!本国的事情,你哪里知道?” 他还没说完,那些追逐而来的军士已经跑到跟前,为首那人约四十多岁年纪,满脸的横肉,指着邓肃叫道:“什么东西!敢管爷爷的事!来啊!拿下!” 他身后的喽啰就要上前,那雄州文吏忙拦住道:“不可!这几位是童太师的贵客!” 那些喽啰听到“童太师”三个字连忙住手,为首那人却仍傲然道:“我爷爷的贵客?本少爷怎不知道?” 那文吏一听惊道:“原来是童万宝童少爷!” 邓肃听得一怔,杨应麒却忍不住笑道:“爷爷?童贯好像没那么老吧?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孙子?” 那童万宝喝道:“大胆!我爷爷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文吏一听忙道:“童爷息怒,这几位是外邦人士,不知中原礼仪,还请见谅。” “外邦人士?”童万宝看了邓肃等一眼说:“辽人?” 那文吏道:“不不,是金国的上使。” 邓肃纠正道:“是汉部靖海将军的使者。” 那文吏可搞不明白这些,只是应道:“是是。”对童万宝说:“这次邓大人为使,是要面见童太师的。大家本是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要是闹大了,将来童太师面前怕不好看。还请童爷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了。” 童万宝似乎也知道一些事情,说道:“是东海那个欧阳将军的人么?嘿!我也听爷爷提起过,说是来给爷爷送大礼的。既然是爷爷的贵宾,那我就从轻发落。让他们把那女子交出来,这事就算了吧。” 那文吏又凑到邓肃这边来陪笑道:“邓大人看如何?” 邓肃还未说话,杨应麒问那女子道:“你是这姓童的家奴?” 那女子慌忙摇头。 杨应麒又问:“那是他家的姬妾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哭诉起来“奴家并不认得这位……童爷,只是刚才在市集卖刺绣,忽然这几位爷围了过来,然后……”说着又哭。 邓肃喝道:“如此说来,便是强抢民女了!” 童万宝怒道:“强抢民女又怎么样?我们姓童的,别说民女,就是官女,抢了又怎么地?我爷爷马上就要封王了!到时爷爷我便是王子王孙!这些女人能得爷爷我的临幸,那是她们的福分。” 邓肃听他爷爷来爷爷去,怒火中烧,手按佩剑竟是颤抖不能自已。杨应麒见他如此大失分寸,颇为奇怪:“这事虽令人义愤,但志宏不是量浅不能忍的人,怎么会如此过分激动?” 杨应麒却不知道他如此激动由来有因。要是邓肃在汉部境内见到这样的事情,多半能平静处理。但这次是出境后首次回到大宋,对他来说,这片土地乃是他的故国,在这里他内心深处实以主人自居,而视杨应麒等为客。他多希望大宋展现在杨应麒眼中的是一个富强而文明的形象,但现实却完全相反!当此末世,就是首都汴梁的民间秩序也已不能和津门、辽口相比,何况这即将成为童太监作威作福之所的边陲之地?这种心理落差戳破的其实正是邓肃内心不愿承认的一种自欺!对于这种自欺的剥离陈正汇也曾有过,不过当时他是自己独个儿渐进自省,不像邓肃这样,一入宋境就在杨应麒面前遇上这等丑事!但这些只是他内心隐秘处的波澜起伏,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别人却如何能理解? 那文吏见邓肃脸色不善,暗叫糟糕,杨应麒扯了一下邓肃的衣袖道:“邓大人!您受欧阳将军所托,凡事谨慎。” 邓肃毕竟不是莽夫,醒悟过来,手脱剑柄,心念一转,已有主意,说道:“下官虽在境外为官,但见胡人也知礼仪廉耻!何况大宋!童太师位极人臣,更当自律!这位童官爷,你此刻在雄州的作为,童太师知道么?在外部使者面前强抢豪夺,不知在大宋算不算有失国体?若童太师听说了这件事情,不知会如何处置?” 那童万宝被邓肃几句话挤兑得狼狈不堪,既不敢恃强夺人,又不愿就此离去。他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手下看见竟然怂恿道:“童爷!理他们干什么!咱们就把这小娘子拿回府去,看他们敢怎么样!” 要邓肃等是本国士人,也许童万宝早就下令乱来了。但他们毕竟是童贯的贵宾,心中存了忌惮,虽然被喽啰们怂恿得心动,几次想动手,却每每悬崖勒马,犹豫不前。忽然几员骑士拥着一辆马车走近,其中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骑士上前来问:“前面什么事情?你们为何在此堵塞道路?” 童万宝正愁没台阶下,听见这话跳了起来,指着那骑士骂道:“你什么东西!敢来管你童爷爷的事情!来啊,给我把他扯下来打!”这招叫转移焦点,要借着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路人来挽回自己的面子,却是古人一千多年前便会了的招数。 那群痞子军丁一听都拥了上去扯打,那少年骑士无缘无故挨打,一时愣了,一边勒马躲避一边大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邓肃看了一眼杨应麒,杨应麒低声笑道:“这驾马车周围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只怕不是个好惹的人!看热闹吧。” 果然马车旁冲出一个身穿便装的青年来,手挥马鞭就朝那群痞子军定抽去!他下手又准又狠又重,啪啪啪啪十几声连响,竟抽得那群乌合之众四散逃命,跑回童万宝背后躲避。 童万宝见这青年这般武艺心里有些吃惊,却仍死撑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惹我们童家!” 那青年骑士听见这话一怔道:“童家?” 童万宝得意洋洋道:“不错!童太师就是老子的爷爷,识趣的赶紧下马,磕头认错,那老子还可以饶你们不死。” 那青年微微皱眉,这时马车已驶近,内里一个厚重沉稳的声音问道:“彦崇,是什么人闹事?” 那青年彦崇道:“好像是童某人的干孙。” 车内人道:“彦崧,问清楚是什么事情。” 那少年彦崧下了马,上前问道:“这里有地方官员么?” 雄州那文吏也看出对方来头不小,应了一声。那少年彦崧问他发生何事,那文吏委婉回答,几方面都不得罪,但不免把童万宝的恶迹隐了。邓肃在旁看不惯,一见那文吏不敢说的地方便朗声直言,中间不免掺杂那女子的哭声,杨应麒的冷笑,以及童万宝一党的喝骂。好容易把事情分说清楚,车内人道:“原来是外邦贵使来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顿了顿道:“这位童万宝身上有军职?” 童万宝昂然道:“不错。” 车内人道:“强抢民女,已是目无军纪。何况是在外宾面前?大失国体!彦崧,依本朝军律,在职军士强抢民女当定何罪?” 那少年道:“死罪!” 第一二六章 童贯巡边 听那少年说出“死罪”二字,童万宝倒也吃了一惊。 却听那青年笑道:“不对不对。他还没抢成,死罪却是重了。” 那少年低了头,车内人道:“死罪便免了吧,活罪却少不了,否则如何正我军纪?彦崇,将他拿下,杖责四十。当众处罚,以儆效尤!” 那青年道:“现在哪里找杖去?” 车内人道:“那便以鞭代杖。” 那青年叫了声好,便带着弟弟策马冲了过来,童万宝的手下早看出不对,见这形势如鸟兽散。童万宝被那青年一鞭抽翻在地,口中叫道:“大胆!大胆!我爷爷是两河宣抚使!就要北伐封王了!你们……哎哟!哎哟!爷爷啊……哎哟……妈呀……” 这对来历奇特的兄弟轮流下鞭,打得那童万宝皮开肉绽。邓肃看得大快,连叫:“打得好!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那青年打完笑道:“小子!有劳你种大爷亲自挥鞭伺候,算是你这屁股的福分!” 童万宝早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的余党躲得远远的,竟不敢来扶他。 杨应麒听这青年自称姓种,心中一凛。邓肃上前施礼问:“这位可是种家的将军?车内可是小种经略相公?” 那青年马上还礼道:“我等正是种家子弟,贱名彦崇,这个是舍弟彦崧,车内正是家祖父种讳师道。” 邓肃大喜道:“不意在此得遇种相公!幸甚,幸甚。” 种师道在车中道:“敝邦军中出此杂种,贻羞天下。贵使见义勇为,甚是令人敬佩。师道尚有他事,便不下车相见了,后会有期。” 说完马车便在种彦崧等人的拥簇下缓缓离去,种彦崇押后,看了邓肃和杨应麒等人几眼,问邓肃道:“邓大人真是外国人么?” 邓肃为之语塞,不知如何回答。种彦崇以为他不愿回答,一笑告别。 邓肃望着马车发呆,杨应麒点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宋武风虽不振,但仍有不凡子弟。” 那边童万宝的喽啰见马车远走,这才跑过来扶起主子。童万宝已经痛得连哎哟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马蹄声响起,那少年种彦崧跑了回来,童万宝吃了一惊叫道:“种爷爷啊!还要打吗?我不敢啦。” 种彦崧大笑道:“哈哈!你逢人就叫爷爷么?哼!既然知怕,那就快滚!” 童万宝忙叫道:“快走!快走!” 等他们走远,邓肃向种彦崧拱手道:“种公子可有什么见教么?” 种彦崧道:“见教不敢。只是我们走出一段路程后,我爷爷忽然想起这弱女子在雄州只怕难以立足了,要我过来给她安排个归宿。” 杨应麒赞道:“种相公想得果然周到!” 种彦崧问那女子家中可有亲人,那女子哭道:“没有了。奴家老家被贼军烧了,独个儿从京东路流浪到此,幸好得一个长者可怜借间茅屋住着,卖绣为生。” 种彦崧想了想说:“你可愿到陕边去?我帮你安排个活路。” 那女子有些犹豫,她也知道留在这儿多半会有后患,但陕边委实又太远,无奈之下正要点头,杨应麒已经道:“种公子,我看别让她去陕边了。那里太远。而且你们这次来有要务在身,只怕也分不出身来照料这点小事。这事不如便交给我们吧。我在登州有个好朋友,给她安排个生计不成问题。” 那女子大喜,磕头道谢。 种彦崧点头道:“难得这位大哥好心。但你是外国人,怎么会有登州的朋友?” 杨应麒笑道:“我不是外国人,我是江南人。只是被花石纲祸乱了家业,不得已扬帆出海谋生计,所以在登州、泉州、明州等地都有朋友。这次是到塘沽做些买卖。因听说邓大人要来大宋,我便蹭着跟来做点小买卖,其实也是想来看看我大宋北疆的风光。” 种彦崧喜道:“我说你这样的人物,半点不像胡人嘛!原来是江南子弟。”原来历朝历代番邦入贡使者多会夹带一些商人,所以种彦崧对此毫不奇怪,和杨应麒通问姓名,杨应麒自称杨廷,小名小七。 种彦崧道:“我不能耽搁太久,要不爷爷他们会担心。我们住在城西馆驿,门口挂着种家的牌号,一找就到。小七哥要是得便,记得来找我喝两杯!”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一定!” 不说杨应麒吩咐了一个从人带那女子去塘沽安置,却说种彦崧赶上了种师道的车马时已到馆驿门前。 种彦崇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那小娘子呢?” 种彦崧道:“有人答应照顾他了。” 种彦崇问道:“谁?” 车内种师道说道:“进去再说。”迈出车来,望了一下太阳,眼睛一眯说:“好久没晒晒日,人都霉了。”半眯的眼皮下是无数皱纹,每一条皱纹中都记载着一次厮杀。 他扶着孙子的手进了馆驿,喝了半杯清水,这才问孙子道:“是那群金国的使者接的手么?” 种彦崧道:“爷爷真是未卜先知!没错,就是他们。” 种彦崇皱眉道:“你好鲁莽,怎么把人交到外国人手上去了!” 种彦崧叫道:“那杨小七不是外国人!”跟着便述说了他的来历。 种彦崇听得有些稀奇,说道:“有这等事情!” 种师道说道:“这几个人,来历有些奇特啊。彦崇,彦崧,你们注意到没有?这群人的首领,表面上是那个姓邓的,但实际上他却还得看这个杨小七的脸色行事!” 种彦崧听得瞪大眼睛说:“爷爷你是说……” 种师道说道:“我说这杨小七可能才是真正的首领!” “可是……”种彦崧道:“他才多大,怕也大不了我几岁!” 种师道说道:“胡儿十岁能骑马!人小位高,并不奇怪。” 种彦崧道:“可是,他是汉人啊!” 种彦崇冷笑道:“他们这么说,你就信!” “他是汉人这一点,或许没错。”种师道说道:“他们的官话说得很溜啊。嗯?杨小七……杨小七……这个名字……” 种彦崧问道:“爷爷,有什么问题么?” 种师道思忖片刻道:“彦崧,去把爷爷存放要紧书信的匣子拿来。” 种彦崧依言取来,种师道亲手打开,捡出最底下的一封,种彦崇瞥见印泥道:“是了翁的遗笔么?” 种师道点了点头,取信细阅,半晌,手掌击桌喝道:“难道是他!”此次大宋兴师,以童贯为宣抚使,蔡攸为副,述古殿学士刘韐为行军参谋,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为都统制,武泰军承宣使王禀、华州观察使杨可世为副统制,此外刘延庆、种师中、杨惟忠、王坪、赵明、辛兴宗、王渊、焦安节、刘光国、冀景、曲奇、王育、吴子厚、刘光世等等,均是大宋名臣宿将。一时间雄州虎踞蛟栖,豹伏鲸跃。可惜虎豹与猫鼠同处,蛟鲸与杂鱼并陈,而更加要命的是那领队:远望肥大魁梧,近看几根胡子,正是一头割不干净的阉骡! 这次童贯引兵北来,一路上大小官员匍匐迎送,那个威风啊,就是孙吴重生、霍李复起也望尘莫及。连刘延庆这样的一方将帅,见到童贯也无不俯伏叩首。他车驾到雄州时满城出迎,如接圣驾。王瑰上前称已经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席,童贯哈哈笑道:“本太师这次奉旨北伐,不是来吃酒的。军务要紧,先到军营看看。” 左右听了无不赞叹童太师忠勇为国,古今无双。 童贯来到军营,未阅兵,先点将。自刘延庆以下均行叩拜之礼,唯有一个病躯巍巍的七旬老头和他对揖。童贯看见了冷笑道:“原来是老种啊!你都古稀之年了,路还跑得这么快,比我还早到半天,难得,难得!辛苦,辛苦!”原来两人在高阳关已经会过一次了。 种师道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童贯冷笑道:“听说老种昨日在雄州大街上大动肝火,可别烧坏了身子。” 种师道淡淡道:“谢太师关心。” 群臣众将见两人冷言冷语,蔡攸是毫不理会,自顾自喝自己的清凉汤,刘延庆以下均不敢来插口,只有刘韐忙上来打和场——他和童贯关系很深,又和种师道共事过,官位也高,因此插得上话。 童贯不喜种师道,但深知他在军中威望极高,现在大战在即,却不便和他破脸,冷笑几声,便命诸将就座,商议军务。 童贯道:“此次本太师奉旨北伐,以顺讨逆,救燕云百姓于水火之中,复祖宗疆土为永固之业!此为百年不遇之良机,正要靠诸位奋勇向前,共成此不世奇功!” 诸将咸称善,种师道道:“大宋之患,病根在内而不在外。边将本不敢擅议朝政,只是仓促北伐,实属孟浪!就我大宋而言,此番准备只怕并不充足;就彼辽国而言,契丹与我有百年之约,疆域早固,何苦自毁其盟?而女真之蛮,远过百年前之契丹,岂是能共存之邻邦?今日之举,犹如盗入邻家,我不能救,反而趁火打劫,与盗贼分邻家资产,于情于理,只怕都说不过去。而且……” 童贯没等他说完便大怒道:“放肆!北伐之举乃是圣裁!焉是你老匹夫所能擅议!” 种师道神色为之一黯。若他是萧铁奴那样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定会拍案对喝,若明里争不过,也要暗中想办法把军队指挥权抢过手再说。但种师道毕竟不是萧铁奴,种家乃是大宋军方名门,大宋特有的武德在他身上印记极深。对他来说,恪守武将本份已不仅仅是一种自觉,甚至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因此种师道此刻嘴唇颤了颤,终于没再争,默为叹息而已。 童贯见他不说话,气焰更盛,冷笑道:“如今兵马未动,你便慢我军心!本该重处!念你年老,暂且寄下。等燕云平定之后,再计功过与你算帐!” 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和西军将领闻言均感不忿,但种师道既不抗争,他们也不敢胡乱出头。 童贯见状大感快意!他当年也曾到西夏边境做监军,但那时的权力和威风都远远不如今天,种师道对他的颐指气使敷衍应付,指挥作战时更是自行其是,虽然后来打了胜仗他这个稳居后方的监军窃取到的功劳比任何人都大,却仍对“胡乱指挥、不听劝告”的种师道积累了一肚子的不满。 这时形势大变,他已经是河东、河北两路宣抚使,全军名正言顺的统帅,眼见刘延庆匍匐听命,种师道沉默服软,一时间竟有些得意忘形,环顾诸将道:“这次北伐,蒙圣天子庇佑,尚未出师,已有友邦送来粮草十万石!这真是天大的福分!”其实汉部送来的粮草只有两万石,但童贯好脸,自己先给补足了。 果然刘延庆等都道:“皇上洪福齐天,太师威风远绥。” 童贯被这两句话拍得颇爽,继续道:“金人不但万里迢迢给我们运粮,还给我们送来了两幅图来。一幅是《燕京地形图》,一幅是《契丹南京道军营布略图》。有了这两幅图,咱们进出燕京便如进自家门庭了。” 听到这里连种师道都吃了一惊:“这等重要图谱,金人如何肯给我们?” 童贯笑道:“老种,世道早变了!你以为这里是陕边么?” 种师道说道:“太师,可得谨慎,莫要是个陷阱!” 童贯冷笑道:“哪来那么多的陷阱!”便命人取图挂上! 那两幅图却是管宁学舍高材生综合旧有典籍以及汉部密子近年来的打探绘就,用的是新式地图法。这种新式地图大宋诸将都没见过,但种师道何等是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这两幅图制作精良,费了不少心血。尤其《契丹南京道军营布略图》下方又有长达千字的蝇头注释,说明这些军营布略是什么时候调查到,哪些短期内不可能更改,哪些可能会有变化,哪些地区暂时调查不到但可能会有布置等等。 种师道看了一阵,心道:“这图不是伪造的!”问道:“太师,这图是那叫邓肃的人送来的么?” 童贯冷笑道:“不错!原来你也认得他!”邓肃虽然和童万宝起过冲突,但童万宝也知道这个干爷爷其实也不怎么将自己放在心上,多半不会为了给自己出气而得罪金国。再说打他的又是种师道,因此在向童贯诉苦时便集中火力把一肚子怨气都发在种家处。童贯和邓肃因此竟没产生什么芥蒂。 种师道说道:“这个胡人为何会献上如此重要的地图,太师可曾追问过?” 童贯笑道:“这人原来是我大宋的士子,虽在外邦,但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才会把这等机密地图献给本太师。” 种师道摇头道:“不通,不通。无事献殷勤,只怕……” 刘延庆阻住他的话头:“种帅!你且说这图是真是假?” 种师道道:“我于燕京地形不熟,但观此图体制,便是内容有假,也有可用之处!” 刘延庆道:“既然如此,那何必又来怀疑这些胡人慕我中华之意?这分明是圣天子洪福所至,所以四方豪杰、九天神灵都来相助。” 诸将无不称是。 种师道叹道:“但愿如此。” 刘延庆又道:“据当日通真达林先生所言,当今圣上乃是长生大帝君!童太师乃帝君座下仙官,位列仙班。所以如今兵马未动,粮草、图册均已齐备,这不正是‘如有神助’么?” 杨可世道:“什么如有神助,根本就是神仙开路。” 诸将纷纷献言,好不热闹。童贯得意洋洋,对种师道笑道:“老种!兵家胜负,下者斗勇,次者谋略,上者应天!你在大宋诸将里面,算得上谋略这一层。但应天而行,便不是你能懂的了。” 种师道太息一声道:“惭愧!惭愧。” 议论许久,诸将方散。出了营帐后种师中道:“兄长,所谓‘兵家胜负、上者应天’云云自然都是扯淡!但如今契丹方弱,我们趁其病,收其地,却也应该。兄长却打出盗入邻家之喻,会否太迂腐了?” 种师道摇头道:“契丹疲弱,我们便不疲弱么?就算贪心别人的财物,也要先想想自己有多少斤两!纸扎的老虎,远远蹲着还能吓唬不知情者,如何能真的放出去咬人?” 第一二七章 子夜问药 种师道和种师中分别后回到住处,越想越不安心,让孙子请种师中过门,和他商议邓肃一行之事。 种师中道:“据了翁来信,那汉部的事业已经极大。而且如果了翁所知不假,所言不虚,那他们赠我们粮草地图,或许都是出自真心。” 种师道摇头道:“就算他们心怀故国,出这么大的力气也是可疑。赠粮也就算了,我听说他们还在界河北岸立了个港口,且与辽人起过冲突!这是何等大事,恐怕不是一句‘故国之情’所能说得过去的。” 种师中道:“兄长是怕他们另有阴谋?” 种师道沉吟道:“若是阴谋,也便罢了。我怕的是阳谋。” “阳谋?” 种师道拍了一下手掌道:“收买人心!” 种师中惊道:“收买人心?他们要收买谁的人心?” 种师道却叹道:“这也只是我的揣测,作不得准。但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到其它能说得过去的缘由了。可惜我身为大将,不能孟浪行事,否则去找那杨应麒谈一谈,或许能窥知他的一些底细!” “杨应麒?”种师中道:“是了翁书信中提到的那个汉部文官之首么?” “不错。” 种师中道:“此人远在海外,兄长便想见他,如何见得他着?” 种师道沉吟半晌,说道:“我怀疑他此刻就在雄州城内!” 种师中大惊道:“什么?”种师道这才把自己关于杨小七可能是杨应麒的推测说了,种师中听得一凛道:“这个汉部,如此大胆!此事非同小可,是否要会同诸将商议?” 种师道摇头道:“只怕不妥,一来我们没什么证据,二来那杨应麒要是没什么恶意,我们岂非妄作小人?” 种师中道:“但既然有此疑心,我们便不能毫无作为。有了!兄长不是怀疑那地图有误么?不如便以探究地图为名,光明正大地叫他前来一问!” 种师道沉默半晌道:“好。” 种师中当下去求见童贯,童贯不喜种家兄弟,但他们毕竟是西北干城,面子上不能做得太过份,只让门子刁难了种师中半天便放他进来。 种师中进了大堂,只见堂上坐着一个青年,似乎童贯有客人在,便抱拳道:“太师,末将有军情相请。”那是要童贯先摒退客人了。 童贯冷冷道:“什么军情?但说无妨。” 种师中看了那青年一眼,童贯这才会意,笑道:“这位是邓上使,东海欧阳将军的参军。” 种师中眉毛扬起道:“原来如此,那正好!末将此来,正是代家兄请这位贵宾过府一见。” 童贯问种师道为何要找邓肃,种师中道:“日间看了金使所赠地图,家兄有多处不明,因此要请这位邓大人过府询问。” 童贯皱了皱眉道:“晚宴就要开始。这事再说吧。” 种师中正要强请,邓肃背后侍立着的杨应麒站出来道:“地图的事情,小七比邓大人清楚。能否由我去给种帅说明。” 童贯笑道:“你一个小小商人也懂得这个?” 杨应麒道:“小七是管宁学舍读过书,这地图下面的字,有些就是小七写的。这次既是帮欧阳将军做事,也是帮大宋故国做事,小七乐意效劳。” 童贯点了点头道:“难得。”问种师中道:“如何?” 种师中看了杨应麒两眼,说道:“这样也好。” 邓肃问杨应麒道:“地图的事情,你记得‘周全’?” 杨应麒道:“应该不会有什么漏子。” 这两句暗语听在童贯耳朵里毫无特别处,种师中认为别有含意,却也不说破。带了杨应麒出门,到了师道住处,请杨应麒先坐:“我去告知家兄。” 种彦崧在旁见到杨应麒,上前问道:“小七哥,你怎么来了?” 杨应麒笑道:“你爷爷让我来解说地图。” 种彦崧奇道:“地图?什么地图?” 旁边种彦崇咳嗽一声道:“爷爷要问的事,多半是军中要务,你多什么嘴!” 种彦崧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军中要务?”他毕竟是将门子弟,庭训谨严,口中和兄长抬杠,却没真问下去,转了个话题问那女子怎么样了。 杨应麒道:“我吩咐的人办事谨慎妥当,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 跟着两人又说了一些齐东野语,海外见闻。种彦崧言语貌似无忌,其实关于大宋军政之务半点不提,说话甚有分寸。汉部的事情杨应麒不是怕宋人知道,而是怕宋人不知道,因此有问必答,将津门、辽口的繁庶一一叙述,到后来不但种彦崧津津有味,连种彦崇也听进去了。 忽然杨应麒道:“种帅怎么还不见召,莫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种彦崇忙道:“我去看看,崧弟你陪着杨兄。”掀开帷幕,才进后堂,便见祖父和叔祖一坐一立都在隔壁。他怔了一下,做了个询问的手势,种师道示意孙子自己还要再听一听,种彦崇会意,便出来道:“杨兄,家祖父毕竟是上了年纪,方才微感不适,正在服药。须过一会再出来相见,还请见谅。” 杨应麒溜了帷幕一眼笑道:“无妨。”便和种彦崧继续刚才的话题。说着说着,讲起汉部诸首领来,从狄喻开始,说到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欧阳适等人,萧铁奴、阿鲁蛮和自己却略略带过。 种彦崧道:“这么说来,你们汉部的首领都是我大宋子民了?折、曹、杨都是我大宋将门之姓,不知有无关系。大哥,你知道么?” 种彦崇见识较广,说道:“曹家似乎有旁支子孙在雄州,但听说家道中落已久,具体如何就不清楚了。还有折家,嗯,‘德御惟继、克可彦知’,那位折大将军,不知是不是折家的子弟。” 杨应麒听了心中倒是一突:“大哥二哥的家世,连我都不是很清楚。难道种家却知道?嗯,若二哥祖上是大宋将门,那和种家有些牵连也不奇怪。二哥至少自己还明白自己的来历,但大哥除非记忆恢复,否则只怕是谁也说不明白了” 又听种彦崇道:“至于杨家,听杨兄讲,好像汉部的这两位杨将军是江南人啊,多半和北地杨门没什么关系。” 种彦崧忽然问杨应麒道:“小七哥,这两位将军姓杨,你也姓杨;他们是江南人,你也是江南人——真是好巧啊!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种师道猜测杨小七就是杨应麒,只是兹事体大,当时并未向孙子说明。但种彦崧兄弟聪明颖悟,虽然没读过陈瓘给祖父的信件,心中却都有些怀疑杨应麒身份不寻常。因此刚才的那席话,半是闲聊,半是试探。 杨应麒听种彦崧这一问笑道:“我和大杨将军是本家。嘻嘻。” 他要是推说没关系,种家兄弟多半不信,这时自承“本家”,种家兄弟反而第一反应地怀疑他在攀附。种彦崧笑道:“小七哥,你既然是那位大杨将军的本家,干嘛不去金国讨个出身,还这么辛苦在海上跑生意?嗯,你这次临时来帮那个欧阳将军做事,是有在金国入士的打算了吗?” 杨应麒道:“也是,也不是。一来嘛,在汉部辖地做生意比在大宋容易,并不比做官辛苦。二来嘛,每天跑大杨将军那里打秋风的人多了去了,我现在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还没必要通过这条路子去讨出身。三来嘛,我虽然身在海外,但大宋毕竟是父母之邦,现在我做的生意,对自己来说固然有赚头,对大宋也颇为有利,所以不辞辛苦,冒风破浪前来。” 种彦崧哦了一声,问杨应麒做的是什么生意。杨应麒道:“我卖的是燕窝等药材。” 种彦崧奇道:“卖燕窝对大宋有什么利处?” 杨应麒笑道:“你不懂啦。有些药材,在海外便宜得很,在大宋却很昂贵,很多人都受不起。所以我们运来卖,只是收取一点应得的利润,既让自己有些赚头,也能惠及大宋。这却不是一举两得?” 种彦崧一时没听明白,问道:“海外燕窝很便宜么?还有,燕窝能做药材吗?” 种彦崇却凝眉片刻,接过话头问道:“除了燕窝,还有什么药材?” 杨应麒道:“一些消肿胀、去邪魔的药材也有,可惜找不到买家。” 种彦崧年纪虽小,但毕竟出身名门,也听得出杨应麒话里有话。忽而帷幕后咳嗽一声,杨应麒一听咳嗽便知是种师道要出来了,连忙起立。 帷幕掀起,种世道迈了出来,杨应麒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样一个干瘪老头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名气?连二哥都那般折服?” 种彦崇在旁边道:“杨兄,这位便是家祖父。” 杨应麒忙道:“江南杨小七见过经略相公。”膝盖弯下便要磕头,种师道伸手扶起道:“不敢。” 杨应麒道:“经略相公年高德勋,当得晚辈们敬仰叩拜。” 种师道道:“杨先生是义商,又通医术,老朽正有事请教,不必多礼了。” 种彦崇兄弟见祖父对杨应麒如此客气,心中均微感意外。 那边种师道兄弟已与杨应麒分宾主坐定,种彦崇见叔祖示意,便带了弟弟出去了。种师道道:“我有一故人之子,姓陈,名正汇,乃八闽陈了翁的公子,听说流落海外逾年,不知杨先生可知道他的消息?” 杨应麒问道:“相公认得了翁?” 种师道笑道:“莹中门下,彼此音讯相通,如何不识?莹中临终前曾遗老朽尺牍一封,提起正汇贤侄之事,因此我知他在海外。” 杨应麒心中一凛:“我只道他种家是西北将门之后,没想到他们和中原大儒的关系也如此密切!陈正汇说他父亲临终前写了七封信,原来其中一封到了他手上!”口中道:“陈大人在汉部甚见重用。眼前这些事情,比如晚辈渡海卖药等等,也多是他在推动。” 种师道道:“有心了,有心了。只是我大宋之民,患的多是脏腑之疾,怕不是外伤药物疗得的。” 杨应麒道:“据晚辈所见,却是内病外伤都有。外伤急,内病缓,应该先把伤口包扎好,再慢慢调理内病。” 种师道道:“我怕的是药下得乱了,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杨应麒问:“眼下这药有什么不妥么?” 种师道道:“杨先生医术或许高明,可惜对大宋的水土似乎了解不深,只怕会弄巧成拙。” 杨应麒沉思半晌道:“当日沧州设港之时,晚辈也在场,见了一些战事,不知相公可愿意听听?” 种师道还未开口,种师中道:“愿闻其详。” 杨应麒便说起当初塘沽开港时那场规模不大不小的战争,他本人也颇通军事,口才又好,从天时、地利到双方兵力、建制、武将、士气,娓娓道来,让种师道和种师中有如亲临战场。种师道兄弟都是百战之躯,战场上的事情是真是假一听便心中了然。听完杨应麒叙述,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讶异之色! 杨应麒以为他们只是讶异大宋北伐军队未到而燕地已有过一场冲突,谁知道种师中却嘿了一声道:“了翁信中所言,我本以为太过了!今日看来,却是……嘿嘿!汉部,汉部!好个汉部!看来连大辽你们也不放在眼里了!” 杨应麒怔了一下道:“大辽有什么好怕的?他们能战之兵已经不多,敢战之将也没几个了。当日我们八百兵马便几乎全胜他们二千人。如今有种帅在!十万大军横扫过去,还怕取不了一个小小的燕京?” 种师道淡然一笑道:“杨先生太看得起老朽了。”他说话甚有分寸,涉及己方军务便打住,顿了一下道:“刚才杨先生提到的这位曹将军,现在可在塘沽?” 杨应麒道:“不在。” 种师道道:“可惜。那是见不着他了。杨先生,汉部之中,如曹将军之将才者有几人?大金国内,又有几人?” 杨应麒沉吟道:“大金国内人物,有规矩在,恕不能奉告。汉部之内,或一二人,或二三人。” 种师道点头道:“难得,难得。”又道:“方才孙儿问杨先生为何千辛万苦,跨海来贩药。杨先生道是念故国之情——真的只是这么简单么?” 杨应麒沉默半晌,说道:“我们在外海做生意,是背靠大宋的人力、财力才能做到现在这么大。大宋稳了,对我们大有好处。” 种师道点头道:“这才像句实在话。”忽闻三更梆声想起,种师道道:“本待与杨先生长谈,只是如今晚了,老朽身居危位,不便留客。” 杨应麒忙起身告辞,种师道派种彦崇兄弟护送他回去。不说杨应麒才出路口便有密子跟上保护,却说他走了以后,种师中对种师道道:“此人如何了?可要扣住?” 种师道道:“暂时看不出他有什么坏心!若他是好心而我们妨害他,岂不是恩将仇报?只怕反而误了大事。再说,我看此人不似鲁莽之徒,他既敢来,多半有把握我们害不得他!或者不敢害他!” 种师中冷笑道:“不敢?” 种师道道:“总之,这人的事情,就当我们不知道,彦崇、彦崧他们也不令得知。”这也是他刚才和杨应麒对话时没有点破最后一层灯笼纸的缘故。 种师中问:“童某人那边呢?” 种师道叹道:“我们便告诉了他,他会信?便信了,又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种师中黯然道:“不错。这场仗,着实令人担心。大哥你可有把握?” 种师道道:“如今看来,他们汉部转呈过来的情报,颇可信任。若依他们所言,大辽承衰败余绪,南京道精兵不过万人。耶律醇谮越以后扩军拉丁,所扩亦不过五六万人。平州之兵要防备辽西的金军,不敢动弹。而新招之兵,或可用,或不可用,要看将帅的才干如何了。若此次我得专军权……或能不败。” 种师中道:“这次童某人可不再是能架空的监军!只怕他不肯放权。” 种师道叹道:“尽力而为吧。” 第一二八章 锦囊妙计 杨应麒回到住处,和邓肃说起经过,邓肃惊道:“七将军,你好大胆!虽说老种乃天下名将,行事磊落。但你这样自暴身份,未免也太危险了。” 杨应麒笑道:“你过虑了。北国的英雄看重我,若是发现我在他们境内现身或许会不顾信义把我留住。但大宋人物——特别是内陆的豪杰大多还都把我们汉部看得太轻,这种思维惯势不是一两件事可以改变的。既不看重我们,便不会花大代价来相害。所以我算准他们不会对我们这些心怀好意的‘海酋’不顾道义。再说,以老种的立场,扣住我未必有什么好处。” 邓肃道:“现在没发生什么,你自然可以这样轻松。但毕竟人心难测,如今粮食也送了,地图也赠了,这雄州的士气民风你也看了,甚至连老种也见了。如果没什么事情,七将军你还是安排一下先回塘沽去吧。” 杨应麒沉吟道:“雄州的兵备确实让我担心。听说童贯和种师道又不和,这可不是好兆头。” 邓肃道:“目前看来,大宋的隐忧不少,但契丹那边忧患更多。大宋兵多将广,契丹只剩下燕京一路,以一路抗一国,如何能敌?” 杨应麒点头道:“不错。打仗打的毕竟是国力。耶律淳那点家底,无论如何扛不住大宋倾国来攻的。嗯,再说我们看到的也不是宋军的全部面貌,也许宋人另有杀手锏也未可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有些奇怪,不知道种师道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信心的样子。二哥常说老种是当世他最为佩服的名将,二哥臧否人物向来谨慎,想来总是有道理的。难道……难道种师道认为这场仗赢不了?还有,他看来不像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和童太监闹别扭?” 杨应麒埋怨种师道不处理好人际关系,却是冤枉对方了。童贯和种师道的矛盾,既不是一些日常礼节问题、近日私怨小仇所引起,更不是种师道“通情达理”些就能解决。童、种两人的深层矛盾,归根到底在于对军队领导权的争夺! 真正有足够的才能与威信来做这十几万大军最高统帅的,其实应该是种师道而绝不是童贯!这一点三军将士知道,辽夏敌军知道,甚至连大宋皇帝也都知道!但是,赵佶还是派了童贯压在种师道头上,委他以方面决断之权,而童贯也拒绝承认自己不如种师道。他不但要证明自己比种师道强,而且也要垄断这一次北伐的军功!原来自太宗北征失败后,赵家天子便立下世代相传的训示:无论同姓异姓,凡能规复燕云者即封王!这是大宋高得不能再高的荣誉。无论是谁成就了这件事情,生前固然位极人臣,死后也将名垂青史! 此番平燕之议,肇于燕人赵良嗣。赵良嗣在辽廷混不下去跑到了汴梁,他手头无它物可以卖给赵家,只好卖燕京——要想在大宋升官发财,唯一的途径就是立下平燕大功。而为了说服北宋朝廷出兵,瓦解反对派的持议,他又把燕人对大宋的向往以及辽军的软弱大大夸张甚至扭曲了。其实契丹南京道境内百姓真实的想法如何,赵良嗣也未必不知道,但他在道君皇帝面前既已说成那样,此后便再也改不了口了。大宋朝廷对燕京的了解又基本来自赵良嗣和雄州守臣和铣,而和铣所知其实也受过赵良嗣的重大影响,所以大宋对北伐对象的形势,来源几乎全是赵良嗣的一面之词。 和铣平庸之辈,李应古碌碌之徒,当代宋廷北疆重臣不是像和铣这样的腐儒,就是像李应古这样的佞臣,都没有能力甚至没有兴趣去了解契丹的实际情况。至于蔡京、王黼、童贯等人节制下的大小官吏要么就是坐而论策,要么就是道听途说,都不肯花死功夫去做一点老老实实的间谍工作。甚至汉部透过一些途径白送过来的谍报,也因为与当前权贵的喜好不同而被层层官僚系统过滤掉。 谎言累积得多了以后,几乎连说谎人自己都开始相信,而人云亦云者更成为谎言的坚实拥趸。虽然种师道等少数人出于“常理”的判断觉得事有蹊跷,但军中高层相信燕人“望南师如鱼望水”的仍大有人在,尤其是道君皇帝和童贯对此深信不疑。既然被女真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契丹人软弱可欺,而燕京的百姓又如此拥护大宋北伐,那这一仗除了胜利以外,难道还能有别的结果么?既然胜利是唾手可得的事情,那打仗就不再是重要的事情了,至少对童贯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垄断这件必然会到手的大功。 这两日大军在雄州休整期间,种师道忙着收集内外各方面的情报,而童贯却在为如何架空种师道大费苦心。 大宋部署未定,而契丹精锐却已南下。邓肃催促杨应麒道:“听说耶律淳已命耶律大石为西南路都统,萧干为副,屯兵涿州新城。大战随时触发,七将军你再不走,只怕就要直接卷入战火之中了。” 杨应麒也知道就算形势不急,自己也不应该长时间离开塘沽,当下答应了,说道:“你安排一下吧,我就回去。”想了想先派人去跟种师道请辞。 邓肃道:“经略相公虽是正人,但他毕竟是大宋都统制,这事还是别告诉他了,免得节外生枝。” 杨应麒道:“不然。这里是大宋境内,以他的身份能耐,若有心要扣留我,必然在附近安排下监视的耳目。瞒怕是瞒不过他的,既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地跟他告别,反而显得光明磊落。” 邓肃说不过杨应麒,只好从他。而种师道果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派了种彦崇以私人身份来送行。临别之际,杨应麒见种彦崇神色恍惚,似有心事,问起缘由,才知道种彦崧病了,而且病势不轻。原来种氏兄弟那晚护送杨应麒回来时刚好遇到这一年最后一次回春寒,种彦崧当晚就感不适,回去后竟病倒了。 杨应麒惊道:“这可是我累了彦崧贤弟了!” 种彦崇忙道:“不能这么说。其实这几天军中病倒的人不在少数,而且崧弟病倒,一半是因为风寒,一半也是因为水土不服。” 杨应麒道:“我在海外做生意,本不敢妄议大宋军务。但看雄州如今的布置,对士兵的护理注意得很不够。可别临阵弄出疫病来才好。” 种彦崇忙道:“此事家祖父也十分在意,如今已催人着手去办。幸好生病的人暂时没有继续增多之势。” 杨应麒道:“汴梁的医士灵药,天下无双。只是不知军中有多少?若有不足处可来信告知,我……我定劝欧阳将军派医送药来援。还有,汉部良医对风寒症尤有心得,在这一项上或许不下汴梁御医。我回去后马上请国手来为彦崧贤弟看视。” 种彦崇见他如此热心,心中感动道:“小七兄,多谢了。” 此番送别无歌无酒,却因此而另有一番执手咛咛。种师道对孙子种彦崧的病虽然挂怀,但他毕竟是老于行伍、久经生死的名将,大战当前,一切私事都往后靠。数日来他多方留心,有心整顿军纪,奈何权限所规,难以展布,因此日日盼着召开新一轮的军事会议,以便安排各方事宜。 这日种彦崇的病情已经是第三次恶化了,种师道正自忧心,门下来报:童太师点将了。 种师道怔了一下,道:“就来。”伸手抚摸了一下孙子的额头,对种彦崇道:“照顾好弟弟。”他才离开片刻,汉部的良医便赶到了。 种师道却不知这些,径朝大营而来,进了门,却见诸将都已经等在那里,童贯冷笑道:“老种,好大的架子啊!要这么多人等你!连军法都要迁就你啊!嘿嘿。” 种师道眉头微微一皱,马上明白这是童贯在玩弄小把戏。种师中站出来就要说话,种师道却没心思来和童贯计较这些,对种师中摇了摇头,归列入座。 由于应否出兵的质疑已被童贯以皇帝的权威压下,这日议的便是如何进兵。 蔡攸哼了几句废话,刘韐拉了一会皮条,童贯便抛出正题,分派指挥权,大致以种师道总东路兵屯白沟,王禀将前军,杨惟世忠将左军,种师中将右军,王坪将后军,赵明、杨志将选锋军;又以辛兴宗总西路兵屯范村,杨可世将前军,焦安节将左军,刘光国将右军,曲奇将后军,刘光世将选锋军。又以刘延庆居统帅部助童贯、蔡攸节制诸军。 这个分派说出来后,帐内登时鸦雀无声。种师道是全军都统制,除了童贯以及蔡攸、刘韐这两个文臣以外,武将中以他品阶最高!实际上如果童贯是一个清静无为的宣抚使,将军务完全交托给种师道也不算做错——这对大宋来说或许也会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就算童贯不肯将全军实际作战的指挥权交给他,至少也要留他在统帅部参谋军计、节制诸军。但现在这般安排,不但把种师道贬到和辛兴宗同等的地位,由全军武将之首变成一路统领,而且在实际作战中还要接受刘延庆的节制。刘延庆、辛兴宗都是童贯之党,此事军中谁人不知?所以童贯这样安排的目的众将心中无不了然,可谁也不敢开口。 种师道本要反对仓促进兵,建议先整肃军纪,挑选良才再图北进。但忽然听到这般分派,分明是要踢他出决策圈,这可比具体的军务布置更为严重,因此心头大震,不得不先把原先的想法压下,扶住了虎皮椅,喘息一阵,这才道:“太师,师道是今上御笔亲题的都统制。如此安排,似乎不妥。” 童贯冷笑道:“有何不妥?圣上已许我专断之权,临事之际有所变更,有何不妥!” 种师道沉默片刻,他官位在童贯之下,如果童贯来硬的,他除了发动导致军变或者指挥权分裂的激烈行动外也难有别的办法。不过以他的性格自然不可能这么做,只是坚持道:“御笔亲题,焉可擅改?要除了我这都统制之‘实’,先请来朝廷旨意再说!”跟眼前这个童太监根本没法讲道理,便只有拿出御笔来抗争了。 童贯哼了一声道:“什么事都要请示朝廷,还要我这个两河宣抚来干什么?种都统,会师以来你事事与本相作对,究竟是何居心?” 种师道道:“师道行事,无不秉持忠君爱国之心。太师削我兵权,那便罢了,偏偏又使东、西兵将鱼龙混杂,可用不可用之兵将互为参差,兵将不熟,这仗还如何打?” 童贯冷笑道:“将帅轮戍,乃是本朝兵法!再说此次出征的无不是骄兵悍将,哪来什么可用不可用的分别?” 种师道道:“那也没有临阵易将的道理。如此无理派遣,如何令人心服?再说,当下军中不可用之兵将甚多。将且不论,兵员从京城、河东、夏边开到这里,一路逃走的不知有多少。但如今雄州大军不见少,反而见多,何故?分明是北来期间临时拉丁入伍。这样的兵能有什么用?” 军队还没开打就出现逃卒,对总统帅来说是丢大脸的事情,所以童贯一听这话脸涨得通红,喝道:“胡说八道!大军好好的,哪里有什么拉丁入伍之事?就是有一些新人,也是慕天威而来助阵的民兵!” 种师道道:“真是如此么?那我们便去阅阅行伍,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打仗!” 童贯被逼得没躲避处,恼羞成怒喝道:“种匹夫!你这样处处刁难究竟为的是什么?别人猜不透你的心思,我还猜不透?这里的骄兵悍将,泰半出自你西路旗下!你要将西兵西将聚在一起,是想在燕云建立你的种家军么?还是说你想干脆在这里割据一方当你的种大王?” 种师道大惊道:“太师!兵是朝廷的兵,将是朝廷的将!师道一门忠烈,世代相传,但愿以老兵终于行伍之间,绝无求取显赫之意,何况是什么割据、称王?这、这、这等说法简直是血口喷人!”重将专权乃是赵宋大忌,所以种师道听了不禁紧张。 童贯语气缓了一缓道:“不是就好。其实此次朝廷任命种公为都统制,本来便是信任之意。不过方才见你如此执着于兵权,若传到朝中,只怕会落人口实。” 种师道眉头一皱,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味道?只是这等言语最易犯忌讳,他生性谨慎,正暗思对策,童贯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说道:“既然种公已无异议……” 种师道叫了声“太师且慢……” 童贯却不理会他,继续用更大的声音道:“此次大军北征,乃是吊民伐罪!因此有征无战。诸军抵前线后,务要体念圣天子泽被天下之意,严禁士兵擅动刀枪,毋得与燕人相斗!倘与辽兵相接,只可招抚,不许动武。凡敢擅自开衅者,以扰民之罪论!诸军敢擅杀一人一骑者,军法伺候!” 种师道被童贯抢了话头,只要等他停下便加以辨白,哪知听到后来竟完全呆住了,讷讷道:“不得擅杀一人一骑?这?这……”到后来竟是说不出话来!不许士兵动武,这条禁令又比削他种师道的兵权严重得多了!童贯今天给他的震惊不但接二连三,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 童贯哼了一声道:“种公,此令有什么不妥吗?” 种师道还没说话,连杨可世等也已忍不住道:“太师!不许杀敌一人一骑,这仗还怎么打?” 童贯笑道:“谁说要打仗的?” 杨可世等糊涂了:“不用打仗?” 童贯笑道:“听说那耶律淳已经卧病在床,燕京上下全凭他妻室在支撑。谅一个妇道人家,敢与我辈抗衡?再说,燕京上下,望南师如赤子之望父母,我军一入北境,势必箪食壶浆来迎,届时传我圣天子恩令,彼必望风来归,这便叫得民心者,天下顺之。” 杨可世道:“但辽军若来犯……” 童贯喝道:“我辈待彼以仁义,彼岂有无故启衅之理?不用说了!诸将但需恪守将令,如有故意违抗者……”看了种师道一眼道:“自都统制以下,均以抗旨之罪查办!绝不轻饶!” 诸将听到这里都不敢开口,种师道咳嗽了两声道:“太师,燕地民心,太师从何得知?怎知燕人乐我北征?” 童贯一听笑了起来,似乎早就猜到种师道会有此一问。问赵良嗣道:“赵大人,北国的情况,这里没有比你更了解的了,你来告诉我们的都统制:燕人到底欢不欢迎王师?” 赵良嗣忙道:“燕地民众本是汉种,久受契丹欺压。如今王师来解此悬壶之厄,哪有不额手称庆的道理?” 童贯又问和铣,和铣道:“契丹与我有百年之约,此次北征实乃师出无名。不过如今宣抚使既至,其势已不可止,却仍当以严饬帅臣、毋令引惹生事为上。下官之意,莫若造白心旗以为凭,付予向化之人。凡先行来附者,便以官爵笼络,以收燕地上下士心民心。” 童贯闻言大喜,种师道却道:“和大人所言自然是极仁义的,怕只怕是书生空坐而论兵,有乖实情。” 童贯冷笑道:“种都统!从辽廷来归的赵大人不知燕人民情,久在雄州镇守边境的和大人你也说是书生论兵。这么说来,就只有你种都统制什么事都懂得,什么事都不会错了?” 种师道叹道:“不敢。师道也只是依常理推测。” “常理?哈哈!”童贯道:“说起来,真正空坐论兵的其实是节下!种相公!种都统制!你在夏边自然是威风八面,但这里毕竟是北疆!这次要取的也不是西夏,而是燕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情况就别乱搅和!” 种师道默然片刻,又道:“只是不许兵将主动攻击,这一条似乎太也无理。万一出了乱子,这责任却由谁来负?” 童贯哈哈一笑道:“所以我说种公老了!只知谋略,不知应天知运!终究是未得兵家之三味!节下所虑,其实早在圣天子料之中。” 种师道愕然道:“圣上明见及此?” 童贯笑道:“圣天子陛下在我离阙之前,赐我锦囊三个,内书上、中、下三策。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如便请出圣天子锦囊,以定大计,如何?” 刘延庆等慌忙山呼万岁,连称“最好”。童贯看了种师道一眼,眼神中似乎在说:“你不是一直御笔御笔地反复提起么?现在就让你看看真正的御笔!” 种师道甚是不安,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也不敢反对。 当下香案摆开,童贯请出锦囊,让刘韐当众宣读。先打开下策,大意云:若见燕京未可收取,但提兵巡边,大势略定以后引兵而回便可。读完遍示诸将,果然是赵佶的笔迹,字写得极为漂亮! 刘延庆、辛兴宗等都道:“圣天子考虑得周到。只是既名为下策,想必是不得已方行之的万全之计。却不知中策如何。” 刘韐打开第二个锦囊,中策的大意,则是让耶律淳称藩纳款。众将都道比下策妙得多,“想必上策更是高明”。 当下刘韐打开第三个锦囊,宣读上策,大意是欲得燕土,需先得燕人之民心,万不可对燕地百姓行冒犯骚扰之事以干天和。 刘韐才读完,童贯便伏地南拜,呼道:“天子圣明!洞察万里之外,如在眼前,天下大计均在胸中。圣明啊!” 诸将一见慌忙向南跪拜,高呼圣明。 种师道已连叹息也不敢,颤巍巍跌跪在地,叩首山呼。 第一二九章 仁义之师 宋军的军事会议,邓肃无法与闻,杨应麒更没能知道详情。但童贯严令全军不得向辽人启衅动武,这样重大而奇特的举动邓肃便想不知道也难!而已经回到塘沽的杨应麒收到鸽书后看得目瞪口呆,亲自去找那鸽书密码的翻译人员骂了一通,训斥他们胡乱翻译。那翻译暗暗叫苦,将鸽书的原件呈上让杨应麒过目。杨应麒看了后以为是雄州方面出了差错,便命人专门发信把雄州方面的负责人重责一番,又命重发此文。 没多久鸽书又来,雄州方面的鸽书起草者并未抗辩,只是把那份谍报原原本本重新发了一遍,还特地请邓肃在末端画押证实。 杨应麒将这份邓肃画押的鸽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忽然一手拍在额头上扑地就倒,左右连忙拥上来叫道:“七将军!怎么了?” “啊!我……我没事……”杨应麒躺在地上茫然望着苍天哭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创意不足,跟不上赵官人和童宣抚使的创新思维啊。”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得他在说什么,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走!走!到四将军船上去!” 这边杨应麒自去会欧阳适,那边童贯一边催促诸路准备进兵,一边先派使者入燕京招降。躺在病榻上的耶律淳拿到招谕,看也不看扯得粉碎,下命大起兵马,支援坐镇前方的耶律大石。 当初耶律淳谮立,患麾下兵少,便听从了萧干的建议,将东奚、西奚、岭外南北诸部编户计口,每户抽取一丁入军,称为瘦军。燕京在这内忧外患的当口其实没有多余的钱粮来养活这支军队,因此便任由这支军队在涿州、易州之间自己讨生活——其实就是放任他们在这个地方抢掠,以此养军。此外又有常胜军万人,以及奚部族军万人,共计三万余人开赴前线,听耶律大石调遣。 耶律大石和萧干在前线本来忧心忡忡,听闻后方援军大至心中略定,又见宋军举止奇怪,和己方隔河相对,射过来的箭全都没有箭头,只绑着一些“顺天知命”“恩德威服”之类的招降言语。耶律大石拿了对萧干道:“你看种师道是在弄什么玄机?” 萧干道:“看不明白。不过此人用兵极稳,在西夏经营多年,罕有破绽,需得小心。” 耶律大石道:“我也多闻他的威名。只是看近日宋军的动静,和他以往所为大相径庭,所以担心,怕他弄什么诡计。” 萧干道:“种师道也就罢了,我最怕的是金国汉部的人会趁着我们两家厮杀的时候冲出来,那就难当得很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探查,耶律大石早已知道在塘沽开港的是汉部,不过一直没能来拔掉这边角之刺,所幸的是汉部在塘沽开港以后便没有主动出击过,似乎他们真的只是来这里做生意。虽然耶律大石等人绝不信汉部的目的会如此单纯,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也确实没功夫来对付他们了。这时听萧干提起,说道:“我派人打扮成商人混进去过,得知那里面分成军、民二区。虽然我们的人进不了军区,但看那片地方的布置,他们在这里常驻的兵不会很多。守或守得住,要再分出大兵来进击冒犯,想来不能。所以这次我们的大敌是南路的种师道,只要击退了他,我军士气大振,咱们契丹人便有翻本的机会!” 萧干道:“都统有计较未?” 耶律大石沉吟道:“如今大辽五路已失其四,这燕京若再不保,我们这些人还能往哪里去?所以卫燕之战,关系我契丹生死存亡!如今新城、永清以南坚壁清野,宋人若乖乖待在白沟南边便罢,若敢过界,哼,我们要么便是把自己的尸体撂在这里,要么就是把他们的头颅踩在马下!” 萧干道:“不错!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不是宋败,就是我亡!” 白沟南边,即将离开雄州城的种师道最后一次来看视孙子种彦崧。虽然他早就看惯了人生无常,却仍然想不到半个月前还活蹦乱跳的孙子会忽然病得这么严重。 “唉,该生病的,本应该是我这无用的垂死残躯啊。”他手抚着不停起伏的胸口,不知是否在祈祷上苍将孙子的病转加在自己身上。 这两日种彦崧吃了汉部特派良医的药,病情其实已有起色,这时虽还下不得床,神志却不迷糊了,听祖父这样说忙道:“爷爷!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如今大战在即,大宋少一百个种彦崧都不打紧,却少不得您啊!” 种师道苦笑道:“胡说!胡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才是我大宋的将来!爷爷撑得过一年两年,撑不过十年八年!咱们种家……唉,不说了,不说了。总之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 种彦崧道:“好。等爷爷打了胜仗回来,我亲自出城去接您!” 种师道心中一沉,脸上却满是慈祥的笑容,说道:“好,好。”抚了一番孙儿的头发,转身出门,不再回顾。 种彦崧对就要随祖父离去的种彦崇道:“大哥!这次我不能随行了,你要保护好爷爷。” 种彦崇道:“放心!有大哥在,绝不会让冷箭伤到爷爷半点皮毛的。” 他追了出来,却见种师道正在院子中发呆,呼唤了一声,种师道回过神来道:“汉部那医士,是你引进来的?” 种彦崇道:“不错。当时孙儿见彦崧病重,存着姑且一试之心,便让他进来看视。没想到他开的方、带的药还真不错,眼下彦崧已经好了几分了。爷爷,这事……我没做错吧?” 种师道颔首道:“没有,没有。能救活你弟弟,便是最对的事情。” 种彦崇又道:“弟弟的病虽有起色,但雄州缺医少药,怕不是养病的好地方。”如今雄州医药相对于十几万大军来说并不丰足,而且大战在即,种师道身为全军表率,既不好把军中最好的医士拴在孙子床边随时照看,也不好将最上品的药材都搬来用在孙子身上。 种师道听种彦崇如此说,问道:“你是想听从汉部那医士的话了?” 种彦崇低头道:“孙儿不忍弟弟受苦。而且那医生说了,他虽将医馆开在塘沽,但他本是江南人,和金国没什么关系。只要等弟弟病势稍痊,还可马上转移到登州去——在那里有更好的医馆。” 种师道踌躇良久,终于道:“罢了罢了,便算我们种家欠他一个大人情吧。”顿了顿又道:“对那医士说,这次我们欠他们的,是一条人命,乃是私恩。将来有所回报的,也必然是私情,就是还上一条性命也没问题,若是涉及公务之事,却请休提!” 种彦崇点头道:“孩儿懂得,懂得。” 大军将进,邓肃乞求随军同行。童贯考虑到金主让赵良嗣、马扩等随军的前例,也想让邓肃等见识自己的威风,便应允了,让刘延庆派人保护。 刘延庆知道童贯很重视这位使者,不敢马虎,心道:“这次可得派一个有本事的人才好。”忽然想起一人来,心道:“非此人不可!”命传承节郎韩某人。 那韩承节郎入帐参见,兴冲冲问:“刘帅,可是要用小人做先锋么?” 刘延庆道:“有比先锋更要紧的事情,做得周全了,却是大功一件。” 那韩承节郎大喜,忙问什么事情,刘延庆便把让他保护邓肃的事情说了,那韩承节郎听完不悦道:“大战在前,不令上前杀敌,却要去保护一个番邦使者?太鸟气了!” 刘延庆怒道:“你胡说什么!金国上使便是朝廷也敬如上宾!要你保护是抬举你,居然口出恶言!还有点军纪没有?” 那韩承节郎跪下请令道:“北征燕云,乃是百年不遇之大快事!当兵的一辈子只怕也遇不上一遭,还请刘帅成全!” 刘延庆喝道:“胡闹!兵将如何部署,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心?这差事你是接还是不接?不接明天就回原籍当厢兵去!” 那韩承节郎大惊,不得已只好接了。刘延庆这才请邓肃来给他介 绍这个韩某人。 邓肃与他相见时,但见对方风骨伟岸,目瞬如电,刘帐虽大,似乎还容不下这头在笼虎豹,心中喜道:“谁说我大宋无人!如此兵将,怕什么契丹!”便请教姓名籍贯。 那韩承节郎道:“鄙姓韩,名世忠,字良臣,延安府一武夫,不识礼数,有怠慢处还请贵使见谅。” 邓肃忙道:“好说,好说。” 当日邓肃便在韩世忠所率五十骑拥护下向北行进。这五十余骑大多是数年来跟韩世忠惯了的老兵,精神面貌与别部不同;小部分是北伐军出发时新拨的丁卒,但被一头老虎带着,想不猛恶起来都不行。邓肃和他们在一起,眼见兵强将勇,心中对此次战局便大感乐观! 按下韩世忠邓肃不提,且说那边种师道兵屯白沟,辛兴宗兵屯范村,都按童贯的严令,不敢发起主动攻击,只是坐等辽人来降。童贯又怕种师道乱来搅了自己的大计,想起和铣最近的表现大副己望,便委任他作种师道的副手。名为副手,实有牵制之意。 杨可世的先锋部伍箭去镞、刀归鞘,拿着新任副都统制和铣所监制的白心旗,喊着“天威浩荡”向燕京迤逦而来。一路之上不见有人,不少兵卒慨叹“胡地怎么如此荒凉?”都起了懈怠之心。 耶律大石早就在前面打好了埋伏,看到这形势却大感踌躇。 萧干道:“这不会是引我们上当的疑兵吧?” 耶律大石也道:“应该是,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先锋?” 然而见宋军刀马无备,不断前行,前无哨骑,后无伏兵,在踏入包围圈后耶律大石终于下定决心道:“动手吧!就算有诈,解决了这部人马以后谨慎些便是了!” 当下与萧干各引精兵,忽然杀出,忧心忡忡的杨可世大骇,想要抵抗,脑中却闪过了那条“杀一人一骑者军法处置”的严令,不由得踌躇。他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辽兵袭来之际,尚未接锋宋军阵势已乱,甫一接刃,逃散者十有六七,一些老兵阵脚站得稳些,但拔刀时想起禁令,也延误了先发制人的良机!结果耶律大石和萧干只一冲便冲得杨可世部七零八碎,几个老兵拥着杨可世仓惶逃命,来时不似前锋,去时犹如鸟兽。 萧干驰近耶律大石问:“追?还是不追?” 耶律大石沉吟片刻道:“宋军情况有些异常,且驱逐着试试。据探子回报,种师道的帅旗在东路,他就让我来对付!本部及大部族军归我,你引精兵千人及瘦军、常胜军冲击西路。” 两人分派已定,便各引大军赶得宋军哭爹喊娘四处乱逃。耶律大石看出宋军溃败不是作伪,精神大振,部署着骑兵来回冲突截杀,不让过界宋兵抱团。而西路辛兴宗面对萧干也是一触即溃,全没半分抵抗的余地! 在战争中,己方从前方败退下来的溃兵有时候比敌人的精锐更加可怕!为何?因为败兵逃来,杀又杀不得,乱又止不住,不但弓弩等长距离武器会因为溃兵而失去作用,更为致命的是本部兵马会因见到前方兵败而士气大降,甚至产生“一起逃命”的连锁反应! “打败了!打败了!” 不知是谁喊着。 “完了!完了!” 不知是谁叫着。 “妈妈呀……” 不知是谁哭着! 北边的溃兵像潮水般涌了过来,这次北伐大军中新兵和路上强拉入伍的民夫特别多,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半点军事素养,甚至没有半点战场的常识!他们看见种字大旗,也不懂得列队靠拢,只是慌慌张张地要躲在别人后边,本能地逃命! 种彦崇等人四处喝止,却根本起不了作用!这些人还是逃、逃、逃!却不知在战场上没有纪律才是最大的危险。 种师道心中在哀叹,皱巴巴的脸上却不敢表现出半点慌张——他甚至一句话也没说,但这反而给了身边部将一些希望。溃兵的形势终于有止住的趋势,而耶律大石隔河望见巍然不动的种字大旗也缓下了脚步,不敢就来冒犯。 就在这时,雄州方面急报传来,命种师道赶紧后撤回援。原来童贯听说前锋大败,吓得屁滚尿流,瞬间从极度的乐观变成极度的胆怯,恨不得剩下的十万大军都围在自己身边保护才好。 种师道见了将令又急又怒道:“逃兵之势尚未止住,如何能回撤?当前形势,只能进,不能退!” 和铣惊道:“如今前方已败,如何能进?” 种师道喝道:“就是因为败,所以得进!” 和铣道:“但童太师催得这样急,不会是契丹人绕到我们后面去了吧?” 种师道道:“这不大可能!” 和铣道:“但也未必不可能!听说西路也已溃败,若是……若是我们后路被断,那便危险了!” 种师道不听! 但不久催促回援的将领一道接一道传来,一道比一道严厉,和铣又连番苦劝,种师道无法,只得传令:整饬队伍,缓缓后退。 但种师道错了!退兵是一门比进军更难的学问,他如今麾下的这支队伍,根本就不是能贯彻他命令的队伍!这是一支杂牌军,不是一支能够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有序缓退的部队。种师道也知道这支军队不行,但他还是没想到这支部队糜烂到这种程度!在这种形势下兵丁们竟然连列队后退也无法做到,甚至无法了解这道命令的真正含义,他们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啊,又要逃了!”种字大旗一动,白沟驿外围的宋军就像刚被注水捏成一团又旋即被抽干了水份的沙子,散了。 第一三零章 兵败山倒 种师道是将帅中的良才,却不是将帅中的霸者。他身上有许多太平社会需要的那种将领的特征,比如对中枢朝命的恪守,比如面对“战时受命、兵罢归田”的平和心态,再比如身为将帅不参加朝政争端的自觉。这是一种珍贵的修养与品质,可惜,具有这种修养的他生错了年代——赵宋皇朝连让他发挥平常实力的平台都没有。 当童贯的乱命传来之时,种师道还是惯性地妥协了。他身边的种彦崇忽然有些不乐,虽然没说什么,却觉得爷爷应该更强硬一些。他却不知道在这个皇朝的体制下,性格强硬的人是根本无法上位的。叛逆如萧铁奴者只能去做盗贼,执着如曹广弼者只能被迫流亡。不是这个朝代的人都软弱,而是这个体制选择了那些适合它的人。 对岸的辽兵忽然动了,宋军北上时在白沟搭了浮桥,当初种师道眼见大势不好不顾和铣“先让败兵都过来了再说”的劝告下令断桥。但派去的官吏竟然中途逃跑,也没人来回报,所以种师道直到登高望见胡马南渡才知道这情况,不由得连连跌足,暗中叫苦——眼下围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万人马,还有多少是他能指挥的呢?军令传下去无法执行,这仗还怎么打? “唉……” 他终于叹出声来,整个军势已是一团糟。宋军的高层将领逃了三成,中层将领逃了一半,整个军伍就像一个被切断了神经的绝症病人,瘫在那里,烂在那里,只等契丹人来宰割!辽军还没冲过来,宋兵自相践踏就死了好多人。所谓兵败如山倒,再高明的良将,面对这种情况又能如何? 和铣左顾右盼,搓手道:“种帅,快想想办法!” 种彦崇喝道:“你们这些文官指手画脚得少点,就不会搞成现在这样了!” 和铣被他说得大窘,种师道却喝道:“竖子!不得无礼!” 种彦崇正要抗辩,忽然北边传来燕地口音的汉语呼喝:“全歼宋军!活捉种师道!全歼宋军!活捉种师道!” 第一声呼喝还在白沟边,到了第十声便近了许多,似乎辽军逼来如入无人之境! 种彦崇大惊,叫道:“爷爷!快走吧。” 种师道喝道:“走?去哪里?混帐东西!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种彦崇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种师道嘿了一声道:“青山都快倒了,还能剩下什么柴?传令:解除主动出击禁令!凡杀敌者,有功!” 种彦崇一怔,和铣心道:“现在还传这种解禁令有何作用?”却不想自己当初是这禁令的拥护者。 种彦崇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却有老于行伍的传令官出去叫道:“种帅有令:杀敌者有功无罪!” 种师道又道:“传令:兵将能战者,上前!各自为战!” 又有一个传令官跑了出去高声呼传。这两声命令传开去,乱军中自有熟悉种师道临阵之法的西兵闻声应和,一声声传了开去,不片刻整个战场的人都听说了。 种彦崇耳听胡音呼喝越来越近,促请祖父快走,种师道抖落战袍盔甲,取了一支巨梃,登上一辆高高的马车车顶,叫道:“把我帅旗移来,跟着马车走!” 种彦崇叫道:“爷爷你干什么?”却已经有几个西兵推了帅旗过来。 种师道道:“走!向北!” 种彦崇大惊!此刻宋军组织已乱,爷爷孤身向北,那不是去送死么?但早有两个视小种经略相公有如神明的老兵跳上马车,向北驰去!种彦崇不敢多说,挥鞭策马跟了上来。 种字帅旗终于动了!而且是向北动! 契丹人比忙着逃命的宋军发现得更早!跟着,有人望见了帅旗前面那辆逆着败兵之流北进的马车!再跟着,有人看见了马车上站着一个干枯的老人! “都统!有俘虏认出说那人就是大宋的老种!” “什么?” “老种?” “他竟然还过来,还站在那种地方?不是等着做我们的靶子吗?” “挑衅!挑衅!” “都统!请下令我去活捉了他来!” 耶律大石略一迟疑,下令进军! 而就在这时,忙着逃跑的宋兵也发现了! “咦!天!是种相公!种相公!” “什么!” “帅旗!帅旗!” “马车上是种相公啊!” “怎么往北?” “不逃了吗?” “逃?妈的!种帅向北,我们怎么能逃?向北!向北!” “向北!向北!” “跟着马车!跟着帅旗!” “向北!向北!” 最先反应的是在夏边跟随过种师道的西兵!他们望见种师道孤车向北以后几乎是本能地跟着逆向北冲!宋军构成很杂乱,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几百个最先反应过来的西兵就像江流里的几滴水,一开始看不出什么,但不一会便引起了许多同袍的注意,一些人是被他们感染,另外一些则根本不知怎么回事,和刚才看见有人逃跑就逃跑一样,这会是看见有人往北走也就跟着往北走!于是渐渐形成了细流,渐渐形成了浪涛! “不好!”耶律大石叫道:“不活捉了!骑射!逼近过去!射!” 一队骑射兵冲了过去,宋军前方的步兵拦不住,让骑射兵直冲到马车射程范围之内,站在高处的种师道立刻变成了一个又大又明显的靶子! “是契丹的骑射!”“保护种帅!保护种帅!” 箭雨! 马车车夫以及跟在马车旁的骑士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团团抱住马车车顶那个干枯的老人,然后变成尸体滑落下来,尸体滑落后那个巍然不动的老人依然站着。身边死了多少忠心的人和无关的人他竟都无动于衷!仿佛现在他的存在意义就是在那里站着! “种帅没事!种帅没事!” 那是宋兵的呼声。 “再射!连珠!” 那是契丹的胡语! 在箭雨发动之前,又一帮人扑了上去挡箭,这次死的人更多了!马车没了车夫,轮子下面又堆了尸体,根本就走不动了。可宋军的溃退却奇迹般的止住了。围绕在马车帅旗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就像螺旋波浪一样先向内聚集,跟着向外荡漾! 童贯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用兵之道,在“谋略”之上确实还有一种东西,不过具备这种东西的既不是道君皇帝,也不是他童贯,而是一些被他们压制着的人! 终于有几个中下层将领组织起了几个小队的兵力反向冲击,把那队逼近马车帅旗的契丹骑射手逼退了! 耶律大石眼见几万宋军忽然间陷入某种渴望厮杀甚至渴望死亡的疯狂,心中一惕,随即听见西路有人大叫:“刘延庆大帅来了!”果然望见西路烟尘滚滚,他吃了一惊,不知萧干那边胜败如何,不敢停留,下令退兵。 契丹人退过白沟以后,最大的危机终于过去了,童贯的直系人马早就都逃光了,还留在战场上的,除了勇士之外,就是尸体。 当初和铣眼见种师道北行,以为他准备去殉国了,到后来才知道战场之上还有他这种书斋太守不能理解的情况!那是一种置生死于不顾的激昂!一种非理性所能解释的勇气!一种被畸形文官体制压抑了的武德! 他跌坐在地,忽然哭了起来。在刚才箭雨突发的那一瞬,就连他自己也有过扑上去帮种师道挡箭的冲动啊!但他随即冷静了下来,知道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兵将不为朝廷卖命,却为一个人而忘生死,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这不可以啊! 对于西路的战况,耶律大石过虑了。萧干没有败,而是大获全胜! 辛兴宗与辽军一触即溃,他本人逃得无影无踪,萧干赢得轻而易举,分遣骑兵突击截杀。宋军的组织完全瓦解以后,萧干便赶着溃兵南奔,利用败兵作为自己的前锋,分三路向宋境推进。 当辛兴宗兵败之时,尚不知晓的邓肃还在韩世忠的卫护下向范村前进。忽然前方大哗,不断有丢盔弃甲的兵丁迎面逃窜而来。韩世忠的副手苏格冲上去喝问,有几个败兵惊惶失措道:“完了完了!前面全完了!” 韩世忠大惊,亲自策马来问,才问了个大概,便听前方马蹄声响。宋军西路骑兵此刻不是早已南窜就是被刺俘杀,所以此刻北面马蹄大响,来的只能是契丹兵马! 苏格悚然道:“听这马蹄声,怕不有一二千人!” 此时韩世忠手下不过五十余人,那些败兵人数虽多,但听到马蹄声无不惊惶失措,恨不得有个洞钻进去躲避。 韩世忠环顾周遭景象,但见西凭山,南靠河,河边有舟楫,一时沉吟不语,苏格劝道:“韩承节!快渡河走吧!敌众我寡,打不过!” 韩世忠哼了一声道:“走?”仰天长啸,指着五十余骑道:“敢随我杀敌么?” 几十人一齐叫道:“愿与承节共死生!” 韩世忠喝道:“好!”对苏格道:“我不走!” 苏格愣了一下,终于也道:“好!死就死吧!” 韩世忠笑道:“那可未必!”指着舟楫对邓肃道:“邓上使,你先上船吧。” 邓肃早为他气概所动,不等他说完便拔出剑来道:“狭路相逢,岂有退却之理?” 韩世忠道:“但你是刘帅重托之贵宾……” 邓肃回顾他的副手道:“你回去,若我有不测,你代我向四将军、七将军说明经过!” 韩世忠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这个使者,做得也恁随心了。” 邓肃心中一沉,使者!使者!他也是大宋的好男儿啊!路遇胡虏拔剑而起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现在却变得好像在胡闹一样!想到这里他的心在揪痛!难道到汉部做参军是错了的么?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如何回头?邓肃握剑的手紧了紧,叫道:“此战非使者本份,若在此战死,邓某便是各位的同袍!” 韩世忠怔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好!我认你这个同袍!” 邓肃大喜,韩世忠道:“那就听我安排!”命苏格领三十余骑布列高冈,让邓肃召集溃兵,聚于舟旁鼓噪助威。吩咐略定,便见前方有契丹兵约二千骑驱逐败兵而至。 韩世忠心道:“不先立威风,无法收拾士气!”大喝一声,举刀为令,带领十余骑向契丹人冲了过去。 这两千辽兵分为两部,一部是新近募集的瘦军,一部是常胜军偏师,均是悍勇有余,严密不足。他们一路赶着败兵追来,因胜得容易,所以已起懈怠之心。又百里追杀,马力颇耗,转过一弯蓦见一队陌生骑兵冲了过来,猛如虎狼,势如雷电,都吃了一惊!位置靠前的常胜军便先乱了,挡不住韩世忠的马蹄,又被他冲入瘦军之中! 韩世忠如龙迫杂鱼,虎跃狼群,十余骑在左山右林之间纵横驰骋,刀不略顿,马不停蹄,竟冲得辽兵行伍阵势稍乱。 那常胜军的首领见状凛然,知道遇上了劲敌,指挥着属下向左边一个高地退却要凭高而守。瘦军的首领也存着同样的心思,领着部署向西北边的高地移动。 韩世忠从他们的行动中看出破绽,大喜道:“找到敌酋了!给我上!”旋马直取常胜军首领,催马飞蹄而进,他胯下所骑乃是几年前在野外遇到、亲自驯服的野马,与寻常战马大为不同,四蹄翻开如飞如掣!竟把身后十余骑甩开了一段距离!常胜军见了他这等威势无不萎靡,韩世忠冲了进去,如神龙入水,波浪自然分两边。 常胜军的首领呼喝手下齐上,才呼了两句,便见那宋将已在眼前,脖子一冷,再无感觉。 韩世忠拖了那首领的首级回马出阵,左右数百人竟无一个敢来拦截!他汇合了十余骑,也不休息,就向瘦军占据的高地冲来。 对面高地的瘦军首领望见吓得魂飞魄散,拍马便走,却听身后哗声大起,偶一回头,但见属下也跟着自己逃!那宋将胯下的马好野!没多久便追近前来,他吓得屁滚尿流,翻下马滚入灌木丛中。 韩世忠夺了他令旗,回马扬威,苏格、邓肃在远处看得精神大振,分别引兵来夹攻,两部辽军登时大乱,韩世忠追亡逐北,斩首数十而回。再到河边时,身边已聚集了近千人。 邓肃来贺,韩世忠哼了一声道:“小胜不掩大败!没什么好贺的!”跟着询问各路军情。 新附兵丁中有几个是杨可世军的败卒,不知如何竟然会逃到这里!上前禀告东路军情。 韩世忠惊道:“东路若败,不知种帅那边如何!” 邓肃道:“不如就领了这些人马,沿途收兵,大张旗鼓沿河东下,号称西路军大举来援!若东路种帅胜,则我等可助其声威;若种帅不胜,则我等可张疑兵假援!” 韩世忠大喜,依言传令,沿途收兵而下,到白沟驿前后时已有二千余人。闻说种师道兵机危急,邓肃又建议让数百人散列分开,各拖树枝,一边走一边激土扬灰。韩世忠喜道:“妙计!” 果然耶律大石望见西路灰尘大起,不知来了多少人,又见种师道阵势已稳,难以全胜,只好下令退回白沟河北。 韩世忠冲上来烧断浮桥,邓肃与苏格等协助打理战场,在乱军中活下来的杨可世全身浴血,咬牙不止,而邓肃眼见尸积如山,血赤川原,忍不住痛哭流涕。韩世忠见邓肃如此心中奇怪,问道:“这些都是我大宋兵民,我等悲痛理所当然。但邓上使毕竟是外邦人,怎么看起来比我们还难过?” 邓肃哭道:“谁说我是外邦人?我本是中华苗裔,身在边胡,却从未以胡人自居!若非要借汉部之兵,我岂会滞留海外?” 两人经此一战,相互间已建立了信任,所以韩世忠眼见邓肃真情流露,不由得肃然起敬道:“原来邓兄有如此苦心!良臣之前唐突了!” 邓肃叹道:“如今这局面……唉,难了,难了!” 韩世忠道:“难?” 邓肃道:“韩将军不知,助大宋收燕云……唉,我怕有人心志不坚啊!” 韩世忠再问其详,邓肃却是摇头不语。 第一三一章 兵谋再定 此次大败,宋军死伤逃亡过半。但种师道心中反而略略安定。此战虽酷,但淘尽黄沙始得金,一些能战的兵将冒出头来,军伍的组织比起战前也更严谨了一些。 忧国之余,他又想起了两个孙子:次孙种彦崧在塘沽医馆里,据说病情日渐好转;而长孙种彦崇却在此战中下落不明。种家旧部在数万尸首中一个个地翻看,既急着找到这个少主,又害怕找到这个可能摧垮小种经略相公的噩耗。 “种帅!童太师有请。” 雄州城内,童贯高踞虎椅,见到种师道怒道:“都统制,好好一个局面,为什么会败得如此难看?” 左右闻言无不愕然,种师道却好像早有心理准备,淡淡道:“太师待要如何?” 童贯哼了一声道:“如何?如何?本使自然要如实禀明朝廷,请圣天子定夺!” 种师道叹道:“那太师便禀明去吧。” 屋内气氛极为诡异,童贯要想发作,却一时找不到口实,想了一下又道:“刚才耶律淳派使者来了。” 种师道问道:“派使者来干什么?” 童贯被他这一问竟有些讷讷,原来耶律淳是派了使者来责大宋“射一时之利,弃百年之好,结新起之邻,基它日之祸!”童贯对内如虎,对外如猫,怕辽人恼羞成怒又打过白沟来,当时竟不能对。但这等丢脸的实况如何能说?过了一会才道:“他们来求和!” 种师道哦了一声道:“求和,那很好啊。就许了他们吧。”心中深深一叹,几万人的性命投进去,换来的却仍然是这样一个老局面。 童贯却不乐意,这次为了发动北征,他可是投入巨大政治资本的,现在败得如此难看,若就此收手,不但前期的投入打水漂,回京后还得面临御使的弹劾!御使的弹劾倒也罢了,最怕的是道君皇帝会因为这件事情而迁怒自己。如果失宠于皇帝,那他童贯可就全完了!这次叫种师道来,虽然早知道对方的脾气臭,但还是存着万一的想法,希望他能出个帮自己挽回局面的点子,谁知对方还是这么不合作。 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和立场,既无法说服对方,也不愿听从对方,终于不欢而散。 种师道走后,王瑰上前道:“太师,如今形势,只怕大大不妙!” 童贯自己也知道不妙,却仍道:“说说看。” 王瑰道:“出师之前,我们可是在圣天子面前说尽必胜之言的,如今却败得这么惨,如何回京去见皇上?” 童贯心中甚荏,嘴唇颤了颤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王瑰道:“为今之计,只有……找个人来背这个黑锅了。” “哦?”童贯问:“找谁?” “这个人,自然得有分量!”王瑰道:“资格要老,军阶要高,声名要大,但又和我们不是一路上的人!” 童贯眼睛亮了一下道:“但这黑锅……该如何扣?” 王瑰道:“此战之败,实与太师指挥不当无关,乃是有内鬼从中作梗所致。这个人虽然身居高位,但战前慢我军心,临战放水,战后又惧敌求和——有此三迹,可确定此人必是有心助贼!而有这样一个人前后捣鬼,我军就想不败也难了。” 童贯大喜道:“好!好!”沉吟片刻又道:“只是说得他如此过份,恐怕无人相信。” 王瑰道:“别人信不信无所谓,王丞相是一定会信的。王丞相信了,就会想办法让圣天子也相信。”王黼和童贯狼狈为奸,此次又一力主战,战事一败他也难辞其咎,所以也必然会急着找人来背黑锅。 童贯在这方面的谋略上大有天才,一点就透,笑道:“妙计妙计,马上写奏本,劾种师道助敌致败!” 童贯密奏一上,王黼果然大怒,以种师道为右卫将军致仕。而道君皇帝听说连种师道也打了败仗,心中忧惧,下诏班师。 至此,一场倾动十余路、费钱六千万、积尸百余里的北征便草草告一段落,军中兵将听说小种经略相公独承兵败之罪无不愤怒,然而种师道本人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从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南归。 北上的时候,一路跟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回去时却再没有家事的温馨,有的只是比战前更悒郁的国事忧患。如无意外的话,种彦崧还有重见之日。但种彦崇呢?没人知道他的生死。也许他会像千千万万个在战场上失踪了的士兵一样,从此只留在亲人的记忆中。对这种可能,种师道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看起来还是比战前苍老了几分。马车车门阖上,小种经略相公的身影便在这北国边疆中消失了。 “宋军班师了?”杨应麒有些失望,“他们怎么来去都那么随意啊!来的时候没准备好,去的时候也这么匆忙,这是来干什么?来做家家酒么?” 他有一肚子的不满,却不愿意生二哥的气,于是便把火全发在赵佶头上。就在这时,幕僚说一个叫杨永福的胡商求见塘沽政务之首,问杨应麒是否见见。杨应麒正没好气,火道:“什么胡商!不见!” 那幕僚补充了一句道:“那胡商好像是帮六将军做事的。” 杨应麒眉头一皱道:“他有什么事?卖密报么?” “不是,好像是来借钱。” “借钱?”杨应麒冷笑道:“我没钱!要借让他找四哥去!” 那个汉名叫杨永福的畏兀儿人在杨应麒这里碰了个大钉子,闷闷不乐地求欧阳适去了。欧阳适的情绪丝毫不受宋军胜败的影响,听说杨永福是帮萧铁奴做事,很乐意地接见了他。一问来由,才知道他是帮萧铁奴买武器的。 汉部军粮、武器、战马的押运,有一部分是通过商人来完成的:这些商人在辽南以较市场价低的价格购入军资,然后运到指定的目的地以比市场价高的价格卖给前线军方。中途如何转运全由他们自己想办法。为了防止他们买了汉部的军资后卖给其它势力,汉部会将他们购销的数量、种类都记录在案:完成任务者记为红,得红的次数越多就越能享受价格上的优惠;部分完成任务者记为灰,灰记会抵消红记的功劳;被发现倒卖军资给其它势力者则列入黑名单。 这杨永福这段日子往来于辽口、阴山之间,倒买倒卖,但这次把兵器运到居庸关西北时,帮他押运的部分民夫被金军强行征集入伍。他要继续前行人手又不足,不把这单买卖完成又得折本,想再募人,钱又见底了——若募了人便没钱走到阴山了。后来想了个办法,且先将货物存好,硬着头皮穿过南京路,进入塘沽来撞彩想办法。 欧阳适弄明白后笑道:“你可真敢吹!只是一个运军资的商人,居然敢自称和六将军有关系。罢了,四将军我最近心情好,便借你一些钱,不过要算利息的。” 杨永福大喜,忙道:“当然!当然!” 欧阳适又问:“你拿了钱,是否就在塘沽募集人手?” 杨永福道:“回四将军,我到塘沽来,本来确如将军所说,一是借钱,二是招募人手,但到这里后才听说燕京现在正在大卖南奴,价格比招民夫还便宜,所以改了主意,等钱到手以后就去买些。” 欧阳适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好吧,你报个数,待会到帐仓领取签押。去到阴山若见到六将军,代我向他问好。” 杨永福大喜道:“一定!一定!”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把这句简简单单的“问好”转换为生意门路。 欧阳适忽然又问:“对了,你为什么要改姓杨?恩,说起来好像你们畏兀儿人改姓杨的特别多。” 杨永福道:“因为大家都说杨字是发大财的姓啊。” 欧阳适一听就明白了,笑道:“发大财?我看是为了要和七将军扯上一点边吧。” 杨永福呵呵笑道:“是啊,不过看来还是跟四将军姓发的财多些。以后我就改姓欧阳,叫欧阳永福。” 欧阳适一听不由得放声大笑。 第一三二章 阴山战事 让种师道忧心忡忡的种彦崇没死,此刻的他身受重伤,一只手已经不能用了,躺在燕京南奴市场的角落里等死。然而有一个色目人却注意到了他,用半吊宋钱把他买下,扣了脚镣,回到住处,用一些廉价的药水替他洗伤口包扎,跟着又给他吃了一顿饱饭。种彦崇毕竟年轻,由于伤口的处理还算即时,第二日精神便恢复了过来。 那色目商人见了大喜,对同伴夸耀自己有眼光:“这个南奴,赎身价连同这药水算上,不到平常南奴一成的钱,但我敢说他至少能干半个人的活!” 同伴们都赞道:“杨当家有眼光。” 那色目商人笑道:“错了错了,我已经改姓欧阳了。记住,欧阳永福,欧阳永福!” 种彦崇被镣铐限制住了行动,再加上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敢强抗,只是默默顺从那色目商人的驱赶。幸好那欧阳永福也不算太过苛刻,为了让他们有力气,每天都用糙糠把他们喂得饱饱的。一行人偷出居庸关时,种彦崇的力气已恢复了七八成。欧阳永福寻到了托寄的军资,和伙计赶着这批新买的奴隶朝西而来。不久出了长城旧址,过金河山,进入敕勒川。从居庸关以西、以北都是金、辽交叉控制的区域,一些地方和部族往往是今天降了金、明天又归了辽,地面极不平静。这些畏兀儿人也真有本事,居然能找到一条大致安全的道路。眼见就要进入敕勒川,这里已经是萧铁奴征服过的区域了。欧阳永福大是高兴!由于这条路难走,所以萧铁奴出了高价,只要他把兵器运到汉部萧字旗下,那他的身家就会翻上一翻! 种彦崇是将门子弟,不过一直以来都是在陕西、陇右、河东、中原等地活动,北出长城这还是第一次!但他家学渊源、见闻广博,见了眼前地貌,就知道到阴山下了! “再过去,就靠近西夏东北边疆了!” 种家对西夏有着特殊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是好感,而是能激发他们家族生命潜能的敌意!几代人了,他们种家一直都是夏人最头痛的劲敌,而西夏则是他们家族百年不易的目标!可以说,防备和征服西夏是种氏代代相承百折不改的族命!是每个种家子弟从懂事开始便被烙上的心灵印记!所以一到这里,种彦崇的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 到了萧铁奴上次的驻地,才发现营帐早已转移。欧阳永福叫了声苦,派出手下去找萧铁奴的营帐,找了两天,终于遇到汉部的骑兵了,然而他们竟毫不理会欧阳永福的叫喊,硬是把他们往西边赶去。 欧阳永福一开始以为这些骑兵是要来打劫,抗声争辩,但这批骑兵却没有劫掠他们军资辎重的意思,只是把他们赶到一处平川,勒令他们不准乱跑,随即离开了。 欧阳永福糊涂了,不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种彦崇向东望去,东面是两座可以隐藏人马的山峰。向西望去,却是一片低矮的丘山。他心中一凛,走近欧阳永福低声道:“当家的,我们被当成诱饵了。” 这一路上种彦崇没有偷懒,断了一只手的人比没残废的人干的活还多,所以欧阳永福对他印象颇佳,听到这句话惊道:“你说什么!” 种彦崇指着那片丘陵道:“如果我没猜错,这条浅水河后面,那片丘山弯处很快会有兵马过来。” 他话还没说完,欧阳永福早趴在地面上,果然隐隐听见马蹄声,他吓得跳了起来道:“糟糕!糟糕!” 种彦崇忙扯住他道:“小声些!让其他人听见就全乱了!” 欧阳永福急道:“这!这!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快逃!” “不能就这么逃!”种彦崇道:“如果我们走了,谁来当诱饵?坏了人家的大事,他们会放过我们?”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我估计不错,埋伏的兵马就在那两座山峰后面。如果我们逃了过去,我敢说只要越过两座山峰之间的那条轴线,马上会被乱箭射成刺猬。” “什么?这……留下不行,逃也不行,这可……”欧阳永福这时对种彦崇已颇为信服,紧紧抓住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小兄弟,你这么聪明,快想个办法来!” 种彦崇道:“你要活命么?” “当然!” 这时不用趴在地面上,西边的马蹄声也已隐隐可闻,欧阳永福的伙计、奴隶都已经开始显出不安。 种彦崇道:“如今我们已没有选择了。我看刚才驱赶我们来的那部兵马,虽然横蛮,但还有军纪,如果我们能帮他们达到诱敌的目的,也许他们会放我们一马。相对的,西边的人马我们毫无所知,所以不能把宝押在他们那里。” 欧阳永福连连点头,种彦崇又道:“但如果等在这里,那也不行。东路的人马会等西路的人马把我们吃完、得意洋洋继续走到那两峰之间时才发动攻击——那时我们早完了。” “那你的意思是如何?” 种彦崇道:“当家的,我们这次运送的东西里面,有兵器是吧?” “不错。” “那好。你打开所有奴隶的脚镣,把兵器分配下去。由我来带队,那也许能保住这里一半人的性命。”他指着东北面那座山峰道:“那块突起的地方,是一个负隅顽抗的好地方,离东路人马埋伏的地方也近。我们如果能逃到那里,因为离伏兵地点太近,为了防止埋伏被窥破,伏兵也许会提前进击。那样我们也许会有生路!” 欧阳永福犹豫片刻,终于答应,打开了种彦崇的脚镣。这时西边丘陵转弯处已经冒出骑兵的前锋。伙计和奴隶们都哗然起来。塞外兵、盗之间界限不明,特别是在边境之地,遇到了多半没什么好处,是生是死全凭领兵者一念之差。 种彦崇心中若说没有半点惧意那是骗人的,但他不断告诉自己道:“你是种世衡的血裔!种师道的长孙!这点场面没什么好怕的!”翻身上马,左手举刀,对着奴隶伙计大叫道:“你们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要不要活?要的就听我吩咐!” 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仰首待命。种彦崇叫道:“所有伙计,把奴隶们的脚镣都给我打开!” 欧阳永福早把钥匙发下去了,种彦崇又道:“从马车上取自己能用的兵器,能上马的上马,能上车的上车,上不了车的就给我跑!” 众人一阵忙乱,西边那路军马的主体已经完全显现在他们眼中,人数约有三四千人。种彦崇只看了一眼,心道:“果然是夏人!”叫道:“跟我走!” 马蹄得得,车轮辚辚,一路不断有货物被迫丢下以减轻马车负重。种彦崇将刀夹在右臂下,左手控马,约束骑马的人不要跑得太快抛离马车,又鼓励马车上的人振作,以维持一个像样的队伍。等这个队伍走顺了以后,他便夹马减速,押在最后。一些伙计奴隶本来不服他的,看他居然敢在被千军万马追赶之时断后也不禁钦佩。 种彦崇从后方看着这队仓惶逃命的商队,心道:“从这里看去,我们这批人马就像仓促间遇到军队而逃命的商人,没有半点破绽。唉,我们本来就是仓惶逃命的商人,又不是假装,怎么会有破绽呢?” 西夏兵马跑得比较快,慢慢追近了,但种彦崇等人还是来得及在他们到达之前靠近靠近那个左岩石、右树林的地点。种彦崇呼喝着让车夫们把马车停在林、石之间,斩断断缰绳推倒,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一道屏障,跟着喝令伙计奴隶们取弓箭刀矛准备防守。 布置未定,跑在最前方的西夏骑兵已到,种彦崇抛了马,口中咬了一把刀,手里提了一把斧,跳上推翻的马车上,第一个到达的骑士想纵马跃过马车障碍,种彦崇看得准了,凌空挥斧将他砍下,那马尖嘶一声没跨过马车障碍。种彦崇跃起翻上那匹马的马背,也不拉缰绳,双腿夹紧马肚便向冲在最前的十几个西夏兵逆袭过去,那些西夏人见这个“商人保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或闪避或迎击,种彦崇也不跟他们硬碰硬,在十几骑的空隙中冲进冲出,刀斧如风,迎击拨挡,搅乱他们阵势后又冲了出来,在马车障碍前方回马待敌,这时障碍物后面伙计奴隶们都已张弓持斧,那十几个西夏兵见了这等阵势,一时不敢靠近,要等大队到来才发动攻击。 野风猎猎,千骑奔腾,种彦崇独臂抗千军,脸上残余的最后几丝稚气在马蹄声中完全消退,终于青春变成了皱纹一样的伤疤。 第一三三章 胡部潜流 萧铁奴收了种去病,把欧阳永福加倍打赏了,命他继续想办法押运物资。欧阳永福本来吓怕了,但看看手里的财货,咬一咬牙决定把这门危险的生意做下去。 不久李良辅又来犯,萧铁奴旗下不过五千人,单论士兵数量只有对方两成。种去病于天文地理上家学渊深,归附后踏看周遭丘壑溪流,发现这两个月来阴山南麓降水丰沛,而左近又正好有地形可供利用,便向萧铁奴献计,派人堵住一无名溪涧上游,诱李良辅进下游野谷,然后决上游沙袋坝,大水暴来,淹没李良辅过半人马。萧铁奴趁机追杀,直追到乌梁素海,眼见夏人边兵来援方回。 这一仗让萧铁奴在草原诸部中声威大震,西夏一时也不敢来犯。刚好向杨应麒要的大批物资也辗转运到,萧铁奴大赏全军,在篝火宴中破格提拔种去病为蒲里衍。 第二日,萧铁奴单独召见杨应麒的使者,问道:“我想在阴山下筑城一事,应麒怎么说?” 那使者道:“七将军言,眼下北路烽烟未靖,物资运转困难,劝六将军且将此事搁下。” 萧铁奴不悦道:“正因为四处是敌,所以才要筑城自卫!” 那使者道:“这一层七将军也考虑过,但七将军道,六将军是草原上的天才,军马在六将军的指挥下,便如一座来去如风的城堡。若仓促筑城,反而束缚了六将军的手脚!” 萧铁奴听得大感快意,笑道:“好好好,不筑便不筑。” 那使者又道:“听闻国主已派斡鲁将军来敕勒川接手防务,又命六将军引兵向东,会师捉拿辽主,不知可有此事。” 萧铁奴道:“不错。” 那使者又问:“六将军如何打算,可有要告知大将军、七将军的?” 萧铁奴道:“哼!这敕勒川我才站住了脚,国主便急匆匆派斡鲁过来,能是什么好事?我打算分兵两处:一处向东和宗翰他们会师,另一处则帮斡鲁他们防备夏人。你告诉应麒,让他别担心,我不会吃亏的。” 那使者道:“属下记住了。”又道:“转大将军的话:汉部元部民大会,六将军有好几年没来参加了。这两年内无论如何抽空回一趟辽口,以期共议大事。” 萧铁奴道:“好!我也很久没和兄弟们聚一聚了。” 那使者出帐时,种去病望见过来问道:“这位大人,可是从塘沽来?” 那使者看了他两眼,笑道:“你是新入部的吧?” 种去病怔了一下,不知如何会被他一眼看破,尴尬笑了笑,直言道:“是。不知大人如何得知。” 那使者笑道:“军中老部民不会这样称呼我的。嗯,看你服饰,是个蒲里衍了,升得不慢啊。但我们汉部的掌故礼仪,却得赶紧学。” 种去病作揖道:“受教了。” 那使者这才问他有何事,种去病本想打听一下弟弟种彦崧的情况,但转念一想,自己在汉部资浅脉疏,问这等事情或有后患,便道:“我本是宋人,关心宋辽兵事。想问问大宋北征结果如何?” 汉部军中来自大宋的人多了去,那使者听了毫不起疑,压低声音道:“这事不敢说。” 种去病奇道:“不敢说?这是为何?” 那使者道:“七将军严令,不敢说便不敢说,还请见谅。若小哥你是六将军的心腹,可亲自问六将军。”说完便告辞而去。 种去病听得满腹疑云,他却不知这是杨应麒回护大宋的好意! 大宋战败,影响极大极恶劣。杨应麒自己在这一场战争中将大宋军政的腐败看得透了,却唯恐金国上层也因此瞧不起大宋,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他有心要把大宋的败绩掩盖起来,但此时金军和燕南战场之间虽然隔着析津府,但汉部把商路铺得太利害,往来各地的商旅人多口杂,而北辽政权又不可能配合杨应麒进行信息封锁,这败绩本来是封不住的。 但杨应麒不愧是深悉舆论手段的高手!封不住消息,便反其道而行,大肆散发假消息!一些颇知道大战内情的大商人如赵履民、刘介等人在杨应麒的暗示下三缄其口,而那些不可能接触宋、辽、汉三方面高层的小商人则只有人云亦云的份!在杨应麒的推动下,北国在短时间内盛行着各种各样的流言,和真实情况掺杂在一起,不但令没有经历过的人莫衷一是,就连那些身在战场却不知大局的俘虏们也说不清楚整体情况。至于北辽单方面的告捷,则由于有自夸之嫌反而让人觉得可信度不高。 种去病在萧铁奴帐外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叩帐请见。萧铁奴正在帐中饮酒,见他进来,将身边的女奴遣走,问道:“有什么事情么?”种去病虽然还没取得他的高度信任,但水淹李良辅一役后,他对这个年轻人的才干已颇为看重。 种去病道:“听闻塘沽有使者来,去病想问问老家的情况。” 萧铁奴笑道:“我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原来是这个。嗯,你家里一定有个小媳妇,所以紧张,是不是?” 种去病脸一红道:“没有。” “没有?”萧铁奴笑道:“那着什么急?” 种去病道:“属下想知道的,是大宋北征之战打得怎么样了。” 萧铁奴呆了一下,冷笑道:“燕南的仗打得怎么样,你关心来什么?你在大宋时是个将军么?” 种去病低头道:“属下在大宋时,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兵。” 萧铁奴冷笑道:“这就是了,大宋又没给你什么好处,这么惦记着它干嘛!我跟你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就是回到了大宋,唯一的下场也只能是被埋没!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择!”见种去病不说话,语气转缓,说道:“好了好了,我刚才你说得太重了。刚离老家的人嘛,思乡病总是难免的。慢慢的就好了,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种去病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道:“是。” 萧铁奴又道:“你年起轻,人又聪明,我很看好,你也别让我失望。” 种去病又应道:“是。” 萧铁奴见他如此,心中也不恼了,笑道:“别这样呆呆板板的,咱们刚打了胜仗嘛,高兴些。来!把这些酒肉拿回去,跟你的新下属好好喝一顿。当头的不给手下人甜头,使唤不动人的!” 种去病谢赏,抱了酒肉回去分给属下。晚间萧铁奴又送了个女奴来给他暖脚,种去病不敢推却,闭帐受了。 当初宋金缔结“海上之盟”,于两国用兵区域各有侧重:宋军主攻燕京地区,金军主攻西京地区,金军兵马非得大宋同意,不得贸然越过松亭、古北口、榆关一线以南。宗翰平定西京大同府以后,都元帅请阿骨打临军以振士气,阿骨打其时已觉身子沉重,但为大业计仍扶病西来,因听说燕南有战事,便召集诸将商议天下大事。 由于辽南传来的战况极为复杂,不但各种小道消息让人眼花缭乱,就是汉部方面传来的战报也大显底气不足,似乎汉部得到的消息也不准确。针对眼下各种错综复杂的消息,金军高层的意见开始分为两派,双方各持己见,争执难下。 如今宗字辈中青年将领已是完颜部的菁华,老一辈的王公宿将如斜也、斡鲁、闇母等在宗翰、宗望面前均略显黯淡。尤其宗望在乃父患病后迅速撑起二房在军方的大旗,连立奇功,声威之盛直逼宗翰和折彦冲,所以这次争论说到后来,竟成了宗翰和宗望两个人在交锋。 宗望认为此次燕南之战很可能是大宋败了,而且败得很惨。眼下大金兵力正劲,当相时度势以定进退,不必被海上之盟所牵绊。 宗翰却以为:大宋立国于天下中央,北有大辽,西有西夏、吐蕃,周边都是强国,岂能没有武备?且大宋地大物博,人口繁密,别说此次燕南形势晦暗难明,就算真的是大宋战败,只怕一场战役也动摇不了它的国本。所以他认为对宋的态度应该谨慎。 斜也听了只觉得双方都有理,自己没有主意,只等阿骨打定夺。 阿骨打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若是彦冲在此,你们认为他会如何说?” 宗翰和宗望面面相觑,心头均是一震! 宗望哼了一声道:“这事不能问他!他一定会帮大宋说话!” 宗翰却道:“只看大宋能出彦冲、应麒这等人物,便不能轻敌!若有一如应麒者主其政,一如彦冲者主其军,如萧曹诸将守其边,那便是铁打的江山,不可欺侮了。” 宗望冷笑道:“只怕大宋未必有这样的人物!” 宗翰道:“一村之中也有三五个勇士!大宋人口数千万,若说连几个人才都没有,那才是怪事!” 宗望道:“有人才而不能用,有等于无!你看耶律余睹如何?也算个人才吧?耶律延禧他用了么?彦冲他们要不是在大宋呆不下去,会跑到我们女真来?” 他们两个争得利害,那边斜也等人一听到折彦冲的名字却都已大皱眉头。 近年来折彦冲行止处事越来越见沉着狠辣,就是完颜部老一辈的功臣宿将见到他也颇为忌惮。女真贵族许多不怕见阿骨打,却怕见折彦冲!倒也不是折彦冲横蛮无理,相反,这位驸马爷事事占着个理字,而且只要得理,他谁也不怕得罪!前两年久镇咸州、风头极盛的孛堇斡鲁古横行不法,闹得几个“贱民”跑到津门的华表坛哭诉,折彦冲闻讯后竟匹马直入斡鲁古军中,只用一条绳子就将他绑到会宁治罪!若是按折彦冲的建议,当时就要把斡鲁古给斩了,最后还是阿骨打念其功劳显著,许他戴罪立功。 女真权贵初得江山,本来正要尽情享受,尤其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更是人生大快事!偏偏身边多了一个好给中下层百姓说话的硬骨头,阻挠诸将的好事不说,甚至逼得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阿骨打下令禁止责罚,这让女真豪强如何不讨厌他?但因自知理亏,所以见到了这个驸马时又都有些心虚,由心虚而渐积为不肯承认的畏惧。 这时金国掌握的兵力,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一是从会宁时代开始就围绕完颜部而团结壮大的将帅所掌控的“本国人马”,这部分人马是金国最核心的战斗力,而其首领也是金国朝廷中的实权人物;二是东面东海女真、北面室韦等羁縻部族,因为僻处山林蛮荒之地,会宁政权只要求他们戴完颜氏为共主、不要时时跑出来添乱子就好,对其部族首领尽量优容礼貌;三是攻辽后投降的渤海、契丹、奚族、汉儿等部兵马,这部分人马最受猜忌,在整个金国的军政体系中处于边缘地位。如耶律余睹刚刚来归时备受尊荣,但西京攻陷以后也开始被冷落了。 而被目为“本国人马”的将帅中,其实也有亲疏贵贱之分。最亲最重的,自然是阿骨打的儿子们,近年阿骨打虽病,但庶长子宗干和嫡次子宗望一内一外已把二房撑了起来,稳住了这一房在部族中的地位。其次是阿骨打的亲兄弟,由于基业创建未远,吴乞买、斜也等人和二房的关系仍然保持得相当密切,吴乞买作为阿骨打继承人的地位也早获指定。再次就是阿骨打的堂兄弟,代表人物则是宗翰,国相一支虽然自知皇帝宝座轮不到自己,但在宗翰的带领下依然具备左右金国内外局势的实力。而汉部作为与完颜部一同崛起的本体力量之一,在金国中地位最为特殊! 一方面,汉部隐隐可以被视为完颜氏长房力量的延伸。乌雅束死后长房的势力本已日渐衰微,但他的女婿折彦冲却日益壮大,在一些女真人心里,完颜虎折彦冲夫妇早在宗雄亡故之前就已成为长房的支柱,从这个角度讲,汉部之亲贵犹在国相一部之上,可以和四房等相提并论。但另一方面汉部却始终没能让完颜部的权贵放心,由于汉部从来没有自承为女真,无论风俗还是律法甚至政治立场都和完颜部权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来汉部之疏远比契丹、渤海等部犹甚,因为这些刚刚跨入文明的北国部族在风俗和生活习惯上都与女真更接近些。 这次议的本来是对宋的政策,但一提到折彦冲,整场讨论马上变了味道。宗翰宗望等人都隐隐感到大金内部潜藏着非同小可的危机,可是这危机究竟是什么却都无法出口! 宗望和阿骨打父子一体,却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这种可能引起折彦冲大反应的话题。而宗翰则是不愿意看到折彦冲无罪受损——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论亲缘他与阿骨打较亲密,但论地位他又与折彦冲同殿为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折彦冲倒下,焉知下一个受到猜忌与冲击的不是他?斜也、闇母等人也各有心思。 阿骨打沉吟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南北两个急报相继传来:在北边,辽主引兵数万准备反攻;在南边,才做了几个月皇帝的耶律淳病死了。 第一三四章 特设新军 有人说,耶律淳是被吓死的。这种说法也许有些过分,但这个始终坐不稳皇帝位的契丹大豪因为忧患而让病情加重则是不争的事实。 后人在看待历史的时候,由于己经知道了结果,自然可以头头是道地大谈其必然性,但身处其中的人,其实大多看不清整个局势,更不用说准确地预测未来一眼下辽主五京己失其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耶律延禧在漠南纠集数万兵马,传檄各路准备反攻,从西京、南京、中京甚至黄龙府一带都有心怀故国的人起兵响应。正因为耶律延禧尚有这样的号召力,所以阿骨打才会自始至终将他视为头号大敌,一天没见到他的尸体都不能安心!听说他军势复振马上将南方之事压下,先顾北方。 阿骨打尚且如此,耶律淳更是忧惧。当今天下各大势力就以他的处境最为糟糕!辽、金、宋三巨头谁也容不得他-由于地处各大势力的包围圈中,他进不能拓疆,逗不足自保,临死前对称帝一事后悔莫及,但事己至此,他就想再回头也无可能。终于躺在龙榻上掩面而死 耶律淳一死,燕京地区更是人心浮动。杨应麒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和邓肃议事,闻讯叹道:“他这个皇帝可真做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当初若不是鬼迷心窍,只以摄政主持燕京,和耶律延禧南北呼应,也许还能多抵挡一阵,现在却是见利忘身,自取灭亡!” 邓肃道:“听说耶律大石、李处温等己立耶律延禧之子耶律定为帝,尊耶律淳之妻萧妃为萧太后。按大辽政俗,主少国疑时必由太后摄政。七将军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杨应麒摇手道:“别这样说-欺负一个女人,想想都觉得无聊-她也没资格做我们的对手。这燕京注定不是她家的,若肯乖乖让出来的话还能得个善终,否则的话只怕没什么好下场。只是这燕京我们汉部自己要不得,大宋又己经班师,咱们就算有什么招数也施展不出来。不过此战虽败得很惨,童贯和王稀却都没受责罚,想必是他们推诿的本事出神入化,竟然把黑锅都让老种背了!这童贯咱们都会过,是个立功心切的人,而道君皇帝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我料他们多半还会再度兴师,以雪前耻。” 邓肃迟疑道:“七将军,我……我现在有些怀疑我们是否应该助大宋取燕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为什么这么说?” 邓肃黯然道:“若大宋不贸然进兵,就算燕云不得,凭河防卫,至少还能自保。而且百姓也不必因为北征之事受扰。” 杨应麒脸色一沉道:“志宏!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其实我也不知道大宋这么不争气,连个小小的燕京也拿不下!但海上之盟几年前就己经定下了,如今的局势,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头了-我们在前面己经选错了一次,现在只有选取得利最大、祸患最小的一条路走,那就是帮大宋拿下燕京,然后促使金宋双方以燕山为界内外分治!如今我们和李处温己接上了头,万事俱各,就等着大宋再派人来了!我又暗中调来大兵船数十艘。万一内应之事不偕,便将宋军运到平州西界登陆,绕过屯有重兵的武清、新城,直袭燕京!”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这些日子在沧州等地招收了几千民夫,徐文从中挑选了八百健者,打入塘沽守备军由二哥手下的人马手把手地训练,几个月下来这批人己颇为堪用,如有必要,便让他们直接进入战场如何?” 邓肃惊道:“让他们下战场,和我们汉部亲自出兵又有什么区别?”汉部的兵将来自大宋的极多,所以很难因为这批新军来自大宋就目为别部。 杨应麒沉吟道:“若指挥权在我们手上,那他们自然算是汉部的兵马了。但要是指挥权不在我们手上呢?” 邓肃奇道:“不在我们手上?七将军你打算交给童贯么?” 杨应麒苦笑道:“交给他有什么用?上次大战中,从西路调来的兵马悍勇善战者何止八百人?还不是一样发挥不了作用?”邓肃问道:“那七将军的意思,却是交给何人?” 杨应麒问道:“种彦崧的病养得怎么样了?” 邓肃怔了一怔,骇然道:“七将军,你要把兵权交给他?” 杨应麒笑道:“有何不可?” 邓肃道:“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杨应麒截断他道:“年纪小不是问题-当年我们几个千里长征时,大哥也才十八九岁,我更是十三岁都不足!还不一样横行驰骋、所向披靡?” 邓肃皱眉道:“恐怕不能这样比!当年大将军、七将军年纪虽小,但一来天资卓绝,二来际遇非常,所以能人所不能。但种彦崧……他虽然出身将门,似乎却并无乃祖的气魄。嗯,若是他哥哥种彦崇在此,我倒会觉得合适。” 杨应麒叹道:“你说的也在理,但目前再找不到更适合的人选了!气魄不足可以慢慢历练,至于眼前这件大事,我己请二哥调一员干将来做他的参谋,帮他临机决断大事。” 邓肃沉思半晌,说道:“七将军你执意要用种彦崧,可是看重他的出身?” “不错!”杨应麒道:“我们汉部的组织太过强势,若是个寻常人来到不用多久自然而然会被纳入我们的军政体系之中。但老种是大宋名将,声威在外,部队由他的孙子带领,无论童贯给不给这支部队一个番号,外人也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支宋人的军马。” 邓肃听到这里己被杨应麒说服,点头道:“然则七将军准备让这支军马驻扎在哪里’让种彦崧领着回大宋么?”这支小部队虽然是由汉部训练而成,但一旦兵权交给了种彦崧,便不宜再呆在塘沽的军区了。 杨应麒道:“我打算让他们驻扎在围墙外边,你看如何?” 邓肃呆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塘沽开港以后,在界河入海口筑起一道围墙,而契丹人为了防备汉部军马,又在这道围墙之外另筑一道围墙进行围堵。由于耶律大石对汉部兵马十分忌惮,筑墙限敌也不敢过份逼近,所以两道围墙之间的距离甚长,别说几百兵马,就是几万兵马也排列得开。若种彦崧带领人马驻扎在那里,一来地不属汉部,身份上没有瑕疵;二来也能让那八百人马时时提高警觉,有利于士兵的成长。 所以邓肃听了杨应麒的安排马上赞道:“七将军好主意!” 宋辽大战期间,种彦崧一直在塘沽养病。对战场之事他比外边的人还着急,但在左右的劝说下终于安下心来将养身体。 这段时间塘沽颇为平静,环境正宜养病。而为种彦崧诊视的医生又是当世第一流的,给他服用的药物也是天下最上乘的,就是那些前后服侍的丫鬟仆人也都体贴入微。种彦崧毕竟年轻,熬过最难熬的那一关后,体力便恢复得很快。 种彦崧病愈之前,左右怕影响他的病情一直将燕南战场的消息瞒得紧紧的,直等他能舞动刀剑,跟随他来老家人种福才哭着向他转述大战详情,种彦崧听说大宋惨败、祖父致仕、兄长失踪,如同脑海中连响三个霹雳,冷静下来以后,便匆匆来求见邓肃请辞。 邓肃问他:“你要去哪里?” 种彦崧道:“自然是南下!” 邓肃又问:“南下去干什么?” 种彦崧被这句话问得呆了,原来他只是本能地急着回去,至于为何急着回去却没考虑,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担心祖父,恨不得马上回到他身边去。就是有什么打算,也先等见到了祖父再说。” 邓肃道:“种相公己经致仕,除非是朝廷重新起用,否则只怕再难有所作为。所以你就算回到他身边恐怕也帮不上多少忙。如今北国形势晦暗不明,正是大丈夫报国之良机-你弃此良机而回后方,恐怕会贻天下人以不智不勇之讥。” 种彦崧道:“邓大哥所言固然有理,只是我赤手空拳,独个儿留在这里只怕也没什么用处。” 邓肃道:“那又不然,有用无用,却要看你肯不肯想办法了。” 种彦崧问道:“邓大哥如此说,想必有以教我-彦崧年幼无知,还请邓大哥指点迷津。 邓肃道:“指点迷津不敢。不过眼下确有一个机会!这次燕南大战,欧阳将军他们怕塘沽也会跟着受到冲击,所以招募了不少大宋民夫入伍助防。如今局势和缓,这批人便用不上了,准备裁撤。但我们既己招他们入伍,难不成无缘无故就将他们解散让他们去做流民盗贼不成’因此欧阳将军正为此事犯难呢。若种老弟有心为国,何不就去欧阳将军那里要了这部兵马过来?一来免得这批人流浪出去为患地方,二来大宋王师若再次北上这支人马或许能派上用场也未可知。” 种彦崧沉吟道:“这支军马有多少人?” 邓肃道:“带马步兵五百,骑兵三百,杂役二百,总共千人上下。军马、粮车、衣甲、兵器、营帐杂物等都是现成的。” 种彦崧听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此编制,欧阳将军就肯随手赠人?” 邓肃道:“汉部拥军不能过多,欧阳将军要裁撤人手也是时势所限。” 种彦崧道:“不知我能否去军中看看。” 邓肃道:“如今那支军马正驻扎在军区之内,要进去却先得经欧阳将军许可才行。我去帮你问问吧。” 他去了半日,便来回复说欧阳适答应了,让他明日前往军营看视。又道:“军区内的汉部机密颇多,进去后勿要东张西望,只视察那一千兵马的驻地便可,免得在下难做。”种彦崧忙道:“这个自然。” 第二日便由邓肃陪着到了那八百新军的营地,当时部队正进行日常训练,种彦崧只看了几眼便暗暗眼馋:这八百人虽然不及陕边精锐那般强悍,但也都是十里挑一的北国汉子,经过汉部正规军两个月的训练后个个精神饱满,进退有度。种彦崧是将门子弟,虽然没有单独领兵作战的实际经验,但自幼耳濡目染,眼界不低,所以去了一趟兵营当晚回来便失眠了,第二日主动来寻邓肃,请他帮忙去跟欧阳适说情。 这些事情,背后其实都由杨应麒在操纵着,所以邓肃“去和欧阳适一说”,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夷快的回复一种彦崧大感兴奋,听从了邓肃的建议,领了那批人马到塘沽城外驻扎。他是第一次领军,但种福跟了种师道几十年,遁晓各种军中杂务,又有一个在辽口历练过的雄州人李成做参谋,诸般事宜倒也进行得有板有眼。塘沽城墙外“种”字旗升起以后,种彦崧胸中不禁豪气干云,脑中甚至掠过带领这支人马踏上燕京城墙的场面!但晚间种福过来,只一句话便把这个小将军给难倒了-原来种福问道:“少主,这支人马,咱们可靠什么来养啊?” 种彦崧一听愣住了,日间的豪气一扫而空一是啊,他靠什么来养这支军队呢’眼下军中尚有十日存粮,但这点粮食总有吃完的时候,到时他拿什么来养军呢? 种彦崧毕竟年轻,让一个刚刚出道的将门之子上战场作战容易,让他们去谋生取利却不免苛求。他和种福商量了许久,但这个老家人做事诚实可靠,论机变却不行,因此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建议道:“少主,我看参军李成虽是汉部那边派来帮忙的,但对少主还算恭敬,不如明天请他来问问。” 种彦崧道:“不错!” 第二日请来李成,李成是个武夫,打仗是把好手,在这方面其实也没什么好主意,但杨应麒早帮他想好了,借着李成的口道:“将军,咱们这支人马既己独立出来,向汉部借粮只能是权宜之计。就长远而论,还需另谋军资。我有个计较,说出来给将军参详参详。如今塘沽商人甚多,其中有几家来自大宋,似乎都有为国出力之心。不如去问问他们,或能筹到钱粮。” 种彦崧犹豫道:“向商人筹集钱粮’这样做妥当么?” 李成道:“听说当年刘各也这么干过,想来有故事可循。” 种彦崧一听大喜道:“不错-昭烈起兵之初,确实是得到义商们的支持!” 李成瞪眼道:“昭烈是谁?” 种彦崧奇道:“就是刘各啊。你知道他这典故,怎么连他的庙号都不知道?” 李成忙干笑道:“我们是粗人,只知道些事情大概,哪里弄得明白这些庙号什么的。” 种彦崧也不见怪,又问当如何去和商人联络,种福在旁道:“昨日倒是有个姓林的商人派家丁来递过帖子,我见是个商人,咱们手头又另有要事,所以只把帖子收了,没答应对方什么。” 李成闻言道:“姓林’可是福建泉州林家’” 种福道:“好像是叫林翎。” 李成脸作大喜状道:“这可巧了!” 种彦崧问:“巧?” 李成道:“将军你有所不知,这福建林家,富可敌国,而且对国家最是热心。没想到他们的当家林翎竟在塘沽。既然这位林当家来递帖子,我看将军你不如就去见一见,或许对筹集军资会有帮助。” 第一三五章 养军之策 塘沽和燕南战场距离不远,但有两道围墙隔着,辽人又暂时无力来犯,所以让这个小天地显得异常平静,和雄州因为大军到来所造成的紊乱简直判若天渊。走在塘沽的街道上,竞不像身处宋辽边境,而像是身处江南商业繁华的市镇。 塘沽的城市布局大体是仿照津门而略有变化,市井中既有供大宗交易用的铺面,也参差着大大小小的茶楼酒家,才竣工不到一个月的同福酒楼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据说这家酒楼的老板虽然姓李,但背后实际上有汉部大商人刘介的势力在左右。 种彦崧是大家子弟,常年活动的陕边、洛阳在这个时代经济均己颇为破落,所以举止穿着都不是很合沿海的新潮流,到了塘沽的商业核心地带,和周围的人一对比竞有些像乡下的土地主进城。不过他毕竟是将门之后,身上自有一种自尊不卑的气质,让人不敢小看他。 种彦崧在种福的陪同下走进门来,早有衣衫光洁的小二跑上来问好,听说是约了林公子,腰不禁多哈了两分,酒楼掌柜闻讯,亲自引了种彦崧上楼穿堂,来到小东壁阁楼。这个阁楼位于同福酒楼的顶层,有一个阳台面朝东南,眺目远望可以观潮,是同福酒楼轻易不肯开放的顶缓房号,平时就是有钱也未必能订到,但这次作东的是林家大当家,酒楼的老板自然要把最得意的雅净房间拿出来招待。 小东壁阁楼有内外两道门,门之间是玄关,那掌柜在玄关鞠了个躬,往内门一指就退了出去。种彦崧推开雕花小门,门后又有一帘琉璃幕,拨开琉璃幕,地上铺着辽南产西域样式的飞天绣边地毯,居中摆着一张檀木圆桌,桌上几样茶点,桌子那边一个白衣人临窗而坐,正望着远处出神。 种福见对方没有从人陪伴,便拉了一下种彦崧的袖口道:“老奴到门外等候。” 他出去后,那白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起身微笑道:“种公子?福建白衣林翎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种彦崧一时间看得呆了,心道:“都说南边人物隽秀,果不其然。相貌声音都这样温婉,倒像女孩子一般。”举手作揖,口称“林公子”。不知怎地竞有些不自在。 林翎此时虽也只是二十几岁人物,但年少当家,常年打交道的不是北国军政大豪,就是东海猾商巨贾,所以气度见识都大为不凡。人与人交接因智商、身份、气度、见识而会产生高下之分,高者视下如翔鹰俯首,一览无余,而下者仰望则常常如樵夫在山脚看山,只能得见其一隅。所以种彦崧看不透林翎的深浅,林翎却只望了他一眼心中便道:“这少年还嫩着,多半是家荫深厚,缺少磨难,要想成大器还得多历练。”脸上却一直保持微笑。 若是刘介、赵履民这样的老狐狸,跟人谈生意就是扯上半天也能话不绝口而没一句与正题有关,种彦崧却没这功夫,没说几句话就愣愣问道:“林公子此次见邀,可有什么见教么-?’ 林翎一笑,说道:“也没什么大事,种家乃是我大宋西北面之长城,小种经略相公的威名就是在我们这些小商人这里也是如雷贯耳,只是我等一直在东南活动,也没机会得见虎威,今日刚好来塘沽做点买卖,听说种相公的孙少爷竞在塘沽,心想虽未能见得种相公,见到种公子也算聊慰我等多年来的仰幕之心。” 种彦崧哦了一声,心中只想着如何把话题引到军饷上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林翎见他如此,问道:“听说种公子在塘沽原是养病,如今看来身体早就大好了,却不知是准备南下,还是有意留在北国建功立业?” 种彦崧道:“我在这边还有些事情,暂时且不回去。” 林翎哦了一声道:“是与大宋攻略燕云之事有关么?” 种彦崧一时犹豫起来,这等军国大事本不该与一个商人谈论的,但眼下自己有求于人,却不得不说,当下道:“我如今在塘沽领得一支人马,只等王师再次北上便起兵相应。”林翎大喜道:“原来如此!听说大宋上次北征战况不是很顺利,我等虽僻处东海却也忧心。可惜双拳无勇,上不得战场,只能在后方空紧张,不像种公子这样的将门才俊,可以挥刀上马,杀敌报国。” 种彦崧虽然年轻不经事,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听到这几句话惭愧道:“说什么将门才俊,小时候我也常梦想如家祖父般提兵纵横,如今独掌一军才知这为将的难处。才俊什么是不敢称的,我只望不要太丢祖父的脸面就行了。” 林翎讶异道:“种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了?” 种彦崧叹道:“如今我这支人马尚未得朝廷承认,在塘沽无依无靠。虽有汉部暂时接济,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策。军饷的问题解决不了,这支人马解散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林翎哦了一声道:“原来种公子是为了军饷之事而烦恼。自古打仗,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种家名将之门,就没传授一些养军的法门么?” 种彦崧道:“养军之道,要之有三,一是受朝廷供养,二是征敛,三是劫掠。我如今既未能得朝廷养护,也没个领地征敛,劫掠又非所愿,如何谋划养军?” 林翎沉吟片刻,问道:“种公子手下不知有多少人马?如今驻扎在何处?” 种彦崧心中一动,心想对方如此问莫非有意相助?便道:“就在塘沽城外,约有一千。 林翎又问:“汉部对于种公子的行动是否支持’” 种彦崧欣然道:“欧阳将军、邓大人他们对我大宋甚有恩情,若不是他们帮忙,我如何能支持到现在?” 林翎抚掌道:“那便行了。林翎有办法让种公子养得千军剽悍、万马肥壮。” 种彦崧大喜,问道:“什么办法?” 林翎道:“财货之本在人,财货之源在地,如今种公子两样都有了,还怕没钱粮?” 种彦崧道:“这人,也算是有一千兵马。这地却在哪里?” 林翎笑道:“种公子如今驻扎的地方,不正是一大片无主空地么?” 种彦崧摇头道:“林公子说的是两道围墙之间的地方么’那里时时会受辽人侵扰,如何营利?” 林翎笑道:“种公子手中不是有兵马么?若种公子能打退辽人的袭扰,那两道围墙之间的土地就成了种公子生财之源了!” 种彦崧被林翎这一点拨,心中豁然开朗,隐隐看到了一条养军自强的康庄大道。 当初萧干驱逐民夫建造围墙把塘沽围住,为了防止汉部袭扰把围墙筑得远远的,所以在契丹围墙和塘沽城墙之间确实有一大片的土地,这片土地上原来也有居民,但靠近契丹围墙者都被喝令内迁,而靠近汉部城墙的居民则逃入塘沽避难谋生,久而久之,这片扇环型的土地便荒芜了,成了一片无主之地。若是种彦崧能以兵力拓土,确实可以取得一片完全由他拿主意的地盘来。 打开了土地方面的思路后,林翎又献上遁财之计。 这半年来燕云、两河动乱频起,由于塘沽可以躲避兵火的侵扰,两河以及燕云的许多富商大户都纷纷入驻,看好汉部的人把这里作为新的定居点,不太看好汉部的人也在这里营建狡兔之窝。所以短短几个月间,塘沽地价暴涨,但塘沽围墙早己圈定,向外无法发展,商业区、居民区便转而向内扩张,挤压汉部专门辟出来收留逃难贫民的贫民区。结果贫民区被越挤越小,而因战乱流入的贫民却越来越多,对于这个问题塘沽的政务官员都大感头痛,一些人甚至开始怂恿四将军、七将军将塘沽的城墙外移。但杨应麒考虑到好不容易才和辽人取得戥契互不侵扰,为大局计也不宜让汉部和北辽政权的直接冲突扩大,因此一直不肯答应。 这时林翎对种彦崧道:“贫民区地方狭窄,没有空间给流民们营生。所以这几个月来这些流民吃的都是汉部发的赈济米,这对汉部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两道围墙之间的土地比墙内塘沽港城大出数倍,尽可种植营利。若能建成一些狭长的村庄,在里面种粮可以养兵,刈草可以牧马,种菜可以卖给塘沽市集,等人口繁密,必有商人往来,到时候平输转运、坐地收租,何愁无钱养军?” 种彦崧道:“养军最是费钱,这样种粮种菜就能养活一支军队么?再则,募人垦殖也要先投钱的,这笔钱却从何而来?还有,我对货殖之事不大懂,手底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不知该怎么去做。” 林翎见他问得出这三个问题,心中己在点头,口中却笑道:“种公子是将门出身,所以不知商贾之事。从来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货,有货的地方就会有钱,钱一流动便能十倍百倍增殖。种将军坐拥大片的空地,背靠着塘沽这样一个富港,只要经营得当,还怕没有来钱的门路’前期的投入,我自会帮公子想办法筹集,大宋忧心国事的商人甚多,不愁找不到钱。至于人才,若种公子信任,林翎倒也能推荐一些可信赖的人到种公子手下行走。货殖之事可深可浅:就深处来说那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完;就浅处来说,只要找到可靠的人付托其事,做到知人善用、赏罚分明便可成就功业。” 种彦崧听得连连点头,当下敞开心胸,不再拘束,但有不懂处便问。世家子弟,最怕的就是无知兼且自大,不懂偏要装懂。这时种彦崧虚心请教,林翎见了反而欢喜,心道:“他总算没看错人。这个小将虽然少不经事,但能虚心学习,总有成才的一天。” 两人从货殖布局说到征榷利率,最后说到军旅布防之事,林翎道:“这个我可就不懂了,得靠将军另想办法。” 种彦崧听了这句话脸上一红,心想要是什么事情都由别人安排好,还要自己这个将领来干什么? 与林翎告辞回营后,便召集李成以及军中头领,说知要屯口放牧、立村自养等事。这些头领大多出身民夫农氓,听他这么说倒也没多大的反应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原来他们毕竟是通过严格挑选、经过正规训练的军士,对种彦崧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并不敬畏,只是按照汉部的军纪教育,因他是首领而服从命令而己。 种彦崧看在眼里,心道:“大家互不认识,他们不服我倒也应该。可我怎么才能让他们心服?嗯,爷爷说过,领兵之要旨,在于上下同欲。只要我持之以恒,迟早能获得他们的认同。”从此收敛心性,与军士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训练轮成也在一起。慢慢地他的体形越来越壮健,而兵将们虽不畏他,却渐渐和他亲近,愿意与这样一个上级同进退了。 种彦崧逐步掌握军心的同时,林翎推荐的人才也一步步到位,为首的却是林翎的弟弟林翼。林翼比种彦崧大一岁,这时己是二十有零的青年。他是商人家出身,自少年时代便跟杨应麒、曹广弼、邓肃等走南闯北,书卷学问没进步多少,人却历练得精干异常,对于以军队为靠山在边境经营货殖,安排起来头头是道,种彦崧和他接触了几回,深感信任,便把军资方面的事情交给他全权处理。不久几个竖起种字大旗的农庄、牧庄便出现在两道围墙之间。辽军守将望见,一开始以为汉部有意外拓,大为紧张,派了使者前来交涉,希望汉部退回围墙之内。汉部却很不客气地回复说这支人马是大宋的边军,虽和汉部遁商,但其军务却不受汉部节制,汉部无权下令。 辽将惊疑交加,交涉了几次没结果便出动骑兵前来袭扰。种彦崧命屯民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自己领兵与大队契丹骑兵周旋。种家常年在陕边守牧,对付骑兵袭扰有一套家传的心得,这时由种彦崧在塘沽城外牛刀小试,竞和辽人打了个难分难解。一开始农庄牧庄损失颇重,但种彦崧习战渐多,对如何领兵打仗越来越顺手,慢慢地竟然占了上风,甚至反守为攻向契丹围墙逼进,而村民也大起胆来,一手拿锄头一手拿刀枪,在种彦崧的卫护下将农牧地点越拓越远。这时北辽政权由于耶律淳方死,内部危机深重,也没能花太大的力气来粉碎这种渐进式的蚕食,只是命边将严守围墙,以防种彦崧越墙而己。 杨应麒见种彦崧有如此战绩倒也喜出望外,对林翎道:“一开始只希望他能勉强维持便可,到时候我们好借他这面旗帜行事。现在看来他还真有这方面的才能。” 林翎一笑道:“就是中人之才,生意做得多了也会变成熟手的,想来打仗也是如此。更何况你又安排了这么多人帮他。” 杨应麒道:“虽然安排了不少人帮他,但也要他争气才行啊。现在看来,他至少不负你我之望。” 林翎把头一偏道:“少来!别老把我和你扯在一起。我这次做的事情,可都是遵从你的安排,与我自己无关。” 杨应麒笑道:“一开始自然是我的安排,但到了后期你明显变得很积极啊。我猜你也有意从这个小伙子身上干一点自己的事情吧?” 林翎笑了笑道:“确实有一点。如今阿翼涉足军政己颇深,看来是没心思回家做个商人了。如果他能从这里谋个进身之阶,也算一条路子。” 杨应麒怔了一下道:“你们不打算让阿翼继承家业了?” 林翎点了点头道:“我跟他谈过的,他自己也不希望只做一个商人。” 杨应麒又问:“那林家的继承人怎么办?” 林翎淡淡道:“我身体虽然薄弱,但毕竟年轻,撑个二三十年的想必没问题。” 杨应麒道:“二三十年之后呢?” 林翎道:“那时候舆儿也长大了,不正好继承祖业么?” 杨应麒一听,瞪着眼睛逼视林翎,哼了一声道:“你打算让舆儿用什么身份继承林家? 林翎道:“我这次来,就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情。我打算等他再大一些,就以我养子的身份到福建走一趟,告知宗族父老,继承林家香火,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杨应麒怒道:“我的意思?你这分明是早就打好的算盘,还来问我的意思?” 林翎低声劝道:“你别这么生气嘛。反正你还年轻,又位高权重,将来有的是机会养孩子。就让舆儿姓林吧。” 杨应麒咬了咬牙,随即戟指咆哮道:“你!你!好哇!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一开始就存着这样的心思!你把我当什么了?看我人品优良,把我当精子库了么?”林翎不知精子库是什么意思,但猜想不是好话,软语求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我也知道你的感受,但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这么难……” 杨应麒怒道:“处境难?把事情挑明了不就行?’哼!这两年你越来越不在意掩饰了,不就是打算把这层灯笼纸挑破么?” 林翎摇头道:“我这两年在装扮上是疏略很多了,但从来没打算挑破这层灯笼纸!挑明了不好的,不好的。其实现在许多外人像刘介、赵履民他们多半也都心里明了,但这层灯笼纸有挑破没挑破还是不一样的。” 杨应麒冷笑道:“对你不一样,对你们林家也不一样,但对我没什么不一样的!” 林翎沉吟片刻,说道:“好吧,就算是我自私,但说句心里话,自古王侯子孙多不幸尤其在乱世。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做你儿子真是一件好事么?若你将来成为……那时候做你的儿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更何况他出生的时机又是那样尴尬,现在汉部礼仪未各,也许没人会说什么,但将来呢?” 杨应麒本来狂怒,听得这里却静了下来,说道:“那他跟着你就会好很多么?” “至少,他会自由很多。”林翎道:“作为林舆生活的话,他也就是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不必去做别人的表率,更不会成为别人利用来争权的工具。将来或从商,或入士,大有进逗的余地。就是他什么也不干,躲在一个小岛上自娱终老,也没人会去说他。” 杨应麒默然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带他南下的事情不用那么早办,他现在还小,就让他在辽口多逍遥几年吧。” 林翎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第一三六章 燕京变故 对于林翎,杨应麒始终觉得有些难以琢磨。自两人欢好以来,林翎反而尽量与杨应麒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公事上,林家初期在立场上似乎有过摇摆,但经杨应麒警告过后便老实起来,再没犯过他的忌,并高度配合杨应麒所推行的各种涉商事务。而在私事上,林翎也始终和杨应麒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杨应麒很希望两人的距离能再拉近一些,但林翎却总是制造一些不太过份的隔阂——包括利益上的隔阂和情感上的隔阂——以维持目前的状态。 “她干嘛老干这种不招人喜欢的事情?”杨应麒不懂,他忽然有些羡幕萧铁奴,老六身边的女人个个对他服服帖帖的,哪一个敢给她们的主人脸色看?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算了,其实他既不像萧铁奴那样有大纳女宠的癖好,也没多少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上,情感上的空虚偶尔也有,但那种情况并不多。至于说到建立一个比较稳定的家庭,他却觉得还早。 “二哥四哥六哥都不成亲,凭什么要我先成亲?” “七将军。” 这声急报把杨应麒从私情中拉了回来:“什么事?” “赵良嗣到了。” 杨应麒眉毛动了动,接过纸条,扫了一眼道:“好。大宋终于出兵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正与邓肃大人谈话。”那幕僚问道:“七将军可要见他?” 杨应麒想了想道:“不见。” 那幕僚道:“但只是由邓大人接待,恐怕不足以令他安心。” 杨应麒道:“要安他的心的话,就让他去见四将军。等他会过了四将军,再让邓肃跟他谈具体事宜。” 那幕僚应命去后,杨应麒叹道:“大宋的家底可真厚。败了这么多年还有这样的财力物力-我原以为赵官人想再次北伐至少得准各个一年半载的,没想到说兴兵便兴兵。” 原来大宋宰相王稀不甘北伐大功就此搁浅,听说耶律淳病死,便怂恿赵佶,命童贯、蔡攸治兵,以刘延庆为都统制,遣陈遘经制江、淮七路以供馈饷。虽然在短时间内就筹到大笔的钱粮,但江淮七路经过这一轮盘剥民怨又沸腾了三分。这次林翎北上,虽然没有评议汉部的政略,却详详细细地跟杨应麒述说东南七路百姓所受纷扰之苦楚,杨应麒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里也不好受:“东南百姓因这次事情如此受苦,唉,这件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然而事情干到这份上却再容不得他回头,眼下最迫切的事情,仍然是拿下燕京。 他召来负责燕京秘事的幕僚问:“赵观那边进度如何?” 那幕僚道:“赵大人己与李处温接上了头,李处温收了我们的礼物,但杨朴大人、张浩大人的书信则被当场烧掉。”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他有什么新的要求么?” 那幕僚道:“要求没说,但似乎对我们的立场有些疑惑。” 杨应麒奇道:“立场?” 那幕僚道:“他奇怪我们汉部明明是大金附属,为何却要他投诚大宋。” 杨应麒被这句话撞得心头一闷,心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做法开始碰到硬石头了。”脸上却没在下属面前透露半分,挥手对那幕僚道:“等赵良嗣见过四将军,安排他到我的办事厅与邓肃说话。” 那幕僚问道:“七将军要在帘后指点?” 杨应麒点头道:“我的意思邓肃早己知晓,何必指点’我只是想当场听听赵良嗣的口风 当晚邓肃便在杨应麒日常办公的地方与赵良嗣密谈,赵良嗣透露大宋此次兴师二十万,号称二百万,分东西两路进军。有了上次惨败的经验,童贯这回谨慎多了,消了之前的狂妄,不求垄断战功,但求能顺利收复燕云重拾赵佶对他的信任。而赵佶面对举国上下的民怨士疑,也巴不得快点大功告成——只要能收复这片疆土,那他便是太祖太宗皇帝以下在开边上功业最著的皇帝,士林就算有什么怨言也可以那这块挡箭牌来搪塞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宋朝廷对金国的期望越来越大,而童贯对欧阳适的姿态也低了三分。说到后来,赵良嗣竞试探性地请求汉部出兵相助。 杨应麒吃了一惊:“童贯疯了么?当初好不容易说得国主答应不入榆关,现在竟然要向金国借兵!这究竟是童贯的意思,还是赵佶也有这种想法?” 大宋朝廷不知是何缘故,在那次以拙劣手段收买折彦冲不成后,便一直将汉部简单理解为大金的一部分虽然这个理解从某个层面上来说也没错,但汉部本身有自己的政治意志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而让杨应麒难以理解的是,以童贯为主导的对金外交一直没有将会宁的意志与津门的意志区分开来哪怕杨应麒在许多场合中己经给足了暗示。 直到此刻赵良嗣提出借兵的话里头,大金与四将军都是混着用一所以杨应麒对于童贯有意请求汉部出兵才会气急,因为童贯眼下请求汉部出兵,等于是有意请求金国出兵-这可是杨应麒极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他由这个提议便猜到童贯己有些气急败坏,所以才会冒出向金国借兵攻打燕京的念头。 邓肃听到赵良嗣忽然提出这个请求也吃惊不小。他对说服杨应麒直接出兵也颇为动心,但想起这样做后患甚大,终于压下冲动对赵良嗣道:“北国出兵燕京,与海上之盟不合。” 赵良嗣听了有些失望,邓肃又道:“不过塘沽己为大宋养了一支兵马,所募均为宋人,统领也是宋将。将来伐燕之举,或有奇效。” 赵良嗣大喜,忙问端的,等听到这支兵马才一千人不到情绪又马上跌入谷底,再听到领兵的是种师道的孙子,不由得摇头道:“邓大人、童太师和种相公不和你又不是不知道,让种相公羁留在塘沽养病的孙子作统帅,这支人马就是再能打,太师也不会重用的。” 邓肃道:“国事当前,这等小恩怨却且放下。还望童太师能给这支部伍一个番号才好。将来这支打着种氏旗号的部伍行动之时,汉部的兵卒在后边呐喊助威也是可以的。” 赵良嗣闻言大喜,知道邓肃是在暗示汉部兵马可能会借着这个旗号行动那又大大不同了。当下保证回去后定奏禀太师尽弃前嫌,给种彦崧一个正式的品阶。 跟着邓肃又与赵良嗣说起燕京内部的局势,之前汉部向童贯透露己和李处温取得联系之事,只是李处温未得大宋高层应承有些犹疑。这次赵良嗣北来特地带了童贯的亲笔书信来,还盖上了他的关防大印,保证只要李处温能在燕云归附的事情上立功,宋廷不但赐爵封侯,而且还会让李家在北地为牧,世袭罔替。 杨应麒在幕后听二人密谈,心道:“这次大宋扔下的筹码又比上次阔气得多了,看来是势在必得。但看赵良嗣这样沉不住气,多半是背后童贯催得他急了。而童贯如此急切,怕是受了赵官人的影响。君臣将相使者都如此操切可不是好事。以如此浮躁之人领衔北征,太也令人担心-看来种彦崧这支部队还是很有必要的。唉,只是老这样偷偷摸摸做事,太不爽了在燕云遇到的这一连挫折,让杨应麒将汉部从幕后带到台前的欲望越来越烈,他忽然很希望这次要夺取燕云的是汉部而不是大宋,那他就能明目张胆的布兵用谋,不用像现在这样干什么都畏首畏尾,更不用担心整个方略被没有执行力的腐兵颓将弄得一团糟。 “那一天会到来么?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赵良嗣带来的书信,由邓肃收了,交给杨应麒的幕僚备份后通过海上快船在平州西界登陆,走一条由燕云商人发掘的秘密商路,避开辽人盘查严密的南边军镇,过新仓、香河,进入大辽南京道析津府。 其时耶律淳才病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北辽政权更是人心惶惶,在政权中央有李处温等人密谋不轨,在地方上则有张觉之流暗中扩展自己的势力以窥时局。 赵观得到书信后密晤李处温,出示童贯亲笔,李处温见了再无怀疑,大喜道:“圣天子洪福齐天,此次兵马未动,耶律淳这边虏便己归西。赵大人放心,上次进兵王师虽为耶律大石、萧干等悖逆不识天命之人所阻,但这次本相己有计较,定叫王师兵不血刃,平定燕京。 赵观一开始听得有点懵,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李处温这样说话己经是完全自居为大宋臣子,所以连刚刚死掉的北辽皇帝耶律淳也斥为边虏,而圣天子云云自然指的是道君皇帝赵佶。赵观脑袋转了几转,才勉强弄清楚了李处温的意思,问道:“李相,按照我们七将军嗯,还有童太师的意思,是希望在王师与契丹兵马接锋之时,李相想办法探知耶律大石的军谋,以利刘大帅知己知彼。若王师打到燕京,更请李相开城相迎。但听李相刚才的意思,莫非另有计较?” 李处温笑道:“不错。这段时间本相没有答应赵大人什么并非故意推诿拖延,而是一边等待童太师的回音,一边暗中做了安排。还请赵大人秘达童太师:燕京己在李某掌握当中。请王师速速北上,交接防务。” 赵观又惊又喜又疑,问道:“李相,赵观虽知道李相所谋必然机密,但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告知一二,否则赵某人如何取信于太师?” 李处温含笑道:“如今皇宫宿卫均己向我暗中投诚,四门将领也在我掌控之中,满朝文武更是唯我马首是瞻。本相只需一声令下,萧妃便成阶下之囚。燕京既在我控制之中,要捉耶律大石、萧干之辈不过反掌之间。待得童太师入驻析津府,平州与居庸关人马可传檄而定。” 赵观惊道:“如今惊人谋略,若能成功确是奇功一件。只是事关重大,还请李相谨慎。 李处温笑道:“耶律淳死后,燕京一路人人危惧。除了归附大宋,哪里还有别的出路?燕京本是汉地,汉人士子遍布朝野。上次之所以抵抗王师,一来是畏惧耶律淳等积威,二来也是士林大多不知朝廷圣谕推恩之旨。如今却不同了。”说着又取出两封书信来道:“易州知州高风来信,信中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常胜军首领郭药师也来信问讯,希望为本相行走。由此可知归附大宋己是燕京军民共识。赵大人无须担心,但催童太师早日进兵便可。” 赵观离开以后,李处温便知会儿子亲信准备动手,他儿子李爽道:“爹爹,等南朝的大军到达以后再动手会不会稳妥些?” 李处温冷笑道:“你懂什么。若等童贯兵临城下我们再开城出降,那时我便只是一众降臣之首,有何功劳可言?但现在我们只要劫了萧氏,再赚得耶律大石、萧干等人进城诛之,到时候六州十一县均在我等掌中,他童贯就是想要湮没我等功劳也难了。” 且不说李处温加紧布置谋划,却说赵观当时听李处温说的头头是道,一时也没看出什么不妥,只是将所闻牢牢记住,回去后给杨应麒连写三道密码鸽书,告知李处温将谋之事。 鸽书南飞,其中一只遇野鹰被食;一只在低掠时被辽军射下,幸而辽军看不懂鸽书上那扭扭曲曲的文字,才没识破机关;只有最后一只安全到达。飞信处人员的递上鸽书,密码员细心翻译后呈给杨应麒主管北路要事的幕僚。那幕僚见是顶级要秘,不敢拆看,直接呈给杨应麒。杨应麒正在点看之前在李处温处得到的‘燕京六州十一县要吏名表),随手接过鸽书扫了一眼,只看了两行便叫了起来,左右都吃了一惊,忙问何事。杨应麒憋着气把鸽书读完,大声问道:“赵良嗣回去没有?”左右道:“昨日回去了。” 杨应麒又问:“邓肃呢?跟着走了没?” 左右道:“邓大人并未与赵良嗣一起启程,他本准备今日出发,不知去了未曾。” 杨应麒叫道:“去,把他找来。就算己经出发也给我追回来。” 一个擅长骑术的幕僚去了,杨应麒又道:“笔墨,笔墨。”写了一封书信,命密码员赶紧译成鸽书,连发五道。书信才送出去,邓肃便风尘满面赶来了,问出了何事。 杨应麒摒退左右,取了鸽书给邓肃看,邓肃读完惊道:“这个李处温,这么大胆。” 杨应麒冷笑道:“这不是大胆,这是争功劳迷了心窍。” 邓肃道:“这事我看有点玄,七将军,你以为如何?” “当然是必败无疑、”杨应麒道:“自古意图叛国之兵变,哪有由文官来发起的-他李处温说好听了是文官之首,但在这动乱四起之地,胡汉并存之城,他说白了也只是一个书生,如何干得了这事?我己经给赵观发信让他尽力劝阻,希望来得及才好。” 邓肃也甚是忧心,若他和赵观易地而处定会力劝李处温谨慎,但这时身在百里之外也只能盼局势不要朝坏的方面发展,安慰杨应麒道:“七将军你也莫要太过担忧。汉唐宦官亦非有甚强武力,只因掌控了宫廷禁卫,所以常能劫持帝主。若李处温确实成功收买了辽宫将领,成败尚未可知。” 杨应麒拍桌道:“邓志宏你怎么这样糊涂,汉唐宦官之所以能劫持帝主,一来因为那时皇室权威甚重,大臣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二来被劫持的不是孤儿寡妇,就是文弱无谋之君。如今且不说这个萧妃未必软弱,就算宫廷真被李处温控制了,契丹、奚族的将帅也不会乖乖听他李处温摆布的啊-别忘了大辽的正主儿可是耶律延禧,耶律淳己属篡位,何况他留下来的寡妇’耶律大石他们会为了这个不敢动李处温?”说到这里叹道:“赵观毕竟小器,做个间谍、密使他算是合格了,但遇到这等大事却未能纵观全局。” 邓肃却觉得杨应麒对赵观苛求了,毕竟赵观的身份只是一个密使,要他不经中枢授意而全力阻止这件事情既超乎他的能力,也超乎他的权限。当下道:“要不要我马上赶往燕京一趟?” 杨应麒道:“不。你现在过去太过危险。我可不想连你也陷进去。” 邓肃心中颇为感动,说道:“谢七将军关心。不过公事在前,岂敢惜身’” 杨应麒摇头道:“你不惜,我惜,咱们汉部最大的财富就是人。土地城池这次没取成可以再想办法,人才没了可就不能重生了——何况这次我们要取的地方还不是装进自己口袋的。” 邓肃还要请缨,杨应麒挥手道:“我己经知会赵观让他全力阻止了,若他阻止不了或者来不及,你去了恐怕也一样。我们还是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吧。” “下一步?” 杨应麒道:“就是李处温万一败了的补救措施。嗯,这次鸽书中有个次重要的信息大可利用,那就是易州高风己有投宋之心。你马上南下和童贯联系,无论李处温倒不倒,都想办法劝诱这个高风归降大宋、” 邓肃沉吟道:“降了一个易州,未必能动摇全局。” 杨应麒道:“以现在的时局,边地降附的事情是很容易引发连锁反应的。易州若降,和他相邻的涿州也会受到影响!涿州驻军是郭药师所率常胜军,那是辽地汉人的队伍。若能招降郭药师,整个燕地的汉民都会闻风心动,而契丹本族又会加深对麾下汉人的猜忌,届时契丹、奚族和辽地汉人互起疑心,仗还没打,整个北辽便先分崩离析了。” 第一三七章 危疑反复 塘沽南部面向界河,由于大宋正与汉部交好,两地来往略无阻滞,每天都有无数民间船只往来于沧州与塘沽之间。 邓肃是在码头上让杨应麒的幕僚追回来的,回来后两人商议了半日,邓肃也不管日己西斜,抢着上路。渡过界河,也不去会李应古了,直奔童贯的驻地。 到得高阳关,赵良嗣听说他来,亲自迎出城来,接了他去见童贯。路上赵良嗣道:“童太师甚是大量,虽不喜种氏为人,却仍擢他为武翼郎,其所部人马号‘忠武军’。这件事情,太师可是给了欧阳将军天大的面子。”见邓肃眉头紧皱,奇道:“邓大人,如此还不满意么?” 邓肃叹道:“这件事情,现在己不急了,我心中另有急事,所以愁眉。” 赵良嗣微惊道:“又有什么变故了么?” 邓肃压低了声音道:“李处温己经接了童太师书信,决意投诚了。” 赵良嗣大喜道:“这是好事啊。” 邓肃道:“本来是好事,但他立功心切,竞要提前发动兵变劫持萧妃。七……四将军怕事情会搞砸。” 赵良嗣闻言忙道:“若是如此,那我们的事情可就得加紧了。” 两人见了童贯,禀知李处温之事,童贯听了也微感不悦,觉得李处温太独断。赵良嗣道:“燕京至此相去三五百里,我们便是要帮忙只怕也是来不及了,如今只能盼着李处温计谋得成了。” 邓肃道:“无论计谋成与不成,我们都不能作壁上观。” 赵良嗣道:“邓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赶紧出兵为援么?” “不,”邓肃道:“大军之动乃是大事,不宜草率,不过眼下耶律淳方死,大辽边将守臣无不心躁难安。‘四将军’的意思,是不管李处温成败,我们都可先拉拢燕南兵将,以助王师声威。”跟着说了策反高风、常胜军之谋。 童贯听说能不费力气便招降燕地边将,大感兴趣,再听邓肃说愿亲入辽京招降高凤、郭药师,更是欣然,对邓肃道:“上使如此为大宋出力,甚是令人敬佩。待本相回汴粱后定要奏明圣上,厚加封赏。” 赵良嗣一听也道:“听闻邓大人本是宋人,如今为国奔走,多立奇功。他日若衣锦还乡,必得重用。”他两人这么说,那是以高官厚禄来引诱邓肃了。 若是几个月前,邓肃无论答应不答应,至少会颇为心动,这时却有些烦,心道:“如今燕京大事就要爆发,你们还跟我扯这些-我若是贪图富贵,当初就不会诗讽权贵、泛舟入海了!”但这时为大局计,却不好去忤童贯的意,只是道:“此事以后再说。如今最急切的是平定燕云!” 当下献上计策:先由赵良嗣前往易州劝说高凤,若高凤夷快答应自然最好,若有支吾,则用他私通李处温一事为要挟,不反也要逼得他反。同时邓肃车驾前往涿州,只要高凤投诚之事一传开马上入见郭药师,策他同反。 这些都是不需费童贯半点力气便能成就大功的计策,他如何不欢喜?便让邓肃去库中自择宝货,以作收买高药师等人之用。邓肃也不客气,到了库中一看不禁呆了,他也不是感叹这库中宝物之多,而是感叹这些宝物大多和汉部大有关联:就算不是汉部所产,也多是经由汉部转口到大宋——有些宝物边角上所贴的汉部海关标签甚至没有撕下。当日邓、赵二人分别取了轻便贵重之物,持招降书信出国门,那边童贯也命刘延庆整兵待发。邓肃才到白淘,便有密子飞奔前来递上鸽书。邓肃打开一看,暗叫一声苦,心道:“七将军料事果然奇准!” 这封鸽书转自塘沽,离杨应麒得到消息有所延后。当时杨应麒正签批陈正汇、杨朴等人转来的文书,忽然有幕僚疾步进来道:“七将军!燕京的密子赵登来了!” 杨应麒吃了一惊道:“他怎么来了?快传!” 便见赵登满面尘灰,跪倒在杨应麒面前呼道:“七将军,小人赵登无能,小人该死。” 杨应麒喝道:“你怎么没半点消息就跑来了?鸽书也不先发一封?” 赵登痛声道:“事出突然,我们只来得及把文件全部焚毁,却没能放飞鸽传书。唉,我们在燕京数年的经营,却因一时大意而毁于一旦。这、这……”说着竞痛哭起来。 杨应麒见他手指指甲里都是泥土,衣服上颇见血迹,又惊叹叹感慨,说道:“这一路你一定极不容易。罢了,且莫悲痛,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赵登止了泪,惨然道:“那日我们收到将军的鸽书急信,赵观大人便去见李处温,婉转劝他谨慎从事。但据赵观大人转述,李处温当时只是微笑道:‘燕京之势,非你所知。’赵观大人见劝不住,只好先回住所。” 杨应麒点头道:“李处温自己既然早有打算,多半听不进别人的话了,那倒也在意料之中。” 赵登接着道:“赵观大人回到住所,便下令转移据点,同时要给七将军发一封急信。但他进门不久我便发现不对,赵观大人给七将军的信才写了一半,外边忽有异常响动,我急看窗外时,但见墙外己出现了刀斧弓箭手-人数也不知有多少,将我们所在的院子团团围住- 杨应麒道:“是李处温出卖了你们,还是他所谋泄漏?” 赵登道:“从后来的事看来,应该是他所谋之事被人发现了。也许赵观大人从李府出来,便被人盯住了。当时我们骤然被围,都有些慌了,幸而遇变时当如何应对的步骤我们训练有素。当下焚毁文件、毒杀飞鸽,跟着赵观大人便把我与负责翻译的程亮推入地道,他自己则留下周旋。”说到这里哀声道:“我们进入地道之前己瞥见门桂将断,唉,若迟了一步,那就……” 杨应麒道:“他为何不和你们一起走?” 赵登道:“我本要拖赵大人一起走,但他说若没个人留下周旋,地道口多半很快会被发现,我们逃也逃不远。赵大人又说他多半己被跟踪的人看见相貌,若他不在辽人也会起疑,所以……”说到这里喉音哽咽。 杨应麒叹道:“没想到他如此侠气。后来呢’辽人害了他没有?” 赵登道:“我们从地道逸出后躲在暗处,见辽人绑了他回衙,想来还未遇害。我们也不敢多看,循小路跑到备用据点,路上经过李府附近,但见***耀天,多半李处温也出事了。我和程亮还没到达备用据点便差点被人发现。当时形势颇乱,有些地方传来刀兵相格之声,想来是李处温的人在抵抗。我想燕京内部己无鸽书可用,不如趁早偷出城来到塘沽报知,否则等辽人平定局面,全城戒备,再要出城可就难了。当下我和程亮商议:一个留下通知城内其他密子潜伏勿动,一个回塘沽报信。那时刚好有一队兵马驱赶着百姓冲向尚未合起的西门,我冒险混在那群百姓中逃了出来,出城后脱了人群寻觅,路上虽有磨难,但幸而有惊无险,一路辗转,到了塘沽。” 杨应麒心道:“这次主据点一出事,整个燕京的密子就都有些乱了,看来我们的谍报系统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当下安慰了赵登一会,说道:“赵观的事情我会再想办法,希望辽人还没害了他。” 赵登惊喜道:“七将军能救赵大人?” 杨应麒道:“我这便给二哥发一道鸽书,让他代表大哥知会萧妃,就说我们愿出钱把赵观赎回来。” 赵登惊道:“这样我们的来历不就暴露了?” 杨应麒淡淡道:“这个不要紧,按如今的形势,我们并不怕北辽知道我们在打他们的主意。再说赵观是为汉部舍身犯险,咱们不能负他。” 赵登一听泣道:“七将军……这……我……不负!不负!”他虽因激动而难以成声,但从此愿誓死相报的意思,旁人却也都明白了。 邓肃收到塘沽方面的书信后,怕剧变再起,便在边境稍作逗留。两天后西北捷讯传来:易州归降了,邓肃大喜,心想事不宜迟,便换上契丹人服饰,到涿州自称易州来的军吏,奉命求见郭药师。 郭药师早听说易州降了,高凤和他守地既近,又都是汉人,其中一个变节另一个所受冲击之大不言而喻-这时听说高凤的使者求见,心中一凛,命人把邓肃带到密室亲讯。 邓肃一进门,郭药师便拔刀冷笑道:“好个奸细,竟敢到我涿州来自投罗网,且留下头来。” 邓肃见他如此,反而笑道:“蒺藜山之战郭将军逃得好快,以二将军、六将军用兵之神速,竞也没把郭将军拿住,佩服,佩服。” 蒺藜山之战是常胜军与汉部第一次交锋,那一战郭药师败得极惨,差点就万劫不复,所以这时听邓肃提起马上脸色一变,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这里胡说八道。” 邓肃笑道:“在下辽口参军邓肃,奉了二将军将令,来问郭将军几句话。” 郭药师冷笑道:“曹……曹某人也来了么?” 邓肃道:“塘沽之战,以八百人全胜耶律大石数千兵马,郭将军认为是谁的手段?” 郭药师惊道:“但曹某人不是在榆关外边么?怎么会跑到塘沽来?” 邓肃笑道:“此等军情,恕不能奉告。” 郭药师哼了一声道:“曹某人要你来说什么事情?” 邓肃道:“二将军要我来问郭将军,是要与他为友,还是与他为敌。” 郭药师问道:“为友如何?为敌又如何?” 邓肃笑道:“若是为敌,那便简单了,郭将军将我头颅斩下送往塘沽便是。如今汉部有精锐万人,眼下就驻扎在榆关外面,郭将军认为以张觉之才,是否挡得住五将军的铁骑?又有二将军麾下精锐万人,己经进入塘沽,只要大宋兵旗一指,马上响应直指析津府。不知耶律大石、萧干还有多少人马,是否挡得住二将军的攻势?眼下耶律淳己死,北辽之势危若悬卵,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郭将军若不想为契丹异族殉葬,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上次白沟一战之后,辽人己颇看不起宋军,但郭药师对曹广弼仍极为忌惮。刚才邓肃这段话中半真半假,比如曹广弼并不在塘沽,榆关外汉部驻军也不是由阿鲁蛮统领,两部人马也绝无“万人”之数。但听在郭药师耳中却似汉部正倾国来与大宋夹攻燕京一般。他想起曹广弼、萧铁奴等人用兵之狠辣,心中暗怀惊惧,问道:“若是为友,是要我投奔汉部么?嘿嘿,要我投奔汉部,还不如到西京去投奔金主,折某人在大金也是人下之人,我岂能与他为臣?” 邓肃听到“人下之人”。语心头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不然。投奔金主,对郭将军来说也未必是最好的打算。” 郭药师道:“哦?” 邓肃道:“如今大金国势方雄,郭将军前往依附,国主未必会如何重视。为郭将军计,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郭药师道:“大宋?” “不错。”邓肃道:“大宋坐有中原之地,国力雄浑。白沟虽败,未伤根本。但就眼前而论则气势颇沮。若郭将军前往依附,大宋天子必然厚待-届时高官厚禄唾手可得,拜将封侯旦夕可期。而且背靠大宋,大有进退之余地,岂不远胜在一个寡妇手底下朝不保夕?” 郭药师哼了一声道:“你究竟是为大金来说我?还是为大宋来说我?” 邓肃微笑道:“据海上之盟,燕京当归大宋。如今两国交好,我汉部只求契丹早灭,燕京早平,郭将军归金归宋,于我部都无分别。” 郭药师冷笑道:“我看是折彦冲怕我归了大金与他争功。” 邓肃哈哈一笑道:“郭将军若要这般想,那也无妨。” 郭药师正自沉吟,忽然属下入报:“萧都统来了。” 郭药师大惊,对邓肃道:“请少待。”示意属下看好邓肃,便疾步奔了出去,过了半日才回来。 邓肃看他脸色不善,问道:“是萧干来了么?可是要夺将军兵权?” 郭药师哈哈笑道:“夺我兵权?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便能夺我兵权’嘿,他是代太后来赏赐我的。” 邓肃道:“萧妃若是真心赏赐将军,何必让萧干来?派一个内侍便可。今番萧干来分明是见李处温谋反,高凤降宋,便怀疑上了郭将军。只是他们一时间来不及调动大军,这才让萧干前来赏赐——名为赏赐,实为督警-要郭将军不敢妄动。但郭将军若真被他吓住,嘿嘿,只怕不出三日,耶律大石的大军便要兵临范阳,到时耶律大石命将军交出兵权,不知将军是交,还是不交?” 郭药师被邓肃说中最怕的事情,脸上忍不住显出不自然来,邓肃见状趁热打铁问:“萧干走了没有?” 郭药师略一迟疑道:“走了。” 邓肃道:“他来得这样突然又走得这么急,显然是对郭将军极不信任,来得突然,是要让郭将军措手不及;走得急忙,是怕郭将军反噬。如今局势己如此明朗,郭将军再不决定,难道真要等耶律大石来到再任人宰割么?”说到后来声音提高,有如斥责。 郭药师却不见怪,反而道:“如今待要降金,却隔着燕京;待要归宋,却又没个牵线的人。我出身低贱,只怕南朝皇帝未必乐意善待我。” 邓肃笑道:“那郭将军可就错了。”取出童贯手札道:“郭将军看这是什么。” 郭药师接过,他于文字上水平甚浅,但那个大印还是看得懂的,不由得大喜道:“原来童太师早有招抚之意,邓大人怎么不早说。” 邓肃微笑道:“然则郭将军的意思是……” 郭药师道:“还请刘大帅赶紧拔军北上,郭药师在涿州城下相迎。” 邓肃道:“郭将军可不要是诈降。” 郭药师愤然道:“这是什么话,也罢,郭药师妻小就在城中,若邓大人不信,便携了回雄州,以证本将诚意。” 邓肃道:“不然。邓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刘大帅大兵未必在一二日内能到,若耶律大石大军早一步到达涿州,岂非陷郭将军于重围之中?为今之计,莫如尽拆涿州各寨城防,然后将军领兵南下归附。等南朝大军北上,如风行草上,所至披靡。而郭将军归宋之意不表自明,童太师、刘大帅也不至有疑它之意,且将军也不需担心耶律大石、萧干之徒兴师问难。区区之谋,将军以为如何?” 郭药师思虑半晌,以刀斫几道:“好,就这么办。” 第二日郭药师便偕其偏将甄五臣等拥所部八千人来降。童贯大喜,以闻宋廷。赵佶听说“燕地汉军阖军来归”,不由得喜上眉梢,诏授郭药师恩州观察使,以兵隶刘延庆。 常胜军这一投降,犹如在燕京地区引发了一场地震-不但燕京上下人心思变,连萧太后都坐立不安。 邓肃回到塘沽后,杨应麒松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这下差不多了。志宏,南北奔波,可感疲累?” 邓肃笑道:“劳而有功,哪里会累?七将军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吩咐要我去跑腿?” 杨应麒笑道:“你不累便好。如今常胜军一降,燕京上下必然惊骇,我想你再去跑一趟,促萧妃投降。” 邓肃沉吟道:“辽人会乖乖把燕京交出来?” 杨应麒道:“他们肯乖乖投降自然最好。不过我看他们没那么顺从。所以事情还是得作两手打算。一边劝降,一边进兵。” 邓肃道:“只是我如今乃是汉部之臣,去为大宋招降,却有些不妥。” 杨应麒点头道:“确实有些不妥。嗯,若是有个能干的宋臣在这里就好了。” 他话才出口,幕僚便来报道:“大宋派马扩来求见四将军,七将军是否要见他一见?” 杨应麒笑道:“来得巧了,来得巧了。” 邓肃道:“却不知马扩此来所为何事。” 杨应麒笑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邓肃从杨应麒处出发,快马奔到码头,上了欧阳适的座船。他让门卫官且不禀报,进入舱中,躲在后舱要听马扩来干什么。才在后舱站定,便听欧阳适冷笑道:“人家都说鸟尽弓蕺,兔死狗烹。如今鸟还没打下来,兔子也还活蹦乱跳,你们就要藏弓烹狗,不嫌太快了么-?” 邓肃听欧阳适话里有刺,愣了一下心道:“四将军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是马扩说错话了么?”酎心听了一阵才明白过来。 第一三八章 燕京袭取 “纳款……那就是给钱了。”杨应麒弹了弹谍报道:“可惜大宋这次要的不是一个愿意接受羁靡的藩属,而是整个燕京啊!” 果然没过多久,谍报便陆续飞来:大宋果然不满意萧后只纳款不纳土,令刘延庆即刻进兵。宋军漫山遍野,长蛇推进,耶律大石和萧干竞也毫不示弱,两军对垒,大宋主力号称五十万,实为十五万,而辽军兵马尚不足两万人,但两军在料石冈接刃后互有胜败,竟然转入拉锯战。辽军开沟立壁自守,一时间竞扼得宋军无计可施。 杨应麒正想着怎么打破这个僵局,一个幕僚来报道:“忠武军种将军听说辽宋会战,致书四将军要求前去支援,不知当如何回复?” 种彦崧统领的忠武军名义上是大宋边军,本不需受欧阳适节制。但这支军队毕竟是寄人篱下,要行动时至少得和主人打个招呼。 杨应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也正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种彦崧得了汉部的支持,欢天喜地领了军马去了。他走后杨应麒下令徐文率部出城,帮种彦崧守护塘沽城外的村寨。 种彦崧从沧州、雄州绕了个***来到前线,驻扎在渫水南岸。但对于这支人马刘延庆却并没有起用的意思,种彦崧连连请战,刘延庆却置若罔闻,对左右冷笑道:“他以为他是谁?他爷爷种帅么?领着千来人便急着请战,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 不但不让忠武军上第一线,连前方战况也没跟他打招呼。种彦崧满腔热血跑过来却被晾在一边,心中郁闷,但也知道军人当以服从上级安排为第一纪律,只好每日家巡视各营,暗中空叹。 这日李成忽然道:“不对!不对!这两天怕要发生什么大事!” 种彦崧心中一凛问道:“大事?” 李成道:“刘帅的兵马推过白沟后,攻势一天狠似一天,但这两天却显得有些平静,只怕前方是在谋划什么大事。” 种彦崧道:“待我发函问问。” 但他派人去帅营打听,碰到的仍是一堵冷冰冰的墙一种彦崧叹道:“看来刘帅是不打算用我们了,真是可惜,好容易有收复燕云的机会,我等竞上不了战场。” 李成道:“让我们在这里待命我没意见,但至少得让我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要不种将军,我们去找邓大人打听打听?” 种彦崧也觉得邓肃可能会知道得多一些,但李成这句话他听了却很是难受,心道:“我乃宋人,如今领的也是大宋的衔,邓大哥是汉部的官员。现在在大宋军中,我竞要去找邓大哥打听消息,这算什么,且慢,难道……难刘帅他们都把我当成汉部的附属了不成?” 种彦崧的猜测没错,刘延庆等人对于忠武军并无好感。虽然种彦崧是种师道的孙子,但这支部队的来历实在有些怪异,由不得刘延庆等人不怀疑。但种彦崧还没找到邓肃,邓肃却找上了他。 原来两日前刘延庆为打破宋辽僵持之局召开军事会议,杨可世、杨惟忠等或认为当急,或认为当缓,争执不下。刘延庆问郭药师,郭药师道:“燕京兵马己经不多,平州张觉在耶律淳死后便不听调遣,常胜军己归顺大宋,除去居庸关守军、塘沽围墙外守军以及各处边州守军外,耶律大石和萧干能调动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人。此时他们倾全力以拒王师,燕京必然空虚。若觅小道直抵城下,析津府反掌可下。’ 这一招避实捣虚、奔袭敌后的策略虽然危险,但若用得恰当却往往能收奇效。刘延庆考虑过后觉得可行,便命郭药师率轻骑千人为向导,赵鹤寿、杨可世等率六千人为主力,从固安小道出发,准备连夜衔枚倍道偷袭燕京。 此事进行得极为隐秘,但邓肃当时就在军中,他和赵良嗣被安排在同一军帐中,一来是宋军陪客之意,二来也是让邓肃接受赵良嗣的监视。只是邓肃和赵良嗣合作己久,心中均有默契,彼此有什么事大多会相互告知,这日赵良嗣忽然告知要出外公干,也没说什么事情,邓肃在他要离开之前扯住他道:“你这一去,可是要偷袭燕京?” 赵良嗣大惊,以为谋泻,问道:“邓大人你从何处听来?” 邓肃道:“我并不是听来,而是猜想一对于燕京的虚实,我知道的不比郭药师少,如今燕京空虚,若是能找到一条道路连夜奔袭,成算极大。”他见赵良嗣沉吟不语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说道:“如今我们两家同进同退,赵大人何必瞒得我太过?” 赵良嗣道:“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此事毕竟是军方大谋,岂能轻泄?如今既被邓大人觑破,还请勿泄于旁人。” 邓肃道:“这个自然,不过此事我既知晓,不知能否请求同行?” 赵良嗣惊道:“这如何使得?” 邓肃道:“我汉部在燕京中伏得有人,若我同往,或能助一臂之力。” 赵良嗣道:“此事却需与刘帅商议。” 当下跑去和刘延庆商量,刘延庆听说机谋被邓肃窥破,几乎就想将此事搁浅,赵良嗣和郭药师都苦劝,认为事情被邓肃知道不至于会坏事,赵良嗣道:“年来与汉部合作,汉部未曾误我们一事。且常胜军来归,邓参军实有功劳,太师对他也甚信任,不如便让他参与此事 刘延庆听赵良嗣提起童贯,这才答应,邀了邓肃来商议军计,刘延庆要求邓肃不得将此谋告知塘沽,邓肃应承后也请以种彦崧所部千人随行,刘延庆道:“常胜军等筹谋有日,准备今晚便出发。现在才让种彦崧随行恐怕来不及了。若要为了他一部人马而让此事迟延,似乎也不妥当。” 邓肃道:“现在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刘帅试传命令:令种彦崧在日落之前轻骑便甲到中军集合。若种彦崧能按时到达、部伍齐整便是可用之军,若不能按时到达,或者到达后兵甲不齐部伍不整便是不可用之军,仍令他们回后方去押粮防贼。” 刘延庆暗中盘算了一下,忠武军的驻地快马来回要半个时辰,若是部伍行军没有一个时辰到达不了,再加上整军的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便笑着答应了。传令官飞马前去,命种彦崧“于日落前到中军集结,轻骑便甲,有要事。” 种彦崧听到这个消息惊喜交加,也来不及召李成等商量,当下传下擂鼓集结。若是大宋兵马,蓦然得令拖拖拉拉的也得花上半个时辰,但忠武军承汉部辽口军伍传统,行动甚快,只一刻不到便集结完毕,分批出发。一路兵马不乱,到了中军只传下个列队站好的命令便告完成,而夕阳尚余半轮。 刘延庆没想到种彦崧能来得这么快一心中吃了一惊,随即以为是邓肃预先通知过他了,转复冷笑。只是话既出口,不好更改,便命种彦崧入帐聆听密令,随杨可世、郭药师袭取燕京。 第一三九章 成败之间 当晚刘延庆主力发动夜战吸引耶律大石和萧干的注意力,杨可世、郭药师等以轻骑由固安渡卢河,一路潜行,到三家店整军休息。郭药师联络郊外的当地汉儿,邓肃则想办法联络城内汉部密子,第二日天将破晓时,郭药师命其副将甄五臣领常胜军五十人与燕京城外听从号令的汉儿百姓,去军甲,着民衣,蕺兵器,扮成等开城的农氓来到迎春门底下。 当时前线传来的战讯都说防守稳固未有败绩,因此燕京军民并未如何警觉。等到五更,吊桥放下,城门开了一缝,一骑飞出似乎是去送信。甄五臣等就要趁机进去,守门士兵挥手道:“走走走-还不到开城门的时候,这次是送军爷出城。” 甄五臣等几个人加快几步上前道:“既然开了,就让我们进去吧。”说着就往里面挤。那卫兵怒道:“好啊!都让你们走还来!找死么”拔出刀来要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农氓吓退,甄五臣却快了一步拿出匕首叫道:“哎呀!官爷要杀人了!” 门外等着的几十个伪装兵马听了一齐拥过来,守城的几个卫兵眼见声势不对,叫道:“干什么!造反啊!快收吊桥!”却哪里来得及?甄五臣等匕现刀出,杀了进去。守城士兵措手不及,竟然在片刻间被杀了数十人。甄五臣夺了迎春门后,城外潜伏的兵马一齐现身,拥入城来。杨可世眼见成功夺门,心头狂喜。暂领汉部燕京密子的程亮上前参见邓肃,引宋军进驻悯忠寺,一个亲汉部的商人派了家奴呈上食物茶水犒军。 郭药师道:“迎春门虽得,尚不能大意。”杨可世称是,分遣七将,每将率二百人在汉部密子的引领下夺取燕京七门。其时北辽外实内虚,精锐兵马都调到前线抵挡刘延庆,燕京防务空虚,宋军的行动竞顺利得难以置信。直到诸门被夺,燕京军民才从梦中惊醒! 这天早晨北辽的臣工听说宋军己经入城夺门,个个吓得动弹不得,一些脑袋快一点的赶紧跑到皇宫哭爹喊娘,萧后在寝宫听得哭声,一手持刀,一手持弓,领着武装了的女婢冲了出来,喝令文武勿慌,一面命心腹想法潜出城外到萧干处求援,一面命人紧闭宫门以图应变。她坐在龙椅上,神色镇定,若无异状,实际上那只蕺在背后的右手却颤抖个不停。 “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时郭药师的令谕随着一支羽箭射进了皇宫,一个文官拾了起来,跪在萧后面前,不敢念,又终于不敢不念:“大军进城!释甲拜降者不杀!” 啪的一声萧后手中的刀跌落在地,阶下的文武官员全乱了!怎么办?怎么办? 燕京的普通民众,反应比臣工们还乱-大宋军队进城了,他们又该怎么办?毕竟他们己经给大辽统治了二百年,什么中原正统早就忘光了。如果不是在民族标签上还贴着汉儿的印记,也许就连最后一点认同感都没有了。郭药师和邓肃四处联络,和他们有些关联的燕京本地权势者渐渐看到了一条新的道路:是啊!大宋的军队来了,机会啊!升官发财的机会啊!一些或许是心系中原的士人首先聚集了起来,跟着是那些在北辽政权中沉沦下僚的不得意者,跟着是一批想要趁火打劫者,在整座燕京城都被宋军进城搅得人心惶惶以后,一种“大辽完了”的氛围像BD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大部分的民众都关紧了门户,大胆一点的地痞无赖都涌向悯忠寺投效。宋军进城当天下午,燕京城内的汉儿驻军动摇了,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最后是集体投降。 聚集在悯忠寺的人越来越多了,悯忠寺外人头涌动。燕京各坊不断有人来报捷,日未西斜,燕京除皇宫外的所有据点都己宣称降附。悯忠寺外,带甲者己近万人,个个都仰着头等待杨可世发布命令。 “杨将军!不世奇功啊!”赵良嗣的一个族兄马贤良跪上前来,献诗道:“破虏将军晓入燕,满城和气接尧天!油然疆瑷兰千里,洗尽腥膻二百年!”他忽然在一大帮喧嚣的武夫中念他文绉绉的诗句非但没有显得斯文,反而显得滑稽。 此时悯忠寺的兵将部分是各路厢军的凑集,部分是行止若盗贼的常胜军,部分是刚刚降附的兵痞无赖,谁听得懂这些?私下纷纷道:“这老头在诌什么?” “不知道啊。”“我说怎么这位将军还不下令抢啊!” “是啊,我火把都准备好了。” 杨可世听了这诗却颇为陶醉,上次北征他败得极惨,此时听见“洗尽腥膻二百年”,不有得醺醺然起来,叫道:“好!好!好!雪耻!雪耻了!二百年之耻,就在今日!” 兵痞盗将们一听都吼了起来:“雪耻啊!” 一些经历过白沟惨败的兵将则大呼:“报仇!” 跟着是无数人失控一般大叫:“杀啊!杀啊!” “杀尽契丹狗!报仇!” 不知多少人一听杀字都兴奋起来,大声叫道:“杀!杀!杀!” 未经引导的愤怒通常是愚蠢而可怕的,杨可世等几个核心将领一开始对部下变得这样兴奋还有些警惕,但随即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 邓肃在旁,一开始也颇为感动,但后来见这些人变成这样却害怕起来。他在辽口日久,多知军伍之事情,但这种名城骤破后兵将的群情汹汹却未曾经历过。若是这整个战略是折彦冲所布置,则入城前后的种种步骤都会提前安排妥当;若此时领军进城的是曹广弼,他也会懂得如何引导这种群体性情绪。但邓肃却还不懂,只是隐隐感到不妥,趋前对杨可世道:“杨将军!萧妃还没降呢!当前要务是攻克皇宫!” 杨可世叫道:“不错!”当下传令,分三路向皇宫进发。 那成千上万人听说要出发了个个兴高采烈,抡起刀枪剑棒大叫:“杀啊!杀啊!”一路烧杀掳掠,大多数人并不笔直向皇宫开去,而是就像一群群的蝗虫在燕京乱窜! 邓肃远远望见四方火起,大惊道:“杨将军!军伍怎么乱起来了?赶快下令止杀!” 杨可世哼了一声道:“止杀?为什么要止杀?契丹侵我国土二百年,杀我军民逾百万一现在正是报仇良机,为何要放过他们!” 邓肃道:“如此烧杀掳掠,与盗贼何异?再说城中尚有汉人!” 杨可世冷笑道:“许兵将抢掠乃是犒军古法,你懂什么!至于汉人……”命属下传令,发动城中汉人揭发邻里,只要是契丹、奚族人种,杀伤无罪,家产充公。在乱军中所谓的充公,其实就是任抢! 邓肃还要说话,杨可世挥手道:“别说了!如今我军士气高昂,难道你要我下令打击他们的气势么?上次白沟之败,就是因为有那条不准杀害辽人的乱命!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们要的只是一座燕京,一座汉人的燕京!这些契丹狗留来作什么!通通杀了才干净!”一面命人出城告捷并促刘延庆大帅进兵,一面亲领人马,向皇宫杀来。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邓肃喃喃道:“士气高昂?士气高?’不,这不是士气!这是杀气!是暴虐!” 燕京城内的契丹、奚族人口并不占多数,但在大祸临头的情况下却迅速团结起来!他们己经没有选择了!不抵抗就得死!所以连妇孺也都操起了兵戈。这时候北辽政权在燕京还剩下最后一座摇摇欲坠的堡垒——皇宫!于是幸免于难的胡族都向那里聚集!他们冲破皇宫周围千余人的包围圈,背靠皇宫围墙,兵器向外准备死战。 “太后!汉人要杀光我们!” 萧后骇然道:“杀光我们’不是说释甲归降就” “骗人的,骗人的!”逃进来的契丹贵族痛哭道:“我的府第己经被他们全烧了!他们进来就杀,就烧,就抢!口中喊的都是杀光胡人!太后!不能投降啊!降了也是一死!” 萧后气得发抖,又怕得发抖!降是死,但战呢? 这时十几头猎鹰忽而盘旋在皇宫上空,一个奚奴望见,惊呼道:“那好像是萧都统养的猎鹰!” 宫中众将听了无不惊喜-猎鹰在天上盘旋,腿上并没有绑着书信,但它们却带来了希望! 萧后的手渐渐稳了起来,喝道:“好!守住!守住!” 聚集在皇宫内的契丹人行动了起来,他们逼退进攻的人马,放负墙顽抗的族人进宫,跟着萧后亲自登上宫墙,持弓发矢,辽人士气大振。杨可世赶到时北辽皇宫的防务己各,他连续发动三次攻击都没能冲破这个最后堡垒。 北辽皇宫的战况种彦崧知道的并不清楚,但宋军在城内放火杀人他还是看见了。汉部军纪严明,除非是主帅下令发动战略性的敌后掠夺,否则烧杀抢掠者都要面临重处,所以群体性的烧抢疯狂虽感染得忠武军颇为心动,但却没有像宋军和常胜军那样疯狂。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眼前在燕京城内流窜的是一支没有纪律可言的军队,甚至算不得一支正规军队!郭药师部下常胜军本来就是辽主为抵挡女真而临时募集的渤海流民,还在辽国时就经常祸害地方,只是北辽因为时局而不得不保留这支队伍的建制;而刘延庆部下的大宋北伐军的组成则是禁军、厢军和临时拉丁入伍的民夫,民夫与厢军基本没经过什么训练,而禁军的建制也早就破落得比国初地方厢军还不如。正因如此,刘延庆的二十万大军才吃不下耶律大石的两万人马! 种彦崧看着自己的同胞干出这等愚蠢之事,心中甚是苦恼。他心目中宋军的形象逐渐崩溃了。可是种彦崧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机智魄力都不如乃兄,平时正正经经地领军作战还可以,但在这乱糟糟的局面中便缺乏应变之才,只是空自担心,消极地守住迎春门。 当杨可世和郭药师的部下在燕京城内大肆烧掠的时候,另外一支军队正悄悄地掩近。他们没有逼近布置严密的迎春门,而是从另外一个方向逼近。宋军进城时只有七千人左右,由于大量地痞无赖的加入,一日之间宋军的人数己经超过一万,但新增加的全都是乌合之众,不但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反而拖累了宋军的组织性。经过一个白天的抢掠,宋军掳掠到了大量的财富,他们的身子越来越沉重,而胜利的幻象则塞满了他们的大脑。夜幕垂下,北辽的皇宫还未攻破,一些本地豪强送来了美酒佳肴,燕京的征服者欣然接受。反正北辽皇宫也就几百人,想来掀不起什么风浪! 眼见许多部下饮酒醉倒,杨可世开始有些后悔了,但军心经过一个白天的折腾早己散掉,面对瘫痪的军队就是绝世名将根本就无计可施——何况他杨可世还算不上名将。 “我好像犯了个错误……”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但现在他只能盼望着天快点亮,以便度过这个疲弱的夜晚重新整军。而郭药师则希望刘延庆赶紧起兵呼应。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西南城门外忽然出现无数旗帜,宋军醉眼朦胧中以为刘延庆的援兵到了,但***亮起,才发现是契丹服饰。 “辽军?辽军!” 但见来者约有万骑,西南城门的兵将只望了一眼便逃光了。萧干带领兵马入城,一路宰杀过去,如屠病猪。白天归附的燕地军民如鸟兽散,纷纷带着钱财逃窜藏匿,那些宣誓效忠大宋的各坊豪强也忽然不见了,杨可世对燕京的控制权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宋军几千人马就变成燕京城十万军民中的小舟,既没有可靠的据点,也没有可信任的本地力量。辽人铁骑在市井中奔驰,杨可世勉强组织起人手抵抗,结果三战三败,退到迎春门后忠武军横出殿后,败势这才稍止。杨可世收拾人马,只得八百余人,马只剩下四百余匹。眼见燕京大势己不可为,而萧干既来则南方战况也不可知,无奈之下只好下令撤军。萧干收兵甲戮降俘,得首缓四千余人,马五千四百匹,因怕城中有变所以没有穷追不舍,这才让杨可世郭药师等逃得性命。 杨可世等沿着来袭道路退回,到辽军驻防十里以外却见宋辽对峙的北阵***延绵百里,竞似满山遍野都是辽人军马。杨可世大骇,不敢逼近,邓肃道:“疑兵!这一定是疑兵!” 杨可世质问郭药师辽人到底还有多少兵马,郭药师讷讷道:“居庸关或有二三万人,平州张觉手下新近扩军后据说有五六万,若他们全来了便不好说了。” 杨可世怒道:“你先前又说他们不会来!”但杨可世和郭药师被萧干杀怕了,风声鹤唳之下却都不敢去探探这百里***的虚实,众将商议了一会决定绕过武清辽军据点退入塘沽围墙之内,再由塘沽折回沧州。 经过武清时被辽军驻军发现,双方厮杀起来,杨应麒闻讯后命徐文炸烂一段外城墙墙根出墙参战,将宋军接了进来,辽人忌惮汉部人马,追杀了一阵便放杨可世等进入外围城,随即把缺口堵上。 此时旭日早己高升,杨应麒在塘沽内城墙的墙上望见宋军余部惨败之景况,一颗心沉了下去,召邓肃来问明因果,呆了半晌,蓦地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从城墙的阶梯上滚了下来,头碰到石阶,就此昏迷。 第一四零章 扬帆济海 “有没有兴趣陪我玩一个游戏么?” “什么是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游戏,整个世界也不会围绕你的意志而转动,所以你会害怕死亡,害怕贫穷,害怕失败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认真了。” “那这个游戏岂不是和真正的人生差不多了?” “是啊……所以……所以……” “七将军,七将军!” 杨应麒醒了过来,只见左右站着好几个人:一个医生,一个和尚,两个服侍他的下人,欧阳适也在,而最后一个人,赫然是陈正汇! 杨应麒见到他惊道:“你……你怎么来了!” 陈正汇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便听杨应麒叫道:“头疼,头疼。” 欧阳适摆了摆手道:“好了,老七刚醒,我们别烦他,先让他休息一下。”便领着众人出去了,只留下和尚助他宁神。 过了半日,杨应麒从朦朦胧胧中完全清醒过来,问那和尚:“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了。” “两天?”杨应麒想起了那个怪梦,但随即跳起来道:“不好!燕云的战况不知如何了!”便把梦境都抛之脑后,命人唤邓肃来。 和尚出去后不久,一个人推门进来,不是邓肃,却是陈正汇,进门道:“七将军,邓志宏去雄州了,你找他可有什么事情么?” 杨应麒道:“雄州……我想找他问问这两天事情的变化。” 陈正汇道:“七将军若是要问这个,正汇或可代为回答。” 杨应麒皱了一下眉头道:“我还没问你怎么会来呢。还有,你来多久了?” “两天了。”陈正汇道:“我这次来,本来是要和七将军商量一下大皇后的事情。到的时候,七将军刚好从城墙上摔下,我一问才知道燕云战况大坏,颇足忧怀。不过这两天城外的契丹守军没什么动作,想必还是很忌惮我们汉部的兵马。至于刘延庆那边,情况还不明朗 杨应麒又问:“杨可世他们呢?” 陈正汇道:“目前驻扎在外城,与种彦崧他们并营而立。” 塘沽城墙和契丹城墙之间本来是块用以缓冲的空地,但自杨应麒促使种彦崧出墙开拓以后,塘沽的人渐渐改口把这片地方称为外城。相对的,两道城墙的称呼也就变成外城墙和内城墙了。不过现在外城墙大部分还控制在契丹人手里,所以所谓的外城也不甚安全。 杨应麒又问了许多这两日发生的情况,终于顿足骂杨可世道:“愚蠢!愚蠢!” 陈正汇道:“杨氏虽鲁莽,但一将之失尚不足为根本之患。”杨应麒沉吟道:“你是说……” “兵!”陈正汇道:“此次燕京巷战我也早听说了,大宋军队才夺了城池便饮酒作乐,将官或无法管制,或干脆就与兵丁同流合污-这样的兵如何能用?将不好,可以换,若兵都不能用,这仗还怎么打?但兵之所以坏,问题却是出在大宋的政治上!大宋的心脑全是毒素,四肢如何不萎缩?” 杨应麒叹道:“不错,我虽知宋事难为,可也没想到会糜烂到如此地步!” 陈正汇道:“大宋军纪紊乱,上面是不正之横粱,下面是腐朽之地基,正所谓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圬!七将军,我看燕云之事要另做打算了。” 杨应麒拍了一下手掌道:“不错!你马上帮我拟信,知会二哥让他调派辽口援军过来。 陈正汇愕然道:“辽口援军?调辽口援军过来干什么?” 杨应麒道:“如今塘沽有徐文精兵千人,种彦崧部亦可用,再调辽口精兵三千人,有五千人足以与耶律大石正面一战!” 陈正汇惊道:“七将军,你要直接出兵介入燕云么?” 杨应麒道:“哼一眼下杨可世在这里,我们便打着‘杨’字旗号,却待我领兵去会会耶律大石和萧干一千!我们从西路起兵,让刘延庆从南路夹攻!刘延庆兵多,我们兵精,两面夹击,我就不信杀不败这耶律大石!” 陈正汇大惊道:“这怎么可以!七将军,你糊涂了!” 杨应麒瞪眼道:“我糊涂?你敢说我糊涂!” 陈正汇苦笑道:“自古政务之首突然自署为将帅领兵上阵,很少有好结果的。眼下形势未明,七将军你作这等唐突之事,恐怕……恐怕后果难测!”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你刚才不是让我早作打算么?” 陈正汇道:“我虽然让七将军早作打算,但不是这个意思。” 杨应麒道:“那是什么意思?” 陈正汇一时间竞不知如何回答,杨应麒挥手道:“就这样吧!赶紧拟书,我就不信打不赢耶律大石!” 陈正汇心中苦笑,暗道:“七将军在燕云的事情上太投入了,一时竞转不过弯来。但我那主意却不好出口,该如何说才好呢?” 杨应麒见他既不开口又不动,催着他办事,陈正汇正不知如何是好,便有鸽书密报传来。陈正汇打开一看,黯然道:“七将军,我们也不用争了。” 杨应麒奇道:“为什么?鸽书上说什么了?” 陈正汇叹道:“刘延庆败了,而且败得极惨。” 杨应麒怔道:“败了?怎么会……就算败,也不用败得这么快吧?鸽书!鸽书!给我看看!”接过来一看,但见鸽书上写着:“刘延庆大败,宋军陈尸百里,百万军粮俱为辽人所焚。”杨应麒手一颤,鸽书跌落在地上,过了好久才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啊!天啊!” 陈正汇黯然道:“具体如何,还得等邓志宏回来才能知道详情。七将军,调遣援军的事情我看也不急,等弄清楚情况再说吧。” 杨应麒挥手掩面道:“出去!出去!我要静一静!” 陈正汇阖上了门,便听见门内杨应麒突然嚎叫起来,叫得让人胆战心惊。门外的下人、幕僚无不惊恐,目视陈正汇询问他是否要进去看看,陈正汇却摇了摇头,守在门外,直到杨应麒嚎声渐歇。 邓肃终于回来了,满脸尘土地回来了。这些天他不是没有机会洗去脸上的灰尘,而是根本没有心思。这个一向颇注重仪表的书生此时脸上竞长出了厚厚的胡渣,可见宋军此败对他影响之大! 这些天汉部落力收集各方面的谍报,再加上邓肃带来的信息,几方面综合终于把这次战争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耶律大石听说燕京被袭,在一段时间的惊惶后便镇定下来,命萧干带领主力急速回援,自己则留下驱使兵丁民夫布下一个长选数十里的***疑阵-本来跟郭药师约好举兵北进响应的刘延庆见到这等阵势竟然不敢动弹!白白失去了一举击垮耶律大石的良机! 偷袭燕京的宋军败北以后,耶律大石和萧干连夜分兵截断宋军粮道,擒获护粮将王渊,将他的亲兵留在帐中,夜里故意泄漏消息,大意云:杨可世己败,郭药师己降,金国汉部同意与北辽修好,如今数路大军齐至,平州援军在左,居庸关援军在右,以举火为号,耶律大石与萧干将以精兵冲击宋军主力,届时诸路并起,誓要将刘延庆二十万大军全歼于卢淘之南-跟着又卖了个破绽让王渊的亲兵逃出去向刘延庆报信!果然刘延庆由于上次被辽人打怕了,这次竞轻易地便信了这条消息,心中惊惧,第二日但见火起来,以为辽军大至,马上烧营焚粮而逃。契丹骑兵未到而宋军士卒自相践踏而死己是不可胜数!耶律大石和萧干趁机各领五千兵马纵横冲击,一日之间把大宋二十万大军的建制全部瓦解。从此宋人退居白淘之南,闻辽色变,童贯连听到马蹄声也睡不安稳! 邓肃愤然道:“我见到刘延庆时,他正准备退兵。我极言兵不可退!又言金国汉部之盟必然不逾,且耶律大石绝无全歼大宋北征军之兵力!但他竞全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一边说他一边指挥属下收拾东西-我还没说完他己经骑上马准备走了!他尚且如此,何况他手下的兵将?主帅令旗未动,那些首先得到消息的兵将便都先跑了!当时兵荒马乱,若不是有一位相熟的韩将军护送,我只怕也会失陷在乱军之中!” 杨应麒此刻没心思留意关于那位“韩将军”的细节,只是听着邓肃的叙述发呆。宋军此败对杨应麒和邓肃打击很大,欧阳适的心境却没受什么影响很正常,而陈正汇竞也出奇的平静。几位首领人物说完宋军败绩的事情以后,陈正汇便劝邓肃暂且宽怀,回住所先好好睡一觉再想办法应对眼前的时局。 邓肃临走前仰天叹道:“都成这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这便是天意?” 杨应麒听到天意二字脸色一黯,站起来也回去了。屋内只剩下两人时,欧阳适道:“此间之事,你看如何?” 陈正汇道:“七将军只是一时沉迷,过几天便好。这几天暂时由我主政,四将军主军,先把外城墙拿下来再说。” 欧阳适奇道:“辽人方胜,士气正旺,现在就去夺外城墙,怕会碰壁!” 陈正汇道:“不然!辽人方胜,胜的是宋人,徐文李成他们未必会受影响。而且如今北辽国势狭促,决可能两面作战!耶律大石他们能够大胜宋人,必然是在南路组织了大规模的兵力,眼下外城墙的辽军兵力多半反而不如平时强劲!所以如果我们现在反扑,多半能够成功!此战若胜,对提高我汉部在燕云、两河的威望将大有好处!” 欧阳适笑道:“有理!有理!”顿了顿道:“忽然之间,好像回到了我们在大流求合作的日子了。”陈正汇闻言大笑。 当日陈正汇在杨应麒的默许下暂时接掌了塘沽政务,配合欧阳适准备夺取外城墙。杨可世等尚滞留于外城,听说汉部要以区区数千人反攻契丹无不惊疑交加。欧阳适一开始心里也没底,不但调集能登岸作战的部分水兵和种彦崧作为左右两翼,而且还让人组织工兵民兵准备随时增援。谁知道水兵和忠武军还没动,徐文八百军马一出外城墙便把北辽守军打得七零八落。原来辽人虚实果如陈正汇所料:北辽的国力兵力根本无法支持耶律大石两面作战,耶律大石为了集中兵力对付宋军把东路驻防的精锐也调空了-而为了维护对宋大胜的战果,辽人的精锐一时间也没能迅速地调回一直显得颇为老实的塘沽城外。耶律大石的这种布置与其说是冒险,不如说是无奈! 塘沽一战的全胜在燕云、两河地区产生极为奇妙的舆论效果:大宋二十万大军打不过契丹两万人马,而契丹数千人马在汉部八百众面前却不堪一击-这一仗的胜利不但让汉部扩大了塘沽的实际控制面积,而且让一部分在各方势力摇摆不定的人在内心的利益天平上又朝汉部这边倾斜。 邓肃在这次大胜之后精神为之一振,杨应麒低落的情绪却半点不受影响。陈正汇见他这样,问他为何不高兴,杨应麒淡淡道:“这种胜利,对维持我原先的战略规划一点意义都没有。” 陈正汇道:“七将军心中的战略规划,正汇不敢说完全明了。但见七将军如此烦恼,想必是那规划难以维系了。” 杨应麒叹道:“不错。很难,很难。” 陈正汇道:“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立身之志当如磐石不可转移,为政之道当如流水变化随势!如今局势如此,七将军若再拘泥于原先的方略,会不会太”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要说我太迂腐?还是要说我太不识时务?” “不敢。”陈正汇道:“只是该变化时,便当变化。”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如何变化?” 陈正汇道:“鸡肋鸡肋。” 杨应麒怫然道:“你要我弃燕云么?” 陈正汇道:“是。” 杨应麒怒道:“你可知道弃燕云意味着什么?” 陈正汇道:“一城一地,不足萦怀。” 杨应麒冷笑道:“一城一地?别人关心的是眼前的胜败,我想到的却是十年内的大局!以眼前局势而言,确实只是一城一地,但若以十年之视野来看,今日弃燕云,明日便是弃大宋-陈正汇,你是要怂恿我弃大宋么?” 陈正{[脸色为之一黯,叹道:“世间若无汉部,则我陈正汇当与大宋同生死,虽知其不可而不敢变节。但世间己有汉部,则我辈有用之躯,何必为一失去天命人心之赵氏而赴其必败之难?” 杨应麒冷笑道:“赵家官人的荣辱祸福关我屁事-但燕云不取则中原难保-中原一旦沦陷,千万同胞陷身水火,你陈正汇也能视若无睹么?看着同胞的尸山血河,你的良心能安么-?”陈正汇沉吟道:“那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本来希望赵官人能暂时维持个十年八年,等我们在长城外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那时再来料理长城内的事情!可现在……” 陈正汇应声道:“可现在七将军的这想法,只怕己经很难行得通了!” 杨应麒长叹道:“不错。” 陈正汇又道:“自保保人自是上策,但上策不得行,只好取中策:先行自保,再窥时局l!” 杨应麒道:“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但一来我忍不下这心,二来我怕二哥他们会有意见!” 陈正汇道:“当断不断,时机一过,我怕到时候我们便想自保也难了!而且汉部非二将军一人之物!辽南、流求、麻逸三地百万军民,岂能为二将军一人之高志而冒蹈水火入刀山之奇险!” 杨应麒道:“这不是二哥一人的高志,相反,应该说二哥是有此等志气者的代表-我怕的不是二哥不高兴,我怕的是汉部会分裂!”顿了顿又道:“这群人数量未必很多,但他们的执着乃是我汉部最大的财富!这等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精神一旦沦丧,那这个汉部还有多少值得我们留恋的地方?若是只以成败与利益论英雄,那我们就该推六哥来作我们的首领了?” 陈正汇道:“但汉部要走的路,也不能以二将军心中所思所想为主导-否则我们接下来的路,只怕便会很坎坷了。” 杨应麒沉吟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陈正汇道:“七将军,回津门吧。” 杨应麒一震道:“回去?现在?” “不错!”陈正汇道:“回去!现在!如今北面之事亦有变化,需要七将军回去坐镇! 杨应麒问:“那燕云呢?” “燕云之事,只能顺其自然了。”陈正汇道:“不管怎么样,七将军都己经尽力了!这一点,汉部内外知情者均有目共睹。就是二将军来了,也不能说什么。” 杨应麒目视陈正汇,良久,良久,才道:“若杨朴来跟我说这番话,我不奇怪。但没想到会是你来说!” 陈正汇太息道:“正汇从楚州回来以后,心志便变得比朴之他们更为执着——这一点七将军难道还没发现么?如今我心中己视汉部为正统一大宋于我,正如商之于周人,秦之于汉人,隋之于唐人!彼是养我之父母,育我之故邦-然旧屋既坏,自当另起楼台!” 杨应麒冷笑道:“若在金国为官,你也说这等话么?” 陈正汇变色道:“七将军何必诬我为胡人!” 杨应麒淡淡道:“在宋人眼中,我们未必不是胡人。” 陈正汇正色道:“华夷之辩,要者有四,日种,日文,日志,日制!如今汉部部民以汉裔为主,以华统为宗,以大公为志,虽部内种族在数量上有主干支流之分,但无胡人迫汉、汉人迫胡之制——若这样也是胡人,陈正汇又何妨做个胡人!” 杨应麒听了这番话默默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一直以来我都很在乎宋人对我们的看法,现在看来,我反而不如你想得清楚。罢了罢了-燕云之事我们己无能为力,接下来便靠赵官人自己的了。我们把塘沽的事情料理一下,若无变故便回去吧。” 陈正汇道:“二将军那边……” 杨应麒道:“等燕云之事告一段落,我便促请大哥召开一次最大规模的元部民会议,让六哥、四哥都到辽口聚聚。大家的想法虽然有些出入,但几兄弟们聚在一起当面说清楚,或许能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来。” 陈正汇见杨应麒精神恢复旧观,心中大慰,自去安排相关事宜。他走了以后,杨应麒换上便衣,只带了两个心腹护卫来到海边散步。 其时月明星稀,海风抚面,杨应麒踩着海滩上的沙砾贝壳,心道:“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这夜景,若有机会,不知会是几时!” 他在海边一直待到天亮,直到塘沽的晨钟传来,唤醒了这座新兴港城的居民,也引起了杨应麒内心的共鸣。 旭日高升以后,塘沽港口开始有船只扬帆出海。面对变化莫测的大海,没有人知道这艘船的未来会怎么样一是满载着财富、荣誉与欢乐回来,还是被暴风雨打得四分五裂而沉没!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千钧一发 第一四一章 陷燕京 大宋宣和四年己近尾声。 赵佶闻北征军再次败绩,羞恼难当,派宦官遗童贯书云:“今后不再信汝!”童贯大是恐慌,与幕僚商议了多次,终于议出“请金兵夹攻”的妙策。其时大宋兵将己无勇气与实力进犯燕京,因此童贯心里的图谋说得好听点是夹攻,说得直接点就是要促请金国出兵攻克燕京,然后童贯再想办法从金人手中弄过来。而童贯所能想到的办法,无非就是用钱去换。 大宋的使节赵良嗣将行,常年奔走于辽、金、宋之间的干臣马扩听说了童贯的决议后大惊失色,对赵良嗣道:“我军虽两番大败,幸而北国谣言纷纷,金人一时尚不知此间虚实。在我当固守前约,且云:‘缘贵朝不报师期,疑海道难测,所以不俟的音,即举兵相应。今仍趣宣抚司进兵,克期下燕。’如此,则既于夹攻之约不夷,又绝日后金人轻我侮我之患。奈何自去布露腹心,倾身倚之,只怕请兵之议一入金主之耳,则大事去矣!” 赵良嗣道:“燕南之败,金国汉部多预其事,此事焉能瞒得过他们?” “不然!”马扩道:“我观汉部之志,似与金国女真本部有所区别。我军之败,金国女真未必知道得详尽!” 赵良嗣愕然日:“但童太师克尽全力亦不能取,若不以金币借女真之力取之,何以得燕?” 马扩大声道:“既知燕京力不能取,何不将燕京明白尽与金国,宣抚使退修边各,尚可保我旧疆!安能贪眼前小利而不虞日后大患?若宣抚使一意孤行,只怕将来会爱指失掌!” 赵良嗣沉默半晌,虽知道马扩的话有道理,但这道理却和他的利益与立场互相违背,终于还是说道:“朝廷之意己定,童太师之谋不可易。我们身为使节,不可越权,亦无法越权 马扩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两人到了塘沽,要从塘沽出发绕道去见金主。这时杨应麒己经离开了三天了,邓肃问明来意,骇然道:“此事万万不可!若是大金国主自去取燕,将来大宋尚可用彼不能遵海上之盟相责,双方讨价还价时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由大宋自己出面去求,恐怕大宋军力的虚实便再也瞒不过国主了。” 马扩亦请,赵良嗣心道:“自我变节南投献取燕之计,到如今己有数年。大宋费钱过亿,劳民百万。若再取不得燕京,我哪里还能在汴粱立足?”而且赵良嗣见邓肃是金国的参军,对他的诚意甚不信任,因此不管邓肃连番劝阻,只是不断要求邓肃提供船只让他渡海绕道去见阿骨打。 邓肃阻拦不住,只好一边拖着,一边修书往津门请杨应麒速想办法应对。杨应麒收到信件后拿给陈正汇看,陈正汇道:“童贯疯了!若依了他的言语主动请国主入居庸关,我们在北地散播的谣言势必不攻自破!若国主知道大宋败得如此难看,只怕会另起觊觎之心!如此示人以弱,和开门揖盗有什么区别!” 杨应麒道:“我们在塘沽时也扶不起童贯这杯烂泥,何况现在远在津门!” 陈正汇道:“无论如何此事却得阻止。”当下由津门中枢传令,知会渤海所有船只不得渡赵良嗣过海。赵良嗣在塘沽空待了十来天却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愤愤回到雄州告诉童贯,童贯怒道:“这个汉部,行径怎么如此不可理喻?先前送粮助兵,态度好得不得了。但现在说变脸就变脸,竞来阻本太师的好事!”从此与汉部不和,给朝廷的奏本里也痛斥汉部心怀奸谋,表示取燕之败很可能便是由于汉部从中作梗,把责任全推在汉部头上!汴粱方面听信了童贯的说法,从此与汉部越走越远,对汉部传来的消息更加不信了。 杨应麒控制得了渤海的兵船商船,却控制不了童贯的自作聪明。海上的道路走不通,赵良嗣便取道易州飞狐路,从西面陆路取道大同府,出长城旧址,直抵己在金军控制下的西京地面。 阿骨打、宗望、宗翰等人听说宋使来到,无不奇怪,阿骨打且不召见,却命完颜希尹去探口风。两人一见面,完颜希尹便责大宋出兵失期,赵良嗣是败兵之使,心中没有底气,在此事上只是唯唯诺诺而己。 完颜希尹见状步步进逼,渐渐的双方又说到国界上的事情,完颜希尹知阿骨打有不愿归还西京路大同府之意,便道:“海上之盟订立己久,事情多有变化。你大宋既不出兵来夹攻,于取西京道又不出半点力气!我主的意思,是谁取谁得,西京归金,燕京归宋。燕地六州土地民众,我国秋毫不犯,任大宋去取。至于西京,则划归我国。” 赵良嗣抗辩道:“海上之盟,原约好了是燕云十七州全归大宋,如今忽然要毁盟,大金的信义安在?” 完颜希尹也觉这事有些说不过去,便不太坚持,说道:“西京路交割给贵国亦可,只是我大金兵马从北路来西京,绕得甚远,若将来宋兵入燕,得了平州滦州,我大金兵马班师时将从平州、滦州借道取辽西走廊回归本国,免得又绕道北路,大废周折。” 赵良嗣道:“本朝若是得燕,必要分兵屯守,贵国人马经过,非得大宋天子首肯,不敢借道!” 完颜希尹见他坚持不肯借道,心想这也不是一件太要害的事情,正想算了,忽然想起来一事,心道:“有传言说大宋在燕南被辽人打得大败,不知是真是假!”便冷笑道:“你但知阻我借路过关,于贵国人马大败于燕南却只字不提!”说完小心留意赵良嗣的脸色,却见他眼神黯然,原来赵良嗣不知由于杨应麒的捣乱,北国谣言纷纷,金国竟到现在也没得到燕南战况的实讯,心中没有准备,所以轻易地便露出了马脚。完颜希尹见状心道:“看来大宋果然败了!此事还得再议!”便拂袖道:“今日且说到这里,明日再谈其它!” 赵良嗣道:“且慢,尚有一事相商。” 完颜希尹问什么事情,赵良嗣便把希望金国出兵夹攻燕京的事情说了。完颜希尹听得惊疑交加,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国要借道榆关,尚被贵国指责是违约,何况要我们兴兵入燕?” 赵良嗣大感不安道:“此是童太师相邀,所以不算违约。” 完颜希尹闻言笑了笑道:“好吧,我且禀告皇上,看皇上如何定夺。”说完便来见阿骨打,将交涉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宗望大喜道:“看来大宋是真的败了!而且还败得极惨!” 宗翰也道:“定是如此,要不然不会一反先前姿态,来求我们出兵夹攻。”问阿骨打道:“皇上,你看此事如何’” 阿骨打道:“看来交割西京道的事情得缓一缓了。” 完颜希尹道:“那夹攻燕京的事情呢?” 宗望冷笑道:“自然答应!等取了燕京,该怎么着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 第二日完颜希尹便来告知赵良嗣阿骨打同意出兵,赵良嗣大喜过望,又道:“既得贵国出兵,甚是感念。只是贵国若得了燕京,也须与西京一同归还本朝海上盟约上写得明白,不可违了。” 完颜希尹既知大宋败绩,口气又硬了几分,冷笑道:“归金归宋,到时一言可决!现在城池都还没打下,何必在这里喋喋不休!交割领土的事情,等到燕京再派人来面议吧!” 杨应麒从塘沽方面得到消息,知道没能阻止童贯去请阿骨打出兵,心中懊恼,然而亦无可奈何。他收到消息的时候,阿骨打己经从拔营南下,宗望以精兵七千人为先锋,萧铁奴为左翼取得胜口,宗望自取居庸关。 北辽萧太后闻金兵南下,连上五表请阿骨打立耶律延禧的儿子秦王耶律定,愿以燕京为大金藩属之国。阿骨打哪里会理她,只催着进兵。 辽人无奈,尽起燕地精兵守居庸关。耶律大石觉得南边大宋新败无甚可虑,但东南塘沽的动态却委实让人难以琢磨。然而北辽此时绝无力量进行多线作战,诸害相权取其轻,不得己冒险抽调各路精兵屯据西北以防金国主力。 宗望到居庸关前时,才要下令攻打,忽然关上崖石崩塌,辽军被压死者不可胜数,辽人不战而溃。宗望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便得了居庸关,度关而南,逼近燕京。燕地契丹、奚、汉各部闻风而降者不计其数,又有文官告密、武将送款之事,辽人之怕女真,正如宋人之怕契丹,积败既久,望见便不敢战。金兵所过之处,就算有坚城强寨拦道,也往往是金人登高一喝,城内辽人要么马上投降,要么马上逃跑-竞没半分斗志!如果说童贯的北征军对上辽军是羊遇到狼,那辽人遇见女真便是狼遇到虎-宗望和萧铁奴两路横扫过来,辽军望风解体,耶律大石和萧干在对宋的战争中颇显才干,但才能虽佳妙也挡不住全军上下人心惶惶。金军克燕之役半点也不精彩——因为根本就没打过硬仗! 金军进兵之神速连他们自己也有些意外,十二月初进兵,没等到过年金军便兵临燕京城下。辽军精锐部分在居庸关逃散,部分跟随耶律大石逃窜于边隅之地。所以金兵数千人马夺门而入时遇到的抵抗也不大,萧铁奴等在城头列阵时,城内兵将多己逃光,萧后也和萧干从小道逃往漠北。当时金军兵马不多,因此只能扼守要道,却没法把几百里的地方控制得滴水不漏。 燕京城内剩下的大多是跑不动的汉儿文臣,在宰相左企弓、参政虞仲文、康公弼、枢密使曹勇义、张彦忠、刘彦宗等人带领下捧了降表到阿骨打营中磕头。与杨可世还没真正控制燕京便大杀契丹人不同的是,阿骨打采取的是安抚姿态,一见左企弓等便赦免其顽抗之罪,命他们各守旧职。等左企弓等渐觉安心,又开始采取分化政策,对重要的官员提拔一部分,压制一部分,好让他们都忙于向新主子献媚而忘了团结抵抗。应该说,女真人虽是后起之族,但在法术权谋上有它特有的天赋,阴谋诡计玩起来半点不输汉族中的阴柔之辈。女真本族人马虽精不多,对外征服一般采用破其首脑、抚其四肢为主要手段。 阿骨打在打听了燕地主要官员的能力威望以后,提拔刘彦宗为左仆射,派遣左企弓等抚定燕京诸州县,左企弓抚略燕京以南,康公弼抚略燕京以东。当时燕京路境内除了析津府这个小中枢之外比较有实力的据点还有两个,一个是连辽人也摸不透底细的塘沽,一个是控制着榆关的平州。 平州位于燕京东面,扼守着辽西走廊的出入口。当初金兵攻克中京的消息传来,平州驻军大哗,节度使萧底里有意投金,结果他的副手张觉先发制人,杀了萧底里,抚平乱军,被众将推为平州领事。耶律淳死后,张觉见北辽岌岌可危,便大肆扩军,拉得壮丁上万人,括得马匹数千,日日练兵以各有变。宗翰本要亲自领兵攻陷,刚刚投降的康公弼正要在新主子面前立功,劝道:“若贸然加兵,是促其反。若由臣下去,定能说得他柬马来降。”宗翰听其计,康公弼便往见张觉,果然张觉见大辽五京全归金国所有,自知难以支撑,又见榆关外曹广弼的人马蠢蠢欲动,便厚贿康公弼,表示投降,并让他回燕京后多说好话。又怕曹广弼行韩信伐齐之事,求康公弼请阿骨打下令命曹广弼退兵。 果然康公弼见宗翰后说道:“张觉不足虑。”宗翰信之,奏明了阿骨打,升平州为南京,加张觉为试中书门下平章事,主掌“南京之事”。又驰书曹广弼,告知张觉己降,命他不得攻打,先退回来州军寨。 曹广弼接到书信,听来使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闷闷不乐。石康道:“二将军是恨得不到这场功劳么?若是如此,我们便以张觉投靠之意不诚为由,进兵攻打便是。” 曹广弼摇头叹道:“不是。如今辽人败势己成,余下的都是些落水猫狗、搁浅鱼虾,我曹广弼何许人!捡这些便宜作什么?张觉降便降了,那也没什么。只是看国主给他的头衔,命他掌‘南京’之事,那是决议要以平州为南京,无论如何不肯还给大宋了。” 石康沉着脸道:“七将军在南边折腾了那么久,结果燕京还是落在国主手中!哼!如今的形势,别说平州,便是燕京城,既然国主己经吃了,难道还肯吐出来不成?” 曹广弼摆手道:“燕京的事情,怨不得应麒,他也己经尽力。但大宋仍然输得如此难看,唉,莫非是天意么?” 不说曹广弼退兵,却说左企弓抚略燕京南部,萧铁奴领兵作他的护卫。阿骨打本来的打算是左企弓的嘴皮子管用便招降,嘴皮子不管用便让萧铁奴直接开打。结果一路都未遇到抵抗,直到塘沽城外。 这时左企弓见到的塘沽城,己不是当初港口初筑的那个小港寨,而是一座规模颇为宏的海边新城-原来欧阳适听说北兵南下,忙命徐文出兵把武清驻军驱逐干净,同时让塘沽行政官员组织农夫、工兵修葺外城墙,不多时便将塘沽改造成一座拥有一内一外两道城墙的新港城。在汉部登岸之前塘沽只是一个小小港口,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经营己变成一个海边重镇-当然,这时塘沽真正繁华的其实还只是内城那一小块地方,外城的大多数土地其实都还没有开发。 左企弓见到塘沽高耸的城墙吃了一惊,这道城墙耶律大石和萧干本来就筑得不矮,再经过汉部一轮改造,就实用而言己不在燕京之下。由于津门是座没有城墙的市民城市,辽口由于贯彻韬晦方略一直维持比较低矮的城墙,因此以规模而论,此时的塘沽竞可以说是汉部辖地下的第一坚城。当然,这里所谓的第一坚城也是相对而言,毕竟塘沽修建日浅,许多工程都只是打了个胚胎而己。 左企弓是辽国旧臣,素知这里原来只是一片荒地,断断没想到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发展成如此规模,这里和原北辽控制下的州县不同,里面的守臣左企弓半点也不认得,但这时奉了阿骨打的命令来招降,只好硬着头皮命人上前送招降书信进去,希望城内守臣慑服于大金的威名,乖乖开城投降才好。 第一四二章 入太行 塘沽城内各方势力对金兵的来到反应不一。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商人,他们早在左企弓和宗弼没有到达之前就探到了消息。畏兀儿籍的商人觉得无所谓,因为他们在各个势力交叉控制的地方上做惯生意了;和汉部渊源较深的商人也不放在心上,从汉部以往的作风来看欧阳适一定会保护他们的;燕云籍和宋籍的商人就有些慌了,不知金兵来了以后会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来。 塘沽商会的会长见状赶紧跑到欧阳适的座船来见他,请他出面安抚众商人的情绪。欧阳适笑道:“你们怕个鸟!只要有我在一日!这塘沽便仍然是你们赚钱的好地方!只要有汉部在一日,你们的身家性命便丢不了!” 那商会会长陪笑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但那些才从大宋和燕京来的商人却不懂得这个理儿。” 欧阳适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商会会长道:“若四将军能上岸走一遭,那塘沽的人心多半便会安稳下来。” 欧阳适笑笑道:“现在陆上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那商会会长道:“自然有!就怕四将军不肯赏脸。” 欧阳适笑道:“好吧,我便上岸玩几天。” 欧阳适两脚一上岸,塘沽的商人便都安了心,纷纷出钱请欧阳适吃喝嫖赌,见他谈笑风生,对金兵将来之事丝毫也不放在心上,才都安下心来。 这日听说左企弓已到城外,邓肃来见欧阳适道:“半个月前还在讨论怎么劝阻童贯,如今国主说来就来,燕京说陷便陷,便像燕京是纸做的一般!”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我都说了契丹人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宋人太没用!” 邓肃道:“我们原先的计划,是帮大宋攻克燕京。那样塘沽的虚实国主便未必能知道得详尽。如今形势大变,国主一入燕京,塘沽的事情便瞒不得了!” 欧阳适道:“我们原本就没瞒啊,应麒不是给会宁那边上过奏本了么?” 邓肃忍不住笑道:“四将军!我们那奏本,国主都不知道有没有留意到!那毕竟只是拿来搪塞的借口,国主是何等样人,事到临头哪里真能糊弄他!若不能找个好些的理由,保不定国主会大怒!” 欧阳适沉吟道:“那你说当如何?” 邓肃道:“我看四将军不如去见见国主吧。塘沽城内,就以四将军身份最高。” 欧阳适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在东海地位是不低,便是海外那些自称国王啊天皇啊的家伙对我也是俯首俯脑的。但北国那群人可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若我去见国主,徒然受辱而已。在北边,老二老六他们的威望都比我强得多。不如你修书让应麒来办。” 邓肃顿足道:“这哪里来得及?” 两人正商议着,徐文已匆匆命副手送来左企弓的招降书,欧阳适看了笑道:“这个官儿,似乎还不怎么知道我们的底细!”又问:“他可有带兵马来?” 徐文的副手道:“有,看旗帜是‘汉’字在阳面、‘萧’字在阴面的将旗,应该是六将军的人马。” 欧阳适和邓肃对望一眼,欧阳适随即大笑道:“原来是六奴儿啊!他来了,怎么不先通个信!” 邓肃也舒了一口气道:“若是六将军,那便好办了。” 欧阳适拍拍邓肃的肩膀道:“你还没见过老六吧,便出城去会会他,顺便商量一下事情该怎么办。” 邓肃道:“六将军志宏只在辽口见过画像,却没见过真人,怕认错被骗了。” 欧阳适笑道:“不要紧,我派个认得他的下人跟你去。”又道:“我再写封书信,把你的地位跟他说说。六奴儿这人眼高过顶,最看不起读书人。若不打个底儿,只怕你到了他面前得受气!” 当晚邓肃带了两个人连夜出城,徐文以精骑百人护送。萧铁奴这三千兵马是数千里征战杀出来的,个个狰狞雄野。幸好曹广弼留在塘沽的这部分人马也自不俗,大部分是边地农夫出身,经过严格训练后碰上胡人也敢冲敢撞。到得军营前护送邓肃的队长亮出字号,萧铁奴部下便以自家人规格接他们进去。欧阳适的家奴先去见萧铁奴呈上书信,然后才来请邓肃去议事。 邓肃进了主帐,帐内除了欧阳适的家奴外尚有三人:居中一人满脸杀气藏在脸皮底下半点不露,邓肃便知道必是萧铁奴;其他两人,年轻那个短须如刺,竟然是个残废了一只手的独臂汉;年纪大一点的儒冠儒服,却颇染北国风霜。欧阳适的家奴引见道:“六将军,这位便是塘沽的邓参军。邓参军,这位便是六将军。”又指着旁边那个儒服者道:“这两位是卢彦伦大人和种去病大人。” 邓肃分别见过后,欧阳适的家奴便出去了。杨应麒上下打量了邓肃一眼笑道:“听说你在老二、老四、老七手下都很吃得开啊。要伺候得他们三人都满意,难得,难得。” 邓肃闻言正色道:“三位将军虽然是邓肃的上司,但位有上下,份属同僚,何来伺候之言?” 萧铁奴一听不由得有些尴尬,心道:“果然是老二那边的人,一样的臭脾气!”看在杨应麒与曹广弼的面子,脸上勉强干笑两声道:“是我唐突了,邓先生莫怪。” 邓肃也便趁机下台道:“听说六将军喜欢玩笑,只是邓某生性呆板,不惯如此。” 萧铁奴见他是个无趣的人,便不与他乱扯,直入正题道:“应麒还在塘沽么?”原来欧阳适的信里只介绍了一下邓肃,并未多说什么。 邓肃道:“七将军见助大宋取燕云之事不可为,已经回去了。” 萧铁奴道:“那如今塘沽是老四在当家了?” 邓肃道:“正是。” 萧铁奴又问城内都有哪些兵马,邓肃道:“四将军的船队泊在塘沽,所以城内兵马其实不少,但大多是水兵。陆上兵马,以二将军拨调过来的精锐千人为主干,主将叫徐文。此外尚有工兵二千人,能供使唤的民夫二千人。”顿了顿道:“大宋主力败退后,还有些人残留在塘沽外城。”跟着解释了塘沽外城的情形,以及种彦崧忠武军的来历。 萧铁奴心道:“这忠武军人数虽少,那种彦崧听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大能耐,但应麒这样扶植,看来必然有后着!” 那边种去病听见种彦崧的名字却忍不住耳垂跳了跳,幸好萧铁奴和卢彦伦都在听邓肃述说,未曾留意到。 萧铁奴道:“塘沽的外城,地方大不大?” “大得很!”邓肃道:“虽然种彦崧之前开拓过一些地方,但毕竟为时尚短,外城多是荒地。不过如今内城不大够用,所以外城的土地虽荒,许多商家正盯着呢。只是七将军嘱咐过说塘沽外城的开发不必太急,要一步步来,所以目前只放出一小部分最靠近内城市集的,准备移动内城城墙,将两片地方并作一块。” 萧铁奴看了卢彦伦一眼道:“老七就是有办法,他走过的地方都掉油水,嘿嘿!这塘沽的事情我也知道些,只是没想到富得这么快!”言下之意,是你卢彦伦便没这本事。 卢彦伦跟杨应麒接触过,对他在这方面的才能也甚是佩服,说道:“七将军确实了不起。” 萧铁奴便对邓肃道:“你去跟老四说一声,就说我这里三千人,明天就开进外城去驻扎。” 邓肃愣了一下道:“六将军要进城?” “那当然!”萧铁奴道:“这里是汉部的地盘!便是我们的老窝了!哪有到了家门口不进去的?” 邓肃沉吟道:“左企弓那边……” 萧铁奴笑道:“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手无寸铁、给国主跑腿的没用书生罢了。我们想怎么摆弄他,就怎么摆弄他。” 邓肃又道:“左企弓好对付,但国主那边只怕不好搪塞。” 萧铁奴怔了一下问:“怎么了?” 邓肃道:“六将军不知道么?我们在塘沽闹出这么大的动作,国主只怕还不是很清楚。”说着把杨应麒开港时如何轻描淡写拟奏折、助宋大战时如何放谣言扰乱视听等事情择要说了一遍。末了道:“国主若不入燕京,这些事情还可以遮掩。现在既到了燕京,我们便想再瞒也瞒不住了。” 萧铁奴哦了一声道:“国主这边,自然得由我去应付。至于具体如何,等我跟老四再商量商量吧。你这便进城,先去划出一块地方来,我们随军带有帐篷,到时候在外城驻扎便是。让卢彦伦跟你一块去,我这边的事情他熟。” 邓肃又道:“不知六将军的人马在塘沽是要长住,还是短住?” 萧铁奴道:“自然是短住!等燕云的事情一定,我便上船回辽南去。” 邓肃愕道:“六将军要回辽南?” 萧铁奴道:“此事一了,我估计我这拨人马暂时就没仗打了。离开辽南很久了,总得回去跟兄弟们聚聚。” 邓肃便要告辞,萧铁奴又问:“这次南下我没带多少粮来,城中粮草够不够?若不够我先去打些草谷再进去。” 邓肃忙道:“够的够的!海上来去方便,六将军便是有两三万人马也养得起。” 萧铁奴点了点头,转向种去病道:“进城后你可得辛苦些。咱们手下这批人,留了一大批最有纪律的在阴山下助防了。现在这三千人里至少有一半是习惯了在草原胡闹的。但塘沽是我们的窝,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回头便传下死命令:敢进内城的我便打断他的腿!你也帮我看紧点,别让他们闹事!” 种去病问:“可否喝酒?” 萧铁奴想了想道:“分作三班轮流:一班去城外打土匪虎豹去,一班守外城,没轮到的可以休息,休息的才可以喝酒。喝酒的要先把兵器收起来。” 种去病又问:“他们要女人怎么办?” 萧铁奴道:“让他们先憋着。我进城后问问老四,看看内城妓女多不多。” 邓肃来的时候是半夜,谈了许久,出来时尚日出。萧铁奴的帐篷内点有火把,但不知为何,邓肃却反而觉得外面连月亮也没有、只有几颗星星的暗夜也没有帐篷内那么阴森,心道:“虽然看得出六将军能顾大局,但他带兵的手段,委实与二将军大大不同!” 他离开后,种去病才从帐中出来,心道:“他似乎没认出我,是因为没有留心,还是因为夜里看不清楚?”忽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我的样子已经变得连他也认不出来了?” 不说这边种去病感叹身世,却说卢彦伦第二日跟邓肃来见欧阳适,一路上卢彦伦只看得两眼发直!他虽然在大辽上京呆过,上京的城市面积比塘沽内城要大得多,但如何有这等繁华的商业气息,口中啧啧称赞,心中道:“要是六将军不加约束,让军中那帮崽子看到这些富贵,不发疯来抢才怪呢!”又想:“听说这里才建港一年多,若是津门,不知是什么样的气象!这次回辽南,一定要见识见识。”又想:“津门虽好,但比起汴梁的百年基业又有不如!若有机会到汴梁走一遭,那才不枉了呢!”忽然竟想到汴梁不算汉部的“窝”,不知七将军会否容许军马入城抢掠一番,脑袋里胡思乱想,脚下已到了欧阳适的寓所。 卢彦伦进门,邓肃引见过后,便陈述萧铁奴的意思。 欧阳适听了道:“老六到了家门口,自然要进来的。不过内城军区狭窄,确实纳不下太多人了,他安扎在外城也好。这事情你差人去办吧。” 邓肃便要与卢彦伦同去,卢彦伦道:“六将军有些私人事情要我转告。”邓肃看了他一眼道:“那我到外厅等候。” 邓肃出去后,卢彦伦便上前磕头道:“四将军万安。” 欧阳适呵呵笑道:“老六调教出来的人就是知趣!不像老二老七身边的人那般无聊!起来吧,你主子让你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卢彦伦颇知萧铁奴和眼前这位四将军的交情与别个不同,又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道:“六将军让小的转问四将军,可有什么他进城前才方便作做的事情没有?” 欧阳适想了想道:“没有。我在这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逍遥得很。你让铁奴快些进来,兄弟俩一起快活快活。” 卢彦伦道:“既然如此,小的便出去办事了。”磕了个头,这才出门。 欧阳适叹道:“六奴儿手下的人可真是懂事。怎么陈正汇便没这么乖巧呢?”摇了摇头,便听下人来报:“忠武军种彦崧、滞留宋将杨可世求见。” 欧阳适冷笑道:“他们来干什么?” 那下人道:“好像是听说金军要进城,要来将军这里问些什么消息。” 欧阳适道:“我不见他们。你找个借口帮我推了。”顿了顿道:“以后他们的事情,都转到邓肃那里去,让邓肃去处理!” 主子的态度,那下人全看在眼里,出去后便没怎么给杨可世种彦崧好脸色看,杨可世忿忿不平,回去后便张罗着早日南下,不久雄州方面传来命令,让他前往沧州镇守边寨。 种彦崧见欧阳适的态度转冷,心中也不好受。眼见杨可世南归也请命归宋。但童贯对他可没什么好感,加上他们对忠武军的来历本来就有些疑心,原先是因为看汉部的面子才给他番号官爵,这时一与汉部交恶,连带着连忠武军也厌恶起来。童贯本不打算理会他,但幕僚王瑰献计,建议调忠武军去太行山一带平贼。原来耶律大石和萧干等相继兵败以后,辽军逃入边鄙者甚多,其中相当一部分窜入燕云、两河交界处的山地,凭借复杂的地形落草为寇。那一带无论对雄州来说,还是对析津府、大同府、太原府来说都是鞭长莫及,眼下金宋两国的主要矛盾集中在燕京的归属问题上,谁也没心思去理会这些盗贼,因此太行山山脉在辽宋旧界一带便成了逃兵聚集呼啸的渊薮,不但形势复杂,而且兵力加起来也有数万人之多。童贯的幕僚这般建议就算不是借刀杀人,至少也是把种彦崧往火坑里推! 但种彦崧却没考虑这些,他年纪还轻,身上的荣誉感甚强,在他心里,有个正经的军事行动让他去干,却远胜过在塘沽的外城空耗,因此接到命令后马上下令准备出发。 这时林翼正在种彦崧军中负责平输转运的钱粮事宜,听到消息赶紧来见种彦崧,跟他剖析时局,劝他不要去送死。 种彦崧听了林翼的话,沉吟半晌道:“既是军人,便当为国家效力!听说太行山那边的盗贼逃兵四处劫掠,祸害周边百姓,我们此番去不但是为国,而且也是为民。若不幸战死沙场,却也不丢了祖宗的脸面。” 林翼呆了呆,心道:“以前总觉得只是一个世家子弟而已,如今看来七将军选中他确有道理——他未必不知道此去之难,却是知难而行!”心中微生敬意,但仍然劝道:“就算要去,也不能去得仓促!种兄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这一千多个弟兄考虑啊!” 种彦崧怔了一怔,随即微感愧疚,他和手下相处经月,感情早已颇深,这时想到自己如果孟浪行事会给他们带来大危险不禁自责,说道:“谢林兄直言。只是军命已下,我若不去,却也不成!”顿了顿又道:“太行山那边盗匪虽多,但大部分是乌合之众,我这一去未必没有胜算。” 林翼道:“打仗的事情种兄想来心里已有打算,但粮饷却该如何解决?” 种彦崧怔了怔道:“粮饷?童太师既然下令,想来必有粮饷接应。” 林翼冷笑道:“他有说要负责我们的粮饷么?” 种彦崧奇道:“这还用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林翼苦笑道:“种兄太老实了!且不说童太师和令祖一向不和,就是不计较这层关系,但看他的作风,只怕向他要钱粮也甚难。再说,我们忠武军一向是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忽然要伸手去求人,却不窝囊!” 种彦崧被林翼点破后也觉得有理,对于入山打贼他还是有些把握的,但要是童贯给他来一手毒招断了他的粮饷,那时便进退两难了!当下道:“林兄可有什么好主意么?” 林翼道:“我的意思是:粮食我们也自己带着。” 种彦崧道:“这外城的农庄牧庄,我们也才搞了几个月,还没到收成的时候呢!哪里有那么多粮饷给我们带去?” 林翼道:“这些农庄牧庄虽还没到收成的时候,但基业已经打下,眼看过个一两年就会变成一块快宝地。这可是可居奇货啊!不如便把这些地方卖了,套成现钱现粮,带到太行山去也够我们吃一段时间了!” 种彦崧喜道:“好主意!咱们手里若有粮草,一来不用去耗费大宋国库,二来也不用去看童贯的脸色行事!只是卖地买粮不和汉部打个招呼不行,但如今欧阳将军对我们冷淡得很,这事怕不好办。他若说这地本来就是他们的,白白要收回去,我们也无可奈何。” 林翼道:“既然欧阳将军难说话,我们不如直接找小杨将军!” 种彦崧心中一凛,问道:“小杨将军?他也在塘沽?” 林翼道:“他不在,但他跟家兄多有生意来往,我有把握能找到他!若是得他支持,那时候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甚至兵器、马匹、人才也可多要些!只是我们却得把出兵的事情略为延缓。” 种彦崧沉吟道:“好!反正童太师那边也没催得很急。这事就拜托林兄了。” 林翼当下拟了书信飞鸽传往津门,跟杨应麒说了自己的计划。陈正汇看了后道:“林翼建议顺水推舟让这支人马进驻太行山,这提议有些意思。”见杨应麒却连连摇头,陈正汇奇道:“七将军反对这件事么?” 杨应麒笑道:“我不是反对,我是觉得林翼胆子和器量都太小!他竟然只想着带一大批钱粮过去,却没想到把那一带变成一个根据地!” 陈正汇眼睛一亮道:“根据地?这……这行么?” 杨应麒道:“那个地方,产粮牧马未必足以自给自足,但若加上经商,多半便可以了。” 陈正汇道:“经商?可那里道路阻隔,交通甚是不便。而且离塘沽又有些远,这商路未必走得通畅。” 杨应麒道:“不然!那里离塘沽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尤其有三大条件,为别处所不及。” 陈正汇便问是哪三大条件,杨应麒道:“第一,便是地处边界,又是山区,加上山高林密,龙蛇混杂,只怕几年内金宋两国都没功夫管到那里去,正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所以容易发展成自由度极高的自治领地!第二,那片地方在行政上是边鄙,在地理上却是几处要地的中心!往西北是大同,往西南是太原,至于东面,更有燕京、塘沽、雄州!若能拓开往南的商路,则沿太行而下,离汴梁其实也不是很远。第三,那个地区,附近有用的物产极多,据我所知,光是煤铁二项,便足以立起一个国内之国了!若种彦崧能把那边地方的盗贼处理干净,嘿!前途不可限量!” 陈正汇沉思半晌,忽然道:“既然那里这么好,为何汉部当初不直接在那里扎根呢?”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因为汉部当年没有忠武军如今的条件啊!” 陈正汇问道:“忠武军有哪些汉部没有的条件?” 杨应麒笑道:“忠武军的条件,可比我们当时好得太多了。最要紧的一个,是他们有大宋的正式番号,入山讨贼又是名正言顺,所以他们进入山林后只要主事者处理得宜,便不会沦为盗贼。再者,由于忠武军打的是大宋旗号,河东、河北一带的富商闻到铜臭过去投资也不会有太多的顾忌,不用害怕被朝廷目为通贼!还有,将来那里出来的商人,有大宋正规军队的番号作掩护,西入太原、南下汴梁都会比较顺利。最后……” 陈正汇不等杨应麒说完便道:“最后,忠武军有我们做靠山,不但后勤无虞,而且西北入大同、阴山,东北入燕京、塘沽都会有我们照拂——七将军,我说的没错吧?”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所以我刚才才说林翼的建议,无论格局器量都太小了!这事你亲自安排一下,除了给忠武军增加一些农夫、车马以外,再调一批工匠和僧人!此外,再从管宁学舍物色几个可用的学生到忠武军中学着当幕僚,同时看看那边的地形人情,若可以便在那边建一所学舍。嘿,咱们好不容易拉起这样一批人马,又得了这样一个好机会,不能浪费了。” 第一四三章 塘沽问 那姓李的文书被宣入帐,眼见阿骨打神色不善,心中便有些嘀咕。完颜希尹问道:“天辅五年冬,津门杨应麒副都统可曾行公文来?” 那文书俯首道:“有的。汉部汉部每个月都有许多公文奏上。”原来杨应麒这人心肠大大的坏,欺负女真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每个月都奏报大量的公文。这些公文用词甚雅,别说阿骨打,便是北国水平差一点的汉人知识分子也未必能准确无误地把意思给弄明白了。而且由于数量太多,重要的消息和不重要的消息互相掺杂,往往便让沙子埋没了金子一对于津门的奏报,阿骨打一开始还命汉儿文书一封封翻译了读给他听,但听到第五十封上便再没酎心,只是命汉儿宰相将那些重要的捡出来奏报。但论起在奏报中玩虚虚实实的机巧,会宁那帮文人哪里是津门文人的对手?所以塘沽开港一事被淹没并不是一个单独的个案,而是众多被忽略了的大事中的一件。 完颜希尹听那文书说有,便问:“可有关于塘沽的奏报?” 那文书听了喃喃道:“塘沽、塘沽……似乎没有。” 萧铁奴喝道:“你可想清楚了!若将来在会宁找到了奏报原件,小心你的脑袋!” 那文书吓了一跳,忙道:“奴才再想想,奴才再想想。” 萧铁奴沉吟道:“对了,塘沽这个名字当时还没起,也许只是说渤海沿岸、燕京东部之类的话。” 那文书给萧铁奴这么一提点,啊了一声道:“渤海西岸!有的,有的!当时有一封奏报,大略云:‘天辅五年冬,有本国商船漂至渤海西岸,为辽人所迫。遣水师数百人救护之,因势就利,辟船坞水寨,作遁商扰敌之用。’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阿骨打听得眉头皱了起来道:“水寨?塘沽现在可不是一个水寨吧!” 萧铁奴忙道:“国主容禀!当初在塘沽开寨,确实只是偶然。应麒曾来书信和我说起这事道,开这港口,一开始并没有把它做大的意思。允许商人们在里面交易,也只是为了维持塘沽几百驻军的口粮。谁知道这边的生意竟然出奇的好做,这水寨越辟越大,后来竞变成了一座港城-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阿骨打冷冷道:“真的只是这样?” 萧铁奴道:“自然是这样!”他抬起头来道:“不然还能如何?” 阿骨打眼中透着十二分的不信,但怒色一现即隐,随即对那文书冷笑道:“大金的大事,都被你这些没用的书生给误了!拖出去,重打四十鞭子!” 那文书吓得魂不附体,萧铁奴知道阿骨打是在迁怒,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这狗奴才,该打!” 阿骨打目视萧铁奴,忽然道:“我在大同府的那几个月里,应麒就呆在塘沽吧?” 萧铁奴心头一震,幸好他早有准备,脱口就答道:“是。” 阿骨打问:“他来塘沽干什么?” 萧铁奴道:“这个老七,迂腐得很!他说什么我们汉部出身大宋,现在有能力了,应该帮故国一点忙。于是跑到塘沽来,又是送钱,又是送粮,还帮大宋的宣抚使童贯出主意!” 阿骨打没料到萧铁奴回答得如此坦白,反而微微一怔,冷笑道:“没见他对大金这么热心!” 萧铁奴笑道:“国主这么说可冤枉他了!大金马蹄过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且兵多将广,良才如云,应麒他是没处使力气,哪里是不出力?耶律余睹的事情国主一交给他,他不是便办得漂漂亮亮的了么?” 阿骨打神色稍绥道:“不错。”又问:“后来呢?他怎么帮的童贯?” 萧铁奴道:“应麒帮童贯设计了许多计谋,如何巧取,如何豪夺,可惜童贯因他是我大金的官员,竟然一条也没采用。结果他们大宋兵败国辱,而应麒也觉得自己热烘烘的脸贴上了冷屁股,搞了这么多的事情却没半点成效,甚是丢脸,所以对这件事情谁也不愿提起,而对大宋这个所谓的故国也冷了心。他跟我说,从此见到宋人的嘴脸就烦!” 阿骨打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道:“宋人本来就不知好歹-你们不就是从大宋逃出来的么’在境内时尚不能用,何况现在!” 萧铁奴忙道:“是,是。” 宗望在旁道:“不管怎么说,他私通外国,就是不对!” 宗翰则道:“应麒心怀故国,大宋之前与我们又交好,他跑去帮帮童贯的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过。不过这等大事,以后还是要先奏明皇上才好!” 萧铁奴忙道:“这个自然!”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他擅来擅去,太没规矩了-粘罕,你明日便派人宣他到军中听令!我要重重罚他!” 萧铁奴吃了一惊,忙道:“国主,老七他毕竟年纪小……” 阿骨打喝道:“小?他还小?” 萧铁奴道:“是,是。现在不小了。但他是我们的七弟,平常我们都惯着他,所以他年龄虽然大了,人却还有些孩子气,做事有时候也有些没分寸。但他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鉴,还请国主明察!”他说到杨应麒“忠君爱国”时自己心中不禁一乐,却硬生生把差点忍不住的邪笑给吞了下去。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该怎么罚他,等他来到再说。”顿了顿道:“把彦冲也叫来-弟弟有功劳大哥分享,弟弟犯了错大哥也当一起受罚!”对完颜希尹道:“你亲自往中京跑一趟-替了彦冲的职务,把他换回来!” 完颜希尹应声去了,阿骨打这才问萧铁奴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萧铁奴道:“国主,这燕京我们真的便让给大宋?太亏了吧?” 阿骨打目视萧铁奴,颇露赞赏之意,似乎觉得他与杨应麒等人究竟不一样,随即又摇了摇头道:“这燕京是我亲口许了他们的,不好失信于天下。若赵家肯乖乖给钱,便归了他们吧。你们若有不甘,等我死后再做打算。”这两句话己说得十分明白:他要保全自己的信誉,子孙要毁约也等他死了之后再说。北国之人,父定之约子毁之,乃是常事。 萧铁奴听了跪下道:“铁奴知道了。”又道:“铁奴这次来,一是禀告塘沽之事,二是想请国主恩准我回辽南一趟,以慰我部下思乡之苦。不过现在大哥和应麒他们既然要来,那我便不急着走了,等他们来了再说。不过我部该驻扎在什么地方,还请国主示下。” 阿骨打道:“你要回辽南?嗯,却也应该。这样吧,你也不用等彦冲他们了,我许你先回去。”顿了顿又道:“汉部就彦冲、你和应麒三个猛安。彦冲和应麒要来军中伺候,辽南便以你爵位最高。你们汉人有句俗语叫衣锦还乡。我便让你风风光光回一趟辽南。” 萧铁奴惊喜道:“国主的意思是……”阿骨打道:“我封你为辽南都统,彦冲不在时便由你权领辽南三州军政大事。” 萧铁奴惶然道:“这辽南都统,可是大哥的官位!” 阿骨打道:“彦冲这辽南都统做得也太久了!我有意升他一升,让他做中京路都统。” 萧铁奴大喜,跪下磕头道:“国主英明!” 第一四四章 兄弟间 萧铁奴得阿骨打封为辽南都统,心中得意难以言状。这事此时虽然还不宜大肆宣扬,但他回帐后仍忍不住唤来他最信任的文官卢彦伦和最看得起的新秀种去病,告知此事。 卢彦伦毕竟是读书人,听到这个喜讯谀词泉涌,连绵不绝。萧铁奴听得甚是满意,转头见种去病沉默无语,问道:“你不替我高兴?” 种去病跪下道:“末将来归日浅,北国的事情多不清楚。不过……不过我们汉部的基业,是在辽南吧?” 萧铁奴点头道:“是啊。” 种去病道:“那国主封大将军为中京路都统……”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着怎么措辞:“这中京路乃是原大辽五京之中路,中京路都统自然是极尊贵的。但龙离海则不振,虎离山则势危。国主如此对大将军,不知算不算明升实降?” 萧铁奴脸色微变,卢彦伦喝道:“种去病!你是什么资历!大将军前大将军后的,大将军的面你都没见过,眼里便只有大将军,没有六将军了?” 种去病神色如常,说道:“去病说这话,不是为大将军打算,恰恰是为六将军打算。” 萧铁奴黑着脸沉吟半晌,终于脸色转晴,点了点头,对卢彦伦道:“别错怪他!是我刚才被利字冲昏了头!哼!国主忽然这么提拔我,难道是为我打算来着?那自然是冲着大哥去的!” 卢彦伦道:“虽然如此,但……但六将军若能入主辽南,毕竟是见美事!” 萧铁奴心中被说得蠢蠢欲动,但终于克制下来,摇头道:“辽南在大哥手里和在我手里,能发挥的威力是不一样的!大哥有辽南一日,国主便不敢轻易动他!辽南有大哥一日,我们兄弟齐心协力,那片地盘才能不被吞并!所以大哥不能没有辽南,辽南也不能没有大哥!若大哥被国主斩断了手脚,我们又保不住辽南,到头来就算封我作勃极烈也是一场空欢喜!” 卢彦伦道:“但现在国主任命已下,咱们却当如何是好?” 萧铁奴道:“这……”一时竟无主意。 种去病问道:“六将军,汉部以谁为首?” 萧铁奴道:“自然是大哥!” 种去病又道:“大将军以下呢?” 萧铁奴沉吟道:“近年狄叔叔已不管事。若依汉部内部次序,则大哥以下便当由二哥作主;若依金国官位排列,则大哥以下便是我。若是以亲缘而论,则大哥不在时候还可以拥立大嫂或者大虎子,不过那也需要我们兄弟几个支持。” 种去病道:“若有一日大将军忽然失踪,失踪之前也未留下交代,二将军和六将军分别站出来,空口说大将军有委任之命令,要暂代大将军行权宜之事,不知汉部内部会相信谁多一些?” 萧铁奴想了想道:“我和老二都不可能!大哥就算有委任之命,也不会直接交代老二和我。” 种去病怔了一下道:“汉部之内论亲贵爵位,还有更胜二将军和六将军的么?” 萧铁奴道:“当然有,那个人就是老七。应麒在部内地位特殊,他虽然坐的不是第一把交椅,但是他说出来的话,部内群臣诸将都不会有什么怀疑,我们兄弟几个也信任他……”说到这里恍然道:“不错!不错!” 卢彦伦和种去病问道:“什么不错?” 萧铁奴双手一拍道:“大哥和老七,一定不能同时落在国主手中!若大哥在辽南,那自然什么都不用说了;若大哥被叫到国主身边,只要有老七坐镇后方,调和诸将,我们仍能以大嫂为虚尊,应麒领政,我等统兵,就能确保大哥的安全!” 卢彦伦道:“然则眼下我们要保汉部,就得保辽南,要保辽南,就得保大将军!而要保大将军,就不能让七将军和大将军同时落在国主手中!” 萧铁奴道:“不错!” 卢彦伦道:“但如今国主召见七将军,乃是堂堂正正的理由,只怕七将军推脱不得。” 种去病道:“七将军推不得,却不知大将军推不推得?” 萧铁奴笑道:“去病说的好。国主这次召见大哥的理由是弱了点。若大哥寻得出一个理由来,或许能推脱也说不定。”对卢彦伦道:“速拟鸽书,一道发中京,一道发津门,把我们的意思说清楚,至于该怎么办,让他们想办法去!” 卢彦伦道:“但就算大将军推脱得一时,推不得一世啊!” 萧铁奴冷笑道:“何必一世?这两年来我入见必然暗中窥看国主气色,一年前他还能装得好像没事的样子,现如今却连装都装不大好了!在大宋使者面前说多了几句话胸口也会起伏不止,显然已是病入膏肓!只要大哥躲他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大金就要变天了!” 卢彦伦听了,当即草拟鸽书,一道发中京,一道发津门。书到津门,陈正汇杨朴等见了都大吃一惊,张浩道:“六将军说国主病势已危,又忽然有这么大的动作,莫非、莫非……”他莫非了好几次,终于把那句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莫非国主是要在临死之前把我汉部给扫除掉么?” 陈正汇和杨朴听了心头都是一震!具体到阿骨打出什么计策,以他们几个的才智都未必没有应对之道。但若如张浩所言:阿骨打是下了决心要在他死前解决汉部的问题,那便不再是一两手花招能够应对的了!读书人的所谓谋略,在真刀真枪的军力面前往往会显得极为苍白无力。 陈、杨、张想到阿骨打霸绝天下的豪魄,心中都感害怕。又想辽南腹地如此浅,如何挡得住阿骨打全力一击?只片刻间,三人竟然都乱了心神!他们三人虽然多智,但时势到了这个份上,有时候已不是智谋所能抵御。阿骨打只稍稍显露自己的意图,便压得陈、杨、张等人智不知何以出! 他们三人手足无措之际,自然而然便一起向杨应麒望去,只见杨应麒拿着那鸽书左看右看,连连点头,满脸的欣然。 陈、杨、张都不知杨应麒这是什么意思,但见他如此安然,内心都镇定了几分。三人对视一眼后,便由杨朴问道:“七将军,您笑什么?” 杨应麒道:“我很高兴啊!” 陈杨张三人异口同声奇道:“高兴?” “是啊!你们看不出来么?”杨应麒道:“国主封了六哥做辽南都统,那是多大的诱惑!多深的陷阱!多毒的招数!而六哥竟然能忍下来不上当,那又是何等的眼光,何等的见识,何等的胸襟!我以前总有些看不起六哥的,认为他的器量不但不能和大哥相比,甚至比二哥也有所不如。但今天看来,我错了。萧铁奴,不愧是萧铁奴!” 陈正汇等被杨应麒这么一说,无不点头。 杨应麒又道:“咱们汉部,政务是我在主管,至于兵力,则在大哥主持之下,向来由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他们统领。尤其以二哥与六哥的直系最为精锐,所以他们两人在我汉部军中的影响力也最大。而我一向最担心的,就是六哥,因为他的态度总有些游离,但今天看来,六哥对汉部的忠诚,对兄弟情的执着,显然都不在其他兄弟之下!” 陈正汇叹道:“不错,不错!” 杨应麒又把那封信看了看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虽然不知道国主接下来会出什么样的招数,但以运数而论,则一国一部之败,必然先是萧墙之内四分五裂,然后外敌趁机而入——这便是败征。相反,若一国一部之兴旺,必先由内部团结一致,然后虽有艰辛险阻也必能克服——这便是胜兆!是我汉部正在走上坡路的迹象!” 陈正汇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不错!不错!如今七位将军同心同德,我汉部兴旺之象已显!国主以强弩之末,将枯之灯,如何挡得住我汉部气运如日中天!” 杨朴和张浩齐声道:“正是!” 只片刻间他们三人的心情全变了,因为杨应麒的“启发”让他们隐隐感到有天命在支持他们! 天命,那是多么虚无飘渺的东西,但有时候偏偏又比百万雄师更为强大——如果大家愿意相信的话。 鸽书走得比马快,所以杨应麒知道阿骨打有意同时召他和折彦冲前往行在的时候,阿骨打的特派使者还在路上呢! 杨朴指着萧铁奴的书信道:“六将军言:万不可使大将军与七将军同时为质!此言甚中要害!如今我们再要发书请大将军莫去应命只怕已来不及了,不得已,只能请七将军‘赖’在津门不动身了。” 陈正汇摇头道:“只怕不妥!诚如六将军所言,国主召唤七将军理由甚正,我们难以推脱。如果不得已一去一留,还不如由七将军去。” 杨朴道:“我怕的是来不及!” 陈正汇道:“六将军此书必有寄给大将军一份。若大将军得了书信,多半不会贸然前往燕京!不如这样,我们趁着国主还没来召见,先发制人,由七将军主动前往南京请安述职。七将军这一路却先从中京道过,若大将军还未赴行在,则找个借口请大将军速回津门。若大将军已经南下,则七将军无论如何折返津门,我们另想办法搪塞!” 杨朴与张浩均称善,杨应麒便要即日起行,陈正汇道:“七将军,看国主眼下的安排,只怕是有意动手了!若他决心已定,一计不成定然再有一计!最怕的是他撕破了脸皮大兵压境!那时七将军恐怕已身系女真帐内,没法与我们商量。具体事宜我们三个自想办法,但总的方略,还请示下。” 杨应麒沉吟道:“古往今来,若双方准备都太过充分,这仗往往便打不起来。我们眼下硬碰硬恐怕还是打不赢完颜部的,所以最好莫要打仗,但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们要让国主觉得这仗一打起来便是两败俱伤,要让他知道:若杀了大哥灭了汉部,其他诸部便会寒心,大金就会四分五裂,完颜部便会众叛亲离!” 杨朴问道:“让大金四分五裂众叛亲离,这个只怕很难。” 陈正汇道:“不然,我们并非要真的让大金在短期内四分五裂众叛亲离,而是要让国主觉得会这样!大将军在大金威望素著,汉部对大金也是有功无过,若我们无故见杀,国主何以取信于各族,何以取信于天下?” 杨应麒点头道:“不错,所以我最怕的反而是部民眼见难敌便束手就擒,那时候国主便能找个由头把我们几个搁置起来,再派亲完颜部的官员接手津门等地。等汉部的力量被分化瓦解之后再册封我们几个虚官高爵飬养起来——那时他既不失信,又能除掉心头大患!所以应对外患最重要的地方,不在外而在内!只要部内能抱怀宁死不降的决心,这事多半便能善了——若到最后仍然不能善了,那我们宁可把辽南百里沃土夷为平地,然后荡舟入海,到海外去重新开辟一个新的国度去!” 陈、杨、张等三人听得热血沸腾,齐声道:“正是!” 当下杨应麒到大将军府来向完颜虎告辞,完颜虎见他神色大不寻常,问明原因,心中惊震,便劝杨应麒别去见阿骨打了:“叔叔的为人,平时宽厚待人,到关键时却是虎豹之性!何况他现在病着,脾气肯定更差!你这样过去,不是羊入虎口么?” 杨应麒笑道:“嫂嫂别这样说!我这头羊角太长肉太膻,可不好吃呢!只要嫂嫂坐镇津门,汉部内部不乱,我便不会有事。”安慰了许久,又请她信任陈正汇、杨朴等人,必要时出面给他们撑腰,然后便荡舟入海。 从津门到燕京,若走陆路,则需先北上前往辽口,然后向西取道辽西走廊直入析津府——若剔除张觉这个变数,这条路最近。否则的话,就得绕道中京大定府,然后在折而南下——这条路更远了,但路上较为安全。当然,更快的是走海路!从津门扬帆前往塘沽,顺风的话一天便到,再快马加鞭转往燕京,整个行程可以控制在五天之内。 可是杨应麒既不走最快的那条路,也不走最慢的那条路——因为他并不急着去见阿骨打,但他急着去见折彦冲!若要见折彦冲,最快的路径是先上船,渡海前往曹广弼眼前的驻地来州,然后由曹广弼派兵护送北上经谭州、利州便可抵达中京。 津门与来州之间距离极近,只需渡过辽东湾便可。所以杨应麒连鸽书也不发了,直接坐船来见曹广弼。曹广弼见他忽然来到有些讶异,问明情况变色道:“国主终于要收拾我们了么?” 杨应麒道:“眼下完颜部虽然仍在成长壮大,但我们汉部发展的速度却比他们更快!若国主真有心解决我们,自然越快越好。” 曹广弼道:“他若选择现在动手,只怕辽南非打烂不可!” 杨应麒道:“辽南打烂,我们便到流求去!到时候一心一意帮助大宋抵抗胡人,便免去了许多立场上的尴尬!” 曹广弼听了哈哈大笑道:“不错!那样可爽快多了!远胜过现在左右碰壁,施展不开手脚。”笑了一会又摇头道:“但那也只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 杨应麒也叹道:“是。辽南若能保住,自然最好。” 兄弟两人正说着,曹广弼的副手石康匆匆掀帐进来道:“二将军,大将军来了!” 曹广弼和杨应麒对望一眼,同时脱口道:“大哥!” 两人又惊又喜,迎了出来,只见辕门外数十匹骏马嘶鸣,几十员兵将肃静,为首一人挺拔英武,正是折彦冲!曹广弼和杨应麒走近前,还说话,折彦冲道:“来!我就不进去了,你们陪我纵马看看这山海之间的风光去!” 曹广弼吩咐石康看好营帐,早有人牵了两匹大宛马过来,曹广弼与杨应麒跨上马鞍,随折彦冲向营外奔去,折彦冲的随行人马落后在听不到三人讲话的距离跟着。 折彦冲一直奔到榆关十数里外一个小山丘上,前为关,左为海,右为山,山、海、关各具雄伟,煞是壮观! 折彦冲指着榆关问曹广弼:“这榆关如何?” 曹广弼道:“关隘虽佳,挡不住胡马。” 折彦冲又问:“张觉如何?” 曹广弼道:“我无意取他。若有意取他时,早在囊中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问杨应麒道:“这片海如何?” 杨应麒道:“站在这里用肉眼看觉得壮观,但出过海的人都知道这其实只是渤海一个拐角处罢了。而渤海又不过是东海的一个拐角处——东海虽大,却也只是东大洋靠近这片大陆的一片海域!” 折彦冲哈哈笑道:“你的胃口倒也不小,但就是这片海域,也够几个国家争了!”唏嘘道:“常来看看山海,才知道人之渺小,生之短暂。” 曹广弼应声道:“但唯有忘其渺小与短暂,才有勇气去建功立业!” 折彦冲笑道:“你言语素来谨慎,没想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曹广弼道:“纵横天下之志,哪个男儿没有!” 折彦冲颔首道:“不错。” 三人谈论了好一阵子山水,军伍政务半点不提。忽见榆关关门打开,十几骑奔了出来似乎要来看看他们是什么人。折彦冲笑道:“若是铁奴在此,定要过去跟他们玩耍玩耍。” 杨应麒道:“大哥眼下可有此意?” 折彦冲看看天色将晚,笑道:“不了,跟一队侯骑,有什么好玩的!这便回吧。” 三人纵马回营,随行兵将在后摆开,榆关出来的侯骑眼见他们兵马雄壮,不敢靠近,跟了一段路便回去了。 ____哭!最近更新提速,为什么推荐也不见改善啊。各位老大,看完书之后别忘了投两票啊。要不然很没动力的啊!凌晨还有一节。 第一四五章 新局哉 折彦冲进了大帐,慰问完军中干将,只留曹广弼杨应麒二人,问他二人:“铁奴有给你们写信吧?” 杨应麒道:“给我写了,我也己将内容告知二哥。我们正怕大哥你己经南下去见国主了呢。” 折彦冲道:“我见到了信,哪里还会留在那里等完颜希尹来传令?当下吩咐了文武副手看好城池州县,然后便带了亲卫到这中京路南边来巡视。” 杨应麒接口道:“巡着巡着,就巡到二哥这里来了。” 折彦冲笑了笑道:“我是真的在巡视,这两天委实给途中的老百姓干了几件实事,你去打听了就知道。” 杨应麒一听也笑了,又问:“国主那边,大哥可留下借口什么未曾?” 折彦冲笑道:“我又没见国主的特使,要什么借口?这个借口,待会你再帮我编吧。” 杨应麒喜道:“那大哥是准备回辽口了?” 折彦冲沉吟道:“看这次国主的动作,我若留在辽口也非见到他不可,我还是回津门吧 杨应麒问道:“大哥要在津门呆到什么时候?” 折彦冲道:“我上次见到国主时,见他己经病势颇重。近来也不知是讳病嫉医,还是对我们疑心加重,竟然把我派去给他诊疗的良医都赶回来了。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国主对我虽有知用之恩、叔婿之情,但如今既然生了猜忌,为自保计,我还是不见他了。只要一天他见不到我,动手之前便会有三分犹疑。” 曹广弼和杨应麒都知道这句“不见他了”可不仅仅是字面意义那么简单,而是折彦冲有意避开阿骨打拖到他病死为止,曹广弼道:“国主毕竟是一代枭雄,能不和正面交锋,自然最好。” 杨应麒道:“上次大哥见到国主时,燕云局势还晦暗难明,辽、金矛盾尤重,大金内部矛盾尚隐,或许国主那时还没下定决心动我们。但如今大辽五路尽数落入国主手中,虽然西边、南边根基都还未固,但国主的身体也快撑不下去了。他若不想把我们留给兄弟子孙解决,现在也该准备动手了。如今形势,只要国主和大哥一日没有直接面对面,出了什么事情双方仍有回旋缓冲的余地。但大哥若在津门,辽口那边当由谁主持?” 折彦冲看了曹广弼一眼道:“按常理,自然是二弟。但我料国主定会想办法让二弟不在辽口。铁奴在信中提过他将回来,我打算让他接手。”问曹广弼道:“二弟,你以为如何? 曹广弼道:“铁奴之能堪当此任。” 杨应麒道:“但六哥的态度,有时候总让人感到不太放心。” 折彦冲笑道:“那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大家看看铁奴的忠诚。” 杨应麒道:“大哥这么说,那是完全信任六哥了?” 折彦冲道:“自然。若连你们几个都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去?” 曹广弼见杨应麒还有犹豫,说道:“应麒不要担心,论机变铁奴还在我之上。而且有大哥在他背后督促,多半能令国主入不得辽南!”杨应麒道:“其实我也不是不信任六哥,只是觉得这件事情二哥或许更为合适。但大哥二哥既然都这么说,便这么定吧。” 曹广弼问:“你这一路,要从陆路去燕京,还是从海路去?” 杨应麒道:“那要看让大哥回避国主的借口是什么。” 曹广弼问:“借口你想好没有?” 杨应麒道:“大哥回津门的借口,莫若称大皇后病了,大嫂派人火速让他回去应变。” 曹广弼问:“若国主再派人去津门找大哥呢?” 杨应麒道:“没办法,那只好让大哥也跟着病了。” 曹广弼皱眉道:“这是否太着相了?” 折彦冲道:“无妨。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就看彼此的态度是否够强硬罢了。” 杨应麒道:“若是用这个借口,那我就不要说曾到二哥这里来过了,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便直接去燕京。然后大哥这里则派一个文官去中京应变。” 曹广弼道:“可惜邓志宏不在这里,要不让他去中京办这件事正好。要不要调他过来? 折彦冲道:“那倒不用,而且也来不及。开远就在中京附近,派一个文官过去跟他说明,他会知道怎么应付的。”说到这里,折彦冲抚杨应麒之背道:“在这种情况下去见国主,你怕不怕?” 杨应麒想想阿骨打的反应,脖子缩了缩道:“怕。” 折彦冲道:“我也舍不得你去,但你我若都不去,只怕国主和我们之间便连缓冲也没有了。” 杨应麒道:“这我知道!我去比大哥去安全得多。同样形势下国主会不顾一切杀大哥的机会有五分的话,落到我头上便只有两分。所以只要处理得当,我应该不会有事的。”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见到他以后,凡事不要太过强硬。若真危险时,务必以你的性命为第一要务!就算他要我们把辽南和塘沽都割了,我们也给!” 杨应麒忙摇手道:“不行不行!你舍得,我可不舍得!” 折彦冲闻言大笑道:“你这小市侩!” 当晚兄弟三人同帐叙话,遁宵不倦。第二日杨应麒从海路出发前往津门,折彦冲则仍走陆路,路不避人,在安德州、宜州等地巡视,等到了东京路与中京路交界,这才“忽然听闻大皇后又病”,急忙吩咐属下去中京办理相关事宜,他自己则倍道驰往津门。 完颜希尹在中京见不到折彦冲己是微感吃惊,一路寻来,对折彦冲一行竟是可望不可及 原来汉部在辽西走廊一带势力己颇为深厚,谍报系统又比完颜部发达,所以完颜希尹在哪里折彦冲清楚,折彦冲在哪里完颜希尹却只是风闻。 完颜希尹追到宜州时听说折彦冲回了津门更是吃惊,阿骨打本要他在折彦冲南下后接掌中京政务的,这时权衡利弊轻重,竞抛下中京道不顾,直向津门冲来。 但他到津门时折彦冲却又病了,津门的戏剧类曲艺这时己颇为发达,其中不乏化妆高手。所以完颜希尹见到折彦冲时但见他躺在床上,眼眶深陷,脸上全无半点血色——原来折彦冲“连夜赶路,竟染了风塞,又诱发其它隐症,所以病情来得十分猛恶”!汉部良医个个皱眉哀叹,完颜虎在一旁拿着姜汁手绢抹泪,此请此景之下,完颜希尹如何敢强请?只得留几句话后恹恹而退. 杨应麒没想到自己才离开这么几天又回到了塘沽,这次他来不必瞒着阿骨打,但仍然没有声张,只是悄悄入港,来见欧阳适。 这些日子欧阳适难得住在岸上,听说杨应麒来心头一凛,把他接到密室原来萧铁奴在给折彦冲、杨应麒分别发信之后也己将事情原委告知他,好让他有个准备! 兄弟俩还没坐定,忽然铃响,欧阳适召管家怒道:“我不是说今天什么大事都给我搁起来么?还敲什么铃?” 那管家吓得磕头道:“四将军!六将军来了!” 欧阳适和杨应麒对望一眼,心中都道:“来得好巧!”欧阳适忙去接他进来。 萧铁奴一见杨应麒就问:“老大呢?” 杨应麒道:“回津门了。” 萧铁奴哈哈一笑道:“好!这下好玩了!”又道:“你来是打算去燕京?” 杨应麒点了点头,萧铁奴又道:“好!有胆识!” 杨应麒反问:“你呢?” 萧铁奴道:“自然是去辽南!” 杨应麒又问:“自己去,还是连带着兵马也去?” 萧铁奴道:“连兵马也带去。” 杨应麒略作沉吟,说道:“如今鞍坡的营房早被撤了,但我在辽河西岸一直留有一块荒地给六哥回辽南时驻马用。六哥的人马便直接往那里去吧。” 萧铁奴笑道:“你怕我的人到了津门会捣乱么-” 杨应麒毫不掩饰:“对!” 萧铁奴也不见怪,笑道:“好好,我也知道我那帮手下是什么德行!我独自去津门见老大,让兵马直接去辽口,总可以了吧?等国主来了再去辽口帮老二守着。” 杨应麒微微一笑,对折彦冲打算让他接掌辽口的事情也不提起,问欧阳适道:“四哥,我们在各处空闲着的兵船,这段时间可得慢慢地往北边调。国主在燕京时便调到塘沽来,国主兵马西行时便调到辽南去。”汉部水师的家底杨应麒了如指掌,所以也不用问欧阳适有多少人手战船。 欧阳适道:“真要动手了么?” 杨应麒道:“不是要动手,是要以最大的决心来阻吓国主!但要是形势急转而下,或者国主失去了理性,那我们也只好动手了。” 萧铁奴问他:“辽南的兵马大概有多少?” 杨应麒道:“辽口驻军号称三千人,实有五千人,但二哥带走了三千人在来州,所以正规兵马只有两千人;东津驻军有三千人,由五哥统领。” 萧铁奴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别的——你别告诉我咱们汉部就这点家底!” 杨应麒笑了笑道:“我们挑选边地农夫牧民练成精兵,分为十二个村落,每村除工兵、杂物役卒约有千人,兵器犀利,每人两匹马,分散在辽口、东津一线上,每季轮流到辽口、津门服役。这批是我们隐藏着的正规军。” 萧铁奴道:“那就有一万两千人了。加上老二的两千人、老五的三千人,我手下的三千人,一共有两万人马。嘿!够应付了!不过辽口的城墙太不像话,这两年你们增筑没有?” “没有!”萧铁奴还没来得及失望,便听杨应麒道:“但各方面的坯子早己打好,用以增筑城墙的石料我们也早就做好了蕺在城墙根下,这些石料和原城墙的接口都设计得极为吻合,有必要时把这些东西推上去,用水泥一固定便完事了!此外,辽口到津门的道路上,表面上一点障碍都没有,其实我在沿途一共准备了十八个地下碉堡,附近的农庄也准备了石料,到时候你雇佣农夫往那些地下碉堡上一堆便能把道路给隔断!辽南武风甚盛,若是能顺利发动的话,那些维持治安的地方差兵——甚至当地农夫都能助防。你去了就知道了。” 萧铁奴听得惊喜交加道:“若是这样,那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应麒你尽管去燕京,只要我们不打败仗,国主不敢动你的!” 杨应麒奇道:“六哥这么这样自信?” 萧铁奴道:“眼下国主羁靡的军队虽多,但他要来打辽南的话,耶律余睹等那些降军就用不上。为什么?因为这些降军和国主的关系,比我们和国主的关系还疏远一万一阵前反戈,事情反而麻烦。” 杨应麒点了点头,萧铁奴又道:“此外,我估计宗翰也得留下来应对燕云之事,同时也羁靡在中京、燕京、西京一带的降附人马。虽然国主可能会大量抽调人马先来对付我们,但怎么的也得给宗翰留下二三千本系人马。完颜本部能调来的,不过一万人到一万五千人,东京路留守人马不过万人,再加上和完颜部关系密切的北部胡人,我估计国主能调动到辽南的兵马不会超过四万!” 杨应麒听他这么说,心中却还是没什么底,说道:“我们的正规军马,充其量也不过两万人,可未必挡得住国主的铁骑!虽然后勤后备人数不少,但打仗打的可不是人数!就像北辽这边把所有人马收拾起来也有好几万,结果在国主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我真当心辽南也是这样。” 萧铁奴放声大笑道:“耶律淳手下那些病夫怎么能和我们的人相比?我三千人就能抵他们三万人!两万兵马在大哥和我手里,灭他二三十万军队绰绰有余一所以这一仗国主不打便罢,若是打起来,他们完颜部至少要多一万个寡妇!” 杨应麒道:“那我们呢?” 萧铁奴笑道:“我们也差不多。嘿,他们攻,我们守,辽南腹地浅又没天险,这些都对我们不是很有利,所以我们的损伤可能会比他们严重些。不过国主也休想全胜!我们就算守不住辽南,也要拼他个鱼死网破!” 杨应麒眉头大皱道:“说这种事情,你怎么笑得出口!” 萧铁奴笑道:“为什么笑不出口?不就死些人么?等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男人多干几下,不就生出来了?” 欧阳适见杨应麒脸色不善,忙拦住道:“别跟应麒说这些,他向来不喜欢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铁奴哈哈一笑,便不再提,转了话题道:“这次你去燕京,可带了什么得力的人护卫没有?” 杨应麒道:“就带了燕青、赵观和几个能奔走的门客。我想这次一入燕京,多半就会被国主看起来,武人带多了也没用。”萧铁奴摇头道:“不然一手里有些武力总是好的。” 杨应麒道:“燕青的武功很不错,保护我绰绰有余。” 萧铁奴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是能带兵的人。” 杨应麒愕道:“带兵?我这次去又没带兵,也不能带兵,带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有什么用处?” 萧铁奴又是摇头:“老七啊!你这方面就考虑得不够周详了!一二百个人在千万大军中也算不了什么,但保不定也有大用处。嗯,这样吧,我拨一个百人队护送你去,国主见是我的人马,嘿嘿!想必不会遣回来㈠?摇了摇铃当,叫来随行从人道:“去外城,叫种去病过来。” 萧铁奴那从人去了后,杨应麒顺口问道:“种去病?” 萧铁奴笑道:“是我不久前收的一个宋军俘虏,为人十分聪明!”跟着便说了种去病的来历和在军中的表现。 杨应麒听得啧啧称奇道:“大宋果然出人才一只恨赵天子不能用耳!” 萧铁奴大笑道:“他要是能用,我们还用混么?” 说话间外间来报:“种校尉到了。” 不多时一个年轻而沧桑的男子大踏步进来,单膝跪下行礼道:“末将种去病,见过三位将军。” 抬起头来望见杨应麒,不禁满脸讶异,而杨应麒眼中亦略见异状。 第一四六章 故人矣 比起邓肃只是路上撞见,杨应麒和种去病的交情大不相同——两人不但曾近距离接触过好几次,而且还长篇大论地说过许多话。而且种家又是杨应麒心中很重要的一步棋子,所以对这对兄弟时常挂心。此时种去病不但样子与昔日大大不同,甚至外表看起来也比他在雄州时老了十几岁,但他抬头望见杨应麒时那眼光还是泄露了一点昔日的神采! 此时两人距离甚近,杨应麒先听到他的声音,心中便有些觉得熟耳,心道:“这人的口音竞有几分像种彦崇,只是嘶哑了些。”等种去病抬起头来杨应麒看见他的眼睛,不禁一怔:“他的眼睛也有些熟!”因为有了个“和种彦崇像”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心中将种去病与种彦崧的模样神态加以对比,登时起了疑心:“难道真是他!”再见种去病眼中露出讶异,那是骤见故人才有的神色,心中便敲定:“十有八九是他!” 他见萧铁奴麾下的这个新晋骁将很可能就是种师道的孙子种彦崇,心中大感意外。他的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其实也只是一弹指间,但即便如此,萧铁奴仍然留意到了,问道:“你们认识?” 种去病还未回答,杨应麒的脑子己经瞬间转了三十六转,笑道:“我去雄州时应该见过他,所以看着有些眼熟!” 种去病眉不动,眼不跳,顺着杨应麒话头道:“末将当时不知七将军身份,只道是邓参军手下一个幕僚,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萧铁奴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也算是旧相识,那更好了。”种去病曾在宋军中服役,这事谁都知道,因此萧铁奴也不在意,对种去病道:“七将军的事情你也略知一二。我这次要你护送他去燕京,你可敢去?” 种去病道:“有何不敢!” 萧铁奴又道:“好!不过话说在前头,老七是我们兄弟几个心头肉,囟门骨!要是这趟出了什么意外,你也不用回来了。” 种去病道:“六将军将七将军付托与末将,那是何等信任!末将便肝脑涂地,也当保七将军无虞!” 萧铁奴赞赏道:“好!你先去营里挑选一百名精锐,随时准备出发。” 种去病应道:“是!”声音平稳之极,直到转身出门,眼皮才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心道:“是他!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 忽然想起爷爷对杨应麒的态度,心道:“爷爷当时对他的礼貌,我便觉得有些过了!但现在想来,若爷爷早知道他就是七将军,那么那样的礼貌便不为过!难道爷爷早知道他的来历了?” 又想:“那天晚上我和彦崧出去以后,爷爷和叔公不知又和他谈了什么!嗯,彦崧居然得汉部的支持拉起一支军队!看那队伍不但兵精马壮,而且粮草充足!可见汉部在他身上下了大本钱!这些,是不是爷爷和七将军秘密约好的呢?如果是,那爷爷和七将军的约定还有什么-”前一阵种彦崧从塘沽出发要到太行山平贼的时候,种去病曾在暗处偷偷看了几眼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更是复杂:“七将军在雄州时与我相交甚欢,看他当时的言语不似作假。刚才他很可能己经认出了我,却又轻描淡写地把我的事情给瞒了去……然则六将军与七将军之间,其实也不是什么都说!” 他一边沉思,一边大踏步回营,看在路人眼里只觉得这个残废的小将傲无旁人,却不知他内心正思如潮涌! 种去病出去以后,萧铁奴对杨应麒道:“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他在大宋时郁郁不得志,来汉部的日子虽浅,但我十分信任他。大哥回津门、你到燕京的事情我也曾和他说过,所以这些事情有必要时候可以和他商量。” 杨应麒听了有些意外,说道:“他才来多久,六哥你居然便如此信任他!难得,难得! 萧铁奴笑道:“这小子,是一头不知道自己是狼的狼!若他一直留在大宋,就算右手没残废估计也干不出什么大事!不过这段日子经过我的调教己经野起来了!战场上杀男人,帐篷内干女人,半点都不含糊!” 杨应麒皱了皱眉,欧阳适笑道:“他战场上杀男人不合糊大家都看得见,但他帐篷内干女人不合糊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我们的六将军还有偷窥下属寻欢作乐的癖好?” 萧铁奴笑道:“你少给我胡扯!” 欧阳适笑着问:“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的?” 萧铁奴道:“这段时间他立了三次大功,立一次功,我便赏他一个女奴!如今头两个女人肚子己经鼓起来了,最后那个才赏了他不到一个半月,前两天他忽然请求我让那女人到内城来养身子原来也有了!你说,他是不是干得很不含糊?” 欧阳适大赞道:“果然不合糊!”眉头动了动道:“六奴儿,他不含糊,你也不含糊吧?跟四哥说说,你现在有几个儿子了?” 萧铁奴嘻嘻笑道:“不多,男娃女娃加起来十几个吧,我也懒得去数。你呢?” 欧阳适摇头道:“这方面我可就不如你了,大大不如,大大不如。” 萧铁奴不肯放过他,追问道:“到底多少嘛?” 欧阳适避不过,斜眼看了杨应麒一眼道:“反正比老七多!” 杨应麒的事情永远比其他人更有吸引力,萧铁奴一听便丢开欧阳适不问了,点头道:“这也怨不得老七,他和老大一样,好像都只对一个女人有兴趣似的!一个女人能生多少个儿子?自然不如我们了。何况林当家的又终年在海上漂泊,比我们还忙,哪里有空生儿子?说起来,咱们这头小羊羔今年也有四五岁了吧?这次回辽南一定要捏一捏他的嫩脸!” 欧阳适叹道:“听说他出世不久,脸就被你捏肿了,这次下手可得轻些!” 萧铁奴嘻嘻笑道:“会的,会的!不过还是要捏捏的,老四你没见过那羊羔,不知他和老七长得有多像!其实老七十几岁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便很想捏了,就是不大敢动手。现在做了六伯,正好拿他儿子补偿补偿。” 欧阳适一听大起同感道:“若是这样,那我也得找个机会去一趟津门!过过这瘾。” “津门?”萧铁奴道:“羊圈不在辽口了么?” 欧阳适道:“听说大皇后南下之后,大嫂就把他接到津门去了。现在和允武允文他们在大皇后膝下混着呢。你大儿子也在那边,你都没关心过么?” 萧铁奴道:“我大儿子?哦,是大哥给起了名字叫萧骏的那个吧?” 两人说的正在兴头,杨应麒咳了一声道:“能不能不谈这个话题?” 萧铁奴笑道:“干嘛?怕我们欺负你儿子?放心,我们有分寸的!” 杨应麒不悦道:“我们现在要谈的是燕京那边的正事!诌这些干什么!”萧铁奴笑道:“这些怎么就不是正事了?再说,燕京那边的事情两句话便完了,何必废话。” 杨应麒哦了一声问:“那把这两句话说来听听。” 萧铁奴道:“国主要打,我们便打!杀他个尸积成山血流成河!国主若不打,那我们就这样耗着!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好,反正越耗对我们越有利,不是么?” 杨应麒道:“可要是我们败了呢?” 萧铁奴冷然道:“败?我们不会败的!” 杨应麒问为什么,萧铁奴冷笑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说不会败便不会败!” 若是别人来说这话杨应麒定会嫌他鲁莽无知,但萧铁奴说了这话却让杨应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萧铁奴又道:“老七你这次去国主身边,面子上自然要恭谨点,但不用太怕他!还有,要引诱他多动脑子,让他多想事情!人想得越多就越不敢做一再说以他现在那身体,事情想得越多身体就越糟糕!嘿!最好你能活活把他给耗死!那我们就轻松多了!” 杨应麒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如果我们能控制敌人的生死寿命,那很多事情确实会简单得多——但是不行啊!有些人看来身体强壮,但说倒下就倒下了,没有半分征兆就像宗雄;而有些人虽然老迈衰疲,但有可能拖个十年八载的也不肯死阎王爷不收人时,我们也没办法啊。”顿了顿道:“不过,生死的事情上我们没办法,但其它方面总可以用用手段的。六哥,你在阴山下又收了不少胡人是不是?” 萧铁奴点了点头问:“怎么了?” 杨应麒又问:“现在还留在那里的多不多?那些人可不可靠?” 萧铁奴道:“那要看什么样的人。” 杨应麒道:“还没正式纳入汉部萧字旗正规军队的部族。” 萧铁奴道:“你是说受我羁靡的那些阻卜人、室韦人和蒙古人?” 杨应麒称是。 萧铁奴道:“我远在塘沽仍然会听我话的,大概有三个部落,其中比较能相信的,大概只有一部,人数很少,只有千把人。” 杨应麒想了一下道:“够了。” 第一四七章 武之库 杨应麒出发前往燕京的同时,萧铁奴也扬帆前往津门。此时狄喻赋闲,折彦冲装病,曹、杨、欧阳、阿鲁蛮等人都不在津门,他便隐隐然成了津门公开场合中的最高首脑,一些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也都找上了他。其中最引起他兴趣的莫过于一年一度的东海擂台决赛! 辽南武风极盛,杨应麒深知文武二德各有所偏:尚文之利在便于培育文明,但文人相轻,过分尚文会流于邪狭,所以在武德受到抑制的社会里,文士容易闹出小肚鸡肠的互相算计;而尚武之弊则在容易流于野蛮,但武士那种光明、直夷、勇敢的风尚却极为可贵,任何一个开拓进取的国族都必须拥有! 武风形成不易,杨应麒深知一个社会武风过盛有时虽会造成许多问题,但断不能因噎废食。对于尚武的风气,不能抑止,只能疏导,而杨应麒建立的疏导方式,主要有三:第一是鼓励禅武学校的兴建,将忠、孝、仁、义、礼、智、信蕺于佛学之中,以学济武,以教济武,企图使整个社会崇尚武德而不是纯粹的暴力;第二是促使民间形成有序的比武形式,既让暴力有个发泄的地方,又引入擂台*让商业经济沾澜部分没有其它谋生技巧的武夫,使之不致于沦为盗贼;第三,便是将各种选拔中脱颖而出的武士引入军队,成为军队的新血,同时也以比武的形式来检验和刺激军队的武技,以避免其堕落。 萧铁奴得了折彦冲授权,以都统身份到辽口都督军务。他一开始雄心勃勃,觉得自己麾下精兵有三千人,辽口兵马据说才两千人,以三千人统帅两千人,想必不用多久就能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让辽口的兵将对自己惟命是从。 但他到了辽口才知道:他面对的不是一千人、两千人,而是整个汉部的政府机器!辽口的武卫营虽然只有两千人,但这两千人却只是辽南军队的刀刃!而不是辽南武装队伍的全部 各国史书上的古代各大战役,常常动不动就夸言有数十万大军,其实在打仗时真正投入战场的人数绝没有那么多,因为这类数字通常都是把后勤队伍也算了进去。特别是那种千里远征的灭国大战,沿途押运粮草的人一般比真正在战场上厮杀的还多! 辽口军队对外宣称的数量,既不包括大量的工兵,也不包括辽口城内负责治安的民卫而这些人实际上也有很严密的组织,在防御战中都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折彦冲、曹广弼所布置的辽南军事系统与萧铁奴带出来的兵马完全是两码事,这些部队在日常训练上和调动上都有着颇为严密的程序,士兵们的经济生活和社会荣誉更与辽南政府的体制环环相扣。 当初来自大宋、室韦和东海女真的大量移民迁入以后,汉部官方通过各方面条件的筛选,将其中较为强壮的人安置在辽东半岛的北部,在几年中陆续建立起了几十个农、牧合一的村庄,每个村庄约有几百到二千人不等。这些村民的族源以宋人为主,但东胡人也不少。胡人剽悍,而能被选到这里的宋人也大多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村落建立初期,几乎天天都有人打架。津门的文官建议把胡、汉分开,免生事端,但曹广弼和杨应麒商量以后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在每个村都设立擂台和打擂的规则,真遇到非动手解决的事情便上擂台见分晓但在擂台下私斗却要受到严厉的惩处。擂台设立以后这些村庄的斗殴便慢慢转变成一种公开的、有序的、受节制的比武。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些村落的胡汉居民在这种有序的比武中并没有走向骚乱,而是走向互相理解与认同。尤其在胡人们习惯用汉语交流以后,这种认同感便更加强烈。 汉部设立的这些有军事目的的村庄所在的土地并不肥沃,不过这里的村民主要任务也并不是种口养马,而是过着一种且农且牧且军的生活,由辽口兵将主持的军事训练显然才是他们生活的主题。汉部并不对这些村庄征税,相反每年都有大量的补贴奖赏那些在军事训练中表现杰出的人。 慢慢的,这些村庄中最能适应战斗生活的村民便完全脱产成为全职的战士,入驻最北线的十二座村庄,不再务农这便是被辽南军方称为上十二村的十二座和农业没有关系的村落,这些村落的兵将要轮流到辽口服役,没轮到时就呆在上十二村中训练。上十二村的全职战士又被分为上中下三等,体能和战斗技巧排在下等的兵员要定期接受中部村落排在上等的村民的挑战,如果失败就会被打回中部村落,重新过那种且农且牧且军的生活。相应的,中部村落最强悍的村民则能通过打败上十二村的下等战士得到进入上十二村的机会。而那些连中部村落也无法适应的人则会被贬迁到以务农为主的南部村庄。 如果说,津门的东海擂台是选拔城市浪人入伍的偏途,那辽东半岛北部的这一片村落便是汉部在农村选拔兵员的大道。在汉部武风兴盛的情况下,能进入上十二村本身便是一种荣誉!更何况伴随这种荣誉而来的还有经济上的保障。 萧铁奴和辽口的兵将交流过后才知道那片军事村落不但是一个选拔系统,也是一个教育系统战士们并不要求背诵四书五经,但至少要识字。上十二村的战士里那些熟悉古今战役的人也比较容易升迁。当然,忠诚与自律也是文训的内容之一。 “这些人会很听话,但也会很不听话!”萧铁奴想。 这些兵将确实听话,因为萧铁奴是汉部枢密正式任命的将军,而不是因为萧铁奴是萧铁奴!他们听的是将军的命令,而不是萧铁奴的命令。 “一个两个,都是曹老二照镜子做出来的!”萧铁奴背后骂道。可他心里其实很妒忌!在阴山脚下时他本觉得自己己经是兄弟几个发展得最快的了,直到现在他才完全颠覆了内心的这种看法!辽口和上十二村的兵将数量还不算很多,尤其和汉部己有的非军事人口相比简直低得过份!如果汉部有朝一日能摆脱附庸的地位,光明正大地扩军,那种发展潜力萧铁奴自己想想也感到恐怖:“五年不!三年不!一年一只要有一年时间全面征兵入伍训练,北国没人是我们的对手!” 不过萧铁奴隐隐猜到杨应麒短期内不会支持这种程度的扩军,因为就连他也知道那样会对汉部的经济造成太大的压力甚至破坏:“除非把他逼急了!” 到辽口以后不久,萧铁奴开始调整自己的思路:“一定要把老七兜里的钱和人都抠出来!” 对于经济、民生与军事之间的关系,萧铁奴和杨应麒都有很深的认识。但两人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却完全背道而驰。 杨应麒认为,军事力量是用来保障经济和民生的,非万不得己不能为了前者而干扰了后者的发展;而萧铁奴却认为让百姓生活得好些就是要他们别造反,后方的经济发展好了,归根到底是为了征服、征服、征服一所以杨应麒总是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汉部经济、民生和军事的平衡,一方面疏导着汉部的尚武之风,同时又千方百计地提高文官的比例,拒绝由武人的意志来主导汉部的未来。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让杨应麒总显得太过小心,也让汉部的军事力量在短期内没有爆发出萧铁奴所希望的那种水平。 一言以蔽之,杨应麒希望汉部能成长为一个民生导向的政权,而萧铁奴则希望汉部能变成一个军国! “老七的意思,总是认为把汉部的武力维系在足以御敌的情况下就好,但但老大未必也这么想!”一念及此萧铁奴笑了,认为自己己经悟到了折彦冲重用他的原因。“看来老大和老七之间,也不是一点矛盾都没有啊!不过他毕竟不肯和老七破脸,甚至不肯摆明了站在老七对面,所以才让我来跟老七唱对台戏!” 萧铁奴明白,如果折彦冲真的打算这样做,那对他自己也没坏处:“可是老大的胃口究竟是多大呢?独立?吞金?还是……连大宋也要?”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他摸清了折彦冲的底线,那无论他做得多么过火,只要事态的发展与折彦冲的期望相合,都能得到折彦冲的默许与支持! 大宋宣和二年时,由杨应麒设计、林翎投资、悟明和尚主持的东海擂台正式开擂,东海擂台才开擂就在辽南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观众如山,赌众如海!擂台的冠军不但享受到折彦冲亲自颁奖的荣耀,而且还能拿到够他享用半生的巨额采金!管宁学舍甚至派出专人来给捧名前十的高手立传!而在*中赢了钱的津门市民则纷纷出钱,将这些传记铭为碑文立在东海擂台第一次决赛的赛场上!可以说,谁能在这个擂台上屹立不倒,那他就成了津门市民眼中的英雄!成为各说书人口中的超缓武士! 这种巨大的名利诱惑不胫而走,迅速引起东海各国武士们的注意一所以从第二届开始,东海擂台便不再是汉部内部的擂台,而是吸引了大宋、大辽、大金、日本、高丽无数武士的国际擂台,甚至连西夏、吐蕃也有人参赛! 这种跨国规模的比武大会带来的超乎预料的经济效应,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商家投入其中,但每年一次涌入津门的庞大人流也给津门的治安带来了巨大的隐患尤其这些人大多是桀骜不逊的武夫! 为了因应这种状况,除了官方直接派兵防止暴动以外,由禅武学院牵头而组织起来的民间维持秩序的队伍也逐渐成型,并显示出比官方军队更有效的治安力量。由于杨应麒的预料走在事态发展前面,所以比武大会的隐患在爆发之前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此时折彦冲尚在“病中”,所以这一次比武大会的颁奖就由萧铁奴代替——在津门说书人的宣传下萧铁奴此时己成为参赛武士心目中“天下闻名、汉部有数的名将”!所以由他来颁发象征着天下第一的刀等由商人赞助的奖品,武士们感受到的荣耀并不在折彦冲亲自颁发之下。 而萧铁奴则在颁奖中暗暗垂涎这些单打独斗连自己都没把握的武士,有意要把他们招揽到萧字旗下但这个念头随即让他悟出这个东海擂台背后暗含着深远的政治意图与军事意图,他发现这个擂台不但发掘出大量具备单兵战斗力的人才,而且还培养了辽南民间的组织力量!经历过对辽、对夏战争的萧铁奴私下品评,觉得津门民间的各支维持治安的队伍无论组织力还是战斗力都不在辽、夏精兵之下,一旦有警,这些人只要由他稍加部勒马上可以开赴战场一事后萧铁奴打听了一下,果然发现这些队伍背后都要接受汉部政府的节制。 “老七说什么汉部只有两万精兵,但现在看来,他手里的存货可不止这区区两万人!” 在前去见折彦冲的路上,萧铁奴心中盘算着如果把津门的这些武人也包括进去,汉部对女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局面,心中还没算定,便见到了折彦冲。 “大哥!”萧铁奴单膝跪了下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狡黠:“铁奴来了!这几天想死我了!”萧铁奴来津门后因事务所阻,两人都是靠传话来沟通,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没有化妆的折彦冲看起来十分精神,对于萧铁奴流于肉麻的言语毫不见怪,笑道:“起来起来!怎么样,东海擂台好看么?” 萧铁奴站起来道:“很不错,单个儿打的话,我只怕任何一项都拿不到天下第一。” 折彦冲哈哈笑道:“那是,我也不成。” 萧铁奴道:“但武技和打仗,既是一码事,也是两码事!武技是打仗的基础,但这些人要拿来打仗,还得经过部勒才行。” 折彦冲点头道:“应麒的心思,果然让你一眼就窥破了。没错,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些人确实是很不错的后备。这几年部内许多文官都觉得办这比武大会利弊参半,认为除了带来的那点税收对汉部稗益有限,而出几个‘天下第一?的武技高手,对军国大计也并无帮助。但他们却不懂得:汉部多几个天下第一确实无关痛痒,但因‘天下第一?四字激励起来的尚武之风却是万金难买!” 萧铁奴道:“是啊。我看台下眼红着天下第一四字的武士,少说也有千把人,这些人组织起来,也是一支精兵!” 折彦冲笑了笑道:“说到打仗,除非是大军兵临城下,否则还用不上他们。” 萧铁奴愕道:“为什么?” 折彦冲道:“你到辽口后就知道了,辽南北线一带的防御军力,用以自保的话差不多也够了。” 此间没有他人,但萧铁奴却仍把声音压低了两阶道:“若是进攻呢?” 折彦冲笑了笑道:“进攻!进攻!六奴儿你这点最合我心!应麒和广弼别的都好,就是进取心不如你!广弼是整天念叨着‘苟能制侵陵、何必多杀伤?的人。应麒却是太过追求全胜!他见不得自己人流血,总希望能以最小的代价去取得最大的战果当然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当然是极好的,只是有时候很难。” 萧铁奴眼睛一亮道:“那大哥的意思,是有意进取了?” 折彦冲摇头道:“不!现在条件也还不充分。如今我们也不是没有高的机会,但胜算还太小。再等等吧,过个五六年,形势想必会更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广弼他有时候太保守了,但你有时候又太急了!凡事要稳住,若是总这么冲,我怎能放心把辽口军务交给你?” 萧铁奴一听这话心脏差点跳了出来:“辽口?大哥要把辽kj给我?” “怎么?”折彦冲道:“不敢接手么?” 萧铁奴单膝跪下道:“都是在大哥手下驱驰,有什么敢不敢的!” 第一四八章 地之失 冬天熬过去了,阿骨打自己觉得身体似乎略有起色,但大费心神的事此去彼来,竟让他一刻不得歇息。 入春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耶律余睹涉嫌谋反!耶律余睹刚投降时,阿骨打待他以宰相之礼,十分优厚,但西京攻陷后却只是给了他一个虚衔,不但不升他的官,反而削了他的权,甚至要求他把妻儿安置在黄龙府作人质!“鸟尽弓藏”这个词虽是汉人所发明,但实际上天下的政治家没有一个不会用的。所以当斜也来密奏说耶律余睹意图谋反时,阿骨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他现在却还没把耶律余睹连根拔起的打算!这人在契丹人中声望不俗,仅仅因为一个还没有成型的谋反就动了他,容易引起治下契丹人的大反应。若在别的时候他也不怕这些反应,但现在处理他时机却还不对,不过不敲打敲打他也是不行的。 一切部署妥当之后,阿骨打便把耶律余睹连同他手下几名干将叫了来,直截了当问道:“听说你要造反?” 耶律余睹等听了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反应。阿骨打从容道:“我大金能成就今日大业,靠的不是你们,而是国中君臣的上下同心!当初我们两阵对敌时我曾给你留了一封信说:要战,就光明正大地来!如今还是如此!如果你当真有胆子与我为敌,我便给你兵器、马匹、部属!容你一战,绝不食言!但你若到时候再败,我可便容不得你了!” 耶律余睹手下听了无不战栗,耶律余睹则低头不能回答,阿骨打冷笑道:“若你不敢与我为敌,那以后便老实些。以前人家说的风言***,我也当没听说过,今后也绝不因此疑你忌你!” 耶律余睹闻言忙跪下道:“皇上圣明!余睹万不敢有欺背之心!”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好,你的事就此揭过。不过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这次你闹出一些扰乱军心的事情,不警戒警戒却也不行!”传命将他的副将萧庆打了七十杖,余人不再怪罪。 萧庆谢恩受罚,七十杖打下来痛晕过去两次又痛得醒转,但从头到尾竟哼都不哼一声! 好容易把萧庆打完,阿骨打才放他们回去。耶律余睹一行从行营中出来后但觉汗流浃背,回到居处,韩福奴道:“都统,怎么办?怎么办?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放过我们?” 萧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听到韩福奴这句话勉强开口道:“今天……他既然没有……把我们当场格杀,想必暂时不会动我们了。” 韩福奴道:“但……但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叫我们怎么过!” 萧庆道:“他不动我们……是因为……大金……有内患……再等等……我们要有耐心……” “内患?”韩福奴眼睛亮了起来:“什么内患?” 萧庆道:“折……折……”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经过阿骨打的这一番警戒,耶律余睹果然便老实了许多,但这事才告一段落,第二件大事又冒出水面——当初阿骨打遣人给辽主耶律延禧下书,要他仿石敬瑭臣事契丹的形式臣事大金,耶律延禧积败既久,也有意求和,后来听闻金人将大辽五京的贵族、女子、财物、典章全部运往黄龙府,耶律延禧傲性忽又发作,对举族被俘大感愤恨,聚拢了五千兵马又来报仇,被宗望以精兵千人杀败。但这一仗金人终究还是没能俘获耶律延禧,只擒住了他的儿子赵王讷埒和辽国的国玺。辽主逃入云内,惶惶如丧家之犬,但他毕竟曾做过阿骨打的君主,受过阿骨打的参拜,是大辽二百年天下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只要他一日不死,阿骨打便不能完全放心! 辽主的事情暂时只能搁浅,而大宋的事情却一直在进行!对燕云州府的取弃,阿骨打早有打算。虽然他也有些急着要把这边的事情料理毕好去解决内忧,但在谈判时候却仍然很沉得住气,对宋使步步进逼,而大宋方面由于王黼唯求尽快解决事情以全其功劳,加上是败军之国,谈起判来没有底气,竟是一步又一步地退让,最后不但平州、营州等掌控山海关隘的边州都划归大金,大宋还得在契丹旧岁币四十万之外,每年更加燕京代税一百万缗,阿骨打这才勉强答应把燕京及涿、易、檀、顺、景、蓟六州交给大宋,至于西京大同府云中路一带却只是在纸上说明会交给大宋,但何时交接阿骨打却让宋人去和最难缠的宗翰去谈! 这日金国吩咐宗望料理燕京事务,正要休息,忽然宗翰进来道:“皇上,应麒来了。” 阿骨打微感讶异道:“他来了?怎么来得这么快?”阿骨打派去中京召唤折彦冲的完颜希尹这时还没有回音,至于去津门的使者,由于走的是陆上通道,这时只怕还在路上呢! 宗翰道:“应麒并没有见到使者,他是听说皇上打下了燕京特地渡海前来贺喜,同时也是来请罪。”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贺什么喜?请什么罪?” 宗翰道:“贺的自然是得燕之喜——虽然我们打算把燕京交给宋人,但攻城略地之威毕竟值得一贺。至于请罪,他好像是来解释他在塘沽的作为的。” 阿骨打问道:“他在塘沽的作为,你看应该如何处置?” 宗翰沉吟道:“这还得看他如何解释了。” “解释,解释!”阿骨打道:“若非心里有鬼,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解释?”斜了宗翰一眼道:“刚才那几句话,怎么听起来像在替他说话一般?他贿赂你什么好东西了?可别忘了你是姓完颜的!” 宗翰忙道:“皇上这是说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帮着他呢!不过眼下他既肯主动来解释,可见心中还有敬畏。我们是听他的解释,又不是信他的解释,不过是让他刚好有个下台阶,同时杀杀他的骄气罢了。再说,眼下彦冲还没到呢,就有什么事情,不如先等彦冲来了再一并处置。” “等彦冲来了再一并处置”——宗翰最后一句话甚得阿骨打之心,调了一会呼吸,颔首道:“好吧,叫他进来!我看他怎么说!” “又要见国主了……” 帐篷外边,和阿骨打相见的几个重要场面在杨应麒脑中一一掠过。杨应麒和阿骨打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微妙。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宋政和三年,那时候大金还没有建国,自然也就没有年号。当时阿骨打对杨应麒来说还是一个梦幻般的人物,在城寨外面见面时杨应麒一听到这个名字还差点跌了一跤,但那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跟着两人进了村落,初见的当晚便在篝火夜宴中开始了第一次交锋!对阿骨打来说,他并不是很清楚这个叫汉部的小部族的底细,只知道他们能造铁、懂文字、会造纸而已,因此便把他们看作一个像乌春那样的部族,希望能像同化乌春那样将他们同化,让汉部的长处转化为女真的长处,所以他提出了混居以便融合。而杨应麒则马上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要在完颜部的边缘地带自建村落。在当时这对阿骨打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汉部方来,彼此保留一点距离也可以避免两族发生冲突。但阿骨打心中仍然有一个逐渐同化汉部的打算。 这就是两人的第一次交锋,杨应麒巧妙地在不触犯阿骨打底线的情况下,保住了汉部风俗、文化和经济上的独立性。那时候在阿骨打眼中杨应麒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汉部也只是一个和乌春、曷苏馆等无甚区别的部族——可惜,他在那一刻就错了! “国主现在在想什么呢?是否在为汉部的事情生气?”杨应麒想。一直以来,他都避免触怒这个强横的部落酋长,但他的立场从来就没有软化过!特别是当汉部的根本利益有可能受到损害的时候他的反抗便十分激烈——当然,立场是坚定的,而手段则是婉转的! 当金国疆域渐广以后,杨应麒知道汉部迫切需要迁移到阿骨打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相中了辽南,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泄漏半点他对这个半岛近乎狂热的向往!在他的暗中操控下,宗雄、宗干、吴乞买等人在会宁这个舞台陆续登场,当然,女主角是憨厚的完颜虎。完颜部和汉部矛盾中不是很尖锐的一部分被暴露了出来,而阿骨打这时也还没洞察到杨应麒正准备让汉部进一步脱离其羁縻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让杨应麒完成了他最没把握的一步棋。那时候阿骨打虽然已经觉得杨应麒和普通的小孩子不同,但仍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和自己同等级的对手来看待,甚至也还没察觉到杨应麒正在一铲一铲地挖着大金的墙角!而那一次,也是杨应麒最后一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和阿骨打交锋! “之后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杨应麒叹了一口气。 对谋略家来说最爽的事情莫过于当你在算计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还不知道你才是他最大敌人!汉部南迁之前杨应麒就处于这种状态中,所以那时候汉部虽然根基浅薄、实力微弱,但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却进退自如,毫无惊险。相反,南迁之后汉部的发展前景海阔天空,但杨应麒本人所受的压力却变得空前巨大!尤其是阿骨打的赐婚突袭让杨应麒恍然大悟:阿骨打终于把他当作一个对手了!这令他很惶恐,惶恐到有些忙乱。不过还好,对阿骨打来说,大辽这个庞然大物依旧是他最大的敌人,为了消灭这个敌人,阿骨打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当然包括折彦冲所领导的汉部!因此阿骨打以赐婚为名的这次逆袭并没有坚持到最后,这说明当时阿骨打的决心还不够彻底! “可是……那次之后他就没机会了。” 当杨应麒整合了流求的力量以后,汉部便拥有了一个大后方!一个马蹄跨不过去的大后方!那之后杨应麒对会宁的整个方略就开始调整了:如果说之前他都是在守,那此后他便开始谋划着攻!如果说之前他求的只是保证汉部得以生存,那此后他便开始追求汉部对金国各方面的控制权!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折彦冲开始展现出被会宁视为“跋扈”的不妥协,在民族矛盾中折彦冲撑起了各族平等的大旗,在阶层矛盾中树立起为中下层民众说话的形象,而杨应麒则为了缓和双方的关系而继续装孙子!可是在装孙子的同时,七将军再没有出让哪怕一点一滴的实质性利益!汉部的隐形力量逐渐蔓延到大金的各个层面,阿骨打征服了数千里的土地,但这些土地的财富的大部分却最终流入津门!萧铁奴为什么没有背叛汉部?仅仅因为兄弟之情?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或许也是有的!但更让功利主义者信服的也许却是因为杨应麒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展示了汉部的力量!那个时候的汉部已经有力量独立了,不过代价却很高昂——那就是很可能会丧失杨应麒割舍不下的辽南!辽南的地理位置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它是不可能独立的——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原因阿骨打才允许折彦冲到这里来!所以,要保住辽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解除辽南的威胁——换言之,就是要反过来把大金给吞了! 想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把大金给吞了?”杨应麒很烦恼地摇了摇头。汉部现在的军事力量和大金相比,防守有余,进取不足!“所以我们还需要时间!得拖!”阿骨打的继承人也许能做得不比阿骨打差,但汉部和完颜部之间业已形成的那种消长关系却不是一个人、一群人的智慧所能改变!所以眼下这种关系维持得越久对汉部就越有利! 这个道理不但杨应麒懂得,连阿骨打也隐隐约约想到了!当萧铁奴从燕京传来鸽书时杨应麒就知道:阿骨打在平定大辽五京之后,终于把汉部视为最大的对手了!虽然现在大金各地还不是很稳定,虽然耶律余睹等新降附的部族也都还不是很听话,但他的身体终于等不起了。汉部这颗毒瘤,已经大到用肉眼也能看到了!所以一定要割除——哪怕大金会因此而流血! “可是大金如果要割除这颗毒瘤,到底要流多少血,这一点国主是否清楚?”杨应麒觉得阿骨打在刚刚平定燕京之后马上就发动对汉部的攻势,准备势必不充分,不过如今自己作为人质,事情还是尽量小心些好。 “杨应麒觐见……”帐内传来了呼传声。 杨应麒慢慢地走了进去,很小心、很小心地走着每一步:“国主对于汉部的实力应该也没有完全把握,所以如果我们能让他觉得割除毒瘤的结果是让大金这个根基尚浅的国家一齐丧命,那他就会犹豫,他如果犹豫,我们便有机会维持目前的和平!我也会有机会活着回去!” 入帐,抬头,然后才挺直了身子跪下。杨应麒的眼神依然恭谨,但他的脊梁却直得有些刺眼! “这小子终于长大了。”阿骨打心想。 不单是杨应麒长大了,汉部也已经长大了!大金面对汉部,正如阿骨打面对杨应麒:他今天依然可以压制住这个后起之秀,但明天呢? “国主。应麒给您请安了。”杨应麒脸上绽开了微笑。 阿骨打对他这虚伪的微笑忽然有种从心里冒出来的厌恶!他也像杨应麒刚才在帐外一样,脑中掠过两人见面的几个重要场景,在那几个场景里面,杨应麒似乎每次都是这种貌似天真的微笑! “可恶!可恶!其心可诛!” 这几句话他当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眼睛却泄漏了他的心意!他盯着杨应麒,忽然发现这小子竟然不害怕! “他不害怕?他为什么不害怕?他恃着什么?以为我不敢杀他么?”他几乎就像拔刀,但手才动了动忽然就想起来:“对了!彦冲还没来!” 折彦冲还没来,杨应麒便不能杀!这想法在他心中早就成熟了,但此刻却让他感到有些懊丧! 阿骨打抬起手,不知是想赐座,还是要责骂他。话还没出口,一口恶气涌了上来,竟然从虎皮上摔了下来! “皇上!” “国主!” “快——快传萨满上师!” 帐内一片混乱,而杨应麒和阿骨打的会面才刚刚开始便告中断。在混乱中宗翰拍了拍杨应麒的肩膀道:“皇上忽然如此,你的事情便先寄下。但也不用急着回去,先到我营中住下,有什么事情,等皇上身体大好了再说。” 第一四九章 民之弃 大宋宣和五年,夏。 杨应麒到了燕京的当天便被软禁在宗翰营中。由于要维持表面上的礼遇,宗翰并没有完全断绝杨应麒与外界的联系,不过为了避免杨应麒“在军中太过寂寞”,他又特地派了几个得力的文官来作陪,当然,这个举措的真正目的是监视杨应麒的行动。杨应麒对会受到这种礼遇早就心中有数,反正辽南大体的方略已经布置妥当,所以他便保持着一种颇为洒脱的心情,每日与那帮文官饮酒下棋。那帮文官是被女真杀怕了的,平时被宗翰一瞪都要吓得两腿发抖。如今眼见杨应麒身陷虎穴居然还能谈笑自若无不佩服。 在和这批文官交往了一段时间以后,杨应麒慢慢地发现他们这些人也不是无法分化! 原来阿骨打克燕前后,燕京的文官有一部分不愿接受比契丹更为野蛮的女真的统治,纷纷越境南逃到大宋。大宋起初也善加礼待,把他们接到汴梁听调。后来金人施加压力,向大宋索要这批北辽士子,这批士子听到消息大为惶恐,而大宋内部对此事也分为两派:以童贯、赵良嗣为代表的一派认为眼下向金人乞求燕京的事情正在紧要关头,不能为这些“旁枝末节”坏了大事;而马扩等人则认为若把这批人交给金国,以后大宋在境外势必人心尽失,而且这批人已经到过汴梁,若将沿途虚实告知大金也是一件对大宋极为不利的事情!但最后马扩等人终究没法挽回童贯、赵良嗣的决心,一条绳子把这些人全绑了送到燕京! 金人向大宋要人的时候,借口是索要“逃人”,但这些文官一到燕京,宗翰马上来接,就在马前释其绳索,擢为高官——这哪里是索要逃人,分明是抢夺人才! 杨应麒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后暗暗哀叹,这批燕京的士子的文化水平和聪明才智都是相当好的,比如眼前陪在自己跟前的韩昉便绝不在杨朴之下!而且他们都是燕云地区土生土长的士子,无论谁要统治这个区域,都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而大宋就这样亲手把这批亲宋的士子绑送女真,这不但是断臂饲虎,而且还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若我等他日不得意时去汴梁寻求庇护,赵官人是否也会被国主说两句硬话就把我们绑送回来?”杨应麒心中黯然,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大。 正当杨应麒为韩昉等人的事情而感慨时,完颜希尹回来了,而宗翰等一发现折彦冲没有跟来,心中便隐隐感到不妙。阿骨打扶病召对,见面便责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彦冲呢?” 完颜希尹自己也知道事态非常,神色凝重道:“臣奉命前往中京,到中京时才发现折都统正在各处巡视,臣闻言后马上前往折都统巡视的地方相请,谁知道我走到哪里他都先一步离开,直到宜州地面,折都统忽然消失了。” 阿骨打脸色一沉:“消失?” “是!”完颜希尹道:“臣本以为折都统已回中京,因此折回,在回中京途中遇到杨开远将军才知道原来折都统已经回津门去了!” 阿骨打惊道:“什么!” 完颜希尹继续道:“折都统回津门,据说是大皇后病重……”听到大皇后三字,阿骨打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完颜希尹不敢停顿,继续道:“臣当机立断,也回头向津门赶去,希望把折都统请回来!结果一路追到了津门,才入城,便见来接臣的张浩愁眉苦脸,一问之下,才知道大皇后的病已经好转,但折都统却又病了。” “病?”阿骨打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哼道:“哪有这么巧的病!” 完颜希尹道:“是!臣也不敢轻信,因此极力要求见折都统一面,促他来行在见驾。张浩推诿了好久才让臣进了将军府,虎公主满脸泪痕接了臣进去,臣见折都统双目凹陷、眼圈尽黑、面无血色,竟像真的病得极重。” 阿骨打沉吟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来势会如此凶猛?” 完颜希尹道:“据汉部的医生说,折都统是操劳过度,又连日赶路,以至风寒内侵,伤了肺腑,形势十分危险。” 阿骨打问:“依你看来,他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显然他仍不太相信折彦冲是真病。 完颜希尹道:“看样子不像是假的,只是如皇上所言,他这病未免太巧了!” 宗望在旁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问:“你在津门的时候,可听说过辽南军务有什么变化没有?” 完颜希尹道:“辽南军务,也没多少变化,就是听说杨应麒将军已到燕京来向皇上请安,而辽口的防务则交给了萧铁奴将军。” 宗望厉声道:“萧铁奴!他是以什么名义接掌辽口的?是以辽南都统的名义去向折彦冲要来的,还是折彦冲交给他的?” 完颜希尹心中一凛,想了想回程经过辽口的情景,说道:“辽口城头,挂的是阳面有‘汉’字的萧字旗,不见有皇上所赐‘辽南都统萧’的旗帜!” 啪的一声阿骨打座前的翡翠琉璃灯被摔成粉碎。 宗望道:“显然,风声就是从萧铁奴这里走漏的!杨应麒未宣先到,折彦冲不请而回,都是计划好的!” 阿骨打阴着脸哼道:“这个马贼儿,不识抬举!” 宗翰在旁道:“如今彦冲已有防范,辽南之事,还是缓些时候再处理吧。” 宗望道:“缓?为何要缓?辽南无天险坚城,挡得住我们万马一冲么?” 宗翰道:“我们若无缘无故就把辽南夷平了,只怕诸部会不服!” 宗望冷笑道:“无故?他敢抗旨不来,便是有不臣之心。” 宗翰道:“单单是这一条,还不足以构成铲除汉部的大罪。再说,他尚有病重的托词。” 宗望道:“托词,托词!那等我们平了他们,再寻托词好了!” 宗翰道:“若能如平定燕云二京一样顺利那是最好,但要是汉部抵抗激烈呢?别忘了汉部的兵马可不弱!何况这件事情我们本来就准备得不够,否则何须要动用萧铁奴这颗不太可靠的棋子作内应?辽南虽无天险,但若折彦冲能使其万众一心,到时候我们就算胜了,只怕也是惨胜!” 宗望听到这里才低头凝思。如果大金兵马能够将汉部迅速平定,到时候各部便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出声,但要是战事迁延日久,或者完颜部的主力队伍在平汉的过程中受到重创,北国形势的变数可就多了! 完颜希尹忽然道:“杨应麒是否已经在燕京?” 宗翰点头道:“在我营里。” 完颜希尹道:“既然如此,能否利用他来做一些事情?” 宗翰沉吟片刻道:“只怕不行。他既敢来,哪能没有准备。” 几个首脑议论未定,帐外亲卫来报:“宋使又来了。” 宗望不耐烦问:“他们来干什么?” “来议交接燕京之事。” 阿骨打闻言大怒道:“这些蝼蚁!真会挑时候!” 宗望见阿骨打大怒,谏道:“父皇!眼下当以大事为重!辽、宋、西夏与汉部的事情没法同时解决的!” 阿骨打毕竟是当世枭雄,心中虽怒,神志不乱,何况他的怒火其实也不是针对大宋,只是因在汉部的事情上屡屡受挫,而大宋的使者偏偏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撞上来这才引得他怒火勃发。这时听了宗望的劝告,沉住气问道:“这个宋使我便不见了。希尹代我去见见便罢。” 完颜希尹问:“燕京真的还给他们么?” 阿骨打道:“此事我与粘罕等早已议定,便给他们吧。” 这次大宋来商议交割事宜的却是宣抚司统制官姚平仲,要来说的却是人口问题。在这个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所以阿骨打也将人口视为重要的财产之一。按照海上之盟的约定,以人属其地的原则,两国不得收留从对方国界逃过来的“逃人”。常胜军八千户本是辽东渤海人,如今辽东属金,所以常胜军也应该交给金国。 但这时常胜军是以有功臣民归附大宋,军中将领也多受朝廷封赏,而且童贯也正要留着常胜军来“捍边”呢,只是与两国约定颇有违碍。幸好有个幕僚献上“妙计”,那就是以燕民来换常胜军!这样不但不用交出常胜军,而且这些被迫东迁的燕民留下的土地田宅都能作为常胜军的营生产业,以他们留下来的田宅供养常胜军,不需花费朝廷额外钱银,真是一举两得啊! 童贯觉得此计大妙,而完颜希尹盘算了一番也觉得有利可图,便奏请阿骨打准了。 消息传出,燕京满城无不惊惶。金兵盘踞燕京时日已经不短,部曲剽掠之事在所难免,不过和杨可世还没站住脚跟就开始报仇不同,金人是在完全控制住局势之后才放纵自己的欲望,所以这其中颇有高下智愚之别。在这种扰乱纷纷的情况下,有点远见的商人早已把家迁到塘沽,害怕遭到金人残杀的契丹则窜入山林之中逃生,燕京城内许多地方已是狸栖草长,但汉儿士民仍有不少,听说要东迁到关外无不骇然,惶惶不知何以自处。 涿州、易州此时已在大宋治下,所以民众不受干扰,武清、香河五千余户听到消息纷纷迁入塘沽外城避难,金国汉臣计算燕京人口,凡家产一百五十贯以上者共得三万户——这三万户乃是燕京人口中的中坚,若一旦迁去,燕京势必成为一座荒城! 燕京士子在本地经营已久,谁愿意背井离乡跑到荒芜的东北平原去?为了避免被迫迁徙的灾难,一些原本亲宋的士子也马上变节愿做金人了,纷纷劝阿骨打不要舍弃燕京。左企弓更献诗说:“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不少女真将领也有心赖在燕京不走,甚至斜也等人也觉得燕京割与不割在两可之间,只有宗望坚持不能多线作战,认为眼下既有心要对付折彦冲,则应先把大宋和西夏稳住,等内部的事情解决掉以后再重新调整对宋、夏的方略。因此阿骨打此时的外交方略,是许割天德与夏,割燕京与宋,以偏师追捕围堵惶惶不可终日的辽主,而把最大的精力放在解决汉部上面。 左企弓等见说不动阿骨打和宗翰,回头又另想办法。韩昉道:“不如去跟那个七将军商量商量。” 左企弓冷笑道:“他名为将军,实为阶下之囚,能有什么办法!” 韩昉道:“不然。我看他虽被软禁,但日常行止却与没事人一般。再说国相对他也不敢无礼,可见他背后定有非凡势力。” 左企弓问:“你是说汉部?” 韩昉道:“不错!之前塘沽一战想必各位都曾听闻,据说塘沽内部几位将军在金国都很有势力。” 左企弓道:“我们于大金内部政局虽然所知不甚明白,但这七将军和大金皇帝的关系恐怕有些紧张。连诸将都改变不了大金皇帝的主意,这个年轻人会有办法让皇帝回心转意?” 韩昉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让他挽回皇帝的心意!” 众士人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想办法。”韩昉道:“我觉得,他多半会有办法的。” 左企弓等面面相觑,均觉得希望渺茫,但韩昉决定去和杨应麒先谈谈他们也不反对。 当晚韩昉来陪杨应麒下棋时,忽然问:“近日皇上要将燕京中等人家以上三万户迁往黄龙府,不知此事七将军知道否。” 这些日子来韩昉等和杨应麒谈话从来没涉及政事,这时听韩昉忽然提起,杨应麒便知他说这话必有所图,笑了笑道:“自然听说了。我虽然坐困此地,但外面的事情其实了如指掌。怎么,你们不乐意么?” 韩昉叹道:“燕京乃我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如今迫于时势,说弃就弃,叫我们如何甘心!” 杨应麒颔首道:“那你们准备如何呢?” 韩昉道:“我们这些书生,无拳无勇,又能如何?” 杨应麒心道:“他说这话,是有意来向我求教了。”笑了笑道:“燕云大势,你看如何?” 韩昉见他忽然提起这个,便知道对方也有心了,说道:“不知七将军所说是什么大势?” 杨应麒道:“便是这燕京路诸州的归属。” 韩昉沉吟道:“依据海上之盟,眼下自然归宋,但依我看,这盟约未必保得过三年!” 杨应麒心中一喜:“这人有些见识。”便问:“为何这样说?” 韩昉道:“女真性贪……啊!不,胸怀广大!如今已知大宋羸弱,日久必起欺侮……嗯,攻略之心!若他……嗯,我大金真有意与大宋结为睦邻,何必死死咬住平州地界不放?这分明是为了将来南进埋下的伏笔!如今弃燕,必是力有不及处。” “力有不及?你是说金军保不住燕京么?” “不。”韩昉道:“大宋胜不得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在金人面前又不堪一击!只要金人留下二三千兵马在此,宋人如何敢来?下官说的力又不及,当在大金内部而言。” 杨应麒暗中吃了一惊:“难道他连这个也知道?”便问:“大金内部又有什么事情?” 韩昉道:“这个我便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其外事的举动,揣摩他的或许内部有事。” 杨应麒心道:“原来他也没知道多少事情。不过能靠燕京之景况推测到这个地步,也极为不易了!”口中问道:“按你刚才所论,则燕京之地,最后会归金,还是归宋?” 韩昉道:“宋防御得法,则归宋,防御不得法,则归金。” 杨应麒便问防御之法,韩昉苦笑道:“这个我哪里有主意!要是我有主意,大辽还至于陷落么?唉,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只是女真兵马天下无敌,我的那些办法遇上了他们的骑兵,根本就不堪一击!” 杨应麒心道:“他们是被打怕了!燕地汉人尚且如此,只怕宋人更加不堪了。” 韩昉又道:“七将军,东迁的事情,不知你能否想想办法,使我等燕人不至背井离乡。” 杨应麒道:“若是你们将来人归金国,而土地入宋,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但你们若同在一国,想来主事者为了安抚人心,必会将祖业还给你们,也用不上我来操心。” 韩昉叹道:“一来怕土地入宋而我们人众入金,二来则怕虽在一国而主事者不恤民情,所以燕京上下才人心惶惶啊!”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既然你来问我,那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给你解决。这样吧,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便许你们一个好处。” 韩昉大喜,忙问端的。 杨应麒问:“你们这祖业,可有房产地契?” 韩昉道:“这个自然有!燕人虽在契丹治下两百年,但这燕京境内民约守的是大唐旧制,又不真是蛮夷,如何没有地契!” 杨应麒道:“那你们便把地契好好收藏,将来若是人、地均在一国,我会帮你们交涉让主政者把土地归还你们。若将来人、地各归一国,你们便拿了这地契到津门或者塘沽去,那里会有人按照市值七成价赎买,那样你们就算是到了黄龙府,至少也多了一笔安身立命的本钱。” 韩昉大喜道:“若如此,我代燕京三万户良民谢过七将军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不用谢。”顿了顿又道:“以后出什么事情尽管来与我说,若是力所能及,我总会帮你们想想办法的。” 韩昉称谢不已,两人交情就此定下。 不过,对左企弓等人而言,韩昉带回的却仅仅是杨应麒的一个空头许诺,许多燕民听说后都摇头不信,但心里存着个侥幸,家家保好地契却是常情。而东迁之事终于不可避免。 当月上旬,阿骨打拔营向北,朝中京方向进发。三万户燕民举家向东,这些都是习惯了定居生活的务农富户,是燕京一带的“中产阶级”,对于这种被迫迁徙极不适应,途中扶老牵幼,哭声满路。而燕民对于大宋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 第一五零章 国之梁 大宋宣和五年四月,童贯、蔡攸领兵进入燕山府。这时候燕京的金帛、子女、职官、民户,都已经被席卷一空,留在燕京城内的只剩下一些躲在断壁残垣中的贫民羸卒。大宋折损岁币数百万,赵官人锦囊安天下,童太师妙计七八作,到头来却只换了这样一座空城。 入城之初童贯蔡攸也忍不住感到郁闷,但想起自己毕竟是建立了不世奇功,对自己安慰着安慰着又得意起来。不久宗望押了燕京一路的地图来交接,两拨人马在城外相见。宗望此时已极看不起宋人,也不管童贯在大宋权倾朝野,更不管两人的地位约略对等,见面便要童贯对自己行叩拜之礼。童贯从翻译口中知道宗望的意思后一张脸憋得通红,但看看宗望背后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将又不敢发作,和赵良嗣耳语片刻,让他无论如何想办法让自己避免出丑。 赵良嗣靠近宗望,委婉请二太子给童太师留点面子,并答应事后必有重谢。宗望听得哈哈大笑,心道:“这便是大宋的统领三军的将帅!” 就这样,举世闻名的童太师以贿赂的先进手段,在这个重要的外交场合中保住了自己的面子。金兵退出燕京以后,童贯马上向汴梁告捷,而朝臣在王黼的带领下也纷纷上表称贺。不久童贯、蔡攸班师,大宋道君皇帝大摆宴席为他们洗尘,又以收复燕、云,赐王黼宝带进太傅,总治三省事,赐童贯节钺,进封徐豫国公,以蔡攸为少师,以赵良嗣为延康殿学士。所有主战臣工,也不管之前有何败绩失误,纷纷加官进爵,一时间中外交誉,朝野同庆。 不过童贯在这件事情上毕竟拖延得太久,许多事情都很不称道君皇帝的心。王黼见状,便荐另外一个大臣谭稹为宣抚。当天道君皇帝便掷下旨意,以谭稹为河东、燕山府路兼河北路宣抚使,令驻河东,负责与宗翰交涉还没归还的西京道。不久,又诏童贯依前太师、神霄宫使,致仕。 童贯虽罢,但大宋朝廷对北国的方略其实并没有大改变。赵良嗣、马扩等其实都是明白人,他们见金人如此横恶,而朝廷又如此示弱,均知海上之盟危如累卵,但在这种形势下又有谁敢说?便是说了,又有谁会听? 因此大宋在燕京一带的边防建设就这样搁下了,既没有练兵进取之志,也没有从一开始就准备好防御的方略。 幸好这时金国没有多余的精神力量来收拾大宋,阿骨打命宗翰为都统,闇母、斡鲁为副,驻兵云中以备边,又召吴乞买赴行在相见。 杨应麒虽然在软禁中,对周围发生的变化却洞若观火。那次没来得及对话的会面以后阿骨打便再没有召见他,杨应麒也乐得不去撞阿骨打的刀口。大军北行,有一些部队慢慢离开队伍,而另外一些部队则加入进来,杨应麒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判断新来的可能大多数是完颜部的嫡系或者关系较近的部族,而那些关系较为疏远的部族则被逐步支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杨应麒知道阿骨打是在挑选能够对付汉部的精锐军队!由于折彦冲在金国内部威望很高,而杨应麒的外交手腕又十分了得,加上汉部的能用来收买的钱实在太多了,所以那些不能保证忠心的部队这次是不能用的!比如像耶律余睹等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汉部的收买下临阵倒戈? “这是一种利害各半的双刃剑部署!”杨应麒心想:“把女真最忠诚、最精锐的部族集结起来,确实可以造就一支战斗力极为可怕的部队!” 北国素来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一万女真精兵集结起来,那种战斗力简直会令整个东北平原都颤抖!而阿骨打即将召集的女真兵马,也许还不止一万! “也许会达到三万!甚至五万!” 这两年室韦和女真接壤的部族都显得很老实,阿骨打就算将女真精锐倾巢调到东京道想来一时间也不至于动摇国本,因为东北平原地势开阔,而道路这几年在商人的努力下也已经延伸到混同江的各个主要地区,一旦会宁有警,女真的主力仍有能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师粉碎任何叛乱或者入侵。 “可是,这种部署也是很危险的!”杨应麒想到了淝水之战,在那场著名的战役中,苻秦就是因为作为国家维系力量的根本——氐族的军队——受到重创,从而导致了前秦在战败以后便迅速地分崩离析。“国主现在也是在冒险!按照眼下的部署,一旦完颜部战败——不!不需要完全战败,只要是打不下辽南,或者这支军队丧失三分之一以上的兵力,金国的根基就会松垮!如果丧失一半以上的兵力,整个金国就会崩溃!” 西边的蒙古、东边的东海女真、北边的山地室韦还有南边暂时降附的契丹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才取得统治地位的女真只有持续地保持胜利,维持不败的战绩,其它部族才会慑于其威望而继续接受其统治,但一旦女真打了败仗,它马上就会受到觊觎、受到攻击!如果女真不能保持压倒其它部族的绝对军事优势,那么之前那些老老实实跟在它后面打仗的少数部族就会趁机反噬!北国几千年来的各个部族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此起彼灭!从来就没有一棵像汉人那样的常青树!因为这些野蛮民族的根是破坏性的而不是建设性的,他们可以用几十万的人口数量就爆发出威胁甚至打败汉民族的军事力量,但在杨应麒心中,这种破坏性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仅有破坏性力量的民族并不值得尊敬! “建设比破坏难上百倍!”杨应麒觉得,文明的发展常常会走入软弱的歧途,但那并不能作为一个民族回归野蛮的理由。“必须坚持下去,虽然这样的威胁很可怕,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从春秋至今已经坚持了一千多年了,只要再迈过这道坎,之前的苦难也会成为我汉部变得更加坚强的新因子!” 这一瞬间杨应麒仿佛完全融入了这段历史,仿佛完全忘记了他有一个千年之后的梦。在他的这个时空里,世界上除了汴梁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令人沉醉的地方,那就是嫁接了大宋文明基因的津门。那个地方是杨应麒梦醒后的心血结晶,他希望津门只是这个梦幻文明的起点,而不是终结。 “能守住吧……”杨应麒望着东南方喃喃自语。虽然汉部的兵甲比女真更加精良,器械也更加先进,但眼下双方的技术水平差距还不足以成为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力量。一想到阿骨打可能会出动三到五万女真精锐,杨应麒心里就害怕得发颤。 就在杨应麒为汉部的未来既憧憬又担忧的时候,折彦冲正拿着一卷书漫步于大将军府的后花园;曹广弼则刚刚接到阿骨打“严密监视张觉”的命令被限制在来州;杨开远正在回辽口的路上;欧阳适的舰队已经扬帆;阿鲁蛮又被派去安抚东海女真;而几兄弟里面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近几年来和阿骨打关系显得最为密切的萧铁奴——他竟然也学折彦冲称病,把阿骨打的使者拒之门外!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竟似有意要激怒阿骨打一般! 这个大胆的马贼,难道他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么?还是说他根本就渴望着这场战争?哪怕辽南会因此而变成一片焦土? 辽南对杨应麒来说很重要,杨应麒对折彦冲来说很重要,但这两者对萧铁奴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吃!” 正在教萧铁奴下象棋的杨朴呆住了,一开战就换子,这是什么战法?杨朴看不懂,因为他不知道,这就是萧铁奴的战法。 “听说了么?国主要南巡了!” “什么?南巡?是到东京道来吗?” “什么东京道!是要到津门来。” “什么!要到津门来?那我们该怎么迎接?要举办天底下最盛大的宴会吗?” “还宴会?你这个蠢蛋!难道你就完全嗅不出这里面可怕的味道么?赶紧准备刀枪吧!” “可怕?为什么可怕?为什么要准备刀枪?” “不跟你说了!和傻冒没法交流!” 阿骨打要到津门“巡视”——这是一个轰动汉部的消息!一开始是惊讶,接着有人兴奋,认为会是另外一个盛大的庆典,但一些大商人特异的举动慢慢地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联想起最近会宁和津门的关系越来越糟糕,很多人开始往坏处想。 “难道……国主这次来是不怀好意?” 这一点让大多数人感到害怕! 阿骨打这次南下,还没到达汉部就已经启用了他相对于汉部最具优势的武器——名份! 名份!这是汉部目前所不具备却又相当重要的东西!作为一个附庸,汉部几乎没有理由拒绝阿骨打的大军开进辽南最脆弱的地方!由于没有名份,汉部也无法主动出击——在阿骨打还没有显露敌意之前,汉部如果有异动,马上会为阿骨打提供惩罚汉部的口实!一旦戴上背叛的大帽子,汉部的一切军事行动都会变成理亏的行动,军民士气也将大受打击! 所以,汉部只能等。就算首领们明知道阿骨打要动他们,也只能等着阿骨打把刀抽出来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才能奋起反抗!只有这样,汉部才能在道义上占据上风,才能博得其他部族的同情。 当然,这也是万分危险的!如果阿骨打那一刀砍中了要害,那么汉部还没来得及出招就已经倒下了。 这个道理,几乎连一些聪明点的小市民都有些明白。正是受到名份的牵绊,现在汉部的官员和兵将甚至连公开的防范都不能进行!可是越是这样,市民们的担忧就越是加重。他们发现,一些悄悄的戒备其实已经展开了,可是辽南的城镇都是没有城墙的,那点戒备能挡得住天下无敌的女真骑兵? 辽南唯一有完整城墙的地方就是辽口,可是辽口的城墙也无法让汉部的人感到安全——尽管地基打得很不错,但实在太矮了。此外,如果国主不在辽口动手那怎么办?如果他把队伍直接开到津门再动手,那怎么办?津门根本就没有抵御骑兵的防御措施! 于是,恐慌开始了,市井也前所未有地出现了萧条。偏偏在这个时候,精通经济的七将军又不在! “听说了么?七将军被国主软禁了!” “天!你说什么!” “嘘——小声点!” 随着许多对汉部没有信心的商人从海上撤离,随着越来越多的战船和运输船开进津门和辽口,这种恐慌变得越来越厉害! 津门在发展起来以后从来就没有遭受过大的威胁,这是这个港城的经济迅猛发展的原因之一,但如今却暴露了它的脆弱性!如果阿骨打真的是来收拾汉部的,那这座没有城墙的城市抵挡住他麾下铁军的机会有多大?想想黄龙府,想想上京,想想燕京——一切的战例似乎都表明,没有任何坚城能够扛得住国主的攻击,何况这座没有城墙的港城。 “当初真该修筑城墙才对!越厚越好,越结实越好!” “是啊,现在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要是来得及,要我捐多少钱都没问题!” 可是津门的官衙却没有这个意思。这时津门的民间组织已经颇为发达,许多组织的领袖通过各种渠道向津门的政府官员打听消息,但回复永远是那句话:“一切如常!” “如常!怎么会如常!” 各种小道消息在大街小巷乱窜,东海擂台培养出来的武斗士阶层成为津门最受欢迎的阶层,许多市民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期盼着他们能在最糟糕的时刻成为保卫津门的力量。但偏偏武术界的领袖人物如悟明和尚等,传达出来的竟也是和官府一模一样的话:“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这四个字一开始让市民们感到很不满意,但慢慢地这种不满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心——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有最后也是最可靠的希望——大将军! “不错!大将军!我们还有大将军!” 汉部的领袖折彦冲眼下就在津门!在汉部部民的心里,折彦冲的力量绝不在阿骨打之下,津门众多说书人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话语甚至认为:阿骨打之所以能够那么强大就是因为有折彦冲! “是啊!大将军还在!只要大将军还在津门,我们又怕什么呢?” “可是,听说大将军病了。” “胡说!大将军的身体好得很呢!那天明明有人看见他和悟明和尚过招。”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还有人看见他在管宁学舍和山长下棋——很多学生都看见的,哪里有假。” 消息其实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想想大将军年纪这么轻,武功又那么高,就算有个什么小病也早好了吧。 既然大将军在津门,而且身体康健,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国主真的是来找汉部麻烦,也会有大将军顶着吧! “是啊!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大将军顶着啊!” 汉部政府并没有主动地将折彦冲塑造成一个神,但民间却自发地这样做了!虽然折彦冲仍然身为人臣,但在汉部部民心中,他的品德和武功都完全是一种开国君主的气象!对汉部认同感甚强的汉部部民,很难接受世界上有比他们的领袖更加强大的英雄!而折彦冲传奇的身世、强大的武功和英武的形象完全具备让津门市民进行再创作、再拔高的基础!更何况大将军还有六个那么优秀甚至神奇的兄弟!想当年刘关张桃源三结义都能打下三分天下,而我们的大将军有六位兄弟在辅佐着呢!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阿骨打的大军越来越近了,但津门还是没有乱。虽然城市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郁,但这座不脱尚武风气的港城终于展现了它的勇气,在有一位英雄坐镇的情况下,“一切如常”! 第一五一章 夕下论 战争打的是后勤,但现在阿骨打的三万五千精兵几乎不需要后勤,因为这数万大军正行走在大金的境内——而且还是大金最重要的产粮区。东京道经过数年开发,中型粮仓几乎每个州都有,大型的粮仓也有三个——这里是供应金军远征最重要的粮草押运起点,如果将来辽西走廊能完全打通,那大金对燕云地区的补给线将会缩短一半。当然,更加便捷的补给是通过海运,但对于汉部强大的海上力量,阿骨打的估计远远落后于现实。 “曹广弼怎么样?有动静没有?”阿骨打问。 “没有。”负责监视辽西走廊的官员说:“他仍然驻扎在来州附近,并没有违抗皇上严命的迹象。” “嗯。算他识相!”目前阿骨打还没有公开宣称要讨伐汉部,只是以视察辽南为名拥军南下。他以这个名义南下,汉部受命在外的兵将都不能妄动!如果曹广弼敢违抗军令从来州赶回来,那阿骨打大可当着汉部其他兵将的面,在辽口城下以平叛的名义把曹广弼所部围歼——如果城内的军马敢出来援救,那背叛的就不只是曹广弼,而是整个汉部!阿鲁蛮那边也一样! 眼下,不服从命令的似乎只有萧铁奴一个人!但是萧铁奴是无法完全代表汉部的,他只是折彦冲手底下的一个部将,甚至是一个在几年来与汉部中枢显得有些疏远的部将!而且萧铁奴不服从命令的形式也只是回避,并没有更为过激的行为。 如果是折彦冲和杨应麒敢不留情面地反抗阿骨打,那阿骨打可以马上宣布汉部背叛大金。但现在由萧铁奴站在这个风头浪尖上,会宁和津门之间便存在着几分转圜的余地。 “汉部如果公开背叛的话,那会怎么样呢?”完颜希尹忍不住说道。 “那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整个北国也将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他们除了跑到海上去,没有其它出路了!”宗望也是一个非凡的将才,但就算是他也不大清楚汉部此时在海外的地盘足够作为他们的后路了。折彦冲极力要保住辽南,为的已不仅仅是生存! 兵马已经越过了辽阳府,萧铁奴还是没有动静。难道他在安排什么陷阱? 阿骨打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太谨慎了,如果换了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也许早就领着千来个骑兵冲进去了。如今手下有三万五千骄兵悍将,为何反而会担心?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因为自己病了?还是因为汉部已经强大到足以让他这样谨慎了? “父皇,明日我们的前锋就能抵达辽口城下,是否从那里就开始进攻?”问的是宗弼。 “不!”阿骨打道:“我们的刀,要到津门再开始舔血。” “津门?那辽口怎么办?” “喝令辽口主帅出城,就地解除武装!” “如果他们拒绝呢?” “如果拒绝,那就是叛乱!”阿骨打并不只是一个莽撞的武夫,他懂得如何把名份用到极致:“如果他们敢反抗,那就从辽口开始拔刀,一步步推过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半岛有多大,挡得住我三万五千女真精兵的冲击!” 宗望道:“我军虽然无敌,但还是谨慎些好。反正我们的意图汉部早已知道,行军便不用着急,前军中军后军步步为营,步步推进,定要让他们找不到半点破绽才好!” 阿骨打颔首道:“小四的话,总是最称我心。”说到这里忽道:“应麒呢?没逃走吧?” “没,他这一路倒是老实得很。”离开燕岭之后,杨应麒便从宗翰的军营中被提了出来,转归宗望看管。小麒麟在宗望军中竟然半点没有被软禁的自觉,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极尽奢华,宗望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太过限制他。但宗望却不知道,杨应麒每天所点的菜式,其实都是在向外界传递一些消息!只是除了汉部特派的密子谁也无法解开杨应麒的暗号罢了。 “把他提出来!”阿骨打道:“明天就要到达辽口了……如果汉部敢动手,那明天就是他的死期。”说到这里阿骨打不禁有些唏嘘,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杀小麒麟的,毕竟这小子是这样乖巧,这样聪明!如果他是女真人,或者说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日已将沉,杨应麒踩着夕照入帐。虎座上,阿骨打的精神状态竟比在燕京时好得多。杨应麒看得出那不是装的,可他也不因此而对阿骨打的建康状态抱怀乐观,因为他怀疑这只是阿骨打的回光返照。 “国主。”杨应麒依礼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阿骨打开口,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阿骨打命人掀开大帐帷门,指着落日道:“看见没有,就快沉了!这烈日虽然高照,但还是要遵循天命!天要它沉下去,它就得沉下去!” 杨应麒知道阿骨打的意思,天比喻的正是阿骨打自己,而落日比喻的则是汉部。但杨应麒却并不顺着阿骨打的思路去想,而是叹道:“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没有今天的日落,哪有明天的日出?眼下我虽然还年轻,但想想小虎他们一天比一天高就觉得光阴荏苒,韶华难留。总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到时候天下将是他们的天下!” 他仿佛只是在感慨,但感慨的绝不是自己即将老去——其实那离他还远呢!他真正的意思是:那落日不是我们汉部,而是你阿骨打!等你落下去以后,天下便将是年轻人的天下!只是杨应麒终究不敢说得太白去触怒阿骨打,所以才换了个说法,用小虎崽们来替代自己,而用自己去替代阿骨打!但帐内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谁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阿骨打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到现在还不肯认输!” “认输?”杨应麒眨了眨眼道:“我不知道国主指的是什么,但我们从来就没有和国主争锋的意思——连争锋都没有,何来输赢?” 阿骨打冷笑道:“杨小七,你知道你最惹人讨厌的是什么么?” 杨应麒见阿骨打这样叫自己,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刺激他,躬身问道:“请国主点拨。” 但他越是这样,阿骨打就越是不悦:“你最令人厌烦的,就是口不对心!所以你不管怎么算尽机关,到头来也只能是彦冲的影子!” “我不是大哥的影子。”杨应麒道:“大哥是大哥,我是我。汉部是一个需要一群人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只需要一个人的地方!大哥是领袖,但他不是一切!他有他的光芒,但我也有我的神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国主,我们追求的,其实和你完全不同。不过我相信将来大多数女真人也都会认同我们的。” 阿骨打怒道:“住口!女真就是女真!谁会认同你们!” 杨应麒问道:“国主是怕女真变成汉人么?” 阿骨打闻言大笑道:“变成汉人?哈哈,哈哈!过不了多久,汉部就得全变成女真!不变成女真,就得变成死人!” 杨应麒却摇了摇头道:“十日之内,我们或许会败。但十年之内……” 阿骨打喝道:“十年之内又如何?” 杨应麒道:“十年之内,就不会再有胜败了。” “哦?” 杨应麒道:“到时候大家都变成一家人了,又何须什么胜败?” “一家人?” “嗯。”杨应麒道:“其实现在很多年轻的女真兄弟也都很适应汉部的语言、生活和习俗了,难道国主你没发现么?” 阿骨打的脸忍不住一阵扭曲,然而他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道:“明天这个时候,等我们踏上辽口的城墙,再一起看日落吧!” 千里之外的太行山。 开进这个地区以后,种彦崧按照军事会议议出来的策略,先在靠近灵丘山麓地区安营,派遣探子和侯骑把周围的地形、环境和盗贼形势摸了个清楚,然后步步为营,先吞掉最靠近他驻地的一部盗贼,占据了河北、河东、燕京、大同四路交界点的一处谷地,将从汉部带来的钱粮器械都搬了进去,站稳脚跟之后,才继续有步骤地对付流窜在四路边境上的盗贼。 种彦崧推进的速度其实显得有些缓慢,就算是以谨慎著称的曹广弼如果和他易地而处,进军也不至于如此迟钝。但对杨应麒来说只要他能站稳脚跟就好,慢点也没关系,所以种彦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做法倒也十分适应当前杨应麒的期望。再说眼下天下各大势力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来管他,这便让种彦崧拥有了最大的自由来处理这片山地的事情。 这段期间种彦崧也曾尝试着向童贯索要粮食军资,而如林翼所料,童贯及其下属果然一再推诿,如果不是林翼早有准备,忠武军就算不被盗贼打败,也非活活饿死不可!童贯致士以后,新来的宣抚对忠武军的态度也没什么两样。 “幸好听从了林兄的忠告!” 眼下燕云晋冀边界的建设已经开始进行,忠武军的正规军虽然只有一千人,但随军而来的农夫、工匠、和尚等却多达两千人,倚靠着有战略意义的山谷屯田放牧。贼窝盗窟被击破以后的降附人口也被打散了安排到各个据点进行生产——这些人逃入山林大多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能重新被纳入一个有吃有住又有名份的旗帜下,正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所以对身份的转变接受得很快。 忠武军这种且安抚且打击的策略很适合这片边界山地的政治形势,不但许多汉儿盗贼闻风归降,就连一些契丹和奚人也愿意接受他的统治。只几个月间,种彦崧所控制的地方便成为一片拥有六千人口的小军区。由于准备工作做得充足,所以短期之内工具农具都不缺,而太行山锻造屋开炉以后,可以预见将来忠武军的铁器不但不会匮乏,甚至可能因为盈余而成为商品。 忠武军就这样慢慢地成长着,这数百里山地的盗贼总体人数虽多,但没有形成一个巩固的联盟,因此轻易地便被种彦崧各个击破。直到自立为帝的萧干出现,才让种彦崧感受到压力。 原来当初萧干前往漠北去与辽主耶律延禧会合,耶律延禧怒他拥立耶律淳,就想杀了他。萧干得到消息后先一步逃走,沿途收罗奚族人马,竟然在流亡中就自立为神圣皇帝,国号大奚,改元天嗣。 “这些人,想做皇帝想疯了么?”如果杨应麒这时听说,多半会如此想。 但对北方胡人深怀恐惧的宋人却不这样认为。萧干的数千兵马从漠北南窜,竟然越过了混乱的燕云北界,企图进入河北地区,进犯汴梁! 消息传到汴梁,满座文臣都有些坐不住了,几天前还沉浸在“开边圣主、文武成德”幻梦中的赵佶竟然被这几千胡马吓得有些坐不住!甚至有文官上书干脆不要燕云了,赶紧把大军都退回白沟以南防守吧! 幸好大宋的边兵虽然疲弱,总算比朝中文臣要坚强些。这时已致士的童贯出于东山再起的目的,果断得移书责备燕京守臣王安中、常胜军首领郭药师等人,大义凛然地训斥他们不为朝廷出力!在这种内外交逼的情况下,王安中命郭药师出战,又忽然想到边地尚有种师道的孙子或者可用,也宣令种彦崧进兵。当下忠武军为左,常胜军为右,击破萧干这群乌合之众,常胜军得其财,忠武军抚其众,萧干率十数骑从战场逃脱,不久被部下所杀,献到燕京领赏。 这场其实甚小却被边臣夸为大捷的胜利为几方面都带来了好处:常胜军因为这次胜利而更为朝廷所重;童贯因为这次胜利而再次取得道君皇帝的欢心;忠武军则因为这次胜利而稍稍缓解了它在大宋军队体系中尴尬的地位。赵佶下令嘉奖,升了他的官,还写下“忠武之师”四个大字赐给他。又命他整饬军务,等宗翰交出大同府以后就准备进入西京路。 老实说,这次嘉奖对种彦崧来说虽然荣耀,但升了一级以后他仍然是大宋军事体系里面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将。不过林翼看到赵佶那笔极为漂亮的字以后却高兴得跳了起来,命巧匠把原来就很典雅的这幅嘉奖短幅装裱得富丽堂皇,又专门弄了一个厅堂供了起来,此后但凡有晋冀两路的大商人来,林翼便会引他们来这里叩拜,以表示忠武军乃是大有来历的军队!而这四个字在以后的日子里也长期成为忠武军支持下的商人进行平输转运的护身符。 林翼的这些举动种彦崧并不是很赞成,他觉得林翼把自己捧得有些太高了——现在晋北、冀西的人在林翼的宣传下几乎都要认为种彦崧是个名将了!但林翼现在是掌控忠武军经济的要员,两人也已积累了相当的互相信任,既然林翼认为这样做对忠武军有利,种彦崧便不十分反对。何况能蒙皇上亲笔赐与“忠武之师”四字,传到家里爷爷听了应该也会高兴吧。 想到这里种彦崧忽然省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己已经好久没给爷爷写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只是因为军务繁忙么?还是说他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担心爷爷不赞成他接掌这支由汉部过继给他的军队? 种彦崧没有继续想下去,似乎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现在既然想起,给爷爷的信还是要写的。当晚他就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很长的家书,诉说别来的种种事由。种家在西北军中人脉极广,在种福的料理下这封信很快就到了种师道手上,不久种师道便回信了。 种彦崧担心的事情——比如爷爷责备他太久没来信等事情——种师道在信中无一提及,反而自称如今已经致士,按规矩不当与闻军中要务,教育种彦崧:除非自己复职,否则此后不得私自将军情写入家书之中! 信的最后才是几句老人家的关怀话:“崧儿病愈,我心甚慰,而此番能为国家出力,蒙圣上亲笔嘉奖,亦为种氏添一殊荣。惟北国贼我难辨,行事之际,需得小心。” 之后便是一句祖父对孙儿的祝福以及种师道的落款。信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后面竟然还有一张纸,想必是种师道写完此信后又临时加上去的,上面只有聊聊几句话,是叮嘱种彦崧注意北国时事,若探得金国消息要即时报告朝廷。再下面则罗列了若干需要着重注意的问题,似乎是怕孙儿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其中列在第一项的便是:“金主与汉部,是否有隙?” 种彦崧看到这里已经吃了一惊,接下去再看:“云中金兵,兵力几何?是否有东调西调之事?” “闻金人已入阴山之南,与西夏接壤,其对夏人,是攻是守?是战是和?” “闻金主已病,须密切关心,若其发丧,赶紧报知朝廷。” “将继金主者,是其子耶?其弟耶?其将耶?性情如何?才能如何?德望如何?”等等。 竟然整整罗列了二十八个问题,没一个是种彦崧能回答的。这二十八个问题读完,种彦崧但觉汗水涔涔而下,心中暗叫惭愧:“这些事情,我之前竟然全没去想过!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啊!” 种彦崧因为少不更事而未留意到金国内部的种种变数,而醉生梦死的大宋朝廷竟然也对完颜部和汉部之间一触即发的生死之战毫不知情!反而是刚刚亡国的那些燕人士子、大辽旧将,在金主不同寻常的动态中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汉部和完颜部,只怕是要火拼了吧!”萧庆说。 耶律余睹没有答话,韩福奴抢着道:“那我们是否就此起事?” “不行!”萧庆说:“经过上次的事情,女真人对我们的防范已经严密了很多。而且这里有宗翰这个煞星坐镇,只怕我们未必能够成功!再说,现在完颜部和汉部之间毕竟还没完全撕破面皮,如果我们现在就揭竿而起,只怕阿骨打会先稳住汉部,转过头来全力解决我们——那时便大势去矣!” “那你的意思是……” “等!”萧庆道:“汉部的实力非同小可,这次阿骨打就算能平定辽南,只怕女真人也要元气大伤,到时候我们再起事,把握便大多了。” “但万一女真吞并了汉部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强大呢?” “如果这样,那我们便没办法了。”萧庆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现在怕的却不是这个——我最怕的,是他们打不起来。” “打不起来?那怎么会!女真人在中京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得连我们都瞒不住,总不会真是到辽南‘巡视’一番便回来了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按理是非打不可的了。可是……可是别忘了汉部还有那头把我们逼上绝路的小麒麟!我总觉得,他也许会做出一些让我们也吃惊的事情来。” 第一五二章 舟中议 关心北国军政的人并不止种师道一个,察觉到金汉起了争端的势力也并不止耶律余睹一方。比如平州城内,就存在着密切留意辽南动态的有心人! 出于集中兵力的考虑,阿骨打并没有分出女真骨干人马去督促东迁的燕民,而是采用以燕治燕的办法,让燕人官员部勒燕民东迁。阿骨打没有料错左企弓等汉儿官员的胆量——这些人在无刀无马的情况下确实不敢造反;但他高估了这些人忍受艰辛的耐力——只走了不到一百里路,平素养尊处优的燕人公卿们就受不了了!而这个时候,他们刚好到达平州。 左企弓与虞仲文、康公弼等商量道:“若过了这榆关我们可就回不了头了!关外苦寒,各位不是不知道!而且我们以后至之客民,去到那里必遭本地人排挤歧视,何时是个了期!” 虞仲文苦笑道:“我们也不是不知道离开燕土于我们大是不利,但大宋已把我们卖了,大金皇帝又勒令东迁,我们又哪里能够反抗?” 左企弓指着平州方向道:“不如我们便不过去了。” 虞仲文等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企弓道:“如今燕京诸州,除了平州以外都已经并入大宋。而这平州之重要,想来我不说各位也都知道——大宋朝廷更是望之如甘霖宝货!若我们能策得张觉也归宋,使平州成为大宋边镇、燕京东藩,那我们于大宋便是功臣,届时请旨回燕,料来大宋皇帝不会不允,再以计谋笼络燕京守臣,制约常胜军,则燕京又是我等之天下!” 虞仲文康公弼等均喜道:“不错!左公之言有理!” 只有韩昉拂袖道:“此谋万万不可!” 左企弓愕道:“为何不可?” 韩昉道:“燕云之战各位又不是没看明白!大宋绝非可以托付的朝廷!若大宋朝廷有胆量庇护我们,韩昉此时早在汴梁逍遥了,还哪里会南北播迁,受这无妄之苦?再说张觉之才也不足为大宋捍边!诸位此谋,以得罪恩仇必报之大金,托身软弱可欺之大宋,投靠志大才疏之张觉,将来怕没什么好下场。” 左企弓虞仲文等闻言无不变色。其实他们也觉得韩昉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这段路程走下来实在是受不了了。正如人口渴难受,虽然知眼前甘泉有毒也要喝下去——何况这甘泉还未必有毒呢!因此大部分人都倾向于左企弓的建议。 韩昉见众议不可扭转,只好叹道:“事已至此,昉也只有和诸公同进退了。” 当下由左企弓亲自起草,要韩昉去下书。韩昉道:“张觉究竟作何打算我等都不得而知,此次入城,韩昉的生死成败都难以预料,若诸公怜我,请驻足一夜,待我先去和妻儿相守一宵,以作永诀。” 众人都道应该。谁知道第二日左企弓派人去催韩昉时,才发现韩昉竟然携家逃了!原来韩昉从一开始就没有附议左企弓等的意思,只是怕反对得太过激烈会被他们谋害,这才虚与委蛇,表面上说回家诀别,其实是连夜离开大队逃跑! 左企弓等闻讯无不破口咒骂,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另外推选人进城下书。 那边韩昉携带妻小连夜逃窜,心道:“眼下局势,宋人已把我卖了一次,汴梁去不得了。否则大金皇帝一瞪眼,赵家官人还是会把我乖乖献上。但若回大金,道路又走不通!莫如去投汉部……”转念又想:“久闻汉部已是礼仪之邦,而且武力也甚是可观,只是它毕竟是大金的附庸。若我逃去汉部被金人知晓,下旨来拿,只怕他们也庇护不得我。但现在东、西、北三条路都被塞死,除了去塘沽也没其它办法了。”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南下:“先到了塘沽,再想办法。” 他曾奔南走北做使者,所以知道渤海沿岸常有走私商船出没,既然决定了先去塘沽,便望南而来,不久来到海边,循海岸线而向西南,一路走得十分艰辛。走到第三日上粮绝水断,举家哀嚎,甚至连韩昉也有些后悔了。忽然他儿子大叫道:“船!船!” 全家人闻言大喜,都跳了起来,忘记了饥饿疲累,向船帆所在的地方跑去。那果然是一艘走私商船,一些来自平州的走私商人正搬运货物上甲板,韩昉一家走近,打听得这船是去塘沽,便拿出些金银首饰来,希望能搭船跟去。 那船老大见他来得蹊跷,还在犹豫,船舱中有人探头出来,望见韩昉,跑了出来叫道:“韩大人!怎么是你!” 韩昉一怔,见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人笑道:“在下赵观,韩大人便忘了么?” 韩昉啊了一声道:“赵……赵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赵观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来,咱们先进舱里谈。”瞥眼看见他一家饥肠辘辘,吩咐下人拿些面食款待。 韩昉为何认得赵观?原来韩昉在北辽时主要负责对外事务,两次使宋都是他做主使,当初赵观被俘虏,因为其身份涉及外部势力,所以韩昉也成为主审官之一。后来曹广弼下书要求赎回赵观,北辽朝廷对这件事的意见分为两派,韩昉是极力赞成的人之一。 这时两人进了舱,赵观拿了糕点茶水让韩昉先填填肚子,一边道:“当初在燕京时,若无韩大人力争,我这条小命就算保住,只怕也得落得个残废。” 韩昉忙道:“那是萧妃他们不敢不卖折大将军的面子,与昉却无多大关系。”他是受过儒学训练的人,虽在落难期间,吃相仍十分斯文。 赵观道:“无论如何,韩大人总是为我说了话,免去了我许多皮肉之苦。这份情谊,赵某人永铭于心。只是韩大人不是随燕民东迁么?怎么一个人携家带口跑这里来了?” 韩昉知道赵观身份非比寻常,从他被俘后汉部拼着暴露意图也要把他赎回便可知道,心想:“这人的官品或不甚高,但多半是能直通汉部高层的人物!左企弓那件事情若是要卖,他正是一个最好的买家!”犹豫片刻后,便把左企弓等人要策反张觉、自己不肯附议的事情一一说了。 赵观大惊道:“竟然有这等事情!此事非同小可!若那左企弓干成了这事,北国又要大起事端了!” 韩昉道:“这个自然。”又问:“却不知赵大人来到这里,为的却又是什么事情?” 赵观笑道:“韩大人既然连左企弓谋反这等机密要事也跟在下说了,那我也就不隐瞒了。韩大人,其实我这次来,就是准备去找你的。只是你混在东迁燕民中我一时难以联络上,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巧了,巧了。” 韩昉奇道:“赵大人要找我?这是为何?” 赵观笑道:“赵观不是个能作主的人,要找韩大人的,自然是赵观背后的东家!” 韩昉一震道:“汉部?” “自然是汉部。”赵观道:“不过更确切点说,是七将军。韩大人,在燕京的时候,你和七将军有过私谈的,对吧?” 韩昉听了赵观的话心中惊骇:“那杨应麒身为阶下囚,竟然还能传出消息来!看来他的能耐比我料想的还要大得多!” 赵观仿佛看出韩昉在想什么,说道:“其实在燕京时,宗翰将军把七将军看管得并不严,所以那时候七将军的指示常能出来。现在就难多了。” 韩昉道:“昉也看得出宗翰将军和七将军交情非比一般。” 赵观哈哈笑道:“什么非比一般,其实也没韩大人想的那么好。不过宗翰将军不愿我们大将军被无故降罪罢了,所以连带着对七将军也就宽容几分了。” 韩昉心头剧震,心想:“原来完颜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赵观道:“这等机密,在下本来是不敢胡乱泄漏的,不过七将军有意要和韩大人交个朋友,所以在下才要和韩大人交一交底。” 韩昉听杨应麒要和他“交个朋友”,心头惊疑不已,一时却不敢接口,便听赵观道:“韩大人,你可知道国主眼下正在中京调兵遣将,准备对我汉部不利么?” 韩昉惊道:“有这种事?” 赵观愤然道:“我汉部多年来忠勇无双,不知为大金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国主现在也不知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要来对汉部不利!” 韩昉心道:“要对汉部不利想必不假,至于说是因为听信谗言,只怕没那么简单!”口中却道:“是,是。” 赵观又道:“大将军与国主有君臣之份,汉部与大金有宗属之情。但国主若无故降罪,我们却也不能逆来顺受!” 韩昉道:“那汉部是要……” 赵观道:“我们自然是要尽量容忍,同时希望都中有人能对国主晓以大义,早日回头!” 韩昉听到这里已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道:“那国主身边,可有这样的义臣在?” 赵观叹道:“没有。一些女真贵族艳羡我们辽南的财富,都恨不得纵马下辽南烧杀抢掠!而国主身边的那些汉臣更一个两个都是孬种!一见国主瞪眼就吓得跪下大叫奴才该死的孬种!我们如何能指望他们!” 韩昉问:“那眼前的事情,却该如何了?” 赵观道:“眼前这件大事何去何从,非赵观这等身份所能与闻,但大将军乃天下英雄,七将军智计无双。有他们两个在,汉部定能安然度过这个难关!”说到这里见韩昉都忘了吃糕喝茶,忙道:“看我,光顾着说我们汉部的事情,却把七将军的嘱托给忘了。” 韩昉便问:“七将军有什么嘱托?” 赵观说道:“七将军说,韩大人志趣与我汉部甚近,是个有大志的人物,可惜大宋竟把韩大人给出卖了,甚是令人惋惜。眼下韩大人看来是归不了宋了,却不知您是否准备去会宁,还是准备去西京?” 韩昉沉吟道:“会宁如何?西京又如何?” 赵观道:“去会宁,那便是到国主手下做事。之前国主尚未如何看重韩大人,但韩大人若不推却,七将军却能安排安排,网让国主知道韩大人的才能。若是去西京,便是到宗翰将军手下做事。宗翰将军虽不是国主亲子,但身为大金国相,位高权重,韩大人到了宗翰将军那里,想来也可做一番事业。” 韩昉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知道汉部是要“栽培”自己在金国内部做大官。只是这事十分危险,一个不小心就得抄家灭门!当下摇头道:“韩昉只是一介书生,惟望耕读传家足矣。七将军的美意,韩昉心领了。” 赵观竟然也不相强,也不失望,只是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只是可惜了韩大人的大才。” 韩昉听了这话大感不安,心想自己听了这么多秘闻,汉部能这样轻易放过自己?小心翼翼试探着问:“赵大人,您打算怎么处置下官?” 赵观奇道:“处置?” 韩昉沉吟片刻,心想事已至此,与其打哑谜,不如挑明了:“韩昉刚才听了许多不该听的话,如今却又谢绝了七将军的盛情,所以……” 赵观哈哈笑道:“韩大人,你把我们汉部看作什么了?拿着刀逼韩大人就范的蛮人?还是售恩图报的小人?好,既然韩大人挑明了,那我们也就挑明了说吧。七将军的意思,并不是要韩大人去干卧底之类的危险事宜,只是希望大金朝廷内部,多一个亲汉部的要员而已。若韩大人愿意与我们交个朋友,那么在适当的时候,说两句对汉部有利些的话便可——却不是要韩大人为我们刺探军情机密。除此之外,韩大人便与大金其他汉儿官员没有两样。如果哪天韩大人不乐与我汉部为友,那我们便好合好散,汉部绝不相强,更不会胁迫。”顿了顿又道:“会宁上下和我们汉部没有牵连的官员几乎一个也没有,所以韩大人不用担心与我们交往会有危险。再说韩大人又没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要奉公守法,也不用怕被人要挟。七将军的意思,就是这么简单,所以赵观一开始才会说是要和韩大人做朋友,而非其他。当然,韩大人若是有意避嫌,那我们也很理解。” 韩昉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的确没有把柄落在汉部手里,心中舒坦了许多,说道:“然则眼前之事……” 赵观问:“韩大人是说左企弓的事情么?” 韩昉道:“是。” 赵观道:“这事只怕瞒不住,我回塘沽后便发书告知津门,让津门诸公筹谋处理。” 韩昉道:“左企弓此际想必已经入城,但我料张觉无论反与不反,都要犹豫数日。再加上筹谋准备,又要迁延些许时候。由津门辗转传出消息,想来是来得及的。不过若由韩某人把消息直接传到大金皇帝处,或许作用更大。” 赵观问道:“作用?” 韩昉道:“张觉若反,国主必然会密切留意,汉部目前所受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张觉控制的平州是榆关所在,大宋得燕京而不得榆关,燕京有等于无——若得榆关,形势便大大不同。我想国主非重视不可。” 赵观听了韩昉这句话,不奇怪他的见解,而关注他的立场,过了一会问道:“韩大人,听你说这几句话,却是为我汉部着想。” 韩昉笑了笑道:“我与七将军本来就是朋友,也希望完颜部与汉部能和平相处,这样北国便少了许多杀戮,天下便多了几分安宁。” 赵观大喜道:“韩大人说得好!七将军也常说:但望我辈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却不是和韩大人刚才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韩昉听了这句“但望我辈有令天下太平之能耐”心中大震,忖道:“汉部之志,果然不小。只是不知器量究竟如何?待我且观望观望。”便道:“平州之事,宜速不宜迟,我想便去国主处告知,只是我孤身一人,只怕去不了中京。” 赵观道:“这个不难,赵观可令人暗中护送。”顿了顿道:“不过七将军曾说,韩大人与国主关系较疏,与宗翰将军关系较近,若有事情,与其直接奔国主,不如先行奔国相。不知这事是否也能如此行?” 韩昉沉吟半晌道:“七将军所言甚是!只是从这里到宗翰将军驻军所在隔着一个燕京城,只怕绕不过去。” 赵观笑道:“这个不难!从这里到居庸关本来就有一条走私商路在,这条路大队人马虽没法走,但几个人过去还是没问题的。韩大人休息休息,便可上路。至于韩大人的家属,待时势缓下来,赵观再安排去与韩大人团聚。若宗翰将军问起,便说途中失散。韩大人以为如何?” 韩昉点头称善。 当下韩昉扮成商人,在两个扮作商旅护卫的汉部精兵的护送下,穿过新仓、香河、怀柔、昌平,从小路偷过关隘,来到宗翰驻军所在的归化州,一路竟顺利得出奇。 宗翰听说韩昉来,心知有异,亲自召见,韩昉将左企弓等意图谋反的事情说了,宗翰惊道:“这些反复无常的小人!竟在这节骨眼上闹事!” 韩昉道:“左企弓作如此打算,只是不知张觉如何反应。这一路来韩昉还未听说张觉已反,不知国相可曾得到消息。” 宗翰道:“没有。”顿了顿道:“你马上持我信物前往中京,把事情原委禀告皇上,让皇上有个准备。张觉他不反最好,张觉若反,哼!那我们便再打一次硬仗!” 便派一队亲卫护送他走关外道路前往中京。临走前韩昉向宗翰乞求道:“此次昉为怕被左企弓等人谋害,仓惶逃离东迁大队,途中妻儿老小都失散了。若他们找到国相这里,还请国相收留安置。” 宗翰挥手道:“我会派人去寻访他们。你放心去吧。” 韩昉持了宗翰的文书信物,一路兼程,取道北安州,到大定府时阿骨打的大军已经南下。他又连夜驰入东京道,见到阿骨打的时候,辽口已成为一片火海。 第一五三章 空城计 鞍坡,有宗雄的坟墓在。 阿骨打并未去祭奠凭吊,他现在没有这份心思和时间。大军经过鞍坡,很快就抵达辽口城下。 辽口,是汉部最重要的军镇。汉部的行政中心和经济中心自然是在津门,但折彦冲却经常驻在辽口。这座城市人口不到十万,远不及津门,但对汉部来说,这座城市的地位绝不在津门之下!就连阿骨打等也都认为,只要攻陷了辽口,辽南便再没有能够阻挡女真铁骑的屏藩了。 “仗,一定会在辽口打起!”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杨应麒。如果把战火蔓延到津门的话,那汉部还没打就已经输了一半——因为在津门开战会对汉部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可是,杨应麒又很怕开打!汉部与完颜部之间一动了兵器,北国的烽烟从此就再没有停息的可能——直到其中一方被另一方打得趴下,或者双方两败俱伤由第三方渔翁得利! 然而,女真的大军已经开到城下,这仗,还怎么可能不打? “辽口的城墙到底筑成什么样子了?”杨应麒暗暗着急。他准备了许多的石料和水泥,辽口的地基也很好。由于辽口的定位与津门不同:津门自由而宽松,辽口却全城上下都很具备组织性,这座城市的市民色彩不如津门重,整座城市采用的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城内居民在秋冬两季都会被组织起来,配合辽口驻军进行一些军备活动。如果在津门发起同样的动员市民一定会怨声载道,但辽口人却都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只要萧铁奴发动全城人手,快的话几天之内就能把辽口的变成一座不是很大却硬得令人不敢小视的坚城!杨应麒希望,萧铁奴能展现出辽南的易守难攻以及汉部上下的抗战决心,来令阿骨打知难而退。 可是杨应麒也知道,辽口毕竟太小。要想震慑住阿骨打这样的人物,除非是辽口军民这样的精神面貌加上汴梁那样的城市规模:“但那是不可能的!” 汴梁的人口超过百万,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女真全族的人口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更何况,如果有汴梁这样的人口基数加上辽口这样的人口素质,以汉部的组织能力,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十万人以上的纯战斗军队和三十万人以上的后勤队伍以应付短期战争! 那样的话,萧铁奴还会不打么? “唉!想这些干什么!”杨应麒知道空想是没有意义的,眼下汉部没有汴梁,能依赖的只有这座几万人口的小城。 “如果是二哥的话,应该可以守得住。但六哥……” 萧铁奴从来就没有展现过防守方面的天赋,这让杨应麒有些担心,甚至对自己当初没有反对折彦冲起用萧铁奴产生了些许怀疑与懊悔。但现在他已经没法回到过去去改变这个既成的事实,只能选择相信萧铁奴。 “七将军!皇上召见。” 杨应麒忍不住有些黯然,阿骨打召见他能是什么好事!还不是要自己坐在他旁边看他怎么攻城!不过他此刻却不能不去。 如果说在中京道的时候杨还有一定的自由空间,那到东京道后,他的人身自由便被限制到极其低下的地步,连种去病都被隔离起来不大见得到他——可以说他现在被看管得比普通囚犯还要严密。 又是夕阳。 残余的日光下,阿骨打脸上带着些渴望。这是一个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枭雄所特有的神采——当面临一场他认为有价值的战争时!当然,如果此刻呆在辽口城内的是折彦冲,或许阿骨打还会更加兴奋,毕竟萧铁奴对他来说级别似乎还不够。 “一只小狼,敢来挡老虎的路!” 阿骨打嘴边带着一丝冷笑,杨应麒看见了也有些害怕,走近了叫道:“国主。” 阿骨打瞥了他一眼:“你在害怕?”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看破!杨应麒心中不禁一阵紧张,但很快就平复下来,坦然回答说:“是。” 阿骨打指着远处的城池说:“是不是怕我把这座城给屠了?” 听到屠字杨应麒心跳忍不住猛撞,他忽然想起从帐中出来后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竟然一直没有望过辽口一眼,这时顺着阿骨打的手望去,赫然发现辽口城一点变化都没有:依旧那么低矮、依旧那么单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在阿骨打跟前,杨应麒几乎就要跳了起来:“六哥!六哥!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快些增筑城防?为什么我留给你的东西都没用?就算辽口的军民再悍勇,但靠着这样的城池,怎么挡得住完颜部的大军?” 不但如此,城墙上也看不见攻城器械和卫兵,城内也未曾传来任何声音,似乎在夕阳下与女真大军对峙的,就是一座空城! 大军集结完毕以后,宗望领着一部精兵已经冲了上去,没有战斗,没有抵抗,女真的兵马轻而易举地就撞开了城门!看到城门被撞破时杨应麒呆住了,而周围的一些完颜部年轻兵将则欢呼起来! “难道……”杨应麒喃喃自语:“难道城内没人?” 在年轻小将们的欢呼声中,阿骨打的脸色却转归凝重。 宗望攻破城门后并没有马上进城,而是派了一队骑兵进取探视,过了好一会才派宗弼快马来报说:“空城!空城!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杨应麒完全怔住了,而阿骨打的脸色则更加阴沉。一个汉臣上前贺道:“皇上天威所及,乱臣贼子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真是……”还没说完,便给阿骨打一脚踢了个跟头,跌得头破血流,其他人看见,哪里还敢说话? 弃城而逃,那怎么可能?虽然这几年来面对女真骑兵“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的战例至少有十几次,但阿骨打却绝不信汉部也会如此软弱——无论统兵的是萧铁奴,还是折彦冲! “一定有什么诡计!”宗弼大声道:“以往那些弃城而逃的契丹人,逃走时常常把全城搞得一团糟,但现在辽口城内,除了军马器械搬运一空外,民居什么的都整整齐齐的!就像那些人忽然消失了一般。诡计!这一定是什么诡计!”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反而放了下来,他并不是很清楚萧铁奴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知道六哥一定另有打算——也许是一个连他杨应麒也想不通的计谋! 听完宗弼的话,阿骨打闭上了眼睛!从中京起兵以来他一直都成竹在胸,汉部无论是从辽口就开始抵抗还是到津门才开始抵抗他都有应对之策,但现在,他原先想好的算盘全落空了!他积蓄了多少能量、多少决心才砍出的这一刀,本以为要么砍中对方的脖子,要么砍中对方的兵器,谁知道却一刀劈了个空!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虚幻感让阿骨打忽然感到疲倦——没错,是疲倦!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很虚弱了,只是靠着最后一股冲劲,鼓起生命的余力要把大金往前推,希望就此把汉部的祸患消灭在自己死去之前!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测! “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阿骨打目视杨应麒,冷冷问道。 “我也不知道。”杨应麒恭恭敬敬地说。其实他已经看出阿骨打平静底下的烦躁了,这让他万分高兴!无论萧铁奴的计策是什么,光是能一出手就令阿骨打的信心出现破绽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六哥,大哥果然没看错你! 杨应麒心中这么想,口中却说道:“国主你也知道,我从来只管钱,不管兵。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其实汉部从来不敢违抗您的意思,只是这次国主您带了这么多兵马来,六哥他吓了一跳,既不敢留在这里,怕给国主你骂;当然更不敢大逆不道地把国主拒之门外。所以就选择了这样一个很无奈的做法。” 胡扯!阿骨打差点就骂了出来。你们不敢大逆不道?说出来鬼才信!但他这次竟然没有出口厉责。 看到阿骨打神色不善,杨应麒又小心翼翼地说:“国主南巡,这对辽南来说乃是百年难逢的盛事!六哥得大哥委任暂领辽口军政,本该亲自出城来迎接才是,现在这样做实在是荒唐!实在是胡闹!国主!等咱们见了大哥,一定要大哥重重罚他!要让他萧铁奴知道:他只是汉部一介偏将,不应该背着大哥胡作非为!” 阿骨打的眼睛就像刀一样直逼杨应麒:“你的意思是说辽口的事情,彦冲一点都不知情了?” “当然不知情!大哥对国主忠心耿耿,哪里会在国主南巡之际做出这样煞风景的事情!”杨应麒的脸上很诚恳,诚恳得太过份,过份得不介意阿骨打看出他在演戏! 周围的汉官看到阿骨打越来越阴冷的眼神无不为杨应麒暗中捏了一把汗!这个七将军怎么这样大胆!在这种时候还敢这样跟皇上扯皮条! 他们却不知道杨应麒忽然大起胆子来,是因为汉部已在第一个回合中占了上风! 就在这时,又有两个骑士走近——他们来得很慢,先前一个人手上还托着一个木盘一样的东西,似乎是怕晃动了手中的东西所以不敢疾急驰。他们走近前来,杨应麒才看清那是一盘象棋,似乎还是未曾下完的一个棋局! “启禀皇上,城楼上发现了这样一个东西,二太子说可能与此次战事有些关系,命我等呈上来给皇上过目。” 阿骨打喝道:“拿上来!” 棋盘近前,杨应麒才看清那是一个才走了几步的棋局,局势有些怪异:红子失了双车,黑子失了双马,而其它棋子却多未动! “难道……”杨应麒心中掠过一丝惊骇:“六哥打算……” “这是什么东西!”阿骨打问那些汉官。 “启禀皇上,这是象棋。” 象棋?阿骨打隐约记得会宁也有人在弄这个东西,也是汉人传进来的无聊东西!不过他自己却从来不碰。他此刻也没心思来心情理会这象棋的规矩,只是问:“这棋局可有什么古怪没有?” 几个汉官看了一下,其中一个小心地说:“这棋局,显然刚刚开始。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阿骨打问:“有什么奇怪?” 那汉官说:“看这棋局,是红方直接移动了车吃了黑方的马,然后马上被黑方的车给扑杀了。红方这人显然不会下棋。” 阿骨打问:“为什么?” 那汉官说道:“车比马好用,就算是一上来就换子,这样做也太吃亏了。” 阿骨打皱了皱眉头问:“换子?” 杨应麒知道阿骨打不会下棋,但能这样在一句话里迅速捕捉到最关键的词眼,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那汉官又道:“这种走法,简直就是拿车去换马嘛。所以就叫换子。本来……” 他还没说完就被阿骨打打断:“换子,是不是就是让敌我双方的棋子同归于尽?” “是。”那汉官说:“本来换子这种走法也经常有的,不过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动和棋子少的一方换,很少像现在这样……” 阿骨打忽然吼道:“你说什么!” 那汉官吓得两腿发颤:“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主子既然发怒,那肯定是有什么不对劲!既然事情有不对劲,那错的肯定是奴才! 阿骨打喝道:“把你刚才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那汉官颤声道:“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动去和棋子少的……一方……换……”忽然看见阿骨打眼中精光暴闪,吓得伏在地上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阿骨打目视杨应麒道:“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杨应麒见阿骨打神色不善,怕他发狂,连忙道:“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国主你知道,我见不得死人的,就算是见到和我没关系的人死了也要伤感半天。但六哥……他是个疯子!疯子!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干什么……” “换子……换子……”阿骨打冷笑道:“你汉部的棋子比我多么?” 杨应麒垂头道:“汉部的棋子,也都是国主的棋子啊。不过……” 阿骨打厉声道:“不过什么!” “不过说到汉部的人,确实不少。”杨应麒道:“眼下汉部兵民比例远比女真为低,所以辽南的人口其实是不少的。不过,那也未必就多过大金其它地方多少。但是,汉部的人,大多来自大宋。”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 杨应麒道:“汉部的人来自大宋,而大宋的人口,估计有五千万到一万万,所以……”说到这里他鼓起了勇气:“所以只要天底下的宋人能认同汉部,那么可以说,汉部的人,是死不绝的!” 阿骨打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这局棋的含意他已经完全明白,可是一万万这个数字实在太也吓人。如果是第一次听说,那他也许会怀疑这个数字的真假,但这个数字他其实以前听过不少人说过。只是当时没将之和汉部的事情联系起来而已! 忽然之间,他有些明白折彦冲和杨应麒为什么要坚持汉统了!因为他们知道汉民族人口的可怕力量!他们要依靠这股力量! “一万万……换子……” 他心里低语着。如果汉部真的能狠下决心,用同归于尽的打法拼一个算一个,那大金有多少人马可以跟汉部“换子”呢?眼下这三万精兵冲进辽南,将这个半岛烧成一片焦土应该没问题。可问题是,毁了汉部以后,这三万精兵还能剩下多少呢? 汉部死了一百万人,背后还有九千九百万大宋的人口等着他们去吸纳;女真死了一百万人,世上还有女真么? 换子……这真是只有疯子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而萧铁奴,连阿骨打也不怀疑他是一个疯子! 第一五四章 蒙古谣 阿骨打始终没有把大军开进辽口去,因为怕里面有陷阱。 斜也建议留兵三千驻守,但阿骨打想了想却否定了这个建议,而是放了一把火把要把辽口烧为平地! 望着那冲天烟火,杨应麒的心在滴血!数年之功,百万之费,就这样一把火完了!而那些消失了的辽口兵民却还是没有出现,萧铁奴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他的心真的是铁打的么?这样一座辽口城他也说丢就丢,那天下还有什么他是不忍心舍弃的? 忽然杨应麒想到了津门,想到了如果津门也落得辽口这般下场……“不!”杨应麒的心颤了两颤,害怕起来:“他一定干得出来的,为了达到目的,他一定干得出来的!” 他原本也以为萧铁奴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威吓,但现在这种看法已经动摇了!“六哥,难道你真想用我们这些年来积下的老本和女真拼个两败俱伤么?” 连杨应麒都这样担心,阿骨打就更不用说了! 女真大军第二日继续启程,一路仍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原来为了开通商路,从辽口到津门之间修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这条商道是从沿海的平陆上向南延伸,东边不远就是大海,西边则是辽东半岛的腹地。大道的两旁种满了树木——有一些是这几年才补种的,而更多的是开路时就有意保留了的参天古树! 从辽口到津门之间表面上看没有任何能阻拦金兵马蹄的关隘,但女真人离开辽口后却走得心里发毛:大道两旁看似宁静的树林里处处暗藏杀机!路很顺,但大军却走得并不快!阿骨打甚至动了这样的心思:停下来,把两旁的树木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再步步为营向津门逼去。但如果真的这样做,行军的速度会变得更慢!牵绊着他们脚步的不是看得见的偷袭与埋伏,而是看不见的心理阴影——辽口的那场大火,金军其实没占多少便宜,因为萧铁奴眉头也不皱一下就任他们烧辽口的那种绝决给他们留下的震慑比十万大军万箭齐发还要利害! “看!船!大海船!” 这条商道的一些地方是可以望见大海的,阿骨打登高远眺,果然看见海面上游弋着几艘大船!他从来就没有到过海边,以前见过杨应麒在会宁督造的楼船以为已经够大了,此刻看见海面上那庞然大物才知道自己错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船! 那船似乎故意开近了些,一些眼尖的金兵惊呼道:“马!船上居然有马在跑!” 阿骨打心中一凛,那船却已经开得远了些,但仍然在金人的视线内徘徊不去! “这船就像一座能动的寨子!”士兵中不知谁说。 阿骨打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时全军已经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而阿骨打的信心也沉到了有生以来的最低点。这海船是一种弓马无法对付的武器,一到海边,就是再强劲的骑兵也无用武之地! 忽然,他有些明白萧铁奴是怎么把辽口搬空的了——他一定也是用了这种船!跟着阿骨打想到了津门!既然萧铁奴能把辽口搬空,那也一定能把津门搬空!原来津门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没有退路啊! 如果到了津门才发现眼前是一座空城,那他的第二刀也将落了个空,而这个时候如果萧铁奴的人马从辽口那边登陆……阿骨打还没出口,宗望已经低声说了出来:“我们把辽口烧了以后没有留重兵把守,万一折彦冲在我们走了以后从辽口登陆,扼守半岛出路,那便是关门打……打虎之势!”他本来要说打狗,但话到嘴边却换了一个虎字。 阿骨打点了点头,斜也道:“既然如此,待我分兵把守辽口。” 宗望道:“兵力分散,也不是上策。我估计汉部兵马至少有一万到两万人!他们既然有这等海上来回的大船,便多了一条我们走不了也看不见的快路!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少,却怕折彦冲会集中兵力攻打辽口;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多,又怕折彦冲会在津门与我们决战!” 斜也道:“进也不行,退也不行,总不能就在这路上呆着吧!” 宗望道:“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进或者退,而是我们不知道折彦冲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从看到海船开始就不再把萧铁奴作为假想对手,而是直接定为折彦冲——显然他已经认定要实施这么大的策略非是折彦冲在背后主持不可! 辽口到津门之间不过短短二百里,但在这种情况下却让金国首脑感到可望不可及。阿骨打纵横北国三千里,但在这三百里不到的辽东半岛上却觉得举步维艰! “难道我真的老了么?”这个念头才在心中闪过,随即被迅速压下!他不肯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实际上,阿骨打最大的敌人也许并不是折彦冲,不是杨应麒,不是萧铁奴,而是任何人也无法避免的衰老与死亡! 进行过高强度脑力活动的人都知道,决策其实也是一件很需要体力的事情!一个人体力不济的时候,大脑通常便没法保持最大限度的清明,而一个人一旦发现自己的大脑处于非清明状态,便会对自己所决定的事情产生犹豫! “难道……平灭汉部的时机还没到么?”阿骨打动摇了。其实他也知道在当前的形势下进攻汉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宗翰曾提过更为牢靠的建议,阿骨打自己也认为那个建议可以把汉部逼上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是要执行那个计策需要时间!而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忽然想起了国相撒改临终前的咛咛叮嘱:“汉部之事,一定要小心,小心。皇上,我是看不见了,但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解决,不要将这么难办的事情留给子孙……” 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如果自己的健康状况可以维持多三年——不!只需要一年,就一定可以把汉部的问题彻底解决!可是现在,现在没选择了! “干吧!”他几乎就想下令,可就在这时,韩昉来了。与韩昉同时到达的,是平州张觉谋反附宋的消息! 大金的兵马终于完全停住了脚步。 “终于来了。”杨应麒舒了一口气。一直不受他左右的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什么!张觉!”阿骨打几乎是咆哮了起来!这个张觉,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造反呢!如果是在两个月前,或者是在半年之后,便是十个张觉造反阿骨打也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忽然,阿骨打想起了另一个人:耶律余睹!那个掌握着契丹遗民部分人心的名将!见到张觉造反,他会不会响应呢?除了耶律余睹之外,还有其它许许多多被阿骨打征服了膝盖却还没有被征服了心灵的部族!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此时会宁颇为空虚,而宗翰手底下的女真直系兵将也不多。如果东方各部相继造反,一旦宗翰弹压不住,那辛辛苦苦打下的中京、西京就是在一夕之间丢得干干净净也不奇怪!而北国民族一旦在战场上大败过一次,之后的失败经常就会源源而至——不管它之前有过多么煊赫的战绩!草原上、山林里,有多少部族在窥伺着大辽遗留下来的这块肥肉呢! “父皇!这件事情,只怕要慎重些了!”说话的是宗望,他对汉部一直持强硬立场,惟有在这次上显得稳重,但他也知道病重中的阿骨打的心意,所以一直没有强烈反对。而且他之前也认为集结女真精锐,顺利铲平汉部的机会至少有八成以上。但辽口的事情发生以后他的这种信心动摇了,现在在他心里已经认为双方在半岛决战,胜负只有五五之数!如果是这样,那这场仗就不值得打了! 阿骨打还是不肯就此罢手。现在几乎集结了女真绝大部分的骄兵悍将,连汉部的辽口城也烧了,难道他们还能后退么?不!没有退路了! 就在他要拒绝的时候,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草原上的蒙古部,在一个叫合不勒的首领的带领下打败了从斡难到土兀喇河一带的各个部族,建立起一个相对统一的草原联盟,如今连临潢府一带竟也出现了蒙古人的兵马! “什么!” 如果说张觉的造反只是让阿骨打感到愤怒,那蒙古东侵这个消息就是令他感到忧惧了!作为大鲜卑山东西两边的两大蛮族,阿骨打深知他这些草原邻居的可怕!张觉造反,那是一个巴掌就能摆平的事情!但如果让蒙古统一了草原各部,代辽而兴,那就难以压制了!想到这里阿骨打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似乎要吐出什么东西,但吐了几次没吐出来,他的人却晃了几晃,摔倒在地。 “好酒,好酒……”萧铁奴叫了两声,忽然哇的吐个干净!他晕船。 欧阳适笑道:“你还是上岸吧。”他的船队停在辽河入海口不远处的几个小岛间,辽口的几万军民都藏在岛上,但萧铁奴明明晕船,却偏偏要呆在欧阳适的座船上喝酒! “我就是怕这船,所以才要呆着!”萧铁奴说着又往嘴里灌酒:“我就不信我赢不了我自己!” 欧阳适笑道:“你要怎么样,随你便!咦,你看,老三!” 不远处的小岛上,杨开远望着辽口的冲天烈焰呆呆出神。部署所有军民撤出辽口是由他亲自组织的,这次完美的人员转移行动本身就是一件杰作!但身为总指挥的杨开远这时却一定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看老三的样子,似乎想哭。”欧阳适说:“当初你下令撤离的时候,他大概没想到国主会把辽口给烧了吧。” “他没想到,我却想到了!”萧铁奴冷笑。 “你想到了?那你还能决定得这样毫不犹豫?” “别说辽口,就算是津门——”萧铁奴往南边一指:“我也不会犹豫!” 欧阳适听了笑道:“这话可别让老七他们听见,要不小心他找你拼命!” 萧铁奴嘻嘻笑道:“我要的就是胜利!只要能赢得了阿骨打,其它事情都可以放在一边!” “包括津门?” “包括整个辽南!”萧铁奴说,他心中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甚至整个汉部!” 欧阳适心头一震道:“要是国主不理会蒙古东侵的谣言、不理会张觉造反的消息,也不理会我们展现的随时会切断他后路的威胁,还是把军队开到津门去,那怎么办?” 萧铁奴冷笑道:“那就让他把津门也付之一炬!然后我们把大本营转移到塘沽去!当然,在此之前要让完颜部至少多五千个寡妇!让女真死上一万个男人!到那时,就算蒙古东侵的消息是假的,室韦、渤海、奚族、契丹也非起来造反不可!甚至那些胆小的高丽人也会来占占便宜!咱们再怂恿大宋攻击西京,到时候看他怎么顶!” 欧阳适听到这里点头道:“这样的解决倒也不错,不过辽南百里沃野就此成为焦炭,未免可惜。唉,流求现在也算开发得不错了,但要和辽南一比仍然远远不如!辽口一开始就有准备用来打仗的,所以我们留在辽口搬不动的家当其实不多。但津门就不同了。如果津门被毁,我们汉部至少得倒退十年!” 萧铁奴奇道:“怎么是十年?我们汉部从开始营建辽南到现在也没十年!重新起步,需要的时间反而更长么?” “只怕要。这主要是时势不同所致。”欧阳适叹道:“别忘了我们当初营建辽南的时候,北面是作为我们靠山的大金,白山黑水的资源任我们取。东面是臣服了大金的高丽,西面是正要巴结大金的大宋,所以我们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但要是这次津门毁了,那时我们和完颜部的关系就非破裂不可!从津门到黄龙府只怕时时都会成为战场,而大宋、高丽的态度也难说得很。可以说这次这仗要是真打起来,汉部和完颜部只能是两败俱伤!” 萧铁奴道:“这番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像老七的口气!” 欧阳适笑道:“当然是老七的口气!这话本来就是他说的。” “怪不得!”萧铁奴笑道:“所以这次的这件事情不能由他来主持——他对辽南爱惜得太过份,这也不舍得放手,那也不舍得放手,简直把辽南当成他儿子了!就算他再通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也万万下不了决心冒险的!而面对阿骨打这样的人,你只要有一丝的犹豫,马上就会被他看出破绽!” 欧阳适道:“所以老大才会选择了你来干这件事!” 萧铁奴听得洋洋得意,笑道:“老大知道选我,那是他的眼光!” 第一五五章 榻前嘱 大宋宣和五年,金天辅七年,秋。 张觉在这个时候造反,对大金来说不啻是一支来得太过不巧的暗箭!比张觉造反还严重的,是蒙古人的东侵——虽然仅仅是通过临潢府官员传来的信息加上大鲜卑山一带出现了可疑的人马,但这仍令女真的头脑人物感到不安。不过眼下又出现了另一件比蒙古东侵更严重的变故——阿骨打的身体垮了! 这个绝世枭雄本来就是在苦苦支撑,但现在终于倒下了!他倒下后军中高层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盖住消息,继续攻打津门,另一派则主张暂时北归,安抚汉部,等完颜部的事情稳定下来再做打算! 宗望心里好生矛盾!他知道这次攻伐汉部是女真人下来壮士断臂的决心才发起的,一旦中途而废,女真未必有再来一次的勇气!但是眼前变幻莫测的局势又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迷惘甚至忧惧!对汉部一战,全胜只怕已经不可能了,从目前的形势看两败俱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他宗望能争取的也仅仅是让完颜部的损失降到最小,将对汉部的打击提到最大而已。但即使是这样,打败汉部之后女真人仍然要面对更为严峻的考验!外部的蒙古,残余的契丹,还有内部不稳的人心!甚至那软脚的大宋在得了张觉之后也可能会来分一杯羹!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大金还能四面出击保持不败么? 进,还是退——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特别考虑到完颜部刚刚把辽口焚毁,让双方结下了难以解开的深仇。 “我们还能回头么?”当宗望这么想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班师的打算,只是怕没法善后。毕竟这次“南巡”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打压汉部而打压汉部,而是为了女真有更好的未来。如果打下了辽南反而让女真陷入更加恶化的局势当中,那继续冒险向南推进便丧失了战略意义! “等等!”宗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杨应麒还留在我们军中!他本来不需要来的!为什么却来了?” 如果汉部从一开始就打算完全决裂,那杨应麒根本就不用来!甚是说不能来!既然杨应麒来了,那就表示汉部希望这件事情能善了! 接着宗望又想到了这次汉部的布置:出面和金军对抗的,不是能完全代表汉部的折彦冲,而是作为偏将的萧铁奴!直到现在为止,折彦冲都没有出面公开号召汉部对抗女真,杨应麒在与阿骨打对答的时候也仍然恭敬地抱怀臣子的礼节,甚至萧铁奴也一直在回避女真大军,双方到现在还没有发生一起直接冲突,那就是说双方还留下了一点和好的余地。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的?” 宗望忽然感到有些恐怖:张觉谋反,据说是有汉人官员在捣鬼,而汉部就是汉人!蒙古东侵又让宗望想起汉部和蒙古是有交情的,折彦冲大婚的时候蒙古还曾派人来贺呢!还有大金境内的契丹人,那个耶律余睹,和汉部之间的关系只怕也有些扯不清楚!宗望忽然发现汉部的力量也许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甚至就想不顾一切挥军南下,和汉部拼完算了! 但他毕竟还是没有到达丧心病狂的地步,和阿骨打体力支持不了大脑的高速运转不同,宗望却正处于盛年,他还能压制住内心不理智的一面! “这次‘南巡’,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好选择!”宗望想。确实,如果从准备上来讲,这次确实发动得太过仓促了!尽管平汉之心阿骨打早就有了,但真正全力准备也是在吞并大辽西京以后。而宗望一开始之所以赞成这次行动,主要也是考虑到阿骨打的病情!宗望忽地又想起了当初宗翰的另一个建议,心道:“如果现在再回头,粘罕的那条计谋还行得通么?” 想到了宗翰,宗望心中又浮现出另外一个问题:阿骨打死后金国的权力分配!虽然“南巡”之前阿骨打在中京已经作了交代,但如果他的嫡系在辽南打得损兵折将,那战后形势也将对他这一房大大不利。 “如果父皇能撑到打完胜仗回去,那情况或许还好些,但现在……” 阿骨打有统合女真各部各房的绝对权威与能力,所以他才能站在全女真的立场上决断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继承人也可以这样。宗望可以听从阿骨打的嘱咐拥护吴乞买上位,但那也不妨碍他要为自己这一房作私下的考虑。 宗望估量了很久,觉得女真与汉部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汉部至今还不敢公开和完颜部决裂,因为汉部的军事力量毕竟还有所不如! “五叔。”宗望说:“先回去吧。” “回去?” “对,班师,回黄龙府。” “那汉部这边怎么办?” 宗望淡淡道:“父皇身体忽然不适,这次南巡,便先取消了。” “南巡?”斜也瞪着眼睛,他也是一员大将,但此刻脑筋却转得不如宗望快,过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要安抚折彦冲么?” “不错!”宗望道:“如今父皇忽然病倒,我们的士气大受打击!现在就下津门恐怕没有胜算。不如先班师,另做打算!” 斜也道:“我怕的是班师之后,二哥他……他挨不到下次南征啊!” “万一父皇不在了,还有四叔在!”宗望断然道:“虽然父皇是女真最重要的顶梁柱,但女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倒下便倒下的!” 大金的军马终于往回走了,他们这一动,不知有多少暗中窥伺着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军才抵鞍坡,杨朴就到了!他是奉了“病榻中的大将军”的令旨,来问“国主南巡车驾为何迟迟不到”?因为“津门军民早已准备了迎接的盛典,翘首以望国主天威”呢! 宗望不喜欢废话,冷冷道:“彦冲的病还没好么?” 杨朴答道:“已有起色,汉部的医官说国主到津门时大将军应该可以起身迎候,谁知道却出了这事!” 宗望脸颊的肌肉抽了两抽!虽然阿骨打病根早萌,但这次忽然倒下从直接原因来讲可以说是被汉部逼出来的!但他终究也是器量甚宏之人,话到口边就成了淡淡的一句话:“那也是大家都想不到的事情!” 杨朴道:“无论如何,大皇后、大将军、虎公主都会在津门遥祝国主早日安康。” “好了!”宗望摆了摆手道:“这次车驾到了辽口,城中居民竟无一人出迎,我问你,是怎么回事!” 杨朴大感惶恐道:“竟有此事!”听宗望哼了一声,杨朴道:“朴之回津门后定然如实禀告大将军,若六将军说不出个理由来,大将军定会重重处罚他!” 宗望道:“父皇因见辽口无人出迎,一时怒起,把辽口一把火给烧了。这件事情,说来可有些对不起你们汉部了。” 杨朴听他提起此事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勉强克制了笑道:“小小一座城池,烧了便烧了,等火熄了重建便是。”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回去告诉彦冲,这次我父皇到津门去本来是要给他加官进爵,可惜南巡中途而断,这事看来要押后一些了。” 杨朴满脸大喜状道:“国主隆恩,天高海深!朴之位卑,不敢代大将军辞让,惟有代大将军谢恩了。” 宗望点了点头道:“很好。告诉彦冲,好好整治兵马,等他病好了,我大金有一番大事业要交给他做。” 杨朴愕然问:“什么大事业?” 宗望哈哈大笑道:“挥军南下,平定大宋!这件大事业,除了折驸马还有谁担得起!哈哈哈哈哈……” 杨朴只听到一半便脸色大变,宗望却已挥手道:“行了!回去吧!伐宋之事,别忘了告诉彦冲!” 杨朴几乎是无意识地行礼告退,等到出得帐来,才蓦然省起:“糟糕!我怎么把接回七将军的事情给忘了?”但这时已经出来,再要进去,已是不妥。 东京道,辽阳府。 到达辽阳府时,虽然金军的总体秩序还能保持完好,但内部的一些脉络其实有些忙乱。阿骨打的病吸引了金军高层大部分的注意力,而吴乞买等要人的来临也让辽阳凭添了许多疑忌——在这种易代的重要时刻,纵然之前已有安排,但新老领导人的交替终究可能会产生难言的变数。 所以,在阿骨打病逝的那个晚上,宁静的夜光下其实暗藏着种种骚动的情绪,还被拘押着的杨应麒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情绪!宗望已经整整两天没来视察他了,门外的士兵情绪也有些不对路,大家似乎都在观望一些比看管杨应麒更重要的事情。 “看来,国主快了。”月光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投射进来,让杨应麒忽然起了某种幽思。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张开了口,唱起了他不曾学过的歌来。 而就在杨应麒开口之前的不久,身子沉重的阿骨打终于等到了吴乞买的到来。病榻前,只有吴乞买、斜也、宗干、宗望等寥寥数人。 月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像照拂杨应麒一样照拂着阿骨打。刚刚醒转的阿骨打,只有眼神还算清澈,其它的身体机能却都已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榻前众人都知道:他的大限快到了。 “四弟,我死以后,你便是都勃极烈。” 在这片刻,他用的不是皇帝这个从汉人那里学来的衔头,而是遵从了女真的政治传统。 吴乞买知道在这关头,推辞已属无聊,在榻前磕头道:“定不负皇兄重托!” “斡本,小四。”阿骨打对宗干宗望说:“好好辅佐你们四叔,女真人自己要一条心,才能对付外人。” 宗干和宗望一起跪下道:“是!” “五弟……”接下来的话,却是要对斜也等兄弟说了:“粘罕、小四他们小一辈的虽然出息,但女真的天下,还要靠你们帮忙撑着!” 斜也等均誓道:“不敢有负皇兄重托!” 阿骨打常常叹了口气道:“张觉,蒙古,这些都交给你们自己解决吧。但折彦冲……” 吴乞买道:“皇兄放心,有我在一日,绝不容他猖狂!” “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阿骨打眼皮垂了垂说:“只是国相逝世时曾千万叮咛于我,要我莫把这件大难事留给子孙!所以这次,我才这么着急。但到最后,还是撑不到看见津门的灰烬!如今汉部还不敢公开背叛我们,甚至辽口被我烧了也不敢出头,这说明他们怕我们!只要他们对我们还心存畏惧,粘罕的计策便大有可为!这件事情,四弟你要记在心头!” 吴乞买道:“是!” 阿骨打一口气交代了这么话,大感疲倦,但他却不肯闭上眼睛——他现在的状态,一旦闭上眼睛也许就再也睁不开了! 忽然,窗外有歌声传来,歌是胡调,唱的却是汉词,阿骨打等人都不知他在唱什么。歌声并不悦耳,但在静静的夜色中顺风传播,飘得甚远。 “是杨应麒。”宗望听出了音调,低声说。 阿骨打呆呆听了一会,问道:“他在唱什么?” 宗望想了想,出门把等候在外边的完颜希尹叫了进来,让他解歌。完颜希尹仔细聆听,听那歌声唱道:“……溪水连天霜草平,野驰寻水矶中鸣,陇头风急雁不下,沙场苦战多流星,可怜万国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词尚未了,但接下去的完颜希尹便听不大懂了,当下把听懂了的歌词大意跟阿骨打说了,阿骨打听完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又听那歌声唱道:“八月木阴薄,十叶三堕枝,人生过五十,亦已同此时,朝出东郭门,嘉树鬰参差,暮出西郭门,原草已离皮,南邻好台榭,北邻好歌吹,荣华忽消歇,四顾令人悲,生死荣辱乃常期,但耻没世无人知!” 阿骨打听了完颜希尹的翻译,哈哈笑道:“但耻没世无人知,这句还算不错。” 忽听歌声一转,转为宋调,唱的却是胡语,那词又是唐词。此唱回环三转,听得阿骨打竟支起身来。因是胡语,所以也不需要完颜希尹翻译。那词却也甚短,道的是:“前不见古人兮,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歌声歇,阿骨打尤在梦幻之中。 过了好久,阿骨打忽然道:“去!把应麒给我唤来!” 宗望就要出门,忽有呼喝厮杀之声,宗望大惊,忙吩咐严加守卫,这才提刀朝乱处奔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不好!应麒被人劫走了!” 吴乞买怒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宗望道:“是护送应麒来的那群人!他们一直老实,没想到竟然如此大胆!” 斜也道:“我去把他捉回来!” 榻上阿骨打忽道:“算了,由他去吧。” 斜也道:“可是……” 阿骨打摇头道:“这人素来是谋定而动,辽阳府他比我们还熟,既已脱身而去,多半已有接应。这一带处处都有重兵把守,若他能逃出去,你现在再去追,也未必追得上。”挥手道:“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众人将退,忽然门外喧嚣,宗望出去一下回来道:“应麒回来了。” 众将均感愕然,只有阿骨打甚是平静,说道:“让他进来。” 杨应麒一身便装,进门后也不磕头,只是到阿骨打床边跪下道:“国主。” 阿骨打凝视他半晌,问道:“为何要逃?” 杨应麒道:“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趁着夜色,杀了看守,要劫我出去。” 阿骨打又问:“那又为何回来?” 杨应麒道:“我知国主不至于杀我,所以回来。”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杨应麒道:“我这次到燕京见国主,是自己来的,不是给国主哄来掳来,国主如此杀我,死后如何去见往昔英雄!” “往昔英雄……”阿骨打仰天道:“我十岁擅射,二十建功,三十辅政,四十立国,十年间横扫天下,所向无敌!在我之前,有可以与我比肩的英雄么?” 杨应麒道:“国主,若说你的愿望是建功立业,那你生对了年代,因为辽疲宋弱,你生平大小百战,也不见曾遇到过一个震古烁金的好对手!所以你才能天下无敌!但要说国主是想要和古今豪雄决一胜负,那你生错了年代!古往今来,大有胜过国主的英雄在。” 此言一出,自吴乞买等无不变色。 但阿骨打未开口,他们也不敢出声。阿骨打听了杨应麒的话却只是沉默,过了好久才长叹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拍了杨应麒一掌道:“小麒麟!你真的不怕我杀你么?” “自然是怕的。”杨应麒道:“不过国主要了我这条命,也没法因此而收服大哥啊!更无法用小麒麟的这条性命,让国主压过古往今来的英雄!” 阿骨打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放你回去!不过不是为了你刚才的这番话,而是为了你的勇气!” “勇气?” “不错!”阿骨打道:“我知道你聪明,但武勇向来缺乏。今夜你敢去而复归,便是勇气。这很不容易。去吧!别等我改变了主意。” 杨应麒沉默半晌,终于磕头告辞,临出门忽然泣道:“叔叔,应麒走了。”这句话,算是永诀!说完便掉头而去。 阿骨打见了他落在门边的眼泪,笑道:“这小麒麟,从第一次见我就跟我装孙子。他这两滴眼泪,算是真的了吧。” 吴乞买忍不住道:“大哥!你为何要放他走?” 阿骨打有些黯然道:“我死之后,恐怕你会有一阵苦日子。今夜放他回去,也是让你与折彦冲之间留点余地!再说,小四既已露了口风逼汉部伐宋,不放小麒麟回去,他们内部怕也吵不起来。”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忽又听阿骨打喃喃叹道:“他说的也没错……这些年我有如此战功,靠的也不全是武力……” 感叹良久,忽然支住上半身的手一软,大金的开国栋梁终于轰然倒塌,瞑目之际,口中尤念叨着那汉意胡歌。 第一五六章 带月归 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扯了个大谎!当时所有人包括阿骨打在内竟然都没看破! 那天晚上,杨应麒因一种忽然到来的悸动而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唱这种歌曲,只是忽然张口就唱,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指引他一般。歌唱完坐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边上,看着床前的“地上霜”默然。但这种宁静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听门外几声很不对头的闷哼,似乎是人被割断喉咙后发出的低促声响。杨应麒警觉地站了起来,来到门边窃听动静。 门外一个低低的声音问:“七将军在么?” 杨应麒惊喜道:“去病!是你么?” 门外种去病道:“七将军,快开门!” 宗望总算是保留了对杨应麒一种起码的礼貌,这道门是从内闩的。当然,门外有女真亲兵在给杨应麒“站岗”,所以门虽然由他控制,但却没有走出去的权力。这时他听出是种去病,慌忙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果然匍匐着几具尸体。 种去病道:“幸亏有七将军的歌声,否则我们都找不到这里!快走吧。” 种去病一行约有百人,是萧铁奴军中的精锐。他们护送杨应麒到燕京后便被宗翰和宗望前后没收了兵器马匹隔离开来,只让种去病每三五天来见杨应麒一次。进了辽阳府以后,汉部的一些密子用尽各种手段暗中给他们送了一些兵器。这天他凭着一种近乎天才的直觉意识到入夜后可能是动手的良机,设下计谋,在赔上几条性命的情况下格杀了几个看守他们的护卫,夺了兵器,花了极大的功夫才找到杨应麒!此刻能跟种去病活着站在杨应麒面前的只剩下五个人,他们至今的行动尚未被金人发现,除了计划周密和有夜色掩护之外,运气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但此刻却不是废话的时候!种去病一句“快走吧”才落地,杨应麒便抓起床头一件外衣披了就跨出门槛。 软禁杨应麒的这个屋子离阿骨打所在的房间不是很远,而阿骨打此刻住的则是大辽留下的一座行宫。种去病等人原本被金人安置在西北方废弃的马厩附近,那是这次阿骨打行在的边缘,所以这次杨应麒一出门也是翻墙向西北方向而来。 一翻过墙,他们的好运就终结了。一队巡逻的卫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高声喝问,种去病见瞒不住,欺近前去就动手,杀声骤起,种去病手下一动手就都是拼命的招数,片刻间尸体横了一地,其中三人都是种去病的手下!剩下几个金人被种去病这种气势压制住,稍稍退却,种去病推着杨应麒踏着预备好的石头又翻过一道墙,墙外已有数十个部下在接应,燕青也在其中。 种去病低喝道:“冲!”大部分人便朝着东北方冲去,小部分人却拥簇着杨应麒闪入另一条小道。不久杀伐之声大起,杨应麒躲在暗处,心中大感不安!他知道,刚才冲向东北方向的人是抱着必死的意志来为他换取逃跑的机会!如果站在伦理道德的立场上,杨应麒是不应该独自躲在这里的,任何人也没有特权让别人为自己死,因为生命的价值在伦理上是无法衡量的,杨应麒的命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人更重要。但是,生命在道德面前不能衡量,但在政治面前却可以衡量!对汉部来说,甚至对汉部的敌人——金人来说,杨应麒的性命显然都比那些“炮灰”要重要得多! 躲在黑暗中的杨应麒又忽然想到,自己此刻不该考虑这些问题。在这个战争的夜晚里,他就应该想着怎么逃出去——必须是这么简单!否则就无法因应眼前随时会发生的变故!在动乱四起的年代,一切必须以残酷而有效的功利法则去处理才能生存下来,那些伦理与人性的思考有时候会给人带来哲思,但有时候也会给人带来软弱。 “走吧!”金兵为了对付那群死士而进行的调动,让西北这一块的兵力布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绽,种去病就带着杨应麒要从一个兵力布置的破绽中逃出去! 这时有些恍惚的杨应麒几乎是本能地跟着种去病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只知道这段短短的路程里自己有时候像老鼠,有时候像猫,有时候像蛇!忽然,杨应麒发现种去病抓住自己的手在颤抖,这颤抖透露着一种恐惧,一种下了极大的决心与努力后却发现功亏一篑的恐惧! 宗望的布置果然严密!这个行宫的外围忽然多了一个本来没有的包围圈,想必这是宗望为了因应突然变化而布置的棋子!这时候金兵还没有发现他们,但那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七将军!”种去病歉然道:“我害了你。” “为什么这么说?”杨应麒这时候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了。 “留在那里,你未必会出事,但现在……” “不!如果我事前知道了你的计划,也会赞成的。”杨应麒说:“虽然国主按理不会杀我,但那只是按理,而且也只是暂时的。有逃跑的机会,我还是会逃的。” 作为人质的这段期间,其实杨应麒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否该来。不过他最后还是认为当初的决定没错。他知道,自己来与不来对金汉关系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他的来到,是汉部依旧臣服于阿骨打的象征,是完颜部和汉部公开破裂的一个脆弱的缓冲。如果折彦冲装病,杨应麒也不来,那完颜部和汉部之间那种主从关系就会彻底破裂,除了一方完全压倒另一方之外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一点无论是折彦冲还是阿骨打都很清楚,所以阿骨打才会打算在捉到折彦冲之后再一起解决杨应麒,而折彦冲也清楚只要自己不死、汉部不灭,活着的杨应麒价值会比死了的杨应麒大得多——这也是杨应麒能在阿骨打跟前保住性命的原因。 但现在,形势已经和杨应麒主动来见阿骨打的时候完全不同了。金人一旦班师北归,在短时间内便难以组织起足够的信心和力量二次南下,如果阿骨打病死,那完颜部更会因为换代而出现一段疲弱期!完颜部和汉部之间的缓冲已然形成,杨应麒就算此刻逃回了汉部,完颜部的首脑人物考虑到种种因素也不会马上让事态升级,种去病正是察觉到这一点,这才在这个月夜发起变乱。 但这时,种去病忽然很后悔——因为他发现自己失败了!用了几十条勇士的性命!不但只让七将军跨过两道围墙!甚至还把他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就想自刎谢罪! “是宗望的声音!”杨应麒忽然站了起来。 “七将军!”种去病低呼着,不知杨应麒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宗望的声音消失了,但杨应麒却从宗望声音出现和消失的位置中猜测到了阿骨打所在的方向! “既然往外没法走,那便往内吧。” 种去病闻言骇然道:“往内?” “置之死地而后生!没办法了。你们在这里等我……罢了,和我一起去吧。如果我死了,估计你们也活不成。” 就这样,本来已经“消失了”的小麒麟忽然又“自己回来”了!他大大方方地出现在金兵的包围圈中,要求求见阿骨打。 杨应麒在赌博,赌阿骨打还没死,赌他不会杀自己。 他赌对了。 当杨应麒在宗弼的护送下从阿骨打所在的院落里走出来时,汉部残存的兵将,简直是用一种崇拜的眼光在仰望他——有些人比杨应麒还高,但那一瞬间他们看杨应麒的方式就是仰望! 杨应麒对宗弼道:“能给我们一些马么?”他的话显得很从容,似乎心里一点也不着急。 宗弼点了点头,命人牵了十五匹马来——除了杨应麒以外,种去病带来的部下连同他自己算上只剩下十四个人了。 杨应麒又道:“兀术,今晚丧生的人,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宗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这些人虽然干的是叛逆之事,但总算都是勇士!他们的尸体我会让人搁放起来,等你派人来接。” “多谢。”说完这句话后,杨应麒便领着种去病等人策马离去了。 在马蹄声即将消失的时候,宗弼忽然有一种追上去的冲动!父皇临终前的决定,会不会错了呢?多年以后,他很后悔这个晚上没有追上去。 而杨应麒此刻却没有想那么多,虽然是阿骨打亲口答应放杨应麒的,但在这种变化莫测的夜晚,只要还没逃离金人的控制范围,自己的性命便不算完全保住!所以出城以后,十五人的马越跑越快,其中一个士兵因为受伤无法忍受急速奔驰跌下马鞍,种去病只让两个自愿照顾同袍的部下留下,便领着其他人继续南行。又走了十数里,这才遇上汉部来接应的密子。 他们下马化了装,辗转向南,到了辽口附近,部下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放出信号,便有一个山丘侧面的植皮忽然掀开,走出一小队人马来向杨应麒行礼! 萧铁奴闻讯赶来,见到杨应麒高兴得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抱住他,叫道:“应麒!你回来了!太好了!这次我们是大获全胜!大获全胜啊!哈哈!” 见到了萧铁奴,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安全了! “大获全胜?”杨应麒苦笑道:“我们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六哥你应该很清楚!”他望了望辽阳府的方向,那里有几十个为了救他而死的勇士;又望了望已经消失了的辽口城,那里还有残烟在飘荡。 “哈哈,不要紧的!只要你回来,一座小小的辽口城还怕没法重建么?”萧铁奴也很重视勇士的价值,但几十条已经失去了的性命萧铁奴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甚至失去了整座辽口城也不能让他感到懊丧。“你知道不?折老大在南边后悔得要死!他口里虽然没说什么,但那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担心别说老四这种鬼机灵,就是傻瓜也看得出来!”提到欧阳适,萧铁奴才想起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安全:“快走吧,等上了船再说!” 他们在辽河一个偏僻的河段上了江船,顺流入海,再转海船,还没到达这次暂时驻扎着辽口军民的那几个小岛,便见一艘大船迎面而来!船头立着一个男人,曙光中看出正是折彦冲! “应麒!”两船才接舷折彦冲便跳了过来,呆呆看了他半晌,这才松了口气道:“好,好!” 他没说什么,杨应麒眼睛却有些湿了,说道:“大哥,我没事。咱们成功了。” “成功?”折彦冲摇头道:“你还没去见国主之前,我们都觉得事情很有把握,但越到后来就越没有信心!总怕国主一个暴躁就……总之我们以后再不能干这种事情了。” 杨应麒能活着,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汉部不败,二是阿骨打还有理性。前者是汉部诸将能争取的,但后者却是一个变数!折彦冲等人在局势紧张的时候后悔让杨应麒去冒险,怕的就是阿骨打失去了理性! 杨应麒事后想想也觉得危险,但毕竟他已经活着回来了,所以又感到欣慰,叹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在冒险,但没办法,我们现在的军力还比他们弱。如果能冒一冒险来换取一点时间,也是值得的。” 折彦冲沉吟道:“扩军的事情,得赶紧了!刀不握在自己手上,性命就是别人的!” 杨应麒想了想道:“国主大行想必就在这几日了。他一死我们就扩军,似乎不太好吧。” 萧铁奴冷笑道:“老七!去了一趟龙潭虎穴你居然还没改掉你的迂腐脾气!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个!” 杨应麒道:“我不是守什么礼法啦,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匆匆行动,一来贻人借口,二来也会刺激新国主,对我们刚刚争取到的缓冲很不利。再说,扩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总得一步步来。眼前最重要的,是辽口的重建和津门经济的恢复!还有,现在辽南的常规兵力其实已接近极限了。” 阿骨打“南巡”的这段期间,津门对北方的商路联系几乎完全被切断,对津门的经济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幸好这次“南巡”维系的时间不长,如果再持续几个月的话,津门的一些产业非伤筋动骨不可。 萧铁奴听了杨应麒的话皱眉道:“我在草原上,如果旗下有三十万人丁,便能有十万战士!如今辽南人口不止三十万,而常规兵力却还不到三万,你居然说已经接近极限!” 杨应麒苦笑道:“六哥啊,这账不能这么算!草原和津门的社会经济结构不同,士兵占人口的比例也大大不同。唉,这事我一时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但总之我们的常规兵力以及附属于军务的人口其实已经不少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忌惮着名份才不扩军。” 萧铁奴道:“你说的那些我不完全懂,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在现在的局势下,只有扩充兵力才能生存!如果你的那种什么结构限制了我们扩军,那就是你那种什么结构不对!” 杨应麒默然半晌,说道:“六哥说的对,现在辽南确实得改变了。不过那也需要时间。社会结构改变得太过剧烈的话,会动摇民本的。” 萧铁奴冷笑道:“时间!时间!不是我不给你时间,是他们——”他手向北一指:“不给我们时间!” 杨应麒凛然道:“又出什么新状况了么?” 萧铁奴冷笑连连,折彦冲则叹道:“宗望对杨朴露了口风,要我们汉部做大金的先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这才说完最后两个字:“伐宋!” 杨应麒呆了半晌,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叫道:“伐宋!” “没错,伐宋!” “这……这……这……”杨应麒惊叫道:“这是谁的主意!谁的主意!他们既然懂得用这一招,为什么还要南巡呢?那是比南巡毒辣百倍的招数啊!” 折彦冲道:“逼我们伐宋,自然是很好的主意,不过这一招施展开来会很费时间,我估计是国主等不得了,想要在生前解决我们,所以才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匆匆‘南巡’。” 杨应麒坐倒在甲板上,喃喃道:“对,应该是这样。可是……可是大哥!如果他们真的逼我们伐宋,那我们该怎么办啊?现在就起兵反了么?” “反?”萧铁奴瞪眼道:“为什么要反?” 杨应麒道:“不反?难道六哥你真要做伐宋的先锋不成?” 萧铁奴笑道:“只要能确保我们的部队入宋境后女真人不会抄我们的老家,伐宋又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大宋这块肥肉,我是想了很久了。”他望了折彦冲一眼道:“大哥,你说呢?” 杨应麒也想折彦冲望来,极怕折彦冲说一个“是”字! 海风海浪,拍了海船数十回,折彦冲才挥了挥手道:“这事,等回津门之后再说吧!” 听了这句话,杨应麒忍不住向萧铁奴看去,而萧铁奴也向杨应麒这边望来,两人目光一接,杨应麒便低下了头,而萧铁奴也随即把目光投向大海。 一个部族内部的局势,有时候比它所处的外部环境更加复杂!外部的局势就算说不出对错,至少能理清楚利害。但内部的事情,有时候真不知怎么处理才对这个团体更加有利。 在外人眼里,汉部的事业是越做越大,但在杨应麒这里,却觉得路越走越难。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锋鞘难衡 第一五七章 新城 第一五八章 故国 第一五九章 针锋 第一六零章 利害 第一六一章 民议 第一六二章 讲演 第一六三章 表决 第一六四章 请辞 第一六五章 阴阳 “阳从女真阴助大宋”折彦冲喃喃重复着杨应麒这两句话,若有所思。 杨应麒道:“当初助宋夺燕,为的就是要增强大宋的威慑力,让女真对来自大宋的威胁心存忌惮,那样我们便能在宋、金之间左右逢源。奈何我没把事情办好,到最后竟然弄巧成拙,反而把大宋最软弱的一面全暴露了!如今我们己没法借大宋的威风来弹压大金,大宋、大金与我汉部之间的平衡便无法维持,接下来再要对付北方的蛮人,便只能靠我们汉部自己了。但是由我们独自来承担女真的压力,这个压力未免太大!而且对汉部来说,也未必公平 折彦冲点了点头,杨应麒道:“从根本来讲,只要我们还想保有辽南,会宁与津门便难并立!但现在我们的实力还不足以灭金,如今开打只能是两败俱伤一所以,决战的时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拖延!? 折彦冲颉首道:“现在会宁也知道他们的整体军力虽占上风,但要吞下我们也不容易,所以才会想先用策略来削弱我们。” “他们会用,我们便不会么?可惜”杨应麒叹道:“这次他们发出来的这一招我们真的很难化解。” 折彦冲道:“真正高明的策略,本来就是要让你明知道坑里有火也得往里边跳!? 杨应麒叹道:“这次完颜部能用一句话就引起我们这么大的乱子,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们内部有问题!特别是六哥,他桀骜难驯,又喜欢玩火,所以我总觉得,如果他手上的兵力太大,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汉部,都不是什么好事。这是我在处理内部问题时最举棋不定的担忧点。”杨应麒是弟弟,也只有对折彦冲时才会这样说萧铁奴,即使如此,他的用词仍然十分克制:“而二哥相对来说就稳健多了。所以汉部的力量,控制在二哥手里,比控制在六哥手里要安全得多。可是” 杨应麒还没说完,折彦冲己摇头道:“不然,兵力控制在谁手里都不见得安全。我并不是不相信广弼,只是兵权这东西也是有意志的,有的时候,它会反过来控制掌握兵权的人。 杨应麒也知道折彦冲说的有理:“所以我们至少要让二哥、六哥他们有个制衡的关系在,这样大家才好相处。” 折彦冲点了点头,杨应麒又道:“可是如今形势的发展,却越来越对六哥有利,而对二哥不利!六哥是乱世之将,天下越乱他越有冲劲,二哥则相反,他是能安于治世的人,所以不能让六哥锋芒过露!我们得想办法让二哥有机会出头,而将六哥放一放。” “这一点我不大赞同。二弟的才华是不该荒废着,但铁奴也不能藏起来。”折彦冲说道:“应麒你想过没有!其实我们和完颜部一样,都是治世的弃儿!我们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功业,靠的不仅仅是内部的建设,还有对旧秩序的破坏!如果不是辽残宋弊,你认为我们能这么顺利地建立起这样大的事业?所以我们要干的,不单是要把汉部的内部建设起来,还要把朽腐了的旧秩序给摧毁掉一所以对六奴儿这把马刀不能总想着怎么把他蕺起来,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可是,这把马刀自己是有意志的啊!?杨应麒道:“我怕的,就是有一天我们控制不了他,那时候” “那时候再说吧。”折彦冲道:“现在还远远没到那时候呢!虽说要防微杜渐,但如今铁奴的锋芒都还没完全崭露,在这种情况下就把他藏起来,只能让汉部的攻击力坐削!? 杨应麒默然,折彦冲挥手道:“广弼与铁奴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说说你对阳从女真、阴助大宋的想法。” 杨应麒说道:“此次既然决定任由金人侵宋,则我们要至少要达到以下目的:一是让女真身陷侵宋战争中不能自拔,那我们汉部才能趁机发展;二是借大宋之手,消耗完颜部嫡系 兵力。要做到这两点,大宋便不能太弱。如果它一触即溃,到时候女真人反而有机会挟征服中原后的人力、物力来反攻汉部一所以,伐宋之事我们得雷声大雨点小,而助宋之事却得实打实地来做!” 折彦冲道:“阳从女真,这也罢了。阴助大宋却难!我们若真的助大宋抗金,宗望宗翰他们哪里还会和我们客气!届时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说是暗中扶助这等大事,如何能瞒得了天下英雄!? “不是暗中扶助,”杨应麒道:“而是由我汉部的?叛徒?去扶助!? “叛徒?”折彦冲眉毛扬了扬道:“你是说广弼?” 杨应麒道:“不错!就是二哥!” 折彦冲道:“若是这样安排,倒也遂了他心意。只是广弼若带大批人马前往,那这事我们无论怎么说完颜部都不会相信人家可不是傻瓜!但广弼要只是孤身前去,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未必。”杨应麒道:“二哥去与不去,总是有些区别的。再则,二哥便是一个人去,到了大宋也不会孤身一人!大哥,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忠武军么?” “忠武军?”听到这里折彦冲忍不住问道:叫、子!你别告诉我你在塘沽时便埋下这伏笔了!”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料到这么细的事情。”杨应麒道:“不过我当时隐隐感到留点人马在大宋,对我们将来攻略中原会有用处。” “攻略中原”折彦冲微感讶异道:“原来你也有这雄心!? 杨应麒叹道:“不是我有这雄心,是大宋逼着我们不得不起这雄心!咱们困守在这边涯海角,眼睁睁看着赵家官人把天下搞得一塌糊涂,我们无论是为自己打算还是为大宋百姓打算,都得敲打敲打他!我去燕云帮他们出主意,难道还真是为了赵家不成?我是为了我们自己!大哥,我知道你想要中原的,我知道!我们预订了的江山,怎么能任由胡人糟蹋!? 折彦冲点头道:“不错,中原是我们的!如能不让胡人染指,还是把他们拦在关外的好!不过眼下大宋虽然弱得令人眼馋,但完颜部的意思,应该是先对付我们汉部,再想其它。 杨应麒道:“灭我汉部与侵略大宋,乃是他们都会做的事情,我们没法去改变不过我们并不需要改变他们的这种想法,只要改变他们动手的次序罢了。” 折彦冲沉吟道:“有我在辽南一日,吴乞买便寝食不安,宗望也断不敢尽起兵力向宋!但汉部大军若尽起南下,又怕会宁抄我们的辽南老家。” 杨应麒道:“所以我们这次从金侵宋,不能太积极,动用的兵力也不能过多但又要让他们放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遇到了花岗岩。汉部出动的兵力不多,女真人又怎么会放心南下? 折彦冲道:“怎么了?” 杨应麒双眼有些茫然道:“这个大方略,我心里也是刚刚成型。这一点暂时还没有想到办法,但是这一点又极为关键!怎么办呢?”搓着手掌来回踱步。 折彦冲道:“其实,你还忘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折彦冲道:“广弼在我和铁奴面前、在元部民会议上说了许多不该伐宋的理由。但我知道,他反对伐宋,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其它那些,都是为了说服我和部民而想出来的㈠? “大哥你说的唯一理由,哪个?” “他认为引胡侵汉是不对的!就是这样㈠?折彦冲道:“所以汉部是否从金南侵,乃是他认同汉部的底线!如果我们引胡入关,那兄弟便是陌人所以,除非我们拒绝从金伐宋,否则便很难留住他!更别说是让他在大宋做你的内应㈠? 杨应麒忍不住道:“如果我们能够拒绝从金伐宋,还需要想这些策略么?” “没错。”折彦冲道:“所以,你这个策略行不遁。因为你既不能让吴乞买放心,又不能让广弼满意!” 汉部军制,主要有三大渊源:第一是从死谷到千里远征期间磨合出来的五人一组、十人一队的编制,以及在那段时间形成的实战经验与训练传统;第二是从女真那里吸收的猛安谋克制度;第三是唐宋军衔名称。这三种军事传统相结合,再加上后期折彦冲、杨应麒与曹广弼加以融会变化,便形成了眼前初具雏形的汉部军制。 对会宁,汉部仍然以猛安谋克制为公开军制,如折彦冲、杨应麒、阿鲁蛮和萧铁奴均为猛安等等,而曹广弼、杨开远至今仍为谋克。但在实际上,汉部内部另有一套军衔,基本上是参照唐宋军衔而简变之,如十人之队长称佐尉,百人之长称校尉,五百人之长称都尉,千人之长为郎将,五千人之长方称将军。如徐文便为郎将,曹广弼自领下将军俸禄,欧阳适、阿鲁蛮、萧铁奴均依曹广弼例,不好意思越到二哥头上去,都只称下将军。汉部承尚武之风,征战经年,有功之士、能战之人甚多,主力陆军系统的正规编制不到三万人,而郎将之才却近百人。 折彦冲在汉部元部民会议之后到辽东半岛北部巡视,陆军除了在重要地区值勤的将官以外,自郎将以上全部汇聚。这次会议于曷苏馆部边缘召开,地点在上十二村中最东面的村落。汉部陆战三大将曹广弼、阿鲁蛮、萧铁奴都随折彦冲出现,杨开远作为后勤之长、杨应麒作为中枢枢密也都列席。 数十人济济一堂,但气氛却与四岳殿完全不同!元部民会议上虽也显得一本正经,但毕竟还有许多文人与市侩的气息掺杂在里面。但在这里,有的只是内敛的杀气和纪律化了的武勇!折彦冲在四岳殿中还保持着亲和,但来到这里便是一脸的冷肃! “原来我们汉部的军伍变得如何冷酷了。”很久没过军伍生活的杨应麒对这种氛围感到有些陌生,在这个场合里,连他都不敢谈笑生风了。 这次军事会议由阿鲁蛮主持,先是嘉奖和提拔了过去一年中表现出色的将领,荣誉部分由折彦冲亲自授予,实质奖赏则由杨应麒颁发。 奖赏之后,是对部分兵将进行提拔,同时宣布汉部将在三年之内,于现有的上十二村附近再增设十二座同等规模、同等强度的军事村落。没有人出声,但每个中缓将领眼中都泄漏出了他们对于扩军的狂热。整个房间里只有杨应麒一人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他想的是这多出来的十二个村落得花多少钱! 跟着,开始进入议事阶段。虽然是公开议事,但探讨事情的主要是几位将军。先是杨开远讲了一些后勤队伍因革事宜,跟着是杨应麒根据政务与经济的配合进行补充。这个话题说完之后,才开始讨论起汉部两支“偏师”的情况。 汉部在进入辽南以后,逐步进行军事改革,建立起以辽口军为中心的主力军事系统。但在这个系统以外,有三支实力非同小可的人马因历史原因也得以保存,并游离在汉部主力军事系统之外。 第一支是独立于陆战队伍的水军,由欧阳适领衔,但实际上现在欧阳适所直接控制的水军兵力也不过是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其它部队都由津门枢密遥控。 第二支就是萧铁奴部,由于长期活动在汉部辖地的西方,因此在汉部军中也被称为西军。西军的编制人马完全是在自发中形成,除了接受辽南财政的供养、听从折彦冲的将令以外,和汉部的主力军事系统简直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第三支则是阿鲁蛮领导的曷苏馆部,因其长期活动于汉部辖地的东边,因此也被称为东军。东军虽然也有一定的独立性,但和西军相比,与主力军事系统的关系便显得较为密切。辽南主力军事系统中存在着许多胡族血统的战士,其中有三分之一都是从阿鲁蛮控制下的部族里吸收的。而曷苏馆部的军事机制也越来越向上十二村靠拢。 当初阿鲁蛮虽然有机会在大金政权内部争取到与折彦冲平起平坐的地位,但他本人却主动放弃了,并将与汉部并立的曷苏馆部越拉越南,到如今曷苏馆人几乎都自认为汉部了!可以说,曷苏馆部己成为汉部在半岛西北方面的长城,阿骨打上次南巡的时候虽己提前调开了阿鲁蛮,但仍然选择从东边进入半岛,由此可见他对曷苏馆部实力深感忌惮。 曷苏馆女真开化较早,农牧都是好手,这也是他们能够很快融入汉部生活的重要原因之一。不过在与汉部发生关系之前,曷苏馆人的战斗力并非很强。这种情况在阿鲁蛮来到后才发生巨大的改变。一方面,由于津门对曷苏馆经济上的补贴使得阿鲁蛮有足够的财力在族内挑选英才,让赢弱者去种口、牧马或做工,只留下强者中的强者为兵服役,加上汉部提供的精良兵器,让曷苏馆人的单兵战斗能力大大增强。另一方面,在汉部商队以及海船水师的支持下,阿鲁蛮利用几次安抚东海女真的行动不断地吸纳东海女真中的勇士,慢慢地建起了一支可以与萧铁奴军媲美的半蛮族军马。 这几年来,女真的东线一直无事,除了完颜氏之前就己经建立了比较稳固的基业以外,阿鲁蛮的努力也是一大原因。不过也正因此,如今东海女真中的许多部族,己是“先知有汉部,然后才知道有完颜”。东海女真虽然也称女真,但那只是外人对长白山以东灏临东海一带各个部族的通称,其实这些部族每一个都有各自的来历和名号,与完颜部女真关系不大。汉部在冲突中显示了自己的强大,又在交易中展现了自己的信义,许多部族便向汉部示好,甚至是举族西迁,成为汉部的战士、工人、牧民或者渔夫。 萧铁奴与阿鲁蛮说完自己部队的情况后,才由曹广弼向将领们通告这次元部民会议关于“从金伐宋”讨论的决议。大部分兵将心中都认为这样的讨论实属多余,打还是不打,大将军一句话就决定了,何必}自费口舌?在他们看来,那个元部民会议的决定根本就无足轻重!但是接下来,曹广弼的一句话引起了几乎是所有人的讶异。 “由于这次我是反对从金侵宋的,如果最后汉部被迫作为侵宋的前锋,我将无法胜任统兵之责,因此请求辞去在军中的职务。” 二将军要请辞?这怎么可以! 除了之前己经知道情况的杨应麒、萧铁奴、杨开远、阿鲁蛮等人,在场几乎没有不惊讶的。但阿鲁蛮和杨开远脸色仍有些难看,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有看法。 虽然曹广弼这两年在对外的战功上比不上萧铁奴,但在汉部的主力军事系统中,他的威望除了折彦冲之外无人能比!在许多中层将领心目中,伐不伐宋都无所谓,元部民会议的决议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两件事搅在一起竟会引发二将军请辞,这便让他们大感震惊了!有不少人忍不住望向折彦冲,希望大将军能够拒绝二将军的请辞,挽回二将军继续留在军中任职。但是折彦冲没有。 “好!我同意。”折彦冲这四个字,比曹广弼刚才的请辞更让将领们惊骇。幸好他接下来还有一句:“不过只是暂时。从金伐宋之事一了,你还是要回来的。” 将领们稍微放下了心,曹广弼心中却有些黯然。事情一了还要回来,可万一没法了呢?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他的心情,只是无喜无忧地应道:“是。” 第一六六章 使者 阿骨打死于金天辅七年,阿骨打死后吴乞买登位,印以当年为天会元年,第二年为天会二年。 从天会元年最后的几个月到天会二年,由于会宁对折彦冲采取了安抚政策,让汉部得到了宝贵的调整时间,辽口城也在这期间得以重建。而折彦冲的老实同样让吴乞买能够从容布局。在对待汉部的事情上,吴乞买正逐步与宗翰、宗望取得了共识。可以代表宗翰的完颜希尹与韩昉、可以代表宗望的宗辅与刘彦宗或长居于会宁,或往返于两地之间,保持着会宁朝廷与这两大实力派首领的沟通与接触。 宗翰要求扩军,吴乞买便给他增精兵五千;吴乞买希望宗望能多援引一些燕人士人入朝助理朝政,宗望也欣然从命。女真的三大势力互相优容,越抱越紧,吴乞买的统治基础也越来越坚实。而这个时候,汉部却正为是否伐宋之事大生烦恼。 金国在内部事务越来越顺的同时,外交方面也取得了相当理想的成果。西夏在几次援辽失败中看到了女真的强大,深感这个新兴之族不好惹。而吴乞买正要集中力量应付南方之事,因此授权西路军,在宗翰的主持下把阴山南部的一大片地方割给了西夏而这片地方又“刚好”大多是萧铁奴余部驻守的地区。萧铁奴在津门听到消息后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西夏得了甜头,虽然还对女真有所警惕,但眼下既与女真有并存的可能性,便乐得维持现状,对金称藩。不久,西夏国王李乾顺进誓表于金,而同年吴乞买也赐西夏誓诏,两国建立起了宗藩关系后,金国的西线便算暂时稳住了。不过,吴乞买还是有些担心蒙古。 去年导致阿骨打“南巡”流产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听说蒙古东侵。即便当时正在阿骨打丧葬期间,吴乞买与宗望还是派出得力人手进入蒙古调查情况,结果发现那部“炫兵于中京州县”的骑兵根本就只是一个误闯入大鲜卑山南麓的小部落,与蒙古部关系不大。但吴乞买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广派间谍,终于侦察到漠北蒙古部在合不勒的领导下确实有兴旺的迹象,不过目前正在与梅里急部等纠缠,短期内似乎并无东侵的能力。 天会二年年中,会宁发生了一件目前看来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阿骨打的嫡长子宗峻病死了。这个无甚功绩的年轻人死时连儿子也没有,只留下了一个肚子鼓起来的妻子。宗峻同父异母的兄长宗干也不嫌弃他弟弟留下的这个孕妇,大大方方纳了。宗峻可没有一个像完颜虎那样的妹妹,所以这件事情和宗雄死后妻子改嫁的事情相比简直顺利得不值一提。不过宗峻怎么说也算是阿骨打的嫡长子,他死了还是得郑重地告知四方的这当然也包括津门。于是由宗翰推荐来会宁的汉臣韩昉便承担了这一责任。不过这只是表面任务,吴乞买还交给了他另外一个任务:窥知汉部虚实。 完颜希尹是宗翰一派,韩昉是宗翰提拔起来的,所以两人在会宁时的关系天然地便比较紧密,韩昉出发之前完颜希尹便叮嘱了他一些要紧事宜,尤其让他小心杨应麒那只扮绵羊的狐狸! 此时会宁与津门的关系尚处在紧张时期,完颜希尹乃完颜部近宗重臣,到了辽南折彦冲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但像刘彦宗、张遁古这样为会宁服务的汉臣可就不好说了。会宁许多汉臣都替韩昉担心,怕他南下后会受到为难,但韩昉接到任务却甚是坦然,当日便上路,途中并无拖延。 对于像韩昉这样的人物,汉部密探部门都会安排密子一对一跟进。所以韩昉从会宁出发不久,津门的杨应麒便知道他要来了,特地吩咐下去:按正常礼节接待,不许逾礼,也不许为难。因此韩昉过辽口后顺顺利利地便进入辽南。 他过辽口时己感叹万分:辽口烧成灰烬的事他不但知道,而且亲眼看见过那废墟。这前后才不过九个月,一座更加坚实的港城便重新立了起来!汉部这种可怕的重建力量让韩昉心下震骇。这个海边部族,到底还有多少家底! 去年他跟赵观达成默契后,汉部果然没有为难他的妻小,只是派人暗中送到大同府去;也从来没有将海边的那件事情当作威胁他的把柄,甚至在辽南最危险的时候汉部也未曾派人来要韩昉做什么为难的事情。这些都让韩昉感到自己没看错人:汉部至少是杨应麒并非一个没有信用的人。 “七将军的意思,并不是要韩大人去干卧底之类的危险事宜,只是希望大金朝廷内部,多一个亲汉部的要员而己。若韩大人愿意与我们交个朋友,那么在适当的时候,说两句对汉部有利些的话却不是要韩大人为我们刺探军情机密。除此之外,韩大人便与大金其他汉儿官员没有两样。如果哪天韩大人不乐与我汉部为友,那我们便好合好散,汉部绝不相强,更不会胁迫。” 韩昉想起了赵观的话据说这也是杨应麒对他的期望。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韩昉想,因为如果这样,那无论这次北国各大势力互相倾轧的结果如何,他自己都有进逗的余地。汉部没有对自己提出过份的要求,却为自己准备了一条后路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条件,也是韩昉很乐意见到的处境。于是韩昉便假装着从来没有见过赵观,无论在宗翰身边还是在会宁,都老老实实地按照女真的规矩奉行文臣之责,虽然会宁那种蛮夷气息极为浓厚的地方并不适合他,但他也尽量忍着。汴粱朝廷的出卖断绝了他归宗大宋的希望,他如今唯一活路,就是服从大金。 从辽口到津门,一路都很平宁。看沿路庄稼的长势,在经历过去年的歉收之后,今年辽南的收成应该差不了。而进入津门以后,韩昉的心境没来由地一宽。为什么呢?没有人来欢迎他,此刻的津门也没有特别的庆典或者活动,尚未到交易旺季的市井也不算繁华,不过韩昉的心情还是变得很好!或许是因为他闻到了这个城市的文明气息!那是只有文人才能闻到的文明气息! 韩昉是大辽天庆二年的状元,如果以科举出身而论,此刻整个津门也就只有李阶能压他一头,在北国,他的文学词章都是十分优秀的,杨朴等人在东京道号称知学,但大辽之文化集中于燕云两州,东京道与燕云两路在辽时虽同处一国,但燕京士子向来视之为蛮荒,也正是这个原因,杨朴的人脉通达于张玄素、卢克忠,却还打不进燕京路士人的***里去。韩昉便是这样一个文化环境中产生的佼佼者。这样一个人来到津门这样一个地方,如何叫他不欢喜留恋? 如果说他之前他在亲近汉部以取利和疏远汉部以避祸两方面的权衡中倾向于后者,那现在则明显己被津门这个城市所诱惑。 花开花落,有投无缺 韩昉是有副使的,他在宗翰处和在会宁的时日尚浅,还没有时间建立起一些私人势力,所以他的副使也不是他能信任的人。他有些害怕到了津门后杨应麒以过高的规格接待他这可能会导致跟随他而来的人生疑。幸好,汉部的接待很礼貌也很敷衍,这种看似无意其实意味深长的安排让韩昉暗叹杨应麒的细心。 第一天杨应麒没有出现,只是由杨朴与韩昉交接一些礼节上的事宜。陈正{[暗中发力,安排了许多繁文缛节,把韩昉的副使、从人累了个半死,私下里纷纷咒骂,痛恨汉部如此为难他们。 第二日杨朴才来请韩昉去见大将军,才进大将军府,门房便把韩昉的副使给拦住了,只放韩昉一个人进去。副使心里嘀咕着这个大将军太摆架子,但想想折彦冲可是连阿骨打也敢叫板的人,却哪里敢把不满摆在脸上?再说昨日的折腾让他疲累不堪,此时也没有太多的精神去想一些他管不着的事情。 杨朴将韩昉引入一间偏房,韩昉见房间简陋,不像折彦冲这般身份的人的居处,问道:“韩昉虽然位卑人微,但也是大金皇上派来的人!汉部如此对待,是否太过了?” 杨朴微笑不语,里屋一个声音道:“公美,是在计较我没有倒履相迎么?若公美希望这样,那回头我们补一补便是。” 这个声音韩昉如何不认得?略微吃惊道:“七将军?” 杨朴微笑道:“七将军,朴之先出去。”便转身告辞。 韩昉略一犹豫,终究没有坚持不在这种瓜口李下见杨应麒,掀开帷幕,走进里屋,便见杨应麒指着桌边檀椅道:“坐。我们是老朋友,我也就不和你客气了。” 韩昉低眉不语,静静坐下。 杨应麒亲手奉茶,韩昉连忙起身道:“不敢有劳七将军。” 杨应麒道:“客气什么!当日在燕京得你相待,每日饮酒下棋,排遣了我许多寂寞。如今我是主,公美是客,自当奉茶。” 韩昉干笑两声,不知为何,一肚子的锦绣文章竟然都用不上。 杨应麒问道:“会宁的生活可还习惯?” 韩昉道:“还好,就是太冷了些,幸好有汉部留下的砖房煤炕。完颜希尹将军帮我寻了一处住下,要不去年冬天可不知道怎么挨。” “那里确实难过,不但比不得津门,也比不上燕京。不过嫂子和令郎令媛都在大同府,那边与燕京差别不大,想必会好得多。” 韩昉叹道:“我快一年没见他们了。虽然国相派人告诉我己将他们好生安置,但终究有些担心。” 杨应麒摆了摆手道:“不必担忧,我派人暗中打听过,宗翰对你的家人不错,想来你这半年多来办事得力,所以得他厚待。” 韩昉道:“原来如此。甚好,甚好,也谢过七将军关心。” 杨应麒道:“如今北国形势,想来你心中有底。” 韩昉听见这句话太阳穴一跳,知道杨应麒终于要转入正题了,果然听他道:“如今大金境内,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但若论到能让汉人士子尽其才而用之者,惟有汉部。如会宁,如宗翰,如宗望,虽然有汉儿官员号称宰相者,其实都不过是奉旨收租的角色,在军中朝中均 不被尊重。你身在其间,想来深有体会。” 韩昉干笑一声道:“以前大辽也是如此,我辈倒也都习惯了。” 杨应麒道:“大辽如此,但大宋却不是如此。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在大宋可不是白说的!而在汉部,参政之路更是公开。” 韩昉听到这句话也只有点头,汉部的事他还不是特别清楚,但大宋的事情他却很熟悉。在大宋,士人不但与闻政务,甚至与闻政权,就是皇帝立储之事,也得与大臣商量然后方才行得。至于宰相地位之尊隆,更非辽、金可比。在大金,所谓宰相其实有名无实。如眼下在平州辅佐宗望的刘彦宗,其官职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知枢密院事、加侍中,从这些官名看来己是位极人臣,但和大宋的宰相相比其实际地位却低得可怜简言之,金国体制下的汉人宰相不过是奴才头子罢了。而刘彦宗的地位,基本己是汉人士子在金国的极致了。韩昉只要是在女真体制之内,倾其一生之力,最多也不过如此而己。 杨应麒又道:“眼下大金政局虽为宗干、宗望、宗翰等人所把持,但只要大将军一日不死,这种局面总会改观!也惟有大将军,才有改变我等北国士人地位之意愿与可能㈠? 对于女真体系中的汉臣,折彦冲历来以为他们争取权利来进行拉拢这本来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韩昉这时听到杨应麒提起这个,却有些吃惊道:“七将军,你跟我说这些,是要韩昉做什么了么?” 杨应麒笑道:“公美,你这是说什么来着!放心,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为难这句话赵观应该有转告过你。” 韩昉却哪里就能放心,问道:“然则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眼下有许多燕地士大夫都把汉部与会宁的关系弄错了!汉部与大金,并非敌我不能两存之势,而是国内矛盾暂露之情!汉部并无背叛大金之心,仅仅要让整个大金变得更为富裕、更为文明而己。奈何宗望、宗翰不能解此这便罢了,连刘彦宗等人也不知此中奥妙,甚是令人扼腕。” 韩昉心中盘算着杨应麒的话,过了许久,才说道:“七将军的意思是说大将军的意愿是?入朝佐政?么?” 杨应麒抚掌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样㈠?其实他心中却在叹息: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没错,但现在还能实现吗? 韩昉听到这里心己经放下大半,折彦冲若真是这般打算,那对他摆脱眼前尴尬的地位大是有利,但想起眼前局势,又摇头道:“怕只怕路险难行!? 杨应麒道:“难,所以才有我们出力的地方。” 韩昉道:“七将军可有什么妙计没?” 杨应麒道:“会宁有意迫我汉部为伐宋之前锋,这事你知道不?” 宗翰是最赞成迫汉伐宋的人,韩昉作为替他跑腿的重要文士,哪里会不知?当下点头道:“略知一二。” 杨应麒道:“此事于我汉部甚是难做。不过在会宁方面,只怕迫我伐宋也只是一个幌子。那些与大将军不和的人,其实并无伐宋之心,乃是借题发挥,要对我们汉部不利罢了。” 说着说着,他连“我们汉部”这样的话也出口了,而韩昉竞像没有察觉一般,接口道:“七将军的意思,莫非是希望真个推动大金伐宋,来个弄假成真么?” 杨应麒道:“汉部与我们有亲。能够不打当然最好。不过说弄假成真却有些过了。会宁 对汴粱,本来就有野心。特别是宗翰,我知道他在云中扎下根之后便对攻宋很热切!宗望和宗翰若是伐宋,对于舒绥眼前汉部与完颜的紧张关系也是有帮助的。不过” 韩昉问:“不过如何?” 杨应麒道:“不过我汉部在这件事情上,最多只能两不相助,要说汉部从金侵宋,大宋毕竟是我汉部故国,我们终究下不了手!? 韩昉听了心中冷笑:“分明己想祸水南引,还说什么下不了手,其实也不过是不愿承担罪名罢了!?口中却不论道义,只言利害,说道:“这事只怕难成!为何?因汉部主力若不随大军南下,二太子他们如何能放心!? 杨应麒低头沉吟道:“这说的也有理。但汉部主力如果成为伐宋的前锋,我们又怕一些图谋不轨的人抄后门吞灭辽南!? 韩昉道:“所以七将军若能解决这个难题,则国相面前、会宁士人之间,韩昉或可伺机说几句顺水推舟的话,否则的话,以我这等地位,如何有力回天!? 杨应麒点头叹道:“不错。说到最后,事情还是得落在我们汉部内部解决。” 韩昉此时己大致了解杨应麒的意思,知道要紧的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便道:“我此次入府是来见大将军,似乎不宜停留太久。” 杨应麒道:“那是。不过大哥也想单独见见你。你也不用着急,出府时跟你那副使如此如此说,这般这般言,多半便能遮掩过去。” 韩昉大喜道:“常闻七将军多智,果然不假。” 当下便入内去见折彦冲,出来后春风满面,谁也不知折彦冲和他谈了些什么。韩昉在院子中踱了一会步,这才换了一副阴沉沉的脸色,在杨朴的牵引下离开大将军府。 回驿馆的路上副使问韩昉为何气恼,韩昉哼了一声道:“这个折折勃极烈太也过份!我们职位虽低,但怎么说也是奉了皇命而来,他竟然把我在偏厅晾了半天,半个人影也不见,见面之时也不起身,只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把我打发了!你说恼人不恼人!? 那副使道:“原来如此!我说韩大人怎么进去那么久,原来是这位勃极烈故意刁难!唉,这趟差事难做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怎么就摊到了我们头上来!? 第一六七章 裂变 韩昉在津门处理完公务并不直接回会宁,而是先往平州方向而来在处理汉部的事情上,吴乞买给了宗望很大的权力,所以韩昉既是来正式通知宗峻之丧,同时也来供他问询。 宗望与宗峻乃是同胞兄弟,在平州摆了祭台哭了一场,便问韩昉汉部之行的所见所闻。韩昉也不蕺掖,除了见折彦冲与杨应麒之外,其它事情都据实禀告。 宗望问:“听说津门市井己在传伐宋之事,那边的市井可有变化?” 韩昉道:“没见有什么变化。” 宗望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又向韩昉打听了许多细节,这才放他出去。韩昉才出门,便有燕京的士人来接他给他洗尘。 眼前主持平州政务的乃是燕京人刘彦宗。当初阿骨打推行分化政策,使燕京士人有升贬荣辱的区别,从而令他们不能团结。以刘彦宗为首的士人是升官、荣显的代表,以左企弓为首的士人是被冷落、边缘化的代表。左企弓等在这等形势下选择入平州促张觉叛金归宋,结果死在这件事情上;而刘彦宗由于在金国过得比较顺,便老老实实地给完颜部打工,眼下是宗望最重要的汉儿谋臣。 韩昉与刘彦宗本有旧谊,如今众人在大金各处为官,正要广结人缘、互遁声气。韩昉在宗翰帐下的地位颇不如韩企先,但也是能在完颜部诸将诸王公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此刻来到,刘彦宗自然要来接待。 其时宗峻方丧,众士人都批麻戴孝,也不敢饮酒,只是约了三五人到榆关上赏风景。走着走着,身边只剩下两个人,韩昉眼见左右无闲杂人等,叹道:“这等好关隘,前日属辽,昨日属宋,今日属金,不知明日属谁。” 刘彦宗闻言变色,忙止住他道:“公美!这等话怎好出口!我们是自己人,说说无妨。但若是不慎传了出去,小心首缓难保!? 韩昉道:“不意鲁开兄身为大金宰相,竞也如此谨慎。” 刘彦宗叹道:“宰相,宰相!公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当此乱世,只求苟全性命罢了,尊荣是不敢想的。如今虽加了诸多官衔,其实也只是二太子手下一个管家罢了。” 韩昉道:“眼前自然如此。然而有道是马上平天下,笔端治天下。将来治国之时,终究会用到我们这群懦生。到那时,鲁开兄便是大金的开国宰相,名垂千古了!? 刘彦宗哈哈笑道:“开国宰相,那也要有真功勋才行。” 韩昉道:“如今天下未靖,大有鲁开兄建功立业的地方!? 刘彦宗问:“公美所指为何?” 刘彦宗道:“大金国力方雄,对外征战在所难免,期间总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 刘彦宗沉吟道:“眼前最大的事,怕就是汉部我们在这上面却用不上力。” 韩昉问为何,刘彦宗道:“我们对汉部的情况又不熟悉,如何用力!? 韩昉道:“汉部的情况,我们自然是不熟,但燕京呢?大宋呢?” 刘彦宗惊道:“公美,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昉道:“完颜平不平汉部,与我们关系其实不大,但若兵力东移,可就有我们大展身手的地方了。再说,这事无论对国相还是二太子来说都有好处!? 刘彦宗心中一凛,便疑韩昉是奉了宗翰的命令来说他! 此时大金几大势力之中,宗望、宗翰的兵力都极强。但宗望完全控制的区域,只有平州、中京道南部这一小块地方。虽然他的大军有女真腹地供应粮饷,但若能通过征战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确是大有好处的事情。若要扩大地盘,要么就是向东征服汉部,但辽南地方太小,又难征服,便是征服了会宁只怕也不会轻易把这块地方再交给割据势力,所以宗望若有心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唯一的途径就是南侵大宋! 而宗翰的立场更是明显,如今的形势和撒改去世时己经大为不同,折彦冲在辽南再怎么跋扈,和宗翰的直接冲突其实不大,会宁真把辽南给平了对他也未必有好处。不过因为吴乞买和宗翰毕竟关系较近,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宗翰才会倒向会宁,但即便如此,宗翰对于平定汉部一直都应对得有些消极。对宗翰来说,取得河东、陕西才是对他最有利可图的选择一 目此韩昉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刘彦宗半点也不奇怪,心想若是国相联手侵宋,那无论对宗望来说还是对刘彦宗为首的汉臣来说都没坏处。为何?宗望南侵,第一步便是下燕京,第二步便是入河北,而无论是燕京还是河北,都是刘彦宗等燕京士人十分熟悉的地方,宗望若南侵他们不仅能够出谋划策、建立军功,而且占领燕京后他们还可以鼓动宗望把大本营东移到析津府那是他们的老巢,回到那里他们干什么都方便。 刘彦宗给韩昉这么一提,心中便涌现出无数想法来。不错啊,他们燕京的士人,原来还可以表现得更加主动!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那他们也许还可以取回在燕云一带甚至是河东河北的庶政权力!沉戥许久以后,刘彦宗问韩昉道:“企先兄也有如此打算么?”韩企先是宗翰的汉臣谋主,在西路军的地位与他刘彦宗在东路军的地位相捋。 韩昉道:“这等事情,于国相于韩公都甚有利,只是大家一时都不好开口罢了。为何?就是为了要集中精力平汉部!但汉部是那么好打的么?上次先帝?南巡?,举国上下谁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结果如何?还不是无功而返!” 刘彦宗皱眉道:“上次无功而返,主要是因为先帝途中驾崩的缘故吧。” 韩昉压低了声音道:“鲁开兄你当时不在军中所以不知道,我可刚好就在跟前!依我看,当时先帝的身体本不至于忽然大坏,之所以会那样,实是被军情逼的!? 刘彦宗听得凛然,想起宗望一提起汉部便常显得暴躁,也知道完颜部对汉部并不是十拿九稳。 韩昉又道:“如今皇上和二太子准备以伐宋逼得汉部内乱,这当然是极高明的策略。但依我看,若汉部最终造反,那自然什么也不用说。但汉部若能向上次一般化解这次危机,则我们莫若劝国相、二太子顺势真个伐宋算了!汉部小而坚,赵宋大而弱。如果我们能平定大宋,依靠燕云两河的人力物力,再养二十万大军也不在话下,那时中外一统,再移兵向东,以天下压一隅,还怕汉部不屈服么?” “中外一统”是宗翰曾向阿骨打提过的建议,刘彦宗倒也知道,因此一听韩昉口中“不小心”泄漏这个词来以后更无怀疑,认为宗翰果有此心!当下道:“先伐宋还是先平汉,这本来只是次序上的问题。若说利害,自然先伐宋于我等有利。只是汉部如不出兵,我们便如芒在背,难以放心南下啊!? 韩昉点头道:“鲁开兄所言甚是。汉部的事,我们眼前说不上话。但若有机会说得汉部与二太子、国相一齐起兵南下,那我等便富贵无忧了。” 刘彦宗颉首道:“若能那样,自然是最好!二太子、国相与汉部三路夹攻,大宋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此事彦宗自会留心,公美与韩公那边,到时可也得呼应才好。” 韩昉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韩眆辞了宗望,先到会宁复命,然后来寻完颜希尹道:“眆想回西京路一趟,将会宁、辽南的形势与国相说知。” 完颜希尹道:“我也早有此意!”便向吴乞买请命,让韩眆回西京路公干。来到大同,宗翰竞尔移兵在外,韩眆问起缘由,才知道漠北又生事端。 当初燕京既破,耶律大石随后也遭生擒。直到去年秋末阿骨打去世之后,耶律大石觑得破绽,逃归大辽残境,这人也真了得!一路收集旧部,见到辽主耶律延禧时竞有了一支像模像样的人马! 耶律延禧见到耶律大石,怒责他胆敢在自己还活着的情况下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大石从容答道:“陛下以全国之势,不能拒一女真,弃国远遁,使燕京军民陷身无援之境地!大石即便立了十个耶律淳,那也都是太祖皇帝子孙!岂不胜过乞命于金人铁蹄之下!” 耶律延禧不能对,又见他带来了不少兵马,一时不好就降罪于他,赐酒食略为安抚,仍命他为都统。这时辽主在逃亡之余,眼见又有过万人马,忽然自信心爆棚,准备领兵收复燕云。 耶律大石谏道:“当初以全国全师之势不谋战备,以致五京俱为金人所有。国势至此而贸然求战,绝非上策。眼前之计莫若休养生息,待时而动,不宜轻举妄战!”辽主不听。 耶律大石自忖继续跟随耶律延禧决无前途,再说自己毕竟曾拥立过别人为帝,即便将来大辽有机会重振国势,只怕耶律延禧也会来个秋后算帐!当晚便率亲信三百骑夜遁,北行三日,渡过黑水,遇见白鞑靼一部,其时大辽在漠北威望仍在,白鞑靼部献上马匹四百,骆驼二十,羊若干,使耶律大石得以西行至可敦城,以中枢都统身份接管了大辽设立在这里的西北路招讨司。大辽在漠南、燕云与东北的编制均己溃散,但在西北路招讨司却还有一支完整的军队。 耶律大石在这里大会威武、崇德、会蕃、大林、紫河、驼等七州军民以及大黄室韦、敌刺、王纪刺、茶赤刺、也喜、鼻古德、尼刺、达刺乖、达密里、密儿纪、合主、乌古里、阻卜、普速完、唐古、忽母思、奚的、纠而毕等十八部部众,宣谕道:“我祖宗艰难创业,历世九主,历年二百。金以臣属,逼我国家,残我黎庶,屠翦我州邑,使我天祚皇帝蒙尘于外,日夜痛心疾首。我今仗义而西,欲借力诸蕃,翦我仇敌,复我疆宇。惟尔众若有轸我国家、忧我社稷、思共救君父、济生民贽难者,便随我西行!” 诸将诸部应诺,当下得精兵万人,置官吏,立排甲,具器仗。第二年二月,以青牛白马祭天地、祖宗,整军而西,经天山南路向回鹘王毕勒哥借道,回鹘王震于大辽余威,亲迎大军,又献马六百,骆驼一百,羊三千,愿质子孙为附庸,送至境外。 耶律大石兵行万里,如入无人之境。大食诸国闻讯,集兵马十万迎战,一战而溃,陈尸数十里。耶律大石遂称雄中亚,建数千里大国,自立为帝,改元延庆,先定国基,而后又有东进恢复大辽故土之意。 此时宗翰尚不知耶律大石之事,但闻辽主南下,攻取金国根基未稳之潼阳岭,又连取天德、东胜军、宁边、云内等州,边境大震,宗翰忙领兵御敌。 韩企先留守,韩眆见了他道:“你看此番辽势可有重振之望?” 韩企先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僵则不僵,然而终究是离死不远。” 果然不久便听到辽主兵溃的消息,韩眆叹道:“女真如此国势,莫非真是天命所归么? 韩企先道:“若非天命所归,如何能在短短十年中建此功业!” 韩眆道:“如今辽势己不可期,而宋人弃我燕民己久,亦不可待!我等的身家性命、富贵前途,便只能依赖大金了。”韩企先道:“也惟有如此了。”问韩眆道:“你在都中,可听得什么大见闻没?” 韩眆道:“太祖皇帝之嫡长子宗峻陛下方才逝世,这算大见闻么?” 韩企先笑道:“这当然是一件大见闻,可惜是天下皆知的大见闻!若是这件,我又何必来问你!r 韩眆道:“此事别人都看得甚轻,我却觉得此事涉及大金国未来三十年之根基!因此虽然人人知道此事,却未必人人均知此事关系之大!” 韩企先凛然道:“愿闻其详!” 韩眆道:“女真于圣人之道知闻甚浅,眼下行的仍是兄终地及之制!故而太祖皇帝一没,当今圣上便以谙班即位。当今圣上若大行,自然是眼下之谙班斜也大王即位。” 韩企先道:“不错。” 韩眆道:“然则斜也谙班之后,又当轮到谁呢?” 韩企先抟眉道:“按规矩……”声音颤了颤道:“按规矩,自是第二代里的完颜氏子孙 韩眆问:“哪个子孙?” 韩企先道:“若是从头排起,自然是先都勃极烈乌雅柬帝之子宗雄,但宗雄己薨。若论功业,则当立太祖之嫡长子,但但眼下大太子又不幸薨了!若说由宗干太子继位,他倒也功勋权重,可惜是个庶出。若是由二太子来,于规矩又有些说不过去。” 韩眆问:“当今圣上之子呢?” “你是说宗磐太子?”韩企先道:“不知这位太子性情如何,但……但当今圣上若要立他,只怕二太子,甚至国相都不会服气!” 韩眆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说我们国相,有无机会?” 韩企先大惊道:“这……这……先国相乃是太祖皇帝堂兄,恐怕这关系远了些 韩眆道:“但眼前宗字辈的这些王子王孙,又有哪个继位会让人人心服的?既然如此,恐怕到头来还是‘有力者得之?。” 韩企先沉吟道:“就算有力者得之,国相也未必能独占鳌头!” 韩眆道:“光凭西京一路的国力,自然不足。” 韩企先惊道:“公美的意思是” 韩眆道:“我等既从国相处出身,则国相若荣,我等自也水涨船高;国相若辱,我等便树倒猢狲散!其中利害,韩公还要我多说么?” 韩企先沉吟道:“若是如此,则须存汉部以牵制二太子与当今圣上,同时移兵向南,取河东、陕西为本,那时国相可进可退——纵不能进而为大金之主,亦足以割裂一方,左右朝政了!” 韩眆喜道:“韩公妙计!若如此,则我等纵不能成为开国功臣,亦足保一生富贵了!”韩企先亦觉此事大可行得,压低了声音道:“回头待我探探国相的口风!若他有意,我们便可行事!” 韩眆道:“事若成,韩公又是一个萧何!” 韩企先笑道:“我做萧何,公美便是曹参!北国天下,正待我二人互相护持!” 韩眆一揖到地道:“敢不骧尾相随!” 说完两人一起握手大笑。 第一六八章 偶遇 种去病走在津门的大街上。 心情,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津门实在是一个好地方,如果将来老了能到这样一个地方将养,却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对小市民来说津门的竞争还是蛮激烈的,但对种去病这种人来说,商贩们面红耳赤的争吵也是一种令人惬意的观赏对象。 他忽然想起了杨应麒的一句话:“如果你有机会到津门去…………” 七将军说的没错,这里的氛围确实很宽松,与萧铁奴军中相比简直是两个天地。这里,几乎有些像汴粱了,或许没有汴粱那么淳厚,气象却更新,甚至更自由! “那狗官……” 路过大将军府时,对面的华表坛上一个民妇正在哭诉。华表坛的书记正记录着民妇的话,做完好转呈到律法机构备案。种去病站在一边把那民妇的哭诉听完,那是一件令人泣下的冤情,旁边许多人都听得哭了。济困会——津门一些善心人自发组成的一个组织的一个成员把那民妇接了去安置好,一个老人在旁敦促书记要赶紧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因为那可能牵涉到流求地方上的一宗腐败大案。种去病从这个老人的言语中听出他似乎是什么“华表坛评议组”的成员之一,大概是民间推举来监督华表坛运作的机构之一。 期间种去病曾见到杨应麒的马车从华表坛边经过,对于那民妇的哭诉和围观着的呼喝半点不理睬,完全没有停下来“体察民情”的意思,自去办他的事情但看马车行走的样子也不见得有什么急事。津门民众对此也不见怪,反正事情有专人负责,何必七将军来多管闲事。 种去病看了一会,便转了个路口,问明孤山寺的地点,随进香的人流进寺,寻到地蕺阎,为自己死难了的战友祷告。这时孤山寺的规模己经不小,不但佛堂就有十几殿,而且左为医馆,右为义舍,后面临近藏经阁的地方还有一座全津门规格最大的义学学堂。种去病正自游览,忽然前厅有人喧闹,原来是一个赤裸了右肩的和尚在大声邀战,自称为大宋少林寺武僧,要向名气甚大的悟明和尚单挑。 “少林寺和尚和孤山寺的和尚单挑?” 种去病看得津津有味,但没一会便有一个多事的人道:“少林和尚你闹错地方了!这里是孤山寺,是天台宗的地方。悟明大师的禅武学堂不在这里。” 那和尚便问在那里,有多事的少年道:“跟我来!” 那和尚跟了去,种去病也随着人流走,不久来到禅武学堂,却只是一个前后三进的大房子,门面甚是简朴,看不出这竟然是这几年轰动东海的武学殿堂! 那和尚在门外大声出言挑战,不久门内走出一个童子来道:“是少林寺的大师么-” “当然!” 那童子便问法号师承。 “贫僧慧音,座师乃是当今少林方丈海宽禅师。” 种去病是中州人士,在中原学武,与少林寺原也有点渊源,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个和尚是冒牌货。少林虽以武术驰名天下,但当代方丈却是文僧,不懂武功。 那童子显然也知道此事,哑然笑道:“海宽禅师也懂得武术么?” 那和尚却以为那童子是在讽刺海宽,怒道:“你敢诋毁先师!” 那童子更是笑得难以止歇道:“先师?海宽禅师还没圆寂呢,你就叫他先师了!”那和尚大怒,欺上前去,那童子身子一矮,肩头顶住了他的小腹要把他顶出去,谁知这慧音和尚却也有几分本事,那童子年幼力小,没能顶他一个跟头,只顶得他退了几步,被那大和尚消了去势后揉身欺上,把那童子抱住就用额头撞他的额头,撞得那童子叫苦不迭。那童子手脚灵便,但毕竟年纪太小,这和尚又完全仗着自己的身材蛮来,所以吃亏。 旁边的人都起哄,斥责那和尚以大欺小又没有武风,那和尚反而振振有辞说:“老子这是铁头功!” 种去病看得眉头大皱,走过去用铁钩钩住那和尚后颈之肉提起,那和尚痛叫一声,手自然而然就放开了那童子,同时脚也撑了起来,以便缓解颈肉被铁钩刺入的痛楚。种去病趁他膝盖拉直,一脚把他踢得跪下了,这才放开了铁钩。 那和尚大怒,手一撑,扑上来和种去病拼命,种去病一让让开了去,脚一绊又摔了他一跤。旁边围观的人多有识货的,见到种去病这一招无不喝彩。那和尚挣扎起来又扑上来,种去病还是一让、一绊,偏偏那个和尚就是躲不开这招。如此来来去去三四回,那和尚摔得鼻青脸肿,知道今日遇上了辣手,不敢再闹,恹恹去了。 种去病摇了摇头,就要离开,忽然门内有人呼佛号道:“高明,高明!不知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种去病回过头来,见是个和尚,举手道:“不敢,姓种。” 那和尚道:“原来是种壮士。听壮士口音不似本地人,是要来参加下一届东海擂台的么?” 种去病笑笑道:叫、可这两下功夫,可不敢上去献丑!” 那和尚正色道:“种壮士此言差矣。我看种壮士身手法度,当是有武术师承的。若是无师自遁之辈,如此谦逊也无妨;但若出自名门,便不该把师承之学说轻了。” 种去病闻言忙敛容道:“受教了。” 那和尚又问:“种壮士师承,不知能告知一二否。” 种去病笑着摇了摇头。那和尚看看周围人群,说道:“是和尚糊涂了。种壮士,舍内颇有茶水,可肯屈尊入内歇一歇脚么?” 种去病心道:“这禅武学堂内部究竟是什么样子,进去看看倒也无妨。”便告谢了,由那和尚引入堂内。 进了大门,却是一个大院子,院子中排列了十八般武器以及各种打熬力气的器械,再进一重门,却是些雅洁的廊屋。那和尚引种去病进其中一间小屋,茗茶相待。 种去病问:“大师可就是津门大名鼎鼎的悟明禅师么?” 那和尚笑道:“种壮士认谬了,悟明师弟哪有我这般衰老?其实我在这里也是过客,得悟明师弟以礼相待,暂时留在此处与他门下弟子切磋几天武功罢了。” 种去病哦了一声道:“原来大师也是外来,却不知宝刹何处,宝号如何称呼。” 那和尚道:“少林海遁。” 种去病心中一凛,随即笑道:“这么说来,刚才那个假少林和尚,却是孔子跟前卖学问,鲁班门口弄大斧了。小可也唐突了,早知有少林武僧高手在此,便不当贸贸然出手,阻了和尚大显神通。”海遁笑了笑道:“种壮士代少林打了这假货乃是大快人心之事,我辈只当感谢,岂会见怪?”又问:“种壮士的武功师承,可也与少林有些渊源?” 对方若是外行,种去病或者便直言告知,但海遁乃是少林寺当代有名的武僧,与中州各武术家多有来往,若种去病将师承直接告知,怕对方马上便窥破了自己来历,歉然道:“事有不便,师承不敢轻表,还请见谅。” 海遁和尚倒也不见怪,笑了一笑只是劝茶。过了一会道:“海遁年交五十,嗜武却如少年。今日见了种壮士这般武艺,心痒难搔,不知种壮士可肯下场印证印证否?” 种去病连称不敢,海遁再邀,种去病仍辞,海遁三邀,种去病心头傲起,忖道:“你是要通过武艺来洞察我的师承来历么?哼!我便不用少林僧教的武功,也可与你一战!”便道:“难得大师如此雅兴,去病却之不恭!” 海遁大喜,便命童子准备更衣。海通道:“后院有一处地方甚是宁静,不如便在那里一决胜负,如何?” 种去病道:“甚好。” 两人换了短袖衣裤,海遁领到后院,但见一座假山边铺着一片好大的沙地,跨过栏杆,脚底触处但觉软硬适中,正合动手。 种去病取了一块布把铁钩尖锐处包了起来,海通道:“你少了一只手,正当用它来补足,何必包裹!” 种去病笑道:“你年己将老,小可正该让你一手。” 海遁眉抟怒发,蓦地欺身攻他下盘,种去病见他攻得急了,一闲躲开,腿一扫反扫中对方胫骨,海遁吃痛,几乎就要摔倒,一个猫伏滚开数尺,这才站起来道:“好功夫。” 种去病笑道:“是大和尚不该动怒!” 海遁走上一步说:“再来,再来。” 种去病心中赞叹:“常人吃了我这一脚,没有三天爬不起来,这海遁和尚果然了得,练得一身好筋骨!”脚下乱走,想要寻他破绽,但海遁既定下心来,种去病便没得手的地方,两人相持渐久,种去病心中略见烦躁,被海遁看破,欺身而近,两人手腕相交,种去病但觉断手一酸,己被制住,跟着腰间被撑住,整个人被摔了出去,这第二回合却是输了。 海遁笑道:“和尚还没老,倒是种壮士少了一手,终究是吃亏。” 种去病打起了性,眼中杀气陡生,便如一头狼露出了獠牙,两人本是比武,但种去病此时的眼神却如要杀人一般。海遁见状吃了一惊,眼见他欺近,包住断手的布条忽然裂开,白晃晃的铁钩便向自己脖子划来。 海遁大骇,若双方都性命相搏,种去病未必便能赢他。但这时一个忘情拼命,一个自觉克制,海遁便落了下风。 眼见一场好好的比武就要见血,忽然一只手把从后边伸出,硬生生把种去病的肩头给按住了。 种去病陡觉肩膀受制,自然而然地便一个矮身,坐倒在地出脚反踢,同时铁钩挥出向对方要害划去。这是他在战场上养成的拼命习性,手脚动得比脑子还快。 但对方反应却也不慢,一被种去病挣脱马上逗开,种去病三脚一钩没踢着划中对方,马上跳起凝神待敌。 那人喝道:“你干什么!比武还是拼命!” 种去病被这一喝喝得心神一定,冷静下来,满脸惭愧,忙向逗在一旁的海遁和尚道:“大师见谅,小可失态了。” 海遁合十道:“无妨。少年人易于激动,也是人之常情。”又道:“种壮士是从战场上归来的吧?” 种去病昂然道:“不错。” 海遁叹道:“怪不得能有如此杀气。战场上骁勇善战自是好的,但杀气太重,恐有伤天和。种壮士下得战场后,须多读佛经消解戾气才好。” 种去病还未说话,刚才按住种去病那人哈哈笑道:“和尚迂腐了。比武场上存得慈悲心,战场上可存不得。没一点杀气,如何胜敌!须得令敌人破胆,胜敌而后方能止杀!” 海遁微微一笑,却也不辩。 种去病刚才沉浸于战斗当中,这时才发现除了刚刚出现在场中这个人之外,栏杆那边还有一个和尚,一个青年,看样子也都是练家子,心想:“他们都是禅武学堂的人么?这海通称那悟明和尚为师弟,可见他在禅武学堂中地位不低。但眼前这人看样子不过三十上下,竟敢直斥他迂腐,这人又是谁来?”平眼望去,对方也正望过来,看了看种去病的断手,问道:“你姓种?” 种去病点头道:“不错。方才多得这位大哥出手制止小弟暴乱。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那人却没回答,又问了一句:“你是萧字旗下、从阴山那边来的吧?” 种去病心中一凛,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那人道:“你的事情我听老七说过,反倒是六奴儿从来没跟我提起。” 种去病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问道:“请恕去病眼拙,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笑了笑道:“六奴儿叫我大哥。”指着栏杆外那个青年道:“叫他二哥。”又指着那和尚道:“这个是禅武学堂的主儿,悟明和尚。” 种去病听得惊疑交加,忽然想起一事,向那青年看去,果见他脖子上有块胎记,正是曹广弼的标志之一萧铁奴和他提起过的,赶紧单膝跪下道:“末将种去病,见过大将军、二将军。” 种去病面前这个人正是折彦冲,他见种去病如此,微笑道:“这里是武场,但论武艺,不论身份。起来起来。” 种去病才站了起来,便听旁边曹广弼道:“看你这身手,有在大宋军中历练过吧?” 种去病心头微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曹广弼又问:“世衡将军传下的西北种家,与你可有关系?”种去病低头道:“我这等人,何敢高攀,莫的侮了世衡将军。” 曹广弼冷笑道:“在我汉部为将,不足为荣,反以为辱么?” 种去病心中吃惊,知道说错了话,惶恐道:“去病该死,请二将军降罪。” 折彦冲挥手道:“好了好了,都说这里只论武艺,说军中之事作甚?来,种兄弟,我们比一场。” 种去病沉吟道:“不敢跟大将军动手。” 折彦冲笑着问道:“为何?” 种去病道:“若尽情,恐出手没分寸伤了大将军贵体;若不竭尽全力,又是对大将军不敬。” 曹广弼皱眉道:叫Ⅵ卜年纪,哪来这么多的顾虑!这般不夷快!“ 种去病尴尬地笑了笑,却仍不敢动手。 折彦冲也有些失望,说道:“那便算了吧。”对曹广弼道:“二弟,我们来一场。” 曹广弼二话不说便跳下场来,种去病和海遁忙都退到栏杆以外。折、曹二人行过武者之礼,便即动手。但见场内沙尘纷飞,拳如电,脚如风,种去病看得呆了,心道:“大将军与二将军都是光明正大的身手!”摸了摸自己的断手:“我却是不行了,这辈子,只能杀人! 忽听场内啪一声响,折彦冲被摔翻在地,曹广弼笑道:“大哥,你身手可慢了啊,脚下也飘了,是被人奉承多了吧?” 折彦冲一声冷笑,翻起来反攻,拳拳凶狠,曹广弼一个遮掩不住,颊上吃了一拳,登时肿了起来。 折彦冲笑道:“老二,你不够稳才是真的。手都软了!以后朱衣巷少去,让阿虎给你介绍户好人家正经。” 种去病心道:“朱衣巷,那不是烟花之地么?二将军会去那种地方?”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你少在军中后辈面前坏我的名头。” 折彦冲笑道:“去几趟朱衣巷,坏什么名头!军中宿将,乱世名妓,佳话啊!” 曹广弼被折彦冲说的有些尴尬,讷讷道:“旧相识罢了。” 折彦冲道:“既然如此,何不赎出来?” 曹广弼皱眉道:“今天比武,尽说这些干什么!”揉身上来与折彦冲摔跤。两人纠缠在一起,一直翻滚到都没力气,这才一起仰面躺着一起喘息、大笑。 种去病看得羡幕,心道:“若彦崧在此,我们也能这般”忽又摸了摸那锋锐的铁钩,心中颤抖:“但要是像刚才那般杀起了性子,岂不伤了他?”正自出神,忽然有人扯了自己一下,却是悟明和尚。 海遁与悟明和尚领头走出院子,种去病会意,也跟了出来。三人守在门外,随口论些武技。良久,曹广弼才走出来,对种去病道:“大哥要见你。”与海遁、悟明点头道别便径自离去了。种去病心怀惴惴,入内见折彦冲,走近前来,只见折彦冲端坐在刚才躺着的位置上,满是汗水的衣服都干了,显然是长久未动所致。 折彦冲指着栏杆上披着的干净衣服道:“帮我拿过来。”一边站起身来,随手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从种去病手中接过干净衣物穿上。 种去病见折彦冲眉头紧皱,脱口问道:“大将军,出什么事了?” 折彦冲随口答道:“广弼说要回大宋” 种去病吃了一惊:“什么!” “我本来想挽留的,但终究劝不住他,”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或还有转机,你莫要向外人提起。” 种去病想了想问道:“若是六将军问起,去病当如何回答?” 折彦冲道:“广弼要去大宋的事,现在也就我和应麒知道。不过六奴儿自然不算外人,他若问起,你照实说便是。”这时他己经穿好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个地方不错,以后若有空不妨常来玩玩。年纪轻轻的,别老阴沉着脸。今天我还有事,这便先走了。”顿了顿道:“在军中好好干。” 种去病应了声是,目送折彦冲出门,自己又在这院子中站了许久,许久。 第一六九章 饥乱 第一七零章 安抚 王师中不是一个太贪的官,也算不上一个清官,不是一个很能干的官,也算不上愚蠢。这几年他很明智地奉行无为而治的信条,任由下面的人搞去。结果清阳港在商会自治下井井有条,而登州其它乡县一方面得到清阳港经济的沾澜,一方面风气又向清阳港看齐,没几年下来竟然让登州变成大宋境内少有的安乐乡。而王师中也因此得了个清平的令誉。 登州不是产粮之乡,但这几年不仅境内无饿汉,而且还有余粮来帮助临近州县,这无形中增加了王师中在地方同僚中的威望;登州不是个有宝货的地方,但由于商遁海外,每一秋都有一些域外奇珍献上去,自然也让道君皇帝大生好感;而商人们对盘剥得不太利害的王师中也很满意,只盼望他这个地方官能坐得久坐得稳,因此不用王师中示意便主动去帮他疏通汴粱的关节,结果当然是举朝交誉,个个称赞王师中抚夷有方,理政有道,安民有节,奉圣有心。 登州在汴粱诸公眼中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边关州县,没有大量的驻军,不用担心会导致割据,再加上有前几年宗泽的前科在,宰相们怕换了个人又出乱子,便让既乖巧又懂得孝敬的王师中一年又一年地在这个位置上做下去,让他升官而不调职,升着升着,如今竞以观文殿学士知登州,以一介庸吏身在边鄙而名列朝堂,天下还有比这更加逍遥的事情么?再加上在登州生活得久了,事事顺心,王师中甚至打算以此致仕,也不回原籍,就呆在这里养老算了 这天他正在后花园护理过年用的水仙,忽然一个幕僚闯进来说有个杨先生求见,王师中是做惯了登州一把手的人,脾气渐渐养得有些大了,挥手道:“让他明天再来。” 那幕僚道:“可是可是杨先生是津门来的人啊。” “津门?”王师中哼了一声道:“就是那折彦冲来了我也不见!? 王师中久在登州,他又不是特别愚蠢的人,至少从智力来说比李应古好多了,如何会不知道折彦冲是什么样的地位!但他也知道折彦冲是不可能来的,这次来求见自己的多半又是津门的什么大商人,因此不太放在心上。 那幕僚见他如此也没办法,但过了不久又匆匆跑回来叫道:“大人!不好了!张万仙和张迪的前锋打到登州城了!我们来不及关城门,己有大队人马冲了进来,正朝衙门而来!? “什么!?王师中吓得手脚发抖,右手葫芦瓢里的水洒了满身。他在大宋文官中算是有几分胆色的,只过了一会身子便能动弹了,勉强定住惊惶叫道:“不是说还在密州吗?怎么会这么快?吴遁判不是己调遣人马到边境巡逻守卫了吗?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 那幕僚道:“吴大人,他走到半路就逃了啊!? “什么!这这!鼠辈!鼠辈!”北宋末年,兵马临阵脱逃乃是正常事,若是有谁临危奋勇那才叫奇怪呢。所以王师中听了这话毫不怀疑,撩起前摆,急急忙忙向内堂叫道:“夫人!夫人!快收拾东西!” 那幕僚在后面叫道:“大人!收拾什么啊?” 王师中一时也顾不得摆架子了,叫道:“逃啊!? 那幕僚道:“现在哪里还来得及!不如快点上公堂,击大鼓,号召百姓、官兵来衙门助防。” “这这行吗?” 那幕僚道:“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 王师中想了想道:“好!好一对了!厢军也靠不住!赶紧派人去找赵立,还有吕铜,对,咱们登州最能打的就他们了!?一边朝公堂而来。他是从后花园出来,所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堂上州官之座,而是大门和门外的天井。只见整个大堂空空如也,一个衙役也没有,不 由得叫苦道:“白养了这些家伙!平时一个两个吹的天花乱坠,一出事个个跑得比老鼠还快!?? 忽听一个人叹道:“王大人,你又比他们好多少呢?” 王师中一怔,这才发现大堂正座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不看自己,只是拿着一根令签在那里把玩。 王师中呆了呆,随即愠道:“哪里来的黄口孺子,敢坐在本太守的位子上㈠?随即想起一事,颤声道:“难道你你也是贼贼军?” 那年轻人听见笑道:“王大人,你也太不识好歹了!我要真是贼军,听见这两个字还不把你杀了?” 王师中听说他不是农民军放了放心,再看他的样子:长得斯文隽秀,也实在不像吃不饱饭起来闹事的刁民。便喝道:“你到底是谁㈠? 那年轻人淡淡道:“我是杨应麒。” 王师中喝道:“大胆杨应麒,你胆敢啊!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杨应麒。”杨应麒道:“咱们办公的地方就隔着一个海峡,你不会没听说过我吧?再说,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王师中呆在当场!杨应麒是谁他如何会不知道!就整个大宋的官僚体系来说,王师中算是对汉部了解最多的人之一了。不过他不像宗泽、张叔夜之流那么忧怀国事,虽知有汉部这样一个可怕的邻居,就长远来说只恐对大宋不利。但这几年汴粱诸公一直都在向金国与汉部示好,他本人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好意思去干“恩将仇报”的事情了。于是便渐渐由自知难为而不为,由不为而变成选择性地忘记!反正眼下他官运财运两亨遁,登州的百姓又过得比大宋其它州府好,他的良心也不用不安。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控制着汉部政权、与自己隔海相望却又遥不可及的那个杨应麒,此刻竟然会坐在自己的官椅上!而且这个人还真的有点眼熟! “你你真的是杨杨应麒?” “大人。”王师中的幕僚道:“这位确实是七将军。” 王师中心头剧震,回头看了那幕僚一眼,怒道:“你你也是” 那幕僚道:“大人息怒。晚生虽然出身管宁学舍,但这两年来并未干过一件对大人不利的事情。” 王师中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些衙役” 那幕僚道:“七将军让他们退下的。” “七将军”王师中颤声道:“他是汉部的七将军,可不是我大宋的七将军㈠? “可这里是登州。”那幕僚道:“登州的钱,靠的是清阳港;登州的治安,靠的也不是厢军而是栖霞三寨。这一点大人很明白的,不是么?” 王师中怒道:“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什么也不是了?”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杨应麒一开口,那幕僚便退在一旁不再说话。杨应麒继续道:“如今你什么事也不干就升官发财两不误,朝廷民间对你又交口称誉,这样的好事连我都B不得呢。我不知道你还怨什么。” “你……你……”王师中怒道:“你如此摆布我,其实还不是对我大宋包蕺祸心㈠? 杨应麒道:“我包藏什么祸心?” 王师中道:“你如此架空我,分明是想将这登州占为己有㈠? 杨应麒一听笑了:“好!就算是这样,那你现在也己经知道我的祸心了!不如就上奏大宋朝廷,把我的祸心一五一十地告诉汴粱诸公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拦你。” 王师中被杨应麒这几句话给气得差点晕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能上奏朝廷剖析汉部之事吗?一剖析下去,汉部的种种祸心之所以会变成现实,可全部都是自己经手促成的!就算自己真的上奏剖析,能不能保住登州不说,自己就得先被朝廷以通敌之名抄家问斩!想到这里王师中哪里还有半分抗拒的底气?颤声问道:“七将军!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杨应麒道:“我只是要你继续做一个忠勇仁义俱全的边臣而己。” “忠勇仁义俱全?” “不错。”杨应麒道:“你能为大宋守土,这就是忠;以文臣而能平内乱拒外患,这就是勇;善待百姓,让境内之民无饥寒之苦而有安居之乐,这就是仁;以诚心诚信待朋友”杨应麒指了指自己:“那就是义。” 王师中皱眉道:“你说我能为大宋守土,这么说来你是不打算吞并我登州了?” “谁说我要吞并登州的?”杨应麒道:“我们只是要做点生意赚点钱罢了。登州,仍是赵家的天下!今天如此,明天,也如此除非赵家决定把登州送给我,那时我才会考虑要不要。” 王师中心道:“天子怎么可能把国土举手赠人㈠?虽然不大相信杨应麒的话,可不信也无可奈何!问道:“这朋友之义,咳,好说,好说。安民之仁也不是师中的功劳。至于平内乱、拒外患,更非我一介文臣所能办到,所以这四全之令誉,师中实在愧不敢当。” “放心。”杨应麒道:“不用你动手,事情我会帮你做。” 王师中问道:“七将军你到底要做什么?啊一对了!贼军!听说贼军进城了,可别打到衙门来了!” 杨应麒笑了笑道:“放心吧,张万仙他们还远着呢。这会大概还没进入莱州境内。” 王师中恍然大悟,瞪了那幕僚一眼,却又不敢发作。 杨应麒道:“张万仙那伙人,在我眼中有如蝼蚁,反掌可以扫平。不过我想借王大人的名义来做,不知道王大人肯,还是不肯?”说着左手拿起一张拟好了的公文,右手拿起登州守臣的印信,递给王师中。 王师中接过一看,大意是以自己的名义写给即墨知县的文书,告知他自己将会派手下得力的弓手、乡勇来救援即墨,请他配合云云。 王师中看完后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无论对自己、对即墨、对登州、对大宋来说都没什么坏处,叹了一声道:“我便想说不肯,行么?” 即墨知县这几天烦透了一 十几万的农民军就在即墨的隔壁——高密打转,偏偏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朝廷各了十万担粮食准备在即墨开仓济民一天啊!即墨哪来的十万担粮草?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人相信!这几天己经陆陆续续有零散的饥民朝这边而来,更奇怪的是真有人打出赈济的招牌在城外五里亭派粥! 即墨知县一开始想派人去驱散派粥的人,但又不敢这么做!那个派粥的亭子外围满了等着下一餐的饥民,自己若派人去驱散,非同出民变不可!但这样下去也不行!来的人越来越多,即墨有粮的消息也越传越确实!放着看得见、闻得着的蜂蜜在这里,张万仙、张迪闻到了怎么可能不涌过来! 虽然他己经上书朝廷,但几封奏报上去连个回复的影儿都没有!而最过份的莫过于他的顶头上司肩负着莱州守土重责的知州大人,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卷起细软逃了! 就在即墨知县彷徨无措之时,王师中的书信到了! “什么!王大人会亲自率兵马来援?” 大救星!真是大救星啊!虽然登州有多少兵马他不知道,但王师中近年来在东海诸州威望甚高。既然王学士下了书信说要来援救,想必不是虚话至少也让他这个不知如何是好的知县多了两分希望。 “大人,登州的人来了!” “啊!这么快!赶紧出迎!” 开到即墨县城东门的,是赵立所率领的一千步骑他们是民兵,没有正规军那样鲜明的铠甲,但那些色彩看起来有些黯淡的甲胄其实非常实用。而更让即墨人眼前一亮的,是那几百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以及在日光下耀耀生辉的精良兵器!但是这些还不是最可贵的,这支人马最难得的地方,是他们饱满的精神状态和自我约束的纪律,正是这两点让即墨人觉得他们值得依赖。 “一千人……还是民兵……”知县有些失望,虽然这些民兵看起来比厢军精神多了,可这人数毕竟太少。 “大人。”赵立拱手道:“王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即墨上下迅速行动,因此请大人赶紧发号命令,以免贻误战机。” “这个……本官一时也无主意……” 他正想说不如等王学士来了再说,赵立己截口道:“若是这样,便请大人授权我等,依战机行事!” 即墨知县想了想,说道:“好吧。” 他话才落地,赵立便当众宣令:第一条,即墨城戒严,有产业者各回本屋,无产业者至学宫门前会聚,不得擅自流窜,违者视为奸细;第二条,城外各村落闭寨自守,若有敌情,举火为号;第三条,所有吏役立刻到县衙集合,组织家有产业之男丁助防巡逻;第四条,戒严期间入屋盗窃、放火抢劫者,以军法论处一 号令传下,居民们家家闭户,路面为之一清。第二日城外又有消息传来:运粮队伍到了! 原来是汉部水师将两大船大米运到崂山湾附近,用小船卸下再用驴车、马车、独轮车运到即墨。这次运粮行动,除了汉部水师的人手外,还出动了清阳港八成以上的工人和民夫 因为整个行动是为了保住清阳港、保住登州,所以上至乡绅巨贾下至民夫工匠都十分支持。吕铜、欧阳迁所带的队伍也随着运粮队伍同时到达。 即墨知县看见城中忽然来了这么多粮草,忍不住问道:“赵壮士,运这么多粮食来,莫非战事要打个三年五载不成?即墨城矮墙薄,恐怕撑不住!” 赵立笑道:“这些粮食,我们能吃一成就不错了。” “那其它的九成是……” “当然是用来犒劳张万仙、张迪手下的饥民。” “什么?犒劳贼军?这……这不是资敌么?” 赵立道:“大人!张万仙手下那帮人,也是没饭吃才铤而走险的!现在只要给他们口饭吃,到时候自然就会散了。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要不然,难道还真能凭我们眼下这几千人把十几万都杀光不成。” 说话间北门来报:登州王大人来了。即墨知县听了赶紧出迎。王师中虽然不是莱州知州,但危难当头之际能派兵运粮前来相助,即墨知县心里早把他当菩萨来拜。但两人见面时王师中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看,即墨知县问起兵事他也是支支吾吾,只是道让底下的人去办。所谓官大一缓压死人,何况现在满城都是登州来的兵马,即墨知县不敢多问,只是尽力配合而己。 和王师中同来的一个姓陈的幕僚与即墨知县见过面后便开始做事,暂时接掌了即墨的行政权力,安排各处民夫参加这次保卫即墨的行动。还有一个姓杨的幕懂则一直坐在王师中旁边,闲话也不说一句,偶尔有人来问什么什么事情当如何办,他便开口指点两句,句句都能正中事情机窍!那即墨知县看得暗暗佩服,心道:“王学士手下这两个幕僚当真非同小可!他有如此能人辅助,怪不得这些年能在登州干得风生水起呢!不过王大人为什么老铁青着脸呢?是身体不适么?莫非是忧劳国事,以至于积劳成疾?”见王师中如此忠心为国、急人所难,心下又是钦佩,又是感激。 当天太阳落山之前,即墨城外便多了几十个由栅栏围拢起来的***,每个栅栏圈内都放着十几口大锅,垒起十几个大炉,锅边炉前放着大米和水桶。己经到达的饥民被组织了起来,每二十个人守着一口锅炉准备明日煮粥派食,其他人则被告知呆在栅栏圈外,明日吃完粥后要向新来的饥民宣传喝粥的规矩:不排队者不得食;不放下兵器者不得食;胆敢哄抢食物者,与之相邻而不制止者不得食。 这些饥民大多是饿得有些呆的贫民,此时官军派粮赈济让自己免于饿死,定下来的规矩也没有半点为难的地方,谁不遵行?其中就是有些狡猾之徒,看见赵立手下那些明晃晃的兵器却也不敢妄动了!秩序确立下来以后,那些接受了安排的人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或提水桶打水,或找柴火烧灶,或掌勺煮粥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所以一形成秩序便能迅速开展,一个栅栏里的事情办好了,其它栅栏照做便是。 第二日、第三日,从南边涌来的人越来越多!到第四日,从即墨城墙一望过去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怕不有十万之众! 这时即墨诸门都己经关闭,一袋袋的粮食从城墙上扔下来,自有人扛了去下锅。有个新来的人看见粮食抛下想要去抢,手抓起袋子才要走,便被那些己决定守规矩的人乱棍打死一 十万饥民,十万张口!城内的粮食虽然堆积如山,却也消耗得甚快。眼见才三四天功夫粮食便少了三成,剩下的这些还怎么撑? 可王师中身边那个姓杨的幕僚却一点也不着急,仿佛即墨城内的粮食永远也吃不完一样。 第一七一章 文词 第五天,事情终于起了变化!南边出现了两拨略有组织的人马,看人数大概各有万人。 这两万人涌到即墨附近,眼见城下十万贫民排队等候派粥,心知有异。其中一拨人马的首领打听了片刻,便站在高处号召饥民攻城夺粮!一些人被他怂恿得跃跃欲试,但更多人却害怕他们这种行为会迫使城中官兵停止派粮,纷纷露出厌憎的神色! 另一拨人马中站出一个大汉叫道:“张迪!我们干这等杀头事,还不是为了有口饭吃!如今这里的官兵都在派粥了,你还叫喊什么攻城,是不是想弄得大家都没饭吃?” 那个号召饥民攻城的汉子叫道:“张万仙,你是不是饿糊涂了!我们造反的事情都干了,官兵还真能放过我们?再说,这即墨小城能有多少粮食,还能让我们吃一辈子不成?照我说,赶紧把这即墨攻下,抢了粮食,趁早往登州去才好。” 他这话说得许多人心动,便在这时,即墨城中千余人齐声叫道:“城中粮草百万担,足够你们吃一年!若是谁敢来攻城,攻城的城下死,胁从的没饭吃!”这几句话半押韵半不押韵,但听在城外十万饥民耳中却如同雷响。 那张迪大怒道:“是谁把我们逼上这绝路的?还不是你们官府?这些狗屁话,老子不信!有种的,跟老子冲啊!”说着便领头冲了过来。 在一种喧闹的情况下,很多人根本就弄不清楚局势,看见很多人往城墙冲也跟着冲了过去。一两万人冲到城下时,原来决定要守规矩的也有不少开始动摇,甚至开始迈步了。 忽然!城头千弩齐发,冲在最前面的人当场倒下!跟着城门打开,冲出数百骑兵来,为首一人直逼张迪,正是赵立。骑兵冲垮了张迪周围掩护的人马,赵立大刀一挥,将赵立连头带肩膀砍了下来,他的副手用长矛挑起他的首缓,大声叫道:“贼人首领己死!放下兵器,免罪派粮!” 城中数百人一起大声道:“放下兵器,免罪派粮!” 哐啷,有刀跌下了。噗噗,有棍子跌下了。跟着是无数兵器落地的声响,数千膝盖跪下的场面。 赵立叫道:“没作乱的人里面,有没有领头的,出来答话!” 刚才被张迪叫做张万仙的汉子在后方的人群中走出几步,大声说:“官爷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立问道:“矛上这首缓,可是张迪的?” 张万仙道:“不错!” 赵立道:“你们都是大宋良民,被迫起事,实属无奈。如今首犯张迪己死,其他人既往不咎!今天明天,我军会继续派粮。后天开始我们派发十日干粮,安排你们去一个有活干、有饭吃的地方。你们可得老老实实列队前往!若敢同事,格杀勿论!” 张万仙道:“官爷明鉴。只要有口饭吃,谁愿意干这掉脑袋的事情!” “好!”赵立道:“从今天起,这批人便由你暂时领着。明天你开始你将人群分为十人一组、百人一队,千人为一拨。后天我们会有人领你们坐船去南方,那里有东西吃,有地种。听清楚没有?” 张万仙道:“听清楚了。”回头举起手来问那十万饥民:“大伙儿听清楚没有?” 几万人一起道:“清楚了。” “好!r赵立道:“我先回城!若有什么事情,派人来城门边问询!”赵立回城以后城门关闭,城内继续扔下粮食来。张万仙一边派人到城下接取粮食,一边派人清理城墙边的尸体。活下来的人大多数庆幸自己没站错队伍,否则自己很可能就会成为那些尸体中的一个。 那张万仙颇有组织能力,第二日果然将那十万人分为十人一组,百人一队,千人一拨。人头压压时谁也不知城外究竟多少人,但这么一组织马上出了一个比较确切的数字:十一万六千五百余人。 赵立领人出来收缴了铁制兵器,只留下棍棒给他们防身。这时登州军马己在饥民心中建立起了初步信任,因此无人反抗。第三天发放干粮,让第一拨千人队跟着一队骑兵向南走,其他各拨也陆续启程。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大多数人其实心里没底,不过拿着干粮,感觉这次派粮的官爷还是挺讲信用的。十万人分为三批陆续抵达崂山湾,在那里早堆着好些木料,候着数百民夫。几个文官指挥着饥民措建码头,于是崂山湾附近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工地。有正经活干以后,人的心思就不易走入邪路。而连续十几天都按时派发粮食又建立了这批官爷在他们心目中的信誉中国农民其实还是很好哄的啊,特别是在这个时代,只要你能让他们活下去,便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了。 由于人手足,没多久码头便搭建起来,跟着几十艘大船陆续靠近,把愿意上船的人都接了上去,部分运往清阳港转塘沽及辽口,部分运往流求转麻逸,剩下一万多个身体较为强壮、愿意打工过活的则留了下来,准备留在登州、莱州做工。赵立又从这一万人中选出一千五百人来,由张万仙统领着到胶水西岸扎下一个板桥寨,作为莱州东部的屏障,听即墨知县节制。至于钱粮供应,则由清阳港按月拨给。即墨知县对此当然没意见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就多了一拨守土安民的武装力量,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就这样,一场差点荼毒整个山东半岛的农民起事被登州名臣王师中学士消弭于无形。王师中和即墨知县的捷报飞往汴粱,由于事先己走了蔡攸等人的后门,自宰相以下对此无不称誉。道君皇帝龙颜大悦,特赐御笔亲书,准备提拔王师中入京参政。商人们大惊,多方设法苦苦挽留,于是有官员奏称山东诸路不靖,正需要王师中这样的能吏镇守边陲。而且汴粱一位神机妙算的道家真人在卜算之后,声称山东这几年需由一个“三横一竖者”镇守方能保得太平,于是道君皇帝无法,只给王师中加多了几个头衔,以京东转运副使继续在登州为国效力,分君之忧。 从即墨到汴粱发生的种种事情让王师中看得心中发毛。十几万的饥民,当真是被那个七将军反掌间解决得一千二净!甚至朝中的局势变化,怎么看都像是按照杨应麒编好的剧本在演。 “今日之大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 王师中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到了最后决定不再想它!回到登州州城后王师中干脆不再打理政务,从此沉醉于酒色之中以遣岁月。 但是王师中的种种德政却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行遍登州,甚至渗入到莱州。栖霞、牟东、福山三寨在这次事件上建立起了超越地方厢军的威望,成为山东半岛上最让百姓信赖的武装力量。而板桥寨由于有来自辽南的高人亲临指导,加上物资充足,也慢慢地朝着栖霞寨的方向蜕变。 登州莱州在赵家官人没空理会的情况下变得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富裕。越来越多的人跑到这个在十年前人烟还算稀少的半岛来做工找口饭吃。这里的耕地并不十分充足,但杨应麒设立的那几座大粮仓却足够养活他们有余。 不久新的莱州知州上任了,这位叫赵名诚的官员并无特别杰出的经济才能,而在王师中学士那强大的影响力之下,他能做的,也只能是萧规曹随。无论是在边疆还是中枢,大宋的家法都正变得越来越疲弱无力,那或许是因为这一代的宋家家长,实在是个硬不起的软蛋! 大宋宣和六年到宣和七年的这个年,杨应麒竟是在登州度过。 清阳港原先只是很局限的一块海边荒地,但随着贸易的发展,不到两年便不够地方用了。那一两年间环绕在清阳港这个小寨子外边的,本是一些本地人经营的食肆、酒馆之类供应寨内商人消费的店铺。清阳港地方不够用以后,清阳港商会通过决议,拆撤清阳港寨边的栅栏,将寨内完全变成大宗货物交易以及商会办公的地方,清阳港商人的吃、住都自己到外围解决。王师中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慢慢的清阳港渐扩渐远,竞由一个海边小寨变成一个港城。在最初这里从事的主要是贸易活动,但中原生存环境的恶化迫使许多工匠逃到此处谋生,渐渐依靠着这个港城形成了几个手工业基地,到宣和六年末,登州竞己是工商两业俱有所成了。 这几个月杨应麒就住在栖霞山上的蓬莱学舍,刘介在学舍旁边本有一座小庄园,杨应麒来了以后就住在这里,上午以杨廷之名到学舍讲学,下午回庄园办公,生活竞和他在津门管宁学舍时没什么两样! 蓬莱学舍资金充足,后台又硬,再加上挂着王师中学士的大名,对那些不得意的大宋才子很有吸引力。一些大宋士人被东海新学风所吸引,又不愿渡海前往津门,许多便留在了蓬莱学舍教授讲学——而这些人的学问素养往往又比渡海者更深更执着。所以蓬莱学舍和管宁学舍相比,学问之新蓬莱不如管宁,学术路子往往跟在管宁后面,但蓬莱学舍学者二度发力的深入程度与完备程度,却常令管宁学舍师生为之叹服。 这蓬莱学舍此时己成为登州一处风流文雅的胜地,王师中也是常来的,他见杨应麒赖在栖霞山不走心头不免惴惴不安。幸而杨应麒在平定农民起事之后对他一直十分礼貌,并没半分凌辱压迫威胁的意思,在蓬莱学舍师生面前更以山野闲人自居,尊王师中以父母官礼,才让他的心理稍稍平衡,对杨应麒的芥蒂渐渐消解。 这日一场春雪方罢,两人正饮酒吟诗,忽然蓬莱学舍的山长派学生来传言:莱州知州赵明诚大人到了。 “哎哟,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王师中慌忙前去迎接。原来昨日莱州知州赵明诚来访,两人公务交流之余,王师中不免要安捧赵明诚四处看看,而蓬莱学舍自然成了第一个要来的地方。因赵明诚是当世有名的大学者,因此蓬莱的山长还安排了一次讲学活动。 王师中问杨应麒是否一起前去,杨应麒对赵明诚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区区一个莱州知州他也不放在眼里,笑了笑道:“我还有些事情,待会再过去。”取了津门转来的公文批阅了半个多时辰,有些乏了,心道:“不如去看看那赵明诚讲些什么。” 向书童问明了地点寻来,却见几十个学生坐在干净的地上,静听一个形貌清朗的中年懦生讲金石之学。这金石之学乃是极精极深极富贵的学问,杨应麒所学广博而偏浅,但他是大富大贵之人,经手摸过的周鼎汉碑不知有多少,接触得多了,自然便懂了。这时听了几句,觉得这赵明诚讲得甚是不错。听了有半个多时辰,赵明诚才把他既定的话题讲完。跟着有学生站起来发问,前面三个问题赵明诚对答入流,到了第四个问题却被难住了,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个女子走上一步,雅音如缕,三两句话便把问题解决了。杨应麒听得暗赞不己:“大宋果然人才辈出,连女儿家也有这等修养!” 讲学罢,王师中便介绍赵明诚与杨应麒相见。杨应麒不重他知州之位,却佩服他学养精深。赵明诚不知杨应麒真实身份,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说不到两句话便知杨应麒也是个大有学问的人。两人互相钦服,进而惺惺相惜。杨应麒又问起那女子的身份,才知道是赵明诚的夫人。心道:“可惜她成日家海上奔劳,否则以她的聪明智慧,用之于学问文词,或许也能如这位赵夫人般清雅风流。” 当晚月下茗茶,尽欢而散。 第二日清晨杨应麒正在读书,赵明诚又骑驴而来。原来他是个大雅之人,仕官不过是尽忠之务,为学才是其人生寄托,一到这蓬莱学舍便被这里的风气吸引了。杨应麒心道:“可惜他身为大宋朝廷命官,否则非挖他到管宁学舍或蓬莱学舍执教不可。” 两人信步游览栖霞山,今番不谈金石,而论诗词。赵明诚于此也有非凡造诣,指点风景,出口成章。杨应麒对诗词的喜好远在经史之上,他自己做不来诗词,但品评褒贬,往往能得其中三味。 做诗的人最庆幸的莫过于遇到个懂诗的人,赵明诚越谈越是高兴,忽然想起一事道:“本待明日回莱州,如今却有一事要请教杨兄,明日我再留一日。” 杨应麒道:“请教不敢?不知是什么事情,请德甫兄直说吧。” 赵明诚想了想道:“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杨应麒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要这样神秘兮兮。第二日一早便见赵明诚捧了一堆纸张来,纸上全是词句,兴冲冲道:“杨兄,这是明诚所作的长短句,虽是敝物,亦常自珍。今日厚着脸皮,想借杨兄慧眼,看看哪首最佳。” 杨应麒一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看那墨色甚新,想必是他昨日回去后连夜默写出来的。他看了几首,觉得词虽工整,却没什么出奇之处,正想着怎么批评才不算谄媚又不削了赵明诚的面子,忽有一首从众多词章中跳了出来,抓得杨应麒的眼睛再不能放开! 赵明诚见他神色有异,紧张地问:“怎么了?” 杨应麒指着那词道:“这首词,是德甫兄作的?” 赵明诚一听这话面如土色,长叹道:“果然瞒不过杨兄的法眼!罢了罢了!我认输便是 杨应麒奇道:“认输?” 赵明诚叹道:“这首词,并不是我作的,而是拙荆手笔。” 杨应麒惊道:“赵夫人!” “嗯!”赵明诚道:“词林中人都说她的词写得比我好!我虽然也知她是个才女,却总不服气!以为大家因看她是女人家,品评时说高两分……”随即像泄气的气球般太息道:“如今看来,我确不如她远矣!”说着摇头晃脑告辞而去。 赵明诚离开了好久,杨应麒回过神来,喃喃道:“原来是她!原来是她……”将手上那词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怅惘:“竟然会遇上她……唉,我怎么便没想到呢!那般的学问,那般的气质……唉……这便是我大宋的人物,这便是我大宋的风流啊!” 那词写的究竟是什么?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第一七二章 信任 第一七三章 叛 童贯重获道君皇帝欢心之后不久便再次接掌燕云事务。根据宋神宗遗训:臣子能复全燕之境者,胙土,锡以王爵。因此童贯便得封为广阳郡王。一时威风无二,两河侧目。 其时大宋各地均告灾荒,其中河北与河东尤其严重!而这个皇朝的政治、边防危机也因为经济困境而急剧加深! 在河东,宋政权对从燕云来归的汉儿不但善加安抚,而且还主动招揽尚在金国境内的汉儿。按中央政府的政策,对这些来归的汉儿,河东各地所在官府必须优先照顾。一开始倒也上下两安,号称德政,但这两年连续遭灾后,各州各府的仓廪一齐告匮,不但无法按照一开始的许诺供应燕云来归的汉儿,甚至连让他们吃饱饭也做不到,结果导致这些人怨声载道,以为大宋一开始的“德政”是在敷衍他们、欺骗他们;而同样因为仓廪不足而欠饷的大宋正规军队又认为导致眼前困境的缘由在于政府对这些来归汉儿的优先照顾,且认为这些人来自境外,“从胡己久,其心必异”,相逢往往辱骂殴打。双方矛盾越积越深,慢慢的连隔阂百年、各在一国而积下的旧怨也被挖了出来,终于使得治下旧民抱怨于朝廷,而新归汉儿怀叛于大宋。 到了宣和七年年中,隆德府义胜军团粮饷久久不发,怒而起事,一路劫掠,变乱河东。种彦崧闻讯率五百骑南下,破义胜军数千人。义胜军残部遁入云中,将两河虚实尽数告知宗翰。宗翰听说大宋如此虚弱,原己跃跃欲试的侵宋之心又活了三分。 而在燕京,童贯那条“以燕民换常胜军、以燕民口宅供养之,使朝廷不费钱粮而得捍边之师”的妙计显然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常胜军在占据了原来燕民口宅之余,依然不断向大宋朝廷伸手。对这批降附大宋的“有功之士”,大宋朝廷既没法用之有度,燕京守臣也不能抚之有节。一开始汴粱诸公一味讨好他们,郭药师要什么就给什么,从粮饷马匹到精良兵甲无所不从。结果郭药师拿了这些东西除了部分用以武装自家军队之外,竟然还干起走私的勾当:把汴粱朝廷给的军资拿到塘沽倒卖,换了大批海外奇货贿赂道君皇帝周围的太监、宫人、宠臣,结果皇帝的周围便塞满了对郭药师的交誉之言,公卿肉食者无不以为郭药师是个大大的忠臣,遂任他*燕山一路,尽取所得募兵买马,号称三十万,而全军不换上大宋军装,全作契丹服饰! 这般大事,边臣竟然知而不敢言,直到被种彦崧揭破! 原来郭药师贩卖的军资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流入林翼手中,有生意做的林翼来者不拒,种彦崧知道后却大怒,上表揭发,朝中御使、都中懦生知道后群起弹劾,这才同得汴粱诸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问题。为此,朝廷卖弄起明升暗降的伎俩,诏拜郭药师为太尉,召他入朝,但郭药师竟然不应!这下连道君皇帝也警惕起来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派遣他高度信任、智勇双全的太监元帅童贯大王到燕云视边,吩咐童大王暗中观察常胜军的动向:如果发现郭药师图谋不轨,当场便挟制他回汴粱! 这边童贯才奉命北行,那边郭药师便己得到讯息。童贯才到燕京路最南边的易州,郭药师便拦道来迎。一路上郭药师自居儿子,把童贯当亲爹来供,让童贯大感受用,渐渐地放松了警惕。郭药师见童贯心智己弛,便请他阅师,童贯J改然应承。 第二日童贯被郭药师带到一片旷野,眼见举目无人,正自奇怪,郭药师忽然下马挥动令旗,霎时间无数铁骑从四面山谷中奔出,精光耀日,莫测其数,蹄声如雷,震破人胆!童贯等人无不失色,再看郭药师时,只见他恭顺的容貌下却暗藏着阴恶!童贯在这方面不愧是个洞察人心的天才!马上理解郭药师的意思:你童贯要么就与我郭药师彼此成全,要么就准备把命撂在这里! 当晚回去童贯与幕僚反复商议,觉得若据实禀告,朝廷必会勒令童贯拿郭药师回朝看眼下的情势哪里办得到!若是童贯没法拿他回去,好不容易回来的这点宠信只怕又要泡汤了!当下定下妙计,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回到京城后信誓旦旦说郭药师忠心不二、必能内安燕京、外抗女真!而收了好处的副宰相蔡攸也大卖力气为郭药师说话,认为他可以倚靠!于是道君皇帝放下了心,从此自燕京以至于汴粱的千里平原不再增兵设防,任其空虚。虽然从汉部、燕云甚至福建不断有各种各样的奏报密报来说女真必将南下,但宰相枢密看了也都扔在一边不加理会。 与此同时,北国几大势力的磨合却己接近最后阶段!宋境兵将的叛变告密不断向宗望、宗翰透露这样的信息:快来吧,快来吧!大宋这头猪又软又肥又香又嫩,而且还四脚朝天把肚子露出来好让请女真大爷开刀呢!真是不宰白不宰,宰了也是白宰一 再加上燕京士子的怂恿鼓动,连一开始完全以驱汉伐宋作为平灭汉部的手段的宗望也有些动摇了! 究竟应该先平汉部,还是先伐大宋? 如果先平汉部,有可能会导致女真核心战力受损,从而没有能力南侵,甚至没法稳定金国己有的局面。可是如果先伐宋,宗望又担心会陷入宋人的抗金战争中不能自拔!但是南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诱人,以至于宗望也开始有些希望汉部能够领命南伐。 这时候宗翰派来了密使,提出新的策略:驱汉灭宋,然后以宋土易辽南。 “以宋土易辽南” 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汉部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其影响力深入到女真的各个方面一所以折彦冲即使贵为勃极烈、亲为驸马也不得不除!正如一颗长在心头上的肿瘤,割起来大伤元气,但不割又不行。 可要是汉部统治的把汉部的势力驱逐出去,保持了女真在关外统治的完整,那汉部的祸害就会由心腹之疾降为手足之患,无论是任它独立还是兴兵讨伐,对女真来说伤害都会小得多。 “二太子,”刘彦宗道:“折驸马的人,己随韩昉到了中京府潭州附近。” 宗翰和折彦冲暗中联系的事,瞒着吴乞买和挞懒,却事先与宗望通过声气。挞懒驻兵中京路大定府,但潭州却在宗望嫡系的控制底下。 “让他们过去吧。”既然宗翰没忘记和自己遁声气,也就是说他还需要自己配合一无论他们商量成什么样子,最后猪肉总得分宗望一份而且是大大的一份。毕竟宗望是现在对汉攻略的直接主导者。如果双方交换的条件宗望不满意的话,事情是没法顺利进行的。 道君皇帝此刻全然不知宗翰、宗望和折彦冲、杨应麒正分别望着大宋的地图不停地摸啊摸啊,如果他知道,不知会不会寒得大起鸡皮疙瘩。不过就算他再怎么起鸡皮疙瘩,也挡不住这些北方的豪强们对他上下其手虽然中原此刻还在道君皇帝手里,但宗望宗翰、折杨萧欧等人都己经在想着要怎么分了。 “这就是折彦冲的回复!? 宗翰几乎连眉毛都竖起来了!那种刀锋般的冷笑,连韩企先和韩昉看见都不寒而栗。 卢彦伦也有些害怕,他并非刚胆烈性之人,但在交涉场合中,外交官员的表现不仅仅和个人的胆色才能有关,更与外交官员背后所倚仗的势力有关!卢彦伦虽智不如陈正汇、烈不如邓志宏,但他此刻所代表的却是稳如山岳坚如磐石的折彦冲一所以他有资格在宗翰面前挺直腰板,也必须挺直腰板!汉部派出去的使者如果是表现出非策略性的懦弱,便有叛部之嫌! “大将军的意思,正是如此!?卢彦伦道:“宋邦乃故国,宋民乃亲人,汉部不忍伐,亦不能伐!若汉部作为大金前驱南下,则我大将军便成数祖忘典之人!此事汉部上下,无人敢为!” 宗翰大笑道:“那你汉部上下可知道:女真之兵若不向西南,便要下辽南么!? “大金若与大宋起龌龊,则我汉部唯两不相助而己。若国主定要逼我汉部作为侵宋前锋 宗翰冷笑道:“如何?” 卢彦伦正色道:“国主是君,大将军是臣。臣不敢抗君,下不敢抗上。若国主执意如此,大将军惟有披发入长白山,不敢再过问天下之事!? 宗翰听了这等说辞不禁怔了怔:“彦冲要披发入山?那汉部怎么办?” “彦伦西来前,曾听大将军道:我若上不能报国主,下不能安黎庶,内不能保辽南,外不能亲故国,则天地虽大,再无我容身之处!辽南之事,请部内另推高贤主之!? 砍了宗翰的头他也不信折彦冲会披发入山,但对于折彦冲这等激烈的宣言还是有些准备不足。 韩企先踏上一步,冷笑道:“当年周郎将引兵向西,据说刘大耳也自称与刘璋同宗同脉,大发?吴兵一入蜀境,各便披发入山?之言!与大将军之誓言何其相似!后来周郎一死,刘各马上兴兵入川!不知将来汉部准备充足以后,是不是也学刘各,来个并‘故国’、吞‘亲人’!” 卢彦伦正色道:“韩大人此言差矣!我大将军仁义无双,信昭天下,又岂是刘各反复无常之辈可比!” 韩企先冷笑道:“当刘玄德未入川之时,天下人还不是也称他仁义有信!后来又如何! 卢彦伦道:“当时事以当时论!后来事以后来论!岂可混为一谈!? 韩企先仰天大笑道:“要这样说,我们总得等折驸马吞了大宋,再加议论了?” 卢彦伦道:“大将军吞宋了么?没有!既然没有,韩大人怎能以此子虚乌有之臆测来作诬我大将军无信无义之罪行!? 韩昉踏上一步,便要辩驳,在一旁听得头大如斗的宗翰挥手喝道:“够了!?冷眼看了卢彦伦两眼,冷笑道:“去告诉折彦冲!我给他开的价钱,己是看在老交情上才许下的,皇上还未必能准呢!既然他无心合作,此事就此作罢一日后皇上和老四决意出兵时,让他别哭着来求我!” 卢彦伦默然片刻,说道:“国相!让大将军为伐宋前锋,委实为难。此事能否再委婉一二?如伐中京、西京一般,只让大将军在后方督运粮草?” 宗翰冷冷道:“没这般便宜事!? 卢彦伦道:“然则如攻黄龙府般,汉部之以兵马相随,国相与二太子在前面下一城,大将军便在后面安一城?” 宗翰哼道:“不行!汉部兵马一定得做前锋!? 卢彦伦甚感为难,说道:“然则国相可否答应:大兵过处,不扰大宋百姓?不焚官私殿宇?不掠子女人家?” 宗翰道:“此次是深入大宋,前途难知,哪里能自己绑住自己的马蹄!你道我和宋人那般愚蠢么?仗还没打,先把刀剑收起来谈什么仁义!? 卢彦伦无法,终于叹道:“战场杀人,实不得己。国相能否许诺,只战于战场,不旁及平民?” 宗翰淡淡道:“这是战机问题!等到了战场,相机而定!? 卢彦伦黯然道:“然则国相什么都不能答应了?” 宗翰怒道:“我什么都不答应?我应承的还不够多么?若得大宋之半,山东归你;若得大宋全土,江南归你!又保你汉部后方无虞!你们还嫌不够!” “山东与江南,大将军宁可不要!?卢彦伦道:“大将军只望故国之民免于涂炭,故国之士免于战乱,故国之文免于水火。大将军之心,全在保民安天下,至于财货土地,非我汉部所求!” 宗翰哈哈狂笑道:“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这就回去,让折彦冲准备安天下吧一下次皇上南巡时,我与宗望都会扈从!且让我看看折彦冲如何安天下!?手一拂,韩企先道:“卢大人,请吧!r 卢彦伦退开两步,忽又前趋,跪了下来。宗翰等人见状无不一奇。 韩企先问道:“卢大人,你这是为何?” 卢彦伦道:“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国相说。” 韩企先与韩昉一听都皱起了眉头,卢彦伦这般说话,分明是要宗翰摒退他们两个! 宗翰道:“他们都是我心腹,有什么便直说吧!? 卢彦伦道:“国相听说之后,若觉得可以告知二位韩公时再告之无妨;但现在便留二位韩公在此,彦伦不敢开口!” 宗翰尚未出言,韩企先和韩昉己站出来道:“既如此,下官请先告退。” 宗翰略一犹豫,点头允了,等二韩出去后问道:“彦冲到底还有什么事要说?搞得这般鬼祟!” 卢彦伦道:“不是大将军有话要与国相说,是六将军有话要启禀国相。” 宗翰呆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卢彦伦重复道:“六将军让小的带几句话来给国相。” 听了卢彦伦这两句话,绕是宗翰奸猾无比,也要怔个片刻才明白过来,大笑道:“你到底是代表折彦冲来与我谈,还是代表萧铁奴’” 卢彦伦道:“刚才的话,都是代表大将军说的。下面要说的话,则都是六将军的肺腑之言。” 宗翰冷笑道:“在临潢府时,在敕勒川时,在燕京时候,他萧铁奴都不来与我完颜部说肺腑之言,前年象棋也摆了,辽口也烧了这时才来说什么肺腑之言,不嫌太迟了么?” 卢彦伦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六将军尚迷,如今六将军己悟-迷时做错悟时改,善莫大焉?” 宗翰笑道:“好-我便听你说说他悟出了什么!” 第一七四章 逆 卢彦伦跪在宗翰面前,说道:“六将军与大将军,不但有上下忠信之分,而且有兄弟结义之情。自随大金起兵以来,汉部大小百战,六将军的功勋不但在众兄弟中称得上第一,甚至其他兄弟加起来也不及六将军一人!? 宗翰微微点头道:“不错。” 卢彦伦道:“可惜大将军有奸臣!借着与大将军亲近,竟然屡进谗言,使大将军亲身边无功之近臣而疏战场有功之大将!? 宗翰奇道道:“彦冲疏远铁奴了么?若是以前,那便罢了。可这段时间折彦冲不是对萧铁奴不错么?” “不错!?卢彦伦道:“自六将军从燕京归来,大将军便倚若心腹。六将军也因此卖命,所以才有辽口那次不当为之事。而经此一事,六将军亦自谓大将军心中己明辩忠奸贤最!谁知伐宋之议一起,大将军的态度又有反复!? 宗翰问:“有什么反复?” 卢彦伦道:“从金伐宋,本是天经地义,于汉部、于完颜是两全其美之事,所以六将军打一开始便十分赞成。” 对于萧铁奴赞成伐宋,宗翰倒也不感意外。 卢彦伦继续道:“但部内偏偏有人不知出何居心,竟然阻挠此事!甚至不惜为了他一己之私,挑起完颜部与汉部之争端!? 宗翰沉吟道:“你们部内起争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若说一己之私如何私法?” 卢彦伦道:“那奸人善步战,六将军擅骑战。汉部若退居海岛,于他无妨,但六将军却从此无用武之地!六将军无用武之地,则那奸人便可控制汉部军伍,上挟大将军,中结无聊文官,下制图利之奸民!然后便可控制汉部为所欲为一所以那人实在恨不得金国内乱、辽南涂炭!” 宗翰道:“那人是这样的人么?” 卢彦伦道:“若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必出尽肮脏手段阻止从金伐宋!? 宗翰哦了一声问:“什么肮脏手段?” 卢彦伦道:“汉部曾召开大会议,与部民商讨此事,本来从金伐宋之事己经定下。谁知那人竟然以兄弟之情相要挟,而大将军一时心软,竞不顾部民之议!正是如此才令六将军大感寒心,觉得当借国相之力来制止大将军这等既无利于汉部、又不忠于大金的最行!? 宗翰道:“你们要借我之力?怎么借?” 卢彦伦道:“六将军的意思,是希望能保得汉部之全、大将军之忠,同时逐奸人于部外 宗翰皱眉道:“你们汉人说话,怎么喜欢乱兜***?萧铁奴到底想怎么样,痛痛快快说吧!若他确实意诚,能给他的,我自然会给他!” “是一下官替六将军拜谢国相。”卢彦伦磕了个头,这才道:“国相可知道,那曹某人眼见部民决意从金伐宋,竟然想回大宋么?” 宗翰悚然道:“有这等事情!?曹广弼深知北国虚实,若他归宋,无论对汉部还是对女真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思虑及此问道:“这件事情彦冲知道么?” “知道?” “他若知道,难道还容曹广弼离开不成?” 卢彦伦叹道:“大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心软。” 宗翰道:“彦冲的意思,是不是曹广弼要走也由得他?” “是!?卢彦伦道:“不仅如此,大将军听说那曹某人要走,竟然改了主意,宁可把辽南打烂也要保全兄弟之情可大将军就不想想,他的兄弟可不止二将军一人!偏偏七将军在此事上又偏心于那曹某人,六将军在部内竟是孤掌难鸣!不得己,只好只好另想办法劝谏了。” 宗翰问道:“萧铁奴打算怎么劝谏?” 卢彦伦道:“只要促成汉部伐宋,那曹某人就一定非离开汉部不可一只要曹某人一离开,汉部军方便是六将军之天下。届时”说到这里卢彦伦笑了:“届时六将军便有办法拨乱反正了!而国相换山东、换江南之议也可顺利推行!? 宗翰心道:“曹广弼若走,汉部势必分崩离析!到时候只要能控制住折彦冲,萧铁奴确实有机会独掌大权!?又想起一个人来,说道:“有杨应麒在,萧铁奴想接手汉部恐怕也不容易吧?” “若有曹某人在,自然不易!?卢彦伦道:“但曹某人若走,七将军在军中失去奥援,成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的首领,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若再由六将军来直接对大将军?尽忠?,汉部便可走出眼前之混乱而回归正道!? 听到这里宗翰终于明白萧铁奴的意思:他是想先逼走曹广弼,控制兵权,然后软禁折彦冲,架空杨应麒来左右汉部!但折彦冲与杨应麒是何许人物?这事能轻易成功么?想到这里摇头道:“恐怕不易。” 卢彦伦道:“此事成与不成,自有六将军做!国相只需事后给予支持便可!? 宗翰笑道:“那倒也是。”他不管萧铁奴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这个马贼敢这样做,汉部必乱无疑!而大金和他宗翰在这件事情上都不会有什么损失!就算折彦冲能顺利平灭萧铁奴,汉部也势必元气大伤。那时女真再找个借口出面介入“调停”,可比对付眼前这个抱团的汉部容易得多了。心道:“父亲的计谋果然利害一只一个口风漏出去,便能逼得他们内讧l?? 又听卢彦伦道:“只是六将军要行这等兵谏之事,尚有两难!? 宗翰知道接下来是萧铁奴求自己如何配合了若萧铁奴自己便能直接发动此事,又何必来找他宗翰!便挥手道:“说!” 卢彦伦道:“第一难,曹某人尚未离开汉部!此人一日不走,汉部两万步骑便难控制。再加上那群文官内外把持,六将军便难有机会向大将军?尽忠!!” 宗翰颉首道:“还有呢?” 卢彦伦道:“还有,就是得让大将军有机会临幸六将军军中。惟有如此,六将军才有尽忠劝谏的机会!” 宗翰问道:“萧铁奴要我帮他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卢彦伦道:“第一个难处,只要想办法让汉部从金伐宋便可解决!第二个问题,则是希望国相能制造机会,让六将军保护大将军!? 宗翰想了一下道:“好!这两件事情我会帮他想办法。你回去再告诉萧铁奴:等平了山东,大金会封折彦冲为鲁王,封他做鲁公。等灭了大宋,哈哈,就让他带上辽南的人去江南做汉王!” 卢彦伦大喜,叩头山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国相干岁千岁千千岁!” 卢彦伦出去后,宗翰召韩企先韩昉等入帐,先问韩昉道:“此去津门,见闻中可有什么怪异之处?” 韩昉道:“汉部的人对昉等貌似尊贵,其实防得极紧!难有出去的机会,便出去了,所见所闻也都甚是寻常!昉常怀疑那些是不是他们布置好了故意让我看的!?想了想道:“不过见到折彦冲时,昉略有些疑惑:总听说他最信的是杨应麒,但此次前去,常常陪在他身边的却是萧铁奴!又听人说那曹二不住辽口,而居津门。近来甚至搬到海船上住,不知搞什么鬼!? 宗翰听了但点头而己。韩企先问:“那卢彦伦所奏究竟何事,不知企先等可否与闻?” 宗望一笑,把卢彦伦的来意说了。 韩企先沉吟未语,韩昉道:“国相!恐防有诈!? 宗翰问:“诈?” 韩昉道:“听说之前折、萧二人颇为疏远,那时候萧铁奴不肯来投。近来萧铁奴在折彦冲跟前甚是得宠,此事汉部上下无人不知,怎么反而来投?” 韩企先道:“公美此疑惑虽然有理,但此事若是有诈,他萧铁奴能得到什么好处?折彦冲能得到什么好处?汉部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韩昉沉吟道:“这个暂时却想不出来。只是萧铁奴既然得宠,为何要反呢?” 宗翰笑道:“这个却也没什么难解的!你们不知道这马贼的脾性!他之前不反,正是尚未得折彦冲信任!如今得折彦冲信任,所以要反!? 韩企先与韩昉对望一眼,一齐道:“企先愚昧不解,请国相指点!? 宗翰道:“他之前孤军在外,若反了折彦冲,所得不过自己所部兵马,甚至还会因为有人不愿跟随而令麾下人马折损过半。但选择这个时候反,若真给他成功控制了折彦冲,却有可能得到整个汉部!? 韩昉恍然道:“不错!他是要挟折彦冲以令汉部!? 韩企先也道:“如果他能逼走曹二,挟制杨七,汉部确实非落入他手中不可。” 宗翰又道:“除了能得到整个汉部之外,他也能从我完颜部这边拿到更多东西!?哈哈笑道:“这个马贼,倒也会挑时候!自从?南巡?一事之后,我完颜部对汉部更为看重!若是?南巡?之前,这封王之议就算只是虚诺,我们也绝不肯轻易出口的!? 韩企先道:“总之此事无论怎么看于我大金都无妨碍,于他汉部都无好处!何不顺水推舟,看他们如何同?” 宗翰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韩昉道:“只是萧铁奴要我们帮他们的事情” 韩企先道:“第一件事情是继续逼他汉部伐宋,以迫曹广弼远走这件事我们本来就在做!至于第二件事情这却难了!我们总不能命令折彦冲去萧铁奴营里去吧?” 韩昉亦称难,宗翰却笑道:“这有何难!?说了自己的看法,喜得韩企先与韩昉均道:“国相所虑深远,非我等所及。” 韩昉又道:“此事虽妙!却得防那杨应麒!昉与他对弈过,深知他棋路缜密,极少破绽,且善于洞察人心。若给他事前窥破,只怕此事便难成功。” 宗翰亦有同感,说道:“你现在便去二太子处,告知他此事,由他督办。” 韩昉道:“都直说么?” 宗翰沉吟道:“都直说!这事情我们与他没冲突。” 韩昉又问:“那会宁那边” 宗翰道:“会宁那边该怎么处理,二太子会有主张的。”顿了顿道:“你这次不用急着回来禀报。到时候我会亲自来与二太子相会。此事颇密,除你二人外,莫要再让其他汉臣知道。杨应麒那厮极会收买人!汉臣里面恐怕没几个可以深信的!? 韩企先与韩昉均感惕然,跪拜称是。 二韩将退之际,韩昉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国相,我们本来的目的是先吞宋以自强,但事情起了这等变化,是不是目的也变了?” 宗翰沉吟道:“若能先灭汉部,便先灭汉部。伐宋灭汉的次序,对我们来说大有进退的余地。不过皇上和二太子若知道此事,恐怕会大大坚定平定辽南之心毕竟这机会甚是难得!你先去吧,我们做两手准备,到时候随机应变。” 第二日韩昉便护送卢彦伦东归,到鞍坡方回,折到平州见宗望,说知此事以及宗翰的计策。 宗望大感惊讶,召宗辅、刘彦宗等来商议,刘彦宗叫道:“妙极!此事于我大金有利无害,于它汉部有害无利!纵然不能使汉部上下颠覆,也能叫他们祸起萧墙、自相残杀!? 宗望也道:“先国相此策,到这一步己成了八成!好,接下来便看他们自己人互捅刀子l?? 宗辅道:“粘罕的策略,可得四叔配合!? 宗望笑了笑道:“这个自然!?对刘彦宗道:“你与韩昉一起往都中一趟,将事情本末与大皇子说明白。该怎么办,他会处理!?又对宗辅道:“你即日整军,可别等会宁传下话来时才乱了手脚!? 宗辅道:“折彦冲为人大气,近来又宠萧铁奴,或会被他瞒过。但杨应麒心思细密,一向又与萧铁奴不大对路,恐怕会看出破绽!? 宗望笑道:“那更好!就让他们乱!萧铁奴是手中有兵权的人!断不会悄没声息地就被灭了!等他们杀起来!我们便下辽南给他们?劝架?去!” 刘彦宗忽然想起事情若这样发展下去,伐宋之议就要落空。他在这件事情上费了许多心血,颇不愿就此罢手,问道:“两位太子,辽南起了这等变化,那伐宋的事情” 宗望挥手道:“先前决定伐宋,乃是遵从先弱后强之则,而且有驱狼杀象之意。如今汉部变乱将起,我们大可先平了辽南,再下燕京汴京!反正大宋就摆在那里,还怕跑了不成? 刘彦宗忙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令彦宗茅塞顿开,茅塞顿开一只是国相许给萧铁奴的东西” 宗望大笑道:“萧铁奴?等我们把事情完全控制住时,自然会有安排的。” 刘彦宗道:“那萧铁奴说挟制折彦冲后伐宋” 宗望冷笑道:“若折彦冲落入我们的手中,事情便由不得他了!到时候该这么着,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第一七五章 间 种彦崧自得了祖父的嘱咐,无时无刻不关注北国动态。他的驻地邻接应、朔二州,手下商人又常走大同府和塘沽,加上由于林翼运营有道,军费充足,可以大洒金钱养密探,因此所掌握的北国信息远较王安中详尽。 金人很可能会撕毁海上之盟兴兵南下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确切,种彦崧也常致信童贯、王安中等人,却是半点回复也没有!他亲自上表奏报,又每每被朝中宰相压下。这日他从塘沽处辗转得到消息:汉部可能会在金人的威胁下作为南侵的前锋一种彦崧知道后大吃一惊,正在拟表,忽然朝廷派使者来传旨,命他即刻入京述职。 种彦崧心想正好,吩咐副将守好营寨兵马、林翼掌管钱粮民政,便要南下。 林翼道:“朝廷忽然来传,事出突然,只怕不是好事㈠? 种彦崧道:“能是什么坏事?” 林翼沉吟道:“将军不如迟走一日,待我计较计较。” 这时种彦崧对他己经相当信任,便推脱有紧急军务,告诉使者第二日再走。那使者大老远跑到这深山老林也不容易,正要歇一歇脚,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当晚林翼摆上山珍海味,陈列美女金珠,那使者是童贯一系的作风,半醉间露了口风,原来上次林翼参不倒郭药师,反被郭药师参了一本,劾他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朝廷对种彦崧印象正好,但听到这种风言***也不能不理会,马上派人来宣他入朝。 林翼知道后大吃一惊,灌醉了那使者,连夜来与种彦崧计议,种彦崧打仗己打出了经验,政治内讧上的修养却还不合格,听说这件事情后先是不敢相信,接着是感叹愤怒,最后决定要回京理论! 林翼道:“不可不可!那郭药师能过得了这关,定然是在朝中使了巧手段、大价钱!现在朝廷黑得有如乌鸦一般,哪里说得清楚㈠? 种彦崧道:“说不清楚也要说!难道还任他们冤枉不成㈠? 林翼道:“冤枉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冤枉的,不过事情也得做得巧些。” 种彦崧问:“怎么个巧法?” 林翼道:“自然是给钱啦。” “给钱?”种彦崧怔了一下,随即怒道:“你要我去贿赂?不行!我种家行事向来光明正大,我爷爷若愿行贿赂之事,还会落得今日之窘境么?行贿之事,万万不能㈠? 林翼皱眉道:“若不行此事,我怕将军入汴之时,就是忠武军解散之日㈠? 种彦崧哼了一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便不信这朝廷上下,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l?? 林翼又劝了几句,始终劝他不动,想了想道:“将军不肯行贿,那是千金不易的高风亮节!林翼佩服。不过为忠武军上下两万军民着想,还请将军听我一劝。” 此时忠武军在山林谷地的据点开口打铁,牧马放羊,除常备军力二三千人外,尚有包括农牧工商学生和尚在内的两万随军驻边人口。相处得久了,林翼早把他们当亲人看待,点头道:“你说。只要不是违反彦崧庭训、国家律令之事,我都听从。” 林翼道:“将军此去只向朝廷表明忠心便罢,万不可再提郭药师一事。” 种彦崧问:“为何?” 林翼道:“郭药师既然能脱了祸端且反过来陷害将军,可见他在朝中必有同党?而这个同党,说不定还是宣抚、宰相?此时敌暗我明,若将军拉郭药师下水,那么那些收过郭药师好处的人为了自保一定会死命弹劾将军,以期脱罪。所以郭药师之事不能再提!” 种彦崧道:“可他确实图谋不轨啊!” 林翼叹道:“将军,蔡京、童贯、朱酌的作风,令祖可是赞同的?” 种彦崧听他提起蔡京、童贯,恨得牙痒痒道:“这几个国贼?若不是他们,大宋何至闹到今日的地步?” 林翼问:“既然如此,种相公为何不拉他们下来?” “这”种彦崧叹道:“爷爷他不是不想,而是而是力所不能啊!” “对啊!”林翼道:“对于这个郭药师,我们也不是不想,而是力所不能?将军?你一定得答应我,到了汴京万万不能提郭药师之事,否则、否则否则我林翼马上拍手回福建,再不理将军之事了?” 种彦崧怔道:“林兄,有必要这样吗?” “当然!?林翼道:“若将军你不听我劝告,郭药师的同党必然反击,那时忠武军势必解散,而我恐怕也得成为阶下之囚。林翼愿与将军战场上同患难,却不愿意因为将军之不智而蒙冤受辱、身陷囹圄!? 种彦崧犹豫半晌,说道:“但那郭药师的事” 林翼道:“郭药师的事,等此事过了再说一下次我们收集好铁证,定要叫他推诿不得?” “好吧。”种彦崧道:“我听你的。” 林翼这才听任他南下,同时派心腹连夜赶往东京,抢在种彦崧的前头让周小昌想办法疏通关节。汉部在汴粱的贿赂系统十分顺畅,种彦崧到时各个重要部门都己经收了孝敬,暗中无不称赞种彦崧比乃祖乖巧聪明得多。道君皇帝听了白时中等的美言,再加上种彦崧召之即来,便消了对他的疑虑,偏殿召见,赐酒令回。又怕种彦崧怨怼,命童贯以好言安慰。 种彦崧对童贯没什么好感,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在又全面负责涉金事务,便将大金会让汉部做前锋伐宋的军情相告,希望他快些想办法? 童贯听说汉部会从金伐宋也颇为讶异,之前也风闻过好几次女真南侵的消息,不过他都不怎么当真。但这时种彦崧言之凿凿,加上童贯与汉部多有交往,也怕汉部突然翻脸自己会受到牵连,回去后便召左右幕僚商议对策。 马扩道:“种将军在塘沽、大同耳目众多?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王瑰道:“要是真的,那可如何是好?那汉部的兵马,一千人便打得赢辽人五千,可不比女真人差啊?” 马扩道:“我与汉部官员多有接触,知道他们与女真实不同心?这次从金伐宋的消息纵然是真的,内里只怕也多有曲折?我们大可行分化之策,既以汉部来牵制女真,又引女真疑忌汉部一只要他们两相攻击,我们便可坐收渔人之利!” 王瑰这一次难得与马扩没有冲突,说道:“马大人所言极是?属下有一计,能不费我朝一兵一卒,使得女真兵马再也无力南下!” 童贯大喜,忙问端的。却不知往瑰所献何策,请投票之后再听分解。 王瑰道:“如今北国不和,我们正好用间!听说那折彦冲己得金主封为汉部勃极烈,金国的勃极烈,相当于我大宋之王。我们可请命圣上,诏封折彦冲为汉王!若他受诏,便令他出兵平州为我大宋捍边!? 马扩道:“若他不受诏呢?” 王瑰道:“册封使臣到津门时,可以先将事情大加渲染,一来让津门心幕王化者归心,二来也让消息传出去让女真人知晓。此后不管那折彦冲受不受诏,女真人都会因此而疑他!太师处有与汉部来往的公函,大可挑出其中较有瓜口李下之嫌疑者,让人带上,加上一封册封汉部为王的真诏书,间道平州前往辽南,却遗之于女真,让他们内外互疑!如此一来,不怕他两家不火并!这便是驱虎吞狼之计!? 童贯听完大喜道:“好计!妙计!不过说到封王,未免太过,封他为节度使、侯爵尚可办到。我马上请命,尔等准备北行吧。” 王瑰怕死,推了另外一个没什么地位的幕僚前去平州,马扩则拿了册封诏书前往塘沽,渡海来到津门。他在塘沽时己经放出消息,说折彦冲将成为汉部节度使,只要折彦冲领诏,不但塘沽的民众可以成为大宋百姓,就连塘沽的官员也不需要回北国,直接可以成为大宋的官吏了。 谁知道消息传出去以后,听到的那些人大多没什么喜出望外的反应,而是个个满脸疑惑,让马扩倍感失望。 到了津门,陈正汇听说大宋要册封折彦冲为平辽侯、辽东节度使,微感惊讶,赶紧来见杨应麒道:“事情又起如此之变,却当如何?” 杨应麒沉吟半晌,问道:“马扩此来,是行踪悄悄,还是大肆宣扬?” 陈正汇怔了一下,随即悟到问题关键,说道:“现在诏书尚未宣读,津门官民知道的却有不少了!哼!r 杨应麒又问了大宋开出的条件,听说只是一个侯爵封号,冷笑道:“只给我们一个节度使的虚名就想我们为他拼命?赵家天子便是用间也如此小气!还是说他把我们全当傻瓜了?这条计策,也不知是谁出的!我这便去见大哥,你则帮我去问问二哥的意思。” “问二将军?” 杨应麒道:“是啊。二哥的态度,便是心怀中原者的态度。弄明白二哥的态度,便可知道此事对汉部民心有无大影响。嘿!我相信二哥不会被这个蛊惑的。” 陈正汇领了杨应麒之命,上船来见曹广弼,说知此事,问道:“七将军让正汇来问二将军对这件事怎么看?” 曹广弼沉吟道:“你来之前,我己听说过此事了!这等大事本该机密,怎么走漏得如此之快?是应麒故意放出消息么?” 陈正汇忙道:“不是。宋使是大摇大摆来津门,对册封之事毫无遮掩。”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这么说来赵家天子这道诏书来得不诚!这是反间计!让应麒不要理它!? 陈正汇大喜道:“是。”就要退下,曹广弼忽然道:“等等。” 陈正汇问:“二将军还有何吩咐?” 曹广弼问:“以应麒的才智,不该看不出这一点!我问你,你向他汇报此事时他如何反应。” 陈正汇据实回答道:“七将军和二将军英雄所见略同。” 曹广弼笑了笑道:“这个老七!?便不再多言。 陈正汇回到七将军府,杨应麒亦己回来,陈正汇将曹广弼应答询问说了,杨应麒喜道:“二哥就是二哥!虽当此境,半点不乱!” 陈正汇道:“二将军虽然明白,但一些糊涂的家伙只怕不明白。” “不怕。”杨应麒道:“最忠于赵氏之辈在津门没多少,再说这般人便是想歪了我们也可不加理会!” 陈正汇又道:“大将军呢?” 杨应麒道:“大哥决定接见马扩。” 陈正汇啊了一声道:“接见!大将军难道真要接诏么?” 杨应麒道:“不是,大哥不是要接诏,而是要在大嫂、蒲鲁虎等人面前堂堂正正地告诉马扩:我们汉部现在还是金国的附属,接受大宋册封不合圣人之义。” 陈正汇道:“但这样一来,会不会惹下嫌疑?” “嫌疑?”杨应麒冷笑道:“现在会宁对于我们难道还会有信任么?而我们对于会宁,也不过是不好公开反叛罢了。现在没有宗翰的支持宗望便没把握打过来,而我们如今的力量也没把握打过去,要不然何必拿大宋来说事!? 两人正议事,忽然脚步声急响,杨朴撩起袍摆小跑进来,叫道:“七将军㈠? 杨应麒怔了一下道:“朴之,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惶失措?” 杨朴道:“完颜希尹来了!? “完颜希尹!?杨应麒也是一惊道:“他到了哪里了?” 杨朴道:“我们的人从辽口出发,最多只能快他半日!他这次来得好突然,显然进行得极为机密,否则我们不会等他到了辽口才知道!? 杨应麒和陈正汇对望一眼,心中都感沉重。如今会宁与汉部隔阂己深,完颜希尹在大金地位日高,若是等闲事务不会出动他来作使者!既是由他来作使者,多半便是那件大事临头了0 杨应麒沉声问道:“北线可曾出现兵马?中京道、东京道、平州诸处可有异动?” 杨朴道:“鞍坡附近尚无骑踪,但前两日辽阳府却有兵粮调动的迹象。” 杨应麒道:“赶紧以汉部枢密名义,命五哥戒备,让他随机应变若有风吹草动,便领兵前往辽口增援。” 陈正汇早己铺纸磨墨,援笔起草。 杨应麒又问:“辽口如今常备兵马有多少?” 杨朴道:“工兵、警卫不算,有步骑五千人。” 杨应麒道:“速从上十二村调五千人入驻!发动中部农夫、工兵,准备好锄头随时待命,只要辽口烽火一起,马上将进入辽南的道路犁断!? 陈正汇抬头道:“农夫可以调动,但要从上十二村调动五千兵马,得有大将军的虎符印信!还有,五将军那边也得大将军同意才行。” 杨应麒道:“你先拟好文书,我这便拿去见大哥!? 陈正汇是倚马立就之才,刷刷刷拟好草稿,杨应麒和杨朴过目后盖上枢密之印,杨应麒便拿了前往大将军府。 折彦冲正与萧铁奴比箭,见杨应麒匆匆而来,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满头大汗的?是为了明天接见宋使的事情么?” 杨应麒道:“不是一是完颜希尹来了!估计今天下午就会到㈠? 折彦冲眉毛扬了扬,嘿道:“来得好快!? 杨应麒把调兵文书拿给折彦冲过目,折彦冲道:“好,就这么办!?又问萧铁奴道:“你的人还驻扎在辽河西岸?” 萧铁奴道:“是。” 折彦冲点头道:“先派个得力的人去整顿整顿,以各调动。” 萧铁奴应声去了。 折彦冲又对杨应麒道:“那个宋使的事情,你派个文臣先应付着,这两天我怕没功夫理他了。” 杨应麒道:“我来时己命陈正汇处理了。大哥,完颜希尹他这次” 折彦冲一边往屋内走一边招呼杨应麒道:“他的事待会再谈,来,先把调兵文书签发了再说。” 第一七六章 诏 杨应麒从大将军府出来,在路上徘徊了许久,竞朝海边而来。此时夜幕己降,但杨应麒身份与众不同,自有水师校尉给他开门领路,上了曹广弼的座船。 曹广弼所在的这艘大船不是汉部水师的船只,而是他向欧阳家买来的私船。本来欧阳济要巴结他,就想白送。但曹广弼却坚决不肯,一定要按市价买下。这艘双桅大海船价值千金,但曹广弼囊中颇丰,便买下十艘这样的大船也不会感到吃力杨应麒经营的私产里都给几个哥哥留下相应的份额,所以自曹广弼以下几个将军个个富得流油。 曹广弼并不太习惯在船上居住,但他也不像萧铁奴那样怕水晕船,这时正皱着眉、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看,忽听杨应麒来,微感惊讶。两人见面,曹广弼开口便问:“是宋使的事情出了什么纰漏么?” “不是。”杨应麒道:“是完颜希尹来了。” “完颜希尹㈠?曹广弼一凛,叹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他是来命我们侵宋的么?” “还不算是。”杨应麒道:“他是要大哥前往大定府走一趟,商议伐宋之事。” 曹广弼微感意外:“让大哥去大定府?这算什么!要扣大哥为人质么?可也没把事情做得这样明显的啊。” 杨应麒道:“他允许大哥带兵前往,但限定不能超过三千人。” “三千人三千人够了㈠?曹广弼道:“如今辽口到大定府道路通畅,岔道众多,地形也利于奔驰。若有三千轻骑,除非是设下陷阱,否则是很难截杀大哥的。不过只三千人的话,大哥自保可以,要想袭击会宁黄龙府就显得力量不足了。显然会宁是考虑到既要我们放心,又要让我们的兵力处于他们能控制的情况之下。这样看来,吴乞买好像蛮有诚意的。” 杨应麒叹道:“没错,他是有诚意,可就是太有诚意了,我们才要担心。” 曹广弼问道:“大哥决定要去了么?” “嗯。” “他打算带谁去没有?” “我本来想建议大哥和二哥一起去的。”杨应麒道:“不过我还没说话,大哥便己开了口,要带六哥去。” 曹广弼点了点头道:“老六很合适。他去比我去好。不过大哥既然决定要去,应麒你还是要做好准备,辽口、东津和曷苏馆都要进入半警戒状态,以防女真人有什么诡计㈠? 杨应麒道:“二哥你在担心什么么?” “嗯,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感觉这件事情稍微有些不自然。”曹广弼道:“但我算来算去,都觉得大哥应该可以自保。” 杨应麒道:“我的感觉和想法都与二哥一般。对了二哥,你什么时候回岸上去?” 曹广弼奇问:“回岸上?” “嗯。”杨应麒道:“这次吴乞买虽然是让大哥前去商议伐宋之事,但大哥却不打算顺着他的思路走。我想,这多半是大哥舍不得你走的缘故。” “你是说大哥准备抗命么?” “我也不知算不算抗命,不过至少是比较温和地争取妥协。”杨应麒道:“大哥准备争取让宗望只取燕京路。然后我们再帮宗翰取西夏河套之地、帮挞懒经营大漠作为交换。若是这样,二哥你能不能不走?” 曹广弼沉吟道:“这么说来,大哥是不打算按照元部民会议的决定来办了。” 杨应麒道:“我们在元部民会议上的决定,也是说在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让会宁回心转意的情况下才从金南侵的。可不是说什么也不尝试就顺从!现在既然还有转圜的余地,总得先试试。” 曹广弼摇头道:“这件事情,我不是很看好。宗望也就罢了,也许他真会暂时答应得了燕京就罢手也说不定。但宗翰那边,恐怕一个河套满足不了他的胃口。至于挞懒,那更不可能答应!? 杨应麒道:“有很多事情我们一开始不都认为不大可能吗?结果不也成功了。” 曹广弼却只是摇头,说道:“如果老大真能争取到这结果,那我便不走了。不过我还是不太看好。我们和会宁之间的关系闹得这样僵,除非是我们作出重大让步,或者让大家的火气有所转移,否则是很难和缓下来的。如今汉部上下都不愿意作大退让,剩下的选择,要么就是直接起兵拼了,要么就是把祸水引向大宋用以缓冲双方的关系我想不出第三条路了 杨应麒道:“若是现在起兵,只怕辽南这些年的建设成果会毁于一旦!? “这个我也知道。所以元部民会议表决的结果,说不定才是最对的。”曹广弼叹道:“我估计这次大哥很难争取到他想要的成果。不过他有这份心意,我己经很感动了。” 兄弟两人一直谈论到月上中天,杨应麒这才下船,趁着夜色赶回市区。还没到七将军府,便见陈正汇的副手匆匆赶来道:“七将军!不好了!宋使和完颜希尹大人闹起来了!? 杨应麒惊道:“闹起来?他们怎么会碰到一块去的?” 完颜希尹和马扩虽然都住在驿舍,但待遇并不相同:完颜希尹是“本国”都中派下来的使者,代表的是金国的皇帝吴乞买,所以住在城西偏南的奉天寓;马扩是大宋来的使者,眼下宋金虽是盟国,宋、汉论文化种族也更为接近,但在行政上毕竟是外国,所以住在城西偏北的怀远寓。两个地方隔着几条街,完颜希尹和马扩怎么会闹起来呢? 杨应麒仔细一问才知道马扩傍晚时要求到孤山寺上香,汉部虽然打算回绝他的册封,但也没有太过拘柬他,负责怀远寓的官员便派人“护送”他前去。马扩在孤山寺活动了半日,见孤山寺的主持大师们都不大敢理他,也猜出了汉部的去向,便踏月而归。 津门此时的商业己颇为发达,孤山寺出来的这片繁华区域夜里也有生意做,一路***明耀,犹如汴粱夜市一般。马扩来过津门不止一回,但津门的夜市却是第一次见到,一时感念颇多,走得也就不急了。他正感叹津门的文明时,忽有数骑气势汹汹冲了过来,差点就把他给撞倒了!马扩当时就出口责备,马上那人听有人敢惹自己也停了下来,四目相对,两人竟然是旧相识马扩出使金国也不知多少回了,完颜希尹哪里会不认得? 完颜希尹来津门十分正常,马扩也出现在这里就有些奇怪了,当下停马冷笑,问马扩又来大金干什么! 马扩心念一动,随口就说:“这里古为大唐安东都护府辖地,今为汉部所在,没听说和大金有什么关系!” 杨应麒听到这里暗暗叫苦,心道:“你挑拨离间也不看看时候!?汉部高层不怕得罪赵宋政权,却不愿结怨于大宋士人,所以折彦冲尽管看出宋使此次来意不诚,仍然抱着“以礼待之、以礼却之”的想法。现在马扩公然在津门大街上对着来宣诏的完颜希尹说出这等话来,这不是逼着汉部拿他问罪么? 杨应麒问:“后来呢?” “希尹大人听了这句话大怒,拔出刀来就要杀马大人,谁知道马大人也不示弱,竟然拔剑相迎。陈正汇大人与下官当时刚好在场,陈大人命我赶紧来寻七将军,他留在那里应付。 杨应麒皱眉道:“正汇虽然足智多谋,但他的身份不够,这事恐怕难以处理!?便命那文官引路,赶紧朝出事的地点赶来。 第一七七章 势 出乎杨应麒意料之外,他赶到出事地点时事情竞己平息,属官跑去询问留在当地善后的官吏,回来报告说:“七将军,原来三将军刚好路过,把相关人等都带到大将军府上去了。 杨应麒听说是杨开远出手,心中一定:“原来是三哥来了。幸好,幸好!” 其实刚才事情发生之时,陈正汇几乎也是在同一个地点暗中庆幸。马扩遇上完颜希尹并挑衅生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和大宋其他使臣不同,马扩的才能堪比赵良嗣而胆略远胜王瑰,他对汉部内部也有相当的了解,自觉此举之下汉部未必会当众格杀自己向女真示好,不过这也建立在他豁出性命也要不辱使命的觉悟上! 完颜希尹动刀之时马扩也即刻拔剑反击,马扩武功不及完颜希尹,但完颜希尹一时间也还杀不了他。在津门大街上动武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不久就招来了附近巡逻的警卫,而负责“保护”完颜希尹与马扩的汉部属吏更是急得像油锅里还没烫死的青蛙。津门警卫围上来以后喝令他们住手,但完颜希尹哪里理会?而马扩也因此停不下来。 陈正汇来了之后,这个情况也没有好转虽然他在杨应麒眼中乃是极为重要的同僚,但在完颜希尹心里,所有汉人除了汉部的几个将军之外全是奴才!完颜希尹的随从更是高声叫嚣,如果不是警卫拦住几乎就要冲上来围截马扩了! 陈正汇心道:“再这么同下去,汉部官方在津门的威名何存!”咬了咬牙就要命警卫把完颜希尹和马扩都拿了,忽然听一个稳重而清朗的声音道:“什么人敢在津门撒野!”说的却是女真话! 完颜希尹本来步步进逼,听到这个声音手上绥了两分。而那边陈正汇看见来人却暗中松了一口气,上前见礼道:“三将军,你来得正好” 他话还没说完,杨开远己指着完颜希尹的几个从人道:“拿下!” 这时津门警卫、加上一路“保护”完颜希尹、马扩而来的属吏共有几十人,把完颜希尹的几个顽抗不屈的随从围了个里外三层。完颜希尹见了放过马扩跳开来,怒道:“杨老三,你敢!” 杨开远道:“这几个人辅主无方,不该拿下重责么?希尹兄,你来津门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是国主让你来破坏汉部对大金忠诚的么?” 完颜希尹心中微微一沉,心道:“可别误了大事!”退了一步,指着马扩道:“这人是谁你难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津门,我正要找折驸马讨个说法!” 杨开远道:“好!我们现在就去见大哥!?见马扩就要说话,截住道:“马大人,你此来是要逼我汉部对大宋起恶念么?如果不是,还请不要做太过分的事情!”只一句话便说得马扩倔气收敛,杨开远又一挥手,道:“走!把这几个辅主无方的奴才押到大将军府,由虎公主发落!”然后才指着大将军府的方向分别对完颜希尹和马扩道:“希尹兄,马大人,请吧。” 完颜希尹哼了一声,翻身上马。马扩也不为己甚,跟随而来。一行人走得不快,陈正汇派人赶在前头到大将军府报讯,众人到达时折彦冲和完颜虎早己知道事情经过。 这事最怕的就是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大了总没好事,这时进了府门便好办多了。陈正汇帮住马扩,把他请往偏厅,马扩见自己受到如此对待大声抗议,却句句被陈正汇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 那边杨开远请了完颜希尹在大厅见折彦冲,完颜希尹一入门便指着折彦冲问:“折驸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宋的使者怎么会出现在津门?” 折彦冲淡淡道:“希尹兄,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大宋的使者第一次前往会宁,走的就是津门的路。如今大金、大宋尚是盟国,他们派一两个使者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此事刚刚发生、我还来不及拟表奏报而己。” 完颜希尹冷笑道:“他们第一砍来,确实是从津门路过!但那时是隔着大辽!如今燕京道路通畅,何必再借道津门?再说,这个马扩这次是要去会宁么?” 折彦冲神色依然很平静:“我还没见他,不知他要来干什么。我本来打算傍晚接见他的,因为听说你来便把他撂下了。希尹兄,这里是辽南,是大金,算起来你是主人,他是客人。你怎么当街和客人打了起来?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他这般反应,完颜希尹反而不知如何发火,哼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他当街说什么吗? 折彦冲问:“他说什么了?” 完颜希尹道:“他竟然敢说这里不是大金的国土!又挑拨汉部与大金的关系,你说此人是否该杀!” 折彦冲笑道:“他们这些大宋的官儿,就喜欢口头上占便宜,还玩什么离间计!真是肤浅得好笑!不过辽南这块地面自我来到后还不曾因言语而杀人,就是有人当街辱骂我我也只是一笑置之。希尹兄忽然要我因为一句狂言而杀人,只怕于法不合!更何况这人还是大宋的使者!” 完颜希尹冷笑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折彦冲沉吟道:“在汉部,一切事情都得依规矩办事!我也不能例外㈠?吩咐左右:“请李阶先生过来!” 完颜希尹皱眉道:“李阶?什么人?” 折彦冲道:“是汉部的法官。汉部的律令,他比我熟。” 完颜希尹冷笑道:“难道你还作不得主,还要问别人不成?” 忽然门外一人笑道:“不错,按汉部的规矩,有些事情就是大哥也不能任意妄为啊!除了战场上的事情,大哥是没权力直接下令杀人的。希尹兄你对我们汉部了解非浅,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个因熬夜而耷拉着眼皮家伙走了进来,正是杨应麒。 完颜希尹见到他,心想若真等那什么李阶一来,事情还不是由你们说了算?略一沉吟,说道:“好!我也不杀他!但这人来津门显然是图谋不轨,我要带他回会宁,交由国主审理l?? 杨应麒道:“希尹兄,当初汉部来归女真之时,先国主作出的承诺,你可还记得?” 完颜希尹略一皱眉问:“什么承诺?” 杨应麒道:“汉部之内,依汉俗治理。” 完颜希尹道:“这又如何?” 杨应麒道:“按我汉俗,除非使者在境内犯了重法,否则我们绝不会为难、扣留他,更不要说杀人!而且马扩是光明正大地来,又不是奸细,怎么能无故处罚他呢?一切还是等大哥和他见过面以后再说吧!如果他这次来见大将军要说的是混帐话,那我们把他驱逐出境也就是了。若他所为之事有损于大金,到时候大哥自会绑了他去会宁一无论怎么处理,事后我们都会给国主一个明白的书面交代。但现在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要我们把他移交出去,却与我汉部的风俗、律法不合!” 完颜希尹不悦道:“移交出去!交给皇上怎么叫移交出去!你汉部心中还有皇上没有? 杨应麒道:“我己说过,怎么处理马扩,乃是汉部内部的事情!而汉部内部的事情由汉部自己解决,这是先国主阿骨打皇帝承诺下来的!汉部是大金之臣,事大金以忠!大金是汉部之君,待汉部以信!若希尹兄你愿意承担起令阿骨打皇帝失信天下的责任,那这个马扩,我们可以让你带走!”其实马扩一人的生死对汉部来说无足轻重,但他人在汉部,若被完颜希尹一句话就带走,汉部威信何存? 完颜希尹道:“你只说皇帝陛下应守的信义,怎么就不提你汉部应对皇帝尽忠!” 杨应麒道:“君臣各有其份,汉部何时不忠于大金了?” 完颜希尹道:“好!你刚才说先国主许诺你汉部部内依汉俗自治,那我现在问你,如何向大金尽忠,你汉部当初是怎么说的?” 杨应麒沉思片刻,说道:“平时依例纳贡,战时听候调遣。” “好,好!”完颜希尹回头问折彦冲道:“折勃极烈,平时依例纳贡,战时听候调遣,是这样没错吧?” 折彦冲点头道:“不错。”这确是汉部与完颜部的约定,也是汉部的本分,北国无人不知,近十年来汉部也从未有违。就算是这几年汉部自立之势渐显,但仍然没有公然抗命之事 当初萧铁奴在辽口回避阿骨打,一来是开展战略撤退的心理战术,二来也是要尽量不跨越这条底线! 完颜希尹听到这里,又连说了几声好,这才道:“大定府之会,还望驸马准时来到。这次伐宋的前锋,非驸马莫属!” 折彦冲道:“伐宋之事,到时候我再与谙班他们商量!” 完颜希尹笑道:“驸马是我大金的一根柱子,自然有资格与论这等大事!不过论定之后,还请不要再三心二意,免得让天下英雄齿冷!” 折彦冲闻言怒道:“完颜谷申!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三心二意?什么叫令人齿冷?你当我折彦冲是什么人?需要你来教训!” 完颜希尹被他压得一窒,说道:“驸马忠勇,大金谁人不知。只是” 折彦冲拂袖而起道:“希尹兄!你是国主使者,我不敢不尊你!你是彦冲的朋友,我也不好不敬你!但若是国主之命、朋友之情以外的事情,出口时还请自重!开远,应麒,替我好好招待希尹兄!我身体不适,恕不奉陪了!” 马扩被陈正汇的态度折磨得有些烦恼时,便听门外有人道:“陈大人,马大人,大将军有请。” 陈正汇满脸堆笑道:“马大人,这便请吧。” 两人来到一个偏厅,折彦冲笔直地坐在那里动也没动,马扩却感到仿佛是座山般压了过来!两人依礼见过,折彦冲也不看坐,马扩积了半日的暗火直往上冲,冷笑道:“人都说大将军乐为汉奸,我原本不信,谁知道”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他话没说完,陈正汇己变了脸色,折彦冲虎目一撑喝道:“够了!少给我废话!? 马扩吃了一惊,忍不住退了半步。 折彦冲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次来津门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以礼相待,不是看赵官人面子,而是看你还是一个难得的士人!你呢?把我当什么了?把我汉部当什么了?一群傻子么?” 马扩被他道破心思,一时脸颊不住抽动,在折彦冲巨大的压力下却不知当如何应答。又听折彦冲道:“燕云的事情,汉部瞒着女真出了多少力,别人不知道,你马扩还不知道?我们为的是什么,你们自己想想!结果呢?汴粱诸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北面的事情压下来,由我一个人顶着这也就算了!你们偏偏还来搞鬼捣乱一是不是真要大伙儿撕破脸皮才好?” 马扩被折彦冲说得脸上一阵发热,折彦冲、杨应麒等人对他们父子其实是很不错的,加上在他的观感中汉部与大宋并非真正的敌人,此时虽是各为其主,但真要让他来算计汉部他也略感不安。正要说话,折彦冲却不容他开口,挥手道:“如今的局势,己非我所能控制!汉部为求自保,有些事情也没办法了。你明日便回去吧,别在津门呆了!还有,不管这次是谁派你来干这件事的,告诉他,自求多福吧!”对陈正汇道:“正汇,送客!” 陈正汇在旁听得暗赞不己,听到最后一句话赶紧上前道:“马大人,请吧。”便把还没反应过来的马扩给送了出去。两人来到屋外,陈正汇执了马扩之手道:“马兄,我身在汉部,有些事情不宜多口。不过据我所知,汉部之中向大宋通风报信的人着实不少,为何河北至今未见有所防范?” 马扩惊道:“难道说那事是真的了?” 陈正汇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不能说。不过燕京的守臣、汴粱的宰相,可委实让人失望!马兄,我看你最好也早谋去处,免得他日慌忙。” 马扩怔了怔,随即知道对方有招揽之意,摇头道:“马扩虽然常年奔走于边塞,但君臣之义,无时敢忘!食君之禄,忧君之事,正是我辈所当为,早谋去处云云,实乃令人闻而洗耳之词。陈大人以后请休再提起!? 陈正汇笑了笑道:“那马大人便保重了。” 马扩又道:“我想尽快回大宋,望陈大人念在故国情谊安排一下。” 陈正汇道:“这个不难。如果马大人急着要走,明天便能启程。” 马扩经历了方才之事,哪有不归心似箭的?第二日便上船出海。他一登岸便不曾停蹄,一路直入汴京。进了都门赶紧上表奏报,事情才毕便累晕了过去。 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转,第三日去同僚处一打听,却发现朝廷一点反应都没有!他问相关吏员,那些吏员却总说未有回复。马扩见他们如此敷衍为之含忿,发动礼部兵部枢密相府的同僚好友去走动,却仍没有效果,原来最近汴粱正举行郊祭大典,宰相大臣恐怕妨了这大典礼,有碍推恩,因此把金国的事情搁在一边,但交边臣处理而己。 马扩听说后顿足捶胸,却也没其它办法,只好来寻童贯。 先前宗翰曾派使者李孝和等以辽主成擒来汴粱告庆其实是宗翰有心南侵,故意派人来探探道路虚实。道君皇帝犹不知就里,诏宇文虚中、高世则好生接待。其时河东官员早有奏报说宗翰在云中举止非常,似有南下之意,道君皇帝便命童贯再行宣抚。童贯怕北国战乱再起自己受到波及,竞不敢去,拖延着不肯启程。不久太原守臣张孝纯奏女真遣小使到太原,欲见贯商议交割云中之事其实宗翰只是以此作为幌子,要看看大宋如何反应而己。但道君皇帝喜欢相信好消息,不喜欢相信坏消息,对宗翰愿意交割云中的事情竟然毫不怀疑,便下诏催促童贯赶紧上路,童贯这才起行。 马扩职位隶于童贯之下,在都中找不到他,便申请到童贯所在地应命这也是他的本职,不过大宋朝廷办事拖拖拉拉,搞了三四天才发下公文同意他前往太原。马扩到了太原后将在津门的所见所闻尽数奏禀,童贯大感惊骇,便派马扩前往宗翰军中,谕以得旨且交蔚、应、飞狐、灵丘,其余都归大金暗中实有觇金国有无南侵之意。 马扩来到军前,宗翰正要去大定府参加会议,听说他来特地停了一日,严兵以待。韩企先等促马扩庭参,如见金主之礼。礼毕,先议云中路交割之事,宗翰道:“我大金先帝与你赵官人交好,立下海上盟约,本希望万世无毁。谁知贵朝违约,先纳张觉,又收燕京逃去官民!本朝屡次发牒追讨,贵朝总是推诿了事!今日要交割领土,且先把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弄明白了再说!” 马扩道:“先前童太师致仕,谭稹不知军国大计,有昧贵我两朝交好之义,轻率孟}自,竞纳张觉!如今我皇帝陛下甚是后悔,己削谭稹而复童太师之职。愿国相存旧好,不以前事置胸中,乞且交蔚、应、飞狐、灵丘之地。” 宗翰笑道:“你还想要这两州、两县?我告诉你!燕京云中,都是我家口地,这件事情不用再提!要想赎前罪,让赵官人多割几个州县来㈠” 马扩大惊,还要说话,宗翰挥手让他退下道:“回去吧!回头我会再派人到你们宣抚司那里去告诉他我的意思。” 马扩回到驿馆,忧心忡忡,韩企先亲来作陪,供具良厚,笑道:“款待马大人,这恐怕是最后一回了。”马扩听了越加心惊。不久从云中回太原,将宗翰的言语据实告诉童贯。 童贯惊道:“金人立国才几年!就敢干这等事情?不可能吧?” 马扩道:“北人南侵之意己极为明显!如今可速作提防,迟恐有变㈠” 童贯点头道:“也是,也是。”心中却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赶紧逃回汴粱,别在这个是非之地呆下去的好。 第一七八章 会 第一七九章 乱 折彦冲带着蒲鲁虎安塔海就要下台,斜也喝道:“大胆!给我拿下!” 这个高台,上得来的除了各族族长之外,也就斜也、宗望、宗翰、折彦冲等各带了两三个人而这些人也都是宗室子弟,且都不带兵器,连耶律余赌也是空手只身上台。斜也这么一喝,宗弼、宗固、宗义等几个年轻人便拥了上来,蒲鲁虎和安塔海一前一后挡住,被斜也喝道:“你们两个小王八!别忘了你们也是姓完颜的!” 蒲鲁虎比斜也小了两辈,宗弼宗固也是他的叔叔,在这等形势下颇为怯场,安塔海却朗声道:“叔公!大家都是自己人,大庭广众的,可别让外人笑话!” 斜也喝道:“自己人?自己人才要教训教训!不然他连长幼尊卑都不记得了!兀术,给我上。” 这下连安塔海都胆怯了,折彦冲横眉一扫,喝道:“斜也!你真要在这里杀我么?真要杀我,何不自己来动手!”竟然连叔叔也不叫了一眼角一扫安塔海,安塔海会意,后退两步叫声哎哟跌下阶级,爬起来后向萧铁奴奔去。 这时台上人少,宗弼等都看住折彦冲便没法拦安塔海。但宗望、宗翰各有暗示传出,眼见冲突一触即发,斜也站起来拔刀喝道:“好!我就杀了你!” 众部长无不大惊求情道:“谙班息怒!” 折彦冲手按剑柄道:“哈哈!什么伐宋之议!说的好听!原来也就是要把我骗来杀了!好!来啊!咱们就拼个血溅五步,看天下英雄如何评说!” 两人横眉冷对,吓得各族族长无不惊惶,知道两人要动起手来,金国非大乱不可!折彦冲带来的人虽少,但谁知道族长中有几个是支持他的?汉部在台下还有几千精兵,虽然要打高宗望、宗翰、挞懒等人联手机会不大,但宗望等要歼灭折彦冲也不容易。混乱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折彦冲虽然处于弱势,但他毕竟有能力让处于强势的斜也等人为灭他而流血甚至重伤!政治斗争总要讲究代价的,可能实现的目标有时候也会因为代价过高而被喝阻。 就在这时,宗翰、宗望两军己经步步逼近他们并未冲杀过来,然而那步伐却让台上所有人更添惧意!而最令蒲鲁虎惊震的却是:萧字旗竟然没动一只有种去病带着一小部分人马赶到台下。忽然安塔海从人群中爬了出来叫道:“姨父!萧铁奴他他反了!” 台上众人听说这等变故无不骇然,折彦冲蓦地回头,眼见台下局势,眼神现出忙乱来。这时宗翰站起走过来,趁机按住折彦冲的手道:“彦冲!你怎么对五叔如此无礼?还像话么??? 宗弼逼住蒲鲁虎,宗望走过来将折彦冲的剑解下道:“彦冲,还不快给五叔赔礼!” 折彦冲望了萧字旗一眼,眼角肌肉抽搐,忽然大笑道:“你你们这便动手吧!我既敢来,便不怕你们下横手!辽口早己有各,你们便杀了我也休想得到辽南!” 宗翰笑道:“彦冲,你今天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尽说糊涂话!”对宗弼道:“小六,送彦冲下去休息吧!” 宗弼宗固宗义便拥着折彦冲下台,由宗翰军、宗望军和种去病部曲各三百人挟持而去。 各部族长、酋长面面相觑中,宗望道:“五叔,皇上到底有何旨意?” 斜也还刀入鞘,他身后宗磐站出来道:“父皇的旨意,在我处!众将听令!” 台上数十人无不肃然,听宗磐道:“依我大金皇帝、都勃极烈诏,即日便以谙班勃极烈果为都元帅,总领伐宋事宜。勃极烈宗翰为左副元帅,先锋经略使完颜希尹为右监军,左金吾上将军耶律余睹为右都监,主攻西路;尽起汉部人马,以中京路都统、汉部勃极烈折彦冲为先锋,萧铁奴为副,宗望为南路都统,圈母为副,主攻东路;刘彦宗协杨应麒部署钱粮供应!诏下之日,便令各部起兵!” 各部族长、酋长都山呼万岁,斜也等命撤了高台,入帐议事。忽然东面萧字旗发生骚动,但旋起旋息,似乎萧铁奴己经压住了场面。 宗望冷笑道:“看来萧都统暂时没空了,咱们先入帐议事吧!” 挞懒负责安抚骚动中的各部部众,同时监视折彦冲和萧字旗,斜也、宗望、宗翰、宗磐等相继入帐,耶律余睹、刘彦宗等竞都不得入内。斜也等还没坐定,宗望便道:“事情可比预料中来得顺利!如今折彦冲己经成擒,我在平州早有部署,就此拥兵南下,先把辽南平了再说!” 宗翰脸色微变道:“我们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吧?” 宗望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宗翰道:“说好了是挟持彦冲逼汉部伐宋,为何却忽然改了主意?” 宗望哈哈笑道:“伐宋?等平了辽南再伐宋也不迟!” 宗翰沉吟道:“我怕的就是辽南平不了一对付汉部最好的办法,是以汉制汉!让他们内乱!要是大军南下就能轻易把辽南平了,还费那么多事干什么!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当初国主南巡时你为何要临阵缩脚,为何不直接把汉部灭了再回来?” 宗望道:“当时退兵,是因为父皇病危!” “先帝病危?”宗翰冷笑道:“当时先帝病危了,难道你也病危了?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没把握?” 宗望哼了一声道:“粘罕!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连轻重缓急都弄不明白?大宋什么时候伐都行,但汉部乃我心腹大患!岂能不平?” 宗翰怒道:“我脑子进水?脑子进水的是你!” 斜也喝道:“你们俩吵什么!现在形势大好还这样吵,要是面临危难那还得了!”他却不知一个组织形势忽然大好而人各有志时,内部更容易起纠纷;相反,此时要是女真大难临头,宗翰宗望放下自己的立场寻求合作的可能性也许会更高些。 宗翰被斜也一喝冷静了几分,哼道:“汉部,汉部!就因为汉部是心腹大患,所以才要慢慢来!如今就和汉部开打对我们没好处!就算真灭了辽南,我们得赔上多少兵将你算过没有?我听说辽口城重建以后,可比之前更为坚固了,而且津门也立起了城墙,你真有把握能打下?” 宗望道:“彦冲在时难说,但现在他落在我们手里,萧铁奴也己归顺,这时候不动手,还等什么?” 宗翰道:“虽然少了彦冲和那马贼,但汉部还有杨应麒在!” 宗望啐道:“那个软蛋,你居然怕他!” 宗翰冷笑道:“他软么?那都是装出来的!他要是真软,怎么不见被你捏死?哼!我跟他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见面倒是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得亲热,真涉及到钱财兵马土地就半点不让!他们汉人管这叫柔!不叫软!” 宗望道:“柔也好,软也罢,总之说到料理政务他还可以,但说到打仗,不用考虑这人!” 宗翰哼了一声道:“领兵的事情用不着他,但别忘了汉部还有一个姓曹的!而且曷苏馆部部众也有一战之力!” 宗望道:“不错,他们确实还有几个首领!可就是因为还有几个首领而不是一个首领,所以才对我们更加有利!我现在赌的,就是汉部会因此没有彦冲而大乱!” 听到这句话宗翰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个可能性也很大。 宗望道:“眼下汉部群龙无首,只要他们内部人心一乱,再好的计谋、再强的兵将也无用武之地了!” 宗翰沉吟道:“这次我们毕竟是召折彦冲商议伐宋之事。就算他在会上抗命,但我们也己把他拿下了,再对汉部大加罪名有些说不过去。你还要下辽南,却要用什么名义?” 宗望淡淡道:“四叔的诏书里不是说了吗?要汉部尽起兵马南下!我们现在就下去督促他们起兵、做他们的监军!” 宗翰道:“恐怕他们不会那么听话!” “那正好!”宗望冷笑道:“不听话就是造反!他们敢造反,我们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杀进去!”顾视斜也道:“五叔,你看如何?” 斜也沉吟道:“萧字旗虽然归顺,暂时还不能信任。单靠眼下这两三万兵马,能打下辽南么?但要是大发兵马,岂非会让汉部有所准备?” 宗望笑道:“此事我筹谋己久,平州的三万大军早己整装待发一只等我们一声令下就能开往辽口与我们会师!” 斜也想了想,问宗磐道:“你看如何?” 宗磐道:“我支持老四!” 斜也又问宗翰,宗翰道:“就试试吧。希望汉部己乱,那便是我大金之福!” 斜也道:“好!既然大家都己经同意,便这么定吧!” 宗翰忽然对宗望道:“辽南你较熟,这次可得你来主持战局了。” 宗望也不推辞,慨然道:“好!” 宗翰又道:“至于彦冲的营帐,便让我来盯着吧。” 宗望微微皱眉,终于点头答应。 辽东半岛的粮仓永宁河两岸此刻一片平静。这个地方的人虽然常常奉命外征,但就这片土地的情况而言,从汉部南下到现在,己有将近十年没打过仗了。比起中原、河北、燕云、漠南等地,这片没有战乱的农村简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这种情况要是在太平盛世也没什么,但经历过乱世的辽南农民们却都知道这种和平何其难得,因此对羽翼他们的汉部政权无不衷心拥戴。前年阿骨打南巡时,此地己能听到马蹄声。当时汉部己作好金瓦俱碎的最坏打算,而永宁地区的农民也纷纷据村而守和见异思迁、闻风鼠窜的商人不同,这些淳朴的农夫当时是真的准备扛起锄头和入侵者干一场的!幸而阿骨打的兵马终于没有踏足这里,否则不用到津门,只怕这里便是战场! “看!虎公主,虎公主啊!还有七将军!” “啊!真的啊!” 无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听说后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完颜虎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甚至显得有些粗豪,但辽南的民众是真心爱戴她。如果说他们对折彦冲是敬,那对完颜虎便是亲。其实汉部立部以来折彦冲常年在外,他能在辽南各界树立起牢不可破的威望有一半要归功于他的妻子。 “啊!公主啊这个,这个呵呵” 不大会说话的村长捧着土特产来请完颜虎尝鲜,完颜虎笑着收下了,谢了两声便告辞了。这次她是来视察永宁粮仓的,并不打算入村。 一路上,杨应麒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进城后完颜虎问了好几次:“怎么了?” 杨应麒却总是说:“没什么。” “哼!没什么?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出了什么事情也总是认为没必要跟我们说一对吧?算了,我不管你们了!” “唉,嫂子,我们哪有?嗯,其实我是在担心大哥啦。” 完颜虎一听笑了:“你大哥啊?放心放心,他不像你,是降龙伏虎的人物,去到哪里也压人一头!别说这次带了兵马去,就算是单枪匹马去会宁,我也不担心。”说到这里嘴角不禁挂着掩抑不住的幸福折彦冲是她自己选定的夫婿,她向来为有这样的丈夫自豪,也为自己的眼光而自豪。 被完颜虎这么一说,杨应麒霎时间也轻松了许多,笑道:“大哥降龙的本事大家不知道,伏虎的手段倒是挺利害的。” 完颜虎闻言嗔道:“死应麒!你敢取笑我!” 两人看了几座粮仓,过了中午,杨应麒看看天色道:“嫂子,我还要赶回津门处理一些事情。” “嗯,你先回去吧。”完颜虎兴致不减,带了从人去巡视下一座仓库。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燕青道:“公主真是亲民有如子弟。” 杨应麒笑道:“什么亲民!她只是乐意干这种事情罢了。她这叫特殊癖好。” 回到津门己是黄昏,杨应麒进门就问杨朴:“北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杨朴道:“平州兵马似有调动。” 杨应麒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大哥知道么?” 杨朴道:“前日。情报一定会先到大将军处。” 杨应麒合指一算道:“不怕,就有什么事情,大哥也有足够的时间应付。”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看这次会谈成什么样子?” “这个得看大哥。”杨应麒叹道:“到头来,多半还是得被迫妥协,就看大哥能争到多少成果了。” 张浩有些担心地说:“不会谈崩了吧?” 杨应麒一听这话脸色一沉,随即道:“不至于吧。大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知道宗翰他们要什么。” “急报!” 门外突如其来的短促声音让杨应麒略感不安,杨朴己道:“进来!” 属吏进门,递上加急密报,杨应麒打开一看,脸色一变,杨朴问:“怎么了?大定府出事了?” “不是一是辽口!”杨应麒道;“平州方向的兵马,竟是向辽口而来!” 杨朴等三人无不失色,陈正汇忙问:“人数?主帅?”当此情境言语竞急有些失礼了。 “主帅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宗望。人数在万骑以上。”杨应麒道:“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辽口早有准备,三哥应该应付得来。” 杨朴道:“是否再调上十二村兵马增援辽口?” 杨应麒想了想道:“事情还不清楚,再看看。”顿了顿道:“眼下在津门的大商家有哪些?” 陈正汇道:“赵履民、刘介、阿依木思和林当家都在。” “好。你们准备一下,我去见一下二哥便往辽口走一趟,走之前要见见他们。”说完便命各马,出了码头来见曹广弼。 曹广弼见到他略感诧异,问道:“最近你怎么老喜欢入夜才来找我?又出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道:“平州兵马竞向辽口而来,二哥,你看是怎么回事?” 曹广弼略一沉吟道:“这个月混同江流域可有大征兵令?” 杨应麒道:“没有。” 曹广弼又问:“领兵的是宗望么?” 杨应麒道:“据昨日收到的消息,宗望己在大定府出现,想来这次领军的不是他。” “这便奇了。”曹广弼道:“光是平州一路的兵马,便是宗望亲到也打不下现在的辽口,何况宗望不在。应麒,事情或有大变了。” 杨应麒站起来道:“我这便去辽口,那边消息快些。” “不!”曹广弼道:“你得留在津门。” “留在津门?为什么?” 曹广弼沉吟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敢断定,但但自古兵祸大起之前,总是平静中暗藏种种诡异,所以我才担心。应麒,这次万一开战,那便是倾部倾国之战。女真要打下辽南,光是宗望一路是不够的,必须尽起混同江流域女真以及东京、中京两道附属部族,抱怀破国胜敌的决心才可以压制我们。前线有开远在,辽口城防之坚远胜昔日,便有十万大军压境他应该也能撑上一段时间,你不用怕消息迟延。反倒是津门这边,若你不在,谁来调控全局、安抚人心?” 杨应麒道:“倾国倾部之战大哥还在大定府,要是宗辅抄他后路” “不会有这种情况的。”曹广弼道:“大哥得到这个消息必在我们之前。如果他发现平州兵马如此异动,一定会提前班师。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大哥现在应该己回到辽口附近了 杨应麒喃喃道:“若大哥到了辽口,他在前线,我在后方,那事情再大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曹广弼道:“应麒,你快回城吧。先给永宁各村发?防盗?警戒,以防万一!如事情失控,便发动民兵自卫令,许他们杀入侵者无罪!若事态继续扩大若事态扩大,便以大哥的威望,想办法策反东京道的汉民和东海女真,把战场前推,到辽阳府和黄龙府之间打去!如果会宁真要壮士断臂,那我们便把这北国翻过来!局势大乱对我们对会宁都没什么好处!不过真逼到头上来我们也不能示弱!” 杨应麒听得怔了,失声道:“二哥,原来你比六哥还狠!” 曹广弼道:“不是狠,迫不得己罢了。” “好,我会跟大哥说的。”杨应麒转身要走,曹广弼忽然道:“应麒。” 杨应麒停步回头,只听曹广弼道:“不管发生什么,若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我上岸,便放烟火为号。” “嗯。”杨应麒道:“谢谢你,二哥。” 第一八零章 异 第一八一章 责 第一八二章 诺 第一八三章 临 众议纷纷中,林翎却想:“奇怪,大将军究竟是怎样落入对方陷阱的?还有,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还是这样镇定?” 实际上也正是杨应麒的这份镇定让许多有识之士保持住了最基本的冷静,因为杨应麒的态度让他们产生这样的想法:七将军一定早有对付的办法了! 于是终于有人站起来问:“七将军,大将军究竟是怎么落入对方陷阱的?” 杨应麒道:“现在北边的形势非常混乱,有些情报也未必完全准确。但从己经得到的信息看来,大将军之所以会落入陷阱,主要是由于有将领背叛了汉部!” “什么!”军方席位上有人忍不住叫出声来:“哪个将领?哪个!” 狄喻心中一动,扫了一眼会场,忽然发现一个很奇特的问题:属于萧铁奴系的元部民代表,竟然全部被带走了!这究竟是一个预谋,还是一个巧合? “据前线刚刚传来的消息”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可真是一个和大将军被软禁同样难以置信、同样让人难受的消息!” “七将军!究竟是谁?是谁出卖了大将军?” 杨应麒一字字道:“如果情报无误的话,应该是六将军。” “哗” 场中再次惊喧起来!萧铁奴背叛!这件事的严重性几乎和折彦冲被软禁同等严重!不过对于杨应麒所说的“难以置信”四字,很多人却不同意。 虽然萧铁奴在军中的地位、威望与曹广弼相仿佛,但他的作风以及旗下军队的风格却和辽南社会格格不入。如果曹广弼领兵进入津门,那市民们会感到安全;但如果萧铁奴领兵进入津门,市民们却会感觉受到威胁。 一句话:在辽南民众的心目中萧字旗一直是一支“边兵”的形象,它再怎么能征善战,民众们对它还是有些害怕而且难以信任的。所以萧字旗的背叛虽然让大多数人感到恐惧,却谈不上“难以置信”,有的人甚至心想:“早知道此人反骨,可惜大将军没能洞察他的奸情㈠”有些人甚至便想问责杨应麒等不察之过,但看现在这情形完颜虎和狄喻分明是支持杨应麒的,那问责之事此时便不敢出口。 只有刚刚因升迁而从塘沽调回来的将领徐文站了起来,沉着脸问:“七将军!六将军背叛的消息,确切么?” 杨应麒道:“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可是前方传来的消息却是这样的。” 将领中有人站起来道:“七将军!这事恐怕不是误传!这次大将军北上,负责保护的就是七将军!这事大家都知道!如果不是七将军反戈,大将军怎么会出事!还有,现在这个会议,席上没有一个萧某人的心腹这些人都被他带去大定府了!可见这件事情一定是他的预谋㈠?这几句话着实博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徐文道:“七将军,如果这样那辽南可就危险了!我们的虚实六那萧铁奴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女真如果北兵以他为前锋南下,那我们便难以抵挡了啊!? 无论是商人席还是学者席听到徐文这两句话都发出了惊呼,萧铁奴作为女真先锋南下,那对汉部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 “七将军!?徐文道:“如今辽南势危,要守住辽南,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起用二将军!也只有由二将军统军,才有可能守住辽南!” 二将军!不错,汉部还有曹广弼啊!而且他眼下就在津门!这个时候徐文忽然提出曹广弼来,时机刚刚好,所以一提出来便让与会者仿佛在面临马刀袭击时忽然摸到了一面坚硬无比的盾牌! 但陈正汇听到这个建议却有些担心:“终于还是提出来了!”他望向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应对。 杨应麒尚未说话,狄喻站起来大声道:“如今大将军出事,我们便当拥护虎公主带领汉部继续走下去!这才是我们这次会议应该决定的事情!七将军是大将军北上之前指定的政务执行人,这事虎公主、二将军、三将军、四将军、五将军与我都知道!军政要略,领兵人选,在会议结束后中央枢密自然会有指令传达。至于军事上的布局、战略和应对手段,不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该讨论的问题!徐文!军人该负责什么不负责什么,难道二将军没教过你么?” 徐文闻言颇感羞愧,说道:“是。”随即坐下。 完颜虎也站了起来道:“我一个女流,听说大将军出事后也没什么好主意,但我相信应麒,我相信他一定能守护汉部,相信他一定能救回大将军。请大家也相信他。” 与会者者纷纷道:“公主说的是。” “我等愿与七将军共进退!” “对!七将军一定有办法的!” 张老余站起来道:“七将军!我们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你快给我们说说吧㈠? “张老余问得好!”杨应麒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拒绝会宁的任何无理要求,跟着虎公主,把大将军要回来!” 完颜虎听到这句话精神一振,代表中也有人出声高呼:“不错!跟着虎公主,把大将军要回来㈠” 一些带头高呼的是军方的代表,其中有两个甚至是女真人会宁软禁折彦冲其实也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因为这件事和让他们伐宋性质完全不同! 这次倒是管宁学舍的懦生们有些落伍了,李阶和李郁面面相觑,心想:“这事有这么简单么?” 不过在这个时刻,杨应麒需要的就是这些简单而勇敢的男儿的支持!他扬手让大家静了下来,这才沉声道:“这次的变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会宁政府连大将军都不放在眼里了,万一让他们进了津门,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还能保住么?我们不能再示弱了!虎公主、狄将军己经和我商量过了,我们的决定就是:无论他们要什么,先让他们把大将军还给我们再说!否则一切免谈!在这里,我代表虎公主和汉部的几位将军,对各位提出以下要求:第一,回去告诉你们所属的元部民,不要慌,事情无论怎么发展,有杨应麒在想办法,有几位将军撑着,天塌不下来!第二,所有元部民要负起稳定局面的担子,接下来的日子里会宁一定会散播各种谣言来扰乱我们的军心民心,所以除了从津门中枢正式传出来的消息外,其它的消息不要相信!第三,从今天开始,辽东半岛进入战争状态,所有工商农人在后方要听候调遣,所有战士在战场要勇敢杀敌你们别担心大将军在他们手里一只要你们打了胜仗,他们就不敢动大将军一根汗毛!相反,如果我们打败了,那不但大将军,连我们自己的性命、我们亲人的性命都保不住!愿意遵从这三件事情的,请举起你的右拳来㈠” 完颜虎和狄喻带头举起了右拳,跟着几乎是经过训练一般,所有人都举起了他们的右拳一连还没完全想明白的李郁等人也在那一刹那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举起了右手!这时会场内也许有人心里还是担心的,但看见别人脸上都这么坚决也就放心了许多。 “好!好!好!”杨应麒连说了三个振奋人心的好字,然后才道:“现在我们汉部己经不再是当年寄篱人下的汉部了!我们有能力保护自己,而且也有权力保护自己!北边那些人可把我们都看孬了!他们不知道,汉部没有退却逃避的懦夫,汉部只有进取奋战的好汉!这一百八十只拳头,就是我们的宣言!我们要告诉会宁:我汉部,绝不屈服!” 狄喻本来脸含忧容,听到这里眉毛终于开始舒展,完颜虎更是忍不住道:“不错!我汉部,绝不屈服!绝不屈服!” 一百多人一齐大声道:“我汉部!绝不屈服!绝不屈服!” 雷霆般的声音在殿内激荡,待得声音稍歇,杨应麒才继续道:“之前,大将军错信了会宁,所以才会落入他们的陷阱!但吃过这次亏以后我们再也不会上当了一眼下只要我们大家能团结,汉部一定能克服现在的难关继续走下去的!我,杨应麒在这里向大家作一个承诺。”在一阵鸦雀无声之后,杨应麒缓慢而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请大家相信我,汉部不会有事的!” 汉部民众的反应,比杨开远、杨应麒预料中都要坚强得多。这是一个在乱世中历练出来的部族,眼下虽然萧铁奴背叛、大将军遭囚,但将领们还有完颜虎母子这样一个可以拥立的对象,而部众们也还有杨应麒这样一个可以信赖的首脑。杨开远在辽口宣布了津门绝不屈服的决定,完颜虎在永宁号召部民团结,而杨应麒也罕见地坐在津门的衙门里接见各界的代表 由于舆论的基调早早就定了下来,所以那些投降、恐惧、担忧、怀疑的言论便都被压抑住了一时无法爆发,长久以来辽南的部众对会宁政权的征敛和横蛮其实是有积怨的,这种积怨在汉部官方的引导下便借由这次事件而变成了愤怒特别是永宁,这里的民众远没有津门达人们那样复杂的考虑!当他们看见完颜虎脸上淌下忧愤的泪水时大部分人便都跟着愤起了,一支多达五万人的农民队伍自愿地加入以汉部工兵作为骨干的后勤队伍,他们抗上锄头,硬生生把辽口、永宁之间的那条大道给犁断了! 从尤宇到达辽口到元部民人心开始稳定经历了一段不算太长的时间。而宗望日夜兼程赶来的前锋兵马,要等到辽口城头都插上“虎”字旗以后才出现在辽口守军的视野当中。这段不算太长的时间差极为重要!如果折彦冲被囚的消息是由宗望带来而不是由汉部首脑主动宣布,那汉部内部各个势力究竟会作出什么要的反应、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准! 但现在一切都显得和宗望预想的很不一样,辽口军人望见“折”字大旗夹杂在无数女真骑兵中时不是感到惊疑,而是爆发了怒火! “汉部果然有各!”宗望的脸沉了下来,看到虎字旗的那一刹那他冒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完颜希尹问道:“二太子,还按原先的计划进行吗?” 宗望犹豫了一下,挥手道:“当然!” 宗望和宗辅分统人马一左一右逼临辽口,完颜希尹则带领一队人马前来扣门。 杨开远早己得到消息,在墙头与完颜希尹对答。完颜希尹要进城的要求被杨开远拒绝后冷笑道:“辽口虽是汉部属地,可更是大金之土。如今我要进城宣谕,你竟敢阻我,是要造反么?”两句话间字字扣准汉部的臣下之分。 杨开远道:“非常之时焉能用平常之礼?话说回来,在我大将军奉大金皇帝之诏前往大定府与谙班商议国家大计期间,希尹兄带了这么多人马兵临辽口城下,却不知是要做什么?”这两句话表面对折彦冲被软禁一事装作不知,实际上却指斥对方背义! 完颜希尹指着宗望军中的“折”字大旗道:“没看见折都统的旗帜么?我就是来传折都统的号令!” 杨开远不问他什么命令,大声道:“有什么命令,请我大哥亲自来说!” 完颜希尹哼了一声道:“你先开了城门再说!” 杨开远道:“你们先把兵马撤了再说!” 完颜希尹脸色一沉道:“辽口军民听着!折大将军此刻正在谙班勃极烈身边” 他还没说完,杨开远手一挥,城头乱箭射下,虽然都故意射偏了,仍惊得城下那队女真兵坐骑连退,完颜希尹怒喝道:“杨开远,你要背叛大金、背叛折都统么?” 杨开远拿起虎字旗道:“明日虎公主便要亲临辽口,你有什么话,到时候亲自来跟虎公主说!”传令道:“紧守城墙!近城门三十步者,杀!”说完便从城楼上消失了。 完颜希尹无奈,回到军中将情况禀明,宗望哼了一声道:“围城!” 辽口城乃是临河背海而建,汉部水师了得,河海两面都无破绽,所以宗望围城,便只能堵住东、北两面。此时到达辽口城下的只是宗望所率领的三千精兵、宗辅所率领的一万平州军先行部队,这部人马虽然精锐,数量却不够多,因此只能分屯要害,而无法将辽口围个水泄不遁。 第二日平州军中军以及宗翰前锋、挞懒别部相继到达,见了辽口的阵仗都感棘手。宗翰对宗望道:“汉部内部似乎未乱,看来还是用软的来好。以汉制汉,方是上策!” 宗望道:“兵马都开到这里了,还怎么软?” 宗翰道:“且命他们随我军伐宋,他们不答应时我们自有话说。若他们答应,我们便裹胁了他军马南行,分化削弱,再行剿灭。” 宗望道:“且备战且招降,两件事一起做!我就不信折彦冲在我们手里他们还敢抵抗! 忽然辽口城头大喧,一面大旗立了起来,无数兵将高呼着:“虎公主!虎公主!” 挞懒皱了皱眉头道:“怎么不是曹广弼,而是阿虎?” 宗翰道:“莫又是那杨应麒的诡计!”便命完颜希尹去请完颜虎出城说话。 完颜希尹飞马城下,求见公主。众人拥簇中完颜虎来到城头,完颜希尹在马上请了安,说道:“公主,驸马有令,命杨开远起汉部精兵出城会师,如今辽口这等阵仗,是汉部要造反么?” 完颜虎望见宗望军中“折”字大旗,目眦欲裂,大声道:“驸马?驸马在哪里!” 完颜希尹道:“驸马此时就在谙班身边!公主既然在此,便请领军出城来会师吧。” 完颜虎不答他话,只是怒道:“驸马到底在哪里!” 完颜希尹道:“二太子、国相都来了,汉部若不想背上叛国恶名,还请赶紧开城出来会师的好。” 完颜虎仍不答他,厉声喝道:“驸马到底在哪里!” 完颜希尹被她喝得心里发毛,说道:“公主,二太子与国相请你出城相见。” 完颜虎取了那把刻虎字的硬弓正是她与折彦冲的定情信物,喝道:“完颜希尹,驸马到底在哪里!” 完颜希尹道:“驸马如今和谙班” 嗖的一声,完颜虎发弓放箭,这一箭好快好急,正中完颜希尹坐骑的马头,那马还来不及悲鸣便委顿在地,累得完颜希尹当场摔倒。金军见发生意外稍见耸动,完颜虎大声道:“你回去告诉四叔、五叔,好好送驸马回来,汉部便仍是大金藩篱、忠心不二!若驸马有个三长两短,汉部百万军民便战到最后一人,也要为驸马报仇!”指着城下对左右弩兵道:“我转身以后,你们便给我放箭!” 完颜希尹听她这样说,哪里敢等她转身?狼狈逃回来见宗望宗翰,说知事情本末。 宗翰皱眉道:“这个阿虎,还是这般脾气!” 圈母道:“攻城吧!还说什么!” 刘彦宗道:“她要见折彦冲,不如等折彦冲押到后,把折彦冲带到墙下喝令招降……” “万万不可!”耶律余睹道:“折彦冲生性刚强,我怕他到了城下,反而会鼓动城内军民坚守,那时恐怕便糟了。” 刘彦宗道:“那就把他的嘴给绑上!” 宗望瞪了他一眼道:“荒唐!”折彦冲虽被软禁,但宗望本身并无侮辱他的意思,何况这般当众羞辱折彦冲,如果所谋不成,只怕更会激起汉部的怨恨。至于说要杀了折彦冲要知道人质最值钱的时候,就是将杀而未杀的时候!要真杀了,一具尸体能起什么作用? 圈母道:“如今不来也来了,难道又要像上次那般,什么事情也不干就回去不成?” 宗望脸色一沉,说道:“明日兵马聚齐,便行攻城!我倒要看看汉部的兵将,比我女真如何!” 第一八四章 战 女真与汉部的战斗,终于打响了。 女真的开战的名义是汉部“大逆不道、抗命不遵”!而汉部抵抗的口号则更加直接:“保护虎公主!还我大将军!” 这时宗翰只带了一千人赶来会师,其它两千人落在后面和斜也所率领的二千人一起监视萧铁奴军,同时押解折彦冲东来,所以此时辽口城外的女真兵马以大金东路军三万余人为主力,挞懒调出来的五千人为左路,东京道杂牌军一万人为右路,此外尚有契丹、渤海、奚族、汉儿等各族各部兵马一万五千人。而辽口城内在完颜虎带来三千援军后也只有一万五千人,就兵力来讲女真远胜,不过辽口的军民士气并不见低迷,而城外金军的士气却不见得有多高昂。 宗望和宗翰协商以后,决定由宗望统领平州军马,主攻北门;宗翰统领本部兵马、东京路杂牌军以及耶律余睹的契丹军,主攻东门;挞懒率本部统合其它各族兵马为援救。宗望又派宗弼领千人往东南扫荡,不少来不及后撤的汉人村落纷纷遭殃,宗弼只半日间便向南弛出一百五十里,直到望见那片被农夫门犁得坑坑洼洼、到处挖了地道沟壑的土地才停下脚步。他派了一队百人弃骑寻路而进,结果那队兵马才离开大队不远就被埋伏在沟渠地道中的弩兵射得半数带伤。宗弼眼见山林沟壑间不断闪现人影,他是一千人的孤军,此来又是探路,便不敢久留,趁着太阳尚未下山便引军回归辽口城外的营地,并将沿途形势告知宗望。 就在宗弼领兵扫荡的同时,宗望所指挥的攻城战也己开始。他有心一战击溃辽口守军士气,因此在第一轮进攻中就用上了主力。 此时完颜虎虽在城中,但真正主持战局的却是杨开远。辽口在他的调动下几乎是全民出动,受过训练的直接上城墙助防,没受过训练的在工兵的督促下搬抬守城物件。甚至女人和僧侣也被发动起来帮忙。 “噢……”女真中军令旗一动,三路大军一起冲锋:宗望主攻北门、宗翰主攻东门,挞懒两路接应。女真人是从山林走向平野的蛮族,所以骑战山战都行!可惜,这次他们遇到的是城,而且还是一座马蹄踏不破的坚城。 “啊!床弩!汉部的床弩!” 女真人惊呼声中,东面的城头上出现了五十架床弩”跟着空中便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破风之声,冲向东门的兵马前锋中的二十几骑还没到达城下便被连人带马洞穿,在人马悲鸣中墙头箭石齐发,汉部的兵器大多实用而犀利,石头经常包着火,所以盾牌挡也挡不住;箭头经常带着毒,所以如果被射中要害生还机会便极为渺茫。东京道的杂牌军组成十分复杂,有汉儿,有契丹,有奚族,有高丽,先天的战斗能力比不上生女真,后天的训练组织又比不上汉部,所以在这样激烈的反击中便稍显混乱。 而主攻北门的平州主力军却在攻城器械的掩护下冲到了城墙底下。这道城墙上集结了辽口接近三分之二的兵力,但他们需要承受的压力却远比东门的同袍更大一面对比己方多了三倍以上的攻击力量,看着蚂蚁一样涌上来的敌人,那种心理压力又岂是和平时代的人所能想象? “三将军!”张忠汉道:“我们必须有胜利!否则我们的人没法振作!必须给他们造成一个伤口,否则我们的兵民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会害怕的!” “你想怎么胜利?” “让我出去冲杀一阵!” “不行。”杨开远道:“出城和宗望野战厮杀,那是取死之道!” 张忠汉道:“可是……” 杨开远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就算我们只守不攻,他们也要付出代价的!” “不好!敌军要焚城门!啊!那柴草堆快拥上来了。” 作为主帅的杨开远还没来得及反应,城头罗子婴早大叫道:“放火箭!”城头火箭连发,刺破掩护,点燃了离城门只有十几步的柴草堆,女真兵马烧城不成,反而死伤了不少推车搬草的士兵。 “鹅车!还有洞子!” 罗子婴高声传令,命民夫以撞竿、长叉抵住洞子、鹅车,阻止它们前进,跟着用大长铁钩钩去洞子上的皮毡。这洞子之所以不怕弓箭就是因为有这层皮毡作为护甲,皮毡一失洞子里面的士兵马上暴露在辽口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内。这时洞子离城墙己经很近,民夫推巨石砸下,击破洞子,弓弩手又以弓箭射杀藏在洞子内的女真士兵。 洞子还未砸完,又有云梯推近,那云梯高逾两丈,用五六十人拥抬着靠近,云梯内包棉被,外裹毡皮,因此不但不怕刀剑,连火箭也无法射烧。罗子婴亲率军中大力士,抡起由几根竹竿捆成的大棍子向云梯撞去,撞了几撞后云梯歪斜,罗子婴叫着号令把那大棍子再一抡,终于把那云梯撞倒,砸死了梯下十余人。 城上守军眼见得利,纷纷高声欢呼,杨开远松了一口气,在这瞬息百变的守城战中,中层和基层将领发挥的作用有时比总指挥还大!杨开远就算心里明白怎么防守才能毫无破绽,但如果兵将没有足够的执行力,整个守城行动就难以顺利展开。 辽口第一天的攻防战是女真与汉部的第一次交锋,在这次交锋中辽口军暴露了一个缺陷:那就是有部分缺乏实战经验的兵将临战之时手足无措。幸好辽口军有不少老兵干将支撑着局面,及时弥补了这些漏洞,但这种临时补天的代价却是一百多条年轻而英勇的性命! 不过,和辽口守军受到的伤害相比,女真损折更大-平州嫡系兵马在这次攻城中竟然伤亡了三百多人,而宗翰所统率的杂牌军损失更高达六百人-这种伤亡比例在女真起兵以来是极为罕见的。望着辽口城墙,经历过伐辽战争的金兵无不感慨万千:辽口城无论高、厚、大都不如燕京、大同,但配合汉部兵将的防守能力却爆发出令人畏惧的震慑力。 “我们真能打下辽口吗?” 一些金军兵将开始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是他们在攻辽伐夏压高丽时从未有过的。 “女真善攻,汉部善守”——这一观念在这次战争之后被再一次强化,甚至连宗望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月光下,宗望指着平静的辽口城墙对宗望道:“杨开远用兵,果然太过死板了,不过破绽也很少。” 宗翰点头道:“不错,不过守城未必需要出奇制胜,他能在我们面前做到没什么破绽就己经很不容易了。攻城仗我打得比你多些,按照以往的经验,除非发生大变故,否则要打下这辽口恐怕要花一个月以上的功夫!” “一个月以上?”宗望皱了皱眉道:“那便是持久之战了。”女真在以众凌寡的情况下还陷入持久战,无论对大金的国威还是兵将的士气来说都不是好事。而且战争越是持久,各方面的变数就越多。 宗翰道:“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了。第一,是请国主发起大征兵令,倾大金全国之力攻陷此城。第二就是留下一部分人马在此牵制它,我们绕过去,直扑津门。不过……” 宗望道:“不过什么?” “不过津门要是也这般硬实,那就不好办了。”宗翰道:“别忘了曹广弼还没出手,这个人很可能就在津门。他用兵的手腕可比杨开远要灵动得多,也难缠得多。而且绕过辽口而进入半岛腹地,我们的后路便有隐忧,这一点也不可不虑。” 宗望道:“那你的意思是……” 宗翰道:“我看,也是时候跟杨应麒谈谈了。” “谈?”宗望冷笑道:“现在才第一天,这么快就打退堂鼓,未免太寓囊了吧?” 宗翰淡淡道:“我们这次南下,不是为了灭汉部而灭汉部,灭汉部最终的目的仍是兴我大金。如果灭了汉部对大金害处更大,那对这件事情便不能太过偏执。” 宗望打心里不愿意就此罢手,但也不能完全无视宗翰的意见,勉强道:“先谈着可以,不过仗还是要继续打!我不相信纵横天下的女真骑兵,踏不平这座小小的辽口城!” 辽口城东南有一座刘家村,是三十几户刘姓青州移民建立的村落。经过昨日宗弼的扫荡,刘家村已经糜烂,只剩下一座祠堂还算完整。不过此时却有一个文士出现在祠堂里,曙光从窗口投射进来,让进门的刘彦宗看清楚这人的脸:但见他眉目清朗,两鬓却己染霜。 刘彦宗道:“杨朴大人?” 那文士点了点头,行礼道:“刘彦宗大人?” 刘彦宗也点头还礼,问道:“杨大人也是我大金官吏,为何不依正礼到军中参见二太子与国相?却要效那蛇鼠之行,在这种地方见面?” 杨朴冷笑道:“我大将军也是依了正礼到大定府与谙班、国相商议军政大计,如今安在?” 刘彦宗道:“驸马言语冒犯了皇上与谙班,故而扣留。君主留臣子,有何不可!” 杨朴道:“那辽口城外的兵马,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无故攻打属国,也是大金皇帝昭显信义的手段吗?” 刘彦宗道:“汉部乃大金臣子,君主勒令出兵伐宋,汉部为何不遵?不遵也罢,竟然闭城抗命,你汉部还有半点忠敬之心么?” 杨朴道:“忠敬之心,我汉部从来不少。不过忠而被拘,敬而见罪——不免令人寒心!” 刘彦宗道:“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奠非王臣!驸马既是大金之臣,则我皇帝、谙班留他一留,有何不可一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留在军中以礼相待!但你汉部抗命闭城,却是死罪!” 杨朴冷笑道:“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心腹;君视臣为土芥,臣视君为寇仇。二太子如此待我汉部,可是希望大金所有属国部族都引汉部为前车之鉴么?” 刘彦宗皱眉道:“罢了!过般扯下去,一百年也扯不完。说正题话吧,今日你来,为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杨朴道:“还能有什幺事情!自然是要迎回我大将军!” 刘彦宗道:“请班、国相他们和大将军还有话说,所以大将军暂时还不能回去。倒是你汉部,还是赶紧出城会师的好,那样皇上还能从轻处置。否则城破之日,双方都不好看。” 杨朴道:“这么说来,事情是没得谈了。” 刘彦宗道:“上命下从。皇帝在上,汉部居下,你们本来就该奉命行事,有什么好谈的!” 杨朴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这第一次谈判正要结束,忽闻外面杀声震天:第二日的攻城又开始了。 这一天宗翰和宗望换了位置:由宗望主攻东门,宗翰主攻北门。刚刚运到前线的投石车开到城下,城头李老实望见,连忙调来小型投石车在城头发射。汉部的这批可以放在城墙上的投石车比金军的投石车体型要小得多,但由于设计更为巧妙,弹射力道便不相上下。加上居高临下,天然占据了上风。金军投石车发石砸人砸墙,被城头兵将竖起布幕拦住,同时城头上汉军投石车迅速发动,炮炮都朝金军的投石车砸来。这时管宁学舍对于弹道学己有初步探讨,将部分成果运用于军伍当中颇显威力,瞄射的精准度远胜金军,所以两轮投石大战下来,金军的投石车便损毁殆尽。 汉部守军乘着投石车立下的威风,将远程武器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把大部分金军压制在射程之外。这样大规模地使用远程武器对于箭、石的库存消耗极大,但为了让负责后勤工兵用水泥修补部分城墙的裂缝,这一天汉部守军硬是把弓弩、投石车等发射得石如冰雹、箭如雨下。饶是辽口兵器物资存储充足,但这一天下来仍然津门管理库存的后勤官感到有些吃不消。幸好在这个时候,挂着“欧阳”旗帜的五艘大海船进港了。 “四将军一是四将军!” “四将军的船队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辽口数万军民无不精神大振。那面“欧阳”旗帜对提升辽口军民士气起到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一只要汉部水师船只还能自由进出海港,那辽口就不是一座孤城,而是以整个东海为腹地的前沿堡垒! 不过,欧阳适的船虽然到了,但他本人却并不在船上。接到消息以后,他将船队分为两部,一路由副将率领前往辽口,另一路则护送着自己进入津门。船靠码头以后,欧阳适并未去见隐居于船上的曹广弼,而是直接来找杨应麒。 杨应麒的案头堆满了各方面告急的文书。这几天女真人在攻城中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人员伤亡,但汉部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经济损失!为了应付战争,半岛北部的裹村多半开始废弃,半岛中部也完全进入战争预备状态-就连津门也变得空前的萧条!鞍坡撤下来的民众涌入曷苏馆部的领地,这批人暂时失去了饭碗,天天都要靠汉部的赈济过活。而维持辽口防守的物资数量更是庞大得让张浩差点想跳河! 现在的战争规模汉部财政还能支持下去,但要是战争的规模无限扩大,汉部现有的经济结构总有崩溃的一天。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己经不可能回头了。此时杨应麒己经有了觉悟:就算汉部经济、社会、民生全面衰退,就算辽南十年积累化为乌有,也要把这场仗打到底! “老七,老六的事情,是真的吗?”仿佛完全无视杨应麒的难处,欧阳适一来便抛出了最为敏感的话题,在他看来,萧铁奴的叛变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这随时会引发让人无法预测的灾难! “应该是真的了。”杨应然道.“可我到现在也想不遁六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连你也想不遁,那就有可能是谣言!” “谣言……”扬应麒苦笑道:“若是谣言,那大哥出事又怎么解释呢?大哥手下若有兵马,何至于无声无息地便落入女真之手?萧字旗是什么样的利器四哥你应该知道!就算在十万大军当中,他们恐怕也能抢出一条生路来!当时宗翰、宗望和挞懒他们的兵马虽然比萧字旗多,但如果是游击、转战、逃跑的话,要从大定府逃出来并非不行——宗翰他们要吃下滑不沾手、浑身是刺的萧字旗,恐怕付出的代价并不在攻克辽口城之下!再说,当时各部族长都在,旋长中又有亲汉部者,如果六哥当时奋起反抗,宗望他们考虑到局势可能失控,未必 就敢蛮来!”双方博弈的时候,其中一方就算己占据上风,但只要另一方还握着利剑,占据上风者在动手之前便得考虑考虑;但如果对方忽然解除武装,那就算强大的一方一开始不想动手也会被诱惑得动手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罢了-这件事情就先搁下,我问你,接下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杨应麒道:“还是那句话:守住汉部,迎回大哥!” 欧阳适听他说要“守住汉部”而不是“守住辽南”,便知道他己经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了,叹道:“好吧,不管怎么样,我撑你!” “谢谢你,四哥。”杨应麒心头的石头又放了一颗,完颜虎、狄喻、扬开远、阿鲁蛮和欧阳适都己先后表示支持自己,到了这个时候,汉部内部便算是基本完成统一了。 欧阳适道:“大嫂在辽口吧?我待会就出发去辽口。听说老三在辽口干得还不错。津门有你和老二在我也不担心。可是现在这样打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一眼见严冬未到,按女真人的酎力,再打三四个月没问题,可咱们辽南能支持这么久么?” 杨应麒道:“无论能否能支持得这么久都要撑下去一再说,我也不打算就这样坐困愁城!” 欧阳适听得精神一振,问道:“那你打算……” “我打算主动出击。”杨应麒道:“我们的奇兵,己经在接近拉林河上游了。” 欧阳适大惊道:“拉林河上游?怎么可能这么快?” 杨应麒道:“那是五哥下的棋,人数不多,不过足够吓吴乞买一跳了。” 欧阳适道:“这支人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不急。”杨应麒道:“等吴乞买大举增兵南下接应之后再说。” 欧阳适喜道:“老五要截断他们后路么?” 杨应麒摇了摇头道:“那几个部族的力量还不足以截断女真后路。我想干的是让吴乞买吓一跳,只要他把派出去的部队再调回来,金军的整个布局就会露出破绽,同时也会加重吴乞买和宗望之间的不满,那样对谈判会更加有利。”北国所谓部族,大小不一,最小的有时候就是一个村落,百十人口而己。 “谈判?”欧阳适奇道:“都撕破脸皮了,你还要谈判?” “不谈判能怎么样,难道真的要这么直打下去么?”杨应麒道:“别忘了大哥还在他们手里!我们打得这么凶,不就是为了救大哥么?打得凶了,打得让女真人认为赢不了,才可能进行对我们来说有利一些的谈判!才有可能救回大哥!” 欧阳适沉思半晌,忽然道:“应麒,如果大哥妨碍了汉部的前进,你说……” 杨应麒作色道:“四哥!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怂恿我害大哥么?” 欧阳适眉毛调整丁一下,笑道:“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己。我怎么可能会害大哥!” 杨应麒看了他两眼,忽然冷笑道:“我忽然有些明白老六为什么会造反了!” “哦?” 杨应麒大声道:“他一定是出于什么自私自利的心思,把兄弟之情也不顾了!” 欧阳适道:“你怎么就说得这么难听?” 杨应麒指着欧阳适的鼻子道:“你!你刚才不也动了这样的心思么?” 欧阳适笑道:“你说的这么直接,就不怕我翻脸不支持你了?” 杨应麒冷笑道:“既然是兄弟,有什么不满就该说出来!就算翻脸,也好过憋在肚子里互相算计!” 欧阳适笑了笑道:“这也有道理。”拍了杨应麒的肩头道:“不过老七你放心吧,虽然我平时跟你也常常斗嘴,但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一关我一定会撑你撑到底的!” 杨应麒也消了气,说道:“四哥是能顾大局的人,我向来知道。” 两人正说着,忽然燕青进来报道:“七将军,不好了,部民们把六将军的府第给围住了!” 杨应麒怔道:“围住?他们要干什么?” 欧阳适冷笑道:“这还用说!当然是为了把老六的家人拉出来泄愤啦!现在老六己经成为汉部的叛徒了,是不是?” 杨应麒目视燕青,见他点头称是,怒道:“胡闹!胡闹!汉部又不是没有法律!就是要惩戒叛徒,也不能用这种形式!备马,我这便过去瞧瞧!” 欧阳适拉住他道:“记得带兵马过去。” “带兵马?”杨应麒问道:“带兵马干什么?” 欧阳适叹道:“老七啊!你以为那些还是老老实实的市民啊?那己经是被怒火冲昏了头的暴民了!你不带人手去,小心他们连你也打!” 第一八五章 变 第一八六章 穷 第一八七章 匕 宣和七年冬的金汉战争,与其说是大金政权在与汉部斗,不如说是宗望在与汉部斗。吴乞买在背后对宗望也算有所支持,但显然并未出尽全力,一些用心险恶的人己在揣摩皇帝是不是打算利用平汉战争来削弱二房的实力。至于宗翰,他始终在“武力平汉”与“以汉治汉”之间徘徊。现在平灭汉部对他来说未必有好处,但长远来讲,任由汉部发展还是有隐忧的。 从开打到现在经历的时间并不长,但战况却相当惨烈,宗望和汉部虽然都还没伤到根本,但通过这次辽口攻防战却同时对对方的战力有了新的了解。宗望在刘彦宗等人的劝导下终于也开始扭转一开始的心思,打算和汉部和谈了——因为他发现吴乞买和宗翰都己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而如果没有这两派的全力支持,要打下汉部根本无法实现! 可是,和谈的条件到底该怎么提?解除汉部武装己经是不可能的了,虽然汉部愿意继续承认大金的宗主地位,但这无论对宗望来说还是对吴乞买来说都远远不够。而杨应麒希望迎回折彦冲的条件,吴乞买和宗翰等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满足他。 持续了半个多月的辽口攻防战终于停了下来,金军从日以继夜的攻城策略转变为毫无意义的围城策略——对一座有后门的城池进行围堵,根本没法削弱城内守军的战力和士气!所以说好听是围城,说实在话就是宗望己经放弃攻城战了。 “报!谙班的队伍到了!” 斜也终于到了,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折彦冲和萧铁奴。宗望向宗固等打听折彦冲的情况,听说他起居饮食无不正常心中暗暗称奇。他有心召萧铁奴问辽商虚实,结果萧铁奴还没到,卢彦伦便先来见宗翰,一见面就责宗翰不守前约宗翰当初许下的诺言根本就是默认了不会在伐宋之前侵扰辽南。 宗翰这时哪里还把萧铁奴和他的文官放在眼里?闻言冷笑道:“这是大金几位勃极烈的决定,岂是尔等所能与论!” 卢彦伦道:“国相,所谓人无信不立,六将军作出这么大的牺牲,连叛徒的名也背了,国相和二太子却过河拆桥,未免令人寒心!” 宗望在旁淡淡道:“寒什么心!等打下了辽南,仍封你六将军为辽南都统,统治辽口、津门。” 卢彦伦道:“打下来的辽南,那也是一个破烂了的辽南,六将军要来何用?” 宗望哈哈大关道:有没有用是萧铁奴的事,你回去告诉萧铁奴,叫他好生磨砺兵器,明日便去攻域,攻下了r辽口,我再奏请皇上给他升官!” 卢彦伦脸色微变道:“二太子,你开什么玩笑!让六将军去攻打辽口,那将来他还怎么回汉部去?” 宗望冷笑道:“回汉部?他还想回汉部?” “当然!”卢彦伦道:“六将军一直在大金军伍中‘委曲求全’,为的就是救大将军回去……”他忘了宗翰一眼道:“国相,事情本来该这样的,不是么?” 宗翰沉吟不语,卢彦伦又道:“辽口战况,我们己有耳闻。攻城之事,也非我六将军所长。如果是大金六万大军也攻不下的城池,派六将军这两三千人马去打又有何用?” 宗望淡淡道:“那也要打过了才知道。” 卢彦伦咬了咬牙,愤然道:“国相,这……这不是要借刀杀人么?难道大金真要灭我萧字旗么?” 宗望斜眼望他,冷笑道:“便是又如何?” 卢彦伦对宗翰道:“国相,你也是这般决定么?” 宗翰沉吟道:“你们六将军卖给我们的东西,如今我们己经不感兴趣了,接下来你们要想保命,要想富贵,便要看你六将军还能卖给我们什么了。” “这……”卢彦伦心头气愤,却也无奈,终于道:“好!好!我这便去跟六将军说,然后再来回复国相和太子。” 宗望冷笑道:“你不用来了,有什么话,让萧铁奴亲自来请命!” 卢彦伦出帐之时,斜也刚好掀开帐门进来。两人见面,卢彦伦俯身行礼,弓着腰去了。 宗翰和宗望都来和斜也见礼,斜也坐了主位,颇为不满道:“小四,辽口怎么还没打下来!四哥那边可催得要命啊!” 宗望黑着脸,说道:“明日还请五叔亲自指挥攻城-五叔神威无敌,这辽口城定可一战而下!斡离不带领平州军马南下打津门去,且看我们谁先得手。”他说这样的气话分明是跟斜也抬杠。 斜也一听大怒,喝道:“小四,你这是什么话!折彦冲没尊卑,你也没个尊卑了么?” 宗翰不愿看到两人弄得太僵,在旁劝解,又道:“五叔,这一路上折彦冲和萧铁奴可还老实?” 斜也道:“都老实。萧铁奴也就算了,毕竟是叛了主的狗,除了向我们要肉吃他没其它路子了,不老实还能怎么样?倒是彦冲,嘿!被我们拘押起来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这段时间我去看过他几次,劝他写信让汉部投降,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斜也道:“他竟然说:等到了津门,看见杨应麒的首缓,他自然会传令汉部投降!’ 宗翰和宗望对视一眼,宗翰道:“辽口的战况,他知道么?” “应该不知道。”斜也道:“这段日子外来的人我们谁也不让彦冲见,就蒲鲁虎和安塔海那两个小畜生服侍着他。哼!提起这两个小畜生我就来气!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姓完颜的!” 宗翰指着辽口道:“阿虎也姓完颜,如今正在城内磨刀准备和我们拼命呢!” 斜也道:“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能指望?如今我们拿了折彦冲,汉部的人竟然也不降!哼,待我明天绑了他到城头去,看阿虎这忘了祖宗的女人动不动心!” 宗翰皱眉道:“绑了折彦冲去喝降……未必有用。” “没用?”斜也道:“如果真的没用,那就把他杀了!” 宗翰叹道:“要真这样,那我们这次忙活岂不是白白送给汉部一个造反自立的借口?” 斜也冷笑道:“他们现在还不是造反么?” 宗翰不语,宗望道:“绑折彦冲到城头喝降的事,太过下作。如果阿虎不在城内,也许有用。但她在城内,恐怕反而无用。” 斜也奇道:“这是为何?” 宗望道:“如果城内只有曹广弼或者杨开远,他们怕背上逼死兄长主公的恶名,或许会被迫降服,如果他们不肯屈服而导致折彦冲被杀,汉部内部也会因为怀疑他们存心夺位而人心思变。但阿虎是彦冲的妻子,若她忍得下心来不屈服而任由我们在她面前杀了折彦冲,那汉部上下不会对她生疑,只会因此而加深对我们的痛恨。” 斜也道:“我就不信虎女忍得下这心!” 宗翰叹道:“她若是为了丈夫而投降,如何向汉部军民交代。在那种情况下,她便是忍不得心,恐怕也没办法开城投降吧。阿虎毕竟是个性烈的女子,或许会被气疯气死,但要她屈服却不容易。” 斜也喝道:“这么说来,我们拿了折彦冲到底有什么用?” 宗翰与宗望听到这句话都感郁闷,按理,他们拿住了汉部的元首应该占尽上风才对,但随着事情的演变竟然会出现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真是始料未及。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来报:萧铁奴到了。 第一八八章 定 宗翰这时己完全了解折彦冲的意思,这样的局面对他来说并无妨害,口中却冷笑道:“彦冲搞出这么多事情,为的原来是这个!这确实也是打破我大金内部僵局的法子之一,不过对他来说,要破这个局还有更安全更容易的路子那条明路我早己给折彦冲点明!难道?辽南换江南?的条件他竟然还不满意?” 萧铁奴淡淡道:“大哥不是不满意,而是根本办不到!” “办不到?” “对,办不到!”萧铁奴道:“我大哥这人和我不同,他对汉部的名声爱惜得很。你要汉部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你们去攻宋朝,汉部办不到,他也办不到。” 宗翰哼了一声道:“所以他宁可以身为质?” “不错。”萧铁奴道:“他希望自己的到来以及辽口即将结束的这场大战,能够为汉部、为大金换来一段和平。他的这个决定,无论对大金皇帝还是对座诸位来说都没坏处,对么??? 宗翰宗望对视一眼,知道就眼前局面来说这确实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可有件事情他们还是不肯放心,那就是折彦冲要做人质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来?而要摆弄出这么个局面? 宗翰问道:“如果我们不同意,你们打算怎么办?” 萧铁奴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还能怎么办?伸长脖子等你们来割罢了。不过之后的局面我们便不管了,你们自己收拾。只是那样的局面,对大金有什么好处?对谙班你有什么好处?对国相你有什么好处?对二太子你又有什么好处?照我说,你们还不如拿了我大哥去跟老七谈谈生意,反正老七口袋里钱银多多,你们拿着我大哥正是奇货可居!一定能从那头守财麒麟口袋里掏出不少财物来。” 斜也等三人互相望视,一时帐内全无声音。良久,宗望沉吟道:“如果我们南征大宋 萧铁奴道:“你们要打大宋,你们自己打去,我们汉部拦你们不住只好袖手旁观。这就是我们汉部部民的决定,也是我大哥的底线!” 宗望又道:“如果我们南征期间汉部乱来” 萧铁奴道:“那我和大哥都得死,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怪大哥看错了老七。” 宗望又道:“那如果我们打下大宋” 萧铁奴道:“那就恭喜你们了。不过我大哥说,如果没有汉部的帮助,你们打不下大宋的。他劝你们还是别动这心思的好。” 斜也闻言冷笑道:“什么?你说我们打不下大宋?” 萧铁奴笑笑道:“那是我大哥说的,未必作得准。按我说的话,大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打得很,几位不妨去试试。” 斜也哼了一声道:“别上他的当!折彦冲是想我们和大宋打得两败俱伤,好来捡现成的便宜!” 萧铁奴拍拍手道:“你们要这样想,我们也没办法。总之,我汉部不会派一兵一卒入侵大宋如果你们定要逼迫我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唯战而己。” 宗望听到这里,忽然放声狂笑。 萧铁奴问道:“你笑什么?” 宗望冷笑道:“听说你们中原有一种人叫做伪君子,我以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今天可总算见识了!” 萧铁奴道:“你的意思,我不懂。” 宗望道:“折彦冲弄出这么多鬼鬼祟祟的伎俩,分明是满肚子的私心,可他偏偏还要在大定府高台上讲得那般慷慨激昂说到底也就四个字:收买人心!这不是伪君子是什么!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我不知道老大是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觉得没什么。汉部部内的民意,是希望能在这件事上独善其身的,他也只是按照元部民的决议行事罢了。至于用点小机巧,那也不算什么。其实就算伪君子又怎么样?反正我觉得他蛮大胆的,至少敢拿自己的性命来下赌注的这种事情,便不是人人干得出来的。怎么样?我大哥这个建议,你们接不接受?” 斜也哼道:“废话!要我们接受,岂不是都被他玩了!” 萧铁奴分别看了宗望宗翰一眼道:“那两位呢?”“ 宗翰不语,宗望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萧铁奴微微一笑道:“这样大事,想来是要再商量商量的。如今大哥的意思我己经转达,接下来该怎么决定你们也不用和我说,直接跟老七谈去!现在汉部拿主意的人是他。”说完微笑着屈膝行礼道:“谙班,国相,二太子,若没什么事情,萧铁奴告辞了。” 萧铁奴走后,三人商量许久仍未得出结论。直到斜也离开后,宗望才问宗翰道:“你觉得如何?” 宗翰道:“虽然我们有些被动,但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 宗望冷笑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折彦冲的野心!” “野心?” 宗望道:“他冒这么大的风险收买人心,收买的是谁的人心?是大宋的人心!他为什么要收买大宋的人心?你想过没有?” 宗翰笑笑道:“就算这样又如何?他的性命毕竟还掌握在我们手上一只要我们看牢了他,他的那些花花肠子便都不管用了!” 宗望道:“但万一被他逃了……” “逃不了!”宗翰道:“只要把他和萧铁奴隔开,他就逃不了!这一点,你认为我们做不做得到?” 宗望沉吟道:“这一点不难,只是……” 宗翰问道:“还只是什么?” 宗望叹道:“只是我仍然怕有个万一” 宗翰忽然笑了起来:“小四,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优柔了,莫非是被杨应麒影响了不成?” 宗望哼了一声道:“好吧!这件事情我们便冒冒险!不过不能完全按照折彦冲的安排来!你那以汉治汉的策略要同时进行。” 宗翰点头道:“平州、大同两路兵力向南,对我们没有坏处!会宁那位居心叵测,老想利用汉部来消弱我们,现在我们一走,汉部的压力就由他一个人顶去!” 宗望叹道:“我本不想如此!可惜……罢了!有折彦冲在手,谅杨应麒也不敢乱来!” 金国的“内战”终于停了下来。交战双方派出成员复杂的使团进行暗中交涉,津门方面派出的是杨朴和邓肃,会宁方面派出的是韩昉和刘彦宗。 这次的交涉情形十分奇怪:不但交涉双方讨价还价,就是使团的内部也存在互相制约的关系。宗翰派韩昉作为刘彦宗的副使,为的就是怕宗望独揽和约的好处;而曹广弼间接推邓肃上位,也是怕杨应麒为了救折彦冲而不顾一切地许诺汉部兵马伐宋。 经过了几个日夜的交涉,双方终于达成了几方面的协议: 第一是宣布这次战争的性质是“误会”。那是谁造成这次误会的呢?当然是大宋!童贯派往平州的假使者和假使者身上的文书被拿出来作为大宋挑拨金汉关系的证据尽管这“证据”之前无论平州还是津门都根本不放在心上。当然,大宋的这一恶行”也成了女真侵宋的又一借口。 第二是汉部继续承认为大金属国,汉部公开向吴乞买表示忠诚,并传书安抚大金境内的各个非女真部族。汉部方面阿鲁蛮后撤,平州军方面辽口解围,鞍坡的矿产以及东京道的商路重新对汉部开放,但所有商人出了辽口,就得比以往多交一成税金。汉部每年进贡会宁的茶叶、布匹、丝绸各加一倍。 第三是通过了对宋战争的任务分配:以东路军、西路军为两路伐宋主力,汉部向大金提供十五万担粮草,而不负责作战。伐宋期间,汉部必须削减一半兵力。 第四个问题就是汉部迎回折彦冲的要求。这次金汉和议大金方面其实是在宗翰宗望主导下进行,吴乞买连个说话的地都没有,只能最后默认而己。不过宗翰和宗望考虑到他毕竟是皇帝,最后还是让了许多好处给他。但对吴乞买要求把折彦冲押回会宁一事宗翰宗望根本就不理睬,眼下折彦冲其实是被宗翰宗望共管,所以吴乞买对于汉部迎回折彦冲的要求也只能空头许诺,而杨应麒也以“大将军未归”为理由对削减兵力一事阳奉阴违。 除此之外,还有十几项互相制约的条款,不一而足。 对于这个结果,在金国方面,宗翰颇为满意,宗望亦表赞同,吴乞买也在宗干的敦促下勉强接受; 而在汉部方面则普遍感到不满,完颜虎和杨应麒不满女真不马上归还折彦冲,而曹广弼也对没能阻止女真伐宋也颇为失望,但他们最后还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接受了这一事实。实际上杨应麒和曹广弼也都知道:能达成眼前这个协议,对双方来说都己经很难得了。 对于这次进军,宗翰和宗望各有各的野心。宗翰希望能囊括陕西和河东,这样的话他手头掌握的人力物力将变得极为可怕;而宗望则显得谨慎多了,他只打算打下燕京路作为地盘,敲诈宋政权增加岁币作为军费,然后再通过塘沽来执行他以汉制汉的策略。实际上他以汉制汉的策略还没开始施行就己经取得了成果:曹广弼眼见无法阻止北兵南侵,竟然荡舟南下,带着辞去职务的邓肃、石康归宋。杨应麒没能力阻止他,也根本不打算阻止他。 曹广弼离开津门后并没有马上前往汴粱,而是停留在清阳港等候着进一步的消息:他仍然担心宗望忽然撕毁秘密协议趁着自己离开侵略辽南。不过尽管这样,汉部中枢系统的士气还是因为他的离去而大受打击。大将军被软禁,二将军辞职,六将军背叛!汉部三个最能打仗的人转眼间都不在了,这个时候,就算杨应麒想发动对会宁的战争他手头也是有兵无将,有将无帅。 东京道的商路再次开通了,但连杨应麒也不知道这种短暂的繁荣能够维持多久。站在辽口的城墙上,看着夕照下那些显得倦怠的士兵,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折、曹、萧的汉部竞显得如此疲软,这种疲转让杨应麒感到害怕。人心和士气,有时候散了就回不来了!汉部的人心还没散,这是汉部得以维持下去的原因,但它己不具备侵略性了。在这一刻,杨应麒才真正意识到折彦冲的作用! “我们果然是没法代替大哥的。”杨应麒有些黯然地说:“如果大哥没有出事,汉部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听杨应麒说话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堂兄杨开远。不过杨开远既没有跟着懊丧,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安慰杨应麒,只是说道:“我觉得,我们现在的这种疲软只是暂时的。” “暂时?” “嗯。”杨开远道:“应麒,有件事情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情?” “尤宇逃回辽口的时机。” “尤宇逃回辽口的时机?”杨应麒道:“三哥的意思是……他逃回辽口的时机不对?” “不!恰恰相反!”杨开远道:“尤宇逃回辽口的时机太对了一对得刚好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作出反应!如果他晚来了一天甚至半天!辽口和津门便未必能像己经发生了这样,作出正确的反应了。” “你是说……这里面有问题?” “应该是。”杨开远道:“你觉得呢?” 杨应麒沉默了。 杨开远又道:“这件事情,我们暂且不提。现在我问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杨应麒苦笑道:“我们除了在这里看着、守着之外,还能怎么办?逼得宗望发急真把大哥给害了就糟糕了。” 杨开远问道:“你真的打算空等空守?” 杨应麒叹道:“我本来不是这么打算的,我本来……”犹豫片刻,终于把他那个不成熟的“阴阳战略”跟杨开远说了。又道:“可惜,我们根本做不到咦!不对!? 杨开远道:“怎么了?” “三哥,我们……我们可以做了!”杨应麒道:“对!可以的!虽然大哥不在,但这样做是完全可以的!甚至……甚至比原先的计划更加名正言顺!? 杨开远想了想也明白过来,叹道:“看来,真的是这样了。” 杨应麒却反而不说话了。夕阳还是那个夕阳,士兵还是那些士兵,但落在杨应麒眼里己经完全不同了:他觉得这些士兵不是倦怠,而是在休息,为了下一次更大规模的冲锋而进行的休息! “三哥,我回津门去了。”杨应麒的血脉忽然都动了起来,连眼神也充满了破坏力。 杨开远也看得出他静不下来,因此没有挽留,只是临别前对他说道:“应麒,如今大哥虽然不在辽南,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守住汉部的。”他还是在安慰杨应麒,却不知道杨应麒此刻己经不需要安慰了! “不!”杨应麒道:“三哥,你太保守了!我们现在要的,不是守住汉部㈠” “不是守住汉部?那是什么?” 杨应麒指了指西南方向,那里是大海;又指了指东北的方向,那里是长白山,仿佛这山海都己在他掌中一般:“我们要的,是实现汉部的宏愿,去开创一个我们期望中的国度!我们走出大鲜卑山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发誓的么?这个志向,不会因为大哥暂时离开而有所改变!?他顿了顿道:“这两年我们经历了不少曲折,我不知道再走下去,汉部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天下人会怎么看待我们!我只知道我们一定要继续走下去!” 抛下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后杨应麒便走了,一路上他的心神都处于燃烧状态,进入津门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心头那把火烧得太过厉害了。他唤来燕青,让他去请林翎过府一叙。 燕青到林翎府上的时候,林翎正在忙碌:这段时间林家为了支持汉部着实赔了不少生意,北边的许多死帐坏帐都收不上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如果杨应麒是为了公事要见她多半会透露点消息。林翎琢磨着杨应麒的态度,觉得多半是不甚重要的私事,便请燕青代自己向杨应麒赔罪,就说自己实在抽不出身来。 时己半夜,林翎估计杨应麒不会再派人来,谁知没多久燕青又来了,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递上一张纸条。林翎打开一看,却正是杨应麒的笔迹,纸上既没抬头也没落款,只有五个字:“我要你过来。” 林翎怔了半晌,终于点头道:“好,我换件衣服便随你去。” 第二零一章 守城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靖康传疑 第一八九章 国债 这个世界最没有良心的群体,就是商人! 无论是温州来的家伙,还是从泉州来家伙,只要不是做江南生意和山东生意的,一个两个都假装对大宋即将会发生甚至正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汉部在战后虽然面临财政破产的危机,但辽南民间却因此而保存了元气。东北平原的安定,以及日本流寇在汉部压力下暂时显现出来的老实,让跑这两条路的商人都大感庆幸!鞍坡开矿技术和提纯技术流入日本和麻逸后,这两个地方的金、银、铜产量大增,银流入辽南加工铸成银币,铜运往琉球由辽南派出的高手工匠铸成仿宋钱,硬通货的增加大大刺激了东海经济的发展,海路上帆片片,船点点,连保守的高丽都开始被迫卷入这个金钱漩涡当中。 “这片大海上,都是钱啊!”林翎指着海涛说。她现在正和问她借钱的杨应麒坐在津门郊外靠海的一座阁楼上茗茶。如今林家在辽南的产业越来越多,除了林翎的老爹还呆在泉州作为一个象征之外,林家己经没有多少大宋商人味道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杨应麒感到有些郁闷就像刚才陈正汇想抠他的私房钱没抠出来时的郁闷一样,他觉得林翎怎么可以这么小气啊:“那些钱,又不是我的!” 林翎笑了笑,说道:“七将军你下手这么克制,不怎么乱发政令来抢我们商人的钱,看来我们东海的商人可有福气了。” 她这句七将军一出口杨应麒就知道不妙,看来林翎是打算公事公谈了。 果然,林翎说:“我有个生钱的法子,你干不干?” “哦?”杨应麒眼睛里透着警惕:“先说说看。” “现在我们的信用券硬得很!要不,发多一点?” 杨应麒一听脸色沉了沉,摇头说道:“每年该增发多少,这个有定量的!我们的亏空就是连这增发所带来的收入也算进去了。如果要额外增发一次两次没什么,但形成习惯,便是为汉部埋下灭部的隐忧!” 中国传统经济学颇不发达,至宋时技术虽然成熟,经济虽然活跃,但经济原理却仍然停留在战国、两汉时代,根本就没有明显的进步。但货殖之学被杨应麒定为管宁学舍的基本学科之后己经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如今商界和政界对于通货膨胀之类的理念己有共同的认知和警惕林翎这头雌狐狸当然不会不懂,但她仍然继续诱惑杨应麒:“话虽如此,但今年年景好啊!增发一些,不会有坏影响的。” 杨应麒皱了皱眉说:“这事情,交元部民会议讨论吧。” “讨论什么!”林翎说:“你一个眼神,一句话,大家不会反对的。” “不行不行!”杨应麒摆手道:“我今天就是来借钱的,你别跟我谈这些题外话㈠” “这怎么是题外话!”林翎道:“我们林家是做买卖的,又不是开善堂!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啊㈠” 杨应麒道:“怎么会赔本?我又不是不还你!” 林翎道:“就算还我,怕也不能明年就还清吧?眼下北边、东边生意正好做,一笔钱投进去,过几年也许就要翻一翻。要是你借的是个小数目也就是算了,但你忽然要这么大的数目,要真借了你,在你还给我们之前我们可就什么生意都不用做了!这不是赔本的买卖是什么?” 杨应麒想了想说:“要不,你就少借点吧。” 林翎问:“少借?少多少?” 杨应麒道:“一半。”见林翎的脸色有点黑,便说:“三成!不能再少了!要不然我找别人借去。” 林翎还是面有难色说:“这样吧,我借多少,你也从私房钱里借多少,如何?”? 这次面有难色的轮到杨应麒了,他发了好一会的呆,便道:“算了,你借一成吧。一成不难了吧?” 林翎微感惊讶道:“一成?那够用么?” 杨应麒笑了笑说:“够,而且我还会给你利息。不过啊,怎么借你得听我的。” 林翎大感兴趣,问道:“你是不是又有好法子了?快说来听听!” 杨应麒笑道:“还有什么法子!发行债券呗!” 第二日,津门政府便开始公开发行国债债券,金额大小不等。津门的市民、汉部的商家听到这个消息都来打听,要看看这债券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津门政府向人借钱的借条!不过这借条是有利息的,借三年是多少利息、借五年是多少利息,贴在华表坛公告栏里的债券模板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呵呵!真是个新鲜玩意儿啊!” 许多人都感好奇,但一个出手买的人都没有那不是他们不信任政府,实际上由于汉部兑现了赔偿和重建的承诺,津门政府在民间的信用正达到历史上的最高点。不过国债这东西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不免小心些。 大概过了三四天后,又开始有消息传出:林家己经大量购入这些国债债券!市面上轰传的那个数据也正是本次津门财政窟窿的一成虽然是一成,但己经大得吓人了! 赵履民等在林翎处打听得消息切实后,也购入大概相当于林家所购一半的债券,这下子可轰动了,林翎和赵履民都干的事情,哪里会是亏本的事情!一时间津门的大小商家甚至是市井小民都纷纷购入若干试试。毕竟按照汉部政府的承诺,这玩意儿是可以增值的。特别是做山东、江南生意的商家,由于对所在地生意的前景不看好,也正要转移一部分资金作为保障。所以汉部发行的这第一期国债券没多久就兜售一空。 “我们汉部的人,可真有钱啊!”杨应麒拿着陈正汇呈上来的账目满脸红光:“正汇,你说我们的税收是不是定得太低了?” 陈正汇一听吓了一跳,忙说:“七将军!你别乱来!藏富于民总好过涸泽而渔啊!”其实他还是蛮高兴的,对于杨应麒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也暗暗佩服。这次津门发行的国债券把那个可怕的财政窟窿给填了还留有充足的资金,他计算过,以汉部的财政收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三年后应该就能把这笔带利息的钱给还清! 杨应麒听了他的计算后笑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保守!这笔钱,其实不一定要还的。” 陈正汇一听大惊道:“那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岂非要失信于民?” 杨应麒笑了笑道:“我不是说不兑现这债券,我是说明年可以发行更多新的债券,后年再发行更多用明年的钱填今年的窟窿,用后年的钱来填明年的窟窿,如此循环不息,岂不是不用还了?这就叫:有借有还上等人,无借无还中等人,有借无还下等人。你那是中等人的手段,我这是上等人的策略!” 陈正汇呆了一下道:“但这样的话,我们欠下的钱岂不是会越来越多?” 杨应麒笑道:“只要我们汉部兴旺发达,欠点钱不算什么。这里面的好处和危险互相关联,微妙得很。嗯,以后有空了我们再慢慢讨论。” 两人正在为解决眼前的事情而高兴,忽然东边谍报传来:宗望攻下燕京了! 听到这个消息,原本还很兴奋的杨应麒和陈正汇神色都黯然下来。他们原来也认为郭药师不是宗望的对手,可还是没想到燕京会陷落得这么快! 第一九零章 名妓 第一九一章 入汴 第一九二章 密见 杨应麒收到汴粱方面的消息,总要延迟很多天,不过当他收到曹广弼被打入天牢的消息时一点惊讶都没有,陈正汇劝他采取行动,杨应麒却道:“政分两国,地隔数千里,等我们的人去到菜都凉了!这种事情,留在大宋的人应该会想办法的。” 杨应麒料的没错,就在林翼去见曹广弼的那天晚上,余遁也走进了太宰白时中府第的后门。一脸福态的白时中看见他,微笑道:“这套琉璃翡翠燕双飞,是王师中派你送来的?客气了,客气了。” 余通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看了站在旁边的管家一眼,白时中早从管家处知道己搜过余遁的身,微一迟疑,便看了管家一眼,那管家会意,走出门外。 白时中道:“王师中有什么梯己话,说吧。” “其实”余通道:“小人和王大人没什么关系。” 白时中大惊道:“你说什么!” “白大人别担心,小人没有恶意。”余通道:“小人只是代替另外一个人来送相爷礼物罢了。” 白时中心中一定,以为是别的官吏借王师中的名义过桥向自己行贿,笑了笑道:“那你真正的主子又是谁?” 余通道:“相爷,金国如今是哪些人在做主,相爷知道么?” 白时中听说金国两字,就像老鼠听见猫叫,忍不住颤抖了两下道:“你干嘛提起这个?嗯,听说除了皇帝以外,是国相宗翰,二太子宗望在当家作主。”白时中身居相位,但他擅长的是迎合奉承,拍马溜须,正所谓: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在这等交涉场合中竟然被汉部一个小角色牵着鼻子走。此刻大宋朝廷当道的公卿大多如此,国事如何能不败? 余通笑了笑说:“相爷说的也差不多了,不过如果把汉部也还算进大金去,那相爷便还少说了一位。”白时中便问哪位,余通道:“自然是小人的主子,也就是大金国的公主,汉部勃极烈的原配,在辽南把金国二太子宗望、国相宗翰打得头破血流的汉部大将军夫人!完颜虎公主!” 白时中大惊道:“你、你、你说什么!” 余通道:“辽口一战,金人以六万之众被我汉部以一万精兵逼得狼狈退兵。我虎公主因此名震天下,若不是大将军还在他们手中,差点就要提兵杀到金国都城去了!此事北国无人不知,难道相爷没听说过?” 对于汉部的事情,大宋朝中君相也不是完全无知。至少汉部的首领折彦冲是大金驸马这件事白时中是知道的。不久前女真、汉部交恶,女真人扣留了折彦冲,折彦冲的妻子不肯屈服领导部民反抗女真以至大打出手这些也都有人不断向大宋朝廷汇报。 金国内乱,对大宋来说是好事,白时中等知道赵佶喜欢好消息,所以是把这件事情都当成祥瑞报上去的。赵佶听了额手加庆,以为边境无忧了。汉部在辽口的仗打得极为漂亮,杨应麒有意为汉部立威,在局势稳定下来后便暗示下面的人把辽口战况一五一十地透露给大宋。宋人知道后都为汉部的战力感到惊讶金、宋虽然还没正式交过手,但大宋数十万大军打不下负隅顽抗的北辽,而北辽在金军面前又不堪一击,所以宋人对于女真的强悍早就心怀畏惧,这时听说汉部辽口军以少克多无不惊叹,对汉部的实力又高估了一筹。 本来赵佶等听说女真与汉部打得两不相下,正要部署着怎么趁火打劫,谁知道这边布置未定,那边宗望宗翰己和汉部达成和议,女真兵力突然东移,说来就来,打了大宋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金军在侵宋过程中显现出来的威力越强大,汉部在宋人心中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一所以即使以白时中这样的人也对汉部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那是一个可以和金人死磕的野蛮政权!而那个领导一万兵马就“打败”了金国六万大军的完颜虎,在白时中心中也被扭曲成一个身高一丈、腰围一丈、面目狰狞、虎牙豹目的恐怖形象。所以这时蓦然听见余通是完颜虎派来的,这份吃惊真是可想而知! 余通见白时中呆在当场,问道:“相爷?相爷?” 白时中回过神来,忽然惊叫道:“她……那个……她为什么要送我礼物?”他这声惊叫颇为尖锐,门外管家护卫听见有异都跑了进来,见到主子并无异状无不疑惑,白时中挥手道:“出去!出去!”等下人都出去后又问:“她……你主子派你来干什么?” 余通道:“我汉部与金国交恶的事情,相爷可曾听说?” 白时中哼了一声道:“我怎么没听说?只是你们这些蛮……这些边人做事太不可理喻,昨天还在打着,今天忽然就不打了,还联起手来跟我们大宋作对!我……我劝你们别乱来的好。”他虽然是大宋太宰,身居内外九重的都城,但面对外敌入侵他心里竟是怕得要命,这时只是来了一个没什么敌意的余通就表现得色厉内荏,全无半点政治家的风范。 余遁笑笑道:“相爷这话可差了,我们汉部并不曾与女真联手,不过暂时与女真停战而己。只是这些大事,小人位卑,也没资格议论。” 白时中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道:“那你汉部可是有意与我大宋联手么?” 余通叹道:“这怎么可能!女真人卑鄙无耻,竟然设下陷阱软禁了我们大将军。如今我们大将军落在他们手里,汉部就算有十万精兵也不敢妄动!不过我汉部上下无不视此事为奇耻大辱,总有一天一定要在虎公主的带领下救回大将军㈠” 金人囚禁了折彦冲一事白时中倒也有所耳闻,这时听见了问道:“你们虎……虎公主的意思,是想和我们合力救回你们大将军么?” “不是。”余通道:“救回大将军的事情,我们汉部自己会想办法。” “那我就搞不懂了。”白时中道:“你今天来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余通道:“为的是私事。” “私事?”白时中讶异道:“我……我与贵国公主,能有什么私事可言?” 余通道:“大将军被女真的奸人软禁以后,汉部的担子就由我们虎公主挑了起来。虎公主不但要负担起我们大将军的事业,而且还要顾及我们大将军的情义——当然,也包括照顾好我们大将军的兄弟。” 白时中干笑道:“汉王兄弟情深,虎公主夫妻恩重,令人起敬,令人起敬。”汉部御用艺人创作的一些变文早在数年以前就开始流入大宋,因为形式新颖,说的又都是汴粱市民们没听说过的边疆之事,所以还曾引发一阵流行。汉部勃极烈这个称呼对大宋百姓来说很不好理解,所以说书人干脆就翻译作汉王。这种不规范的用语一开始只是在坊间流传,但慢慢地竟然通过文人传到宫府之中,甚至对大宋宰执也产生了潜移戥化的影响。白时中是经常要到坊间去弄一些新鲜玩意儿来取乐皇帝的,所以受到的影响更大。 余通听到汉王二字,微微一笑道:“如今我大将军的几个弟弟,除了那个叛徒萧铁奴之外都安居于汉部。只有一人,因对大宋故国情深,竟然抛却在汉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厚禄,只身返回大宋助大宋朝廷抵抗金军!这个人,便是我汉部的二将军曹讳广弼㈠” 白时中心中一凛:“说来说去,原来是为了这人一只是奇怪,这曹广弼才下狱不久,他们怎么就得到消息了?” 那边余通却装糊涂,说道:“二将军虽然出走,但心怀故国乃是无上义气!与萧铁奴的叛部大大不同一所以虎公主也不好阻止。但她又怕二将军只身一人在大宋受到欺凌,因此才派了我来求见相爷,希望相爷若有机会能照拂一二,这个人情,汉部自虎公主以下无不铭记!” 白时中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他们还没得到消息,嗯,这样才合理。不过要我照拂这个曹广弼……” 一念未己,余通又道:“虎公主又曾言道:‘二弟乃是大将军最看重之人,所以我断断容不得二弟出事一只是听说大宋最近盗贼颇多,一些盗贼就是连大宋天子的话也不听了。这未免令人担忧!’因此虎公主要余遁转告相爷:万一有什么不服王化的人为难二将军,请相爷来信相告,虎公主会马上带领三万精兵渡海前来剿平!” 白时中吓了一跳,心想这些女真人果然是蛮人!动不动就要兴兵一眼下宗望、宗翰两路己经惊得他们胆战心惊了,如何能再引一路来?要是让皇上知道这路兵马是因为囚禁曹广弼引来的,那自己更是要大糟特糟!忙道:“不会不会!大宋境内安宁得很!贵部二将军如果来到,定然无恙。” 余通微微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这便修书向虎公主禀告此事。” 白时中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如今金人毁盟南下,我大宋与你汉部便是同仇敌忾!能否请汉部出兵助我们大宋抵抗金兵?若能保得大宋安平,将来必有重谢㈠” 余通道:“小人此来,为了的是私事。这等公事、大事,小人不敢胡乱应承㈠” 白时中又道:“那我奏明天子,请天子降诏,让你带回汉部去,如何?” 余通沉吟半晌道:“其实此间另有一个能决断大事的人,相爷为何不找他?” 白时中愕然问道:“谁?” “就是我们二将军!” “你们二将军?曹……曹将军?” “不错!”余通道:“我们在二将军在汉部时手掌兵符,他现在虽人在大宋,但说出来的话对我们虎公主、七将军仍然很有影响。所以联汉抗金的事情,等二将军到了汴粱,相爷直接和二将军商量就是了。小人说句私下话:二将军如今是全心助宋,到时候若相爷垂询,他必定尽力配合!” 白时中听得暗暗叫苦,心道:“原来以为那曹广弼是个背叛汉部来归的孤家寡人,谁知道他在汉部仍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下可糟糕了——我们先前这般对待他,他哪里还肯帮忙。”口中却不敢说破,怕惹恼了那个把金国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虎公主,只得唯唯诺诺,把余通好言送走了。 牢笼之中,又现光线。 “曹先生?曹先生?” 曹广弼回过头来,见一个官员哈着腰道:“曹先生,您还好吧?” 曹广弼知道这个叫张思明官员是给白时中跑腿的文官,上次他求见白时中时就是他接待的,当时张思明对曹广弼这个白丁是一脸的不酎烦,现在却是一脸的哈B。曹广弼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事情起了变化。 张思民在一旁连连强调这次把他打入大牢乃是误会,请他不要见怪。曹广弼这时满心想的都是国事,哪里还来计较这个?挥手道:“我现在能见见相爷了么?” 张思明忙道:“当然,当然,相爷早在府里等着了。” 曹广弼又道:“还有我的两个朋友邓肃石康” 张思明道:“相爷让我先来请曹先生,邓先生和石先生那边还请稍待。但我己经交代下去,让他们好生伺候着,不能对邓、石两位先生无礼。” 曹广弼也知道在大宋办事情都是需要手续的,说道:“那好,事不宜迟,我先去见见白太宰。邓肃石康若是放出来,烦你派人带个话,就让他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张思明连声称是,这才引曹广弼来见白时中。曹广弼一路询问这几日发生的大事,才知道当今皇帝己降诏罪己,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曹广弼心道:“宋廷这样谋划,为的却是哪般?” 不久来到白府,便见堂上坐着两个雍容华贵的白面书生,张思明道:“白相,徐相,曹广弼先生到了。”又给曹广弼引见道:“曹先生,这位便是我大宋太宰兼门下白相爷,这位是观文殿大学士徐相爷。过来参见吧。” 曹广弼也不倨傲,也不卑下,以布衣见宰相之礼见过白时中和徐处仁,心中暗自叹息:“应麒外表看来也是个有文气的人,其实内里犹藏奸猾,所以能和宗翰、宗望他们周旋。若如这两位这般斯文入骨,怎么去跟宗翰、宗望斗?” 白时中和徐处仁都是见过金国使者的,那些金国使者每次来到汴粱都是嚷嚷着要打要杀,吓得道君皇帝都不敢会见,常令白时中等人代为接待。白时中等对这些金使既不敢得罪,又不敢亲近,每次和他们见面都是胆战心惊,这时要来见一个在金国地位比那些金使高得多的曹广弼,本来也都心怀惴惴,哪知道曹广弼看起来虽然武勇,但显然是个知礼节的人,心中这才放心。 赵佶和他的宰相们最怕女真、契丹这些不讲道理的蛮强盗,又最喜欢揉捏种师道、种师中这般武而有礼的真军人,这时见曹广弼显然属于后者,如何不高兴?幸亏有余通等拿完颜虎的名义给白时中通过声气,告诉他克制知礼的曹广弼后面还有一个“野蛮”的虎公主撑腰,这才让白时中没有马上换一副脸面来对待曹广弼,只是咳嗽了两声道:“曹先生,辛苦了 徐处仁比白时中干练一点点,问道:“曹先生,听说你在金国手掌兵权,是不是真的? 曹广弼纠正道:“汉部虽然依附金国,但犹如当初刘各寄寓于东吴如今金国虽是名义上的宗主,但我拿的是汉部的俸禄,领的是大将军折彦冲的命令,与金国其实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手掌兵权,不错,我离开汉部之前,在军中职务仅在大将军折彦冲之下。” 白时中哦了一声,徐处仁又问道:“既然你在汉部如此富贵,为何还要跑到我大宋来?是希望天子给你加官进爵么?” “加官进爵?”曹广弼愤然道:“曹广弼虽久在关外,尚未忘记自己是华夏子孙!如今女真南侵,大宋山河有破碎之忧,中原百姓有涂炭之苦!要我一个人在辽南偷安苟且,良心如何过意得去!我此次弃官归宋,就是希望能略尽绵力!至于功名富贵,非曹某所敢求!” 徐处仁虽无甚能耐,总算还有一点仁心,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曹先生可真是难得,难得。” 曹广弼道:“如今大事当前,个人荣辱何足一提?且问二位相爷,眼下女真打到哪里了?” 白时中愕然不知如何对答,徐处仁叹道:“眼下金人己围中山。唉,难,难,难!” 白时中试探着问道:“曹先生,既然大金与汉部不和,不知能否请先生修书,促请虎公主发兵相助?” 徐处仁也点头道:“不错,不错。” “这个恐怕甚难。”曹广弼道:“不知两位相爷可否知道,我们汉部的大将军折彦冲己被女真人软禁?” 白时中和徐处仁对望一眼,说道:“这个听说过,不过又有个说法是汉部大将军和女真联手南下,哪个真,哪个假,我们实在难以分辨。” 曹广弼朗声道:“所谓联手,当然是假的!我们大将军之所以被女真软禁,就是因为在大定府拒绝了和女真人联手侵宋!如今宗望宗翰打着和汉部联手的旗号,不过是要壮其军心,又安抚汉部让虎公主不敢妄动罢了!” 徐处仁道:“那汉部到底是能不能借兵啊?” 曹广弼道:“借兵之事,恐非汉部所敢为因为汉部一旦借兵,那就是逼宗望宗翰杀害大将军,汉部上下对折彦冲无不忠心耿耿,谁敢干这等逼死主公之事?” 白时中和徐处仁听得皱眉,曹广弼道:“汉部虽然不能借兵,但有它留在大金背后,金军便不能不忌惮——所以只要大宋能挡住女真的攻势,宗望宗翰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㈠” 徐处仁叹道:“但现在看来,恐怕很难挡住啊!? “不然!”曹广弼道:“大宋地大人广,英雄辈出——只要朝廷有决心,有勇气,便是十个女真人也打不下!燕京虽失,尚有河间、中山!就算女真破了这些北地名城,我们还有大河!还有汴京!广弼深知女真此来并无久战之志,只要大宋矢志抗战,我们一定不会输的! 曹广弼说得慷慨激昂,到了白时中那里却如耳际春风。他心中对金兵还是极怕,一个张口吟诗,援笔作画的白面书生,听到虎狼一叫就要吓破胆,何况要他去打虎?所以对曹广弼的抗战提议毫无兴趣。 曹广弼看得着急,忽然宫中有人来宣白时中入见,白时中道:“曹先生,抗金之事非同小可,我们得先请示圣意方能决断。我这便安排你先入住都亭驿,等圣上旨意下来后再行定夺如何?” 曹广弼道:“我乃远游归来的布衣,又不是外国来的使者,怎么好去住都亭驿?还请相爷容我在城中觅地居住。若两位相爷信不过,派人监视就好,若皇上与相爷有诏命差遣,曹广弼随传随到。但这都亭驿,曹广弼实不愿去!” 白时中这时方寸颇乱,皱眉道:“那好吧,我便让人就近安排一个住处。”便命张思明好生款待曹广弼,自己和徐处仁匆匆向宫中而来。 他来到宫中,才知道有两个金国使者尾随童贯而至,赵官家此刻听到金人两字就吓得便秘,哪里还敢见他们?但人家派了使者到你都城来你不敢见,那也太不像话!于是赵佶急中生智,开创叫“小使”之礼。什么叫小使之礼?就是本该皇帝接见的使者,皇帝不见却由大臣去见。 白时中、李邦彦与蔡攸等战战兢兢把金国使者接到尚书省,那使者屁股才沾椅子便大声叫道:“我是来告诉你们的!我大金皇帝己命国相与二太子吊民伐罪,大军分两路而来,你们好好准备迎接吧!” 白时中、李邦彦、蔡攸等都吓得脸色大变,不敢回答,过了好久白时中才鼓起勇气,怯怯问道:“不知有没有办法请大国之师缓一缓?” 那金国使者大声叫道:“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割地称臣罢了!” 几个宰相又都吓得不敢回答,聚在一旁商量好好久,终于定下妙计:厚贿金人,以缓其进兵之期。 蔡攸的弟弟蔡绦道:“金使这次来恐怕是来探我们的虚实,不如以其无礼而斩之,令金人莫测我虚实。或者将这金使拘禁起来,无论如何莫要让金人知道汴粱情实。” 宰相唯恐这样会刺激得金人加速南下,哪里敢听?决议集金三万两,派使者前往金军求和。这时大宋朝廷的财政状况比去年年底的津门政府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万两贵金属一时竞难以筹集,只好求皇帝出祖宗内帑,得金饔二,命书艺局销镕为金字牌子以授遣金使者。 可怜当初太祖皇帝雄心万丈,尚有武力收服燕云的野心;至太宗以下武力不足取,也还有存钱买燕的想法。结果一百多年的买燕钱存下来,到了赵佶这里却拿去屈膝求和,赵匡胤兄弟若地下有知也只能在棺材里吐血了。 而在北边,宗望在收取燕京后进军便越来越不顺利,攻保州不克,攻安顺军不拔,转而围中山,又被詹度所阻。 欧阳适坐镇塘沽,既然不出一兵助宋,也不发一矢助金,只是大开城门,收罗逃难良民。宗望屡屡受挫,正有悔意,忽然莫名其妙收到了大宋皇帝派使者屁颠屁颠送来的大笔钱财,全军上下无不欢呼,士气大振,人人盛赞赵家皇帝既有钱又会做人,咱们还是赶紧舍了中山府,到汴粱串门吧!而宗望先吞弱宋后攻强汉之心也更加坚决. 第一九三章 秦桧 第一九四章 正名 第一九五章 李纲 第一九六章 夜访 曹广弼凝望烛火,叹道:“我要来宋,其实远在我大哥前往大定府之前就己经决定了。” 李纲心中一奇,却不打断。 曹广弼道:“其实当女真透露出要我们从金侵宋的消息后,汉部就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怕汉部如果不从会被女真攻击,所以赞成此事;又有一派,不愿被女真胁从干此不义之事,所以反对!” 李纲道:“曹先生便是后一派的?” “不错。”曹广弼道:“当时两派纠纷不清,我落了下风,眼见事情难为,便与大哥说:如果从金侵宋难以改易,我愿束发辞职,荡舟归宋相助。我大哥素重情义,且他心中也是不愿从金侵宋的,所以并不拘我,曾暗示作为执政的七弟等人,从我之愿放我回归。” 李纲奇道:“折将军为汉部之首,曹先生为汉部之副,你们两人都不赞成从金侵宋,怎么还会落在下风?” 曹广弼道:“我汉部之制,循的是上古国人议政之制。国人议定之事,我大哥亦难更改。当时大会部民商议,结果人情乐安惧危,多择从金,所以我们才落了下是。” 李纲摇头道:“如此大事,如何能谋于群小!” 曹广弼叹道:“我大哥也绝知从金侵宋万不可行,这才力排众议,前往大定府劝谏金国的大元帅斜也。谁知道金人全无信义,竟然把我大哥给软禁了!这才引发了后来之事。幸好汉部还有我七弟在,他是个智计无双的人物,多方设往,这才守住了辽南!” 李纲道:“听说汉部曾与金人打过一仗?” 曹广弼道:“是。” 李纲便问胜负如何。 曹广弼道:“大哥在他们手里,我们不敢攻击,唯防守而己。当时城内有精兵万余,金军六万,麈战经旬,城不能下,金兵死伤颇重,这才退兵讲和。” 李纲心中把辽口的精况也汴粱的情况盘算片刻,问道:“当时守城将领,便是曹先生么?” “不是我。”曹广弼道:“是我三弟杨开远。” 李纲哦了一声道:“原来曹先生的兄弟中另有将才!” 曹广弼颇感自豪道:“不错!三弟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若不是他打好了这一仗,汉部的形势便不堪设想了。”跟着又叹道:“尽管如此,但我们最终也没能迎回大哥。他们拿了大哥作人质敲诈了我汉部大批钱粮,往昔茶叶、丝绸等贡物也都加倍!我们投鼠忌器,不敢不从。只是他们再命我们随他们侵宋,我们便再不肯做了——金人如此无信无义,叫我们如何再相信他-但他们有我大哥在手,也不怕我们会抄他们后路了。因此与我汉部讲和之后,马上兴兵南下,入燕京,侵河北,竞成今日之局面-我在津门听说大宋危急,坐卧不安,于是辞了七弟只身前来,虽然自知道力薄,却也顾不得了。” 李纲道:“折将军与曹先生高义,令人钦佩。如今汉部与女真有怨,有我大宋有亲,眼下事态危急,依曹先生看,两家能否联手,共抗金兵?” 曹广弼摇头道:“若汉部能与大宋公开联手,我便不来大宋了——直接在辽南举兵便是。如今汉部是我大嫂称制,七弟主政,他们要保住我大哥性命,无论如何不敢出兵的。我七弟能答应我不发一兵一卒助金侵宋,又默许缓急之际可暗中助大宋以钱粮物力,己经很不容易了。” 李纲听到这里,皱眉不语,曹广弼道:“其实大宋之难,不在无外援,而在有内患。这一点别人不知,李大人还不清楚么?” 李纲神色凝重,问道:“曹先生所谓内患,指的是什么?” 曹广弼道:“最大的内患,便是皇帝宰相全无迎战之气魄,每日家但想着苟且偷安,避敌南窜而己!” 李纲脸色一变,慌忙摇手道:“宰执或者无能,但圣上天意难测,曹先生不可胡乱言语。” 曹广弼愤然道:“在开封府衙门外,我因是对着一千平民,不想冒犯皇帝,言语间便客气了三分。但李大人是明白人,我也就不怕直言-我来了这么些天,天天盼着皇帝召见,我好陈述守战之策!但左等右等,只等来皇帝的一些赏赐慰抚——我曹广弼又不是来大宋图谋钱财,要这赏赐干什么!” 李纲道:“我大宋体制严密,皇帝轻易不见外来之臣,此为定制,非曹先生所知。” 曹广弼哼道:“我汉部上下,多是燕赵逃民,又立部于大唐安东都护府旧地,地是华夏故地,民是中原故民,我等不远千里而来,汴粱士民知道真相后欢呼夹道,赵官家却视我们为外人么?再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什么定制!皇帝不见我用我,那也罢了,毕竟大宋将才如云,也不一定轮得到我。但这么久以来也不见朝廷积极备战,宫中府中,每日家只是想着要逃!如今大敌己经逼近,而皇帝却如此做派,委实令人寒心!” 李纲霍地起身道:“非君之言,恕不敢闻!” 邓肃在旁劝道:“广弼兄,少安毋躁!”又劝李纲道:“伯纪兄,广弼兄也是困于时局,救国心切,才有这等过激之语。” 曹广弼闭上眼睛,许久才道:“李大人,曹某无礼了。” 李纲也即平复,说道:“曹先生如此激愤,想必如志宏所言,救国心切而己。这几日我每闻边将无能、宰执误事也往往破口大骂。只是误国者在臣不在君,此一节不可不辩!” 曹广弼一笑,说道:“今日码头之事,李大人听说过没?” 李纲一听眉头紧抟,他今夜忽然来访,也是被这件事给逼的。 曹广弼道:“我既到汴粱,便不以外来之人而避嫌了。直说吧!今上先除太子为牧,再运宝货南下,‘巡幸’之意己明。皇帝一……一走,京师便难坚守。人心散乱,从此不可收拾!此事李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原本要说“皇帝一逃”,总算是临时改用了一个不怎么难听的字眼。 李纲沉吟道:“我明日便约同懂上表,请留圣驾。” 曹广弼道:“来得及么?有用么?” 这两个问题,李纲既不能答,也不愿答,只是起身道:“今夜一会,得益良多。夜深风冷,便先告辞,它日再来请教。” 曹广弼听李纲这么说,便知道对方毕竟还不肯深信自己——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曹广弼并不见怪,也起身道:“本不敢相留,不过……”回顾邓肃道:“我们那一图一册,便赠给李先生吧。” 邓肃点头道:“那图册交给伯纪,正得其人!我这便去取。”说完转身入内。 李纲奇道:“什么图册?” 曹广弼道:“看了便知!” 不久邓肃出来,拿出一册,上有千余字以爰图画若干,说道:“这是女真几位大将的图像,以及曹先生与我连日揣摩的金军情况,伯纪阅过之后,便知北兵虚实。” 李纲大喜,再看那图,却是一副城防图谱,曹广弼道:“此为困闷无措时作的守城之图,亦不知有用无用。大宋将官守城之术甲天下,万一广弼是班门弄斧,还请勿见笑。” 李纲欣然道:“曹先生过谦了。此二宝胜过万金之馈-李纲不敢辞,便代大宋万千生民谢过了!” 李纲从孔壁书社出来,心道:“邓志宏尚有拳拳之心!这曹二看来也无恶意,只是他言语未尽,尚不可全信。但他说皇上一旦巡幸,京师便难坚守,人心便易散乱此二语均中靶心!但我身为太常寺少卿,眼下难有机缘面圣,如何陈述这等大计?”一路行走,忽然望见一户熟悉人家,灯笼上写着一个“吴”字,跌足道:“我怎么就忘了他!”匆匆朝***处而来。 李纲看到的这座屋宇,乃是大宋给事中吴敏的府第。 按宋代的政治制度,凡政令下达需经几道程序:先由皇帝与宰相、执政大臣进行平章交由中书舍人起草,中书舍人有权封还;如果在中书舍人这一关通过了,再将草稿交由给事中审议,给事中有权缴驳;要到给事中这关也通过了,才会将政令返归皇帝处让皇帝“画可”,然后才能批准公布;公布之后,台谏以至有关官员都有权对政令进行议论。皇帝绕开这些程序直接下旨的情况也有,但这种旨意是完全非法的,就是皇帝也不敢轻易乱来。 就这等政令决策、颁行、监督的程序而言,在当世己是极为严密、极为先进,就是汉部的决策程序与之相比也略显粗糙。大宋士人在这等政治氛围中成长起来,所以陈正汇、李阶等人进入汉部后才有那般参政议政的热情和抗辩封驳的骨气!至于大宋这等政治体制为何反而导致积贫积弱,这个问题却极为繁复,非数言能达,眼下只说李纲来见吴敏,吴敏与李纲交情深厚,但见他深夜来访也感诧异,忙问所为何来。 李纲将自己刚才走访孔壁书社一事说了,又道:“那里是嫌疑之地,我本不想孟浪前往,但日间听闻宫中宝货在码头出现一事,再也坐不住!如今形势危急,圣上己除太子为开封府牧,恐怕正如那曹二所言,圣上是决意南巡,而欲留东宫以守宗社了!” 道君皇帝怕死,其实就是想赶紧收拾细软逃跑,李纲虽然心知肚明,但他毕竟是臣子,言语间全用“南巡”。 吴敏沉吟道:“建储守国,有何不妥?” 李纲道:“守宗社无甚不妥,但以开封府牧守宗社则不妥!如今金寇如此猖獗,宗社若是失守,中原恐无人种!然一开封府牧如何能号令天下豪杰共守此危城?” 吴敏问道:“伯纪的意思是……” 李纲慨然道:“圣上南巡之意若不可挽,为今之计,只有传位于太子,以令天下!方可共守京师!” 吴敏脸色微变,帝王传位这种事情最为敏感,虽然宋朝皇帝立储都要与大臣商量,但大臣主动请求禅让仍是极惹忌讳之事。 李纲见吴敏犹豫,激之道:“公以献纳论思为职,此时请对,为上极言此事!若言不合圣意,最多也不过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得其所者,此正其时!我以豪杰视公,故有此言。莫非公亦贪生怕死之徒?” 吴敏脸色沉了下来,说道:“敏所虑者为国,非为身!”顿了顿道:“传位太遽,请太子监国如何?” 李纲道:“不可!唐肃宗灵武之时,变故亦类于今日。当时不建位号不足以兴复国家,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使灵武名不正、言不顺,后世惜之。纲窃以为圣上聪明仁慈,倘感公言,万一能行此,金人必将悔祸退师,宗社因此保全,到时岂止都城之人获安,便天下之人皆将受赐。此等大事,非发勇猛广大慈悲之心、忘身殉国者,安能任之!” 吴敏低头沉思,他与赵佶接触较多,也知赵佶微有传位之意,只是不到最后不肯放手而己。这时吴敏被李纲所动,繁复思量,终于决意面圣。 第二日吴敏请对,先奏国势危急,赵佶一听到金兵两字就忍不住打寒战,吴敏又道:“臣有一言,陛下能用,则宗社灵长,圣寿无疆。” 赵佶问是何言,吴敏道:“闻神霄万寿宫所谓长生大帝君者,陛下是也。大帝君必有青华帝君以助之,其兆己见于此。” 青华帝君指的是赵佶的儿子赵桓,这两句虽是暗语,但赵佶一听便明了于心,知道吴敏要说什么。 吴敏暗中窥视,见赵佶并无暴怒之征,便明言道:“闻陛下巡幸之计己决,可有此事? 赵佶不应,但这等情形下,不应相当于默认!吴敏又道:“以臣计之,今京师闻金大入,人情震动,有欲出奔者,有欲守者,有欲因而反者,以三种人共守,一国必破。” 赵佶叹了一声道:“若是这般,如之奈何?” 吴敏道:“陛下既定计巡幸,万一守者不固,则行者必不达。”这句话己经挑得极明:你要逃也先把汴粱的事情安排好再说,否则汴粱失守,你便逃也逃不远! 到了这份上,赵佶也没法掩饰了,叹道:“正忧此事。” 君臣到此己是两明于心,于是吴敏奏道:“若陛下使守者威福足以专用其人,则守必固;守固,则行者达矣。”这便是劝赵佶给他儿子名分了:你让你儿子做皇帝吧,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守城;他能守住汴粱你才能逃得了性命!不过吴敏毕竟是大臣,这等话说出来也是文雅好听。 赵佶某方面的政治智慧极低下,某方面的文化修养却极高,对这些话哪里听不懂,犹豫道:“容我思之。” 吴敏道:“陛下能定计,事当不过三日。过三日,守者势未定,威福未行,金人至,无益也。”其时金军己越过中山府直奔汴粱,以路程计算,十日可到开封,所以吴敏许以三日为期,过了三日,便是传了位,太子即位后也来不及备战了! 赵佶无奈,点头默许。吴敏又以札子荐李纲道:“纲明隽刚正,忠义许国,自言有奇计长策,愿得召见。” 赵佶嘉许道:“有此臣子,朕之大幸。可令明日文字外库候对。”又除吴敏为门下侍郎,辅助太子。 吴敏走后,赵佶想到逃跑和保留帝位终不能两全,忽然悲从中来,郁从胸发,见宠臣蔡攸在旁,握住他的手道:“我平日性刚,不意金人敢尔!” 时龙床边有一鹦鹉,闻言吐血而死。 不过这时内侍宰执们也顾不得陛下的爱鸟了,因为性情刚强不拔的赵佶说了那句话后也郁闷得气塞不省,从龙床上跌了下来,就此晕了过去。蔡攸李邦彦等忙呼左右扶起,群臣纷纷,但也商量不出个主意来,只是传御医进汤药,不久赵佶醒来,知道形势己不可扭转,逃跑与帝位正是熊掌与鱼不可兼得,想想还是保命要紧,只得命人笔墨伺候,亲手拟书云:“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又命传吴敏作传位诏书。 吴敏承命草诏,赵佶于诏书末尾续了一句:“依此,甚慰怀。” 第二日,宫中下诏内禅,皇太子赵桓即位于福宁殿。第三日御崇政殿。太宰白时中率百官入贺,尊赵佶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不久又诏改明年年号,元日靖康。 邓肃收到消息,来见曹广弼道:“二将军,你看传位之事有助于守战否?” 曹广弼道:“那要看新皇帝有无担当。若有担当,那李伯纪这一博就博对了;若无担当,那便是软泥换豆腐,何助之有!” 第一九七章 联姻 汉部的庶政运作又重新走上正常的轨道,但这几日杨应麒却变得更忙了他不是忙于政务,而是忙于指挥士人点看书目。自金兵东移以来,杨应麒便把抢救中原的文献典籍作为重中之重。津门财政虽然紧张,但杨应麒在这一块的花费上仍然毫不吝惜。每日从汴粱运往登州的图书文献不绝于道,后来竞不知不觉形成了一条“书路”。大宋此时道路不净,运书的队伍多了,防卫不免时有疏松,而运书途中又难免遇到盗贼。这些盗贼大多是吃不饱饭起来造反的农民无赖,没多少见识,抢了几次发现都是不能吃、不能花的“无用之物”,从此看见运书队伍便都不抢了。 大量的书籍运到登州后,杨应麒本想分为三部分:一部分藏登州蓬莱学舍,一部分藏津门管宁学舍,一部分藏流求桃园学舍。但后来书籍越来越多,原来汴粱许多人家为了筹集逃命钱都将家藏图书贱价抛售,孔壁书社在一两个月间收到的善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以往六七年间的总和!由于书籍太多,所以别说进行细致处理,就是要进行大略安置也嫌人手不够再说此时正当乱世,处处都需要人手,杨应麒也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安排出更多的力量。最后还是一些浙东的商人出来主意:由他们花重金从山东、江南、福建延请博学之士到蓬莱学舍校书编排。杨应麒大喜,不但当即准了,而且还好加勉励。其时清阳港为了应付战争己极为繁忙,浙东商人又请求将书籍、人员的进出改在胶州湾附近的新码头淮子口,至于码头的改建、升级,自有这些商人和本地士绅负责。这建议正合杨应麒心意,想也没想就批了,且准备多发行一批纸币来支持他们在淮子口的建设 最近由于汉部纸币在汴粱供不应求,所以杨应麒早有心增发纸币数量了。 增发纸币的提议在元部民会议通过后,杨应麒摸了摸比金汉战争前还要鼓的口袋,心中乐滋滋的,但微笑了一阵忽然呆住。 陈正汇在旁边看见,问道:“七将军,怎么了?” 杨应麒道:“最近两三年,浙东商人势头升得很快,而且做的事情也很合我们的心意。 陈正汇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道:“不过你不觉得太合我们心意了么?先是辽口,再是淮子口,再加上他们的老家江南这布局很了不得啊!嘿,如果连流求、麻逸、塘沽也包括进去,那汉部就成了他们的天下了。” 陈正汇微笑道:“他们在流求、麻逸和塘沽势力并不是很大,再说他们毕竟只是商人,并未干涉政务军务,所以也不用太过担心。” 杨应麒想了想道:“感觉还是有点问题,你去查一下,看看他们私下都和哪些人有来往 陈正汇愕道:“这怎么查?” 杨应麒道:“就是查查他们进出港口的记录。嗯,这事要悄悄来,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免得他们知道了心中不安也许这些事情都只是我在胡思乱想罢了。” 当晚陈正汇在冗务之余命人到海关调出档案,清查所有元部民的出入记录,结果并未发现浙东商人有什么异征。 杨应麒心中却反而更为郁闷,陈正汇也觉得不妥,杨应麒问他有什么不妥,陈正汇道:“不知道,但总是觉得不妥。”到了他们这个层面的人,常有超乎证据之外的直觉,而且这种直觉通常还很准。 杨应麒想了想道:“今晚我早点走,去林府吃饭,政务上的事情你担待着。” 那边林翎见杨应麒来,奇道:“最近不是很忙么?你怎么还有空来?” 杨应麒笑道:“又不欢迎我了?” 林翎笑道:“哪里会!”命人整治了几个清雅的小菜,与杨应麒就着粥吃。 杨应麒一边吃饭,一边闲扯一些海外见闻,慢慢聊到生意上,说道:“温州、明州那帮商人可猛得很那!我想在他们的生意上投点钱,入点股,几年后一定大发!” 林翎笑问道:“你说的是汉部的钱,还是你自己的私房?” 杨应麒道:“当然是我自己的私房。” 林翎冷笑道:“你才刚刚把淮子口一半的经营交给他们,现在又要入他们的股,小心被人知道说你假公济私!” 杨应麒吐了吐舌头,笑道:“那算了,反正我现在的钱也够挥霍个十辈子了。”又问:“他们浙东帮兴起以后,你们福建帮有没有受打击?” 林翎道:“当然有啊,特别是东海北路的生意,抢得可厉害了。陈家己经和他们达成了协议,把他们家原本在东海北路的商路都让给了他们,而那些温州人、明州人则保证不往大流求、麻逸去。” 杨应麒笑道:“陈家这笔生意做得值了!他家在东海北路,本来就没什么生意。” “那你就错了。”林翎道:“陈家来得晚,在北边原来没多少生意的。但欧阳家在东海北路还是占有一些份额的,虽然根基不如刘介、赵履民,但近年发展得很好。特别是你支持他们在率宾府开港,他们趁机兜揽日本、高丽的生意,如今可吃得很开呢。” 杨应麒恍然道:“怪不得最近他们不再抱怨我偏心了,不过欧阳家生意做得好,和陈家又有什么关系?” 林翎道:“陈家和欧阳家这两年走得很近啊,你不知道么?欧阳济己把女儿嫁给了陈奉山的儿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没留意?啊一是了,那时正好遇上大将军出事,所以欧阳家和陈家都不敢大张旗鼓,估计你也没心情来理会这事。” 杨应麒心中一凛,口中却笑道:“那他们这婚礼可选错了时机。要在别的时候,我非给他们送一份厚礼不可。毕竟陈家开发麻逸,欧阳家开发率宾府和虾夷,对我汉部大有功劳!特别是欧阳家,如果不是率宾府的开发,东海三十六部哪里会那么快就倾向于我们。”顿了顿又道:“现在欧阳家、陈家还有浙东诸商人势头这么猛,林家的生意会不会很难做?” 林翎笑道:“我早不敢在这上面和他们争了。不过他们总算不敢太过迫我,就是有什么生意,也会给我留一点儿,我供钱,他们运转,我占小头,他们占大头,算是两全其美。” 杨应麒笑道:“你占的虽是小头,但全东海所有生意都有你的一点叫、头?,加起来可也不得了了!” 林翎笑道:“没什么不得了的,接他们的一点漏油罢了。如今便连岱舆制糖什么的我也不大管了,只占一点合伙股罢了。”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你这么圈钱,是想把精力放在纸币、钱庄上么?” 林翎淡淡道:“不好么?” 杨应麒笑道:“没什么不好的。不过这门生意不好做,要小心些啊。” 林翎道:“只要你不来和我抢,我便谁都不怕。” 两人且吃且聊,这顿饭吃了两个多时辰,临别时林翎把下人支开,问杨应麒道:“你今天忽然来,是不是东海商圈出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沉吟半晌道:“我见浙东商人势头这么猛,有些担心。” “原来如此。”林翎点头道:“我也见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但这事尚未明了,再说涉及到的人又太敏感,所以先前你既不问,我也就不好和你说。” 杨应麒听到“涉及到的人又太敏感”心中吃惊,问道:“什么蛛丝马迹?” 林翎道:“浙东九家在塘沽都没有很大的生意,但他们家族的二掌柜或三掌柜这两年都会定期前往塘沽,每次都是悄悄来往。我一开始也以为他们只是想在那边抢生意,但近来见他们迟迟不动,便有些疑惑了。不过这也许只是我多心。” “塘沽!”杨应麒脑中闪过一阵疑惑,随即变成一个惊雷,嘿了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事!我手下那帮人,可盯不了这么细。” 林翎道:“我是做生意的啊,所以凡是生意人都要盯紧的。你要想的事情比我多得多、大得多,偶尔忽略了一些在所难免。” 第一九六章联姻 第二日杨应麒才起来不久,还没开始办公,忽闻完颜虎来召,杨应麒赶紧前往大将军府问出了什么事情。 完颜虎因折彦冲尚未救回,本来一直有些抑郁,但今天看来却颇为开朗,微微笑道:“没坏事没坏事!嘿,是好事来着。” 杨应麒奇道:“好事?” 完颜虎道:“前几日三弟妹和张玄征的夫人来,闲聊中,她们偶尔说起陈家——就是福建那个什么陈奉山,说他家有个女儿,长相人品都好,想和四弟结亲。这事本来己准备来跟我说了,但恰好遇上你大哥出事,事情便搁下了。我打听过了,这事确实是真的。四弟因你大哥还没救回来,竞说什么‘大哥未还,无以为家’。这话可见四弟是有情义的人,但对陈家的闺女来说却是混账话了。你大哥出事,那是国事!他自己成亲,那是家事——莫不他成了亲就会耽搁了救你大哥不成?所以我要派人去和四弟说了,若他本有心于那陈家小姐,就别耽误人家的青春了!婚事我来主持!” 杨应麒心中早转了八十一转,问道:“那嫂子叫我来是……” 完颜虎道:“问问你我的决定有没有不妥啊!若没有,我便这么做了。” “没什么不妥,没什么不妥。”杨应麒微笑道:“来一场婚事,给我们汉部冲冲喜,总是好的。” 完颜虎大喜道:“那我就派人去说了。”叹了一声说:“这些年啊,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些小子们的婚事。三弟五弟多好,半点也不用*心。其他几个,却恼得我白头发也多了十几根,不知道你们究竟想结什么样的亲家-现在四弟的婚姻有了着落,也算了了我一件心事。” 杨应麒点头道:“那我让正汇去说——他是从大流求来的人,算是四哥的老部下,现在又是汉部重臣。由他去说,既显亲,又显贵。” 完颜虎大喜,又问:“现在汉部事情多,听说这陈正{[肩头上的担子不比你轻,可别耽误了公事才好。” 杨应麒笑道:“事情再大,也压不到四哥的婚事上去。” 完颜虎道:“那好,回头你让陈正汇过来一下,我吩咐他些琐碎事儿。” 杨应麒到七将军府后便将事情与陈正汇说知,陈正{[一听皱眉道:“七将军,这事恐怕……恐怕有些值得推敲处。” 杨应麒冷笑道:“还有什么好推敲的!事情己经很明了了!”便把昨日从林翔处听来的关于陈家、欧阳家与浙东九家暗中联合的事情与陈正汇说了。 陈正汇听得心惊道:“这样说来,四将军这盘棋可大得很啊!” 杨应麒淡淡道:“咱们汉部的事业大了,各种各样的势力总要抱团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四哥这次的事情做得极漂亮一直到他把事情挑明前夕,我们才知道他居然布下这么大的局面!嘿嘿,正汇,这次咱们可大大落了下风了!” 陈正汇点头道:“不错。四将军既己透过两位夫人将事情告诉虎公主,那么便是不怕我们知道了。” 杨应麒道:“也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不可能瞒得我太久了,于是干脆自己挑明,先发制人。哼-他们之前能瞒得这么紧,固然是他们做事小心,但和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北方也有关系。现在北边形势绥了下来,我们要着手内部的事情了,他们便想再瞒下去也难了。” 陈正汇沉吟道:“这件事我事先没收到半点风声,莫非……” “不用莫非了。”杨应麒道:“事情很明显,四哥己经不相信你了。” 陈正汇叹了一口气,说道:“七将军,现在我们怎么办?” 杨应麒思虑半晌道:“现在事情既己挑明,我们便不怕了。四哥在汉部各地扎根越深,就越会把汉部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经营,所以就目前看来,我们和四哥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这是好事来着。” 陈正汇道:“那就长远来看呢?” 杨应麒笑道:“长远来看,自然是我和四哥在汉部内部势力的消长——不过现在不用顾虑这件事情,因为目前咱们汉部向外拓展比向内拓展要容易得多,所以几年内不用担心我们会内讧。” 陈正汇道:“那几年之后呢?” “几年之后?”杨应麒淡淡道:“若汉部大事己定,四哥要折腾就让他折腾去,我找个清静的地方钓鱼读书,乐得清闲。” 陈正汇口中微笑,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杨应麒又道:“不过这件事情,不太像四哥的手笔,他身后一定另有高人。正汇,这次你去塘沽好好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把四哥背后那个高人找出来。咱们总得知道跟我们下棋的人是谁,事情才好办啊。” 陈正汇道:“我尽力而为。” 杨应麒摇头道:“不,不是尽力而为,而是势在必得!” 陈正汇道:“七将军有什么主意么?” 杨应麒道:“当初经营塘沽时,是二哥、四哥和我同时进入,所以那里的势力也是三分天下:陆军将领是二哥的旧部,水师都由四哥统领,文官体系是我一手打造。这几年四哥常驻塘沽,我们之间的势力对比或有消长,但他也没有达到在塘沽一手遮天的地步。二哥离开前关照过他的老部下支持我,所以只要二哥的旧部还能听我指挥,加上我有中枢的名义在,便是在塘沽也能拥有胜过四哥的优势。” 陈正汇问道:“七将军,你要削四将军的权力么?” “这怎么能够。”杨应麒道:“那样会逼得四哥把精力转到内斗上来的。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陈正汇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四哥大婚,必来津门。我们就趁着这个空档向他施压,逼他把筹码抖出来!” 就在陈正汇出发之时,宗翰己围太原,而宗望更是绕过中山攻破信德府。信德府原为邢州,属河北西路,宣和二年改龙冈为邢台县,属信德府,全府领尧山、巨鹿、内邱、任县、南和、平乡、沙河诸县,北接真定,西傍太行,南逼邯郸。宗望一下信德府,离汴京便只剩下数日之程! 种彦崧闻讯大惊,他略加权衡,觉得河东路关隘名城较多,太原又扼险要,宗翰虽猛一时未必能克;而河北平原则是平川千里,除了黄河再没有能阻挡女真骑兵的屏障了。于是冒险率轻骑三千出击,被宗望败于内邱。种彦崧不得己再次退入太行,宗望迫来,他便率部转移,依山游战。在这里他占着地利,宗望能败他却无法灭他,只好任他离去。 当此之时,中山、河间、太原诸重镇的军民虽能固守,但敢主动出击的便只有忠武军一旅了。所以忠武军虽然屡败,但因能败后再战,故而军中士气并不低迷,两河百姓亦颇壮之。平原百姓家园被破以后往往逃入太行山依附忠武军,主管民事的官员将大部分人编入工、农、牧,体格精壮、动作灵活的则纳入军中,因此种彦崧屡败之下,兵力不减反增。即便如此,他的兵力相对于宗望、宗翰来说仍然处于大劣势,汴粱朝廷又迟迟没有全盘的防守、反击策略,致使忠武军变成一支没有战略目的、只能随机应变的孤军。 宗望、宗翰连连得手的同时,欧阳适也心痒难搔,就想出兵把沧州给纳了。沧州地偏海滨,宋军守之不足以扼女真南进之路,金兵得之无益于南下之途,所以无论大宋朝廷还是宗望把这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忽略了。沧州百姓和汉部接触多了,常得汉部经济沾澜,对汉部抵触不大;李应古也不是良将忠臣——欧阳适这时要是动手,沧州多半可以传檄而定。但津门方面己有严命不许一兵一卒入侵大宋,而欧阳适的谋主也劝他不要坏了汉部好容易争取到的名声,这才让欧阳适强忍下来。 但汉部官方不动手,却不禁止汉部的民间势力动手。塘沽发展到今时今日,地方己不够用。一些商人眼见有利可图,早沿着大河南岸开辟了一些农庄、牧庄,雇用因战乱而逃到这里的百姓种植放养,为沧州供应蔬菜、牛奶等物。随着人口的增多,这个地方的商业也有所发展。乱世之中,天下并不是处处都乱、时时都乱,总有些地方因为各种原因而暂保安宁的——此时的沧州就是这样一个所在。宗望攻保定、雄州时沧州西部的百姓都己经听到马蹄声了,但女真兵马就是不到这边来,而是径往西南边去了。 不过,由于战乱引起的治安问题——特别是流寇问题仍然让沧州的民生受到威胁。为此一些商人便与本地的士绅联合起来,模仿塘沽的警卫制度雇人自卫。随着流寇威胁越来越越严重,商人和士绅们又在得到李应古默许的情况下,建立起了类似于登州的民兵寨子,这些寨子以沧州部沿河靠海的东北角落为核心依地势高低分布,在此后的几年里慢慢形成了一个与北岸的塘沽城规模相当的定居点。这个定居点一开始被塘沽人称为塘南,后来慢慢的本地人也接受了这种叫法。 塘南在名义上仍然属于大宋,每年也仍然向大宋朝廷缴纳一定的赋税——但由于大宋在河北的赋税转运体系因战争实际上己经作废,所以这部分钱便被截留了下来,由这个地区的士绅自治会议分摊了用于塘南的民政建设、水利工程和安置流民。 到了整个河北的局面完全糜烂的时候,李应古觉得沧州州城也没塘南安全,干脆带了细软逃到这里来,并下令修筑城墙——那时大宋己经全乱了,谁也没功夫来指责李应古僭越。相反由于李应古还能挂上大宋旗号表示拥护赵氏,着实得到不少士人的赞赏。 于是塘南便正式成为沧州的经济中心和行政中心,其影响力所及,甚至到达临近的州府,乃至整个河北东路。 第一九八章 五论 杨应麒、欧阳适在外围大显神通之时,曹广弼却在汴粱坐困愁城。他虽然有一肚子的计议,但朝廷不召不用,却又能如何?其实大宋要抗战,也不一定需要起用曹广弼这个来归的布衣,大宋朝廷内也不知有多少有见识、有能酎的豪杰,然而赵佶赵桓既全无抗战之心,麾下人才便无所用其长! 一直到金兵越逼越近,宋廷才慌忙诏遣节度使粱方平将骑七千守藩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河津。 战报传来无不失利,李纲忧心如焚,再次来见曹广弼,问金人进兵策略。曹广弼人在开封,但消息网络却仍遍布北国,因道:“宗翰图宋之谋早定,间谍密探多有南来,颇知大宋虚实。他与宗望互通消息,知道我大宋如今以西兵最堪用,故分兵之略颇可预见:宗翰一军下太原,取洛阳,以绝西兵援路,且防皇帝幸蜀;宗望一军下取道真定,渡黄河,直掩汴粱。若二军相会于中原,则我华夏有覆灭之忧。” 李纲大急,翌日上奏,请新主“上应天心,下顺人欲,攘除外患,使中国之势尊,诛锄内奸,使君子之道长,以副太上皇帝付托之意”。 赵桓召李纲对于延和殿。李纲跪拜后抬头窃观赵桓风仪,但见这个才二十几岁的年轻皇帝形貌清雅,不比乃父雍容胖体,心中感念,切盼新主能有奋勇之心! 赵桓初立,根基未稳,正要遍收人心,见到李纲后道:“昔日卿论水灾章疏,朕在东宫见之,至今犹能诵忆。”君王要收买臣子人心,往往讲论点这个臣子的旧事,背诵一点这个臣子的旧文,表示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意你了这是千百年来帝王家常用的手段,半点也不出奇。吴敏是辅他上位的大功臣,李纲又是吴敏的臂膀,在扶自己上位一事也颇有用心,不能不加以笼络。 李纲听得一呆,随即明白皇帝在搞什么鬼,但面子上也只好叙谢以表感念,话锋一转,又奏金兵之事。 赵桓一听金兵二字便感郁闷,小肠不遁,大肠不夷,但刚刚即位,不好在臣子面前展示怯懦,咳了一声问道:“如今国势危急,卿有何策,便可奏来。” 李纲大喜,慨然而论道:“今金兵先声虽若可畏,然闻有内禅之意,事势必消缩请和,且厚有所邀以求于朝廷。”李纲是个明白人,知道以当前局势大宋断难全胜。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便是如澶渊之盟般以一些不伤国本的条件换取和平的缓冲,稳住了大宋国势,然后才能渐图恢复。 赵桓因问道:“金人将有何求?” 李纲道:“臣窃料之,大概有五:欲称尊号,一也;欲得北国归我大宋逃人,二也;欲增岁币,三也;欲求犒师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 赵桓听他所言如此条理,颇为信服,心想身边那些人可没一个说得这样清楚的,便问道:“若如此,当何以应之?” 李纲道:“金人欲称尊号,如契丹故事,当法以大事小之意,不足惜;欲得逃人,当尽以与之,以示大信,不足惜唯汉部所来之人,彼可作为我大宋异日之奥援,且防汉部一怒而与金人联手,不可不护;欲增岁币,可告以旧约全归燕、云,故岁币视辽增两倍,今既背约自取之,则岁币当减,国家敦示旧好,不较货财,姑如原数可也;欲求犒师之物,当量力以与之;至于疆土,则祖宗之地,子孙当以死守,不得以尺寸与人!” 赵桓心虚胆怯,说道:“日前金使南来,言缓师之策唯有割地求和。若尺寸不与,恐他不肯退去。再则金人己得救州,我师恐怕急切难以恢复。” 李纲道:“金使之言,大言也!不足为虑!至于所失之州,且让金人占据,我却不可以约实之!何也?以战失之,他日以战得之则理直;若署于和约,则他日纵战胜取之理亦曲!愿陛下留神于此数者,执之至坚,勿为浮议所摇,可无后艰也。” 赵桓干笑道:“卿言甚是。” 李纲又陈所以御敌固守之策,赵桓表面无不嘉纳,而心中并无当真施行之意,只是以此慰抚臣僚罢了。又除李纲为兵部侍郎,以收其心。 李纲又荐曹广弼,赵桓道:“彼是来归之人,恐怕难以推心置腹。” 李纲道:“令其独自领兵则不可,以为参谋则无妨。” 赵桓道:“听说这曹二在北国爵位甚高,仅次于汉王。若爵位封得他低了,恐他不服。若封得高了,又与本朝律例不合。不如便且命他以布衣待诏,给节度使俸,一切花费从内帑支取。朝廷若要询问北边之事,自会召见。” 李纲叹服道:“天子圣明,所虑周远。”从宫中出来后便来见曹广弼,说知皇帝恩典,曹广弼却无高兴之意,但叹道:“原望得为一偏将,但领得三五千人马也能上阵厮杀。” 李纲道:“曹先生来归日浅,这事急不得!” 曹广弼道:“我刚听闻北面消息:宗望己命郭药师为前锋,轻骑二千,日行数百里而来。郭药师曾到汴粱,深知河北道路虚实。如今真定、河间诸府己不可恃,若北兵渡河,则兵祸难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李纲颜色微变,说道:“四方勤王之师未到,如何是好!” 曹广弼又道:“可速设巡河之兵,破桥梁,尽收渡河之船,则金人渡河难。汴粱战备亦宜修整,莫等兵临城下才临阵造兵,那时可就迟了!” 李纲与曹广弼议论战守之时,太上皇赵佶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随时撤,皇帝赵桓则在宫中暗暗恼怒他老子自己逃跑却要把自己留在这里喂虎狼,而在塘沽,陈正汇的座船刚刚入港 瑞雪中,欧阳适亲到码头迎接,陈正汇望见赶紧下甲板,行礼道:“敢烦四将军移步来迎。” 欧阳适笑道:“什么话!且不说你是奉了大嫂的话来,就凭咱们的交情,我也非来接你不可。” 陈正汇微笑道:“虎公主的意思四将军知道了?” 欧阳适笑道:“早有多事的人来与我说了。” 陈正汇笑道:“那我便不用多费口舌了,总之恭喜四将军了!” 欧阳适牵了陈正汇手,领他入府,陈正汇见到塘沽城内那座刚刚修建的四将军府,微感讶异道:“四将军你不是喜欢住在船上么?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欧阳适笑道:“船上颠簸,毕竟不如陆上。再说如今大哥危急,天下大事全在这两河中原之地。我在此立府,一来是安抚人心,二来也是向宗望示我决心:塘沽一地我是守定了! 陈正汇赞叹道:“四将军心胸远见,非常人能及!” 大宋靖康元年,金天会四年,杨应麒在部分公私文件中开始使用华历,依据推算,定这一年为一六六七年。 擅自更改纪元是极严重的事情,但杨应麒并未立起一个新的年号如汉部元年之类来代替金国的天会,而是以孔子诞生年作为纪年伊始,私下文书全用华历,公文上才以华历与金国纪年同时使用。孔子是东方各国共同承认的圣人,所以连金国的一些御用文人见了也觉得无可厚非,吴乞买没什么文化,而且眼下又正要与汉部妥协,因此便没在这件“无关军国痛痒”的事情上斥责汉部僭越。 而在士人圈中,华元纪年从一推出便大见流行。李阶、李郁等虽然身在北国,但从来都觉得用大金年号是一种耻辱,只是公开使用大宋年号的话又容易为汉部招来不便。这时见杨应麒带了这个头无不欣然。在他们的带动下,华历的使用范围不但迅速覆盖了汉部全境,而且还蔓延到整个辽河流域和高丽、日本,甚至通过登州反过来影响到大宋。 如果杨应麒是自己启用一个汉部的年号,大宋的士人不但会拒绝使用,而且还会对此深恶痛绝。但使用孔子作为纪年旗号却是崇圣之意,所以大宋士人见了不但丝毫不以为芥蒂,反而对汉部产生了更进一步的认同感,以为彼虽僻处辽东,行事用心实存中华。 不过,在这个混乱的时局中,会来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人实在不多。不但宗翰宗望根本没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就是李纲也把心思都放在如何督促皇帝宰执备战上。华元一六六七的这个年,许多人都过得忧心忡忡,只有塘沽在欧阳适的影响下显得喜气洋洋。 “四将军要成亲了!” 塘沽内城外城、商界政界对这个消息无不关心,大婚的日子还没定下,不过既然是虎公主主持的,那这个婚礼一定会十分隆重吧。婚礼的地点估计会在津门,但塘沽毕竟是四将军眼下的驻跸,所以各界豪强甚至沧州的士绅都不好意思不表示表示心意。 “虎公主己经约了欧阳当家,向陈家下聘去了。”陈正汇含笑道:“若无意外,婚礼便在下个月十六进行,四将军以为如何?”欧阳适的父母都己经不在了,所以完颜虎和欧阳济便成为欧阳适婆家的代表。 欧阳适听了完颜虎的安排颇为满意,说道:“现在中原事情正紧张,一切从简便是。” 陈正汇道:“虎公主己经发话:再大的事情,也不能误了四将军的婚事。四将军你便放放心心成亲去吧,大宋的事情,七将军早有安排。” “哦?”欧阳适问道:“什么安排?” 陈正汇道:“这次我们的策略是阴助大宋,借着助宋把我们的人手、财力渗透过去,所以重点会放在登州那边。而在北边,最主要是用各种手段加速东北汉化只要东北土地上全变成汉人,之后的大事就好办了!至于塘沽这里,只要保住我们在沧州的影响就好。” “我却不这么看。”欧阳适道:“塘沽西北接燕京,西南控河北,当此混乱,正是大有作为之时,怎么能搁起来呢?” 陈正汇道:“塘沽虽接燕京,但我们眼下不好公然去冒犯宗望;虽控河北,但我们早己对外宣称一兵一卒不入大宋。所以除非事情起了大变,否则我们的策略也只能是暗中渗透,而不是明目张胆打进去。” 欧阳适道:“但只是让一些商人、士人过去,根基未免太薄弱——到时候若地方都被宗望占了,他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我们的人驱逐得一千二净!” “就算他们把我们的人驱逐干净了,但只要在当地百姓心中留下对汉部的好感,那我们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陈正汇道:“何况七将军还有另外一路打算。” 欧阳适便问什么打算,陈正汇道:“七将军打算在塘沽增兵。” 欧阳适哦了一声,问道:“辽南要调兵过来么?还是不要的好,这里现在还能守住。辽南那边还是多留些兵马,以防有变。” 陈正汇道:“塘沽要增兵,却不是从辽南调兵。” 欧阳适沉吟道:“老七的意思是” “就地征兵!”陈正汇道:“近年来流入塘沽的逃民越来越多,逃到这里来的多是燕赵人氏燕赵是我华夏强兵悍将的源地之一,逃人里面必有大量的好兵种。” 欧阳适问道:“老七的意思,是在这里面择员训练?恩,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仅如此!这还能缓解上十二村的一些问题。”陈正汇道:“自二将军走后,他的一些旧部心里颇有怨气,眼下辽口没仗可打,他们的肚子里的怨气无处发泄,长久憋着也不好。七将军和三将军商量过后,打算把这些人调过来,在塘沽开辟一座新的步骑大营,希望在三到五年内训练一支新军出来。这样一来是增强我们在塘沽的军力,二来也给那些不懂事的将领一些盼头,让他们有事可做,免得整天胡思乱想。” 欧阳适点道:“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陈正汇问道:“四将军,只是不知塘沽还有地方练兵驻军没有?” 欧阳适道:“当初宗望败郭药师时,我趁势在城外多括了一大片土地,把蓟河东南沿岸都圈了起来。这个地方僻处海边,说大不大,也就半个武清县大小,又不算要地,所以宗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了。若要建这支新军,大可放在此处。” “半个武清县?”陈正汇道:“那敢情够了。” 欧阳适又问:“对了,这支军马,应麒打算扩到多少人。” “一步步来。”陈正汇道:“第一期是从辽南调来将官、老兵一千五百人,先从大宋逃民中选三五千壮丁进行训练。若事情顺利,再慢慢扩军展营。七将军料得较远,所以这块地面,最好预留下供十万人驻扎的场所。” 欧阳适惊道:“十万人!” “怎么?太多么?”陈正汇道:“四将军放心,十万人是好多年后的事情,并非现在要一蹴而就。” 欧阳适呆了半晌,问道:“这么大一支人马,却要由谁来统领?” 陈正汇道:“规模尚在一万五千人以下时,就分成几个小营,由几个郎将分别统领。训练计划津门遥控,若塘沽有事,则听塘沽主事者调动助战。” 欧阳适问道:“那一万五千人以上呢?” 陈正汇道:“现在北面局势己稳,若无意外,到时候可能会调三将军过来节制。再说,这只怕会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希望到时候我们能迎回大将军,劝回二将军。那时几位将军各镇一方,事情便好办了。这是大事,七将军命我来是要我跟四将军先打声招呼。具体的布局、安排,等四将军到津门后再与七将军、三将军、五将军商议吧。” 欧阳适沉吟道:“第一期的那一千五百兵将可让他们先来,我自会安排地方让他们驻扎。至于那个十万人的大营,确需要我和应麒、老三他们商量了再说。” 第一九九章 老臣 “什么!要在塘沽训练新军?” “是。”欧阳适道:“其实我也早有此意,只是没想到应麒的心肝居然比我还大,竞要把兵力渐增到十万人!” “十万人!” “嗯,不过也不是现在就募集这么多人,而是慢慢来。”欧阳适道:“看来你所料不差,应麒果然有经营燕京的意思。” “四将军!这十万人,节制之权在谁?” 欧阳适呆了呆道:“自然是中枢。” “中枢那四将军便无权过问么?” 欧阳适默然半晌,说道:“我素来主管水师,陆上兵事较少调动过问。若是兵力真扩到十万人,那这支人马怕便会成为我汉部的主力了!以我们汉部的军制,这么大规模的人马,就是老二在时也不能全权节制。” “可这么大的兵力放在这里,也不能没有个首脑啊!” 欧阳适道:“应麒的意思,似乎是要调老三过来。”跟着把陈正汇剩下的话说了,道:“老三倒也是一个可信任的人,再说,这事也不是一两年内的事情,也许要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以后才完成呢。” “不错,十万大军的建制,短期内是不可能有的。可是四将军,先来的这批兵将,加上招募的壮丁,在几个月内也能达到五六千人吧?塘沽如今的步骑精兵才不过四千五百人,若这批人来到,不多久就会反客为主,成为塘沽最大的陆上兵力!这批人又听谁节制?” 欧阳适道:“平时训练,津门会派个总参过来!战时助防,则要听我宣调,就像现在的塘沽守军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可这批人马毕竟还不是由四将军完全控制,是吧?” 欧阳适点头道:“是。不过这些兵将不管民政,只要军民隔离,你又担心什么呢?现在塘沽那四千守军也是如此啊,对我们也无妨碍。” “这些兵将自然是不管民政,可要是津门再派一个主管民政的官员过来呢?” 欧阳适心中一凛道:“你说应麒要削无权力么?” “恐怕是。七将军在汉部文官中威信无人能及,再加上他现在是执政,若重新委派一个主管官员下来,谁也不能有话说㈠” 塘沽开港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边寨,但从一开始杨应麒等就十分重视,这个地方不置文臣正首,都是由陈正汇、张浩、卢克忠轮流兼领,平日庶政则是由文官副首执行。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塘沽地位越来越高,甚至渐渐有赶超辽口之势。眼下塘沽文臣副首是燕地士人沈璋,这个沈璋虽然也是一个干练的士人,处理日常事务没有问题,却威胁不到欧阳适在这个地方的权威。但杨应麒要是另外派遣一个得力的人比如陈正汇、张浩过来,那情况便大大不同了! 欧阳适沉吟道:“你是说,这是应麒设下的一个局?” “恐怕是!如今塘沽城防守将都是二将军旧部,若七将军再趁着四将军往津门成婚之际委派一员大吏下来接掌津门,那时他要收回塘沽的政务、军务易如反掌,而且四将军也找不到阻止的理由。” 欧阳适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应麒真会这么对付我么?” “是或不是,看陈正汇接下来怎么说便知道了。不过就算这样四将军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你在塘沽镇守己久,七将军要委派塘沽守臣,也得取得你的同意。所以在守臣的人选上我们还可以争上一争。” 欧阳适沉吟道:“我们推谁上去好?” “塘沽如今是汉、宋、金三国交界的地方,所以这个地方的守臣不但要处理政务,还得涉及外交。因此塘沽守令不委派便罢,若是委派,便是一个以中枢大臣身份来塘沽镇守的重臣,如陈正汇兼领岱舆、张浩兼领辽口一般。” 欧阳适道:“若是这样,我们手头可没合适的文臣,除非……除非把陈老推出来。” “这……这个恐怕不妥。老朽当初答应为四将军筹划,其中一条便是不仕金国,以宋臣终老,此乃老朽夙愿,望四将军成全!” 欧阳适道:“金国?嘿!我们汉部现在和金国还有多少实质的关联!当初答应陈老,是考虑到陈老对我汉部还不深了。但看如今的形势,我汉部势必大有可为!难道陈老还嫌弃我们眼下这个偏居海疆的局面?” “这个……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陈老到底还有什么顾虑?”欧阳适道:“虽则请陈老镇守塘沽有些委屈了。但今日的塘沽守臣,便可能是明日的燕京府令位同大宋开封府尹!而且开国重臣,地位自然不同!欧阳适说这一点,不是要用功名爵位来染污陈老的清名,只是希望陈老能看在两河百姓的面上,屈一屈架。” “嘿!才几年功夫,四将军也变得会说话了。” 欧阳适微笑道:“有陈老在身边,多多少少总会沾染一些懦风的。” “呵呵,四将军过奖了。不过这事还是容我再考虑考虑。” 欧阳适问道:“陈老还担心什么呢?担心仕二姓之名么?” “仕二姓……仕二姓……唉!老朽在四明山中本来逍遥快活,不想在理俗务。得空出海,本只想一游便返,谁知道来到后才知道天下事己非在大宋时所能想象,人老心不老,这条路竟是越走越远……” 欧阳适道:“陈老的苦衷,欧阳适知道。” “知道?嘿,四将军,你若几年前有这等涵养,正汇贤侄也许就不会轻易被七将军吸引了。” 欧阳适脸色微微一沉,说道:“他的事情,不提也罢!”又道:“若不是他,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 “但四将军把我推出来,也未必能在文官场上转为主动啊。我己经老了,心力跟不上七将军和正汇贤侄他们的。” 欧阳适道:“陈老过谦了。您毕竟在岱舆桃源学舍讲过半年多的学,如今我们带到塘沽来的主事官员,甚至陈正汇带到津门去的主事官员,当年多在您面前行弟子礼。原籍两浙的汉部士子,又有谁不知道陈老的令名?您不现身便罢,您若现身,什么朱虚先生之流都得往后靠去!” “嘿,四将军过奖了,过奖了。也罢,既然出海,便己预备着沾染一身盐了。不过有一事我还是要事先与四将军言明。” 欧阳适大喜道:“陈老请说。” “我本来不喜汉部,甚至颇为疑忌。来了两年后由疑忌转为欢喜,喜的是汉部气象有吾懦先进之风。古语云:失之中华,存之四夷——以今日之时势论,则失中华者大宋也,存中华者汉部也。故我所以劝四将军者,均是令四将军与汉部、与华夏小大同利、私公两便之策,非徒欲教四将军与七将军争权。昨日我如此,今日我如此,明日我亦如此。我不出山时,与四将军是合则来塘沽、岱舆,不合则归江南、岭外。若我出仕,则是仕于汉部,非仕于四将军,此节不可不明。老朽言己至此,四将军,你还坚持要老朽出仕么?” 欧阳适沉吟半晌,终于道:“陈老既然能为华夏而仕我汉部,难道我欧阳适就不能为汉部而请陈老出山么?” 欧阳适的这位谋主闻言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四将军,你就是得有这等器量与谈吐,才能令懦者折服,才能与七将军在中枢一较高低啊!” 欧阳适的谋主所料不错,正月初二陈正汇代表杨应麒会见了塘沽各界人士,初三代表中枢和完颜虎慰问了驻防兵将,初四初五出巡塘沽各地,初六又来见欧阳适,先盛赞欧阳适才略雄大,把塘沽经营到如此气象。又道:“如今塘沽地位日益重要,事务日繁。前日沈璋也跟我说他最近办事颇感吃力。中枢方面也觉得有专设一个守臣的必要。昨日七将军来信,要我和四将军商量一下这件事情。” 欧阳适眼中神光闪烁,问道:“应麒想派谁来?” 陈正汇道:“卢克忠如何?” 卢克忠是津门所在的复州刺史,这些年随着汉部的壮大,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如今是以转运副使的身份兼汉部首府津门的守令,首府守臣地位与其它州县的守臣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欧阳适听见不禁有些吃惊,说道:“把他派到塘沽来,那不是降他的职么?” 陈正汇道:“塘沽是要地,卢克忠不会不知。若决定由他来守塘沽,其用意不是贬斥,而是栽培,他只会欣然,不会有怨言的。再说他在津门呆了快十年了,也需要调动调动了。 欧阳适沉吟道:“卢克忠这十年来把津门庶政料理得甚好,只是他毕竟不明白塘沽的形势。” 陈正汇颉首道:“四将军说的也是,不过要找个资历、能耐都够,又熟悉塘沽情况的人,那可不容易啊!”他想了许久,嗯了一声道:“四将军,正汇毛遂自荐,四将军以为如何!” 欧阳适深深看了他两眼,忽然笑道:“你若是来,那我高兴得紧。可是你如今是应麒的左膀右臂,把你抢过来,应麒非恨死我不可。” 陈正汇微笑道:“在中枢、在地方,在七将军处、在四将军处,都是为了汉部,都是一样办事。正汇心中没有芥蒂,想来七将军也不会有意见的。” 欧阳适却仍然摇头道:“不妥不妥。如今大哥不在,应麒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人辅佐。他少不了你,这点我是知道的。” 陈正汇道:“这可难了。嗯,不如等辽南形势略定,便请七将军把中枢移到这边来,那便两全其美,四将军以为如何?” 欧阳适吓了一跳,说道:“这如何使得!辽南是我汉部根本所在!如何能轻易挪动?中枢一动,只怕辽口、东津、半岛北部的部民都要怀疑我们准备放弃辽南,那时人心慌乱,恐怕难以收拾。” 陈正汇道:“左右并无更好的主意,不如便请四将军从权,准我来塘沽辅助政务。” 欧阳适沉吟道:“塘沽确实需要一个主政的人,不过这事并非十万火急,人选待我与应麒商量过后再定。” 陈正汇问道:“四将军如此说,莫非心中另有人选?” “不错。”欧阳适道:“是一位隐居于塘沽的贤人。他本来不愿出仕,近来在我劝说之下己改变主意。待我和应麒商量一下,若他没意见便请他出山。” “隐居的贤人?”陈正汇道:“四将军,我汉部万事草创,拔能人于草泽之中是常有的事。但现在我们的基业毕竟大了,忽然推一个隐士出来掌控这么重要的地方,只怕下僚不服一再说,这人熟悉我汉部的政制么?熟悉塘沽的情况么?知晓天下的大势么?” 欧阳适笑道:“这位贤人原本就是大宋重臣,并非未经历练的白丁!请他来主持塘沽,我还怕委屈了他呢。我与他相识己久,有事常常向他请教商量,所以他对我们汉部的政治也不陌生。塘沽中层吏员多有他的门生,以他身份,料来便是沈璋之流知道了也不敢不服。至于对天下大局,他的见识只有在我之上!” 陈正汇奇道:“塘沽还有这等人物?嗯,大宋重臣我多有耳闻,却不知这位重臣却是哪位?” 欧阳适哈哈道:“这个人却还是你的父执。当初还是你领了他来,我才认识。” 陈正汇惊疑更甚,忙问是谁,陈正汇微笑不答,只命童子去请陈老先生过来。陈正汇听说“陈老先生”更感奇怪,问道:“哪位陈老先生?” 欧阳适微笑不语,不久微闻门外一个沉稳的脚步声,陈正汇因欧阳适说来人是他父执,连忙起立,童子掀起帘幕,走进一个步履凝重、须发稀疏的老者来。陈正汇见到这人大惊,下拜道:“原来是老尚书!正汇不知老尚书在此,竞未来拜问,大罪,大罪。” 那老者却是陈了翁的故人,大宋的前户部尚书陈显,当初杨应麒南巡大流求时候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之后他应杨应麒之请留在大流求讲理财、政务之实学达半年有余,半年时间说长不长,但那时刚好是汉部急着需要对文官进行培训的时候,陈显在那个时候进入,不经意间便打下了一个极为广泛深厚的人脉。 要知道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固然与老师的学识、教学手段有关,但在官场上老师的身份地位有时候却更加重要。青年懦生在管宁学舍、蓬莱学舍、桃源学舍等学习,对那些普通的教师最多也只是心怀敬意而己,但对于杨应麒、陈显等人,哪怕只是旁听过他们一次讲论,在外也往往自称是杨应麒、陈显的门生,而学生之间也经常因这等联系而互相指为同门此理无它,以杨、陈两人位高名重罢了。 眼下汉部文官有两大“产地”,一个是津门的管宁学舍,这个不用多言。另一个就是岱舆的桃源学舍。桃源学舍和管宁学舍不同,从这里出身的高材生大多不是在桃源学舍从无到有学起的懦生,而是原本就有根底的江南、福建学子,特别是欧阳适在陈正汇促请下大开门户延引的第一批青年懦生,这些人大多到了桃源学舍以后可以说只是经过一段为时不长的“培训”便走马上任。而陈显的出现恰好就在那段时间,所以后来陈正汇带到津门、欧阳适带到塘沽以及留在岱舆、远赴麻逸的青年文官大多曾在他门下行过师礼,这批南方士子经过这些年的奋斗逐渐己成为汉部文官系统的主力之一,则陈显的地位不言而喻。 陈正汇忽然见到陈显心中也是惊疑不己,口中问道:“老尚书,听说你在岱舆讲了半年学后便回去了,正汇等时常想念,不意老尚书竟然在此!” 陈显微笑道:“我本来己回浙东,只是后来收到你父亲的信,才有再次出海之念。” 陈正汇心中一凛,想起父亲那几封信里确有一封是寄给陈显的,只是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当下垂泪道:“先父信中,可曾提到我这个不肖子么?” 陈显叹道:“了翁亡故之年虽算不得早天,不过以他有为之身当此乱世,如此故去未免令人扼腕!他信中也曾提到你,对你颇怀厚望,只是有些担心你孤身在外,事务繁忙、功名扰心而忘了我懦三省之修。” 陈正汇惶恐道:“先父遗训,无时敢忘!” 陈显微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陈正汇和陈显叙过旧后,转向欧阳适道:“四将军刚才提到塘沽守臣,莫非是要推荐老尚书么?” 欧阳适问道:“你觉得合适么?” 陈正汇道:“由老尚书镇守塘沽,那是大材小用了。”欧阳适一笑道:“我也知道是大材小用?不过这事也还不急?就等我去津门和应麒商量过再说吧。” 三人言语未到关键处,便听急报传来:金国东路军渡河了! 陈显与陈正汇闻言都是脸色一变,欧阳适却冷笑道:“渡河了?宗望的动作倒也真快! 听欧阳适这么说话,陈正汇叹了一口气,陈显则眉头微微一皱,低头不语. 第二零零章 兵临 第二零二章 自辱 第二零三章 巨变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北国之变 第二零四章 思良将 第二零五章 挖墙角(上) 种师道来了以后,大宋上下态度均转强硬。宗望派使者王衲来见赵桓,王衲前两次来无不当廷叫嚣,这次望见种师道在旁,心中敬畏,言语间也小心起来。赵桓见状大感快意,畏惧之心渐去,自得之情渐生。 经过一日部署,种师道己接掌了汴粱城内城外大部分防务。先前李纲主防,为求万全下令诸门尽闭,以致京城内外交通断绝,城外的柴薪蔬菜无法入内,百姓日用颇多不足。种师道认为这等举措太过保守,主军之后命开西门南门以遁商旅。金兵闻讯遣游骑来袭,被种师道部署在城外的偏将军所败,斩杀八人。 宗望大怒,派使者入城责问道:“既然议和,贵朝何敢妄杀我军!” 种师道淡淡道:“既然议和,贵国兵马便当自我约束,为何却游骑四出,扰我国人?”因在汴粱城与金军营寨之间竖立界旗作为战界。自此金军不敢轻易逾界挑衅,战争的主导权也慢慢向大宋方面转移。 在汴粱战局产生变化的同时,汉部内部对这场战争的舆论也在发生微妙的转变。曹广弼在离开津门之前曾与几个军中骁将围炉夜话,请求他们在自己西行之后帮杨应麒稳住局面。汉部主力军事系统的政治教育里,“军人不议政治”的教条贯彻得较好,加上汉部中枢也没亏待军人,所以在汴粱战局上军方基本保持着克制的沉默。 但军人如此,知识分子却大为不然!李阶自担任法官以后对政事便三缄其口,陈正汇完全是帮着杨应麒办事,但他们这两派人不说话,还有第三派人要说话,那就是各个学舍的书生! 在商人们趁着乱世闷声赚大钱的同时,管宁、蓬莱两所学舍的一些对中原感情甚深的学子,不但在舆论上大发同情大宋的言论,甚至有不少青年以曹广弼为榜样,准备入京赴难。这时李阶的弟弟李郁己经进入中枢行走,分管教育,听到消息吓了一跳,赶紧来寻杨应麒想办法。杨应麒听说后竞不阻止,反加鼓励,不但补贴他们路费,而且吩咐沿途和汉部有关的势力加以照料。 李郁不悦道:“二将军虽然也是孤身入汴,但他毕竟是武人,缓急之时或者能起到作用!可这些学子都是读书人啊!贸贸然跑去不是送死么?” 杨应麒道:“正因是读书人,所以才要加以历练!我懦先进弟子无不文武双全!这个乱世,正是他们最好的炼炉!” 李郁毫不退让,抗辩道:“炼炉,炼炉,我看不是炼炉,而是砧板!七将军你把他们放在上面,是要让金人来宰杀么?” 杨应麒沉吟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但说到任金人宰杀可就有些过了。只要我们安排妥当,他们未必就有性命之忧。再说难得这些年轻人如此热情,我们不好去扑他们的火。” 李郁大声道:“七将军,你我也是年轻人,但我们都明白,这把火不是什么好火!其实冒不冒险倒也在其次,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们去了根本就没用!” “怎么没用!”杨应麒道:“这事无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我们汉部,都会有用的!? 李郁心中一动,问道:“七将军,你要安排他们做什么吗?” “没有。”杨应麒道:“我只是要让他们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险恶,然后他们才会知道汉部的好处,才会知道我们坚持得如此艰辛,为的到底是什么!” 这件事情最终在杨应麒的坚持下敲定了,李郁不服,只是杨应麒敲定的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也扭不过来。但他认为自己是主管官员,学生若出了事情自己难辞其咎,因此请杨应麒许他亲自处理此事,又推荐了一个同学来替代自己在中枢的职务。 杨应麒道:“你要去大宋?令兄准么?” 李郁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必为之事,家兄料来也必赞成,就算他不赞成也拦不住我!” 杨应麒沉吟半晌,方才答应。 管宁学舍和蓬莱学舍的学生听到消息无不振奋,本来倡议这件事的两校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这时得津门政府的默许,光是管宁学舍便有上百人要求前往,有司将其中在专才上己有甚深成就的学生、对火器研发等紧要技术有特别心得的学生以及能文不能武的学生刷下,只许五十人渡海自此事以后,管宁学舍的高材生均以不习武艺为耻。到了蓬莱学舍,又有百余人加入。 登州方面早己接到消息,王师中对这件事情也极不赞成,但最后还是屈从于杨应麒的决定,将这些学生编入厢军队伍中,开赴京师勤王。 这些学生在学校时满怀激情,但激情是激情,现实是现实,渡过胶水,汉部明处的保护网一旦消失,天地间的丑恶与艰险便扑面而来,走到半路水土不服者有之,呼天抢地者有之,借故逃回者有之。但他们毕竟是年轻人,大多数人拉不下面皮,只好咬紧牙关硬撑过去。 他们到达汴粱时恰好四方勤王之师己集,金军气焰大见收敛,所以这些学子竞得以顺利入城。曹广弼见他们来到颇为讶异,问李郁道:“应麒打算干什么!让他们来送死么!” 李郁苦笑道:“这件事我也极力反对,奈何七将军一意孤行,我说不动他啊!” 曹广弼无奈,只好在告知了李纲、种师道以后将这一百多人编入助防的队伍当中,与汴粱学生们为伍。 汉部治下的学生来赴大宋之难,这事没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大粱城!由于先前有曹广弼的行动打了底,汴粱的民众都己对汉部产生了好感和信任,林翼趁机暗中搅火,把舆论的高潮一波又一波地推动起来,到后来连皇帝都惊动了,不但颁下赏赐,还接见了几个学生代表以示安抚。 这一百多个学生其实没什么战斗力,虽然文化水平不错,但在眼前的局面之下也未必有人能贡献什么奇谋妙计可以说他们的来到对大宋的守战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但是在舆论上产生的效果却难以低估一 对汴粱朝廷来讲,海外学子来京助战乃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这不但体现了天子德被四海,仁感天下,甚至可以视为某种祥瑞。 对汴粱军民来讲,汉部学生的到来进一步表明了大宋与汉部关系的密切,让他们感到争取汉部为援的希望又大了两分。只有种师道和李纲这等明白人才清楚地知道:至今为止汉部的所有动作没有一项是官方行动!如果说曹广弼的到来对大宋来说还有提供谍报、参谋的用处,那这些学生的到来就完全是一种象征意义了。不过他们对此也不反感,因为这或多或少能够振作大宋军民的士气。 但是,在这一切表象的掩盖下还有另外一件在眼下显得并不紧要却影响深远的事情在发生:汉部的学生一旦公开来汴,汴粱的学生势必要与他们接触。由于双方大都是年轻冲动的学子,在面对金兵这个共同的强敌时真是有说不完的言语!管宁学舍的学生兴冲冲地询问先前战局的具体情况,大宋的太学生也向他们打听东北的政治格局以及汉部的情况。一开始双方只是就事论事,但慢慢地就产生了摩擦和碰撞,部分顽固的学生敏感地发现这些汉部来的学生简直无君无父!但也有部分太学生渐渐被那些新颖而有冲击力的观念所吸引,甚至产生了向往之心。 赵佶荼毒天下这时己有二十余年,当此国难之际,民心之所以没有崩溃一来是因为面临着一个极为可怕的外敌,二来也因为他们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但现在,汉部的出现却似乎隐隐展现了另外一条既能保家国、又能不左衽的道路。在往后的日子里,当赵桓一家把天下事弄得越不可收拾,这种去宋趋汉的思想就越是明显,而且日渐强烈。 不过,对于这件大事甚至连李纲、种师道这等人物一时间也都没有留意到,因为这个时候他们的心思都贯注在宋、金两军的胜败上面,而未能及时地发现杨应麒正对大宋皇室的墙根举起了铲子! 第二零五章 挖墙角(下) 第二零六章 学生潮(上) 种师道到达京师后的经营曾使宋军金军对峙的优势稍稍向宋军方面倾斜,但姚平仲劫营失败一事却彻底扭转了整个局面。大宋不但失去了取胜之机,而且在和议期间贸然发动夜袭而败,在谈判桌上就连道义优势也失去了。其实宋军也还没有一败涂地,如果赵桓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大事未必不可为。 可是赵桓不愧是赵桓,汉奸天子做得极为彻底!如果他真还有一点男人气概,国事何至于如此?而李邦彦等宰相也不愧是赵佶一手提拔起来的精英,一闻兵败马上吓得屁滚尿流。 大殿深处,瑟瑟簌簌的李邦彦颤声对赵桓道:“陛下,现在城外的兵马都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朕怎么知道?”赵桓哀丧着脸叫道:“卿家有什么妙计么?” 李邦彦道:“这些都是李纲和种师道不识时务,若不是他胡乱说什么要战,事情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大金二太子怪罪” 赵桓听到二太子两字一阵哆嗦,说道:“是啊!要是二太子怪罪,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邦彦道:“事到如今只好罢李纲以息二太子之怒了。” 赵桓道:“罢免他?不太好吧?恐怕要惹非议。” 李邦彦道:“不罢免他,二太子来问责时谁去认这个罪?” 赵桓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都是李纲这个该死的老顽固一只是言官非议时可该怎么办?” 李邦彦道:“几个言官,有什么力量!任他们说去!得罪了二太子那边那可就是兵戎相见的大事了。” 赵桓醒悟过来,心想摆平国内的读书人总容易过摆平胡马外患,连道:“不错!不错!”遂罢免李纲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之职,以蔡懋代任,又废行营使司,只以守御使总兵事,第二日又罢种师道这等安排实际上就是要牺牲李纲、种师道来讨好宗望。 宗望果然派使者来责宋廷失信,因见李纲、种师道己罢,金使心中大喜,不退反进,又要求赵桓把曹广弼也一并交出!大宋承战败之余,不敢回绝,好声好气把金使送了回去。 朝廷示弱屈服的消息一传出,满城哗然,学生们互相串连通问,他们还不敢矛头直指皇帝,都说宰相卖国。学生领袖陈东率太学生数百人伏宣德门下,上书道:“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赵野、王孝迪、蔡懋、李悦之徒,庸缪不才,忌嫉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陛下拔纲为执政,中外相庆;而邦彦等疾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缘沮败,归罪于纲。夫一胜一负,兵家常势,岂可连以此倾动任事之臣!且邦彦等必欲割地,曾不思河北实朝廷根本,无三关、四镇,是弃河北也。弃河北,朝廷能复都大粱乎!又不知割地之后,邦彦等能保金人不复改盟否也?窃思敌兵南向,大粱不可都,必将迁而之金陵,则自江以北,非朝廷有。况金陵正虑童贯、蔡攸、珠勖等往生变乱,虽欲迁而都之,又不可得,陛下将于何地奠宗社邪?邦彦等不为国家长久计,又欲沮纲成谋以快私愤。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敌擒矣。罢纲非特堕邦彦等计中,又堕敌计中也。乞复用纲而斥邦彦等,且以阃外付种师道。宗社存亡,在此一举。” 书入宫中而不报,而满城军民闻讯前来,不期而至者数以万计,将宫门堵了个水泄不遁。直到退朝之时,诸宰相大臣出宫,学生中有人认出宰相服饰,高声叫道:“李邦彦那奸贼在那里!” 学生闻言都拥了上去,修养好些的就指着宰相的鼻子历数其罪行,水平差一点的就直接吐口水暴粗口,说到激动处几个军人掳起袖子就要揍他!李邦彦原本在护卫的围护下己吓得够呛,这时见市民们要动手,哪里还敢留在那里,赶紧扭转屁股方向逃回宫去见皇帝叫救命。 当此形势,赵桓也不敢太过得罪国人,忙派了太监来传旨,表示愿意应承,但如今群众哪里肯轻易信?定要皇帝先复李纲、种师道之职方罢。此时市民越聚越多,把宫外驰道、街巷都塞满了,呼声惊天动地,学生们轮流擂登闻鼓,到后来竞把登闻鼓给擂破了。 开封府府尹王时雍闻讯赶来,对众学生道:“你们这般举动,是要威胁天子么?” 学生中有思维便捷者闻言答道:“以忠义胁天子,也远胜于你们这些贪官以奸佞胁天子!” 众学生群呼:“不错!”怒气冲冲,就要殴打王时雍,吓得王时雍落荒而逃。 当皇宫门外喧嚷异常之时,孔壁书社外面也是热闹异常,原来有不少在曹广弼手下听令助防过的学生听说朝廷要把曹广弼给卖了,竞都自发组织起来堵在孔壁书社门前,要阻止朝廷派来捉拿曹广弼的官吏。其实赵桓这时正为宫门外的学潮烦着呢,哪里还有闲暇来抓曹广弼?但孔壁书社门前的学生、市民仍然不肯散去,定要等到皇帝答应不交出曹广弼的诏书才放心。 邓肃甚是感动,就要拿酒食出去犒劳,曹广弼拉住他道:“不能出去!这件事情咱们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邓肃道:“人家可是为了救我们而来的!” 曹广弼道:“我们身处嫌疑之地,现在若出去,是说这些学生的不是,还是说宋廷的不是?若是说学生们的不是,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若是说宋廷的不是,恐怕会惹上鼓捣为乱的嫌疑,到时候不但李邦彦等宰执,就是都城里的中间派都要怀疑这件事情是我们主使!” 他说到一半邓肃便领会过来,说道:“是我莽撞了。” 曹广弼道:“汴粱人心可用,只是朝廷无能,不能组织疏导,这样下去恐怕会变成暴乱!” 曹广弼没有低估这起学生潮的威力,却低估了它的进度!宫门之外的学潮己接近暴乱的边缘了!赵桓害怕事情越闹越大,在大臣的促请下勉强答应,遣耿南仲出宫宣布己得旨宣李纲入宫。此时众怒己暴,但宫门内的官员太监包括皇帝在内都还在拖拉,闹了半天也没见人去宣李纲,众人连呼宰相失诺,准备去宣李纲的内侍朱拱这才拖拖拉拉走了出来,众人怒其迟到,一拥而上将朱拱剁成肉酱,又趁势杀太监数十人。陈东等人力劝大家要理性克制,但众怒易发难收,喧闹中如何可能让人群克制? 赵桓听说宫门之外起变,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不仅胡人会用暴力,天子脚下这群平时看来温顺的国人也会啊!若是被他们冲入宫门,那还得了?想到这里他再不敢耽搁,尖声叫道:“快!快传李纲!还有!传种师道!传种师道!命他赶紧领兵弹压!护驾!护驾!” 第二零六章 学生潮(下) 种师道被罢免以后,原本就满是皱纹的眉心抟得更紧了。听说宫门外学生为自己请命,他没有感到自豪或者感激,反而感到惶恐、无奈。从职位上来讲他是一员老将,但从出身上来说他又是一个老懦。他认为学生就该呆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现在闹得学生上街去请命甚至暴动,己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能说是国家的不幸! “叔叔,”种洌道:“林翼来了。” “嗯,让他进来。” 林翼进门磕头后,种师道命坐,林翼道:“少保面前,林翼还是站着说话觉得舒坦些。” 种师道便不勉强他,说道:“彦崧在河北的情况我以前问过你了,我今天让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情况。” 林翼大感惶恐道:“林翼位卑人微,何敢劳烦少保过问。” 种师道嘴角裂了裂,似乎是在微笑,道:“你是福建人?” 林翼道:“是。” 种师道道:“自有吕惠卿以后,我对于福建子便不喜欢。今日看你,恐怕也有些三心二意。” 林翼慌忙跪下道:“少保明察!林翼若做过半件不利于种少将军之事,愿上天降罪,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种师道看了侄子种洌一眼,示意种洌出去,这才道:“你是杨应麒的人,对吧?” 林翼心头大骇,在种师道的压力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种师道叹道:“忠武军的来历,我素来有疑。我那孙儿彦崧虽有些许才能,但能在这等时局中游刃于河北,若说背后没有汉部的支持,我无论如何不信!” 林翼心中震骇,仍不敢胡乱开口。 种师道咳嗽了两声,却不追问,忽然改口问道:“我大孙子彦崇的事情,你有得到过什么讯息?” 林翼道:“没有。” 种师道颉首道:“我时日不多了,若你有机会见到杨应麒,请他帮忙照顾彦崇,我总觉得这个小子还在。” 林翼磕头道:“七将军对少保素来景仰,少保便是没有这句嘱咐,七将军也必尽力照拂。” 种师道微笑道:“你终于还是承认了。” 林翼道:“我人在汉部,但汉部亦是华夏。我虽领七将军命令,但没有干过一件不利于种家、不利于种少将军的事情,因为七将军对种少将军向来十分回护!” 种师道叹道:“没有不利于种家,未必没有不利于大宋!” 林翼道:“少保,我汉部至今,可曾对不起大宋?” 种师道嘿了一声道:“有没有你们自己清楚!”顿了顿道:“现在我己没有能力处理汉部的事情,不过……罢了,不说也罢。”他也知道,一些事情如果捅破,对时局并无帮助。 林翼顿首道:“少保明鉴!” 种师道忽又问起了曹广弼:“曹二先生此来,家小可都还留在汉部吧?” 林翼道:“二将军并无家小。” 种师道奇道:“他也有三十了吧?就算没有高堂在上,也应该有妻有儿才对。” 林翼道:“二将军到现在还没成亲。” 种师道又是一奇,问道:“这是为何?” 林翼道:“不知道,我不敢问。” 种师道沉吟未决,外头种洌敲门道:“叔叔,朝廷来宣旨了。” 种师道微微一惊,对林翼道:“起来吧,今日之事,便当我没问过。” 林翼道:“是。”起身扶了种师道出门接旨。内侍宣读秘旨,种师道也不让种洌、林翼回避,听说宫门生变,种师道己是大吃一惊,再听说皇帝命自己去镇压,连种洌、林翼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那内侍宣完旨意后就走了,种洌道:“叔叔!这事……可该如何是好?” 林翼道:“林翼虽然人微言轻,但在这件事上也要放肆一句:少保,学生们虽有不是,但镇压一事万不可行!” 种师道道:“放心吧,事情还没到那份上。我这边入宫,等见过了皇上再说。” 种洌道:“那带多少兵马去?” 种师道斥道:“去皇宫带兵马干什么?再说,我己经罢职,怎么调兵?” 种洌道:“入宫无妨,但宫外可都是暴民!听说他们连中使内侍都杀了!李邦彦白时中他们都吓得不敢出头了!叔叔虽然罢职,但您一句话放出来,未必调不动兵马。” 种师道斥道:“胡闹!既然罢职,怎么还能去调兵?你要造反么?”又叹道:“再说,我又不是中使、内侍,更不是李邦彦、白时中。宫门外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等他们把我也杀了,再叫他们做暴民吧。” 只命种洌带一车数马前往,又命林翼不得擅离左右。走到路上消息传来:李纲己奉命入宫,赵桓复李纲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李纲持旨宣谕,宫外学生、市民正在逐渐散去,但仍有部分人要求见种师道。 种师道松了一口气道:“国人尚有良知。”因命马车加速,种师道既老且病,一路颠簸极为难受,却仍苦苦支撑。越是接近皇宫,传来的轰叫声就越大,车夫颇为迟疑,种师道在车内咳嗽着喝道:“磨蹭什么!走!” 车马渐渐行近宫门,有学生望见叫道:“那莫非是种少保的马车?”只这一声便惹得千百人涌了过来,种洌颇为胆怯,种师道在车内问:“怎么了?” 种洌道:“他们……他们……” 这时人群己近,林翼高声道:“少保!学生们迎你来了!” 这一声高呼十分及时,有几个走在最前面的学生听见了便停住脚步叫道:“是种少保的马车,大家不得无礼!” 又有人道:“种少保是抱病上阵,大家不可惊扰了!” 涌过来的人群便缓和多了,来到马车前一丈外站定,环成一圈。几个学生代表上前求见,种洌尚在犹豫,林翼道:“种少保受不得风,你们派两个识得种少保的上来见礼吧。” 便有两个学生上前道:“我们认得少保。” 林翼拉开车帘,那两个学生见果然是种师道,顿首而退,对围观者道:“没错一是种少保!朝廷终于重新起用种少保了!” 众学生听了无不欢呼,李纲等官员趁势劝诫,这才劝得众人渐渐散去。 这次差点闹成国人暴动的学潮风波过后,金、宋双方的局面才重新走上和谈的轨道。赵桓虽然被迫重新起用李纲、种师道,但对这两人盯得极紧,并没有改变对金军屈膝的意思。而宗望那边由于牟驼冈粮草渐尽,又见汴粱城外勤王之师陆续而来,汴粱城内民气高昂,便也适可而止。双方于是在金军占尽便宜的基础上各退一步,宗望送回作为人质的赵构、张邦昌,又派使者来告辞。赵桓听说宗望终于决定退兵,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派宇文虚中拿了之前被李纲扣留的割三镇诏书前往金营卖国。 秦桧其时属于使团官员之一,闻讯上表奏道:“此去金营,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请许臣勿行。”朝廷不许,秦桧连上三表,这才获允。士林上下,闻此奏都赞秦桧忠君爱国。 种师道又道:“金人粮草己尽,臣请待其半渡而击之。” 赵桓道:“卿要让朕做失信之君么?” 种师道道:“城下毁盟,小信也;破敌以安江山万姓,大义也!” 赵桓好容易盼得宗望退兵己是谢天谢地,心中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家伙咒了半死,无论如何只是不许。 种师道叹道:“如此处置,他日必为中国之患!” 然而他叹息之声尚未消散,赵桓在宫中摆下的庆功宴便己升席。席位之上,自然没有李纲和种师道的位置。这一将一相,包括那些敢围堵宫门的学生在内,都是宴上诸公准备事后清算的对象。 宫门外汴粱萧条未减,而宫门内己是一片歌舞升平。 第二零七章 萧字旗(上) 第二零七章 萧字旗(下) 欧阳适见杨应麒着急,笑道:“别担心别担心,忠武军是自己人这事老六知道。当时宗翰派人去接掌他占领的城池,他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就交了出来,领兵向东进入太行山,在那里兜了半个多月,就总是和忠武军差个半日路程。后来宗望的东路军局面见佳,老六就想领兵突破太行山去和宗望会师。” 杨应麒道:“这么说来宗翰派六哥攻打忠武军是很久之前的消息了,可笑彦崧竟然瞒在鼓里——他多半以为追赶着他的只是一支金人军队,而不知道是六哥。嗯,六哥要随宗望南下,这一招可也险得很,不过宗翰不会答应的。六哥如果进了河北宗翰可就控制不住他了。再说,按你刚才的说法,那时六哥手上怕不有万把人马了吧?这样一支人马跟在宗望后面,万一在关键时刻临阵倒戈,说不定有可能会把大哥给劫出来,那时他们女真人便大糟特糟了。” 宗望宗翰能用“从金伐宋”逼得折彦冲、杨应麒、曹广弼等人自乱阵脚,但这招对萧铁奴却完全无用。萧铁奴此时行事,半点不受汉部中枢道德立场的制约,杀人放火征粮拉丁的事情干起来眉毛也不皱一下。 欧阳适道:“你说的没错,宗翰一收到老六的建议马上把他调了回去,这回却是让他防备西夏去了。” 杨应麒道:“防备西夏?现在宗翰和西夏又没仗打……嗯,这么说来宗翰是打算暂时把六哥闲置起来了。四哥,宗翰派六哥去防西夏,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有,你和六哥是怎么联系上的?” 欧阳适道:“宗翰派老六去防备西夏应该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我之前一直有寻人往金军中打探他的消息,但直到最近他才得到一个确切的回音。只是关于老大的事情,他还是只字不提。” 杨应麒心道:“那是六哥会做人!”又道:“宗翰为人外粗内细,现在他要打大宋,打河东,还得用到汉人、契丹人的力量,所以暂时都还有优容耶律余睹和六哥,但六哥有兵有马,却没有兵粮供应,更没有地盘,长久来说总要被宗翰制住。” 欧阳适问:“你可有办法帮他解决这件事情?” 杨应麒沉吟道:“自宗望南下以后,我们连忠武军也被隔绝了,还怎么可能接济远在大同以西的六哥?再说萧字旗现在是叛军,我们接济他名不正言不顺,若说秘密接济……那却是开玩笑了,供应一支将近万人的军队,如何能够秘密进行?这事只能靠六哥自己了。” 欧阳适颇为失望,说道:“那就只能让六奴儿听天由命了?” 杨应麒道:“我再想想办法吧,也许能帮上一点忙,不过把握不大。” 欧阳适走后,杨应麒心道:“六哥忽然传来这样的消息,是无意,还是有心?若是有心,那就是透过四哥来向我求援来了。他何等高傲的人,若是逼得来向我求援,那此刻他的处境多半有些不妙!可如今宗望、挞懒虽说是结好四哥,但只要四哥一露出援救六哥的动作,他们两人一定会不顾一切将之切断,而且还会加紧对六哥的逼迫……这可如何是好?不管不行,若要管,便只能迂回来干。如何迂回?向南是大宋,走不通,向北的话,却如何瞒过宗望、宗翰的耳目?等等!现在把六哥时刻记在心上的主要是宗望和宗翰,吴乞买未必很在意这件事,能不能从这一路有所突破呢?” 思忖良久,才命人传来阿依木思问道:“我们汉部畏兀儿,走漠北的商人多不多?” 阿依木思近来已经成为汉部畏兀儿商会的会长,这是个半官方的职务,但所有想和汉部做生意的畏兀儿人都要来拍他马屁,所以阿依木思干得十分惬意,因为乐之,所以更为尽力。这时听杨应麒问起,说道:“有啊!我们的人有时候也越过大鲜卑山去做生意。不过草原上生意不好做,那些蒙古人、乌古人喜欢强抢,不喜欢买卖。除非汉部能出兵护送我们去做生意,那样才有赚头——我们都盼望着那一天呢。” 杨应麒道:“我们汉部现在需要好马。天下好马,多出于漠北、西域、陇右。东北这边马匹虽也不少,但良马不多。我希望你们能踩出一条商道来,多买些良马回来。这件事情你有没有办法?” 阿依木思问:“我们汉部现在马匹还不够多么?” 杨应麒道:“马匹是够多,但我说的,是良马。” 阿依木思道:“良马,我们汉部的良马也有不少啊。” 杨应麒道:“我要的,是千里马!” 阿依木思道:“千里马?万里挑一的千里马?” 杨应麒道:“是!” 阿依木思叹道:“七将军,军务上的事情,我本来不敢多嘴,但现在却要说上一两句。我虽是一个商人,但走南闯北也知道战场上用马,不但要强,还要多!成千上万的良马,那是哪个国家都要的。至于千里马,虽然也不是说没用,但数量总不可能多,拿来做宝货可以,但多个几匹,甚至十几匹千里马,对于国力未必有帮助。” 杨应麒道:“这我不管,总之我就是要!一年之内,我要汉部几位将军每人都能配备一匹赤兔、乌骓那样的千里马!” 阿依木思皱眉道:“七将军,这……好吧,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一定要!”杨应麒道:“我可以动用公帑,但事情你要替我办好。” 阿依木思点头道:“天下间最好的马,需从大食诸国引进。我们畏兀儿商人走遍西域诸国,便要远去大食也不难,只是路途遥远,而且国家阻隔,没几年功夫怕得不到回音。但甘陇、漠北的千里马应该也有一些,或许我们可以从那边下手。我这便命人携千金前往西夏、漠北,尽量寻求七将军要的千里马。” “千金?”杨应麒道:“你是说要金银?” “是啊。”阿依木思道:“现在我们的纸币还行不到西夏去,到了漠北更是比草都不如,所以得带金银去。” “那不行。”杨应麒道:“我们境内的金银都还不够用呢,怎么能出去!” “这样的话,那可难了。”阿依木思道:“不用金银,却拿什么去买啊?像琉璃珠这样的宝货,漠北的豪酋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的啊……嗯,漠北人需要武器,如果七将军肯……” “不行!”杨应麒断然道:“寸铁不入漠北,违者除籍、斩手、抄家,这一条是铁一般的政令,谁也违不得!” “这……”阿依木思道:“这可难了……” 杨应麒道:“比如粮食怎么样?我们汉部这两年别的没有,就是粮食最多,多得快烂掉了。” “粮食?”阿依木思道:“粮食的话,漠北的人倒也认。但千里马价值千金,那得用多少粮食啊!” 杨应麒道:“临潢府有不少汉民自己修的仓库,存粮甚多。你就派人拿钱去那里买粮,然后运入漠北跟他们换马。” 阿依木思笑道:“七将军,这样的……”按了按自己的嘴,才算把“馊主意”三字忍住道:“这样的好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好吧,我试试。”又说:“只是西夏和畏兀儿那边可怎么去买?也用粮么?嘿嘿,从临潢府到西夏几千里的路程,到畏兀儿上万里路,我怕粮草运不到那里去。” 杨应麒道:“你可以先用粮草换成牛羊和普通马匹,再赶牛羊马匹去换千里马。” 阿依木思笑道:“那可得多少牛羊啊!” 杨应麒道:“那我不管,反正我们汉部现在最多的就是这些东西,用多余的东西换我们需要的东西,有什么不妥!” 阿依木思又道:“漠北这一路也就算了,我们可以先派人去谈好价钱,再让他们到边境上来交易。可西夏那边就难了,沿途要经过挞懒王爷的辖区和国相的辖区,且不说到不到得了西夏,就是到了,只怕沿途也要损失很多牛羊呢。”说来说去,还是要劝杨应麒用更聪明的办法。在他看来,用大宗的货物跋涉上千里前去交易,那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事情,实在搞不懂七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应麒却道:“我说牛羊啊,粮草啊,只是举个例子,总之是找一些漠北、西夏人喜欢的东西卖——这个还要我来教你么?比如西夏这一路啊,你可以先用砂糖、琉璃、粮食等去和宗望换财物——宗望他们刚从汴梁大劫到很多好东西呢,然后拿这些财物去打点好宗翰那边的关系,就这样把生意做过去。自金、夏接壤以来,两国边境一直不安,所以从东京道到西夏的商道便废了。若你能重新把这条商道弄活起来,将来有的你们赚的。” 阿依木思道:“这也是个理。”心中却想:“你让我们商人串熟了道路,是不是为将来的用兵做准备呢?”但这种话他只敢猜测,却不敢出口,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杨应麒定要开辟漠北商道和续上西夏商道,内中必有所图罢了。 第二零八章 陈家货(上) 宗望一路军马这次汴梁之行敲诈了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但这些金银财宝并不能在金国境内生根。 会宁才萌芽的手工业早被汉部商人瓦解,燕云境内的手工业原来也算过得去,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汉部更为优质的手工产品伴随着政治势力进入后,燕云境内原有的手工业就像会宁一样出现了萎缩。不过燕云的根基毕竟比较厚实,工匠商人们在反应过来以后勤加改进,终于守住了一部分本地人的市场,但汉部的商品已牢牢占据“上等货”的第一印象,金国上下上至宗望、宗翰,下至普通士兵,只要是手头有余裕的都以汉部的商品为首选。至于砂糖、香料、陶瓷、丝绸等物,燕云手工业者更是连与汉部商人竞争的条件都没有。 金国东路军班师以后,燕京一带掀起了一阵消费热潮,满载而归的兵将们一边抛售他们这次南下抢来的字画古董,一边从汉部商人手里大肆购买各种生活用品和奢侈品。 杨应麒知道情况后对林翎说:“宗望发动了这么大一场战争,搜刮到的金银不可谓不多,但陈广湖一船香料运过去,就把这场战争一半的战果给换走了。早知道我也做香料生意去。” 林翎掩嘴笑道:“你妒忌人家,却不知人家也把你恨得牙痒痒的呢!” 杨应麒问为什么,林翎道:“还为什么,税收啊!宗望出生入死打了这么一场大仗,结果到手的金银都流到汉部商人手里没错。可商人们手里的金银呢?你用税收一卡,他们就个个得掉三成肉!你说他们恨不恨你?” 杨应麒骂道:“你们这些扒皮的商人,这还不满意啊!要不是有我们罩着,你们的生意能做得这么顺?恐怕货在路上就让海盗劫了——就算进得了燕云,哼!如果不是有汉部的刀在后面撑腰,那些胡人会老老实实跟你们做生意?” 林翎笑道:“别你们你们的,这次的事情与我无关。” 杨应麒横了她一眼说:“与你无关?我怎么听说陈广湖他们把带不走的金银全存到你钱庄里了?” 林翎笑道:“是有存,但又不是送给我。等他回头拿出来时,我还得给他利息呢。” 不管杨应麒表面怎么说埋怨的话,塘沽的手工业和商业其实都因为这次战争的刺激而更上一层楼,杨应麒又和宗望、宗翰达成了进一步的协议,同意汉部商人在燕云地区的活动权限恢复到金汉战争前的水平——因为金军从高层将领到士兵家眷都需要购买汉部的商品,尤其是宗望扩军所需要的武器和粮食。 如今金国境内的武器产量已颇不足用,民间铸造业在汉部商人的打压下大部分早已瓦解,而官营的兵器制造业由于效率比汉部的锻造屋低,考虑到成本等问题也远不如从汉部那里直接购买来得划算。唯一让宗望不满的是他感兴趣的一些武器如床弩等杨应麒一件也不肯卖,肯卖的都是一些刀枪弓箭——这些金国的工匠也做得,不过没汉部的货物来得物美价廉罢了。 对于卖粮食,陈正汇意见不是很大。眼下汉部所控制的产粮区不但有流求、麻逸和辽东半岛,就是辽口以北的辽河流域的余粮也大部分为汉部所左右。汉部的行政力量虽然到辽口为止,但由于大量汉民的输出,此时东北平原早已处处都是汉民村寨,其中辽河中下游更是汉人移民的“重灾区”。这些擅长偷税漏税的汉村种出来的粮食,除了留下口粮和纳税之外,大部分都流向辽口、津门,其数量大概相当于这个地区粮食产量的三分之一,而在津门政府调控下汉部商人每年卖给金军的粮食一般都不会超过这个数值的三分之二,卖粮食给大金对汉部粮食储存来说冲击不大,反而能因此处理一些陈粮,所以陈正汇对此并不反对。 但是卖武器给金国一事陈正汇则一直颇有异议,认为此事类于资敌。杨应麒摇头道:“女真人和蒙古人不同,他们本有乌春良匠,这几年又得了大辽的无数工匠,你还怕他们不会自己造兵器么?” 陈正汇道:“那倒不至于,但我们也不用主动去卖武器给他们啊。” “津门锻造屋的规模越来越大,造出来的武器本来就有大量剩余,不卖给他们,难道放在仓库里烂掉么?还是说要缩减津门兵器锻造屋的规模?都不好吧。”杨应麒道:“要养活津门的兵器锻造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暂时没仗打的时候——要知道兵器炉火要常烧才能纯青的啊!既然这样,与其用我们自己的财力养着,不如用金人的财力来养着。再说我们卖的都是普通兵器,就算我们不卖,宗望他们难道还不会自己造?哼!其实我最怕的反而是他们自己培养工匠造武器,那反而会促进他们武器制造的进步。我多希望宗翰宗望他们完全放弃自己打造兵器,全靠从我们这里买,那样我们就掌控了他们兵器的来源,想给就给,想掐就掐——可惜他们也不笨。特别是宗翰,对那些会造炮车的匠人宝贝得什么似的,我几次让赵履民想办法挖角都没成功!” 陈正汇道:“可是我们这般卖兵器给女真人,是否会加大他们相对于大宋的优势呢?” 杨应麒呆了呆,一拍手掌叫道:“对哦!”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后悔了?” “当然后悔了!” 陈正汇正要说那不如就限制一下对女真的武器出口吧,谁知杨应麒却已经叫了起来:“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多卖武器给大宋!这事早该进行了!嗯!正汇,你这个想法很好,这样一来才能让双方平衡,而且我们也多了一条财路!” 陈正汇呆了呆,道:“大宋未必会来买我们的兵器吧?他们自己造的不比我们差啊。” 杨应麒叹道:“要是放在熙宁年间,大宋的兵器制造也是不差的,只是蔡京败了二十年的家,虽然不至于败光家底,但我听说大宋官营匠人偷工减料之风盛行,正所谓积重难返,一时间很难恢复当年盛况的。而我们正好趁机进入。再说,我们不但要想办法卖给宋廷,还要想办法卖给大宋民间——特别是两河!大宋的地主商人们可是很有钱的,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兴趣的。”想了想道:“正汇,你有兄弟没有?” 陈正汇呆了呆道:“兄弟?” “是啊。”杨应麒道:“贩卖武器是项大买卖,你若有兄弟,我便开个小门,交给你兄弟来做。” 陈正汇凛然道:“陈正汇是何等样人,岂能假公济私!” 杨应麒赞道:“正汇兄可真是君子。”又损道:“不过这事又不妨碍公务,你担心个什么!我要交给你兄弟做,一来图的是公私两便,二来也是为了保密。” 陈正汇道:“不管怎么说以公肥私就是不对!总之,这件事七将军不要再提起了,再说,我也没兄弟。” 杨应麒点头道:“嗯,可惜你儿子年纪太小,要不然这件事大可便宜他。对了,陈显有几个儿子?” 陈正汇道:“五个。” 杨应麒又问:“都多大了,可有出仕?现在何处?” 陈正汇道:“陈老的五个儿子,鲁、豫、晋、楚、越,最大的一个已将近四十,最小的陈越也有二十多了。老大、老三都考过科举,但陈老告老回乡后他们也跟着往四明去——现在又都跟着父亲跑到汉部来了。陈鲁和陈豫已经出仕我汉部,陈鲁在流求,陈豫在塘沽,陈晋和陈越留在陈老身边。只是那陈楚最是不肖,整日价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今日跑辽口,明日跑清阳,就是不肯好好读书!如今陈老已经公开遍告各地门生,不许他们接济他的这个不肖子。” 杨应麒道:“嗯,这个陈楚,听起来有些意思。你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他。要秘密。”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你要见他作什么?难道……难道你想把这单生意交给他?” 杨应麒笑笑道:“有这个意思。” 陈正汇不悦道:“七将军,我知道你要结好陈老,但这般做未免有损公费私之嫌。要是这陈楚是个德行佳上的人,那我不反对,可他摆明了是个不肖子,如何能把这等大事交给他?” 杨应麒摇头道:“你没完全猜透我的意思,而且做生意的事情你也不大懂。做生意,读了满肚子书和装了满肚子道德的人多半都不行。相反倒是肯到处乱跑的人才容易有这样的资质,这样的人要是读过几天书,懂得一点道理那就更好了!陈显的书香门第里出个状元也不奇怪,但要钻出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浪子却不简单。不过我还是要先度他一度,看他到底是个能做事的人,还是一个纯粹的烂仔!” 第二零八章 陈家货(下) 汉部商人,不做亏本生意。” 这是一句民谚,但如今却正受到质疑! 原来在大部分商人趁着宗望班师之际尽量向女真贵族推销奢侈品以牟取暴利的同时,却有几路商人没有盯紧眼前这个大好的机遇,而是携带了大批货物,分为两路寻访千里马。 第一路是往北,在临潢府的汉人村寨中购置了大量的粮食、田货,运出大鲜卑山去和漠北诸族做生意;第二路则是在津门办丝绸、砂糖、人参、陶瓷、琉璃等物,经大定府,先买通挞懒以后,再入云中,买通了宗翰的文官武将然后取道阴山南麓前往西夏。这两路商人规模都很不小,每一路成本都有万金之值,在这样一个乱世里押着这么多的货物千里跋涉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但这两路商人却走得义无反顾,因此也吸引了一些小商贩跟着他们一路做些买卖,这样一来这商路就更加热闹了。 商贸***里的新闻走得最快,往西的这路商队才过燕京北国商界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左打听,右打听,最后才发现这几路商队幕后的操纵者都是阿依木思,而阿依木思的背后则是汉部的七将军杨应麒! 事情既与杨应麒扯上关系,那就不止商人们关心,连金国的豪酋们也都关注起来。 杨应麒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购买千里马呢?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东海各地的市井乱窜,有的说杨应麒终于开始堕落、开始玩物丧志了,又说杨应麒买千里马是为了讨好他新纳的一个美人——当然这些是大众圈里的胡扯。而在一些高级商人的小***中,竟有消息极灵通的人说杨应麒之所以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是因为一个叫“林舆”的孩子哭着要。 林舆?那孩子是谁啊? “嘘——不想在汉部赚钱了?这种话也谈得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林舆林舆,把林字和杨字联系起来,还猜不出这个孩子的身份吗?” “哦——” 当然,无论是市井的谈论还是富商们的秘言,传到宗望宗翰那里都被当成笑谈。 “这个小麒麟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下三烂的原因!” 最后还是刘彦宗和韩企先一前一后打听到了一个实讯:“听说杨应麒之所以忽然对千里马起了兴趣,是他新进得了一张方子?” “方子?” “对,是宋朝一个道士献上的方子。据说只要能凑齐八对千里马,根据这张方子就能在十五年之内繁衍出八千匹千里马来。” 宗望对有没有这样的方子将信将疑,宗翰却当场斥为荒谬,道:“他们汉人就喜欢搞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听说这次小四攻汴时,南朝竟然请道士作法来决定夜袭的时辰,当真荒唐之至!” 韩昉在旁道:“或许真有这样的方子也说不定。” 宗翰笑道:“若真有这样的方子,他们南朝早就千里马满地乱跑了,何必弄到现今这等缺马少蹄的地步。” 韩昉赞道:“国相英明!汉朝时汉武帝为了几匹汗血马竟发动几十万大军攻打西域,没想到今日杨应麒竟也这般闹,想来他们南人从来都有些恋马痴。”又问:“他们买马的人分两路,一路往漠北,一路往西夏,往西夏这一路却需要经过我军领地,虽然他们已献上孝敬钱,但到时该如何处置,还请国相示下?” 宗翰道:“咱们正在打大宋,正要安抚汉部。便按之前许他们在境内通商的协议,由得他们去吧。反正这事无论做得成做不成都是劳民伤财。我无论如何看不出对汉部有什么好处!” 商界对于杨应麒这种举措也大多不以为然,认为几匹千里马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但由于杨应麒默许下了极为诱人的奖赏,所以贩货前往的商人仍是前赴后继,在辽口甚至还有一个年轻人打算自己办置货物前往西夏,他的一个朋友听说后骂他糊涂:“人家去漠北去西夏,那都有七将军在背后出的本钱,他们自己再凑个份儿,赚了归自己,亏了七将军赔。你又没有接到买马的号令,凑什么热闹!” 那年轻人道:“你懂什么!我北来虽然日子不多,但那七将军的事情可听得多了,他让商人们做的生意,哪一次害人亏本了?这次虽然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最后一定有玄机藏在里面!喂,李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我们商量个事如何?” “什么事?” “是这样,我兜里只剩下二十两金子了,这趟买卖的货物铁定是办不齐,你借我些许,我回来一定双倍奉还!” “什么?你……你找我借钱?” “是啊,不用多,八百两金子就够了。” “去你的!我认识你还不到三天!再说,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朋友走后,这个年轻人叹了口气,在酒楼饮酒高歌,长叹天下全是有眼无珠之人,他这边高谈阔论,冷不防被邻桌一个老者听见,派人来请他移席共饮。这年轻人也不推辞,走过去就坐下与那老者对饮,高谈阔论,言不及义,但无一语问那老者为什么请自己过来,甚至连名字也没通报打听。 一老一少吃到酒楼就要打烊,那老者花钱把不干事的人都打发了,这才说道:“这位公子,可知老者为何相请?” 那年轻人笑道:“不知道。” 那老者又道:“那公子可知我是谁?” 那年轻人摇头道:“不知。” 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你是江南陈老尚书的公子,行四,名楚,我说的没错吧?” 陈楚颇感讶异道:“我在北国从来没用过陈楚这个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老者叹道:“我现在虽然在辽口安了家,但其实是浙东越州人士。六年前有缘,曾到公子府上拜见老尚书,当时公子在屋檐下读书呢,我见到了公子,公子却没见到我。” 陈楚笑道:“原来却是故人了。他乡遇故,难得,难得。”却还是没问老者是谁。如今辽口浙东商人极多,便遇上一两个也毫不奇怪。 老者见他这样,反而更加重他,说道:“那公子就不问问我为何相请?” 陈楚笑问:“你为何相请?” 那老者一愕,反而一时不知改怎么说,过了一会道:“是这样,我刚才听见公子有意办置货物前往西夏,因此奇怪。老尚书是清高的门第,怎么公子你竟对生意门路会有兴趣?” 陈楚眼睛一亮,他的脸皮也真厚,开口就道:“原来你听见了。那可是有兴趣借我些银两?若我这次西行成功,回来定然双倍奉还!” 那老者笑笑道:“八百两黄金,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陈楚问:“你拿得出来么?” 那老者道:“拿不出来。” 陈楚哦了一声,起身道:“谢谢老丈人的酒菜了,夜深了,就此告辞。” 那老者连忙拦住道:“陈公子,老朽问的事情,陈公子还没给老朽个答案呢。” 陈楚笑道:“你既拿不出八百两黄金,我跟你多费口舌又有何用?” 那老者道:“老朽黄金拿不出来,可是若公子说得出个道理来,老朽未必没有办法能让公子遂了西行的心愿!” 陈楚眼睛闪了闪,笑道:“这道理啊,说来简单!汉部的运道还在往上走,杨应麒的运道看来也在往上走。他既然把这样的事情分派下来,其中定有玄机。这里面的玄机藏得越深,其中藏着的利益就越大!” 那老者道:“照公子说,那会是什么样的玄机呢?” 陈楚笑道:“我不知道。要是能让我一个外围的人看破,那还叫玄机吗?不过要是有机会西行,那我就一定能看破它!” 那老者沉吟半晌,忽然道:“好!就冲着公子这份豪气,老朽就跟公子赌一回!” 陈楚问道:“怎么,你肯借我八百两黄金了?” “黄金没有。”那老者道:“但是商队和货物都是现成的,公子肯替我带队前往西夏么?” 陈楚大喜道:“现成的?” “不错。”那老者道:“老朽是被阿依木思会长指定了的人之一,推脱不得。这支商队,老朽出了三成的钱,其它七成是阿依木思会长补下来的本。按照约定,只要公子能买回一匹千里马回来,那么除了生意所得,阿依木思会长那边便会奉上两倍的酬金!两匹,就是四倍!” 陈楚道:“怪不得这么多人涌过去。西夏一路虽然难走,但生意若做得顺,等闲翻个一倍的利也不奇怪,若能买得一匹千里马回来,那这趟生意便是赚了四倍!只是你投下这么大的钱财,自己不去,放心么?” 那老者叹道:“我老了,本来以为还能走动两年,谁知道几日前旧病发作,便想去也去不得了。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一来魄力不够,二来我舍不得,所以正愁着呢。” 陈楚又问:“那你又怎么就信我?” 那老者笑道:“陈老尚书的公子,还能差到哪里去!” 陈楚冷笑道:“原来你看的是我老爹的面皮,对不起,我不干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那老者大惊,连忙拦道:“公子,这是为何?我赞令尊,公子反而不高兴么?” 陈楚道:“他是他,我是我。我做的事情他从来不看好!” 那老者怔了怔,随即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哈哈!好,好!陈公子这句话,反而越发让老朽觉得没看错人了。陈公子,这趟商老朽不想托付与陈尚书的儿子了,却想托付与你,不知你可肯代劳?” 陈楚这才转愠为喜道:“若我不幸死在西夏路上,那便万事休提。但我若有幸回来,阿依木思的赏金我分文不取,有几匹千里马都交给你领赏去!” 第二零九章 河套局(上) 大宋政权内部的复杂性完全不逊于当前的国际局势,以赵桓为首的最高领导人虽然软弱无能,但仍不得不顾及朝野内外反对割地的压力。就是赵桓和他的宰相们本身也存在着两面性:金兵迫城时他们是冲在最前面的投降派,金兵退兵以后他们对局势的判断走向另一个方向——认为可以不割三镇不增战备而维持眼前的局面。大宋朝廷的政策就是这样一直犹豫不决,无论战争还是和谈都没法下定决心。 这种犹豫表现在河北、河东的军事行动上,就是在宗望退兵以后马上弃城下之盟不顾,着手组织兵力徐徐北进,收复太原-河间-中山一线以南的州县,并调遣重兵援救太原。但是宋廷虽然有所行动,却又不能坚决地以战守的决心,发动一场倾全国之力以卫边疆的军事行动,而是把大部分的精力浪费在内斗上——三月中旬,道君皇帝就快回京师了,所以赵桓自然得把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这上面。在杨应麒看来,大宋在这次汴梁差点沦陷之后并未真正吸取教训,因为他觉得宋军接下来的军事布局怎么看都是在因应宗翰的攻势,而没有进行长远的、全局的谋划。 在金国方面,由于宗望的东路军和宗翰的西路军本来就是相对独立的行动个体,所以西路军并没有因为东路军的班师而停止军事行动,相反,宗翰由于还没有像宗望那样得到丰厚的回报,所以更加猛烈地向大宋发起了进攻。由于东路军已经班师,使得宋廷在短暂的时间里得以集中兵力应付宗翰的南进,这让宗翰大感吃力:正前方是太原坚城久久不下,东边是几千忠武军时来时去的骚扰,而西边则是大宋的精锐——陕西兵诸府兵马的分路进击。 为了牵制东援河东的陕西兵马,宗翰动用起外交手段,许割天德、云内、金肃、河清四军及武州等八馆之地给西夏,要求西夏出兵大宋麟州。宗翰许割的这片广袤土地是几乎囊括了从长城西北直到阴山的大辽旧疆,名闻天下的敕勒川也在其中,西夏对这块领土垂涎已久,若能得到这片土地西夏便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河套!所以夏主在得到宗翰的许诺后立即出兵,渡河取四军八馆,攻破大宋镇威城。从此以后,西夏便深深地卷入这场中原争夺战而不能自拔。 而汉部内部的形势则更加复杂:官方、商人和民间舆论完全是三个走向! 以杨应麒为首的汉部中枢因折彦冲被软禁的缘故不敢公然插手金国侵宋的行动,只是不断调节整个东海的经济积蓄钱粮,加强内部的军队建设,同时加快对金、宋两国内部的经济渗透和文化渗透,在人口方面是大开门户接纳大宋流民又不断向东北和各个海岛输送移民。在这段期间汉部新组建的海、陆两栖部队在津门中枢的号令下开始介入日本的混乱,调停海寇政权与幕府政权越来越白热化的战争。这次调停杨应麒同时动用了经济手段和军事手段,汉部的许多新兵都拉到岛上去维和,在练兵的同时也在海外立下了赫赫声威。 不过让杨应麒略感沮丧的是:对于汉部军队在海外维和所取得的成功,津门、塘沽和登州等地的士子们并没有给予高度关注。在士人们看来,大宋境内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去帮倭国维和重要十倍!宗望在退兵后期的残酷杀掠激起了汉部士人极大的义愤!他们当然不至于在折彦冲还被软禁的情况下就大肆鼓吹和金国公开决裂,但一些私人聚会中,士人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救回大将军,然后联合“赵氏”抗击胡人!在一次次的讨论中一种集体心理开始逐步形成,那就是士人们心中华夷之辨更加坚定:汉、宋是华而金国是夷——同时,在华夏系统中,汉部与宋室乃是并存的两姓!这种论调并不发端于津门,而是发端于塘沽,并迅速透过登州、沧州而影响到河北、山东的部分士人。这种论调当然也遭到了部分赵氏死忠的抵制,但在金人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这种矛盾并未激化,因为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金人仍然是宋汉双方需要共同面对的强敌!汉部也还是大宋可以争取的联合对象。 不过对这些文章、理念感兴趣的其实主要局限在知识分子圈中,对无良的商人们来讲,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赚钱!赚钱!赚钱!大金和汉部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完全割裂,但行政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同一个国家,金汉战争后议和的条款之一也是允许汉部商人拥有像战前那样在金国各地行商的权利——毕竟北国各族无论女真贵族还是下层百姓都已经习惯了有汉部商人的日子了。那边知识分子在学舍破口大骂,这边商人们却在杨应麒、欧阳适等的羽翼下顺利地进入金国各地与北国各族开展贸易。商人活动为当地政府带来的税收上的增益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好处,在这种形势下连一直对商人十分蔑视的宗翰也开始转变他顽固的态度,甚至开出一些优惠的条件跟汉部争夺商人圈中的民心。宗翰的这些措施确实也笼络到了部分的商人,但金国首脑骤起的开明毕竟不能和汉部包括律法、政治、经济、产业等配套的体系力量相比,所以汉部政权对商人的吸引力仍在不断增强。 陈楚的商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西行的。一路上不断传来太原、中山、河间一线的战报,这时他们所走的商路大多已趋安定,所以南边的战乱听来竟觉得颇为遥远,遥远得几乎让陈楚忘记那是他故国正在遭难。 “大宋……嘿!便是灭亡了又怎么样呢?”陈楚喝了一点马奶酒,哼起了刚刚学会的胡调。他拥有杨应麒寤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弈者心态,能够用一种看棋盘上棋子变动的心态来观看一个民族的兴亡——哪怕这个民族是他的母族。从功利的角度讲这种人也许可能比感情丰富的人强大,但从道德的角度讲这种人也实在太过凉薄。 商队终于通过云中了,由于云内已经割给了西夏,只要出了长城旧址,过振武就能进入西夏境内。西夏对宗翰向来是敬畏交加,陈楚已经买到了宗翰军首席文官韩企先的通关文书,现在金、夏关系又好,所以按照预期的设想进入西夏之后应该可以比较顺利。 “这次就算寻不到千里马,这一趟来回也能赚不少呢!”商队一个老算手说:“辽口一战以后,汉部通往西夏、西域的商路就断了。这次我们重新续上,一来一回至少也能让身家翻上一翻——津门那边对西北的货物盼得很呢,听说西夏那边也是。真神保佑,希望这次能平平安安回到辽口。” 陈楚笑道:“放心!我有预感,我们这次一定能大发的!” 第二零九章 河套局(下) 陈楚的商队出大同府以后,一路竟走得极顺,别说大的游牧部族,连小股的强盗也没遇上,就像有大军在前面给他们开道一样。进入云内州地界,按理说这里已经割给了西夏,在路上也听说西夏的官员、军队已经进驻这个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们遇到的仍然是金国的官员,那些守军打的也是国相宗翰的旗帜。 “这不对啊。难道路上得到的消息有误,这云内还没割给西夏?” 陈楚也觉得不对劲,不过他此刻正沉醉在阴山下、黄河北那壮阔的自然景观当中。来自江南的他对于塞外向来只是幻想,今日真正见到才知北国真有这样富饶的土地——这里不是江南那样的纤美,而是一种苍茫大气的壮美,江南的西湖令人沉醉,敕勒川的草原却令人振奋! 望着无边的青绿,陈楚道:“不料天下间还有这么大的草原!” 他身边一个老伙夫听了笑道:“这就叫大?公子你什么时候到漠北去,那才叫大呢!无边无际的,和大海一样!” 陈楚微笑道:“嗯,要去的,要去的,一定要去的。” 一行人又走了一日,眼见就要接近牟那山了,却遇上了另一支商队——这也是前来寻访千里马的商队之一,两支商队一交换消息,才知道阴山前后已经发生大变! 原来宗翰为人既沉毅有谋,却又不择手段!他先前许割黄河北套四军八馆之地,为的是把西夏拖入对宋的战场,此时目的既已达到马上毁约,命完颜希尹为都统,萧铁奴为先锋,领兵两万,收取黄河以北的云内、天德,命耶律余睹领兵一万,收取黄河以南的河清、金肃,两路兵马齐头并进,逼逐夏人,如今萧铁奴的先锋已经打到宗翰未许割前的金、夏边境,夏人刚刚从宗翰手里拿到手的肥肉已尽数丢光,重新落入金军手中。西夏君臣得到讯息后大发雷霆,但战争的事情可以说打就打,却很难说停就停,西夏为了攻宋,现在大军还被陕西兵扯住呢,而进驻云内的兵马又被萧铁奴偷袭而受到重创,如今以几万负伤的军队,如何抵挡得住完颜希尹、萧铁奴和耶律余睹这三头猛虎?所以夏人节节败退,直到牟那山附近由边境驻军接应上以后才稳住了败势。 陈楚沉着脸问那支商队的头脑默巴巴克:“这么说来萧铁奴就在附近了?” 默巴巴克道:“是啊!他是偷袭西夏的前锋,这一仗就是他打响的。现在完颜希尹大人的中军还在云内,他都已经打到天德去了!” 当下众言纷纷,都说这一趟不但寻访千里马的事情得搁浅,连往西夏做买卖也不成了。又都埋怨七将军失算,竟然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来做这折本的买卖! 所有人里面只有陈楚看法不同,他是从离开辽口之后、真正带领商队西行那一刻才真正开始了解千里行商的难度,在踏入草原之后他就再也不信杨应麒动用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真是为了寻找所谓的千里马。可是杨应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漠北和西夏究竟会有什么联系呢?直到此刻听到萧铁奴的消息他才蓦地抓到了一线曙光:“难道漠北那一路完全是个幌子?真正的千里马,就在这金、夏边境?”他忽然想起他老爹陈显对萧铁奴叛变一事的分析,心道:“难道真如老爹所说,萧铁奴并没有真正背叛折彦冲?所以杨应麒还想和他取得联系?但这样也不对啊!要真是这样,派几个密使过来就行了,何必动用这么大的商队?” 这次派往漠北的商队有五支,派往西夏的商队有七支,在陈楚这支商队之前和之后都还有三支,这七支商队每一支所携带的货物都有万金之值,就算是杨应麒这样的人物也不能随随便便地说派遣就派遣,因为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份损失可就大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陈楚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而两支商队都已经有些慌乱起来,有人建议就此回去,却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他们可是花费了大价钱才走到这里来的,别的不说,光是献给大金西路军官僚系统的买路钱就占了他们这次西行成本的两成,要是就这么回去,许多人非亏得回辽口跳海不可!可前面正在发生战争,夏人刚刚被金军“背信弃义”,怎么还可能放自己这些来自大金汉部的商人入境?就算放自己进去了,怕也没什么好嘴脸!许多商人本来是想借着大金的威风去赚钱的,没想到如今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几百人争论不休的结果,就是选择滞留,希望事情尚有转机。 结果第二天他们又遇到了两支商队:一支是走在前面从西边退下来的;一支是走在后边从东边赶上来的。四支商队一凑,场面就更混乱了,尤其从西边退下来的那支商队带来的消息更是惊人!原来前方战事峰回路转,金军的前锋萧铁奴竟被困在乌梁素海了! “困在乌梁素海?”陈楚大奇,问刚刚退下来的那支商队的首领阿里巴道:“听说这次金军兵力怕不有几万人,夏人还有这么大的兵力围困金军?还是说他们调往南边的军队这么快就从攻宋的泥潭中抽身出来了?” 阿里巴道:“这个不清楚,我们也只是听说前锋萧字旗被围,沿途常见萧字旗的往云内派遣飞骑呢,多半是去发告急书信向云内的中军求救!但完颜希尹在云内的中军到现在还没见往天德派去一人一马,也许是云内那边也发生意外了吧。总之现在前面乱得很,到底发生什么也搞不清楚!” 默巴巴克在金汉战争之前常走这条商道,对这里的地理十分熟悉,甚至对西夏、大宋在边境上的军事布置也颇有了解,说道:“不过我想啊,夏人攻宋的人马应该没那么快调回来吧。我看这次只要金军中军能够接应上前锋,应该就能把前锋兵马给接回来。” 陈楚心中一动:“那若是云内的兵马按兵不动,萧字旗会不会就这样让夏人给吃了呢?” 刚从东边赶来的商队首领哈尔桑道:“其实就算完颜希尹接应上了萧字旗那又有什么用?就算金国大获全胜,这一趟和西夏人也是结了好大的梁子,咱们再想去贺兰山下寻访千里马,那是想也别想了!” 众人都称是,只是要他们就此打道也着实不甘心。 陈楚忽然道:“我看大家还是别老想着赚钱,先想怎么保命吧。现在整个河套都变成了战场,我们随时也可能会被卷进去!” 此言一出几个首领都慌了,因为他们知道陈楚这句话说的在理! 阿里巴道:“那咱们得赶紧往云内去,再怎么着咱们也是金国的商队,依附大金的兵马,总没错。” 默巴巴克冷笑道:“大金的商队?我看你少说了两个字:大金汉部!咱们能走到这里,一来是靠大将军的荫蔽,七将军、四将军的面子,二来是咱们都献上了白花花的买路钱!可他们女真人和我们汉部其实是有仇的!之前阴山黄河一片太平,他们没借口动手。可现在好了,打仗了!金人要是找个理由把我们的货物充作军资,到时你们就哭去吧!” 阿里巴道:“要是这样的话,这回云中府的路恐怕也不安全了!” 哈尔桑顿足道:“说来说去,去到哪里都是死!我就说,天下割成几个国家生意就是难做!更要命的是除了汉部,财货放在哪里都没个保障!金人,辽人,草原人,个个都是有刀子没理子的主儿!什么时候汉部把这一带都打下来,把商道都弄成辽南、东海那样就好了!就是多交一些税我也愿意!” “别说这么远的事!”默巴巴克道:“先想着现在怎么办吧!” 阿里巴一拍脑袋道:“也许我有个办法!” 众人一听,忙道:“说!” 阿里巴道:“不如我们去依附耶律余睹,怎么样?” 第二一零章 困猛虎(上) 陈楚听阿里巴说要去依附耶律余睹,不禁一愕,但默巴巴克等一听都道:“好主意,好主意!” 陈楚道:“耶律余睹也是大金的将帅,依附他和依附完颜希尹有区别么?” 哈尔桑一听笑道:“陈小哥,一路我跟在你后面,多听说你的精明事,但今天看来,你毕竟还年轻,北国的事情,知道得不透呢!” 陈楚也不生气,一笑道:“请指教!” 哈尔桑道:“大金完颜氏,十年之间打下这么大的江山,那自然是顶顶的英雄好汉!可是啊,这些英雄好汉也未免有些凶,这天下是他们女真人打下来的,我们这些契丹人、渤海人、奚人、畏兀儿人便没办法,只能让他们横去!完颜部是皇帝的族人,所以他们完颜部要横,女真其它部族也没办法。但这普天之下,就有一个人有办法,遇事敢主持公道,就是完颜部欺压其它各部、女真人欺压其它各族的事情他也敢站出来说话!为了小部族、老百姓的事,他甚至敢跟大金的皇帝叫板!这人是谁啊?” 陈楚道:“大将军,折彦冲?” 哈尔桑、默巴巴克和阿里巴齐声叫道:“当然是大将军,除了他,还有谁!” 哈尔桑继续道:“所以完颜部各系,除了宗雄将军的子孙都讨厌大将军,可他们讨厌,完颜部外被疏远的女真各系,女真族外的契丹、奚族、渤海,可都喜欢大将军,为什么?还不就是大将军敢直接说:完颜优于各部、女真优于各族是不对的!更难得的是他不但说,而且还在辽南做!这就大大了不起了!所以北国除了完颜氏以外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没什么地位的商人,那些没什么力量的文人,还有一干苦哈哈的穷人,都视大将军为能替我们作主的人!” 陈楚道:“这么说来,耶律余睹也是支持大将军的人了?” “支持?”默巴巴克笑道:“支持他可不敢。不过暗地里还是很卖大将军面子的。其实大金境内非女真的族长、酋长、将军、官员,谁不卖大将军的面子。就像这次伐宋,大将军虽说是被二太子给软禁起来了,可他一句话放出来,刘彦宗那个号称大金宰相的人还不照样卖力地劝二太子少杀人。一句话就保住千万人头,那是多大的功德!” 哈尔桑道:“这个耶律余睹也是这样,让他们公开向大将军投诚他们是不敢的,不过我们做生意的时候,只要亮出汉部的名头,能行方便他总会给我们行点方便的。像我前年在奉圣州出了点岔子,货让一帮流寇给劫了,正在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在路上遇上了耶律余睹的偏将,他一听说我是汉部派出来的采买的商人,二话不讲,带了人马就去把那帮流寇给平了,连带着连我的货也夺了回来。” 默巴巴克道:“不错不错,像这样的事情,汉部的商人经历得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哈尔桑道:“总之一句话,现在河套这么乱,我们最能依附的,怕也只有耶律余睹了。” 陈楚心念一转道:“那萧铁奴呢?” 众商人一听都啐道:“别提那个叛徒了!若不是他,大将军怎么会失陷!” 哈尔桑道:“再说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能来管我们的事情!” 默巴巴克道:“我说幸好是他自身难保,要不然我们恐怕还得遭殃!” 陈楚微微一笑道:“给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见见这个耶律余睹。不过他现在是领兵在前线打仗,能不能见到他、见到他以后他肯不肯帮忙还两说呢。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留下,在附近寻找一个能躲避兵乱的地方,让商队先藏起来;另一路则做使者去求见耶律余睹,如何?” 哈尔桑等都道:“好!陈公子果然是胸中有计较的人,怪不得吴老肯让你代替他做商队首领。” 当下推选了陈楚和哈尔桑带领几个人去求见耶律余睹,默巴巴克和阿里巴留下带领商队。 陈楚又道:“我们这一去怕不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我这支商队这次运的是丝绸、琉璃、人参,砂糖已经在大同换成了宋钱和马匹,我估摸着我这商队的口粮就只够吃十天了。若我和哈尔桑不能及时回来,两位请作主,我这商队除了运货的马,其它的尽管杀了作口粮!” 默巴巴克笑道:“陈公子,我们可比你准备得周到!我们的口粮,吃上两个月也有多呢!” 阿里巴道:“要去西夏,无论是走乌梁素海一路还是走河请,道上都有沙漠。走西北的商路,有时候就是一个月找不到吃的也不奇怪!最怕的还是因为一些原因在什么荒凉的地方滞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路来常用一些多余的货物像小珠子什么的和沿途的牧人换牛马口粮,所以填肚子的东西就没减过,到时候你商队的人不够吃的,我们还会接济,你放心去吧!” 陈楚微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说来我到底还是年轻,不知道西北商道的行情,让各位见笑了。” 当下说好回来时联系的暗号后,陈楚、哈尔桑便出发了。一路向南,还没渡过黄河就被耶律余睹的侦骑发现。哈尔桑说明来意,并求见耶律余睹的偏将韩福奴。不久一行人被带过黄河,蒙了眼睛来到耶律余睹驻地。 陈楚一路盘算,心道:“这里离黄河不远,离河清军驻地还有一段距离,是耶律余睹打算援救萧字旗么?可如果这样,他为什么不渡河?” 两人在一座大帐里留了一日,才有一个黄脸皮的军官来见他们,侍卫喝他们向萧将军行礼,哈尔桑叫道:“萧将军?您是萧庆将军?” 那军官道:“不错,韩福奴将军现在不方便见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哈尔桑便将希望得到耶律余睹庇护的事情说了,但他毕竟留了心眼,并未道出商队的大小和藏身的所在。 那军官萧庆沉吟道:“你们找错人了,现在我们军务正紧张,无论如何抽不开身去帮你们了。” 哈尔桑大惊,磕头道:“萧将军,您可千万得帮忙啊!我们这次可是汉部七将军亲自下令派遣出来的商人,我们不能出事啊!” 萧庆哦了一声道:“杨应麒?他派你们来的?” 哈尔桑顿首道:“是,是!” 萧庆道:“如果你是汉部官派的商人,那可有他的印信?” “这……”哈尔桑道:“没有。” 萧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没有印信,也赶来冒充顶替!” 哈尔桑顿首道:“萧将军!我们这次去西夏是替汉部买千里马去,这事满天下都知道,哪能作假?” “满天下都知道?”萧庆冷笑道:“我就没听说过。”要知这里已是西夏边境,燕京、辽口、塘沽人心中“天下皆知”的事情,这里的人也许半点风都没收到呢。 哈尔桑一听急了:“萧将军,您要不信,请您到大同府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不假。” 萧庆笑道:“我没那功夫!罢了,就这样吧,你们好好在这里呆着,等这边的事情完了,我派人送你们回大同府去。” 哈尔桑忙叫道:“等等!等等!我……我还有阿依木思会长的信件!”说着摸出阿依木思的信件来,递给萧庆。 阿依木思是谁,萧庆倒也知道,他看过信件后道:“看来事情倒也不假,不过……杨应麒干嘛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买千里马?” “这个……”哈尔桑苦笑道:“七将军没说,我们哪里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大宋一个术士传来了一个方子,只要凑齐八对千里马,依照这个十几年后就能繁衍出上千匹来。” “无稽之谈!”萧庆道:“我看你也不像在说谎话,不过你们真拿了杨应麒的印信我们也缓不出手来。”说完也不管哈尔桑苦苦哀求便出帐离去。 萧庆走后哈尔桑责备陈楚道:“陈公子,你向来能言善道,刚才怎么就不帮个腔?” 陈楚微笑道:“我不胡乱开口,是因为我还没完全摸清现在整个局势的情况,再说,这个人是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哈尔桑顿足道:“现在我们是病急乱投医!这位将军看来和声和气的,就算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只要他能看在汉部的脸上帮我们这个忙,那就成了。” 陈楚冷笑道:“如今河套内外的局势,只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从这个萧庆的言语举止看来,也许他还真是耶律余睹的部将。” 陈楚猜对了,这个萧庆确实是真的。他从营帐中出来后就往耶律余睹大帐中来,本来这等小事也不用告知主将,但因为可能牵涉到汉部,所以他才将事情简略说了。耶律余睹听完问道:“你看这些人真是杨应麒派来的?” 萧庆道:“看来很像。派出这么多人,用这么多财物来寻访千里马,这么荒唐的事情也就杨应麒做得出来!” 耶律余睹道:“他做事向来藏山藏水,你看这次他为的是哪般?” 萧庆道:“可能有二:第一是派奸细藏在商队之中,沿途打探地理、军情;第二是派使者藏在商队之中,要远结蒙古、西夏为援。”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萧庆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这等事情,不需要大张旗鼓啊,而且也不用派出这么大规模的商队。难道……难道他真是想买千里马?” 耶律余睹道:“也许他的这些商队押运的货物,全是要送给西夏君臣、蒙古王公的厚礼。” 萧庆道:“对!有这个可能。可是我们既猜出这一点,挞懒、宗翰他们未必就猜不到!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放行呢?” 耶律余睹道:“他们就算猜到了,但只要没找到证据,总不好将这些商队无故扣押吧?现在在大金境内的商队有多少,他们扣押得过来?而且无理扣押,只会吓得别的商人都不敢来做生意了。哼!宗翰他这几仗打下来,可没像东路军那样轻易地就捞到那么大的好处!现在他需要钱!” 萧庆点头道:“不错。” 耶律余睹道:“其实就算让杨应麒的这批人见到了西夏王,蒙古汗,能不能结盟还很难说呢。再退一步讲,就算真的结盟,以当前的局势,宗翰他们未必就怕!你看眼前这局势,太原还没打下呢,他就敢动手把许了人家的河套夺回来!哼!够狠!够狠!” 萧庆道:“宗翰的野心,向来是有意要把西夏囊括进来的,只不过这次他要对付的,恐怕主要还不是西夏,而是萧铁奴!” 两人正在谈论,帐前门官报道:“韩福奴将军回来了!” 耶律余睹忙道:“快请进来!” 韩福奴一脸沙尘钻了进来,萧庆问道:“萧字旗怎么样了?” “围,围住了!”韩福奴道:“已经在乌梁素海边围了七天了!完颜希尹还是不发救兵,看来这次宗翰是真想借刀杀人了!” 萧庆哼了一声道:“这驱逐夏人的仗是萧铁奴打响的,等萧字旗覆灭以后,宗翰大可将罪过推到他头上去!交人不交地!眼下夏人还不敢跟他决裂,多半会趁机下台!哼!宗翰这一条计谋一举三得!” 韩福奴道:“哪三得?” 萧庆道:“第一,自然就是利用夏人拖住了大宋陕西方面的军势,第二,则是舍卒保车,用萧铁奴的命来让夏人消了这口气……” 韩福奴道:“那第三呢?” “第三,就是顺便除了萧铁奴这手足之患!对于不太听话的狼狗,若拔不得它牙,还是早些杀掉的好。”耶律余睹悠悠叹道:“却不知什么时候,萧铁奴的命运会轮到我们头上来!” 韩福奴和萧庆听了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 第二一零章 困猛虎(下) 萧铁奴被困已有七日,萧字旗虽然被杨应麒称为“滑溜”,但这次仍然失了手。宗翰毕竟是萧铁奴的主帅,主帅要出卖部下,部下防得了一千回,也防不了第一千零一回!而宗翰设下的这个陷阱也确实巧妙:就在萧铁奴进军极为顺利,万万想不到背后主力军会抽脚时,完颜希尹忽然抽脚没来会师,致令萧铁奴成为一支孤军。 本来夏人集结在这牟那山附近也只有三四万人,想困住萧铁奴的七八千人马并非易事。但偏偏完颜希尹又把和萧铁奴会师地点走漏出去,让夏人猜到了萧铁奴行军的路线,中途伏击,萧字旗伤亡过千,最后背靠乌梁素海,凭借左丘山右大湖的地形这才稳住败势。但这个地方有利于防守,却也是一个死地!夏人在三个出口以重兵团团围困,萧铁奴组织精锐冲击了三次都无功而返!如今军中口粮已尽,前日便已开始杀羸马病马伤马。但到马匹只剩下四千匹时,萧铁奴便下令禁止杀马了——这四千战马已是他最后的本钱,如果连这也保不住,那他就算让士兵们吃饱了饭也绝无冲出重围的力量了。 “六将军,”蒙兀儿道:“你看完颜希尹那厮什么时候能到?” 完颜希尹?他还会来?萧铁奴从一开始就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不能说!有援军也是让将士们撑下去的心理因素之一,如果让兵将知道后方中军已经将他们出卖,恐怕士气马上就会崩溃! “再等两天吧。”萧铁奴说,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他还得再忍一忍。现在夏军一点破绽也没有,强攻冲出去的试图已经被否定了三次了。如今萧铁奴需要一个变数,他要把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力量储蓄起来,以待有变。这个从小在边疆爬滚着的马贼,知道忍耐的重要性! “可是,我们没粮了啊!”卢彦伦的脸已经完全干枯了:“若是不杀马,今晚大伙儿就得饿肚子了!” 现在萧字旗不能饿!一饿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法坚守!可是马也不能再杀了! “放心,今晚我会有吃的。”萧铁奴道:“你先去把我们军中伤的,病的,还有来敕勒川后才收的人检点一下,然后把名单拿给我看。” 卢彦伦应命去了,临走前忽然回头道:“六将军,我们熬得这么辛苦,到底为了什么?” 萧铁奴心头一震,是啊!自己为什么?当初答应老大,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个冲动的错误?自从自己“背叛”以来,汉部进退两难的问题解决了,北国纠缠不清的死结解开了,几个兄弟都得到了相应的好处,唯一没得到好处、反而陷入绝境的就只有自己! “我错了么?错了么?错了么?” 他遥望天空,漠南的天空是干净的,干净得揉不进任何渣滓!“我原来以为自己一定可以自保的,谁知道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原来认为老大会守信的,可现在……老大真的会守信么?如果我这次死了,那什么都不用提;可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出去,老大会守信么?” 他犹豫起来。 “如果我死了,那什么都不用说!可如果我活下来……我还能相信谁?” 他怀疑起来。 在七兄弟里面,萧铁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这也是他经常游离在其他兄弟之外的原因。即使和欧阳适交好,但他从来也不认为欧阳适足以交心。 结拜之后的那段将近十年的相处,让他渐渐相信折彦冲的武德、曹广弼的义勇和杨应麒的智慧。可是今天,他忽然觉得折彦冲未必是值得相信的,“老大太狠了!”他忽然觉得兄弟里面也许反而是老二可信一点,尽管老二和他的理念南辕北辙,但“老二至少有点迂!” 这真是讽刺,以前萧铁奴最看不惯曹广弼的迂,因为当时他正处于顺境,所以曹广弼的迂碍了他的事,但现在他陷入了绝境,才忽然发现迂腐者的可爱。 跟着他又想到了杨应麒,“这件事如果换了老七来,他会怎么办呢?嗯,如果由他拍板,事情一定会搞砸!这种动辄死伤百万、诸国灭亡的事情,他下不来决心。”萧铁奴认为杨应麒的心肠太软,感情太多,这两样东西不是一个领袖该拥有的,“他见不得死人,有些事情他明知道不死上些人干不成,他也把事情安排了,可安排后居然还难过!” 萧铁奴见过杨应麒消沉时的样子,当时他看着冷笑,但现在却有些笑不出来了,他忽然想:“如果老大要我死,杀了我之后恐怕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如果是老七来安排这件事,杀了我之后大概还会为我难过很久……嗯,他会难过,也许不用等杀了我以后,在动手之前就会难过,不过难过归难过,他大概还是会动手!” 萧铁奴不是个好人,在他眼里,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也没有一个好人,分别只是:“老二努力想做一个好人;老七像是一个好人;老三尽量不碰可能会变成坏人的事情;老五是个直肠子的人,或许认为自己做的就是好人;老四呢?他就是想装成一个好人估计也装不像,和应麒相比他太笨了!至于老大……嘿!坏事都让我做光了,所以他也就不用做坏人了。” 这个晚上他觉得很孤独,这让他想起自己被折彦冲杨应麒打败后困于狼群中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是真正的山穷水尽,在狼群的围攻中本能地朝可能得到援救的地方逃去——在那里有他的敌人,可就是这些敌人救了他,而且最后还和他成了兄弟。 “现在呢?还有谁来救我?” 没有了,没有了,折彦冲被软禁,曹广弼回了大宋,杨应麒也远在千里之外——更何况,就算他们在附近,他们会来救自己么?萧铁奴没把握——他对兄弟们没有信心。 日已西斜,萧铁奴的肚子咕噜一声,他饿了,他手底下的兵将也饿了。 “该做正事了……” 他站了起来,暗中吩咐心腹行事,然后便召集全军,说道:“这次我们落入夏人的陷阱,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 开始发饿的兵将们纷纷大叫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中间,出了叛徒!” “哗……” 喧嚣过后,萧铁奴道:“如今叛徒已经拿住了,大家说该怎么办?” 众兵将纷纷叫道:“宰了!宰了!要不然还得了的!”又有人说:“宰了?那太便宜他了!我说应该把他们挫骨扬灰!” “不错!”几千人纷纷道:“挫骨扬灰!”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挫骨扬灰太可惜了,我说应该把他们的肉剔下来,心肝挖出来,煮了,吃了,这才算解了心头之恨!” 这话一出口,现场到有几百个肚子一起响了起来,许多人叫道:“对待叛徒!就是吃了也活该!” “就是!活该!” “好!”萧铁奴一挥手,心腹兵将便带了数百人押到低地,萧铁奴手一指道:“这些都是叛徒!” 一见叛徒居然有好几百人,几千骄兵悍将一时间竟然都静了下来,脑袋灵活点看到这些“叛徒”里没有一个萧字旗的核心兵将,全部都是最疏远的萧字旗新人,以及一些在军中没有影响力的伤号病号,隐隐已经猜到萧铁奴要干什么了! 果然,萧铁奴道:“今天我就要处决了这些叛徒,让大伙儿吃顿饱的!大家说好不好?” 几千人中有几百个声音轰然应好,萧铁奴手一挥,自有心腹兵将押了这些蒙了眼睛、塞了耳朵、捆成一团的“叛徒”到后方营帐去,分批杀了下锅,杀不完的便先用汤水养着。当晚萧铁奴带头动筷,几百个最野蛮的兵将想也不想,抓起煮熟了的肉就吃。其他人身处此境,慢慢地也跟着吃,只有几百人无论如何吃不下,但到了第二天实在饿得不行,又怕没了力气也成为军粮,只好跟着吃了。 就这样,萧字旗熬了下来,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 第二一一章 激苍鹰(上) 韩福奴听说军中来了一个认识自己的商人,便到帐中来看看,本已绝望的哈尔桑见到他便如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一根大木头,扯住了他连连哀求。而陈楚见来了个哈尔桑认识的韩福奴,对这支军队确是耶律余睹军也释了最后的疑虑。 韩福奴道:“我们也算故人,我不瞒你,眼下我们有更大的事情要办,一时间实在没法帮你这个忙。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让你们的人找个地方藏好了,等我们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完,再派人送你们回云中去。” 哈尔桑心想这也是个办法,答应道:“那也好。” 韩福奴道:“可你们藏起来以后,到时候我怎么找到你们的商队呢?” 陈楚忽然道:“哈尔桑回去,我留下,我知道怎么联系。”他这次来带了好些烟花,这些烟花是汉部的特产,本来是要带到西夏去作为高级货卖的,这次却拿了来作联络的手段。他早和默巴巴克他们约好:默巴巴克一路会留下暗号引向藏身之处,万一暗号出了意外或者有磨损,就在藏身附近放烟花联系。 哈尔桑觉得一留一去十分在理,便道:“这也好。”目视韩福奴向他请示。 韩福奴想了想道:“行。” 事情定下来后韩福奴便把哈尔桑送走了,陈楚寻到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问韩福奴道:“韩将军,萧字旗突围了么?” 韩福奴顺口道:“还没……”随即眼中神光一闪,森然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陈楚心中早转了三十六转,心想:“这千里马看来就在这里了!”微微一笑道:“在下汉部陈楚,奉七将军命令到此,想求见耶律都统一面,还望韩将军引见。” 韩福奴心头一震,心道:“这支商队果然有杨应麒的人!”口中冷笑道:“你是杨应麒的人?可有印信?” 陈楚道:“没有。我们商队这一路走来都是挞懒、宗翰的地盘,带着印信,万一被搜查出来就全完了。” 韩福奴冷笑道:“既无印信,我凭什么信你?” 陈楚道:“见到耶律都统,陈楚自有取信于耶律都统的话说。怎么,我孤身在贵军之中,韩将军还怕我乱来不成?” 韩福奴冷笑道:“谅你也没这本事!你等着!”转身来见耶律余睹,说知此事。萧庆道:“杨应麒真派使者来?哼!不知所为何来!” 耶律余睹道:“且见这人一见,看他有什么话说!” 韩福奴道:“这人没有印信,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呢。” 耶律余睹道:“便有了印信,也未必是真的。且召他来说话,言语间自然见得真假。”便派人引陈楚来见,陈楚一进门,萧庆便喝道:“大胆的奸细!竟敢假冒汉部使者!来啊!拖出去斩了。” 左右就要拥上,陈楚手一振笑道:“大家都是明白人,萧将军何必如此?” 萧庆笑笑道:“果然有几分胆色!”便示意侍卫们退下。 陈楚上前向耶律余睹行礼,耶律余睹道:“杨应麒派你们到西夏去,所为何事?” 陈楚道:“购买千里马,此事从会宁到大同已是无人不知。” 耶律余睹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与我无关,你要见我,所为何来?” 陈楚微笑道:“汉部的千里马此刻正被西夏人重重围困,听说完颜希尹按兵不动,此间除了耶律都统,还有谁救得这千里马出来?” 耶律余睹和萧庆等三人听了这话无不脸色微变,萧庆忍不住道:“此间之事杨应麒已知道了?” 陈楚对河套地区局势的判断,到有一大半是靠猜,这时见萧庆等如此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微笑道:“津门距此二千里,七将军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如何能预知此事?不过我这次来,为的主要就是这匹千里马。如今千里马受困孤城,只好来向耶律都统求援了。” 耶律余睹冷笑道:“萧铁奴已经背叛汉部,此事天下皆知,怎么杨应麒还当他是千里马么?” 陈楚道:“大将军和六将军的事情,七将军没交代,陈楚不敢乱说。不过咱们就事论事,在耶律都统心中,若这匹千里马是真的反出汉部,那他这次背叛是明智呢?还是愚蠢呢?” 耶律余睹淡淡道:“就当时来讲,似乎还有背叛的理由,但依现在的局势看,这次背叛可愚蠢得很!” “照啊!”陈楚道:“那耶律都统以为这匹千里马可是愚蠢之辈?” 萧庆和韩福奴对望一眼,心中都道:“这个人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确实是杨应麒的使者,而且在汉部的地位只怕不低!否则绝难与闻这等大事!”他们却不知陈楚对于折、萧之间关系的判断来自乃父陈显,而陈显正为欧阳适筹谋,在这件事情上所掌握的信息几乎还在曹广弼之上。 耶律余睹沉吟道:“折彦冲的这着棋,走得很险啊!” 陈楚道:“大将军胸襟博大,所作所为都是为汉部而不是为他本身。至于大将军策略得当与否,陈楚位卑,不敢评论。”他曾在辽南浪荡多时,多与汉部官员交接,这番腔调说出来似模似样,竟真的犹如汉部重臣的口气一般。 耶律余睹哼了一声道:“折彦冲为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管。但别说他如今身在囚牢,就是他仍然执掌汉部,这眼前之事他也管不着!至于杨应麒,嘿嘿!耶律余睹虽然是亡国降将,可也还不需要看他七将军的脸色办事!” 陈楚微微一笑道:“汉部何敢号令耶律都统?不过,恕陈楚冒昧问一句:眼前乌梁素海之围,以都统之力,是解得,还是解不得?” 耶律余睹道:“解得如何?解不得又如何?” 陈楚道:“若是解不得,那自然万事休提。但若是解得,都统何不趁机卖汉部一个面子?都统,此事若是成了,不但汉部欠了都统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那匹千里马,也欠了都统一个救命之恩哪!”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萧庆、韩福奴,连耶律余睹都怦然心动。陈楚辨言察色,趁热打铁道:“完颜部乃是胡蛮之族,武功虽然威震一时,但终究难以持久。而且他们的种族观念又极为狭隘,大将军以驸马之亲、开国之功尚且如此见忌,何况他人?” 耶律余睹哼了一声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招揽我么?你就不怕我押了你送给国相,到时候你可得挨上千刀万剐!” 陈楚道:“都统要杀我以绝汉部,直接动手就是,何必再转而送给宗翰?”眼见耶律余睹没有驳斥,又道:“话说回来,其实都统之所以这样忌惮宗翰,还不是因为兵寡势孤,但若这次解了乌梁素海之围,就长远而论,汉部对都统之事便绝不会坐视不理!就眼前而论,只要六将军脱困,宗翰心中便多了根刺!再想动都统时便得多掂量掂量。相反,若都统当真放任宗翰借刀杀人!哼,恐怕今日他杀了六将军,明日这把刀便轮到都统头上来了!这唇亡齿寒的道理,都统难道还要陈楚来提醒么?” 耶律余睹听到这里,忍不住悚然起立道:“不错,你说的对,便是你汉部不来找我,我也当去救萧铁奴!” 陈楚大喜,心道:“这番可博对了!这趟生意看来已成了一半了!” 韩福奴忽然道:“可是萧铁奴已被困了七八天,他是前锋,粮草不多。这会才去,来不来得及?” 陈楚心中一凛,耶律余睹道:“无论如何都得去试试!马上拔营,以轻骑飞速前往!希望还来得及!” 第二一一章 激苍鹰(下) 当萧字旗减员到五千三百人的时候,萧铁奴也开始控制不住局面了。他手头还有两千多个死忠,这些人相信萧铁奴不会把他们扔下锅去,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核心队伍在,所以萧字旗还没乱,可是这些人之外的兵将却开始坐不住了。 “明天,会轮到我么?” 夜,冷得可怕,尤其是从湖面吹来的风,竟让人想起地狱里的阴风! “六……六将军……”卢彦伦满怀担忧地说:“‘军粮’就快没了。” 就快没了?那就得再杀一批人!无论用什么借口。可是,再杀下去就有用了么? “看来我真的被抛弃了……”萧铁奴想。抛弃他的,不光是兄弟,还有老天:“我的路,就到这乌梁素海为止了么?” 忽然,东面的天空闪烁着一道明亮艳美的焰火! “啊!烟花!” 许多人都站了起来! “刚才是幻觉么?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烟花?” 连萧铁奴也有些呆住,他刚才只来得及看到烟花消失前的零星光亮。 “烟花……烟花……是汉部的烟花……”卢彦伦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没错!这是‘柳暗花明’!是我们汉部才有的烟花!我们还没有被抛弃,六将军,他们……他们还记得我们!” 萧铁奴也呆住了,汉部来援?这怎么可能?就算杨应麒有这个心,他的人现在也在几千之外,怎么可能跨过挞懒、宗望、宗翰三大势力飞到这里来救自己呢?可如果不是的话,那又该怎么解释?现在他已经身陷绝境,夏人不需要再设诡计,只要再困他几日,那萧字旗就算不饿死也得内讧!对方没必要再设诡计! “难道……真的有援兵?” 萧字旗早有负责守夜的兵将四出侦察,回来禀告:“夏军发现烟花,阵势似有异动。” 就在这时天际又是一阵闪亮,这次由于有了先前的预告,萧字旗几千人全都看见了,大多数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也都隐隐感到事情起了变化。 卢彦伦道:“这是‘阴阳割分晓’!没错,是汉部的顶级烟花没错!” “阴阳割分晓……”萧铁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卢彦伦道:“二更。” “好!”萧铁奴道:“把剩下的‘军粮’都拿出来,大家吃饱了,四更准备作战,破晓时分立即出发!杀出去!” 卢彦伦心中既兴奋又害怕,道:“但要是陷阱……” “就算是陷阱也得杀出去!”萧铁奴道:“我们没有选择了!” 部将自去传令,卢彦伦道:“是不是要想办法通知一下外面的人?” “当然要!”萧铁奴道:“选十个力士,吃饱了肚子,我带他们擂鼓!” 在包围圈外围,耶律余睹等颇怀忧虑地望着夏人的驻地。 “将军!”韩福奴来报道:“夜黑风高,夏人大军不敢出营,只是严加防范而已。”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道:“很好。” 萧庆道:“我们有七千兵马,夏人不过三万,就算正面冲击也不怕被他们截住,如今夏军在明处,我军在暗处,又都是骑兵,此战即便不胜料来我们也可以全身而退。但要是萧字旗要是已死伤殆尽或者疲弱不堪,靠我们的力量要把他们接出来恐怕……” 他还没说完,包围圈中忽然响起了雷一般的鼓声!鼓声震震,一通,两通,三通!惊得夏军营地微见忙乱。三通鼓后,停了一停,又是两通将军令!鼓声擂到最高处忽地嘎然而止,犹如怒马奔来,到阵前忽然立定,威势极为惊人。 耶律余睹笑道:“好萧字旗!被围了这么久居然还有这等力气!看来他不但有力气走路,还有力气厮杀!刚才夏军左路颇显乱象,想来这一路军纪较松散,嘿!传令,就地休息,破晓时分发动总攻,齐击夏军左路!” 这一会烟花,一会擂鼓的突变也着实让夏军统帅感到纳闷,一些将领也猜出敌军可能要里应外合,但此时他们搞不清楚情况,暗夜之中怕派出兵马会落入对方的陷阱,因此只是传令严防,要等第二日天明再作打算——这确实也是最稳妥的打算。 从二更直到四更将尽,包围圈内外再无声息,人在天亮之前那一段时间睡意最浓,夏人士兵守了半夜眼见无事都渐渐松懈下来,许多人便打起了瞌睡。 到了五更天,东方天际才露出一丝曙色,夏军包围圈内外两支兵马忽然一起发作!耶律余睹带着的是一伙生力军,精神状态远比开始懈怠的夏军为佳;萧铁奴带着的是几千绝路狼,是生是死完全在此一回,所以个个拼命! 耶律余睹从外至内冲杀夏军左路,贪的是左路军纪较散;萧铁奴从内至外冲杀夏军右路,看的是右路的防备较薄。两路虽然打不到一块去,但就像两把刀般把夏军切成左、中、右三段,夏军阵势登时大乱! 耶律余睹本来的目的是牵制夏军兵力让萧字旗逃命,萧铁奴本来的目的则是逃出生天,但两人都是用兵手腕相当灵活的人,一见夏军可图马上转变策略,左右冲击,一边叫喊:“大金十万大军来援,活捉夏人主帅!” 夏军士气顿沮,败势竟不可挽,主帅不敢纠缠,收拾残兵败将奔夏土去了。 这一仗夏人丢盔弃甲,萧字旗虽也一鼓作气冲杀出来,但打完了这一仗后也已是强弩之末。耶律余睹竟不来与萧铁奴相会,径自引兵尾随夏军追去。 这时天色已经大白,萧铁奴派人去搜罗夏人留下的口粮,垒灶作饭。数千劫后余生的兵将回望那堆满了骷髅的湖边丘谷,心中都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六将军,”卢彦伦道:“宗翰现在已经和我们撕下了脸皮,接下来我们可得往哪里去?”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耶律余睹救了我们之后也不来和我相见,想必他还不想跟宗翰正式决裂!还想装糊涂!接下来的路,还得靠我们自己!” 卢彦伦道:“西边是西夏边境,南边是大宋边境,都必定有重兵把守!我们现在这样子……怕是打不得攻坚仗了。” 经过这一番被围困、被出卖,萧字旗已经极为疲倦——这种疲倦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心理上的疲倦!萧铁奴自然知道必须先想办法振奋军心,否则凝聚力一旦丧失,那萧字旗便哪里也去不得了! “六将军,”卢彦伦道:“不如我们回云内吧?” “云内?”萧铁奴哼了一声道:“哪里都去得,就是云内去不得!” 卢彦伦道:“你是说,完颜希尹会和我们破脸?” 萧铁奴道:“如果我们兵强马壮、将士用命,那时便不怕去见完颜希尹。但要是现在这样子去云内,如果完颜希尹一道命令下来要我解除兵权,这五千人里恐怕有一半都会解甲听命!那时我们就全完了。” 卢彦伦顿足道:“那可怎么办?我们现在可既无地盘,又没钱粮,可没法休整啊!偏偏耶律余睹又自顾自跑了!” “他能帮我们一把已经很不错了。”萧铁奴冷冷道:“接下来的事情,就得靠我们自己了。” “报——六将军,有一个自称辽口商贩的人求见。” 萧铁奴和卢彦伦对望一眼,卢彦伦道:“带他来见!” 这时萧字旗连营帐都没有,兵将们个个衣衫不整、营养不良,只是按照行伍分堆布列开来,或蹲或躺地吃饭休息,看见陈楚这个外人走入阵中个个眼中都充满了不善,而陈楚眼见威震一时的萧字旗落到这般地步也颇为感慨。他随着军士的指引来到夏军残留下来的一座营帐内,一进帐门眼睛便被一个满脸伤疤的将军吸引住,连卢彦伦对他说话也完全没有听见! 萧铁奴盯着陈楚,忽然道:“你叫陈楚,从辽口来?” “是。”陈楚不卑不亢地回答。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将军连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对自己的胃口。 萧铁奴又问:“是应麒派你来的么?” 陈楚微微一笑道:“我虽不是七将军派来的,但也差不多了。” 萧铁奴哦了一声道:“别给我打花腔!照实说来!” 陈楚也不隐瞒,当下将杨应麒如何广派商队往漠北、西夏购买千里马,自己如何成为一个商队的首领,到了河套地区如何发现金夏战乱又起,又如何进入耶律余睹军中,如何假冒杨应麒使者督促耶律余睹发兵之事一一说了。 萧铁奴越听越奇,一开始还有怀疑,但到了后来便只是出神,到最后大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哈哈,你为我做这么多事,为的却是哪般?” 陈楚微笑道:“我不是为六将军做事,我只是为自己做事罢了。” 萧铁奴道:“嘿嘿!你这句话倒也直!好!我暂时信你的话。不管你为的是什么,总之你既帮过我,我总会报答你的。” 陈楚微微一笑道:“能得六将军这句话,陈楚这一趟就不虚此行了。至于报答……嘿嘿!等陈楚回到津门,自有万金悬赏等着,这一点倒不劳六将军挂怀。” “万金悬赏?”萧铁奴道:“谁悬的赏?悬的什么赏?” 陈楚道:“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七将军所悬的千里马之赏啊!” “千里马?”萧铁奴问:“你找到了?” 陈楚看着萧铁奴,微笑道:“六将军,七将军悬的这千里马,如果陈楚猜的没错的话,应该就是……” 卢彦伦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陈楚道:“就是六将军!” 第二一二章 饲野狼(上) 萧铁奴听了陈楚的话,问道:“你见过应麒?他跟你说过我的事?” 陈楚摇头道:“不是,关于六将军的事情,我都是靠猜。” 萧铁奴冷笑道:“那你可真能猜。” 陈楚道:“其实我也是在蒙,不过很幸运,竟被我蒙对了。” 萧铁奴道:“如果这件事是应麒让你做的,那说我是千里马也还讲得过去。但按现在你说的情况,应麒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我会被困在乌梁素海,怎么能悬这个赏?要是他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就能安排你来救我,那可真是见鬼了!” 陈楚微笑道:“促耶律余睹来救六将军一事,确属偶然,七将军身在千里之外,当然也不可能安排这一切。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他悬赏中的千里马确是六将军。” 萧铁奴道:“说来听听。” 陈楚道:“买千里马云云,其实只是一个烟雾,为的是让人猜不透其中的目的;往漠北那一路,也是一个烟雾,为的是让人想不通西夏和漠北之间的联系。就算是宗翰、宗望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一定会不断推测西夏和漠北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这样一想只会越想越乱,因为七将军的目的地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夏,但又不是西夏本身,而是通往西夏的商道。” 卢彦伦在旁边问:“你是说七将军要开拓西夏的商道么?” “开拓商道,甚至打探军情,如果这样想那又会被七将军误导!”陈楚道:“其实七将军的目的,就是要往这西北商道送钱,送货,送商队!商道如果能通畅那自然最后,但就算像现在这样商队被迫在这片土地上滞留,也可能会产生另外的作用——总之,七将军就是希望这条商道不会太过荒凉!他要让这条商道有钱,有粮,有货物!” 卢彦伦和蒙兀儿面面相觑,都感到不可理解。 卢彦伦道:“要让这条商道保持有钱有粮有货物,那花费可得多大啊!” 陈楚微微一笑道:“花费再大七将军也会干的,因为那千里马值得七将军如此倾动财力!” 萧铁奴微微一笑,问道:“你还没说应麒为什么要送商队过来?为什么要让这里不太荒凉?” 陈楚一笑道:“七将军送商队来,就是为了让人打劫啊。若是这里太过荒凉,就是要打劫也没个去处!” 蒙兀儿瞪眼道:“打劫?送商队来让人打劫?七将军又没有病,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楚笑道:“我猜啊,七将军是怕有人有不时之需,所以才下了大力气往这边送东西,以便那人需要的时候可以取用。” 他这么一说,卢彦伦马上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七将军送这商队来,就是要给送给我们打劫?” “不错。”陈楚道:“我想六将军现在,应该需要这笔财货来振奋士气吧?” 萧铁奴这里,眯起了眼睛道:“你到底是谁?” 陈楚道:“我是陈楚。” “陈楚?”萧铁奴又问:“陈楚又是谁?” 陈楚道:“陈楚就是陈楚。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一个在东海浪荡的无本商人,陈楚!”眼见萧铁奴略见不耐烦,忙道:“不过我能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消息,倒也多亏了我那老爹。” 萧铁奴问:“你老爹又是谁?” 陈楚道:“我老爹叫陈显,现在好像是在塘沽帮四将军料理事务。我有半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现在升官了没有。”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原来你的消息,是从这里来的啊!好,好!我来问你,应麒派遣来的那些商队,现在何处?” 萧字旗穷途末路之下,人心思变,所以萧铁奴既不敢带他们去攻坚城,也不敢带他们去打硬仗。但是抢劫几支商队倒还不在话下,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对商队的虚实、位置了如指掌的陈楚在呢! 默巴巴克等人率领的商队,一路上都有和各大势力打过招呼的,所以大的势力都不来动他们,而怎么应对力量较小的势力他们也各有应对的办法。漠南的游牧民族已受金国羁縻,漠北的游牧民族慑于女真破辽的威名一时不敢南下,所以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挞懒、宗翰以后,这前往西夏的商道本来也还是走得的。可是这次来对付他们的可不是一般的流寇或者小股的游牧民族,而是身经百战的萧字旗!已经贵为一方重将、辽南都统的萧铁奴重操旧业,趁着夜色包围了商队的所在地,喝令他们投降。 火光中刀芒闪闪,草地上马蹄得得。默巴巴克等人见了这阵势,马上觉察到他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强盗、流寇,而是有严密组织的军队!待得看清了是萧字旗更是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此时谷内商队虽也有不少护卫,但他们哪里敢和萧字旗动手?被萧铁奴一个呼喝便都乖乖投降。萧铁奴也不为已甚,将大部分的财货取了,留下供他们回家的小笔钱财便傲啸而去。 萧字旗走后,默巴巴克等商人当真是哭得呼天抢地,哈尔桑当场就想跳黄河,幸好被阿里巴拦住道:“这次要我们来买千里马是七将军和阿依木思鼓捣出来的衰主意,我们先去找阿依木思,让他赔我们!若他不肯赔,我们就去找七将军,去找虎公主!去华表坛闹!就是真要跳河,也去永宁河跳!” 众商人都称不错,当下结伴东归。先前他们畏首畏尾是因为揣着大量财货,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他们手里没了钱,也不怕完颜希尹把他们手里的货征为军资了。 不说商人们东归,却说萧铁奴干了这场抢劫后所获颇丰,原来这个靠近黄河的小谷中聚集的不是四支商队,而是七支——其它三支商队在陈楚走后也来到附近后也聚集在此,结果却被萧铁奴一网打尽。 萧铁奴将财物分发下去,全军无不振奋。陈楚道:“这笔钱是不少的,只是当得一时,用不了一世!” 萧铁奴道:“何必一世?度过了这难关,我还怕谁来?” 陈楚道:“万一宗翰大军压来……” 萧铁奴冷笑:“大军?他还有大军就不用借夏人之刀来杀我了!他现在忙着经营陕西河东,这次能调来三路兵马已是他的极限了。” 陈楚道:“但完颜希尹的兵马,似乎也比我们多啊。” 萧铁奴笑道:“完颜希尹?他手下的兵马确实比我们多些,但也不过一万有余,没有十足把握他不敢和我动手的。这次耶律余睹违命救了我已是一种表态,完颜希尹再要灭我也得忖度忖度!如果不能同时压制住我们两人他就绝不敢动!就是要动,也得等宗翰在大宋的战事告一段落再说。” 陈楚称是,又问萧铁奴接下来要去何处,萧铁奴笑道:“现在我们的兵马有力气了,自然要去大抢一番,补养补养!” “抢?”陈楚问:“往哪里抢?” 萧铁奴笑道:“宗翰不仁,我便不义!自然是到他身后抢去!” 当下萧铁奴绕过云内,突入丰州,这里是辽国西南招讨司旧地,位置在后世呼和浩特一带,水草丰美,牧场甚多。萧铁奴大肆劫掠一番后又遁入阴山北麓,忽来忽去,如鬼如魅。他不但劫钱粮马匹,还劫胡汉壮堕离,兵力慢慢移向河套。宗翰唯恐三面受敌,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气,向萧铁奴低头,给了他一个名分,命他镇守云内、天德,以堵西夏。 陈楚劝萧铁奴见好就收,萧铁奴也怕把宗翰逼急了,当下双方各退一步,宗翰又命完颜希尹和耶律余睹引兵向东,要萧铁奴独承西夏的压力。萧铁奴竟毫不畏惧,在敕勒川与夏兵进退周旋,和西夏的打打杀杀中竟然越战越勇。宗翰一时没余力再往萧铁奴背后捅刀子,夏人也弄不清楚金国内部的虚实,西夏毕竟是小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敢太过得罪大金,因此双方竟尔讲和,仍以牟那山、乌梁素海为界。 萧铁奴安定下来以后陈楚广为打听消息,这才知道宗翰围点打援的策略已经收奇效,大宋西兵援河东者多告溃败,名将种师中战死殉国,姚古兵败遭贬,种师道以病乞归,而宗望东路军又蠢蠢欲动起来。太行山东西两侧,再一次密布战云。 陈楚打听得这些消息后来见萧铁奴辞归,萧铁奴有意挽留,陈楚笑道:“我是个生意人,胃口又大。现在敕勒川的生意太小,满足不了我的胃口。南边眼见大仗又起,若不趁机发它一把,将来我会后悔的。” 他说的直接,萧铁奴不见怪反而欢喜,说道:“可惜我现在给不了你什么本钱。” 陈楚哈哈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已经寻访到了千里马,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话,七将军那边应该有赏赐等着我的。” 第二一二章 饲野狼(下) 大宋朝廷在金兵班师后上下恬然,皇帝宰相如鸵鸟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沙下,既不整顿黄河河防,也不整顿京城城防。几个宰执中只有李纲为之忧心,赵桓把这颗眼中钉恨得要死,在种师中战死、姚古战败、种师道以病罢归之后,竟推李纲领兵援救太原! 此时宗翰在太原周围早布满了陷阱,连种师中、姚古这样的大将都先后战败,何况李纲一介书生?而且宋廷又只拨给李纲老兵弱马一万两千人,李纲请朝廷给银、绢各一百万充军资,宰相又只给了二十万,这等阵势,分明是要他去送死!李纲自知此去九死一生,但形势所逼,不得不行。曹广弼感念李纲忠义,愿随他北上助他整军,却又为廷臣所阻,说他身份特殊不应该擅离京城。 宋廷的这些表现让它在中原失尽了人心,就连种师道这样的老臣也在种师中阵亡后感到心灰意懒,而那些兴冲冲来汴梁赴难的汉部学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眼见宋廷行事如此颠三倒四,在愤恨之余又变得更加思念汉部。大多数人在李郁的劝解下纷纷启程东归,他们在汴梁早结交了许多好朋友,所以来时是一百多人,走的时候却带多了三百多人。 这愿意随汉部学生东归的三百多人里各类人都有,其中大部分是学生,而他们随汉部学生东行的目的,或是想去看看汉部学生所描绘的汉部究竟是什么样子,或是倾慕于管宁学舍的新学而有心前往求学,或是想去津门活动以争取汉部出兵援宋,或是眼见汴梁成为危乱之邦而有意移居避祸。对于愿意东行的学生孔壁书社都尽量提供帮助,不但出钱而且出力,这些举措都让孔壁书社在学子心目中树立起很好的形象。 不过仍然有十几个学生不愿意东归,他们不愿意回去倒也不是对宋廷还有幻想,而是因为他们决定要继续追随曹广弼:“二将军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这些人大多有武艺底子,这些日子历练下来已经称得上文武双全,而在他们身边又团结了几十个同样文武双全的太学生,以及数百志气相投的市民。 “唉……”曹广弼叹道:“若我能得练兵之权,此刻便能组织起一支三五千人的军队来!” 此时曹广弼不但有钱,而且有人!在上次的汴梁攻防战中,他手上已经掌握了至少数千个合适当兵的市民的信息,而经过那段时间的磨合,这些人也乐为这个既有才能又有钱粮的曹先生所用。 “二将军。为什么你还不肯回去?难道你对宋廷还有幻想?”问话的人是李郁,他曾经发誓只要还有一个学生留在大宋自己就不回去,所以也留了下来。 “没有。”曹广弼道:“但是我还想再看看。” 李郁道:“为什么?” 曹广弼道:“我现在回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留在这里,或有可为之事。” “可为之事?”邓肃心中一凛,眼见周围没有外人,问道:“对大宋的可为,还是对汉部的可为?” 曹广弼道:“对华夏。” 李郁不禁问道:“二将军,你究竟想做什么?” 曹广弼道:“如今汴梁的人心、两河的人心,都已经产生微妙变化了,难道你们没发现么?我想如果我继续呆在这里,也许对于让这种微妙继续下去有帮助。还有,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利用这边的力量救回大哥。” 石康、邓肃、李郁一起惊呼道:“救回大将军?” “不错。”曹广弼道:“如果是在汉部那边动手,那样宗翰宗望会警惕得多。但如果从这边动手……也许能产生奇效也说不定!” 在场三人心中都是一凛,邓肃问:“二将军,你心中可有计划了?” “还没有。”曹广弼道:“只是隐隐觉得我留在这里应还会有用。”转头对石康道:“至于你,找个机会回去吧。” 石康一惊道:“这怎么行?” 曹广弼道:“为什么不行?如今我在汴梁已经站住了脚,且不说林翼暗中埋伏的人马,就是留下来的十几个学生也个个都是好手。我有他们相助已不是孤身一人,你留在我身边用处不大。但你若去到应麒身边,对他的帮助会很大。” 石康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七将军身边无论武艺还是兵法比我强的人都多了去!” 曹广弼叹道:“有些时候,你是可以代我说话的,有你在应麒身边,他做起事情来会顺利很多的。” 石康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李郁道:“二将军既然已有安排,此事可得派个信得过的人跟七将军通通声气才好。” 曹广弼道:“你肯放下你那誓言了么?” 李郁道:“我回去一趟后再回来。” 曹广弼哈哈笑道:“你啊,和你兄长一样扭!” 邓肃道:“你这次去,顺便带一个人去。” 李郁便问谁,邓肃道:“胡寅的弟弟胡宏。他奉了乃父家书入京来寻胡寅,这些天就住在孔壁书社,因听说管宁学舍学风与关、洛、川诸学大不相同,有心前往一观,我已经答应他了。” 李郁心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便答应了。但曹广弼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胡寅的父亲胡安国乃是当世举足轻重的大儒,胡宏这次前往汉部,若是出于乃父的示意那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几人正在计议,忽然林翼闯进来道:“二将军,种少保有请。” 曹广弼见他来得蹊跷,惊道:“种少保的病恶化了么?” 林翼叹道:“早上有一段确实很危险,差点一口气就上不来。但现在已经好多了。种少保经此生死一线以后似乎想起了很多事,失神好好久才回来,便让我来请你过去一趟。” 曹广弼道:“我这就去。” 这次援救太原、中山之役种师道虽然挂名主帅,但实际上在前线指挥作战的主要是种师中、姚古,种师道这时已病得相当厉害,再加上前些时候弟弟种师中的噩耗传来,差点就打击得这个老人一病不起。这几日病情虽然小有好转的迹象,但他毕竟已经甚老,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所以曹广弼刚才听林翼说种师道来请才会那样紧张。 来到种家在京师临时的府邸,门外早已挂起了白灯笼,种洌身着孝子装束,满眼通红把曹广弼接了进去。曹广弼虽已来参过灵,但既进得门仍然先给种师中上香,又悄悄问种洌种师道的情况。 种洌道:“叔父精神还清醒,就是有些挂念彦崇、彦崧。唉……” 他这一声叹息曹广弼知道是什么意思,种师道是个先国后家的人,这时国难当头却忽然念起了孙子,其中意蕴并非吉兆。当下安慰了种洌几句,进门来见种师道。 种师道见到曹广弼,脸上神色竟然甚是平和,既无对国事的忧怀,也无对丧弟的戚戚,林翼见了大为奇怪:“种少保这是怎么了?别是回光返照吧。” 种师道让曹广弼扶起自己在靠窗的卧椅上倚了,这才道:“今天请你过来,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的婚事。” 曹广弼和林翼一听都不禁怔了,他们可万万没想到大宋军方的支柱人物,在这种时候叫汉部二将军曹广弼来竟是为了这个,曹广弼一时反应不过来,顺口道:“婚事?” “是啊。”种师道微微一笑道:“我打听过了,你还没成亲,对吧?有道是:成家立业、成家立业——男子汉大丈夫,不成家,怎么立业呢?你说是吧?”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曹广弼呆在当地,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掠过一个倩影,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第二一三章 嫁寡姐(上) 种师道见曹广弼手足无措,问道:“怎么,你有牵挂么?” 曹广弼犹豫片刻,说道:“没有了。” 种师道喜道:“既然如此,我便做个媒人,替你介绍一户好人家如何?” 曹广弼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种少保作主,广弼何敢辞?只是我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却还有大哥大嫂。我大哥又身陷金人手中,所以不敢想这事。” 种师道颔首道:“不错不错,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要成亲的事,确实得先与你兄嫂说说的。” 林翼在旁道:“种少保,二将军,大将军虽然还没回辽南,但虎公主对几位将军的婚事向来紧张,不见四将军年初才成亲么?主婚的也是虎公主!” 种师道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虎公主倒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林翼道:“这个自然。其实虎公主为二将军的婚事不知烦了多少回了,就是一直没能寻到让二将军满意的人家。若是这次少保您能促成这单婚事,虎公主非重重答谢您不可。嗯,少保您也不图答谢,我的意思是虎公主的心意是如此。” 种师道笑道:“若是这样,那我便操办操办,派人去津门和虎公主说说,曹贤侄以为如何?” 他贤侄二字一出口,便是自居长辈了,曹广弼一拜到地道:“一切听少保吩咐。” 种师道大喜,林翼在旁问道:“少保,您这次忽然提起此事,想必心里是有户好人家了吧?” 种师道颔首道:“不错。” 这种事林翼哪里会不感兴趣的,忙问:“却不知是哪户人家?是少保您的孙女么?” 种师道笑道:“可惜我此刻没有待阁闺中的孙女,要不然便不当媒人,当亲家了。” 林翼道:“那不会是大宋的公主吧?”他十分聪明,猜到种师道给曹广弼介绍的婚姻,必然不是一般的婚姻,势必与国事有所牵连。 种师道一怔,随即轻斥道:“这话也可胡说的?今上年纪还轻,至于长公主们,也不是我一介老臣作得主的。” 林翼问:“那是哪家的姑娘啊?虽说少保您德高望重,但这做亲是关乎二将军一辈子的事,二将军不好问,我这个跟班的可得帮忙问个清楚,免得回头虎公主问起没法回答。”当时的婚姻,有时候结婚的男女双方自己反而不好开口,一切都得依靠旁边的长辈、亲人、朋友帮忙说话拿主意。 种师道说道:“这户人家,却是我一位故人之女,家世清白,德言容工无可挑剔。我这位故友的夫人与我那去世的浑家交好,他夫妇生前都曾拜托我们好生照料这个女儿,怎奈这个小侄女婚运迭蹇,夫婿始终不得其人,所以耽搁到现在。” 林翼一听这话有蹊跷,忙问:“夫婿不得其人?莫非是嫁过人的?” 种师道道:“许过三次婚,三次都是还没过门夫婿就死了,从此没人敢娶。” 林翼吓了一跳道:“少保!我们二将军又不是没人要的鳏夫,你怎么介绍这样一户人家!” 曹广弼斥道:“阿翼,少保面前不得放肆!” 种师道摇一摇手道:“无妨,无妨,他这么说倒也是人之常情。要就俗人而论,我这个侄女未必是良配。但我却总认为是她前面三个夫婿福分薄。若是曹贤侄对这种事也有忌讳,那便罢了。” 曹广弼忙道:“广弼从来不理会这些。” 种师道喜道:“好,好。我果然没看错你。” 林翼却道:“二将军,你刚才还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种少保又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这件事情你们是都有意了,可要我看,虎公主那关可不好过!” 种师道听了,点头道:“那说的也是,若是虎公主不答应,这件事便有些不合规矩了。不过我听说虎公主乃是巾帼中的英雄,或许见识与俗人不同,也未可知。” 林翼尚未答话,家人来报:刘公子来了。 种师道命请,一边对曹广弼道:“我要给你介绍的这位侄女因父母都已亡故,如今依附他弟弟在京师居住。这来的便是他弟弟,承他父亲荫蔽,现下在京城挂个闲职。” 说话间门帘掀起,走近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来,见到种师道跪下磕头请安。 林翼冷眼旁观,见这青年仪状威武,心道:“若他姐姐长得与他一样,那和虎公主可就凑一对去了!” 那边种师道给曹广弼介绍道:“这是我故友沪川军节度使刘仲武的第九个儿子刘锜,字信叔。”又对刘锜道:“信叔,这位便是曹灵寿。” 刘锜笑道:“我早见过他了!” 曹广弼奇道:“我们见过么?” 刘锜道:“曹大哥弃官归国,忠义之名满天下,汴梁城内谁人不知?再说金人兵临城下时你常带着人左右奔走,汴梁城内怕有一半的人认得你!不过你没见到我罢了。”说完扼腕叹道:“可恨我身为大宋军官,因被规矩限住,竟不得上城杀敌!可恨,可恨!” 曹广弼道:“眼下国难当前,总有机会的。” 刘锜咬牙道:“机会,机会!便是有机会多半也给朝堂上那些昏庸宰相丢光了!时局如此,想想当真令人痛心!” 汉部学生来汴梁也没多少时候,但他们的言论已经影响到汴梁的太学生,太学生一受影响,那便是整个士林都受到影响,如今竟连军方人物也受到这种舆论的潜移默化了。 种师道也叹了一声,林翼在旁道:“我们今天到底是来说国事,还是来说家事?” 种、曹、刘三人一听,不禁相视一笑。种师道道:“咱们都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也不需效那小女儿姿态。”对刘锜道:“此事可需回陕西去请示你的兄长?” 刘锜看了曹广弼一眼,心道:“这等英雄姐夫,哪里找去!”忙道:“先父母临终之前,已将姐姐交托给种少保,此事由种少保作主,犹如先父尚在!我几个哥哥知道后只有高兴,绝无二言。” 种师道点了点头,又问曹广弼,曹广弼道:“一切请种少保作主。” 种师道道:“那好,好。” 林翼忽然道:“少保,虎公主那边还没答应呢!” 刘锜奇道:“虎公主?” 种师道道:“曹贤侄也是父母都没了,他的婚事,需由兄嫂作主。” 刘锜道:“如今国事正急,一切从权罢。” 林翼心道:“你当然说从权!一个克死三个老公的姐姐,自然恨不得赶紧嫁出去!偏偏还能摊上二将军这样的英雄夫婿,那叫烂伙计遇到好东家,当然着急!哼,我看种少保这次是老糊涂了!为我们二将军介绍这等破烂货色。我今日若不争一争,回头虎公主责问起来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便道:“国事虽急,但又不是兵临城下!世间虽乱,但去津门的道路又不是不通!依我看,还是先问过虎公主再说。再说现在大将军还被困在金营,若是虎公主点的头,那这婚事没人敢说话,就如四将军一般。但要是曹先生不告而娶,恐怕世人要说曹先生不顾兄弟情义,私自在汴梁成亲——那未免有损种少保和曹先生的声名。” 种师道道:“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刘锜看了林翼一眼心道:“这位曹大哥是英雄人物,身边怎么带着这样一个市侩!姐姐前几次婚事都不如意,这次难得有种少保作主找到这般英雄人物愿意娶,若这样也做不了亲,消息传出去,怕姐姐的终身大事这辈子就难成了!” 又听林翼道:“不如我马上修书,代替曹先生请示虎公主。” 刘锜看了他一眼,心道:“看你的意思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若是由你来拿这笔杆子,这事恐怕难成!左右我在汴梁无事,不如就往津门走一趟!”这段时间他常听人说津门市井如何如何,汉部军伍如何如何,早有心去见识见识,这时便趁机道:“一封书信定终身,似乎太草率了。曹大哥,若你确实有意要结这门婚事,不如我直接到津门说亲去!若是虎公主赞成这门亲事,我在那边说好了,您就在这边行礼。若是虎公主不答应,那时再另做打算。” 林翼心想:“虎公主不答应你还另做打算?那分明是想耍手段了!哼!我不如便在这里把事情掐断!”口中道:“还有一事可虑。” 刘锜便问是什么,林翼道:“这次曹先生来大宋,他虽然心怀至诚,但朝廷诸公疑他的人恐怕不少。这趟结亲又把虎公主牵涉进来,若是传到朝上去,御使参上一本,说种少保私结外国,刘大人暗通番邦,恐怕……恐怕这个罪名不太好当。” 刘锜听了这话心下惕然,若是林翼刚才不一直阻挠他也许就打起退堂鼓了,但正因为林翼老是阻挠,反而激起了他心头一股气来,说道:“曹大哥忠义无双,人又在大宋,再说汉部也是礼仪之邦,我们两家结亲,怎么算是私结外国、暗通番邦?”转身对种师道道:“种少保,您既然说起此事,还请担当些,为我姐姐作主!” 种师道颔首道:“林翼说的话,倒也十分在理。此事若要行得,便不能悄悄来,需得先禀过圣上方可。” 第二一三章 嫁寡姐(下) 种师道将有意撮合曹、刘联姻之事禀奏上去,刘锜一开始还担心朝廷为难,谁知道事情竟然顺利得出奇。 宋廷解救太原之围的军事行动失败后,朝中投降派又占了上风。赵桓一边派遣使者望金营求和,同时又试图结好汉部,既希望汉部能居中调停,又希望汉部在事态紧急时能出兵共同抗金。刚好就在这时种师道的奏表递上,赵桓和几个宰相商量之后觉得这事若成,一来可以用婚姻把曹广弼留在汴梁做件奇货,二来可以结好汉部,三来更可以乘机敦促汉部出力代大宋阻挡金人。计议一定便传下旨意赐婚。 曹广弼上书回复,表示自己的婚事先得经过兄嫂同意方可,不敢就领大宋皇帝的旨意。于是赵桓改了敕诏,许刘锜前往津门求亲,又派出一个不小的文官团体,办了一份厚重的彩礼随刘锜前往津门,名为求亲,实为出使,正使为太常博士虞琪,副使为胡寅——这两人都是和曹广弼有交情的,所以派他们去,算是公私两便,日后金人若是见责也有个推搪的余地。又许石康、李郁跟随大队回去,且命沿途官员好生看顾。 在战乱期间,这不啻是汴梁城内的一件大新闻,所以消息甫一传出便闹得街知巷闻,温调羽在麒麟楼自然也听说了,她对曹广弼成亲早有心理准备,但骤然听闻还是心头绞痛,眼泪止不住如流而下。 她的丫鬟翠儿一听说便指着孔壁骂道:“负心人!负心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 温调羽舍不得曹广弼挨骂,喝住她道:“你不要……不要胡说,我……这都是我的意思。当初是我将他拒之门外,让他另择良家女子成亲的……” 翠儿顿足道:“小姐你是这么说,但……但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唉,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他们男人心不细,话不直说他们听不懂的!” 温调羽摇头道:“不,我口里那么说,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翠儿道:“若真是这么想,你干嘛还哭成这样?” “我……”温调羽呜咽道:“我这是高兴,替他高兴……高兴得流泪……翠儿你别说了,别说了……” 翠儿见她这样也哭了:“小姐,你别哭了。其实我想想,觉得二将军也许还很惦记着你呢。” 温调羽转过头去道:“你胡说什么!” 翠儿道:“真的!你想想,那个刘家女子年纪也不小了,长的怎么样不知道,但满城人都哄传她许过三次婚,没过门就克死了三个丈夫——那能是什么好女子来着?二将军这样,多半还是惦记着你,又以为你定不肯嫁他,所以胡乱娶一个。小姐,不如我这便到孔壁书社去,将你的心意一一与他说知,事情兴许还能挽回!” 她说着就要出门,温调羽赶紧喝住她道:“站住!不许去!” 翠儿道:“小姐……” 温调羽道:“这事连大宋皇帝都惊动了,又是种少保做的媒人,还哪里能挽回!” 翠儿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温调羽道:“便是能挽回,我也不许你去。” 翠儿道:“小姐,你莫再任性了。这一次……这一次我无论如何要去和二将军说清楚,你回头再怪我吧!” 温调羽抓起桌上剪刀横在喉头道:“你敢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翠儿慌忙把止住脚步,自知扭不过温调羽,坐倒在地上哭道:“小姐,你……你这又何苦!” 她们两人哭哭啼啼,却不防都被隔壁周小昌听在耳中。原来周小昌对她两人的来历早有怀疑,只是不敢问,这日听了曹刘要联姻的消息,心头一动,便赶到隔壁来偷听,这时听完了心道:“原来这女人真是二将军在外面的女人!”便悄悄来见林翼,说知如此如此。 林翼心道:“那刘锜的姐姐固然配不起二将军,这个风尘女子更是不用提!就算二将军有意于她,也不能娶她作正室!只要将来完了婚,纳她为偏房就是。至于二将军到时宠爱谁,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便不用理会了。不过这个女子却得妥为保护才是。”便吩咐周小昌不得将消息泄漏出去。 周小昌问:“二将军也不说么?” 林翼道:“二将军若知道她在这里,只怕会乱了心神。现在是什么时候!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决断呢,怎么能出这等风流岔子?反正都瞒了这么久了,怕什么再瞒下去?再说,这女人是我阿大托来的,当初我阿大已经答应了她不将她的消息告诉二将军,我们现在这样做,也算是信守承诺。不过自今日起,这女子可得好生看护,万万出不得差错!” 周小昌道了声是,转身离去。 这段时间忠武军在北边连吃败仗,林翼苦于在汴梁脱身不得,无法前去帮种彦崧参谋军机,已经烦得不得了,汴梁这边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单是刘锜、虞琪等人东行之事就搞得他头都大了——以他现在的见识,自然看得出种师道忽然介绍这头婚事绝不是无的放矢,内里必有所图。所以温调羽虽然身份特殊,但在国事面前还是得往后靠,安排妥当之后便丢下不理了。 刘锜的求亲使团一路东行,都有大宋的官员沿途接待,倒也不用林翼操心。直到进入清阳港,王师中亲自来接,听说是要往津门说亲,说的又是二将军曹广弼的婚事,心道:“大宋和汉部之间是越走越近,这事于我却不知是好是坏!” 登州的事业越做越大,在地方上早已瞒不住了。临近的地方官员如张叔夜等早有奏表报上去,说汉部在登州莱州图谋不轨,但到了京城却都被宰相们压了下去,所以赵桓虽然还不太知道山东半岛的事情,但王师中心里终究有些发虚——只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万一有朝一日大宋和汉部摊牌,他也唯有变节投奔汉部了。 刘锜对其中详情却不深知,但他一过胶水便觉得这里的治安比胶水以西大大不同,再见来护送的民兵个个身手矫健,举止列队都有法度,心道:“这等兵马,比我们西兵也不遑多让了!不意王师中竟有这等奇才!” 刘锜倾心于军伍,那边虞琪和胡寅却关注民政。他们在登州境内逗留了不过两三日,但这里的社会秩序却让才从汴梁危城赶来的他们有天渊云泥之感。这时山东半岛的人口已经超过一百万,昔日较为荒凉的边地如今已是处处墟烟。 虞琪心道:“怪不得汴梁将乱时有这么多人往这边涌,原来这边已变得如此太平繁庶!”其实这时山东半岛穷人还是很多的,但流入这里的无产者先来的能到商人经营的田地里干活,后来的或农村开挖水利,或在边界筑堤建城,或在淮子口、清阳港打工,基本上都能靠自己的双手过活,比起惶惶不可终日的其它州县,这里算是一片乐园了——至少吃饱饭没有问题! 胡寅则想:“这里是天子管不到的地方,为何反见太平?”眼见在清阳港往来办事的官吏行事与汴梁官吏大大不同,心中很不是滋味,当他登上海舟时,隔着海船感受海浪汹涌澎湃的力量,忽然感到汴梁是如此脆弱:“爹爹来信道:山东有非凡气象,而民心亦不可测。说的分明就是眼前之事!爹爹没来过登州,他为什么知道这些的?是谁告诉他的么?” 胡寅正在出神,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胡宏忽然道:“大哥,我有个预感,我可能不会回去了。” 胡寅呆了呆,问道:“你说什么?” 胡宏道:“昨日你们去见王师中时我已去了一趟蓬莱学舍,我一进去就被吸引住了: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读书人!啊!我不知道怎么说啊!在这乱世居然还有这等让人沉醉于学问的地方——要不是听说管宁学舍那边更好,我几乎就不想跟你上船了。” 胡寅道:“你真是少年心性!说什么不回去!津门再好,也是海外之邦,岂是久留之地?” 胡宏道:“反正我这次来爹爹也没阻止,他老人家还让我好好在津门看看,所以等办完了事情,你该干公务就干你的公务去,我留在津门,我要好好看看那边的学问到底去到什么地步,能让爹爹如此挂心。” 第二一四章 说亲事(上) 华元一六七七年秋天,就在赵桓因军事失利而再次派遣使者北上求和之时,金人已经在准备着第二次侵宋。这次仍分东、西两路,由宗望、宗翰率领了分道进攻。而这时才刚刚进入津门的刘锜还没有收到消息。 完颜虎早从杨应麒那里听说大宋要派人来说曹广弼的婚事,她为人并不糊涂,也不是完全没有政治头脑,闻讯先问杨应麒:“这事若是成了,对汉部不会有坏处吧?” 杨应麒道:“二哥不是一个女人就能拴住的人。他这次派石康回来帮我,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人在大宋,但仍然是在为汉部办事。只要他心中这样想,那无论在哪里都是汉部的二将军。这次的婚事,做媒的是种师道,女方是大宋名将遗女,二哥若娶了她,长远来说对他和对汉部应该都是有好处的。只是这事却不能像四哥那样大肆操办,我们只能完全把它当一场私事来办,私事私了,并非宋、汉联姻,要不然刺激了宗望、宗翰,大哥那边只怕会有些为难。” 完颜虎道:“宗望他不会因这件事情就害了你大哥吧?” 杨应麒道:“不会,宗望害不害大哥,不是依情绪上的喜怒,而是看金军和我们汉部的力量对比,以及看我们在行动上是不是还把大哥的生死放在心上。这次他们侵宋时我们汉部官方并没有拖他们的后腿,虽然在沧州、登州这边有些小动作,但也未曾和他们直接产生冲突,所以眼前这关系应该还维持得下去。至于曹、刘如果联姻,宗望听说了不免会产生疑虑,但也不至于就此动手。嗯,要是赵桓想把女儿嫁给允文允武,或者要招雅琪做媳妇,那事情可就大了。” 完颜虎啐了一声道:“让我把女儿嫁给那种软蛋的儿子?我哪里舍得!”又道:“这些国事上考虑,你多掂量,既然你说行得,那我就不担心了,**心家事就好。这媳妇的人品模样,我还是得仔细看看,若是我觉得配不得二弟,不管这事对汉部多有利我都不许!咱们汉部又不是没刀马没钱粮没力量,就算是要人家的城池,甚至是要人家的天下,发兵打下来就是,何必靠联姻来办事?”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是。不过这女方远在汴梁,可来不了啊。” 完颜虎道:“她家兄弟不是来了么?一对父母生下来的种,一家人过下来的日子,看看弟弟,就知道姐姐的品行脾气了——差不到哪里去!” 杨应麒道:“二哥一直不娶媳妇,我都要以为他是断背了。这次看他的举措,多半已是有意了,就差大嫂答应。他自己愿意成亲了,这倒也是件难得的事。” 完颜虎道:“是啊。我一直就摸不准他的心思,不知道他要和什么样人家的女儿他才肯娶,没想他去了一趟大宋,竟然自己找了个人家。嘿,看来今年咱们汉部婚星大动,先是四弟,然后又是二弟……应麒,现在就差你一个了。”又问:“你刚才说的断背是什么意思?是背脊断了么?那和娶亲又有什么关系?” 杨应麒被完颜虎问道愕住,不知怎么回答,幸好这时下人来报:刘家说亲的船已经到了。完颜虎便让杨应麒去接,杨应麒道:“我去接?用不用啊?” 完颜虎问:“你现在有事情急着忙?” 杨应麒道:“现在倒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身为汉部执政,去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太抬举他了。” 杨应麒对道君朝之前的历史,大多是梦醒后读书恶补回来的。他在梦中对大宋这段历史其实并不怎么熟悉,对于大宋人物充其量也就知道宋徽宗、蔡京、赵构、秦桧这些人,在建炎名将里他听过的也就岳飞韩世忠等人,因为心里没印象,所以刘锜在他眼里也就一无名小卒。 完颜虎却道:“现在不论国事,就论家事。你是最小的弟弟,人家来给你二哥说亲,你一个小弟弟去接一下亲家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有事忙那也勉强不得,现在左右无事,干嘛不去!” 杨应麒笑了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出得门来,心道:“既然国事、家事分开,那么宋廷派来的人和刘家的人也分开。赵桓在宗望面前如此自辱,我若是亲自跑去接宋使,连带着我也掉价了。”便吩咐下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却说大宋的说亲使团一下船,在码头休息片刻,就有官员分头把人接了去:虞琪等由汉部官员接了前往官方驿舍,胡宏等由李郁接往朱虚山,而来接刘锜的却只是一个杨府的家人。 虞琪等见汉部官员要他们分开居住虽然也感有异,但想毕竟是入乡随俗,再说汉部的安排也不算不礼貌,就没多说什么,各自随人去了。但刘锜这边见接虞琪等人的是汉部的重臣,而来接自己的却是一个下人,他以为自己受了冷落,所以不忿,因有石康陪着不好发作。石康却认得杨应麒派来的这个家中下人,见杨应麒不派官员来而派家中下人来,那是视自己为自己人了,所以心下反而欣然。但他究竟是武人,心较粗,也没考虑到刘锜的感受,一路之上也就没有解释。 进城后不久又有一队人马来迎接,领头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青年,一身书生打扮,见到刘锜施礼道:“这位就是刘锜兄吧?我是曹广弼的弟弟小七,因为公务耽搁没能亲自到码头迎接,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刘锜呆了一呆,一边还了礼一边说:“没听曹大哥说他有个弟弟叫小七的啊。” 那青年自然就是杨应麒,他怔了一下愠道:“二哥好薄情啊!去了大宋才多久,就连兄弟也忘记了!” 石康忙道:“七将军,没这事!”又对刘锜道:“刘兄弟,这位就是我们的七将军。” 刘锜恍然大悟,杨应麒的身份地位、才能功业石康李郁在船上早和他说过了,他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汉部执政是既敬佩又好奇,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想到杨应麒亲自来迎接自己,这面子可比派个官员去码头迎接大多了,所以刹那间便把心头的不忿丢到麻逸去了,拱手道:“刘锜糊涂了,还请七将军见谅。” 杨应麒笑笑道:“大嫂说了,我们这一行就谈私事,你就别叫我七将军了,叫我小七吧。” 刘锜倒也洒脱,又素听石康等人说折曹杨等七兄弟十分义气,虽居高位并无官样作派,便道:“那好,既承厚爱,我们私下里便兄弟相称。”从此有些场合就叫杨应麒作小七哥儿或七郎。 杨应麒接了石康、刘锜进杨府,对刘锜道:“你是来给我二哥说亲的,就住在我大哥的府第中不太合适。二哥的府第又在辽口,所以我安排你在我府上居住。晚间我给你接风洗尘,先把海风海浪的咸味脱了,明日再去见大嫂。” 刘锜道:“甚好。” 第二日杨应麒引了刘锜去见完颜虎,北国民风淳朴,没有大宋那么多繁文缛节,完颜虎虽为汉部主母,但接见刘锜也不用什么珠帘之物隔开,两人就近相见说话,完颜虎把刘锜看了又看,中午又留他吃饭。 刘锜不但相貌长得好,就是路也走得好,话也说得好,仪态言语都不愧为将门之后,完颜虎越开越高兴,心道:“有这样的弟弟,姐姐定然不错!怪不得二弟肯答应这门亲事。”心里已是准备答应这头亲事了。 她看重刘锜,本是关心曹广弼而爱屋及乌,但见面之后觉得这年轻人比几个弟弟也不差,就对刘锜本人也喜欢起来,还没说到婚事就已经送了他一把宝剑,一副战甲,一匹良马,又命杨应麒好生招待,不可亏待了人家。 第二一四章 说亲事(下) 完颜虎既厚待刘锜,相比之下便有些冷落了杨应麒,杨应麒当面没说什么,私下却有口无心地抱怨道:“这才见了一次面就这样,若真结了亲,那不把我也比下去了?” 陈正汇听见笑道:“刘公子才来,又是来说亲,所以虎公主不免看重些——这也是人情之常。七将军你乱吃什么醋!”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什么人情之常?我只知道亲疏有别!不行,我得落落这人的威风!”其实他和刘锜交过几次言以后也颇看得起他,否则的话早把这事晾在一边了,哪里还会去争这口气?他如今争这口气,那是内心深处隐隐认为刘锜或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了。 陈正汇惊道:“七将军,你要怎么落他威风?” 杨应麒道:“若他是个文人,我自然以诗文折服他。他既是个武人,我便当以武功折服他!” 陈正汇忙道:“二将军好不容易找到一门愿意结亲的人家,你可不能给他搞砸了。” 杨应麒道:“我自有分寸!” 第二日便邀完颜虎和刘锜到郊外打猎,他还特地让徐文调了一队神射手来显威风,结果刘锜箭无虚发,竟把汉部的这批神箭手都比下去了。 杨应麒本来以为他虽是将门之后,但最多也就是武艺不错而已,谁料他箭法如此精湛,本想在刘锜面前显汉部健卒的威风,没想到反而让刘锜显了威风!刘锜将猎物献给完颜虎,完颜虎大喜,又送了刘锜一副宝弓。完颜虎和丈夫是以弓定情,所以她什么礼物都看作等闲,唯有这弓箭轻易不肯送,这时送给刘锜一副宝弓,那是大大的赏识他了。 杨应麒在旁边看得郁闷,又来找陈正汇商量,陈正汇道:“七将军,这事就别闹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尽快把二将军这门婚事结了,莫要多生事端了。” 杨应麒经不住陈正汇的劝,就想打消心思,忽然徐文等一干武人前来求见,原来他们日间在虎公主面前被刘锜夺了威风,个个心中不忿,便来请杨应麒作主,安排双方再比过。 杨应麒大怒,把一肚子气都撒徐文等人身上了:“日间你们又不争气,连带着我也没了脸面!现在还来烦我!平日你们总是自夸说就算宗望再来也不怕,现在呢?大宋被宗望打得没法回手,如今汴梁来一个无名小卒就把你们全比下去了!哼,看来大哥一不在,你们就都懈怠了!” 杨应麒这话可说的有些重了,徐文一听愤懑异常道:“七将军,你既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这场武我们便不能不比了!若是不讨回这场子,我们没脸在汉部为将了!” 杨应麒听了徐文的话,冷笑道:“讨回场子?怎么讨回?刘锜是来说亲的,不是来比武的。日间借着打猎比试箭术,虽然做得委婉,但大嫂也看出了一些端倪,送刘锜宝弓的时候还横了我两眼。要是你们再怒气冲冲跑上去邀战,万一把二哥的婚事闹砸了,看大嫂怎么对付你们!再说他的武艺如此精湛,你们也未必赢得了他。” 徐文道:“一个人武艺再精,却也定不了整场战争的胜负!以他这等身手,在军中也算得上一个精兵,但说到领军打仗,嘿嘿!恐怕就不行了!七将军你看看燕云之战和汴梁之战,宋人打得是一场比一场烂!那种师道还称名将呢,我看也就是专打败仗的名将!至于这个乳臭未干的刘锜,打猎时倒也能显显威风,等上了战场,只怕就啥也不是!” 杨应麒给他这么一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武艺还比试得,兵法却没法比试。” 徐文道:“也不用比试,我们只是想让他知道汉部军人的威风!让他不敢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 杨应麒问:“怎么让他知道?” 徐文道:“塘沽新军军营第一期已经结束,共有新军六千人。上十二村的新军也有六千人。这两批人半个月前已进入塘沽,依七将军您的意思,本来是要在津门西北举行一场军事演习,让虎公主、三将军和七将军看看我们训练的成果!但因为二将军的婚事虎公主下令将此事推迟半个月。现在只要让军事演习按时进行,这姓刘的小子看看我们汉部军人的威风,包他以后便再不敢小瞧我们!” 陈正汇一直在旁边道:“这军事演习是我们内部的事情,怎么能让一个外人看去?” 徐文道:“他家都要和二将军结亲了,还怎么算外人?” 陈正汇道:“结亲是结亲,他现在毕竟还是大宋的将官。” 徐文道:“陈大人,我不是文官,可军队里开有政学的课程,所以我也算懂得一点政治。大宋将门之后和二将军联姻,这其中若说没个国事上的因由谁信?再说咱们汉部上下无论文武工商,来自大宋的人多了,这些人不管在大宋是干什么的,来到这里后还不是很快就个个落地生根了?这个刘锜既然来了,我看将来也是要在这边落脚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回大宋去,这军事演习其实也就是个展示,让他看去我们也亏不了什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好吧,不过光让他看没意思。这样,我让他带塘沽新军,你带上十二村的新军,你们正儿八经过上一场,如何?” 徐文笑道:“哈哈,那当然没问题,不过我怕七将军你就算把兵权交给他,他也指挥不动我们的兵将!这带兵的学问,可不是能在家里练出来的!” 杨应麒笑道:“指挥得动指挥不动,那是他的事了。他乱指挥那更妙,我们正好能看他的笑话!不过你们也不能暗中串连塘沽新军的将领故意反对他,要不然就算赢了他也不算英雄。” 徐文道:“赢要赢得公平,输也要输得磊落,我们哪能那么干!” 当下杨应麒不管陈正汇的反对,连夜找刘锜来说知此事。刘锜听说杨应麒要自己领汉部的兵参加一个演习,既感纳罕又觉有趣,心中虽然跃跃欲试,口中却仍道:“我是大宋将官,这样做不大好吧?” 杨应麒道:“不要紧的,给你带的这支兵马全都是大宋来的新民,大多数人来了还不到一年。再说这也只是一个游戏,就当是下一场棋一样,又不是真的打仗。” 刘锜给他说的心动,又听说只是一个游戏便答应了。杨应麒道:“那就这样定了,我明天便让人带你去军营熟悉一下,十日后在津门西北的战场对阵——这几日里你也可以先去那里看看地形。” 刘锜道:“且慢。” 杨应麒问:“怎么?” 刘锜道:“我初来乍到,对这边的军制并不熟悉,能否请一个老于军伍的人跟我说说?” 杨应麒笑道:“这容易,你问石康便是,他什么都懂。” 第二一五章 演兵法(上) 第二日杨应麒又去见完颜虎,说知此事。完颜虎道:“让刘锜带兵?他会带兵么?” 杨应麒道:“不知道。到时候看看不就知道了。” 完颜虎道:“那好吧,反正也只是一次演习,就当是二弟成亲前的一次庆典。”又派人制了一面“刘”字大旗去塘沽新军给刘锜助威。 在完颜虎心中,刘锜武艺虽然精强,但是打仗无论如何不是徐文这样久经战场者的对手,又因为刘锜是客,这般相助却是怕刘锜输得太难看了。但事情传到徐文他们耳中,众将领怪完颜虎偏心,无不暗中咬牙,发誓非要全歼刘字军、生擒主帅不可。 刘锜却不知道这么多事情,从杨应麒那里取得假节钺之后他就直接搬到城外军营,和塘沽新军的兵将同吃同住,一边向石康请教汉部军伍之事。 他还在汴梁时便听说汉部军队能打,这时细细听石康讲述汉部的军规、训练和调派的规矩,单是听说便大起认同之感,心道:“这汉部的军规军纪,开宗明义便是要求军队保家卫国,又不许军人干政,光是有这两条,便知汉部并非蛮夷!” 他知道这虽是一场下棋般的军事对练,但仍需要全军上下同欲才有取胜的可能,因此不但和兵将同吃同住,一起训练,还轮流到各个营寨循视聊天。塘沽的新军都是汉部半年前新招选的燕赵流民,有些甚至是大宋的逃兵,刘锜一开始只是抱着求胜的心态来了解这些士兵,但随着了解的深入,慢慢地竟和这些士兵产生了共鸣,心道:“朝廷误国误民,我在汴梁时哪里知道两河百姓所受的荼毒惨苦至此!”刘锜和这些人既有话说,慢慢的不但兵将对他归心,反过来刘锜也受到这些兵将的影响,对汉部认同感日益加深。 时日匆匆,眨眼便到军演之日。这次的军演地点在津门西北二十余里外,左山右海,各有一寨,中间又有一道小河流过,将两寨隔开,小河两侧是一片不小的平地。参加军演的,黑方为塘沽新军,归刘锜统领,抓阄拿到山寨;白方为上十二村新军,归徐文统领,抓阄拿到海寨。双方各有六千兵马:两千五百骑兵,两千步兵,一千弓弩兵,五百工兵。刀裹布,箭去镞,刀箭都染上石灰,以中头脑胸腹者为死,中四肢非要害处为伤。演习时间共计七日。 这场演习由完颜虎亲自主持开幕,杨开远、杨应麒都出席观看。此外还有有一万汉部步骑和三千工兵守在旁边以防意外。又有医疗队伍准备救护伤员,又有僧侣念经祈福,又有辽口军校的学生在旁记录各种数据。 双方在平原摆开阵势后便在河边接锋。这是汉部第一次搞军事演习,一些情况没有考虑到,比如战场上那些“尸体”该怎么处理等等。本来要真是在战场,看见尸体直接纵马踩过去也就是了,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但这毕竟是演习,躺在地上的都是活生生的战友,哪里踩得?所以这第一场平原正面接锋便发生了混乱,一些“尸体”本来已经倒下装死,忽然看见马匹冲来又跳了起来逃开,看台上完颜虎等人和四周的兵将看见了无不莞尔。 徐文毕竟久在汉部为将,对军队控制力较强,在混乱中首先反应过来,组织步骑离开混乱的中心,从两翼包抄过来。刘锜从小就跟父亲在战场上混,虽然年轻却绝不是战场上的“新丁”。不过他接触汉部军队毕竟只有不到十天,他本人对战场的反应虽然不慢,但对这支军队的控制力毕竟不如徐文,因此便落了先手,不得已转为全面防守,但黑方已经在这场混乱中“伤亡”了一千多人。由于徐文一开始就把攻击目标集中在刘锜的骑兵上,所以这一千多人里大部分是骑兵。 杨开远见了,微微一笑道:“胜负已定。徐文赢了。” 完颜虎道:“这才打了多久!刘锜手头还有四千多兵马,未必就输。” 杨开远道:“这两支兵马训练、装备、补给都差不多,再说这毕竟是演习,很难像战场上那样出现一方拼命、万军不敌的事,双方的士气也不至于大起大落,所以以少胜多是很难发生的。双方兵力已经差了将近一千人,再打下去局势也很难有什么变化。” 说话间刘锜已经转入全面防守,退入山区。杨开远在台上用千里镜观察,对杨应麒道:“这个刘锜很不错啊!这兵退得很有水平。” 杨应麒笑道:“那是我们汉部训练得好。” 杨开远道:“训练好是一会事,但主将传令时对火候、分寸的把握还是能从兵马进退中看出来的。嗯,他据山而守,这一仗就败得不会太快了。” 不久刘锜手下的工兵动起手来,利用有限的物资在山地最主要的进出口筑起了防御工事。这片山区并非绝险,出口非止一路。徐文几次派兵从别的道路夹击,但几次都被刘锜看破动向预先调军防守,徐文直打到日落西山也奈何不了他,反而丢了一百多个士兵,只好班师回海边寨子吃饭休息——双方各有十天份的兵粮,都放在各自的寨子里,打仗累了饿了也是两军各自安排食宿,军事演习的总部没有另外安排厨子。 完颜虎对杨应麒道:“这般安排,莫非还可以进行夜袭不成?” 杨应麒道:“可以啊。” 完颜虎道:“那我们还要通宵在这里看?” 杨应麒笑道:“这等军演也就看看士兵的精神面貌如何,进退法度如何,兵器马匹如何,武艺体力如何,至于胜负可作不得准。大嫂我们先回去吧,七天后听听结果就是。” 回到津门,陈正汇问杨应麒刘锜打得如何,杨应麒道:“打得不错,果然是将门子弟,指挥起来有板有眼,看来不比种彦崧差。” 第二日他便不去看了,只是让人把“战事”报告上来,但大部分的心思还是放在正事上。这时金军再次南下的消息已经抵达汉部中枢,杨应麒仍命各路军队按兵不动,且看汴梁如何应付。 第二一五章 演兵法(下) 从第二日开始刘锜就只是一味坚守,徐文或天还没亮就发动攻击,或半夜忽然偷袭,却都被刘锜识破。徐文又派人辱骂挑战,但刘锜就是龟缩在那片山区不出来。 杨应麒知道后对杨开远道:“看来他怕输得很!再这么耗下去,到最后便成个不胜不败之局。但按照规矩,最后若是没有彻底的胜败局面就只能数子了。所以到最后他还是得输!”所谓数子是借用了围棋上的说法,意思就是点看哪一方剩下的人数多。 杨开远道:“这场仗就算输了,这人你也不能小瞧他。” 杨应麒问为什么,杨开远道:“若是他直接退入山寨,那这场演习我就不看了。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费了大力气把徐文挡在那片山区之外。那片山区出路很多,按他的兵力没法在每个出口都分派兵力把守。可以说他这防守面临的是坑多萝卜少的困境。但徐文每次分兵夹击,他总能猜出徐文进攻的方向,有几次准得连我也想不通他是怎么猜的!” 杨应麒问:“三哥你的意思是……” “在兵法上,这就叫料敌先机。”杨开远道:“我们在辽口开设军学,怎么训练,怎么组织,甚至到怎么振作士气都已总结出一套可学可授的方法来。但这料敌先机却是难以传授——甚至是没法传授的学问。” 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三哥别把这小子说得太玄乎,他又不是岳飞、韩世忠那样的名将,我才不信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杨开远奇道:“岳飞?韩世忠?那是哪朝的名将啊?” 杨应麒吐了吐舌头道:“我说的是名将种子,名将种子,嗯,这两个是我很看好的年轻人。” 杨开远不屑道:“名将种子?将有良劣之分,能否成名却要看运道。很多时候运道差那么一丁半点,名将就得成笑话。” 杨应麒点头道:“三哥说的是,说的是。” 杨开远又问:“你说的这两个人,是哪一军的?若连你也惊动了的人,我没理由不知道。” 杨应麒道:“他们应该不在我们汉部吧。” 杨开远一听更奇了:“那在哪里?” “在大宋。” “大宋?我怎么没听说过?打过哪些漂亮仗了?” “他们现在多半还没冒头呢。”杨应麒笑道:“其实我是起了个先天卦象,所以知道会有这样两个人成为名将。” 杨开远一听笑骂道:“先天卦象,听说最近你喜欢听什么玄怪故事,不但自己听,还自己编着让说书人说。你是不是编过了头,脑袋也跟着溷起来了?” 连续四天刘锜总是防守,没有半分出击的意思。白军兵将慢慢地也就懈怠了,一些士兵觉得这样日复一日地打没有悬念的假仗实在太过无聊,甚至恨不得赶紧阵亡好下去休息。就连徐文也认为刘锜这样龟缩,为的就是到最后不用输得太惨而已。但到了第六天早上,形势忽然大变! 这天徐文仍然照常指挥进攻,进攻还没持续多久后方忽然火光冲天,按规矩,这个“战场”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杨开远都不会派人来通知双方将领,所以徐文大惊之下忙派人去打探消息,一打探才知道白军的根据地海寨起火了,而且火势还不小! 这场大火自然不是意外,原来刘锜昨夜四更派出五百精兵,从山地右路一个出口绕出,藏在山海两寨半路的林间。东方发白后徐文照旧领兵去攻打刘锜,这五百兵马却绕到徐文背后,“杀”光了海寨为数不多的守军,一把火把寨子给烧了。这边徐文的主力被刘锜的主力拖住,虽然兵力占据优势却仍然没法把黑军灭了,等到听说后方火起赶紧回救,刘锜指挥兵马尾随追击,只一场反击战就吃掉了徐文五百兵马。 徐文回到海边时海寨已经变成一片火海,急怒之下派人去向这场军事演习的总督导杨开远投诉,说刘锜不守规矩。杨开远一听把徐文派来的使者骂得狗血淋头道:“既许夜袭,为何不许烧寨?你们还自称宿将呢!现在连大本营都丢了,我看这仗你们怎打!” 徐文恼羞成怒,趁着士兵还有力气,指挥军队向刘锜所在的山区反扑。刘锜仍不出城迎战,反而将战线收缩,依靠山寨把根据地守得滴水不漏。这时候徐文手下还有四千多人,刘锜手下只有三千多人,就兵力来说还是徐文占优。但黑军刚刚烧了白军的寨子,士气正旺。徐文的反扑攻势虽然凌厉,但也没能再占半分便宜。 白日逐渐西移,双方慢慢地都打得饿了,倦了,刘锜收兵马回寨,轮流吃饭休息,那边白军却只能跑到河边喝水,这时他们只要认输就能得到补给,但徐文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为了明天士兵还有力气打仗,便命令士兵取树皮草根充饥。 如果这里是真的战场,在粮草耗绝的情况下为了保命也只好吃树皮草根了。但现在毕竟只是演习,无论仗打得怎么样也只会输,不会死——那些“阵亡”了的战友正在旁边的军营里吃香的喝辣的呢!所以徐文这道吃草皮树根的命令不但没有取得他预想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士兵的逆反心理,人人恨不得赶紧阵亡算了。 幸而汉部的军令毕竟严厉,这些兵将还是坚持了下来。但白天饿肚子,晚上睡露天,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军事演习的最后一天便个个都疙瘩着脑袋,既没精神,也没力气。不少原先还为了胜利与荣誉苦苦坚持的兵将也恨不得刘锜赶紧发动总攻,大家打完好下去填肚子。 但刘锜还是不着急,一直等到黄昏才发起全面进攻,徐文看看白军人雄马壮的气势,再回头看看自己手下那些饥肠辘辘的士卒,知道这仗已经输定了,被眼前夕阳绝路的气氛感染,脑袋一乱竟然不辨真假,蓦地抽出剑来就往喉咙割去。 这一来变起突然,左右无不大惊,倏地一箭飞来,正中徐文的手腕,这一箭来势好猛,虽然去了箭镞当仍震得徐文一阵剧痛,徐文这么一痛,手停了停,脑袋清醒了几分,左右赶紧抢上按手抱腰夺剑,叫道:“将军!这只是演习!” 徐文叫了声惭愧,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个年轻的将军骑马走近,手上一只空弓,弓是完颜虎所赐,人却正是刘锜。徐文叹了一口气道:“刘将军,这一仗我徐文一败涂地!我输了。” 白军兵将一听都感沮丧,黑军却爆发出了雷一般的欢呼声。刘锜赶紧翻身下马,握住徐文的手道:“徐将军,这毕竟是演习,当不得真。要是真的打仗,徐将军断断不会有城寨被烧的失误的。” 徐文正色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又有什么好说的!总之这一仗我心服口服!” 刘锜见他如此磊落,心中也感钦佩,两人惺惺相惜,自此结为良友。 刘锜烧了徐文海寨的消息早在昨日就传到七将军府,当时杨应麒早把军事演习的事情抛在脑后,听到这个消息悚然惊道:“这小子!竟然想得到这一招!徐文这下可输定了!” 陈正汇在旁问道:“七将军,军事演习也可以烧对方寨子么?” 杨应麒道:“事先又没规定不可以,为什么不能烧!再说烧粮困敌,这是兵家大术,所以这一招不是胡来,而是战场上也用得的计谋啊。这刘锜看来还真是个人才啊!万万不能放过!” 当下安排下诡计,第二日军事演习结束后,按照程序给在演习中表现突出的兵将颁奖——刘锜自然是头奖中的头奖!杨应麒代表枢密奖赏了他郎将双年俸禄,杨开远则代表军方奖赏了他郎将袍甲。刘锜当时正春风得意,也不疑有他,在众军士的喝彩中当场就把袍子披上了。 晚间回城以后,徐文等将领又来邀他喝酒,既表尽弃前嫌之意,又恭喜他一来汉部便得了军中要职。刘锜惊道:“我何时得了汉部军方要职?” 徐文指着刘锜身上的袍子道:“这是我们军中高级将领才能有的袍子,再说你都已经领了将领双俸,自然是我军中人。” 刘锜惊道:“这不是演习的奖赏么?” 徐文笑道:“既是奖赏,也是提拔啊。”又道:“如今我们汉部正在扩军,军制也因之稍有改易。郎将本来只能统帅千人,如今郎将之下增设作为千人长的副将,郎将可统领五千兵马。刘兄一来就得此任,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 刘锜忙道:“我是大宋官吏,如何做得汉部的将领?” 徐文道:“为什么做不得?大宋眼见就要垮了,天下有识之人都削减了脑袋往这里钻,刘兄一来就得了要职,这便罢了,难得的是虎公主和几位将军显然都很看重刘兄,而且军中长幼经此一事,对刘兄也都颇为服膺。我们做军人的,最盼的莫过于上面有好主公,下面有好兄弟。刘兄眼下是两全其美,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刘锜忙道:“不妥不妥,此事大大不妥!刘锜身为大宋臣属,怎能在此为官?明日我便去见三将军、七将军,请他们收回战袍、年俸。” 徐文等闷闷而散,徐文心想这事需得先跟三将军打个招呼才好。这时杨开远未回辽口,和刘锜一样都住在七将府第,徐文来求见时杨应麒竟然也在,徐文也不敢多问,只是将方才刘锜的言语说了。 杨应麒点头道:“徐将军辛苦了,这件事我们自然会有打算,你先回去吧,三将军和我会应付的。” 徐文走后,杨开远道:“他居然不肯留下,不过这倒也在我们意料之中。” 杨应麒道:“他既然上了我们这艘贼船,再想下去,哪有那么容易!再说,推他上贼船的人里面,恐怕种师道也有份!老种既然安排他刘家与二哥结亲,其中绝不会没有缘故。‘坑’他的人是里应外合,他自己却还蒙在鼓里,如何走得脱?” 杨开远道:“你看老种这么做,为的却是哪般?” 杨应麒叹道:“他虽然忠于大宋,但内心深处对大宋的未来恐怕也不看好。” 杨开远道:“你是说,他在为他的子孙铺后路?” 杨应麒道:“纵然不中,恐亦不远矣。” 第二一六章 小买卖(上) 金天会四年八月,吴乞买下旨诏宗翰为左副元帅,宗望为右副元帅侵宋,又促汉部随军南下。几乎在吴乞买诏书到达的同一日,河套发生的事情也传到了七将军府。 对于吴乞买的诏令杨应麒仍然坚持会宁必须先下旨归还折彦冲,否则汉部绝不领命。而河套的战局则让他进一步感到天下的形势正越变越乱。 这时大宋军方的形势仍无好转,按照大宋家法,兵将在外作战,各支军队都要直接受中枢控制,全军的统帅如宣抚司之流徒有统帅之名而无统帅之实,在外的军队,就是在一些很具体的事务上也需要受到中枢的节制。而大宋枢密此时又尽是一帮庸才,面对如狼似虎的金兵,任由这些人在汴梁遥控指挥千里之外的部队作战,如何有取胜的希望?当初种师中之所以战死,就是因为汴梁朝廷中枢认为可以取胜,三番五次催促他进兵出战,种师中无法,只得被迫进军,结果落入了宗翰所设的圈套之中,力战而死,令大宋诸军为之气夺。 之后宋廷宰相嫌李纲在朝中碍事,便派他领兵出战,实是要借金兵之刀杀了这个碍手碍脚又深得士林期许的老顽固。结果李纲在河阳停留了十几天,训练士卒,修整器甲,打造战车,把事情办的轰轰烈烈。但宋廷又认为他这么做不合祖宗规矩,降诏命李纲罢减所募之兵。纲上疏抗辩却毫无结果,只得将好不容易募集的超额兵马解散。而大河上下的兵备也是旋起旋熄——曹广弼、杨应麒打探到这些消息之后便都知道宋廷已是积重难返,对这个朝廷也越来越是失望。 这天早上,刘锜早早来求见杨应麒却被委拒于门外,因为“七将军正在办理要务。”请他明日再来。刘锜以为杨应麒是在拖延时间,却不知杨应麒此刻确实没时间见他,因为一路迂回东归的陈楚终于见到了杨应麒。 陈楚对杨应麒一直就很感兴趣,直到今天才见到这位七将军,对陈楚来说有些迟了——但也正是因为这份迟到,让杨应麒得以更深入得了解这个年轻人的习性与才能。 本来,作为陈显的儿子陈楚早就有机会认识杨应麒了,但他却不肯靠他老爹的面子来取得杨应麒的青睐。现在,他终于有资格以陈楚之名站在杨应麒面前说话了。不出陈楚所料,在听自己说完河套事件的前因后果之后,杨应麒连看待自己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我果然没看错你。”杨应麒道:“不,应该说你大大超出我的预料了。” 陈楚哦了一声道:“七将军说这话的意思,莫非在陈楚来求见之前就曾留意过我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的安排,你能那么顺利地就得到那支商队?” 陈楚恍然,微笑道:“原来那是七将军的安排,嘿!这么说来,陈楚的所作所为都完全在七将军的计算之中了。” 杨应麒微笑道:“不,我刚才说过,你的作为大大超出我的预期。对于西夏的事情我原本有我自己的考虑,因为无意之中听说你对之也有兴趣,所以便存着考量你的心思,交给你一支商队看看你的能耐。至于你竟能在河套建立奇功,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陈楚道:“那现在七将军是认同我已经找到千里马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不但是找到了千里马,而且还找到了比千里马更为宝贵的东西。” 陈楚笑道:“那我可领得这千里马的悬赏?” 杨应麒道:“你要什么东西?” “别的我什么也不要。”陈楚道:“我就要七将军许下的那笔赏金!” 杨应麒问道:“你要那笔赏金干什么?” “做本钱啊!”陈楚笑道:“自古以来,商人从来都是富而不贵。但如今商人既能因为财富与贡献进入元部民会议,那将来商人的地位势必大大不同。” 杨应麒道:“所以你决定舍弃仕途而从商?” “是。”陈楚笑道:“我本来就不喜欢仕途上的那些玩意儿,要不然何必到处乱跑。” 杨应麒道:“你要从商,你父亲赞成么?” 陈楚大笑道:“他当然不赞成,但他根本就管不着我!我也不理他!”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能看到从商的前景,证明你很有眼光。不过如今东海生意圈中的大生意都已经被各方势力所割据,我就算给你赏金,这笔钱拿来享受倒也够你花上一阵子,若说是拿来做生意……嘿!那却是顶小顶小的一笔本钱了。” 陈楚皱眉道:“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目前我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了。” 杨应麒道:“你没有,不代表我没有。” 陈楚精神一振,问道:“七将军有什么好主意么?” 杨应麒微笑道:“汉部最近要增加一名官办商人,你敢不敢接手?” “官办商人?”陈楚眉头微皱道:“就是官商么?那和官员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杨应麒道:“这个官办商人,并不是完全听指令行事,而是给你一项特权或者一批货物,你拿到这项特权或者这批货物之后,可以在指令范围之内自主经营,经营所得的利润,汉部官方和你按照一定的比例平分。” 陈楚沉吟道:“能不能举个例子?” 杨应麒道:“比如汉部拿出一百万担粮食让你去卖,但指定你不能卖给大金。在这条禁令之外,随你怎么折腾都行。” 陈楚一听眼睛马上亮了起来,杨应麒又道:“在你做生意期间,汉部的各种势力都会保护你,但相应的,你要是违反了禁令,比如私自将粮食卖给大金,一经查出就要受到严厉的惩处。不但如此,你在做生意时,如有必要还可以请求汉部的各种势力给你开开后门,比如你的货物到达登州时候,可以请求登州守军帮你护航。当然,作为交换条件,如果汉部有需要的话,也会要求你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任务。” 陈楚道:“就像这次去西夏?” 杨应麒道:“不错。” 陈楚道:“但是这次去西夏的商人,用的可都是私人的名义。” 杨应麒笑道:“当然是用私人名义。我们需要官办商人这种存在,本来就是因为在一些事情上我们不便出面。不过这次去西夏的商队里,官办商人只有一小部分,而且都隐藏了身份。” 陈楚问道:“官办商人是不是还有大小之分?” 杨应麒道:“当然。” 陈楚道:“那七将军要我干的官办商人,不知是大是小。” 杨应麒笑道:“我知道你的胃口。若是生意太小,恐怕你不感兴趣。不过第一次合作,我也不能划给你太大的生意,总得你运营成功以后,再慢慢升你的级。怎么,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陈楚叫道:“却不知第一笔‘小’生意是什么?” 杨应麒道:“大宋打不过大金,准备割让三镇求和,这件事情已是天下皆知。两河乃是三晋故地,遍地是英雄豪杰!听说这件事后决意抵制朝廷乱命的已不知有多少!” 陈楚道:“这些我知道,可这些和我们的生意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杨应麒道:“这些人就是你的客户,我要你去想办法卖兵器给他们,货源我来提供。” 陈楚马上明白过来:“向抗金的势力卖武器,是这样么?” 杨应麒道:“没错。就是这样!” 陈楚听到这里心已经飞到两河去了,过了好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问道:“七将军,你刚才说要先交一些小买卖来试试我。难道这么大的生意,还不算大买卖?” 杨应麒道:“在我眼中,这确实只是一笔小买卖。” 陈楚心中一震,问道:“如果这也只是小买卖,那什么样的生意才算大买卖?” 杨应麒淡淡道:“等你有资格做大买卖时,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第二一六章 小买卖(下) 刘锜在汉部军中受甲一事在津门传开后,大宋说亲使团也微有耳闻,虞琪、胡寅等不悦,胡寅更是直接来责刘锜道:“刘兄,你我虽然途分文武,但家族蒙大宋天恩已有数代则同。眼下国事虽然艰难,但我们更当戮力同心以报国家!岂能因一点小恩小惠就变节外投?” 刘锜大感惶恐,指天发誓,自表绝无此心。 胡寅见他其意甚诚,又道:“我亦知我兄必不至于就此变节,但人言可畏,今后言行还请谨慎,万勿再作孟浪之举。”又道:“听说金人又将大肆南侵,朝廷派我们到这边来,一是结了令姐的婚事,二是要促汉部进兵!但如今看来,汉部上下对婚姻一事十分上心,对出兵一事却屡屡推诿。我至今也见不到他们汉部的执政杨应麒!刘兄若见到那杨应麒时,还请趁机表明此意。” 刘锜道:“朝廷之事,焉敢推辞!”下午便又来求见杨应麒,这次却是轻而易举地便见到了,一见面就请杨应麒收回袍甲、年俸,杨应麒问是为何,刘锜道:“锜若受了这两样东西,恐怕回不得大宋!” 杨应麒道:“大宋对武将的钳制得如此厉害么?” 刘锜道:“这件事是刘锜做得不对,总之七将军的好意刘锜心领了,但袍甲、年俸还请收回。若七将军不肯收回时,刘锜将来回归大宋时也必将之封好留下,绝不带走。” 杨应麒点头道:“信叔你不用如此激动。这袍甲、年俸原来也只是军事演习胜利方的奖赏,却不想让信叔你为难了。信叔的意思我已明白,那我便将这袍甲收回,不过那年俸,说白了也就是一些财物,你便请收了吧。” 刘锜道:“大丈夫也不计较这点财物,但现在既然有瓜田李下之嫌,便还请七将军收回,免得刘锜难做。” 杨应麒叹道:“那好吧。这些东西我便先寄下,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向信叔奉上。” 刘锜见杨应麒没有为难自己,暗中松了一口气,又道:“还有一事……” 正要说请汉部出兵之事,便听完颜虎派了使者来请杨应麒过去,说有急事。杨应麒对刘锜道:“嫂子有召,你的事若是不急,不如等回来后再说吧。” 刘锜心想:“这促请出兵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现在他有事要办,这样匆匆忙忙说了,成算不大。”便道:“那等七将军回来再说。” 杨应麒便到大将军府来见完颜虎,只见她满面不悦,忙问道:“大嫂,出了什么事了么?” 完颜虎道:“刘锜的姐姐嫁过三次,这事你知道不?” 杨应麒一怔,道:“不是嫁过三次,是三次都没嫁成丈夫就死了。” “原来这事你知道!”完颜虎愠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先前为何不说?” 杨应麒道:“二哥在汴梁,这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不在乎,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就没特意提出来。” 完颜虎愠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怎么不是大问题?这女人已经克死了三个丈夫!那种师道还介绍她给二弟,是打算把二弟也给克死么?不行!这件婚事,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杨应麒还要劝,完颜虎怒道:“怎么,难道你也盼着你二哥客死他乡么?”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吓得不敢开口,恹恹退下,回到府中,刘锜见到,又提起出兵之事,杨应麒叹道:“如今别说出兵,恐怕就连婚事也难成了。” 刘锜心中一震,问道:“七将军,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先说出兵之事。你可知道我们汉部为何不敢动手么?” 刘锜沉吟道:“可是因为大将军还在金人手中?” “不错!”杨应麒道:“既然你知道,怎么还来提这出兵之事?要知这边我们一出兵抗金,那边宗望就会要了我大哥的命!促请汉部出兵,不是要杀我大哥么?这事谁敢去跟我大嫂提?” 刘锜亦知有理,心中默然,又问:“那婚事为何也有反复?” 杨应麒道:“这两天似乎有多嘴之人,把令姐三次未婚而寡的事情跟大嫂说了,大嫂怕会妨了二哥,所以转了态度,一味反对起来。” 刘锜这两日连番遭遇不顺心之事,这时闻了此言更是大感愤懑,他为人高傲,不愿低头相求,沉声道:“既然如此,那是我姐姐没福!攀不上二将军的高枝!”便告辞而去。 杨应麒想要挽留,却哪里来得及? 刘锜走后,杨应麒心想若是一开始大嫂便是这等态度,自己怕早疏远他了。但这时已颇爱刘锜之才,因此有些舍不得,但完颜虎不肯松口,甚至说出那等重话来,他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而那边刘锜离开之后,径到津门的酒馆喝酒,说来也巧,陈楚正好就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一个失意,一个得意,都是酒到杯干,因为发现对方都喝得豪爽畅快,慢慢地互相关注起来,陈楚首先出声邀请,刘锜已喝到了五分醉,二话不说就走了过来。两人一个高兴,一个愤懑,但高兴和愤懑的都是不能轻易说的事情,所以都憋在肚里,只是喝酒。喝到九分醉,也不通姓名,各自离去。 刘锜这一醉直到第二日中午才醒转,醒来后想起胡寅拜托之事还没回复,便抱着一个昏沉疼痛的头颅去寻虞琪、胡寅。 虞琪听了刘锜的转述后不悦道:“刘大人,万事总得以国事为先,你怎么能因为自己一时意气而误了国家的大事!” 刘锜怀愤道:“人家如此嫌弃我刘家,难道还要我给他们屈膝下跪、磕头哀求么?” 胡寅默然,虞琪却正色道:“若是屈膝下跪、磕头哀求便能求得汉部出兵,我去屈膝下跪又何妨?刘大人不闻秦廷之哭么?” 刘锜怒道:“男儿脚下有黄金,刘锜何等人,焉能做出这等事情!” 虞琪道:“一人之荣辱重?一国之兴亡重?” 刘锜默然,心中还是极不情愿,但大宋重文轻武,他是武官,且不论品级,先天就得在虞琪面前低下三分头,此刻被虞琪以忠义之名挤兑住,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二一七章 窥九鼎(上) 刘锜回到七将军府,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他是将门子弟,在大宋做武官要活受罪本来他是早知道的。但前些日子还在享受扬威海外的荣耀,谁知道命运多曲折,转眼间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这种心理感受的落差才让人加倍的难受! 他在院子中把嘴唇咬得出血,最后才忍耐住来寻杨应麒。幸亏杨应麒脸上仍如往常,才让他略感好受一些,只是话该如何说,还是支吾了半日也说不出来。 杨应麒看他这个样子,问道:“信叔,你是受了委屈么?是的话不妨直说出来,若我能帮上忙,自然会替信叔想办法。” 刘锜低头半晌,终于偏了头,在杨应麒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拱起道:“七将军,我姐姐的婚事,还请你帮忙!”说完了这句话心中极为难受,难受得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杨应麒见他这等样子,赶紧扶起来道:“信叔,你这是做什么?我们相交的时间虽然短,但我知道你是傲骨铮铮的汉子,怎么今日竟会轻易屈膝?” 刘锜仍然偏着头,眼光不与杨应麒相触,说道:“我姐姐的婚事成不了不要紧,但大宋与汉部的交谊,却不能因我而坏!” 杨应麒恍然大悟道:“是宋使逼你来的么?” 刘锜道:“为了朝廷,我理因如此。” 杨应麒冷笑一声道:“朝廷?我可不欠大宋朝廷什么。再说大宋朝廷的人情也不值钱。宗望一彪兵马逼过去,大宋朝廷就什么都卖了。所以若是为了大宋朝廷的事,我没兴趣。” 刘锜心头犹如火烧,才要发作,便听杨应麒道:“但如果是信叔你的事情,我们是朋友,我却是非帮忙不可的。” 刘锜呆了一呆才算明白了杨应麒的意思,喉头血气一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应麒道:“信叔你且不要太过激动,二哥的婚事既然是他自己有意,这事多半便能成。虽然大嫂现在反对,但她们女人家总是听风是风,听雨是雨,待我慢慢想办法劝她,不要着急。” 刘锜又道:“那出兵的事……” 杨应麒道:“出兵的事,我也想想办法。” 刘锜沉吟道:“可别妨害了大将军。” 杨应麒听他开始关心汉部的事情,心头大喜,说道:“你既有这份心,那我无论如何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出来!不能叫你为难。” 刘锜闻言心中感动,两人正说着,忽然陈正汇进来将杨应麒请了出去,说道:“七将军,大将军派人来传话了!” 杨应麒大惊道:“大哥?大哥怎么能传话来?难道他脱困了?” “不是。”陈正汇道:“派来传话的只是一个金国的普通文官,现在已经进大将军府去了,虎公主请你快过去一趟。” 杨应麒道:“这个当然!”对刘锜道:“我先去去。”便急急忙忙赶来大将军府,进府后只见完颜虎在一边垂泪,惊问道:“大嫂?出什么事了?” 完颜虎收了泪水道:“没什么事情,过些时候是我生日,你大哥派人给我送礼物来的。” 杨应麒松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是这样,那是高兴事啊。” 完颜虎点头道:“嗯,是高兴事,我又没说不高兴。就是想着想着,泪水就忍不住。” 杨应麒又问:“大哥送了大嫂你什么礼物?”完颜虎想的是夫妻之情,杨应麒却马上反应到军国谋略上来,心想礼物之中,或许藏着什么玄机。 完颜虎道:“他雕了一个我的雕像送给我,可小四竟不准他送来,不得已,只好由得小四作主,在市集胡乱给我买了些绢、丝送来。” 杨应麒点头道:“宗望是怕大哥在雕像里藏了什么信息,所以紧张。”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他也是统帅一方、据地称王的人,居然也这般小心眼!”把宗望骂了一通,又道:“对了,你大哥这次派人来,还特地传了一句话,是关于二弟的。” 杨应麒问是什么事,完颜虎踌躇道:“他在金营听说四弟成亲了,二弟也将有喜讯,便让那文官转一句话,说他在远方遥祝两个弟弟和弟妹白头到老。” 杨应麒奇道:“两个弟弟和弟妹?怎么是两个?” 完颜虎又犹豫了片刻,终于把事情的缘由说了出来。 原来宋廷做事向来不秘,金、宋两国在交战时也屡有使者往来,所以种师道要给曹广弼做媒、帮他娶一个媳妇的事情不久就传到了燕京。宗望宗辅等听了这件事自然不高兴,后来听说种师道给曹广弼介绍的是一个克死了三个未婚夫的女人,便又都把这件事情当成笑话来讲,说曹广弼若是在大金成婚,什么样富贵人家、佼好女子娶不到?现在却自甘堕落,跑去大宋给人作践!宗弼等甚至拿了这件事到折彦冲面前说,数落折彦冲不该为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宋廷受苦。 但折彦冲听了这件事情后却是另外一番见解,他说:“那个女子的前三个未婚夫之所以没那个福分,怕正是老天安排好了,要留她与我二弟作眷属。”一番话说得宗弼等哑口无言。宗望敬折彦冲气概见识均不凡,命人不得再在这件事情上多弄口舌。因有了这番曲折,所以折彦冲知道曹广弼要结亲的事情,这番得便传话,就顺道恭喜两个弟弟成亲之喜。而折彦冲的这番言论在燕京文臣武将中颇有流传,那来传话的金国文官也曾听说,因此事不涉军国要秘,所以在虎公主的打听下便说了。 杨应麒听得又是欢喜,又是钦佩,对完颜虎道:“嫂子,你看看吧,大哥也这么说!大哥二哥选媳妇,眼光向来与众不同。这番你便不信二哥的眼光,至少也要相信大哥的眼光啊!” 完颜虎哼了一声说:“他有什么眼光!” 杨应麒道:“大哥选了大嫂,不就是天底下最准的眼光了么?” 完颜虎一听这话心里怯喜,口中却骂道:“你这个小子,总是拿这事来嘲笑你哥哥嫂嫂!” 杨应麒窥破她的心意,趁机问道:“那这亲事……” 完颜虎想了想道:“既然你大哥都这样说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你大哥的话也有道理。” 杨应麒大喜,和完颜虎扯了一会家常退出来,寻到刘锜道:“事情有变化了,这门亲事没问题了。” 刘锜奇道:“这是为何?” 杨应麒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刘锜沉吟良久,终于叹道:“大将军的见识果然不凡,怪不得他能作成如许大事业!” 杨应麒道:“被大哥这么一启发,我也有了一个主意,顺道把出兵大宋的事情给你解决了吧。” 刘锜大喜道:“小七哥儿,你有办法?” 杨应麒道:“有。不过还得花一点时间。” 刘锜便请教是什么办法,杨应麒道:“由汉部公然出兵,还是不行的。不过可以由宋、汉联手,汉部出兵,大宋出将,打仗时仍打大宋的旗号行事,这样既有救亡图存之实,又让宗望没有借口害我大哥。你看如何?” 刘锜想不到杨应麒竟会如此慷慨,忙道:“汉部这般出力救援而不居功,这……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情!刘锜先替朝廷谢谢了。” 杨应麒道:“只是不知大宋朝廷的意思如何?这样吧,明日我便召虞琪说一说这事,让他请示朝廷。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却是我二哥和你姐姐的婚事。” 刘锜喜道:“这个自然,我这便拟信,请种少保主持婚礼!也算完了先父先母的遗愿。” 第二一七章 窥九鼎(下) 这边刘锜因为眼前之事而信息,那边汴梁却又乱成一团杂麻!由于边疆事态一日三变,赵桓情绪起伏很大,对曹、刘联姻一事的热情早过去了,因此并不十分看重,故而曹广弼在汴梁成亲的场面并无预料中的隆重。但对于汉部“出兵不出将、管战不打旗”的提议,大宋朝廷倒是大感兴趣。 不过杨应麒书信中又提到的三个条件:第一,关于此事乃是宋廷与汉部的口头协议,汉部绝不留下书面印信,以免万一落入金人手中害了大将军的性命;第二,统兵武将必须由宋、汉双方共同首肯,不能由任何一方单独决定;第三,汉部借出的这支兵马只能用于对付金人,而不能作其它用途。 这三条提议倒也合情合理,赵桓和他的宰相们觉得怎么算都有利,已经有心答应,只是在是否符合祖宗规矩上多有犹豫,而在将领人选上也是众议纷纷,一开始李邦彦提议就用曹广弼,但随即觉得不妥:曹广弼毕竟还没有正式向赵室效忠,若是由他来统领军队,那这支军队就完全变成汉部的了。双方使节来往,拖拖拉拉两个来回就浪费了几个月,但还是没把事情解决。 此时已经开到河东、河北的陕西兵已经在大宋枢密院的胡乱指挥中断送得差不多了,李纲虽为两河宣抚使,是河北、河东各路军队名义上的统帅,也是援救太原等被困城池的负责人,但一来他手上兵少粮缺,二来在两河活动着的各路兵马都直接听朝廷调动,李纲并无和他的名号相称的权力,三来李纲虽然忠义,但毕竟是书生用兵,才能亦颇不足称——有此三错,致令两河的战局越来越不利于大宋。 最后宋廷终于不耐烦了,罢免了李纲,重新起用种师道为两河宣抚使,但种师道面临的困境并不比李纲好,虽然他在军事上比李纲内行,但他又不是神仙,哪里就能迅速扭转整个败局? 在回辽口之前的傍晚,杨开远对杨应麒道:“如今大宋的形势很不妙,金人若是再次得手,你是否还打算忍下去么?” 杨应麒道:“不忍下去又能如何?难道我们还能置大哥的生死于不顾么?” “置大哥生死于不顾自然不可以。”杨开远道:“但是我们那‘一兵一卒不入宋境’的承诺,却值得重新考虑了。” 杨应麒心中一凛道:“三哥,你也心动了?” “嗯,”杨开远道:“大宋病如羸牛,既扶助不得,不如取而代之!若非如此,老二派石康回来干什么?” 杨应麒道:“你是说二哥也有取宋之意了?” 杨开远道:“他没有明说,但照猜想应该是——问题只在于怎么取罢了。” 杨应麒道:“若是这样,那二哥还留在大宋干什么?他甚至还在那里成亲!难道他真想靠自己的力量救大哥出来?那怎么能够?” “救大哥?”杨开远道:“他想救大哥?嗯,依靠宋人的力量救大哥,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该怎么做却又难了。” “救大哥,那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但在大哥一旦脱困,那就是金汉正式决裂之时!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得让局势继续朝着对汉部有利的方向发展。” 杨开远道:“可现在形势对我们来说并不有利,大宋节节败退,连带着我们也进退失据。汴梁如能守住,那我们还可以继续坐观他们互相消磨。但时局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对赵桓是否能继续守住都城已很怀疑。如果汴梁失守,那我们的情况可能会更糟!” 杨应麒道:“但是现在我们再要突然扭转策略侵宋也来不及了。如今才忽然侵宋会让我们之前布下的棋子都变成废棋——那样我们会变得更加被动!” 杨开远道:“我并没有说要现在侵宋,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该采取更进一步的策略来限制大金的南侵?毕竟不能让女真人的势力再这么顺利地拓展下去。”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这一点我其实倒是有准备的。” 杨开远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杨应麒道:“万一赵氏危殆,那我们就用撕裂了的天下来抵挡宗翰、宗望。” 杨开远道:“撕裂了的天下?” 杨应麒道:“汴梁如果失守,中原势必有分崩离析之危局,中央暂时失去权威,各地守臣以往被大宋中央过分压制的权力就会重新抬头。这些地方势力一旦抬头,面对金人便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是降金,第二就是抗金。以当前的民气来看,我相信两河大部分地方势力都会选择抗金——一些地方就算一时降附了金人,归心也必定不坚,一旦有什么风吹草低,也必有所动摇。” 杨开远问:“你想联合这些大宋的地方势力来抵挡金人?” 杨应麒点了点头,杨开远道:“这一招,怕是在玩火!一个统一的大宋尚且不能抵挡女真的铁骑,何况是撕裂了的天下?那只会让金人各个击破!” “那可未必!”杨应麒道:“三哥,比较一下汉唐,你觉得大宋的这种统一,是增强了各个地方的力量,还是让各个地方的力量变得更弱?” “自然是变得更弱!”杨开远道:“如果放在汉朝,河北一路——不!只需要冀州一地就足以制得数万胡马难以前进。但大宋不是汉,也不是唐,经过百余年的不断削权,各个地方——除了陕西之外全无一战之力!” 杨应麒道:“那地方上全无一战之力的现状,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杨开远沉吟道:“是宋廷把地方上的财权、兵力收得太过厉害的缘故。” “不错。”杨应麒道:“大宋让地方——甚至边疆的将领都丧失了专断之权,所以地方上的守臣才没有力量来抵挡胡马的进击。本来,大宋如果能有效地把各地的力量组织起来统一行动原也有可能抵挡外患,但现在赵桓和他的宰执们显然却不具备这份能力。所以眼下大宋虽然统一,但这种统一却是一种弱化了的统一。” 杨开远看了杨应麒一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如果汴梁失守,各地守臣重新获得被中央剥夺了的权力,反而有可能释放各个地方的潜力,对吧?可是应麒,一个地方的潜力变成实力需要时间。宗翰宗望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的。” 杨应麒道:“宗翰宗望自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但我们却可以让一部分势力成长的时间大大缩减——甚至大宋境内已经有这样的存在了,不是么?” 杨开远心中一凛道:“你是说暗中扶持,就像沧州、登州那样?” “不错。以当前登州、莱州两地而言,人口已经超过百万。经过这两年高产作物的普及以及农田水利的整顿,这个耕地并不算多的半岛产粮也已能自给自足,加上工商业的发展,如果体制完全放开的话,这里养五到十万军马没问题。而这些兵马在本土作战的话,只怕就能拖住整支东路军!当然,让登州独抗金兵是不现实的,但如果中原出现三四股类似的势力,互不统属,却又彼此呼应,以‘抗金’为号召同时将矛头指向金国,那恐怕就算是宗望、宗翰也要忙得焦头烂额了。” 杨开远道:“我仍然觉得这不是万全之策。” 杨应麒道:“万全……军政大事,有时候也只能追求最有可能的成功。在救回大哥之前,我们除了扶植附属势力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杨开远沉吟良久,说道:“你的这个策略很冒险。因为我们这样一来我们不但需要防范已经崛起的女真,还要防范暗中潜伏的英雄!应麒,在混乱中杀出来的英雄是很厉害的啊!沿海的州县比如登州、沧州,我们可以直接控制,但在远离海岸的地方就不行了。而在我们鞭长莫及的地方,也许就藏有连我们也不是对手的猛虎!” 杨应麒道:“你是怕出现项羽、刘邦这样的草泽英雄?” 杨开远道:“不错。曹操崛起之前,天下谁不瞩目于董卓、袁绍?孙策横扫江东之前,天下谁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男人会割据一方?我们现在虽然做得还不错,可要是放任天下大乱,说不定一个不慎杀出一个横扫天下的人物,那时我们汉部在后人眼里也许就会变得像袁绍、刘璋一样可笑。” “这确实是很可怕的问题,”杨应麒道:“所以对于我们无法直接控制的势力,在扶植他们的同时,我们也要利用另外一种东西来钳制他们。” 杨开远道:“什么东西?” “忠。”杨应麒道:“对大宋的忠。” 杨开远问:“对宋室的忠诚——这东西到时还有钳制英雄的力量么?” “有的。”杨应麒道:“忠是一种寻求归属的渴望,除了个别狂妄到认为自己就是全世界的中心的人外,大部分人都需要它。所以它只能被代替,而不能被消灭。特别是对于我华族来说,几次大一统时代的辉煌已经让我们产生一种对大一统近乎本能的习性:我们需要一个能够统一天下的政权来作为我们团结的对象!至于这个这个政权是谁家天下反而有些无所谓。正是有这个原因在,所以现在大宋虽然疲弱,朝廷又昏庸无能却仍然有很强的号召力!也正是因为宋室还有这等号召力,所以我才不敢轻易动它。” 杨开远道:“但万一赵氏继续疲弱下去,疲弱到无法维系天下人对它的期望呢?” 杨应麒道:“万一?我们不怕这个万一,我天天期盼着这个万一呢!” 杨开远道:“你是说,到时候你就会出兵大宋?” “不错!”杨应麒斩钉截铁道:“到时我绝不会犹豫的!” 杨开远道:“但我还担心另外一个万一……” 杨应麒问道:“什么万一?” 杨开远道:“我担心大金早一步比我们得到宋人的这种忠诚……” 杨应麒叹道:“三哥你的担心也有道理,人心毕竟是厌死恶生的,如果没有选择,大概他们会逐渐麻木于胡马的铁蹄下而不知振作。可是……可是现在我们汉部可以给了他们一个选择,一个更好的选择!” “只是可能更好而已。”杨开远道:“没错,我们汉部是和宋人更亲近些,但如今在大部分宋人眼中,女真还是比我们汉部来得强大!所以他们会选择亲者还是选择强者,这恐怕很难说吧?” 杨应麒听到这里有些黯然道:“不错。但两国兵力强弱对比的改变,并不是其中一方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因为那不但需要努力,而且需要机会!” 杨开远道:“你在等这个机会?” “不是!”杨应麒道:“我想创造这个机会!虽然我不知道我能否成功,但是……” “不用但是了。”不等杨应麒说完,杨开远便拍了拍杨应麒的肩膀,微笑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你会成功的——不!是我们!我们会成功的!” 杨开远的这句话让杨应麒心中一阵安定,折彦冲失陷以后,能够给他这种支持的,或许就只有三哥了。 第二一八章 悼忠臣(上) 华元一六七七年九月,被金兵围困了两百五十天之久的太原,终于在外援失败、内无粮草的情况下被金军攻陷,城中守将或战死,或自杀,城中居民死难者十之八九。 太原失陷之后宗翰再无后顾之忧,分兵占领汾州、晋州、寿阳。而宗望也在井陉击败种师闵、种彦崧的联军,然后回师攻陷真定。 十月上旬,金国东西两路统帅在平定碰头,商议进一步南侵的战略。会议上完颜部的老将兀室提出先平两河、再取汴梁的策略。这个策略比较稳妥,但宗翰却觉得太过保守,他认为若不能攻下汴梁,两河的州县虽得不能守,若是攻下了汴梁,两河失去了可以拥立的中央,便可以不取自下。宗望对宗翰的策略也欣然称善。 几乎在同时,欧阳适东渡津门、辽口,先后与杨应麒、杨开远议事,杨应麒认为宗翰、宗望用兵好急险,这番南侵,必然先破汴梁,然后再缓出手来经营两河,如果是这样的话,汉部的势力应该可以找到趁机进入的空隙。 杨应麒的策略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再管大宋政权的存亡,先布下暗子经营两河。“金人治国之才本来就不足,尤其文官泰半出自燕云,这些人归附未久,又都是汉人,我们尽量放开手收买。至于大宋在两河的士绅,塘沽也尽可大开中门,有多少收多少!只要宗翰、宗望得不到两河的治权,他们在这里就站不稳脚跟。如果大宋的正规军挡得住金军的攻势,就由大宋去吸引金军的主力。如果大宋的正规军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我们就组织附属军力在正面对金军进行一次大阻击。” 在具体执行上,则由杨开远、阿鲁蛮应付北面吴乞买的压力,欧阳适分管河北,曹广弼负责河南、河东,杨应麒在统筹全局之余分管山东。 而大宋这边,种师道听说太原、真定被攻陷,马上传檄令西、南两道兵马赴汴梁勤王。这时大宋兵力四散,而且先前朝廷为了省钱没有采用种师道派重兵屯守京师外围的建议,使得河北、河东军势一旦崩溃,京师外围就再没有强有力的防备。种师道认为当前形势比金军上次南侵还要危急,揣摩双方的兵力以及时局,觉得这一次汴梁恐怕难以固守,奏请朝廷西迁,驾幸长安以避金人锋芒,京师守御的事情就交给将士们全权处理。但宰相觉得金军还远在平定皇帝就逃跑实在太没面子,认为种师道这么建议是怯敌的表现,因此不但没有采纳,还以他病重为由再次将他罢免,用另外一个文官范讷代领两河宣抚使,将种师道召回汴梁。 种师道罢免之后,宗望为麻痹大宋,佯许议和,而且条件十分优厚:大宋不用割三镇,只要献上五辂、冠冕,并为大金皇帝上尊号,且须康王亲到,和议便可成。 欧阳适听说这和议的内容后笑道:“宗望这招麻痹战术用得太过低劣!三镇都有两个被宗望宗翰攻下了,难道他们还会把吃下去的猪肉吐出来不成?这条件未免宽松得太假,猪才会信!” 但赵桓和他的宰相们听到后却喜不自胜,果然允诺了金人,诏太常礼官集议金主尊号,又命康王赵构立即前往宗望军中为使为质。由于先前种师道已传檄令西、南两道兵马赴汴梁勤王,所以宋廷又补了一道诏令,命诸路兵马不必进京,免得多添喧扰云云。此时大宋南道兵马总管张叔夜已经召集了十五万大军准备入京,但接到这道命令后也只好将东南各州的兵马遣散。 结果康王赵构还没去到金营,金军西路军便已渡河。防洛口的大宋军马望风而溃。 宋廷听说后急召四方兵马急赴京师入援,又许两河、山东各地守臣便宜行事,命王师中代枢密行权与汉部商议援军将领事宜,请汉部急速发兵入援——但这时哪里还来得及?张叔夜连发调兵令,各州被这“狼来了、狼走了、狼又来了”的命令扰得烦了,大多委蛇了事,再则时间也太过紧迫,张叔夜仓促之间也只调得一万多缺乏训练的兵卒便匆匆入京赴援。 在塘沽,陈显对欧阳适道:“大宋危矣,这次恐怕就是宗社也难保全了。” 欧阳适问:“那我们当如何着手?” 陈显道:“我看七将军的意思,仍然不敢正面和金人冲突,而是要扶植附属军力来牵制金人,以免大宋完败大金一家独大。现在中原有两股大力量,一是抗金,二是扶宋。抗金的事情七将军既然用心,我们便不用和他争去,我们做另外一件事情。” 欧阳适问:“扶宋?” “不错。”陈显道:“汴梁若失,中原的局势将会是大金与抗金势力的斗争,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很可能会形成汉部扶助的附属势力与大宋残余势力共同抗金的局面。附属势力我们让给七将军去组织,而大宋的残余则由我们来介入。” 欧阳适大感兴趣问:“怎么介入?” 陈显道:“我们公开出面是没有号召力的,现在对赵氏向心的人还不少,我们可以在这上面想想办法。” 几乎在同时林翼也来寻曹广弼道:“二将军,如今汴梁战备空虚,四方勤王之师怕是赶不及来了!上次有种少保领了西兵来救,这次我们还能盼谁来?我们不如快走吧。要不然等战乱一起来怕就来不及了。” 曹广弼道:“再等等。” 林翼道:“还等什么?” 两人正议事,忽而宋廷传下命令,准曹广弼组织民兵助防。 传令的官员走后,林翼从屏风后走出来道:“若早两个月下这道命令,我们也许还能组织起一支像样的军队来。现在才让我们干,哪里还来得及!” 曹广弼道:“来晚了也总比不来好。”便传下命令去。曹广弼私下里早有一份兵源名单,孔壁书社的组织又极有效率,只半日功夫便召集了三千人,共分为三个千人队,曹广弼自领第一队,由上党入京赴难的一个壮士王彦领第二队,邓肃的同学、在上次守城中文武表现均为上佳的太学生郦琼领第三队。曹广弼召集这三千人训话,要求他们从这一刻起便依军令行事,驻扎在孔壁书社周围待命。又召邓肃、王彦、郦琼商议,郦琼问:“曹先生,如今众言炎炎,都道京师难守,你看这次汴梁可守得住?” 曹广弼道:“尽力而为!” 王彦道:“不错!若是汴梁不守,把这条性命搁在城头上便是!” “不!”曹广弼道:“临危一死,又有何益处?再说金人未灭,我等如何能轻易就死?汴梁若是失守,我便渡河北上,沿路召集义士,到河北、河东与金人打去!就算捣不了他的老巢,也要扰得他鸡犬不宁!” 王彦、郦琼一听既佩服又振奋,都道:“王彦愿随曹先生北上!” 周小昌将麒麟楼所藏的兵器搬出来分发下去,林翼则引城外一个马商入城,共得马匹五百。城内散藏在各处民家、属于汉部财产的马匹也有五六百匹。 无人处,林翼问曹广弼道:“二将军,你这般安排,是真要在这里和金人决一死战么?我们这点人手,只怕影响不了整个战局。” “决一死战?当然不是。”曹广弼道:“我迟迟不走,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林翼心中一惊,心道:“那温调羽的事情,二将军不会已知道了吧?”有些担心地问:“谁?” 谁知道曹广弼的回答却让他大感意外:“种少保。” 林翼奇道:“种少保?” “对。”曹广弼道:“种少保这次回汴梁后病是越来越重了,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怕那个日子也快了。我总觉得他弥留之际应该会有要紧的话和我说,所以一直在等着。” 第二一八章 悼忠臣(下) 种师道睁开眼睛,竟看见了一片兵火过后的废墟。这位大宋皇朝的末世元帅努力地眨了眨眼皮,才从幻觉中摆脱出来。 “会是那样吗?会是那样吗?” 他以文人身份入武职,打了一辈子的仗,临死还要用一把随时散架的老骨头去撑这个随时就要崩塌的大厦,可就是这样朝上的诸公还是不肯让他专心地打仗,而是把他一会罢免,一会起用,所有的军政要略没有超过三个月以上的延续性,让他如何打得来胜仗? “就是予我以军事上的专断之权,我也未必能赢得了金人啊……” 更何况这专断之权他根本就不可能拥有。 “叔叔,曹先生来了。” 种师道转头看了看曹广弼,示意种洌出去。门阖上,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躯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亮。 种师道忽然颤巍巍地抓起床边的拐杖,对着曹广弼就打,连打了三下,忽然手一软,拐杖跌在地上——他已经没力气了。 “少保……” “不要叫我少保!”种师道喘息道:“你们……你们这群贼子!贼子!” “少保……”曹广弼道:“我是曹广弼。” “我知道你是曹广弼!”种师道道:“我知道你是汉部的曹广弼!我更知道你们汉部对我大宋心怀叵测,知道你这次来汴梁,不是要救大宋,而是要毁大宋!” 曹广弼默然。 种师道道:“这是我尽忠了一辈子的大宋,是我维护了一辈子的大宋,我不愿看着它倾颓,我不愿意。” 曹广弼道:“我们没做对不起大宋的事情。” “没有?”种师道道:“那登州、沧州是怎么会事?那些被你们拐走的太学生是怎么会事?你真的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曹广弼黯然道:“既然少保知道,为什么不把登州、沧州的事奏禀朝廷?” “奏禀朝廷?”种师道惨然道:“且不说朝廷会否理会,便是朝廷理会这事,事情恐怕会变得更加棘手。先却金人,再驱汉部,这是根本的次序所在。金人未退就逐汉部,只会逼得你们情急跳墙,和金人联起手来分割大宋江山。” 曹广弼道:“我们也不希望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你们当然不希望是这个格局!”种师道道:“你们希望的,是借金人之手灭了我大宋,利用大宋拖住金军的后腿,等金人陷入中原的泥潭不能自拔以后,你们再起兵袭击金人的根本,先吞金,然后再灭宋……” 曹广弼抗声道:“没有!我来大宋时不是这么想的!” “你没有?”种师道道:“就算你没有,那个折彦冲,还有那个杨应麒一定是这样想的!” 曹广弼又是默然,他知道种师道说的有可能是事实。 种师道道:“现在大金的军力都已经暴露在两河了,你们汉部呢?你们的主力都还没出动吧?两河已经乱了,中原也要乱了,整个天下都要乱了……这一年来两河、山东逃入汉部的人怕不有上百万了吧,流入汉部的钱有多少?我可就不知道了。准备了这么久,你们汉部的兵力一定也比当初辽口之战时大大不同了吧?你们汉部也该出手了吧?” 曹广弼黯然道:“大哥还在金人手里,我们还不敢动。” “哦,对,折彦冲还在金人手里。”种师道道:“那如果折彦冲有幸回到汉部呢?那时你们就要兴兵来解救中原百姓了,是吧?” 曹广弼叹道:“胡马南侵,不是我汉部当时所能阻止的。中原的这场劫难因由已久,也非我大哥当时所能化解。” 种师道哼了一声道:“你这样为他说话!难道所有事情你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曹广弼道:“没有,很多事情我是最近才想通的。” 种师道闻言哈哈笑道:“这么说来,折彦冲还是欺瞒了你!” “或许吧。”曹广弼道:“不过以当前的形势看,他仍然是最有希望收拾这个残局的人。所以那些没有答案的事情,我就不想深究了。” 种师道冷笑道:“不是没有答案,是你不想找到那个答案!” “怎么说都好,”曹广弼道:“从现在的大势看来,由汉部来收拾这个残局,对中原的百姓来说痛苦是最小的,少保你说是么?” 种师道闭上了眼睛,甚至停住了呼吸,如果不是他的手指还在颤抖,曹广弼几乎便要以为他已经死去。过了好久,他才睁开眼睛来道:“你这么对我说话,难道还希望我帮你们不成?” 曹广弼道:“其实少保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种师道摇头道:“我没有帮你们,也不打算帮你们。如今我已无权无职,甚至连脑筋也不堪用了,已是废人一个,帮不了你们了,也害不了你们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你们汉部现在也是很危险的。” 曹广弼忙道:“请少保指点。” 种师道道:“你们汉部现在头脑心腹虽然强,但四肢也不弱。小心尾大不掉之势一成,到时去了宋弊,却招了唐祸!” 曹广弼道:“少保是怕我汉部有割据之忧?可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却不当对能办事的人太过拘束。” 种师道并没有过份深入地纠缠某一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叹道:“我这一生,本来只想规规矩矩为官为将,以此终老。不意却遇上这等时局!”顿了顿又道:“你们其实也不用太急躁,虽说攻城略地,先到者得,但汉部既然自承汉统,那么山东、两河的土地人口,吃得一分,便能消化一分。女真以外族入关,占得地方,未必能服人心,即便以威武压下了城池里的抵抗,城外的乡村他们也没法一一去平定。便是平定了,人心也必不深服。所以女真眼前虽然气势汹汹,但没有十年时间,他们是收拾不了两河的。”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又道:“我看得出你与杨应麒有文武同心之势,若是如此,他对你必然会比对其他人更加信任。你要想有大作为,也不用回汉部去,只要有钱有粮,两河上下可以就地募兵。如今两河局势已乱,到处都是流寇——这些流寇最为可恶,却也最为可用!为何?若不是强悍坚韧之辈,如何能做得流寇?这些流寇都是从饥荒忍过来、从兵乱中杀出来的人,蛮野不让胡人,若能收之为兵,畜养之以兵粮,部勒之以军律,便能成为一支百战精兵!”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又道:“东南出相,西北出将。两浙、福建百年未经大战,人不知兵。你们汉部如今福建子又极多。切记莫要理会这些南人对兵事的指手画脚,否则恐怕要误事。”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叹道:“若汉道有大昌之日,记得将胡马尽数逐出四封之外!唐太宗兼爱胡汉,虽然因之建立起赫赫功业,但不防胡人以至纵容过甚,亦唐室一失。折彦冲既为女真之婿,恐将来亦难免优待胡人。有些事你可得争一争!”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犹豫片刻,这才道:“我的后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这一生,所建功劳不少,料来大宋不至亏待我。但我种氏子孙,只怕宋室亦未必能加以羽翼……” 曹广弼道:“此事少保不用担心。有曹姓一日,便有种氏一日。” 种师道说到这里,以手掩面道:“去吧!去吧!不要再来了,我也不再见你。” 曹广弼知道今日一去便是永诀,深深一拜,行了大礼,告辞而去。 曹广弼走后,种师道指点种洌在房中找到一个珍藏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封烧了。在火光中种洌只来得及看到印泥,心道:“似乎是陈了翁寄给叔叔的书信。” 从这一天开始种师道便不再开口说话,直到去世。 华元一六七七年,金天会四年,宋靖康元年,冬,大宋检校少傅、镇洮军节度使种师道卒,享年七十六岁。 十一月,金东西两路兵马先后抵达汴梁城下,宋军守战不利,次年春,宋帝出降,曹广弼以三千人趁乱突围,汴梁沦陷,北宋灭亡。 《边戎》第十四卷《北国之变》完,请关注第十五卷《两河遗民》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两河遗民 第二一九章 突围北上(上) 华元一六七七年十一月,金国两路大军逼近京城,其时四方勤王之师不至,京师上下无不震骇,逃往江南、登州者相接于道路。 大宋兵部尚书孙傅一日读《感事诗》,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篇据说能进行预言的谶诗,见其中有“郭京杨适刘无忌”之语,从中得到灵感,大搜全城,在汴梁坊间寻到一个叫刘无忌的市民,又从殿前司龙卫营中寻到一个叫郭京的兵员,刚好听好事者说这个郭京擅长六甲之术,孙傅大喜,奏禀了朝廷委以重任,希望能借他生擒宗翰、宗望。此事不但赵桓信,宰相信,汴梁城内市民也大多相信。 麒麟楼内温调羽问丫鬟翠儿道:“世上真有六甲神法么?” 翠儿道:“这个倒没听说,不过在辽口、津门的时候倒常听说书的人讲我们的七将军,说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断人生死,延人性命。” 温调羽摇头道:“哪有这种事情!我就从没听他说过。” 不久就听外边人哄传郭京在挑选某某年月时辰出生的人,原来这六甲法要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郭京调集这些人不问出身、才能,但算生辰八字。人员集结之后,郭京每日谈笑自如,单看外表也颇有高人之风,说只要择日出兵,反手可致太平,定要把金人直赶到阴山方罢。宰相何栗、兵部尚书孙傅却都深信不疑,仰赖殊深。 曹广弼听到消息后叹道:“疯了,都疯了!全城都疯了!” 便命林翼将汉部所有不能战斗的人都安排潜出城外,林翼亲自来请温调羽,温调羽却不肯离开。 林翼道:“若等金人将城围密,就是我和二将军也自身难保。你若不走,到时恐有性命之忧。” 温调羽却说什么也不肯走,又不肯让林翼知会曹广弼,只是请林翼带走翠儿,翠儿赶紧道:“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林翼无奈,只得道:“无论外边战局如何周小昌都会留在城内。这麒麟楼有地下秘室,万一有事,你们可随周小昌躲入地下。密室内藏有粮食、用水,藏在里面或可躲过此劫。” 温调羽谢过了林翼,又道:“奴家薄命,请林公子不必再为我多费心神。如今国事纷扰,公子必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林翼又嘱咐了周小昌一趟,这才离开。 汴梁城内喧扰之时,康王赵构正前往金军为质,他在路上为磁州守臣宗泽所阻,宗望的游骑逼至磁州城下,发现了赵构的行踪意图活捉。赵构大骇,幸好随从太监康履认得一个叫欧阳远的商人,这个商人提供了一条秘密道路的信息,赵构连夜微服偷走,瞒着磁州军民从这条秘密商道逃往相州,相州守臣汪伯彦预先得到消息,领兵迎于边境。从此汪伯彦与这个叫欧阳远的商人便同时得到赵构的赏识。 东路军方面却没有因为赵构的事情有所停留,果如杨应麒所料,宗望并没有先把河北州县打平了再渡河,而是像第一次那样绕过坚城,一路南下直趋汴梁,此时大宋京师附近只有兵马七万,南道都总管张叔夜将兵入援,但也不过一万二千多人。不久宗翰领兵前来会师,于是城外金军不但单兵战斗力,就是士兵的数量也较城内守军为多。 华元一六七七年闰十一月初二,金军开始攻城。金军远来,本来攻城器械仓促间未能准备齐全,但开封府外竟然有几百架投石车放在那里等着宗翰!原来兵部官吏互相推诿,等到金兵到了城下也没将这些投石车收入城内。对于这份大礼,宗望宗翰哪里会客气?拿来就用。 汴梁虽非天险,但毕竟是天下名城,缓急之间未能攻下。当日金军以投石车急攻通津门,曹广弼与死士数百人由通津门东侧死角缒下,从侧翼冲出,烧毁许多攻城炮车,金兵阵势颇乱,攻势为之一窒。但宋军兵力毕竟不及金兵,士气又低落,所以越打到后来形势便越是不利。 这一次金人是且攻打,且招降;宋廷则且求和,且守战。 先前宋廷因闻赵构未到金营,传令命他尽起河北兵马入援,不久又封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经营月余,得兵马万人,分为五军渡河南进,信德府守臣率三千人来会,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等皆在麾下,赵构兵威兵威稍振。宗泽劝赵构赶紧率兵入援汴梁,赵构哪里敢去?汪伯彦看破赵构心思,而且入京赴援也不符合他的利益,因此建议宗泽为前锋先行。宗泽走后汪伯彦马上劝赵构前往南京应天府,名为募兵,实为避祸。这建议正中赵构下怀,于是反而绕开战场,取道东平意图逃往南方。 勤王之师久久不至,汴梁守军越打越是绝望。偏偏这一年又遇上罕见的大寒天气,宋人不如金人耐寒,越打越不顺手,甚至有不少士兵直接在城墙上为风雪冻毙。 宰相何栗见兵势不利,便催促大法师、大术士、大救星郭京大将军出战。郭京哪敢出战?只是不断推诿道:“我的神兵要到最危急的关头才用!” 何栗道:“现在就是最危急的关头啊!” 是日风大雪大,寄托了汴梁最后希望的神道大将军郭京终于要出战了。出战前郭京先令守城将士悉数下城,不得偷看,免得坏了天机。然后大开汴梁南城墙的宣化门,出城攻击金军。金人却不管这些神道,分四路推进,郭京的神兵天将不战自溃。郭京眼见不妙,对监视他的官员道:“我得下去亲自作法,方才使得。”便下城引了余党逃跑去了。 大宋兵将想要善后,哪里还来得及?金兵早已趁势入城,宋军乱了阵脚,自相踩踏,横尸道旁者不可胜数。汴梁南城墙遂失守。其它城墙守军听说南墙失守纷纷弃墙逃走,不久四面城墙便都为金军所占领。 当初曹广弼听说朝廷用郭京出城御敌时就已知道事情要糟,所以他一听郭京出城就号令所属人马结束停当。由于他这半个多月来奋勇作战,人人都看在眼里,因此统制姚友仲请旨增益其兵,给曹广弼多配备了两千弓箭手和战马五百匹。 南城墙被攻破以后,曹广弼知道汴梁沦陷之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率众直入宫中,请赵桓微服,由汴梁的残存兵马拥护突围。 赵桓听曹广弼带兵入宫本已吃了一惊,再听说他要拥自己突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怕他会挟持自己。毕竟在战乱中出城是既危险又无把握,赵桓又不能深信曹广弼,哪里肯去?他周围的几个大臣也持类似的态度,认为便投降了金兵,未必就会被杀,相对来说可比冒险突围安全多了。 曹广弼看出苗头,也不好强请,坦言自己为宗翰、宗望所忌,若留在汴梁必遭报复,眼下将突围而去,渡河袭扰金人后路,皇帝既不肯行,这次便算是来辞别。又请了赵桓的御笔许自己在宋境募义兵、办民团抗金驱胡,赵桓也不信他能干出什么大事,在仓惶恐惧中便许了他。 这时金军已经分兵占领东、南、北三壁,曹广弼不敢停留,出了宫门见门外聚集了不少文武将吏,举手道:“曹广弼奉了御笔,将突围往河北募义兵抗金。有胆的汉子,随我来!” 一时间应者云集,连同原来的五千人马共有万人以上,在曹广弼率领下从金军守备较为薄弱的西南方向夺门而走。汴梁的城市面积极大,宗翰宗望的联军也难以将之重重围困,只能定点布置重兵,而以轻骑袭杀突围之人。这时曹广弼以骑兵开路,金军小队的轻骑便不敢擅近。 负责西面守备的完颜希尹见这么一大帮人逃走,担心宋帝就在其中,领轻兵来追。曹广弼让邓肃领其它军民迂回向东南退去,自己引三千人埋伏断后。完颜希尹来得太急,不小心中了曹广弼的埋伏,弄得丢盔弃甲,他本人也差点被曹广弼活捉。这时宗翰那边已经知道宋帝仍在城中,又不知这拨走了的人是曹广弼所统领,因此传令完颜希尹不要穷追免得中了诱敌的圈套,完颜希尹见了命令知道后援一时不会来到,不敢纠缠领兵退回,曹广弼等人这才得以从容退走。 这拨人马走出数十里后折而向东,在广济河岸早有林翼接应上,在一个村庄落脚,这里有汉部一个仓库,除了兵甲钱粮之外还有牛马若干。曹广弼等人便在这里休整,又召集各军首领以及相从逃出的官员商议以后要走的路。 第二一九章 突围北上(下) 何去何从的讨论从一开始就分为三派意见。 文官的代表虞琪主张去和兵马大元帅赵构会师,邓肃则建议前往登州依附汉部,血性的将领如王彦等则主张赶紧募集义兵入京师赴难。 曹广弼心道:“若往南依附兵马大元帅,我等仍要受其节制,施展不开手脚。若是前往登州,这一万人里只怕有六七千不肯相从。”想起种师道的话来,便道:“东南是偷安之地,这一去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抗金?我们现在兵少将微,此时回汴梁去无异于送死。若要一心死难,何必突围出来?如今既然出来,自然要留有用之躯为有用之事!” 王彦问道:“曹先生,那你的意思是?” 曹广弼道:“金人虽攻破了汴梁,但这里是中原腹地,宗翰、宗望势不敢久留,得了便宜后仍必回去。我有意移师北上,会合河北义军截其归路!此事极险,不知你们可敢相从?” 王彦等欣然道:“杀敌报国,岂惮奸险!” 文官或有胆怯的,但这时为众议所激,便不好反对。 邓肃道:“我们如今虽有万人,但泰半是未经训练、不能作战的官民,五千兵马也不能称为精锐。无论是阻击金人也好,驱逐胡马也好,都还要找个地方休养整顿才是。” 曹广弼道:“最好的休整之地,那自然是江南——但我们能去那里苟且么?胡马如此猖狂,我们如今除了龟缩退却,就是逆流勇进!人是磨出来的,精锐是打出来的!若是吃不得苦的人,便请自回江南去。敢留下和我们共患难的,都要做好出生入死的准备!” 王彦郦琼等都道:“不错!” 邓肃道:“但打仗终究要钱粮!没有钱粮,如何养兵募兵?” 林翼道:“钱粮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邓肃问道:“像这个村庄这样的秘密仓库,你是不是还准备了几座?” 林翼笑道:“我确实准备了几个仓库,但都在河北山区。这个不是我准备的,是我问一个叫陈楚的商人借来的。总之钱粮的事情大家不用担心,只要是商路通得了的地方,我就会有办法。” 计议既定,曹广弼便出去召集人众道:“天降奇祸,汴梁失守!我等力量微弱,无法扭转困局,又不愿坐困等死!如今胡马气势汹汹,是好男儿的焉能不为保华夏、安黎民出一分力气?如今我要犯险北上,伺机阻截金人后路,传檄两河,共抗金兵!你们可敢跟我一起去?” 数千兵将都叫道:“愿随曹先生北上!” 郦琼站出来道:“曹先生在汉部为将,到了大宋便是一介布衣,但如今既然行军起义,不可无名,再则曹先生临走前已请得御笔募兵抗金,不如我们便推他为首领,权称统制,请虞大人为监军,王彦先生为副统制,邓肃先生为参谋,以抗金为义,行军伍之事!如何?” 众人都道:“愿奉曹统制令!” 当下曹广弼分派任务,开拔向北,命林翼想办法募集钱粮。又分别派遣使者前往津门、东平分别告知赵构和杨应麒。赵构这时极为虚弱,只要是能争取的力量都尽力争取,何况曹广弼还身怀御笔,因此不但默认了这支义军的存在,而且还派人送来了一支锦旗。 曹广弼部勒这批人马沿途北上,在黄河边上遇到宗泽的哨骑。原来宗泽的兵马已到开德府,一路与金兵偏师邀战,互有胜败。曹广弼以奇兵攻陷金军在卫南的据点,派人与宗泽通问消息。宗泽听说曹广弼从汴梁出来,率领数十骑连夜到卫南与曹广弼相见,打听京师消息,听说京城已破、宰相准备投降不由得忧愤几欲泪下。 宗泽任副元帅以来连番上书劝抗赵构赶紧入京勤王,但赵构哪里理他?赵构身边这时已经聚集了五六万人马,但就是缩在山东按兵不动。宗泽虽然忠勇,但他只是一心为国,忧君忧天下,就是没有设身处地地替赵构想想:冒险入京去救父兄符合他赵构的利益么?所以宗泽虽然身居副元帅,在磁州又有保驾之功,却是和赵构越走越远。 不但赵构如此,两河、山东的其他守臣当此时局也大多在观望。宗泽到开德府以后曾先后移书北道总管赵野、两河宣抚范讷、知兴仁府曾楙合兵入援。但这些人都认为这个节骨眼上前往汴梁无异于送死,因此无人理他!所以宗泽虽然号称副元帅,但手下的兵力极为有限。这时他见曹广弼手下人强马壮,就想以副元帅的身份征调这支队伍。 这一路来曹广弼将愿意相随的一万多人分为战斗队伍和非战斗队伍,数千官民都已安排作了后勤。又沿途招募兵勇,汰弱选强,以实战来作训练,所以数量已经增加到七千人的战斗队伍成长很快。加上这支军队使用的都是汉部提供的兵器甲胄,装备虽还比不上曹广弼在辽口的嫡系人马,但比起手下只有一群厢军、义军的宗泽来说已经好多了。 曹广弼听宗泽要征调自己这支人马,便问他要征调来干什么,听宗泽回答说要入京赴援后便拒绝了,认为汴梁形势已不可为,孤军入京赴死徒然无益。 宗泽道:“四方勤王之师若至,或有奇变也未可知!” 曹广弼反问:“四方勤王之师在哪里?” 宗泽默然,曹广弼道:“若四方勤王之师大聚,曹某还需要从京城里突围出来么?”又跟宗泽分析宗翰、宗望的兵力道:“太原之战宗帅又不是没看到,金兵围城打援的手段何其了得!现在汴梁已落入金军手中,除非是我们能组织起足以压制金军的兵力,否则军队是去一支,死一支!这一万多个兄弟愿意把性命交到我手上,我便不能让他们去无谓之险!” 宗泽愠道:“然则君父之忧,曹将军就不顾了?” 曹广弼道:“华夏眼看就要颠覆,万千生民或将左衽!若不论事情是否可行,光是考虑忠义之名有何用处?” 其实两人的根本分歧却不是在战略战术上,而是在忠君报国这等义理上互相不对胃口,所以到后来越说越不拢,终于不欢而散。 宗泽是怒火疾雷般的脾气,却不是一味逞怒的匹夫,当时虽然不忿,但事后想起觉得曹广弼所言未必没有道理,而他关于阻截金军归路的建议也未必不可行。他是坦坦荡荡的大丈夫,既然觉得自己言语太过,回去后便移书致歉,并与曹广弼讨论该在何处截杀金兵。曹广弼也服他忠义无双,对于初次见面的争执并不挂怀。 曹广弼在卫南并没有停留多久便率众渡河,驻扎在汤阴与内黄之间进行第二次短暂休整。一路不断有汉部的官办商人来附,这些商人既做自己的生意,又帮义武军筹措军粮物资。到渡河时军中已聚集了上千人的商队。 这支人马一路北行,见金兵就打金兵,见流寇就打流寇,这时宗翰和宗望的主力都还逗留在汴梁,所以一路上的偏师都不是曹广弼的对手,至于那些流寇就更不用说了。 曹广弼逢州过县都出示赵桓的御笔以及赵构的锦旗,又从不入城,只是在城池之外安营扎寨,因此与大宋的守臣们相安无事。威名渐渐传开以后,小股的金兵和流寇都不敢来犯,所以这支队伍所到之处不但没有扰民,反而起到了安定民心的作用。随军的商人或入城内、或下农村采买物资,由于买卖做得公道也颇为受到沿途百姓的欢迎,慢慢地在黄河沿岸建立起良好的声誉,并开辟出一条民间商道来。 曹广弼有意和种彦崧的忠武军会合,因此在相州驻扎了一段时间后又移师北上,到了淇水附近听说隆德府无人把守便领兵前往,进入上党。原来宗翰大军南下以后,河东官吏纷纷弃官难逃,所以竟然连上党这样一个重要的所在也空了! 上党是王彦的老家,有他在这一带的关系网络,曹广弼等很快就站稳了脚跟。曹广弼见此处攻守两便,所以来到后就不走了,反而让林翼移书种彦崧,邀他前来会师。 第二二零章 汴梁一空(上) 当日曹广弼以有备之军冲金兵未成之局,才在混乱中先发制人抢出一条出路来。等到金兵占据四壁、部署已定之后,还留在城内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金兵封锁道路,城内军民不战自乱,一些金兵趁乱下城劫掠,而一些穷途末路的官军也是趁乱抢掠,城中士民奔走流徙,不知哪里可以安身,全城无论官民都陷入父子夫妇不能相保的惨境,甚至有的全家一起自缢而死。汴河蔡河堆满了男女老幼的尸骸,悲惨之情令人不忍睹,哀号之声令人不忍闻。 华元一六七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在金兵胁迫下出城议降。金军大帐中,宗翰居中,宗望居左,折彦冲居右,赵桓与宰执立于南面,形状极为难堪。 折彦冲不忍见他这样,转身想走却被宗望拦住道:“这不是你们汉部的亲戚么?他来请降,你怎么好不在场?”折彦冲无奈,被迫留在帐中,以金军南侵三巨头之一的身份,看着赵桓向宗翰、宗望行臣子之礼。赵桓要向折彦冲行礼时,折彦冲避过不受,宗望道:“你是我大金汉部勃极烈,宋帝来降,怎么能对你缺了礼数?”强令之受。 这请降的时光,赵桓浑浑噩噩地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出帐后被冷风一吹,心中既然后悔又悲苦,痛心疾首道:“悔不听种师道言,以致如此!”然而这时才悔过又有何用?两日后他向金人递上降表,宗翰宗望看不大懂,交给折彦冲让他念。折彦冲扫了一眼,只看起首句云:“臣桓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貌……”只看了这一句便看不下去,更别说读出来!而宗翰宗望命折彦冲读这等言语,分明也是有意折辱于他! 这一刻女真豪酋的威风达到了定点,宗翰宗望不但轻视大宋君臣,连折彦冲也不大放在眼里了。 宗翰宗望收了降表以后,又封大宋府库,拘收文籍,索要马匹兵器,宗翰等又逼宋廷割地!这时金军虽然攻陷汴梁,但两河的大部分城池还在宋臣手中,金人又迫宋廷颁下割地诏书,通谕两河,希望两河州县能不战而下! 金军在大宋府库中只收到金三百万锭,银八百万锭,绢五千四百万、缎一千五百万,其余国宝、古董不计其数,虽然这个数目已大得骇人听闻,但胜利者的胃口永远是不满足的,何况现在皇帝都捉住了!金兵原也纵掠过几次,但后来发现让宋廷官员搜刮民脂民膏比自己派兵抢掠来得更加彻底,因此便狮子大开口,说出一个天文般的数字让大宋官员去办。大宋的宰相们为了应付金军的索要,增侍郎官二十四员一再搜刮,又分遣官吏搜掘戚里、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 这一下汴梁的士民可遭了大殃了!之前金兵明刀明枪来抢,毕竟只有几万人,汴梁太大,金兵没法到深入到全城每一个角落。但现在宋廷用行政力量来帮金人搜刮金银,这下可就藏无可藏、避无可避了。就连麒麟楼,也是躲过了金兵的洗劫,挡住了乱军的冲门,却避不开朝廷官吏的盘剥。不但温调羽头上、手上的首饰,连翠儿鬓边的银钗也被搜走了。 “幸好我们密室里还藏有一些财物。”周小昌叹道:“两位放心,等风声过去,送两位回汉部的盘川还是够的。” 靖康二年的这个年,汴梁城中所有的汉人都过得极不是滋味,而女真人夺了这座大都市后则尽情享乐,他们不但对宋朝君臣极尽戏弄之能事,对折彦冲也日渐无礼,每次大宴会都要把折彦冲叫去,让大宋群臣给他磕头,每个场合里都要对折彦冲说一句“大将军护宋有功,理应受宋人一拜”来挖苦他,挖苦完便哄堂大笑。一开始还只是宗望、宗翰不尊重折彦冲,后来连完颜娄室等人也在胜利气氛的笼罩下开始轻视折彦冲。蒲鲁虎安塔海几次忍耐不住替姑父出头说话,却每每被完颜宗室喝骂怒责。 金军在城中逗留经月,这日金主诏书传来,要废赵佶、赵桓父子为庶人,汴梁军民都请国相、二太子收回成命,但宗翰宗望哪里肯理会?于二月初敦促赵桓父子易服,宋廷群臣闻讯犹如天崩地陷,但武装既被解除,就只好任人揉捏。 宋帝易服之时,折彦冲也在场,完颜宗族一个后辈子弟笑嘻嘻拿起赵桓脱下来的龙袍作势就要往折彦冲身上披,但袍子悬在折彦冲肩头上就是不披上,一边还作鬼脸,众人都知道他是把折彦冲当猴子来耍了,无不哄笑。张邦昌等宋臣跪在地上,面面相觑,却哪里笑得出来? 宗望原本也笑,忽然注意到折彦冲原本愤怒的眼神竟完全平静下来,心中一凛,赶紧跑过去将龙袍夺下,喝道:“胡闹什么!” 折彦冲冷冷道:“不是要给我黄袍加身么?” 宗望哼了一声道:“小儿辈胡闹取乐,你何必见怪!” 宗翰也觉得这些日子来玩耍得够了,这时金军在中原根基未稳,久留恐有后患,便与宗望计议班师。 一班子宋臣请另立赵氏为帝,宗望宗翰担心赵氏仍有号召力,所以不肯,只想在宋人中另选一个来顶这个缺。百官在宗翰的暗示下推来推去,最后把最能顺从金人意思的张邦昌推了出来。御使中丞秦桧带头反对,冒死上书,请仍立赵氏,却被宗望一怒软禁,而秦桧精忠之名也因此更盛。 确立了张邦昌这个傀儡皇帝的地位之后,金军上下便着手准备北归。这次除了搜刮得难以计数的财富以外,又拘押了大批文武官员,连同大批的匠人、学生、娼妓一起押解北迁。宗翰等又怕赵氏死灰复燃,所以下令将所有宗室成员包括亲王、公主、妃嫔一并带走。宗室成员闻讯震骇,四散逃入民家。宗望命张邦昌下旨全城捉拿,有敢藏匿赵氏宗室者,连同邻里一起问斩! 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士民不顾生死加以包庇。就在这时,历代皇帝最信任的太监们站了出来!他们为了讨好新主四出指认,终于将无数漏网之鱼一一揪出。 第二二零章 汴梁一空(下) 大宋是中国历史上中央集权极不恰当的皇朝,举凡兵权、财权无不收归首都,所以中枢一旦瘫痪,四肢便反应不灵。金军攻陷汴梁后,西路勤王之师闻风溃散,东路赵构的人马按兵不动,所以金人在汴梁逗留了几个月竟未受到任何威胁。 华元一六七八年三月,金人准备班师。汴梁的幸存者闻讯都松了一口气。在几个月里反反复复的骚扰中麒麟楼已经空了,周小昌为防意外将温调羽转移到了附近一个民家。这时听见风声稍为松弛,才带了温调羽主仆从后门回来。 看着昔日日销斗金的汴梁繁华地,变成今日鼠走虫栖的劫后空寂楼,温调羽不禁感叹万分。 周续房做饭,进去没多久便传出一声惊叫。 周小昌温调羽都赶过来看,原来翠儿才要烧饭,才扔了两把柴火进去,便从里面钻出一个黑糊糊的人来,吓得她赶紧逃了出来。 周续房,却见那个黑糊糊的人正缩在墙角里发抖,心道:“原来是个躲难的人。看这身材还是个少年。”便收了匕首对温调羽道:“温姑娘,翠姑娘,没事,看来是个躲兵祸的孩子。” 两个女人这才走进来,翠儿叫道:“吓死我了。”温调羽看那人瑟瑟嗦嗦的十分可怜,叹道:“在这乱世活着都不容易。他躲在我们这里也是缘分。周老板,不如你带他去洗个澡,翠儿做了饭我们请他一起吃。” 乱世济人一餐也是因有之义,周小昌便上前道:“这少年,别怕,我们是这房子的屋主,躲兵祸刚刚回来。刚才温姑娘的话你听见了吧?来,我带你洗澡去。” 那人怯生生抬起头来,细声细语道:“金……金人走了么?” 三人一听这声音都咦了一声,翠儿道:“敢情是个女孩子,怪不得这般瘦弱。” 温调羽见她是女的,心里越加可怜她了,走过来道:“小妹妹,金人虽然还没走,但听说也快了。现在市面上都静下来了,应该没事了。” 那少女咬着嘴唇,忽然哭了起来。 温调羽是个经历过苦难的人,心道:“这是个没受过苦的孩子。”心里越加可怜她了,也不嫌脏,拉了她的手道:“来,姐姐带你洗澡去。等饭做好,我们再一起吃。”便拉着那少女出门。 周小昌细心看这少女走路的步伐,对翠儿道:“看来还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 翠儿道:“现在汴梁城里,王谢堂前燕只怕比寻常百姓家儿女还难受呢!” 周小昌一听赞道:“温姑娘是慧口仁心,翠儿姑娘也不愧是跟温姑娘的,出口成章啊!” 翠儿啐了一声道:“少在这里贫嘴,帮忙!” 饭还没做好,温调羽先到厨房来道:“翠儿,先烧一点热水。” 翠儿问:“这是为何?” 温调羽道:“那个女孩儿皮嫩,碰不得冷水。” 翠儿不悦道:“还真是个大小姐啊!让小姐你服侍她还不知足,还嫌冷水热水!” 温调羽笑道:“别这么说,人家只是习惯如此而已。” 翠儿道:“那也等我把饭做好再说!” 周小昌道:“再开一个灶吧,我来打水。温姑娘的手也提不得水。” 翠儿为人心细,饭做得也别致,虽然只有几根青菜,两个鸡蛋,一些盐巴,但也被她整成了三菜一汤。这顿饭做了有半个多时辰,那少女还没梳洗完。直等到饭菜都冷了,温调羽才带了那少女出来,对翠儿和周小昌笑道:“来来,你们来看看!咱们麒麟楼飞出一只凤凰来了。” 门内便先伸出一双鞋子来——却是温调羽的鞋子,翠儿一看便知道小姐是把衣服借给那少女穿了,心中微感妒忌:“小姐的这双鞋子可是新鞋子,我以前虽也得过小姐的一些衣服鞋袜,但从来都是旧的。这小妮子倒好,一来就抢了一双新鞋穿!” 跟着裙摇带拽,一个少女走了出来,翠儿只看了一眼,呆了一呆,便连妒忌也忘了,为什么连妒忌也忘了呢?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少女不是她应该嫉妒的人:“我原本以为小姐已经是世上最漂亮的人了,天下竟然还有这般绝色。我是地上的泥巴,她是天上的白云,望得见,比不得!” 周小昌只看了一眼,不敢多看,赶紧帮忙搬板凳道:“来,吃饭,吃饭。” 那少女容颜体态都是极佳的,就是双颊瘦削,想是最近饿得慌了,但仍然是吃饭不见半颗贝齿,举箸不失半分法度。翠儿心道:“果然是富贵人家出身,竟然连吃饭也能吃得这般好看。”想起她沦落至此,或许已经举家丧亡,心中大感怜爱,问道:“小姐,这位姐姐叫什么?” 温调羽抚额自嘲道:“瞧我,糊涂的什么似的!弄了这么久,竟忘了和她通问名字。” 翠儿笑笑道:“小姐你在人家面前这般失态,要你不是个女的,人家非以为你是个好女色的孟浪无良子弟不可!”又对那少女道:“这是我们小姐,姓温,闺名调羽……”说着用筷子在桌上比划了温调羽三字,又介绍周小昌和自己道:“这位是周小昌周老板,我是我们家小姐的丫鬟,叫翠儿。这位姐姐,你叫什么?” 那少女低着头道:“别,姐姐别叫我姐姐,我比姐姐小。” 翠儿笑道:“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犹豫了一会道:“我……我叫橘儿。” “橘儿?”翠儿问:“是小名么?” 温调羽用眼神斜了翠儿一声道:“知道叫橘儿就好,打听这么多干什么?你有个兄弟要和橘儿妹妹做亲么?” 翠儿一笑,便不多问了。忽然门外一阵喧扰,周小昌、温调羽和翠儿都担心起来,橘儿更是脸色大变! 周小昌低声道:“别怕,或许只是路过。再说我已经上了闩……” 话未毕,便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脚步声乱响,显然是一群人冲了进来,又有人大声道:“有人看见她钻进这里来了,四处看看!” 周小昌暗暗叫苦,这时变起突然,要从后门走也来不及了,没一会就听外边叫道:“这屋里果然有人住着!啊!在这里!” 翠儿才护着温调羽与橘儿躲入帷幕之后,便有一群人冲了进来,这群人不但有汴梁吏役,还有两个金兵,甚至还有一个太监! 周小昌嘴角的肌肉颤了两颤,终于咬了咬牙迎了上去。 第二二一章 救溺自溺(上) 对于主管附近街坊的基层吏员,周小昌早打过招呼,所以他才能在这一带从容活动,但现在来的这些人他却都不认得,走了上去,开口便用女真话对那两个金兵道:“两位大哥是哪一部的?怎么称呼?” 那两个金兵其实有一个是燕地汉人,听不大懂周小昌在说什么,另外一个倒是女真,听周小昌开口就是女真话,大感奇怪道:“我是二太子麾下,第九千人队的阿咕噜虎。这个是刘阿台。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说女真话?” 那燕人金兵刘阿台虽然听不大懂女真话,但也分辨得出周小昌在说女真话,脸上的表情就没先前那么凶狠了,反而带着几分汉奸特有的谄媚。 周小昌微微一笑道:“我是汉部三将军派到这里来做生意的商人。叫周小昌。” 阿咕噜虎一听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汉部啊。”金军上层对折彦冲的态度已起了变化,但底下的人对汉部的几位将军却还颇为敬畏。尤其杨开远在辽口打了一场漂亮仗以后,在女真人里声望极为响亮,这时在汉部六位将军里已隐隐已凌驾于其他兄弟,仅次于折彦冲了,所以周小昌才会把他抬了出来。 周小昌道:“这座屋子本来是我的,最近时局乱,我出去避了几天,这才回来,正吃饭呢。阿咕噜虎兄弟,要不要一起吃点?” 阿咕噜虎道:“不用不用。”又问:“既然是汉部,为什么不再门外贴上‘汉’字标号啊?我看汴梁城内也有不少房子有贴,我们见到了一般就都不进去了。”这次宗翰宗望虽然没有下令保护汉部民属,但金国士兵不扰贴上“汉”字标号的房子,却是从攻打辽阳府开始就形成了的习惯。 周小昌一听不禁苦笑,麒麟楼本来是有贴上汉部标记的,但这些标记挡住了金兵的步伐,却挡不住大宋的败兵。这时便坦承道:“是大军进城时,被一群大宋的败兵冲进来抢掠,胡乱中丢了。” 阿咕噜虎嘴里嘟噜了一声骂道:“哪些宋人这么大胆?周兄弟你跟我说,我把他们揪出来给你出气。” 周小昌叹道:“现在哪里还找得到他们?罢了罢了,算我倒霉就是。”又问:“阿咕噜虎兄弟,你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阿咕噜虎道:“我们就要走了,二太子有令,赵家所有的人都得带上!我这次来是来抓一个逃跑的公主。” 温调羽、翠儿都懂得一点女真言语,听见这句话不禁大吃一惊。被温调羽抱在怀里的橘儿听不懂,但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颤抖个不停,显然极为害怕。 周小昌勉强笑了笑问道:“公主?大宋的公主?” “对。”阿咕噜道:“不错,有人见到她跑进来了。” 周小昌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好好搜一搜了。” 阿咕噜虎道:“那我就得罪了。这里虽然是你的房子,但二太子的严令,我们不敢违抗。”说着看了一眼帷幕后的人影问:“那是什么人?” 周小昌忙道:“也是我们的人,没有可疑的人。” 阿咕噜虎道:“叫出来看看。” 周小昌道:“这……都是女人。不大好。” 阿咕噜虎是个生女真,虽然久历战场,但哪里有宋人那种女子家眷不轻易见外人的思想?挥了挥手道:“不是可疑的人的话,看一眼有什么所谓!再说那样我也好交差。” 周小昌无法,只好对温调羽道:“温姑娘,你们就出来见见阿咕噜虎兄弟。” 翠儿首先走了出来,阿咕噜虎叫道:“好嫩的女孩儿,你们汉部的女孩儿就是漂亮!” 温调羽也搂着橘儿走了出来,出来时她将橘儿牢牢抱住,让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 阿咕噜虎看见温调羽惊为天人,嘴巴张得老大,叫道:“世间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啧啧,周兄弟,这是你老婆吗?还是你妹妹?” “不是不是。”周小昌忙道:“这几位是三将军派来汴梁学歌舞的,正想学成了回去,谁知道就遇到了这事。” 阿咕噜虎吞了一口口水,但听说是杨开远的人便只好打消了邪心。汉部和完颜部虽然不和,但杨开远要是发起火来,想整死他这样一个小队长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阿咕噜虎又道:“那她怀里抱着的那人又是谁?” “是她妹妹。”周小昌说:“这几天兵荒马乱,吓怕了。阿咕噜虎兄弟你别见怪。” 阿咕噜虎笑道:“不怪,不怪。”用契丹话对那燕人金兵说:“走了。” 那燕人金兵又用汉话对一种吏役、杂兵、太监道:“走了。”一群人陆续走出,周小昌忙在前面送,温调羽和翠儿都松了一口气,橘儿也悄悄转过半边脸来偷看。 阿咕噜虎和周小昌对话时旁边的人无论是那燕人金兵还是开封府的吏役、故宋的太监都不敢插嘴,他们虽然听不懂阿咕噜虎和周小昌在说什么,但阿咕噜虎的话他们还是不敢不听的,只是心中疑惑,临走前不免左看右看,那太监眼尖,瞥见橘儿的半边脸忽然跳起来叫道:“是她!是她了!” 这一来变起突然,屋内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那燕人金兵首先冲过来道:“是什么?” “那是帝姬!”那太监尖声叫道:“那女人怀里抱着的就是帝姬!” 那燕人金兵又用契丹话告诉了阿咕噜虎,阿咕噜虎两三步转了回来,怒视周小昌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小昌惊道:“这……可能是认错了!” 阿咕噜虎又怒气冲冲瞪着那太监,那燕人金兵转译过去,那太监吓得跪下磕头道:“真是帝姬啊!真是!真是!” 阿咕噜虎大怒,指着周小昌道:“你敢骗我!” 周小昌叫道:“也许只是人有相似……” 阿咕噜虎叫道:“汉部的人,一般都会说两句契丹话或者女真话,你叫她说来!” 周小昌道:“她是从大宋流入辽口后不久就被三将军看中的歌妓,三将军看中后不久又把她派来汴梁,所以还不会说女真话、契丹话。” 阿咕噜虎哼了一声,对那燕人金兵道:“你来问那个女孩,看看她认不认得汉部的几个将军!” 那燕人金兵便喝问橘儿道:“我问你,汉部的三将军,叫什么?” 橘儿早被吓得两眼垂泪,温调羽抱住她道:“她是小孩子,经不得吓。这会是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咕噜虎看出情形不对,把橘儿从温调羽怀中一把扯出来,让那燕人金兵喝问橘儿:“你若再说不出三将军的姓名,我们便把你带走了!” 橘儿被逼得无法,一朵温室里长成的花朵,在这种情景下哪里还能保持冷静、机智?只得胡乱道:“三将军……三将军姓种。”却是靠她的知识面来乱蒙。 阿咕噜虎听到翻译后怒气勃发,指着周小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见周小昌不敢接口,挥手道:“带走!”便押着橘儿去了。 橘儿挣扎道:“温姐姐,救我,救我……” 但温调羽却哪有这个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少女被虎狼带走,等他们走得远了,这才搂着翠儿哭道:“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若不帮她洗脸,说不定那太监便认不出她来了。是我害了她。” 翠儿正想安慰,忽然送阿咕噜虎等出门的周小昌跑进来道:“不好!这回祸事大了!” 第二二一章 救溺自溺(下) 原来阿咕噜虎一行走出门外不久,正好遇见宗弼出巡。完颜宗弼问起阿咕噜虎所为何来,听了经过冷笑道:“杨开远的歌妓?”便命将人带出来瞧瞧。 周小昌等哪里抗拒得了,被带到了宗弼马前,周小昌就想求情,温调羽却已经抢上一步道:“四太子,我是三将军的人!太子却要带我去哪里?”她在感情上柔弱不堪,但面对宗弼竟然也敢如此说话,连周小昌在一边看了也大感惊讶,橘儿在旁边见了,更是百感交加:“父皇、皇兄听见金兵两个字也坐立不安,温姐姐竟然敢对这个金人将领这样说话。我若能像温姐姐这般勇敢,或许……或许……” 宗弼见温调羽敢正色和自己说话,虽然女真话说得不是很流利,但一股正气却令人不敢轻侮,笑道:“我本来还不大相信你是杨开远的人,现在却信了。”又问:“听说你来这里学歌舞,可学成了没有?” 温调羽道:“歌舞还没学成,只是老师却已死在大金将士的刀下。” 这句话说的十分尖锐,宗弼听了却哈哈大笑:“这么说你在汴梁是没什么可学的了。” 温调羽等脸色微变,已听宗弼说道:“那便随本太子回大金吧。一路好生给我演歌演舞,路过辽口时,本太子自然会送你回你们三将军那里去!” 温调羽大声道:“温调羽的歌舞,只跳给三将军看。” 宗弼大怒,周小昌忙来打和场道:“四太子,这位温姑娘脾气不大好,就是三将军她也要冲撞。但三将军却也因此更看重她。待我劝她一劝,劝她一劝。” 跟着便使眼色让温调羽不要太过强硬,宗弼却不管这么多,喝道:“你说你只给杨开远唱歌跳舞!哼,我就偏偏要你为我唱歌跳舞!来啊,带走!” 几个士兵围了上来,周小昌赶紧虚张双臂护住不让士兵们推攮,叫道:“温姑娘自己会走,自己会走!”又对温调羽道:“温姑娘,不要让小昌太难做。” 温调羽叹了一口气道:“好,我们走吧。反正迟早要回辽南去,这样也好。” 华元一六七八年三四月间,在中原骚扰数月,旁若无人的金兵终于分路班师:宗翰挟赵桓渡黄河从绛州、晋州、汾州、太原归大同,宗望挟赵佶由东路出发取道河北,双方约定会于燕京。 宗望一路以精兵在前呼呼喝喝开路,沿途各路还没有被击溃的大宋守军无敢撄其锋芒。宗泽领兵趋滑州,走黎阳,至大名,欲渡河扼金人归路。结果赵构后援兵马不至,勤王之师更是没个踪影。宗泽兵力单薄,不敢轻进,忽然想起曹广弼来,当下派死士前往上党邀曹广弼左右夹击。半个月后消息传来,原来曹广弼已领兵往汾州截杀宗翰去了。宗翰手上有赵桓,分量不在赵佶之下,所以宗泽闻讯扼腕不已,无奈之余驻兵不动。 金军的好车好马都用在自己人处,只拨给了赵氏宗室一些牛车,但相对于数量庞大的宗室,就是牛车也有些不够,所以一些妃嫔、驸马甚至得自己走路。宗望怕受袭击,一路都不让这些宗室走官道,从汴梁出来后便全是生路,行走时不避风雨,休息时席地而坐,这番罪过遭得可就大了。温调羽跟在押解这些牛车的车队后面,所受到的待遇也比赵佶好些,至少金兵并不怎么拘押周小昌,所以周小昌沿途可以去买些酒食饭菜给她和翠儿吃。那边赵氏宗室缺衣少食,赵佶的弟弟燕王赵候甚至在路上饿死,就地以马槽埋葬。 温调羽在后面听说十分不忍,请周小昌想办法给安排副棺木,周小昌道:“这时节,平民百姓死了别说马槽,连张草席都没有!温姑娘,我们也在难中,不要多管人家的闲事了。” 这时河南河北城池大部分都还在宋臣手中,所以从刘家寺出发以后便再没入城,一路都是荒野景色,温调羽哪里辨得清楚走到了哪里,直到见着黄河,才知道终于要渡河了。 渡河以后,又走十余日,忽然前后战火纷起,刀剑声作、马匹嘶鸣,宋家宗室都以为勤王之师到了,人人抱怀希望,希望来军能将自己劫回去。张叔夜本已绝食求死,这时忽然振作,带着两个儿子,趁乱奔到赵佶身边护侍,希望援兵杀到。当此之时,这些亲王公主个个朝不保夕,内心都只盼望着能脱出金人魔掌,至于荣华富贵,那是不敢再想了。 那杀伐之声忽南忽北,忽东忽西,张叔夜是精于军旅之人,听了良久道:“来勤王的人兵法不弱!这东南西北,定有三个方向是疑兵!不过人马似乎不多!可惜,可惜!”说到这里他已经黯然下来,知道勤王之兵若是不众,那多半一击不中就会离去。只是见到赵佶满脸期盼的神色,不忍开口道破。果然不久便听杀伐之声静了下来,想来来犯军马已经退却。这下赵佶不用张叔夜说也知道来冲金兵的军马要么已被击败,要么便已撤走,他从有了一点希望到再次失望,心中自然更加难受! 周小昌等事情平息以后出去四方打听,回来对温调羽道:“好像是忠武军,他们冲杀了一阵,没伤到金人的根本,却把那队押运金银的马车给劫走了!现在二太子那边正在暴跳如雷呢。唉,可惜不是二将军,要不然就更加好看了。” 周小昌猜错了,这次来阻截金兵归路的正是曹广弼。不过和宗泽不同,曹广弼的目标不是为了迎回赵桓、赵佶,而是为了救出折彦冲! 折彦冲的所在,金人瞒得极紧,就是以汉部这样发达的情报网也无法正确判断其所在。曹广弼综合各种情况猜度,一开始倾向于折彦冲会在西路军,因此命王彦守上党,自己亲带五千轻骑埋伏在汾河河边。谁知道误着副车,只劫到了五十车金银!曹广弼一击不中,不等宗翰反应马上退走。 恰巧先前派去联系种彦崧的人回来了,来的人却是马扩——他在北线兵败以后便入太行山依附忠武军,这时匆匆赶来,告知曹广弼:种彦崧打算在金军东路军进入真定之前袭击金兵。 曹广弼将劫到的金银交由郦琼带回上党,然后便领轻骑日行数百里,飞往忠武军的所在地,虽然及时在种彦崧发动攻击之前赶到,但带来的两千人马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能勉强呆在马上了。曹广弼连夜帮种彦崧修改阻截战术,再次对宗望发动袭击,结果又是没找到折彦冲只劫到金银,这次的收获更多,竟劫到了金一百万锭,银四百万锭,珠宝印玺无数。这次由于东西太多,曹广弼就想沿途丢弃,林翼贪财,在没收到曹广弼命令之前就发动埋伏在旁边帮忙鼓噪助威布疑的忠武军民夫搬抢金银,结果被金兵骑兵寻到,双方厮杀了半日,打到后来连民夫也被迫拿起短兵加入战团,双方厮杀到天黑才各自退去。这一仗忠武军损失惨重,虽然得到了金银,但全军伤亡已接近三分之一,而且金人也在战乱中知道带兵的是曹广弼。 曹广弼心想若是遇到宗望主力回师一击,只怕忠武军和自己带来的人马非全军覆没不可,所以让种彦崧带领大队避入太行,自己率领五百轻骑为疑兵去因开宗望的主力。 他这一招十分危险,因为此时全军上下无论人力马力都已颇为疲乏,所以在引开金兵主力后能否脱身自己也没有把握。幸好宗望极为精明,追到中途就看破这队人马逃跑的轨迹有异,这时金军东路军还没有进入完全由金人控制的地盘,宗望怕中了埋伏便没有穷追下去,他却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份精明错过了活捉曹广弼的机会。 曹广弼在金兵不再追赶以后,才绕了个***西进与种彦崧、林翼等会合,一路想起这次阻截金兵的险境也忍不住后怕。 种彦崧对上千将士的伤亡十分悲痛,反而是本应为事件负责的林翼却在为得了大批财物窃窃自喜,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 曹广弼仰头叹道:“两番截杀,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居然连大哥在哪里都没摸到边,我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原来曹广弼想宗翰宗望拘押折彦冲必用重兵把守,若是折彦冲藏在中军那曹广弼也就没办法了,他赌的就是宗翰、宗望不会把一个对各族将士都颇有号召力的折彦冲带在身边以免变起肘腋。所以曹广弼的两次截杀都避开了宗望、宗翰的中军,而选择另外几个防备较为严密的队伍,在从这些队伍中选出他认为最有可能的一支。 金人这次北归,对两支队伍极为看重:第一支就是押解赵氏宗室的队伍,这支队伍留下的吃喝拉撒、死人掩埋之类的行迹太过明显,所以一开始就被曹广弼排除;而第二支自然就是押解财物的队伍了。曹广弼两次袭击,挑中的都刚好是宗翰、宗望的运财队伍,这部分是因为巧合,部分也是因为曹广弼一时走不出他自己的思维惯势所致。 第二二二章 抗金大旗(上) 汴梁陷落后,以往胡人北、汉人南的势力分布被完全打乱,中原地区的政治势力开始呈现犬牙交错的情况。大金、大宋和汉部的力量互相交叉又互相渗透,势力分布变得极为复杂。 金兵入侵中原已逾年,但真正完全掌控的不过是太原、真定、保州等靠近燕云的地区,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地区都还在为宋室坚守,宗翰之所以要打下汴梁,原因之一就是想取得宋廷的割地诏书命两河各州县的军民投降,不过宗翰没有算错汴梁的抵抗力,却算错了两河军民的气节。河东、河北乃是中原故地,自战国以来忠义勇劲便深入其民风之根底,这种精神近数百年来虽然不断遭到破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民风仍然十分剽悍。宋廷割地诏书虽然发出,但两河尚未陷落的州县除了一个石州以外全部不承认这道丧权辱国的乱命。 不过,在两次南下期间,金军毕竟已经沿着河北、河东两条主要道路打下了许多州县,并沿途设立据点,如河东的太原、汾州、晋州、绛州一带便为金军所控制。但这些地区之外的周边区域金人一时之间便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征服统治。 反过来,两河大部分州县虽然仍然在为大宋坚守,但由于几条主要的交通干道为金人所截断,太原、中山等战略要地为金人所占据,加上作为中枢的汴梁已经失陷,所以宋室虽然在两河仍拥有最大的领土面积,但这些七零八碎的领土不仅无法形成统一、强大的力量,而且大部分无险可守,所以面对金人的压力都有随时崩溃的危机。 和大金、大宋相比,汉部在两河控制的领土最小——甚至可以说没有。沧州的地方士绅虽然已唯汉部马首是瞻,但挂的仍是拥护大宋的旗帜;而曹广弼占据了的上党也是如此。 上党所在的隆德府位于晋东南,向西过威胜军就是河东地区的主干道汾河河谷,向东越过相州就能抵达黄河,而上党本身又是一个山盘河绕的险要之地,兼有煤铁矿产,所以曹广弼才会一来便相中了它作为根据地。这支义军一路北来声名越播越远,尤其在连续两次阻截金人归路后更是声威大振,两河有志抗金的英雄豪杰闻风而至者不数月就达数万人,临近州县听说这里能够避寇安生而涌来的移民更是不计其数。 隆德府原本就有近十万民众,加上曹、种所率的两支义军以及新近来归的带来的军民人口已超过二十万。曹广弼从京师带出来的队伍里本来就有上千个知识分子,这些人里还有不少原本在汴梁就有官位,但虞琪处理起民政事务来仍感大不顺手——原来汴梁来的这些士人大多久居清要,擅长中枢之务而缺乏料理亲民之政的经验,这种情况到忠武军加入后才大大改观。 忠武军从一开始就是一支显得有些奇怪的队伍,这个队伍麻雀虽小,但五脏具全,不但有数千专门负责战斗的战士和一个专门负责后勤的庞大队伍,还拥有大量的工匠、农夫和牧民,甚至还有移动学校、移动医馆和移动寺院!所以曹广弼的这个上党根据地一有忠武军的加入,整个地区的行政运作、手工业发展和农业生产很快就上了轨道。这时宗翰、宗望需要时间来处理这次冒险南侵的成果和问题,短时间内无法发动对上党的大规模围攻,这让上党拥有了进行休整的宝贵时间。 而种彦崧在遇到曹广弼以后,也让忠武军的作用产生了质的变化。种彦崧这些年来虽然屡经历练,但他可以作为一军之将、一地之守,却并不具有独当一面的魄力和智慧,他不像曹广弼,并不知道自己带领这支队伍是要去做什么、怎么做,而只是东奔西走,在太行山内外游弋不定,对变乱的时局疲于应付而不知如何打开局面,所以他才没法完全激发出杨应麒交给他的这支队伍的潜力。但是遇到曹广弼以后,这一切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华元一六七八年四月,忠武军进驻上党,在这里各派势力的领袖人物聚集在壶关,召开了一次对两河影响深远的会议。参加这次会议的人背景十分复杂,既有已下定决心为汉部打天下的文官,而王彦、马扩、郦琼等人的心思则更为复杂——他们究竟是仍倾向于大宋,还是已倾向于汉部,或者说仅仅是为曹广弼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也许此刻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曹广弼成功地把握住了在场所有人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抗金!在大宋朝廷彻底沦陷的这个时刻,抗金的大旗足以把这些人凝聚起来。 “宋廷的号令,我们不能听了!”曹广弼道:“他们已把两河给卖了!若是听从了他们的号令,那我们就得做亡国奴!” 邓肃、李成等纷纷相应,种彦崧、王彦、马扩等也表赞成。 虞琪却道:“但若不听朝廷号令,我们却该如何自处?” “朝廷!”林翼冷笑道:“现在还有朝廷么?” 林翼这句话击中了拥宋派的要害:北宋政权确实已经灭亡了! 马扩道:“不如我们寻一个赵氏的宗室拥立吧?” 王彦道:“赵氏留在汴梁的宗室都让金人掳走了,哪里找去?” 马扩道:“近的找不到,便找个远一点的。” 虞琪皱眉道:“那样只怕不妥,而且未必有用!” 马扩道:“找一个宗室,只是要一个名份!只要我们是一心报国,真假远近又有什么所谓。”他这句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为了抗金,就是找一个假冒的赵家宗室也说不得了。 虞琪道:“若是如此,那还不如奉兵马大元帅康王为主——眼下也就康王与二圣亲缘最近,位望最佳!” “我不赞成!”林翼道:“我打听到汴梁未沦陷之前,康王已经拥兵数万,周遭听他号令的勤王之师也为数不少,但他既没有赴汴京入援,也没有支持宗泽副元帅断金兵后路。哼!若我们阻截宗望东路军时有数万大军参战,我不敢说一定能胜,但战果至少大大不同!”这些日子林翼没少受到忠武军一些人的埋怨,虽经曹广弼调解大部分人已不再提起此事,但他自己却一直对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 虞琪道:“或许康王当时有他的苦衷。” 林翼道:“我不管他有没有苦衷,总之他若是无志抗金,我们拥护他来做什么?” 众论纷纷,一时未决,慢慢地便把目光转向曹广弼身上。邓肃问道:“曹将军,你说两句。” 虞琪也问:“曹统制,你看该当如何?” 第二二二章 抗金大旗(下) 曹广弼见全场都静了下来等自己说话,他且不说自己的意见,先问道:“我们大家为什么会聚在这里,现在开这个会议,为的又是什么?” 众人皆默然,他们不是没话说,而是要说的话太多。每个人都觉得来到上党的原因和目的十分复杂,复杂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曹广弼站起来道:“若按我说,我们大家聚在,为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抗金兵,第二是保华夏!” 虞琪、邓肃等一听无不点头,王彦、种彦崧等人更是听得热血沸腾,均道:“不错!抗金兵,保华夏!” 曹广弼道:“既然大家的心意都是如此,那便以这两条为号召,何必再找什么真假宗室、远近亲王?” 虞琪道:“但是群龙不可无首啊。” 曹广弼道:“若是问主事之人,那我们便推举出一个能守住上党的人便是。若问天下之主,将来谁能驱逐胡马,振兴华夏,我们便尊他为主!否则的话,别说是和道君皇帝最亲的亲王,就算是道君父子两位皇帝复立,若他们要割两河给金人,我们也不能拥护——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我等均是血性汉子,焉能拥护卖国之人为主!” 虞琪道:“我怕的是不拥护赵氏,人心思变,上党便不能固守。” 曹广弼道:“好男儿贵在自强自立,当初我汉部孤立于辽南,也没有赵氏的荫蔽,一样过得下去!” 虞琪道:“这……我们毕竟不是汉部?” “有什么区别?”曹广弼道:“在我看来,现在我们的条件、形势可比汉部当年好多了!汉部当年是四面皆胡,如今我们却身处汉人海洋当中。就外部说,康王、宗副元帅和陕西军民均可为援。就内部说,若我们能善待辖地的军民,何愁他们不归心?” 虞琪问道:“归心于谁?” “不归心于谁,而是归心于抗金兵、保华夏的大旗!”邓肃道:“大家为此六字而来,现在以此六字为旗帜,难道还不够么?” 王彦站起来道:“不错!我上党的乡绅、豪杰,为抗金兵、保华夏,虽万死而不辞!” 马扩也道:“扩这数年来南北奔走,为的也是这六个字!” 郦琼道:“保我华夏,免于左衽,此圣人所以赞管仲之意!抗击金兵,驱逐胡马,此圣人有所必为之义!如今时局纷纷,两河守臣、汴梁内外所谋无不为私,能道出这六字的,又有几人!” 种彦崧道:“我祖父、叔祖父生前所为,亦抗胡人、保华夏二事而已,彦崧虽然不肖,焉敢不以先人为榜样?” 虞琪道:“然则主事之人,由谁任命?” 邓肃道:“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为公之义,莫不过选贤举能四字!如今天下无君,我们便选出一文一武来掌管此间之事!” 种彦崧道:“军方之事,我推曹将军。” 郦琼道:“我们一众学生也相信曹将军必能带领我们抗金保国。” 邓肃道:“至于民政,我则推虞监军。” 曹广弼对于推举当仁不让,虞琪却连番推却,好久才答应接受任命。 当下将此刻在上党的军队统称忠武军,以曹广弼权行统制之事,王彦、种彦崧为副统制;虞琪权行知府之事,郦琼理刑狱,林翼理财务;邓肃兼参政务军谋。其余职务,各有分派。 这次会议的结果,将新的忠武军定位为一支抗金的义军,将隆德府政府定位为一个临时的地方政府。当日即通告全境,并以“保华夏、抗金兵”传檄临近诸州。 在外部交涉上,忠武军又遥奉兵马大元帅赵构为首,请康王早日领兵复汴梁、两河。 在内部治理上,虞琪、郦琼把大部分经历都花在对主民、客民的安置上,林翼则多方联系各路商人,开拓商路,囤积兵粮,又想办法将他藏在太行山各处的几个仓库搬运到上党来——林翼手头有从宗翰、宗望处劫来的大批财物,所以办起事情来便十分宽裕,加上有汉部的支持,三个月内便有十二支商队分别从沧州、登州方向开到,运来了大批的粮草物资。而在这段时间里上党内部的手工业由于境内物产颇为丰富,从汉部带过来的匠人又是熟手,所以发展也颇为迅速。 在军队建设上,曹广弼开始着手按照汉部军队的建制来重新整顿军队。忠武军虽然刚刚受过不轻的伤,但其训练队伍还基本完整,上党临时政府在来归的流寇、义军以及流民中间选择适合的兵源,将军队扩充为两万五千人,这支军队刚刚成立的第二天就收到金兵来犯的消息,曹广弼打听到来犯的不是宗翰的主力,而是一群主要由燕人、契丹组成的杂牌军队,人数又只有两万人不到,由降将董才率领,便决定御敌于境外,与王彦各领一万人出击,大败金兵于武乡附近。这一仗为忠武军打出了名气,更打出了士气。 在这个中央政府陷入空白的时刻,两河上下不知有多少支像忠武军这样的抗金军旅,但它们中却没有一支拥有像忠武军这样完整的军政系统和这样明确的思想路线,更没有忠武军这样拥有强大的后勤支持,所以从一开始忠武军便从各个抗金势力中脱颖而出,为天下所瞩目。 宗泽闻曹广弼得胜派人来贺,又约他领兵南下会师,收复汴梁。宗泽的使者才到上党,便传张邦昌已奉已废元佑皇后垂帘听政,康王赵构又命各路军马不得擅入京师,所以会师之事只好作罢。同日,北边战报传来:驻守太原的金军大将银术可又引步骑万人南下,曹广弼大惊,赶紧领兵北上与银术可周旋。 这时金军在太原有银术可,在河中有完颜希尹,东边的磁州、相州都有金军兵马,真定更是东路军南下的大本营,宗弼的游骑又窜行于河北平原肆无忌惮,这些人个个都是不好惹的宿将,手底下的兵马也十分雄强。曹广弼所部虽然有两三万人,但其中能和金兵主力队伍硬撼的也不过四五千人,而这四五千人也还不能和辽口汉部的精锐部队相比拟,之前阻截宗翰、宗望,靠的是出奇制胜。这时面对面打攻防战,曹广手下两万人对上银术可的一万步骑也打得十分辛苦,最终还多亏了王彦熟悉地形,依托上党四周险要的地势才勉强抵挡得住。 虞琪在上党连发檄文向四方求援,但太行山两侧义军虽然不少但大多数是乌合之众,无力来援,隆德府东南虽然也有些大宋的守军,但都没有出境作战的胆魄和实力,所以忠武军在上党扎下根后虽然比之前在太行山游荡情况有所改善,但依然面临着三面受敌的严峻形势。 第二二三章 义军西渡(上) 汴梁在病急乱投医之时,曾下过一道未经深思熟虑的诏令给王师中,许他便宜行事,代枢密与汉部商议援军将领事宜。由于当时情况混乱,出城的使者在半路为兵乱所阻,迂回绕道,直到一六七八年闰十一月底才到达登州。 王师中拿到诏令后请示杨应麒,杨应麒得到这个消息时,汴梁陷落的噩耗也跟着传来了。 这时候虞琪虽然回去,但宋廷又陆续派了好些文武官吏前来,而胡寅也还没有回去。这些滞留在津门的大宋臣子听说汴梁陷落、宋帝投降无不放声大哭。胡寅带头给杨应麒上书,请他念宋汉同文同种之谊出兵相救。 杨应麒接到奏表后便召集还留在津门的宋臣,未等胡寅等人开口便宣布汉部愿意出兵。胡寅等大喜,杨应麒又道:“只是出兵的方式,仍需遵循之前的约定,汉部出兵不出将,也不打汉部旗号。将来成功驱逐胡虏以后,这支军队仍归汉部,如何?” 自古借兵,最怕的就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又怕友军来援之后不听指挥,这时汉部肯将军队交由大宋将领指挥,胡寅等如何不喜,说道:“汉部盛情,七将军美意,焉敢不从!” 杨应麒又道:“但这支军队虽由宋将统领,但旗号也不能完全归入宋廷的军事枢密,我直说吧,我是怕这支兵马被你们一借不还!” 胡寅道:“我大宋乃信义之邦,不至如此。不过七将军有此顾虑也是应该。却不知七将军打算如何处理?” 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这支军队便以义军之名出战,各位以为如何?” 宋臣听了都称善,胡寅暗忖,也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也附议。 杨应麒道:“但现在汴梁已经陷落,这军队开赴宋廷以后,补给该如何解决?又该听谁的节制?却是让我不知所从了。” 胡寅道:“汴梁虽陷,尚有兵马大元帅在。这支军队入境以后,自然要听兵马大元帅康王的节制。至于补给……料来康王所在的州县必有屯粮。” “那好。事情就这么定吧。”杨应麒道:“汉部乃是小邦,兵马不多,援宋兵马,只能筹出三、五万人,先期部队一万人已经毕集,就等出发了。其它人马,以后会陆续开到。”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胡寅心中大喜,他素闻汉部兵马精强,不下女真精兵,来津门后打听北国情况,知道当初守辽口时汉部在城内的正规军队亦不过一二万人,如今肯借出五万大军,那是大过所望了,因此连连称谢。又问将领人选。 杨应麒道:“这将领的人选,你们大宋朝廷已许了王师中与我面议。现在还未完全议妥,但事态紧急,我们不能空等下去了。我打算让王师中暂领这一支义军的统帅,先由王师中大人推荐的刘锜将军领先锋兵马万人开赴中原与兵马大元帅会师,后续部队等康王布置妥当、誓师北进后便陆续进兵,各位以为如何?” 这时宋廷滞留在津门的使节团体里面,也就刘锜最有领兵资格,所以此议一出,众人都觉可行。 杨应麒道:“大军集结,三日后便可出发。不过……” 胡寅等怕有变卦,赶紧问还有何事。 杨应麒道:“我们汉部给大宋出人出钱出力,大宋怎么的也得给我们一些回报吧?” 胡寅等心头一凛,都忖道:“果然来了!”汉部愿意借兵背后肯定有条件,这事他们早想到了。胡寅道:“七将军需要大宋为汉部做些什么么?胡寅等虽无权答应,但亦可代为传达。” 杨应麒笑道:“这件事情不用请示,你们自己也答应得!再说如今汴梁已经陷落,你们向谁请示去?”接着便说出他的要求来:“这次我们汉部为了援助大宋,不知抽出了多少官员来应付这件事情,所以我们现在的官员有些不够用了。因此我想向大宋借诸位一借,请你们帮我们汉部处理一些我们忙不过来的政务。” 胡寅等最怕的就是汉部要求割地,谁知道竟然是这样一个要求,一时都感愕然。 杨应麒问:“怎么?有难处么?” 胡寅道:“不知七将军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对汉部的政务并不熟悉,恐怕会坏了汉部的大事。” 杨应麒道:“我想辛苦一下诸位,深入到汉部各个地区巡查探访。这事只要秉持公心便可。再说,只要地方走得多了,汉部的政务慢慢的就会熟悉起来的。” 胡寅和几个同僚商议了一会,觉得这也是了解汉部的好机会,胜过枯守津门无所事事,便都答应了。 大宋使臣走了以后,陈正汇问杨应麒道:“我们汉部的人手缺么?” “不缺。”杨应麒笑道:“我只是要他们四处走走,不要闷在津门整天来找我们的麻烦。” 陈正汇轻笑道:“恐怕不止吧,我看七将军是认为这些人都是人才,因此就像当初对我一样‘不怀好意’!” 杨应麒笑道:“你怎么说都好!” 陈正汇又问:“可我们有五万兵马援助大宋么?” 杨应麒道:“这五万兵马并不是像辽口那样的精锐。我是打算在沧州、登州就地募兵,略加训练后就交给刘锜弄去。咱们给他兵马钱粮,至于仗打成什么样子,咱们就在一边看着吧。” 陈正汇又道:“可第一期先锋兵马,咱们也只准备了六千人啊,哪里有一万?”杨应麒准备给刘锜带领的六千兵马,就是上次演习时刘锜率领的塘沽新兵。这事杨应麒已和刘锜打过招呼,刘锜自然欣然应诺。 杨应麒听陈正汇问起,笑道:“如今大宋流入沧州、登州的流民甚多,我已派人到这两个地方各招募了两千壮丁,分别由登州、塘沽的守军加以训练,如今已有一个多月了,这事你不知道?” 陈正汇恍然道:“原来这两支人马七将军是打算这样用!可是这两支人马才训练了一个多月,未必能上战场吧。” 杨应麒道:“嗯,离上战场还早,但至少已颇有纪律了,当后勤队伍、辅助队伍应该没问题。我们给钱给粮给人,至于兵员怎么训练,怎么强化,那就要看刘锜的了。” 这时门外来报:“李郁、徐文两位大人来了。” 杨应麒便命请进,两人进来后杨应麒对他们说准备让徐文去做刘锜的副将,让李郁去做参谋,徐文毫不犹豫便领命了,李郁却微微皱眉。杨应麒问他:“你回津门后不是总嚷嚷着要去大宋么?怎么不乐意了?” 李郁道:“我之前要回大宋,是因为说过要和学生共患难。但现在局势成了这个样子,我再去有什么用处?再说我不习军旅之事,怎么做得这参谋?” 杨应麒道:“派你去不是因为你懂军事,而是因为你懂政治。” 李郁一凛,问道:“懂政治?” 杨应麒道:“这次你们两个去,在军队怎么打仗这件事情上要竭尽所能帮助刘锜,不要给他拖后退。但是在军队的归属上却要小心,要尽量和大宋的主力保持距离,不要让这支兵马给大宋吃了!我们只是帮大宋打仗,可不是给大宋输血!” 李郁沉吟道:“这只军队,是听调不听宣,对吧?” 杨应麒大喜道:“不错不错!你这么快就道得出这五个字来,就说明我选你是选对了!” 第二二三章 义军西渡(下) 对于出兵大宋之事,汉部并没有大张旗鼓,相反,一切都只是偷偷地来。津门、塘沽的兵马都是悄悄地、分批运往登州,刘锜从津门出发时也是孤身上路。 完颜虎和杨应麒都来相送,这是一次并未公开的送行,场面并不隆重,只有完颜虎、杨应麒及其随行数人而已,却令刘锜倍感温馨。完颜虎因为在曹、刘联姻一事上有过反复,自觉有些对不住刘锜,出于内疚,在婚事谈定以后对刘锜又好了几分。刘锜是心胸坦荡之人,对已经过去了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这时他满心想的就是怎么去支援汴梁! 他十二月初在清阳港上岸,七日后各路兵马集结完毕,在板桥寨附近休整训练、传达作战思想,这支军队的主力人马六千人在演习时就在刘锜的指挥下打过一场胜“仗”,所以刘锜指挥得动。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刘锜便引兵西进,这时已是十二月中旬。不但汴梁已破,赵桓连降表也递上了。已经投降的宋廷在金人的逼迫下分遣使臣往河北河东招谕两河守臣,说朝廷已割两河,让他们放弃守城、投降金人。 刘锜闻讯忧愤不已,这时赵构尚在大名府,手下有兵马数万,便引兵来会。 赵构听说刘锜领了汉部援军前来,一开始十分欢喜,下命犒军,又接见刘锜,好生慰问。刘锜便劝赵构赶紧入京勤王,此刻宗泽还在赵构身边,闻言也劝赵构进兵。 赵构心中实不想往汴梁去,所以见刘锜一来就劝自己入京勤王便有三分不喜了。恰好这时赵桓使者持蜡丸诏书至,内中云:“金人登城不下,方议和好,可屯兵近甸毋动。” 赵构得了赵桓这封腊书心头大喜,这分明是糊涂兄长帮自己送不用进京犯险的借口啊!偏偏那边宗泽、刘锜都不识好歹,竟然怀疑这使者和蜡丸书信的真假来,认为是金人的诡计。 宗泽道:“金人狡谲,如此作派分明是想延缓勤王之师罢了。君父之望入援,何啻饥渴!元帅宜急引军直趋汴梁,以解京城之围!” 刘锜也道:“不错!金军两路兵马虽盛,但我军亦已有六、七万人。且四方守臣闻元帅兵马入汴,定然云集而来。金人纵然已经攻陷汴梁,也势必无功而返!” 汪伯彦等却坚持认为京师四壁既已失陷,如果此刻贸然进兵,不但会陷康王于危地,而且可能会促使金人对二圣不利。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有赵构暗中支持的汪伯彦等人占了上风。宗泽坚持要入京勤王,他是副元帅,又是首先拥护赵构的大功臣,赵构不好太拂他的脸面,便给他三千人,命他为前锋先行。 刘锜也请从宗泽赴京,他这么一说将领中的强硬派也纷纷请行,赵构心想若让这些人都去了汴梁,自己在大名府又变成孤家寡人了!因此坚决不准,只命诸将屯扎在大名府周围各州县,以待有变。 这时又有人向汪伯彦进谗,说刘锜不但曾受了汉部的爵位,而且还成了汉部虎公主的干弟弟,所以汉部才放心地把兵马交给他。汪伯彦大惊,赶紧来向赵构打小报告,赵构听完后觉得也像,从此不再信任刘锜,但此刻又还不敢太过得罪汉部,只是命他屯扎临淄,就食于青州,算是将他搁置了起来。 刘锜在连续几次请战不成之后反被汪伯彦弹劾他越职,无奈之下只好领兵向东,以义军首领的身份在临淄附近驻扎了下来。青州位于渤海之滨,济水、淄水都是从这里入海,位置较为偏僻,刘锜驻扎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了整个中原的战局。但杨应麒听说刘锜到了临淄却派人送粮送马送兵器,又给他增新兵五千人。刘锜得了这批钱粮兵马后就在淄水沿岸训练起来,一边练兵,一边期盼赵构早日进兵,但盼来盼去总是空,甚至私下忖道:“人家汉部出钱出人出力,大将军遭软禁也冒险派兵援救。咱们自己的人倒好,天天想着自保,连父兄君上都不顾了!” 这时赵构手下兵马渐多,钱粮开始不敷使用,还好有王师中、李应古一南一北各送了粮草一万担来,大大舒缓了赵构的军需危机,尤其王师中更是识趣,不但送来了军粮,还送来了两车绸缎、器皿、琉璃、香料等奢侈品来。 赵构大悦,他生长于帝王之家,离开京城后各地接待的官员虽也尽量献上美衣美食,但河北大部分地区经济并不十分发达,而这时又在战乱当中,所以献上来的东西与汴梁士人家中的日用相比也颇为不如,和帝王之家更是没得比!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地方上的精米华服落在赵构眼里也如同糟糠旧衣,所以这时王师中偷偷献上这批好东西来赵构如何不喜?当下大大表彰了二人,这时他还只是兵马大元帅,还没权力直接升两人的官,但自然有他的侍从太监蓝珪等人和王师中、李应古派来人接洽,暗示康王将来必有以报。 汴梁的形势一日比一日糟糕,赵构的地位却一日比一日稳固。他先在大名府,随后又转到东平,不久又转移到济州。赵构到达济州之时已有兵马近十万人:其中济州凡九千五百人,由杨惟忠统领,是赵构的亲卫;开德府兵马一万九千人、濮州七千人,以及卫南、韦城等据点驻军,由副元帅宗泽统领;兴仁府一万九千人、广济军八千人、单州六千人、柏林镇三千人等,由节制兵马黄潜善统领;青州汉部援军一万人,由刘锜统领;此外有孔彦威、常谨、丁顺等来归义军一万五千人等等。除了这些直接听赵构调动的兵马以外,还有河北赵野、河南范讷、河东曹广弼、陈留赵子崧、登州王师中、沧州李应古等人,乃至于两河自发抗金的义军,均遥奉赵构的大元帅令,环绕汴梁洛阳,布列中原河北,只等赵构出兵的号令。 但赵构的主力不进,其它军队便都不敢入京勤王,或者如范讷之流迟疑不知进退,或者如曹广弼之辈孤军奋战。直到宗望、宗翰掠大宋二帝北迁,宗泽孤军不敢轻进,曹广弼阻截仅得金银,赵构却反而将车驾越移越向东南,终于来到了大宋的南京应天府,也就是后世的商丘附近。 对于赵构的龟缩,陈正汇和杨应麒各有各的看法,陈正汇认为赵构这等行为十分可憎,简直是置父兄性命于不顾。杨应麒却认为他的这种考虑有理智的成分在里面:“他现在冲到汴梁去,救出父兄的机会未必很大,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去的机会却不小。” 陈正汇睨了一眼他的上司说:“七将军,要是大将军与宋帝易地而处,您与康王易地而处,你也会像他这样么?” “不会的。”杨应麒道:“我和大哥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等尴尬境地的。所以你说的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陈正汇道:“未必吧,现在大将军也在金人手中,景况可未必比宋帝好!” 杨应麒心头一震,叹道:“你说得对,我方才的说法是太看不起别人了。要真是和他们易地而处,也许我也不能做得更好。” 陈正汇也知道刚才那句话触到了杨应麒的痛处,不敢再纠缠下去,转换了话题,说道:“以现在的形势看,七将军你认为宗翰宗望接下来会怎么做?” 杨应麒道:“这还用说,定然是要将赵氏连根拔起。” 陈正汇道:“他们要将赵氏连根拔起,那我们就要尽量保住赵氏,以号召天下抵抗金兵。” “不错!”杨应麒道:“如果宋廷二帝逃不出来,那么赵构承继大统的机会就很大,那时候……” 陈正汇道:“那时候如何?” “继续扶植他。”杨应麒道:“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出兵保护他!只要赵氏一脉尚存,中原未定,宗翰宗望便不能无后顾之忧,便不敢过分逼迫大哥!” 陈正汇道:“可万一赵构真能中兴大宋……” “这还用说!”杨应麒道:“如果大宋中兴之势太旺,那我们就要反过来想办法抑制它。” 陈正汇道:“可我们要正式向中原拓展,始终顾忌着大将军,这样拖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是啊。”杨应麒道:“大哥的事情真不能再拖了,越拖我们恐怕越不利。” 就在这时,中原方面传来消息:大宋兵马大元帅康王在南京应天府即皇帝位,改元建炎。 杨应麒闻讯笑道:“他的动作倒也不慢。”便以完颜虎之名遣使往贺,算是承认了这个政权。 是年为华元一六七八年,金天会五年,存在了一年多的靖康年号自此而废。 第二二四章 建炎之立(上) 华元一六七八年,金国所立的傀儡皇帝张邦昌抵不住朝野上下的压力,迎立已废的元佑皇后,尊为宋太后垂帘听政。 元佑孟皇后因为早已被废,名爵早除,所以金兵掳掠赵氏宗室时便把她漏了。在张邦昌登基的前夕,这位废后所居的建宁宫失火,在混乱中她逃出宫门,依附于前通直郎、军器监孟忠厚家。张邦昌即位后把她推出来,本意是借赵氏余荫弹压朝廷,颇有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可惜张邦昌不是曹操,元佑皇后以一个被废的皇后,也没有足够的权威号令天下。张邦昌号令不但出不了汴梁四壁,就连汴梁城内也多有人劝他退居臣子之位。 张邦昌至此才知道皇帝这个位子自己是坐不稳的,其时赵氏留在大宋的宗室男丁里,还没被金兵掳走的就以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的血缘最近,所以天下士林都有拥立之意。由于金兵已经北退,宗泽、曹广弼等已准备进军夺回汴梁,张邦昌大骇,监察御使劝他说:你现在抢先迎立赵氏,将来还能转祸为福,图个善终,否则别说皇帝,连命也保不住! 终于张邦昌在众官的敦促下,以太后的名义遣尚书左丞冯澥为奉迎使,持皇后诏书前往迎立康王。 赵构得诏书大喜,这做皇帝的心思他从汴梁被围之前就开始想了,当时是恨不得金人赶紧替自己把父兄解决掉。如今金人掳走了父兄,中原无主,按常理是该轮到自己了。但赵佶、赵桓被掳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要他称帝,如果由自己宣布称帝,那就如同做了婊子却没有立起贞节牌坊,有快感之实而没有贞节之名,不免不够两全其美,而且也容易让天下人诟病他急着做皇帝而不顾父兄的安危。这时得了太后的诏书,尽管这个才被扶起来做傀儡的废后其实并没有敕立新帝的资格,但这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要即位的程序基本完整就好。 当下赵构移檄诸道帅臣替张邦昌说话,认为他还算是一个恭顺的臣子,命未行动者不必再进军汴梁,已到汴梁城下者不得擅入。 不久元佑太后以手书诏告天下,道“二帝蒙尘、恐中原失君,故立康邸以嗣宋朝大统”之意。太后手书来到赵构所在地后,汪伯彦等连忙率百官上表劝进,宗泽在前线闻讯也移书表示拥护。张邦昌又从汴梁赶来伏地请死,赵构见他识趣会做人,反而加以抚慰。 赵构不久就在南京登坛受命,作册告天,张邦昌率百官称贺。尊靖康皇帝为渊圣皇帝,尊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不久汉部虎公主遣使来贺,赵构大喜,也派使者回访,以尽情谊。 赵构即位以后,宗泽日日盼他回都汴梁,重振宋室;刘锜天天盼着他整顿兵甲,收复两河。但赵构哪里还敢回汴梁去?他的父兄就是在那里被金人俘虏的,更别说去两河了。所以他才登基就有南逃之意,毕竟他驻跸所在的京东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容易受到胡马的攻击,所以他才做皇帝没几天便暗示江南的官员修缮江宁城墙并兴建宫室,以备偷安。 “唉,果然还是这样……”杨应麒在津门闻讯后叹道:“我有时候真想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到底改变了什么!”经过一番考虑移书欧阳适,让他调动水师进入舟山群岛,以应江南可能发生的变局。 当时李纲、宗泽等主战守,黄潜善等主议和。黄潜善主张用靖康年间所签订的誓书,划河为界。赵构派去辽南回拜虎公主的使者,任务之一就是请完颜虎居中调停,他赵构愿割弃黄河以北的领土,奉金主为兄。 完颜虎将赵构的书信拿给杨应麒处理,杨应麒又让胡寅等滞留宋臣传视,胡寅等人看完后不敢相信,均道:“此信恐怕是假的,还请七将军不要理会!” 杨应麒道:“信或许是假,使者却不假——那是我们派去贺赵构登基的使者带回来的。” 胡寅等仍然不肯相信。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原来自古新帝登基,照例刑部总要大赦天下,结果天下诸路都收到了赦文,唯独两河没有,那意味着南宋政权已正式放弃两河! 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两河上下就连匹夫匹妇听说之后也都知道新皇帝也要和他的父兄一般,弃两河与金人了!曹广弼这时还在上党与银术可纠缠,闻讯后公开移书赵构,表示赵构若守两河,忠武军便仍听大宋调派;赵构若弃两河,忠武军将视宋廷诏书为乱命,从此不再听调。 天下群议如此,但赵构仍然宁可犯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敢得罪金人,又加派使者前往津门请虎公主调停。 胡寅等人第二次听说讯息后满腔热血逼在胸膛中上不去、下不来,痛声大骂黄潜善等人误君误国!但他们所身处的津门市井却不这么看,那些对宋帝已毫无敬畏的说书人天天拿着赵构的事情冷嘲热讽,把他形容得胆小如鼠,怕金如虎。对于这些“诽谤”滞留的宋臣一开始听说了无不拍案而起,怒斥其胡言乱语。但津门的这些说书人不但口才了得,分析起当前时局来竟然也井井有条,往往把这些滞留宋臣驳得无法为赵构转圜。到后来一些宋臣一听津门市民说起此事便愧恨欲死,颇以主上如此庸弱为耻! 胡寅第二次来请求杨应麒莫要转达赵构割地求和之意时,杨应麒道:“你还认赵构为君么?” 胡寅道:“太后所立,群臣所戴,自然是胡寅之君。” 杨应麒道:“既然这样,那我问你:你的君主请我帮忙,你却来阻挠你君主的事情,你说你这到底是忠?还是不忠?” 胡寅愕然,咬牙道:“胡寅是忠于国家社稷!” 杨应麒道:“那你是说你们这位新的赵官家不忠于国家社稷了?” 胡寅连说了几声“这”后,竟然是无法自辩! “原来你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没想明白!”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是你这个新的官家三番两次来信请求我帮他卖国,我站在中间也难做,眼下拦是拦不住的了,只有把书信转交给大金皇帝了。我告诉你,你这个新的官家想卖两河,人家金主还未必肯买呢!” 胡寅一凛问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们汉部乃是大金的心腹大患,看宗望宗翰的意思,应该是要先灭赵氏,孤立汉部,然后再以天下压一隅灭我汉部,到时华夏可就亡天下了!如果赵氏不灭,他们女真人有腹背受敌之忧,便没法全力来对付我们汉部。所以就算你们官家愿意割地称臣,金人也未必肯买帐!” 胡寅道:“七将军是说金人不亡我赵氏不肯罢休么?” 杨应麒道:“这个当然,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么?” 胡寅道:“若是如此,那可得赶紧通知朝廷严加防范了。” 杨应麒大笑道:“防范?从一开始就不该松懈!就算金人暂时答应了你们官家的条件,但你认为他们会守约么?海上之盟也是两国共立,当时他们对入侵大宋还没有十足把握呢,结果他们还不是说撕就撕?现在他们摸熟了中原的道路,这往后的日子多半会来得更勤!你们官家就算不想打仗,这仗也会追着他打。我言尽于此,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吧。” 第二二四章 建炎之立(下) 南宋赵构政权建立以后,对于今后的军事战略该如何开展,金军高层产生了歧异。 由于这次攻宋已经取得了丰厚的人力、财力,金军实力大增,所以金军东路军的激进派认为应该把经略的重点重新放在汉部上面,先除汉部再扫平天下。这些人认为优容汉部如同养虎为患,若不先铲除汉部,大金迟早有危亡之秋。 但是两次南侵已让金军上下看到:宋朝大而疲弱,金军一路攻打过去,除了在陕西兵面前遭到一些抵抗之外,在其它战场宋人基本上是一击而溃,而击败大宋后获得的回报又极高;相反,汉部是小而坚强,金军前后两次南犯都没得到过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第二次更是付出了颇为严重的伤亡,而且许多人都相信就算最后把津门攻陷,汉部多半也会像当初放弃辽口一样一把火把津门给烧了,那样他们将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什么都得不到!所以这一派的观点认为应该先灭赵构,重新扶植一个傀儡政权来统治黄河以南地区,然后再倾天下之力对付汉部——毕竟,汉部的势力局限于东海,如果大金能够得到整个中原,届时沿海设限,让汉部得不到大陆人力财力的补充,那汉部之灭就指日可待! 前一种观点是生死存亡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而后一种观点则是从侵宋、灭汉两事的性价比来考虑问题,当前的局势对金军大利,所以所谓“生死存亡”之论大多数人觉得太过了,在他们看来,先平宋还是先灭汉,最终导致的差别,也不过是大金一统天下的脚步顺利或不太顺利而已。 就连宗望慢慢地也倾向于第二种观点,他认为汉部一定是要灭的,但眼下剿灭汉部的条件还不成熟:就内部条件而言,既然军中大部分人认为先平宋再灭汉更好,那可能会让金军在攻打汉部的时候无法团结一致,如果军势进展顺利还好,如果不顺利金军内部可能又会像上次攻打辽口时那样因意见分裂而半途而废;而就外部条件而言,大金对汉部也还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一旦与汉部全面开战,这场战争不但要倾大金全国之力,且势必旷持日久,而打到最后能取得什么样的战果,宗望心中也没有底。所以在权衡各方面条件以后他便倾向于先灭大宋,扩大金军与汉部在实力上的差距然后再移兵向东。 但是先宋后汉的大方略定下之后,在如何攻打宋朝的问题上东西两路军马又发生了分歧。西路军主张先取陕西,因为他们认为“大宋之兵,唯西兵能战”,一旦取得陕西,那南宋那个小朝廷的覆灭便指日可待;而东路军则主张先追赵构,因为赵氏是维系宋人抵抗的精神支柱,宋室一旦覆灭,大宋各地守臣就失去了继续坚守的理由。 东路军和西路军的主张各有道理,也各有私心:如果先攻陕西,那在囊括陕西、河东以后宗翰不但实力大增,而且从此金军征伐的主导权也将掌控在西路军手中;同样的,如果先袭赵构,则对东路军的发展更为有利。 两派人马争执不下,请命于金主,吴乞买左右权衡,最后弄出了一个和稀泥的主张:东路军继续袭宋,西路军则图陕西,但全军以袭宋为主,所以西路军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来助东路军追击赵构,瓦解南宋政权。这个结果宗翰当然并不满意,不过他的爵位虽然高于宗望以及宗望的接任人宗辅,但二房在国中包括政治、军事、名分在内的综合实力仍然比他强,所以最后只好妥协。 金军高层的这场斗争一直持续到宗望死后还没结束,对此赵构这时根本摸不到个边,杨应麒通过各方形势的判断掌握了其中的大致情况,而像温调羽这样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则什么也看不明白——在他们眼里,那些金兵无论是东路军还是西路军都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这日北迁大队终于进入燕京,温调羽入燕京时正遇上燕京的消费狂欢时节,得胜归来的金兵将士无不大肆抛出金银珠宝,从汉部商人手中购买各类奇技淫巧之物,所以温调羽进城时场面十分热闹。 温调羽入城后第二天,便有官员来传令,让温调羽梳洗沐浴,准备晚间为各位王公将军献舞。温调羽当场就拒绝了,表示没有三将军的许可自己不敢起舞,若二太子、四太子继续强迫,她只有自断脚趾以明志了。 这个传令的官员乃故辽旧臣,也是个读过书考过功名的斯文人,见温调羽这般强项心生敬意,劝道:“此次是二太子大宴诸将,以贺得胜归来。若你执意不去,扰了兴头,恐怕祸患不小。再则听说今晚大将军也会出席,你就当给大将军起舞,料来回到辽口三将军也不会怪罪。” 温调羽心中一动,问道:“大将军也会出席么?” 那官员道:“听说会。” 温调羽沉吟半晌道:“好,如果大将军也会出席,那我就去。”想了想道:“不过我这舞蹈需要盛装,此外还需要高手乐工伴奏。” 那官员见她答应表演,大喜道:“大金从汴梁取来的装束,就是皇后、公主的衣服也不知有多少!你尽管挑去!至于乐工,更是任你选择!” 温调羽道:“你请到外屋一坐,我换件衣服便和你去挑衣装、见乐工。”那官员出去后温调羽赶紧找来周小昌,告诉他自己今晚可能会见到大将军,问他可需要自己做什么。周小昌大惊,慌忙托故出去寻找汉部在燕京的密子。 周小昌是汉部安排在汴梁的重要棋子,他的失踪对汉部的密子系统来说是一件不小的事情,所以汉部的情报系统对此事十分关注。周小昌到了邢州就曾透过一个商人把自己在金军北归队伍中的消息传达出去,所以汉部情报部门在塘沽的分部这时已知周小昌可能到了燕京,在城中各处都留有和他联系的暗号。周小昌寻着这些暗号找到了负责燕京情报事务的赵登。赵登听说后也十分为难:一来这事太大,以他的级别没法作主;二来这事太急,别说请示津门,就算请示塘沽也来不及了! 两人商议了许久,周小昌问道:“我们汉部可曾组织过营救大将军的行动?” 赵登道:“当然有!上次二将军还亲自率人在归路上袭击金人,为的还不就是要把大将军给劫出来,你在金人队伍中就没听说?” 周小昌问清楚了时日,心中一凛道:“原来那是二将军的人马!”又问:“不过我在金营中听说那次劫的都是押运金银的车队啊。听说这次金人从宋廷那里索要来的财物,有一小半都让这支突袭队伍抢去了。又有人说这支队伍来袭为的是迎回宋廷二帝,所以我一时没想到那里去。” 赵登道:“二将军是得了不少金银没错,不过那是误中副车。至于说迎回二帝,那是我们事后放出的烟幕,免得金人为难大将军。唉,这次袭击本来是计算得好好的。可惜的就是二将军没找到大将军的所在!” 周小昌心中一动道:“二将军找不到大将军的所在?我有主意了!” 赵登便问有何主意,周小昌道:“我在汴梁经营麒麟酒楼,多和歌妓之流大交道,对各种香料颇有研究,知道有几类香料是暗香,普通人都闻不到味道,只有一些鼻子极为灵敏又多年浸淫在脂粉堆里的世家子弟能嗅出。不知燕京此刻能否找到这种香料,若能找到或许我们可以借机献给大将军,那样对下次我们营救大将军时或有帮助。” 赵登道:“香料生意,陈家是大东家,要拿到这种暗香我料来不难,但那会有用么?难道下次营救大将军时,我们还去找几个世家子弟来嗅这种香料不成?” 周小昌闻言大笑道:“赵登啊赵登,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用什么世家子弟?用猎犬不是更好么?” 赵登拍脑袋叫道:“糊涂!我糊涂啊!我这便去安排,你那边也和那个歌妓说说,让她到时尽量想办法献上香料。” 第二二五章 暗香浮动(上) 宗望设下的这个晚宴,不但请了折彦冲,还请了赵佶。当晚摆上山珍海味,列出红粉娇娃。 这宴席的菜式用的是大宋皇宫的御厨,但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口味,宗望吃不惯赵佶喜欢的清淡雅致,所以御厨们做出来的菜式全是极油腻的大鱼大肉。赵佶半饿着肚子好多天了,但这时看见桌上的菜肴一时也吃不下去。 宗望哈哈大笑,连连劝酒。从大宋宫中掳来的歌妓舞妓被迫在堂下起舞,这些人虽然浓妆艳抹,但在刀剑的逼迫下强颜欢笑,动作不免生硬,声音不免发颤,虽然步伐、节奏因为熟练而未发生错误,但演出来的舞蹈却没有半分神韵,落在赵佶的眼里只有更增伤感。宗望等却不管这些,在歌舞中仍是高呼低喝地劝酒猜拳,中间又加入一些老将的大声嚷嚷,便让这歌舞场面显得十分糟糕。 就在纷闹无度之时,音乐忽然停下,宗望不悦,问左右怎么回事,执事官员连忙匍匐而前,叩头道:“那个姓温的歌妓说要等堂上没声音了她才出来献舞。” 一个将领闻言怒道:“什么狗屁歌妓!闹这排场!给我提上来!让她看看老子的刀,看她还敢不敢摆架子!” 宗望却笑问道:“是杨开远的那个歌妓么?” 那官员在地上颤声道:“是,是。” 宗望环顾诸将笑道:“这个歌妓可有些来头,原来是杨开远派到汴梁学歌舞去的娘们,被小六在汴梁遇见带了回来,一路上倔得很,宁死不肯献舞。”看了看左手边折彦冲道:“今晚她是听说你在场,这才肯来呢。哈哈,哈哈,这场舞算起来却是你请我们看的了。” 诸将闻言都笑,折彦冲也只是笑笑,心中却道:“若说那歌妓是应麒派去的,倒还可能。开远向来不喜欢这些,怎么会派一个歌妓到汴梁去学舞蹈?” 一念未已,乐声已经响起,折彦冲于音乐虽无特别爱好,但这一曲就刚好知道,却是一曲《定西番》,心中又起一疑。 女真诸将都要看看杨开远派去汴梁学歌舞的这歌妓究竟如何,一时都不说话喝酒,静静看来:便见一个女子盛装莲步而出,双袖遮面,犹如花之含苞,令人急切想看看她袖子后面的庐山芳容。人到堂下中央,双袖未开,而人已急速旋转起来,衣袖飞扬,飘带飞舞,衣饰上的琉璃碎片反射着堂上巨烛的光芒,闪得所有人目不暇接。 温调羽这次是有所为而来,所以精神饱满,动作流畅,与方才被迫舞蹈、为奴为婢的宋廷歌姬不同。幕后的乐工被她舞蹈中体现的热情所带动也变得流畅起来。 《定西番》一曲将终,七彩双袖才缓缓移开,这时众人对她容貌如何的好奇心已到了极点。那彩袖移开三两分,才隐约看见了一小部分,便又合起,女真诸将大急,几乎就想冲上去把两个袖子掰开,忽然温调羽双袖一拂,拢于背后,直立于大堂中央,同时琴声停,鼓声顿,便如暴雨忽停,层云一扫,一轮明月正当空! 座位上不但诸将看得呆了,连宗望也看得心头暗赞,甚至赵佶一时也忘了亡国之忧。过了好一会,堂上那些杀人如麻的男人才不停发出哦哦、啊啊的怪生来。 宗望嘿了一声,对温调羽道:“怨不得你狂妄!果然不错!”又偏头顾视折彦冲道:“你家老三有这等好货色藏着,想必你家里的歌妓更为出色。”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我敢么?” 宗望一呆,随即大笑道:“不错不错,有虎女给你当家,你如何能有男人的快活?” 温调羽一听马上就知道那是折彦冲,藏在背后的左手袖子一摆,乐工见到便又起乐,这次温调羽却是且歌舞且变魔术,先变出一丛花来,将花瓣向诸将桌子上一洒,引得这些胡酋纷纷伸手抢抓嗅闻。跟着温调羽又变出一把短剑来,唬得堂下护卫就要拥上,宗望喝道:“紧张什么!下去!”这堂上都是百战之将,哪里会怕一个纤纤弱质的歌妓? 温调羽神色不变,步履稳当,将宝剑献到宗望桌上,转身又舞,这次变出一个盒子来,盒子爆开,彩尘飞扬中,现出一个锦布包裹,包裹拆开才是一个锦囊,她又当场把锦囊拆成长长的丝线四处扬舞——这些动作都是合着节拍表演,所以不但新奇,而且好看! 那锦囊拆完,里面却是一块金色的琥珀,状为球形,里面封着一只蜻蜓,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漂亮。温调羽趋步而前,来到折彦冲桌前献上,随即回身匍匐在地,刚好这时音乐停歇,而温调羽伏在地上却不肯起来。 折彦冲见状问道:“你伏在这里做什么?” 温调羽道:“大将军,奴家虽然出身卑微,但毕竟来自汉部,又曾侍奉过三将军。求大将军怜悯,给奴家作主。” 折彦冲问道:“作什么主?” 温调羽道:“奴家有一个妹妹,叫做橘儿,跟随奴家到汴梁学习歌舞。汴梁城破之时,二太子曾下令要捉到所有大宋宗室,其中一个公主在乱中走脱,下落不明,底下的人怕上司降罪,竟然指使太监胡乱指认,硬要说我妹妹是公主,把她拿了去顶替!求大将军作主,让我们姐妹团圆。” 刚才温调羽献上琥珀,那是帮周小昌做的事;这时求情,冒险要救橘儿,则是出于本心。 折彦冲道:“这事我可作不了主,你得去求二太子。” 温调羽便朝宗望伏身道:“求二太子怜悯。” 折彦冲对宗望道:“若这事是真的,便卖我个面子吧。” 若是一个皇子宗望等多半还要小心些,但一个公主却不妨事,这时折彦冲就是向宗望要几个大宋的公主侍寝,宗望多半也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当下道:“看你今天舞得好,便准了你吧。” 温调羽道:“求二太子给个信物,或安排个官员。” 宗望回顾刘彦宗道:“你去安排。” 刘彦宗赶紧应是,又道:“这一路上赵家宗室死了不少人,不知那人还在不在。” 宗望笑道:“在不在,问赵官家不就知道了?” 赵佶一听瑟瑟嗦嗦道:“这,这……得找找,得找找。” 温调羽一听便知道这人是道君皇帝,说道:“我妹妹橘儿是个哑巴,很好找的。” 赵佶怔了怔道:“哑巴?” 宗望已不耐烦道:“这些事明日再说,来,再舞一曲我看!” 温调羽目的已经达到,心情正好,当下又舞一曲。这三支舞蹈不知迷住了多少女真将领,若不是折彦冲为温调羽说话,诸将又都有些忌惮那个十万大军也打不下的杨开远,只怕当场就要把温调羽给抢回去侍寝了。 第二二五章 暗香浮动(下) 赵佶回到软禁他的处所,忙找韦皇后来商量,说知方才宴席上的事情。韦皇后道:“橘儿是曾逃跑过,但后来又被捉拿回来了。她虽非我亲生,但自她生母去世后依我膝下已久,我不会认错人的。再说橘儿又不是哑巴!会不会弄错了?” 赵佶道:“这便蹊跷了。”便让身边的女儿瑚儿去找橘儿来问话。 不久橘儿来到,听说此事后又问那歌妓的姓名,赵佶回忆了一会道:“我记得了,那乐官好像说姓温。” 橘儿大喜道:“是温姐姐来救我了!”跟着便跟父母细说她逃跑到麒麟楼后发生的事情。 这事橘儿也曾和韦皇后提起过,不过那也只是母女间伤心落泪时的悲语,当时哪里敢想温调羽会来设法营救?这时旧事重提,韦皇后悲喜交加道:“橘儿这番是遇到贵人了!或许竟能因此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温调羽论身份是个下九流,但这时却成了大宋帝皇家的贵人! 这件事情赵佶是第一次听说,这时听了心中也十分激动,仿佛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点曙光!此时张叔夜已死,赵佶便命人去传孙傅来商量。 孙傅道:“闻康王已在南方继位,或可来救。前番已有曹勋突逃,不知生死成败如何。若公主得以脱困,亦可传信康王早日来救圣驾。” 赵佶等都道是。这一路上他饱受饥寒之苦,此时唯求脱困,不敢再望其余。当下韦皇后帮赵佶拆下衣衬一领,孙傅取出一支偷偷藏起的毛笔来,纸笔都有了,就是无墨。韦皇后忍痛刺血为墨,看得旁边孙傅、橘儿都掉泪。先前橘儿本要代母刺血,却被韦皇后等阻止,说她这番逃生需要力气,所以得保重身体。橘儿在赵佶的二十几个女儿里面本来并不突出,既非极贵,又非最得赵佶疼爱,但这时因形因势,却让这个小女孩在帝后大臣心目中的地位都忽然变得无比贵重,连让她刺血也不忍心。 上次曹勋逃走时赵佶怕被发现,只草草写下“可便即真,来救父母”这样一副意思模棱两可的字样,以便如果曹勋被发现可以推诿搪塞。但这段日子赵佶过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受苦越大,期盼越切,再说这次橘儿脱逃的机会也比曹勋上次有把握得多,所以一手瘦金体写下来,话也明白了许多。最后不但赵佶画了押,连孙傅也画了押,让这方小小的衣领竟有几分传位诏书的味道。 当晚赵佶一家通宵不眠,韦皇后搂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不断叮咛,赵佶也在旁边不断嘱咐,孙傅在门外偶尔也插言一二,告诉她如果士林盘问该如何应对,又提供了一些他的好友的姓名以及能让他们信服的言语旧事。 好容易挨到第二日,众人盼了一个上午也没盼到半个人影,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一个官员领了一个丫鬟来寻人。橘儿望见是翠儿,暗中向孙傅连连点头,孙傅忙上前交接。 翠儿眼尖,望见橘儿便指出来道:“就是她!” 若是宗望重视此事,专门派人查出当初是谁抓了橘儿,找到阿咕噜虎后一一审问清楚,那这事便瞒不过去。但宗望哪有这闲功夫?只是随口命刘彦宗去办,刘彦宗这时也忙,只派了一个属吏去确认。那属吏来到后问了橘儿几个问题,橘儿只是装哑巴摇头,属吏见对了路,便出令放行。 赵佶、韦皇后等怕表露出不舍之意,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只有孙傅将那官员以及橘儿、翠儿送出。 翠儿搂着惊怕的橘儿,直到进了温调羽的住所,温调羽关上了门,抱住她道:“好了好了,公主,没事了,没事了!” 橘儿闻言大哭起来,叫道:“温姐姐,你不要叫我公主,我不是公主了,早不是了……” 温调羽这才改口叫她橘儿,说道:“金国的二太子已经答应放我们回辽口了,明天我们便去塘沽,然后就去津门。” 橘儿哭了一会,问道:“津门在哪里?能找到我九哥么?” 温调羽道:“不管找不找得到你九哥,只要到了津门,我们便安全了。”替她抹了泪水道:“好了,你听着,别哭,别再哭了!我们都是经历过患难的人,要学会坚强。这泪水,不要随便掉!” 橘儿勉强止了泪水,默默点头。 温调羽道:“橘儿,有件事情我得先告诉你,这次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周小昌,因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打算。”当初橘儿被捉走后,温调羽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所以一直耿耿于怀。这次设法救护橘儿,为的就是救一个少女出火坑,在她心里与什么国家大事毫无关系,所以并未告诉周小昌,免得事情变得太过复杂。 橘儿一时却还听不明白这中间的干系,顺口道:“打算?”想了想说:“我……我要到南边找九哥,姐姐,你……你有办法帮帮我么?” 温调羽道:“我在津门认识一个朋友,虽是个女儿家却神通广大,若找到她多半就有办法。” 橘儿大喜,叫道:“温姐姐,那你快带我去找她!” “不急。”温调羽道:“周小昌已经去安排前往塘沽的马车了,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见不到你才行。” 橘儿奇道:“为什么要瞒着周老板?” “唉,我一时和你说不清楚。”温调羽道:“总之若是让周老板知道,也许他和他背后的老板会利用你去做一些事情。我既然救了你出来,便不希望你再被人当扯线木偶了。” 橘儿心中感动,点头道:“好。我一切听姐姐吩咐就是。” 温调羽当下就替橘儿化了妆,让她的脸皮显得蜡黄,又垫高了她的鼻子,刷粗了她的眉毛,点上三五颗痣,又给她穿上丫鬟的服饰,把腰围塞粗,周小昌来时让橘儿尽量低着头别让他正面瞧见。 周小昌见多了一个陌生人,问是谁,温调羽道:“刚刚逃到我们门前的一个流民,既是个女孩儿,又是个哑巴,我见她可怜,决定收她作丫鬟。”说话间翠儿早带着橘儿上车去了。 周小昌叹道:“温姑娘,你也恁好心了。只是……只是现在我们还没完全脱难呢,还是不要多生枝节的好。” 温调羽道:“救不得千万人,便救得一个,也是好的。” 周小昌也不敢太过管她,摇了摇头不再提这事。 一路上橘儿只是装哑巴,又尽量避免下车,因此周小昌便没看出破绽来。 不久到了塘沽,一路倒也无事。周小昌将温调羽交托给林家在塘沽的管事后才舒了一口气,心道:“这支烫手的金钗总算脱手了!下次有这种事情,万万不能接手!否则我非再短十年命不可!” 第二二六章 汉部见闻(上) 一到塘沽,温调羽和翠儿便松了口气,等周小昌一走,翠儿便帮赵橘儿去了化妆,重新打扮起来,说道:“好了好了,这回算是彻底放心了。”又对温调羽道:“姐姐,我再不离开汉部了。那种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 温调羽笑了笑,赵橘儿问道:“这里是汉部?” “是啊。”翠儿道:“这里是塘沽,是汉部的地方了。” 赵橘儿有些担心地问:“汉部不也是金国的么?” 翠儿笑道:“说是这么说,可其实我们汉部和金国没什么关系。哼!等我们大将军回来,大旗一举,那就更没关系了!” 赵橘儿听得半懂不懂,她是大宋的公主,赵佶的女儿,琴棋书画、茶酒诗花的修养都很好,但毕竟生活环境闭塞,又沾染了乃父只知艺术不知国事的性子,对边疆海外的事情多不知晓,偶尔也听说有个汉部,却连汉部在哪里都不知道。 翠儿当下便要给她说什么是汉部,但一时间哪里说得清楚?温调羽道:“你不如带她到茶楼玩玩,那里有专说汉部的说书人。” 翠儿拍掌道:“好主意!”又问:“可周小昌也去听书喝茶,让他看见了怎么办?” 温调羽道:“不怕,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要是有空去听书喝茶才怪,你们且窝半日,等晚上出去逛夜市,逛完了就去听书。” 翠儿道:“塘沽晚间也有说书的吗?” 温调羽道:“有,有。听说现在塘沽的生意比津门还好,夜市也不比津门差。”说着取出两个荷包来递给两人说:“里面有一些银两,还有一块写着‘林’字的小牌子。你们晚上去玩,若遇到麻烦,可以拿出来吓人。” 赵橘儿问:“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温调羽笑道:“我还要去问问,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津门。” 当晚翠儿便扯着赵橘儿到塘沽的夜市去玩,两人都穿着男子装束,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的。汉部民风较为开放,女子上街不以为耻,陈显这个老顽固虽然有心整顿,但却受到了杨应麒的强力抵制。这时街上人来人往,男人仍然较多,但女子也为数不少,所以这两个女孩儿走在街上并不惹人瞩目。 赵橘儿心道:“常听哥哥他们说大相国寺的夜市如何繁华,可惜我没机会像他们那样扮成平民去玩。不知这里比大相国寺如何?唉,当初逃出来时,汴梁都已经毁了。将来我就算有机会回去,怕也见不到当年的盛况了。” 她虽在国破家亡之余,但毕竟还年轻,又有翠儿在旁边逗着她玩儿,慢慢地容颜也就舒展开来。两人逛了一会夜市,又去茶楼听书。那说书人讲了一会汉部,这时却正讲到大将军娶亲的事,那是大家百听不厌的一段,说书人自然不知道折彦冲和完颜虎野合的趣闻,却在这桩婚事的曲折惊险之余,添加了许多浪漫温馨的细节,听得赵橘儿艳羡道:“虎公主真幸福。” 邻桌一个青年听见笑道:“别听说书的胡扯,不是那样的。” 赵橘儿随口问:“那是怎么样呢?” 那青年笑道:“当时大将军是逃婚,被大……被虎公主捉到,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 那青年说话肆无忌惮,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还没等他说完便纷纷怒斥。 那青年旁边侍立着一个极英俊极漂亮的武士,见了这等情形道:“公子,我们还是走吧,四爷还在等着呢。” 那青年道:“下午已见过了,他那边又没什么急事,让他等去吧,我还要再听听,再看看。这番来塘沽可变了大样了,比津门也差不远了。”又招呼那说书人道:“这位师父,不如来一段杨应麒的。” 周围的人一听又纷纷斥责道:“七将军的名讳,是你叫得的?” 赵橘儿道:“七将军的名讳?七将军叫杨应麒啊?” 在场所有人一听都噫了一声,那说书的笑道:“这位姑娘,你居然不知道七将军的名号,莫非是从海外来的?就是从海外来的,也不应该没听过啊!” 赵橘儿被众人哄得满脸通红,那青年在旁护着道:“不知道杨应麒的名字又如何?人家一个女孩子,你们哄什么哄?真不厚道!” 旁边一个好事的人笑道:“小子你是看上人家了吧?这么护着她,连七将军也敢得罪!” 赵橘儿脸更红了,扯了翠儿道:“翠儿姐姐,我们走。”还听见后面那青年对起哄的人道:“瞧瞧,把人吓跑了!你们……” 赵橘儿拉着翠儿走出好远,这才说道:“翠儿姐姐,这里好乱。” 翠儿笑道:“哪里乱了?这些人也就是动口,又没动手。哼!刚才要不是你走得快,我正想骂他们一骂呢!” 赵橘儿笑道:“我可不敢。” 翠儿拉着她要去找另外一家说书的茶楼,赵橘儿道:“算了,今天还是回去吧。”说话间路过一间酒楼,里面的说书先生正说着南宋皇帝登基的事情,不小心飘出来两句,赵橘儿听见便住了脚。 翠儿问道:“怎么了?” 赵橘儿道:“我们进去听听?” 翠儿看看招牌,叫道:“使不得!这间酒楼不干净!” 赵橘儿便问怎么不干净,翠儿道:“这是男人喝酒寻欢的地方。我们两个进去,会让人以为是去招揽生意的。” 赵橘儿听不太懂,问道:“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扮成男人了么?” 翠儿道:“打扮是打扮,但谁看不出我们是女孩子?刚才那说书的人不就看出来了?” 赵橘儿道:“可是我想听……翠儿姐姐,你帮我想想办法。” 翠儿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赵橘儿一眼瞥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进去,问道:“那也是个女人,不也进去了吗?” 翠儿道:“她身边有个男人,别人看见,就不好来聒噪了。” 赵橘儿哦了一声道:“原来要有个男人带……”眼光一转,只见路那边一前一后走着两个青年,正是刚才在茶楼和自己说话而被人哄的那人,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过去道:“这位先生,能否请你帮个忙?” 那青年呆了呆道:“原来是你!”随即呵呵笑道:“佳人有事,焉敢推辞?帮什么忙?” 赵橘儿脸上红了红,指着那酒楼道:“我想进去听说书,可听说那里女孩子不能自己进去,所以……” 她还没说完,翠儿已经赶了过来,打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个妹妹什么也不懂,您别见怪。”拉着翠儿就跑了。 回到住处,翠儿这才委婉把那酒楼是什么地方跟赵橘儿说了,赵橘儿再三不懂,说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大感羞耻。 温调羽在旁边也笑翻了,好容易止住笑道:“橘儿,你是想问南边的事情么?” 赵橘儿点了点头,温调羽又问:“那你之前说的九哥,莫非就是前段时间在南边登基了的赵构?” 赵橘儿点头道:“是啊。” 翠儿叫道:“哎哟,我这两天顾着叫你橘儿、妹妹的,可忘了你是个公主娘娘,南边那个皇帝是你哥哥。” 赵橘儿一阵黯然,温调羽道:“橘儿,你想去找你哥哥,这心情我是了解的。不过外面说书人说的时事未必十分可靠。有些事情,我倒也还知道一点。这样吧,我来告诉你。” 便将她才从林家管事那里听来的关于南方的传闻跟橘儿一一说了,橘儿听不懂的时局、背景,也给她一一剖析。 温调羽对当世政局的把握远不能和林翎相比,但她的身份是个歌妓,又曾南北流浪,所以视野并不狭窄,加上她与曹广弼的关系特殊,所以知道了不少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而这段时间由于关心曹广弼,只要有可能便尽量打听天下大事,所以对时局的进展也不很陌生。这番话说将下来,听得橘儿如痴如醉。 翠儿在旁边已经困得睡着了,但赵橘儿和温调羽两人一个听,一个说,直到东方发白,雄鸡唱晓也不觉疲倦。 第二二六章 汉部见闻(下) 赵橘儿听完了温调羽的这一番讲述,再加上往昔从父母姐妹处听来的只言片语,糅合起来终于对宫门外的世界有了一个概貌性的了解。听到最后问道:“温姐姐,你也是一个女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的国家大事,懂得这么多的军政道理?” 温调羽叹了一口气,道:“我每天都幻想着有这么一个人站在我身边和我说话,那个人关心的是这些事情,所以我幻想中那个自己说的自然也是这些事情……” 赵橘儿见她这般,问道:“那个人,是姐姐的心上人么?” 温调羽吃了一惊,慌忙回过神来,掩饰道:“不,不是……我……我说的是一个朋友。嗯,就是那个我们要去投靠的朋友。她虽然也是个女子,但见识胜我百倍,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赵橘儿生性本来就聪慧,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已是颇涉世事,加上女人对女人自有一种男人所不具备的直觉,所以一听温调羽这话就知道她在说谎,心道:“温姐姐心里果然有一个人……唉,我呢?除了父母、兄长、姐妹,我心里便连一个让我想念的人也没有。” 温调羽等三人在塘沽停留了三天,这三天里赵橘儿听说了很多以往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情,也经历了许多在宫里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到了第四天,林家的管事替温调羽找到了一艘前往津门的海船。虽然已经被安排在最为舒适的舱位,但赵橘儿一踏上甲板就晕,船才起行不久便吐了个七荤八素。 温调羽和翠儿这时都已久经奔波,情况比赵橘儿好得多,所以对赵橘儿的情况十分担心。赵橘儿身体极难受,却还勉强笑着安慰两个朋友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撑过去的。” 见到她这样温调羽心里高兴,知道这个女孩子变得坚强了。 船进港时,赵橘儿已经难受得全身酸软,却仍坚持自己走下甲板去,到了岸上,回头看了那海船一眼道:“下次来,我就不怕你了。” 翠儿吐了吐舌头道:“你还敢坐啊?” “敢!”赵橘儿道:“我一定要敢的,要不然怎么去救我爹爹,去救我娘?” 温调羽暗中一叹,心道:“若是别人,无论遇到多大的祸患,以林翎的本事多半都能救出来。但你爹娘的话,别说林翎,就算是他恐怕也束手无策。” 这时林翎不在津门,但津门是温调羽住了好几年的地方,所以也不用去依附林府,自往定西番老房子居住。 一路走来,却见津门和离开之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温调羽心道:“若是三四年之前,津门是一个季节一个样子。现在却平静多了。”她却不知道当前汉部的经济最活跃的地方已经转移到了塘沽,如今就是辽口、清阳港和淮子口的发展速度也比津门快些了。 到了定西番老房子门口,翠儿见那块门牌还在,拍掌道:“还好,房子没丢。就是草长了不少。” 温调羽笑道:“汉部是有王法的地方,这房子我们又没卖,怎么会丢?” 三人进门,才走到院子,忽然一个汉子跳了出来,吓得翠儿大声惊叫。温调羽最为镇定,且不说话,赵橘儿惊惶了一下,随即暗叫自己冷静,鼓起勇气踏上一步娇斥道:“你是什么人,闯进我们家作什么?” 温调羽和翠儿见赵橘儿忽然变得如此大胆,无不刮目相看。那汉子看见温调羽,行礼道:“温姑娘可回来了。自温姑娘忽然失踪,可把我等都急坏了。” 温调羽哼了一声道:“你们?你们是谁?” 那汉子看了赵橘儿和翠儿一眼道:“请温姑娘借一步说话。”见温调羽犹豫,扬了扬手中之刀说道:“若在下有意冒犯,这两位姑娘也帮不上忙。”说着便把刀放在一边,以示诚意。 温调羽知道他说的有理,便让赵橘儿、翠儿且放心,自己随那汉子进屋里说话。 翠儿叫道:“姐姐!” 这次反而是赵橘儿握了翠儿的手,让她不要担心。 温调羽与那汉子进了屋,那汉子又行了一礼道:“温姑娘,我叫何汉,我们是大将军派来保护你的。” 温调羽心中一凛道:“大将军?” “不错。”那汉子道:“我们一共三人,分别借故住在这附近,平时温姑娘出入起居我们都不敢打扰,无事时节也不敢随便跟踪。也正因此才与温姑娘失去了联系。” 温调羽道:“这些也都是大将军的吩咐?” “是。大将军叮嘱我们此事不得他允许,连虎公主、七将军也不得告知,偏偏温姑娘失踪的时候大将军又已经失陷于金人之手,我们竟不知跟谁说去,所以才都慌了。” 温调羽听到这里已经释了疑心,心道:“原来我的事情大将军早知道了。不知燕京的宴席上,他知不知道是我。”便问:“那你们以后打算如何?” 那汉子道:“按大将军的吩咐,我们仍会住在附近,若温姑娘有事吩咐,我们自当尽力奉行,无事时便当是一场邻居。但温姑娘以后若要离开,能否先告知一声,免得我们难做。” 温调羽施礼道:“谢谢了。我原不知大将军有这样的安排,否则定会告知你们。我这次回来,应该不会再走了,劳您挂怀了。若以后有什么事情,再来相求。” 那汉子见她礼貌,也感欣然,连称不敢,告辞而去。 翠儿冲进来问:“姐姐,是什么人啊?” 温调羽道:“是来保护我们的,不是坏人。” 翠儿眼睛一样,小声道:“是他?” 温调羽道:“不要乱猜,总之以后在附近遇见他,就当他是个邻居。来,不说了,我们先把房子清洗清洗吧,走了这么久,不清洗清洗没法住人的。” 三个女人便动起手来清理杂草,洗刷房屋。赵橘儿以前哪里干过这等事情?若是当公主时让她来做这些家务非大感痛苦不可,这时却和两个姐妹干得兴致盎然,颇得做家务的乐趣。 赵橘儿就这样在津门住了下来,每日或与温调羽练些歌舞琴瑟,或与翠儿上集市买菜做饭,汴梁宫中的生活与之相比既拘束枯燥,又多钩心斗角,至于北迁途中的那段日子更是不堪回首。若不是怀中还有父皇赵佶托付她的那张刺血诏书,她几乎就想忘记昔日的一切,终老于此了。 不过林翎终于还是回来了,而赵橘儿的平静生活也宣告结束。 第二二七章 帝子身份(上) 杨应麒听说“舞宴献香”一事后马上出发前往塘沽,但他到达塘沽后关于折彦冲的线索又断了。就在他想回津门时,燕京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金军东路军的首脑宗望竟然暴病去世! 宗望的去世对金国——尤其对大金东路军来说是不可估量的损失。而杨应麒与欧阳适听到这件事情后一开始是愕然,随即额手称庆! 杨应麒叹道:“不料宗望也与宗雄一般,英雄不寿,可惜可叹,可喜可贺!” 欧阳适道:“依你看来,这件事对营救大哥可有帮助?” “当然有!”杨应麒道:“从上次舞宴的事情看来,大哥应该是被软禁在宗望手上。但宗望一死,宗翰也许就会趁机把大哥要过去——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可居奇货啊。大哥的营帐如果从东路军转到西路军,期间或许就会露出破绽来!” 因为发生了宗望之死这一重大变故,杨应麒便暂且不回去了。欧阳适在告知完颜虎以后,便代表汉部前往燕京奔丧。宗辅、挞懒等见他亲自来到都感其意诚,并在宗望的棺材旁边初步谈妥了秘密交易。 大体上,欧阳适答应自己一旦执掌汉部,便会全面推动弃辽南拓宋地的方略,将汉部的地盘中心转到江南去。相应的,挞懒、宗辅则会尽量帮欧阳适取得名份以便他扩大在汉部的实力。 接下来欧阳适又分别与宗辅、挞懒秘密见面并分别达成共识。 宗辅答应兵马不入沧州,继续让沧州维持现状;而欧阳适则答应将沧州一半的农业税以不公开的方式交付东路军。 这时宗辅早已知道汉部在沧州的经营,沧州地处近海平原,缺乏足以阻挡金兵的天然险要,离东路军的大本营燕京又近,所以如果宗辅要对沧州发动雷霆一击,李应古这个傀儡势力万难抵挡。但是沧州地偏海边,在沧州保持中立的情况下对金兵南下并无阻碍,宗辅也知道欧阳适在沧州已经花了不少心血,这时如果进军只会削弱了欧阳适在汉部的势力,并逼得汉部将沧州的人力财力全部收回塘沽、辽南,那样金国东路军未必能够从中得到好处。汉部不会因为失去沧州而动摇根本,但宗辅和欧阳适之间的直接冲突却将变得不可避免。 所以,让沧州维持现状并得到其一半的农业税对宗辅来说是很合算的——他们才攻克的真定、太原等地由于动乱纷纷,再加上战争对经济的摧残,现在就连战前两成的税收也收不上来。刘彦宗也正是有鉴于太原、真定等地的经验,才建议宗辅在谈判时要求沧州上交的那一半的农业税得按照宣和年间的税收数字来计算,却不知他其实是弄巧成拙——沧州这几年来经济已取得了相当不错的发展,虽然还比不上登州,但工商农牧的税收已相当于宣和年间整个河北东路税收的总和。 挞懒则答应为欧阳适争取到燕南都统的官爵,又答应庇护欧阳适的妻家陈氏在中京路、上京路的商队。欧阳适则答应借出一条前往江南的秘密海路让挞懒往东南派送间谍、侦察南宋政权的消息。 虽然欧阳适最终没有满足挞懒、宗辅等完全叛出汉部的要求,也不肯过多地出卖汉部的秘密,而对欧阳适建议迎回折彦冲、由他欧阳适来挟大将军以令汉部的要求,宗辅、挞懒也没有答应。但在这个阶段能够达成这样的共识双方都已颇为满意。 欧阳适奔丧回来以后,将秘密协议的部分内容告诉了杨应麒。杨应麒只是听,对于一些疑点并未多问。两人又谈论了许多关于如何迎回折彦冲的计较,却总是未能讨论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 欧阳适劝道:“这次舞宴献香之事实出偶然,现在看来此事的影响并不足以让我们有机会迎回大哥。我看你还是回津门吧,待有更好的机会再说。” 杨应麒却道:“我还想再呆几日,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重新理一理。”便宣周小昌,要他带那个舞妓来见,自己要细细盘问那次舞宴的一切细节。 谁知道周小昌竟然道:“那位温姑娘已经回津门了。” 杨应麒一呆,随即大怒道:“虽然我之前没有特别交代,但她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你怎么能轻易放她走?你做了这么些年的密子,连这点事情也要我来教么?”杨应麒最近身体的火气本来就有些旺,身体原因加上事理原因胶结在一起爆发出来,全发作在周小昌头上。 周小昌被杨应麒骂得额头出汗道:“她自己要走,我不敢拦她。” 杨应麒怒火更盛,便要发作,忽然想起周小昌的话大不对劲,问道:“你为什么不敢拦她?” 周小昌踌躇半晌问道:“七将军,这位温姑娘的来历,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您汇报。林公子没跟您说么?” 杨应麒一凛,问道:“她有什么来历?” 周小昌道:“这……” 杨应麒怒道:“你犹豫什么?林翼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周小昌吓了一跳道:“这位温姑娘的来历,林公子和我也是汴梁城破时才完全确定。当时中原已经大乱,各种大事千头万绪,温姑娘的事情又泰半是私事,或许林公子是因此才没有及时上报。”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别替他说好话了!这女人究竟有什么来头,给我完完整整地说来!” 周小昌这才将林翎如何托人送温调羽前来,自己如何发现温调羽与曹广弼的关系等事一一禀知,杨应麒一开始听说这个女人居然和林翎、曹广弼都有关系已是一奇,待听完了周小昌的叙述,这才明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心道:“在舞宴献香一事之前,这果然可以说是件‘私事’,林翼将这件事情压下也有他的道理。”又想:“听周小昌讲,这次事情竟是那温调羽主动献策,则她不但钟情于二哥,而且有恩义于汉部。”便消了怒气道:“这件事我便不计较了。你马上前往津门,安排这位温姑娘与我见上一面。” 周小昌道:“是。”犹豫了一会道:“七将军,这位温姑娘从我这里离开之后,便依附于林家。您要见她,如果通过林当家安排,会不会自然一些?她……她毕竟是二将军的人。” 杨应麒恍然而悟,点头道:“你说得对。”便发信请林翎来塘沽相见。林翎才从大流求回到津门便接到杨应麒的信件,她在津门暂时没什么大事,看看天气风向正好,便连岸也不上,补充了粮食淡水后就往塘沽而来,所以温调羽竟没见到她。 杨应麒见到林翎,哼了一声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林翎一愕,道:“怎么了?我瞒着你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道:“那个温姑娘的事情,你怎么不与我说?” 林翎怔了一下,笑道:“你还是知道了。嗯,她的事情不算是国家大事吧?对你又没什么妨害,而且我已经答应了替她保密,所以就没和任何人提起。” 杨应麒道:“替她保密?这么说来你们还是朋友?” 林翎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怎么,她出了什么事了么?” 杨应麒道:“没出事,不过她才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我原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歌妓,正要调她来问话,谁知道却找不到她。一查之下,才晓得她有这么大的来头。” 林翎微笑道:“那你这次把我叫来可不巧得很!我这次到达津门之前已收到了津门家里的书信,说她正在津门等我,有急事与我商量。” 杨应麒道:“既然这样你便回去看看吧。过两日我也会启程回津门,到时候你安排我和她见上一面。” 林翎道:“因私事见,还是因公事见?” 杨应麒道:“本来是公事,但我现在很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林翎道:“如果这样,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好奇心,别见的好。” 杨应麒问为什么,林翎道:“她和你二哥关系暧昧,现在你二哥又刚刚成亲不久——我怕她这次找我,为的就是这个。所以若没有什么大事,你还是少去扰她的好,免得以后你们兄弟见面时尴尬。” 杨应麒道:“当初刘锜来说亲时,你怎么不跟我提起此事?” 林翎道:“我人在东海,怎么知道汴梁发生了什么事情?再说你二哥这桩亲事,只怕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吧?我搞不清楚里面的状况,怎么敢胡乱说话?” 第二二七章 帝子身份(下) 林翎来津门不进城又即出海,温调羽见不到她,回来翠儿埋怨道:“这位林当家架子好大!要见她一面也这么难!当初还说什么与姐姐姐妹相称,现在看来那番话都是敷衍。” 赵橘儿这些日子来除了调琴抚瑟、买菜洗米之外,也常到市井打听世事时局,聪明之人一旦有心,见识之进步便一日千里。这时听翠儿这般说,倒是替林翎分辩起来:“翠儿姐姐,这位林当家虽是个女子,但她却是个做大事的人。如今天下纷纷,随时都有大事发生。她的座船靠港而人不登岸,多半是有大事、急事,当不是故意薄待我们。” 温调羽也微笑道:“橘儿说的对,我与林当家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也知她决不是这样的人。” 海上道路,毕竟不能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林翎这一去便是半个多月。赵橘儿这时对汉部的来历、实力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听说大宋有滞留在津门的臣子,几次三番想去寻访,但终究拿不定主意:那些人谁可信、谁不可信她一个小女孩儿哪里搞得清楚? 直等到林翎回来,温调羽带了她到林府求见,三人在后花园叙话,赵橘儿偷看林翎,只见她仍着一身男装,模样仍然十分年轻,这些年林翎已不刻意化妆,所以连赵橘儿这等涉世未深的少女也看出她不是男儿身,心道:“她这样年轻,居然能做出这等事业!真是令人佩服。” 林翎也注意到温调羽这次竟带了一个丫鬟不似丫鬟、姐妹不似姐妹的女孩儿来,心中暗暗纳罕,心道:“这个少女气质不俗,不知是何来历,温调羽带她来见我,为的却是哪般?” 林、温喝了茶,互道别来辛酸。温调羽于一路见闻并不隐瞒,连舞会上见到折彦冲的事也说了,只是将献香一事略过不提。林翎何等敏捷,心道:“原来她这次西去竟然有这么多的波折。嗯,她竟然还见到了折彦冲,恐怕那次舞宴上另有事情发生,否则他不会说‘她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但林翎处事极有分寸,这件事情杨应麒和温调羽既然都不说,她自己也就不问。 话说开了以后,林翎才问温调羽道:“姐姐,这回你带了这位橘儿妹妹来,上次可没见到。” 温调羽赶忙道:“这位妹妹,是我在大宋认得的。我这次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劳烦你的,就是这位妹妹的事情。” 林翎笑道:“姐姐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我已经吩咐下面的人,只要是姐姐的吩咐,尽量办理。” 温调羽道:“这件事情,不是当家你,怕是谁也办不来。” 林翎微感讶异,便问是什么事情。 温调羽道:“我这妹妹要回南边寻她哥哥,她一个女孩子如阿去得?所以来托付姐姐。” 林翎哦了一声道:“却不知她哥哥见在何处?” 温调羽道:“或许在应天府。” 林翎怔了怔,问道:“大宋应天府?” 温调羽道:“不错。” 林翎道:“莫非这位赵妹妹的哥哥,是大宋新君的重臣么?” 温调羽看了赵橘儿一眼,赵橘儿道:“姐姐,你作主吧。”温调羽见周围没第四个人,便道:“此事我对谁也不敢说,此刻却是来与当家商量,因为这件事情我们能信任、能拜托的人也只有当家你了。不瞒姐姐,这位妹妹,是我从燕京救出来的大宋公主!她的哥哥,正是大宋新君。” 林翎大吃一惊,饶是她定力了得也要好一会才接受过来。她再次凝神细看赵橘儿,赵橘儿低下头去,林翎看了她一会,问温调羽道:“姐姐,她的身份您确定么?” 温调羽便把如何遇见赵橘儿、自己如何求折彦冲帮忙求情、谎称赵橘儿是被错捉一事说了。 林翎心头一震,说道:“姐姐一路北上是周小昌陪伴,这件事情周小昌知道么?” 温调羽道:“若当时舞宴上没有汉部的人,那周小昌多半不知。” 林翎道:“姐姐,若是别的事情,都好说。但这件事情涉及大宋、大金和汉部,我可不敢不跟七将军说。不得他允许,我不敢帮这个忙。” 温调羽道:“无妨,既然来求姐姐帮忙,也知道姐姐会与七将军说知。” 林翎奇道:“既然姐姐不打算瞒七将军,为何却要瞒周小昌?” 温调羽道:“周小昌是什么职务,我不很清楚。他是不是可以直接见到七将军,还是说他上面还要受到什么人的节制,我也不知道。与其跟他说了多生枝节,不如暂且瞒住,来到津门再请林当家直接与七将军说知。” 温调羽这话已说得很明白:她愿意相信杨应麒也愿意相信林翎,却怕经过别人的手出了差错。林翎一听自然也就明白了温调羽的顾虑,心中暗暗佩服思虑周密,说道:“姐姐顾虑的是。既然姐姐愿意相信我,愿意相信七将军,那这件事情就好办了。姐姐放心吧,我一定会尽量想办法让橘儿公主南归的,就算所谋未能马上达成,至少会保证橘儿公主不受伤害。” 赵橘儿盈盈起立,行礼道:“亡国之人,不敢妄称公主,只愿早日回到兄长身边有个依靠,还望林当家成全。” 林翎见她言语得体,举止有礼,心中一阵怜爱,说道:“此事我一定尽力。”又请她住在林府。 赵橘儿看了温调羽一眼,温调羽问林翎道:“林当家,你请我妹妹住在林府,是为公,还是为私?” 林翎便问为公何,为私何? 温调羽道:“为公,那是怕我们走了,所以要把人看住。若是为私,那就是留客了。” 林翎笑道:“姐姐说笑了,一来我既知道了这件事情,便有把握公主不会走丢,二来我也不至如此小人!姐姐既然来到,那就是信我,我岂能如此待姐姐。我留橘儿公主,是因她令人怜爱,所以相留。” 温调羽微微一笑,便转向赵橘儿道:“那你自己决定吧。” 赵橘儿道:“听说林当家对时局的见识,便是须眉男子也多有不如。奴家有许多事情正要请教,只是怕当家事务繁忙,不敢请尔。” 林翎笑道:“你对时局也有兴趣么?” 赵橘儿叹道:“我本不喜欢这些,但兄长既是那般地位的人,我既关心兄长,便不得不关心时局。” 林翎点头道:“那说的也是。既然如此,你便且在我府里住下吧。你哥哥的消息,我知道的不算少,回头一一与你说。” 赵橘儿大喜,款款下拜行礼,慌得林翎连忙扶起道:“我一个商人,哪里受的起公主的礼!” 赵橘儿道:“这不是公主的礼,是妹妹的礼。若姐姐看得起妹妹,便不要再称公主了。” 林翎大喜道:“若妹妹不弃,那我便大胆受你这礼了。”将她扶起来道:“妹妹既然叫得我一声姐姐,那这事我更是义不容辞了。不过……” 温调羽见赵橘儿一句话便说得林翎和她姐妹相称,正暗赞赵橘儿为人处事大有进步,听得林翎的话忙插口道:“不过怎的?林当家,你可不要这头叫了妹妹,那头便反悔起来了。” 赵橘儿一双妙目望向林翎,也要听这位东海奇女子究竟要说什么。 第二二八章 牙疼之恼(上) 林翎此时对橘儿的聪明灵秀已十分怜爱,叹了一声道:“若橘儿妹妹仍然以公主自居,那这话我便不说了。但橘儿妹妹既然叫得我一声姐姐,那我便得为她考虑考虑。”对橘儿道:“妹妹,我们生作女人,便注定是不幸。而生在这乱世更是不幸中的不幸。至于妹妹生在大宋帝王家,恐怕所受的苦难较我们这些平民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橘儿怔了怔,想起北迁途中的惨况,眼睛红了红,默默点头。 林翎道:“我看妹妹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不是那些只知艳羡富贵的蠢货,所以才敢说下面的话。我料你此番若是南下,纵然能得与你兄长相认,重获公主之尊,但如今时局纷乱,他纵然给得你富贵,未必给得了你安宁,纵然给得了你安宁……”林翎顿了一顿,说道:“未必给得了你幸福。” 赵橘儿睫毛一颤,问道:“姐姐是说……” “最是无情帝王家。”林翎道:“一入侯门便难有自由,何况帝王家!” 赵橘儿道:“姐姐是要我抛弃这公主的身份么?” 林翎道:“不错。” 赵橘儿道:“这公主不公主的,这些日子来我也看得淡了。但我一个弱质女流,若不去依附我哥哥,却去依靠谁?” 林翎哼了一声道:“我们为何要去依靠谁?世间又有谁是完全值得我们去依靠的?与其把性命与未来都交到别人手上,不如交到我们自己手上!我也是一弱质女流,可如今在这东海之上,不知有多少男儿依靠我一弱质女流安生呢!妹妹,我看得出你生性聪明,否则也不敢跟你说这话。” 这番话把赵橘儿听得呆了,温调羽则暗暗点头,深有感触。 ——————杨应麒回到津门之后,林翎便委婉告知此事,这时杨应麒上火的症状颇为严重,除了其它诸般症状外,最难受的莫过于牙疼,此刻正捂着脸颊忍着疼痛,听林翎叙述到劝赵橘儿弃公主一事,忽然笑道:“不要男人依靠,却要男人来依靠你,这种话也就你说得出来,却不知后来这位公主怎么回答?” 林翎微微一笑道:“我看她当时的神色,似乎颇为意动,但她还是说她没有我这般魄力,又说不见到哥哥,难以安心。” 杨应麒点头道:“是啊,你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像你一样啊。她这样的反应,倒也正常。” 林翎秀目斜了他一眼道:“你真的这么认为么?” 杨应麒道:“要不然还能如何?” 林翎道:“她的理由,在我看来其实还是有些牵强的。你回来前这两日我每天都陪她说了不止半个时辰的话,我从她言语中看出她实是一个秀外慧中的聪明女子,并不像那种会被一个公主虚衔套住的人。” 杨应麒道:“所以你认为她另藏目的?” 林翎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换了另一只手捂住脸颊,指着林翎笑道:“跟你交朋友可真得当心!我刚才听的时候,还以为你是真的为她好才劝她不要当公主的,现在看来,原来你说那番话是试探她来着。” 林翎愠道:“你胡说什么!我说的那番话,怎么就不真心了?我是真为她好来着!也是真的怜惜她。” 杨应麒笑道:“但不知不觉中,你还是动用了试探,对吧?或者说,你那番话是试探、怜惜两不误,对吧?” 林翎被杨应麒说得愕然无语,心道:“我真的这样么?”脸上却不愿在杨应麒面前示弱,冷笑道:“当然不是!”又道:“我好心来告诉你这些事情,你一句好话也没有,居然还损我。该你牙疼疼死。” 杨应麒吐了吐舌头道:“你别这么毒好不好。嗯,虽然你咒人的这会,才算有些像一个女孩子。” 林翎道:“那这件事你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杨应麒想了想道:“如今赵构还弱,我正要扶持他。这件事陈显似乎正在做,我便且看他做得如何。至于从燕京逃出一个公主回江南,料来对我汉部没什么坏影响。你就遂了她愿,她想回去就让她回去吧。我假装不知道。” 林翎道:“也许她拿了道君皇帝的什么信物,或什么交待,才这么急着要回去见赵构呢。” “那又如何?”杨应麒道:“现在已经到了兵马争衡的时节,赵构自身难保,两河危在旦夕,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改变不了什么的。就算她带了大宋的传国印玺回去,也影响不了什么大局。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料理这颗烂牙吧。” 林翎笑道:“我又不是医生,怎么帮你料理?” 杨应麒叹道:“若是医生份内的事情,我何必找你?总之你替我想个办法,我现在疼得心也烦躁起来,晚上睡不安稳,甚至事情都没法想。” 林翎道:“你不是有一大帮谋臣幕僚在么?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这时杨应麒牙疼忽然大发作,连哎了几声,脾气暴躁起来道:“他们?他们有个屁用!陈正汇居然跟我说天下危难、生民涂炭之际,七将军不应该只顾着自己的牙疼!我……哎哟……我当场真想打他板子!我牙疼,和天下危难、生民涂炭什么关系?还有石康,他竟然说我没出息……哎哟……说上古名将刮骨疗毒眉头也不皱一下,说一个小小的牙疼算什么事情?我……哎哟……我真想一脚把他踢进东海去!我又不是上古名将,凭什么不能叫疼?总之这些人是不能依赖的。想想还是你们女人细心些,或许能想到什么办法。” 林翎道:“那你可以找虎公主啊。她向来关心你,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 杨应麒苦笑道:“我嫂子?她倒是关心我,关心的就差点想用她那只虎爪子伸进我嘴里帮我把牙拔出来!还说当初宗雄牙疼她就是这么办的。唉,幸亏我逃得快,要不然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林翎笑道:“可惜这种事情我也不懂,这样吧,我这便回去找人问问,帮你想个办法。” 林翎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才回到林府,忽闻林家在津门的钱庄失火,慌忙赶过去处理,对于杨应麒牙疼的事便忘了。 杨应麒在七将军府忍着牙疼处理公务,这一番罪过受得可就大了。其实汉部的医生早给杨应麒开了药,施了针,但这几日杨应麒奔波不停,回到津门后又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身体火气大,这药见效便慢了,疼痛一时间便难以解除。 第二二八章 牙疼之恼(下) 晚间臣僚退下以后,左右等不到林翎的回复,杨应麒疼得受不了,穿了便服就赶到林翎府中,一问之下才知道林翎去打理她钱庄失火的事情了,并没有吩咐什么牙疼的事。杨应麒大怒,自折彦冲失陷以来他就一直背负着极为沉重的压力,纵然以各种方式消解派遣也无法畅怀,公事上无人能替他解开心结,回到家中又缺乏慰藉,这时心中郁闷与牙齿疼痛一齐发作,疼得性起就发起狂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吓得林府的下人和杨应麒的跟随全都逃开了。林府的管家看得暗暗叫苦,只得赶紧派人去找林翎。 其实杨应麒牙齿虽痛得厉害,本不至于疼到这样的地步,此刻发狂,更多的是心里难受,牙疼只是一个诱因。他把客厅砸了个稀巴烂,又闯入里屋去砸。忽然一个人叫道:“你干嘛乱砸东西!” 杨应麒怒道:“我牙疼!”冲过来就要打人,月光从窗口射进来,让他看清是个少女,这才忍住,叫道:“出去!出去!小心我连你也打!”说着便冲着墙壁跑过去,抓起墙上字画来撕。 那少女惊叫道:“哎哟,那是展子虔《游春图》……啊!董北苑的《潇湘秋水》!啊!王驸马的《渔村小雪》!别撕了,那是苏学士的……” 那少女语声中充满了痛心,杨应麒却怒道:“什么春秋,什么小雪!我管那么多!” 那少女见他这样呆了一呆,也不可惜那些字画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疼得很厉害。” 杨应麒听了这话反而怔了一怔,那少女道:“可你这样做也止不了疼的。你等等,我去拿点好东西给你敷。”转身就跑。 杨应麒也不管她,继续砸东西,过了好一会那少女跑了回来,叫道:“别砸了,过来,过来。我帮你敷敷。” 杨应麒问:“什么东西?”却还是抱着一点好奇心走了过来。 那少女找了一张还没被杨应麒砸坏的椅子,让他坐下,杨应麒道:“我不坐!” 那少女便哄他坐说:“好好坐下,很快就不疼了。” 杨应麒犹豫了一会,竟然真坐了下来,见那少女左手一个小碗,右手一根竹签,正挑了碗里什么东西要自己张开嘴巴,他嗅了嗅道:“大蒜?” “是啊。”那少女道:“把大蒜捣烂了,温一温敷上,对牙疼很有用的。” 杨应麒皱眉道:“真不真啊?” “真的。”那少女道:“我小时候牙疼,我乳母便是这么给我敷的。来,张开嘴巴。” 杨应麒便乖乖张开嘴巴,那少女找到烂牙所在,一边敷一边有些怜悯地说:“烂得这么厉害,怕很疼吧。嗯,一定很疼。” 杨应麒心里一暖,又听那少女说:“不过不怕,很快就好了。我当初牙疼的时候才十一岁,也忍过来了。你是个大男人,一定比我坚强。好,行了,咬住!嗯,别说话哦。” 杨应麒便咬住了牙,那少女让他不说话,她自己却说了好些小时候牙疼的趣事,一来是抚慰他,二来是分散他的精神。也不知是那捣烂了的大蒜真的有效,还是日间喝下的药起了作用,杨应麒竟觉得牙齿慢慢没那么疼了。精神略定,月光下看清了那少女的容貌,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那少女笑道:“不可能吧……嗯,不过我也觉得你有些脸熟。你经常到林府来么?或许我们日间见过却忘了。”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不是。”又道:“你是林翎的丫鬟么?嗯,我府里怎么就没你这么懂事的丫鬟。” 那少女道:“不是。我来林府是作客的。”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那是亲戚了。” 那少女忽然脸色一暗,杨应麒问:“怎么了?” “没什么……”那少女眼睛红了红道:“我听你说起亲戚,便想起我的亲人来。” 杨应麒问:“你的亲人?” “嗯。”那少女道:“我如今在这里一切平安,但想到他们正饱受苦难,我……我心里便很难受。我这次来,本希望林姐姐能帮到我……唉……” 杨应麒见她叹气,问道:“怎么?林翎不肯帮你么?这个小气鬼!” 那少女忙道:“不,林姐姐说她会尽力的。” 杨应麒冷笑道:“她?哼!你可别信她!她这人,做什么事情都要算清楚帐目的!没好处的事情她未必会做。” 那少女忙道:“你别这样说林姐姐。”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难道不是么?我今天下午拜托她帮我想想牙疼的事情,她转身就忘了,去处理什么钱庄失火!哼!哼!她根本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少女笑道:“林姐姐是大人物,要处理大事情的。牙疼毕竟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情?”杨应麒冷笑道:“再说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大事情!” 那少女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是林姐姐什么人?” “我叫小七。”杨应麒道:“至于我是林翎什么人,如今我也弄不清楚了。她大概就把我当成她的一个大客户吧。” 那少女哦了一声道:“那你也一定是个大商人吧?” “嗯,算是。”杨应麒看了那少女一眼道:“你亲人的事情,林翎要是不帮你,就来找我,我帮你。”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你帮不了我的。”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我帮不了你?哈哈,天底下我办不了的事情可不多呢!嗯,我猜啊,你的愿望不就是救出你战乱中的亲人么?这事不难,我明天便派人去办。只要他们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能帮到你。” 那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能当林姐姐的朋友,我也猜到你必是个很有势力的人,不过这件事情你真的帮不了我的。再说,我们萍水相逢,我也不好让你为了我而为难。” 杨应麒一笑道:“虽是萍水相逢,但你治好了我的牙疼啊,这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报答你。” 那少女笑道:“算了吧!两颗大蒜而已,说什么报答。” “这不是两颗大蒜的事情。”杨应麒道:“你不知道,今天我心里难受得慌,是见到你之后才好些的。” 那少女奇道:“心里难受?为什么?” 杨应麒叹道:“因为我身边的人,我的大嫂,我的属下,还有……还有朋友,都让我很难受。” 那少女问道:“为什么?你大嫂和你吵架么?你属下对你不忠诚么?你朋友出卖你了么?” “不,不是。”杨应麒道:“我只是觉得,他们都不知道牙疼很难受。” 那少女哑然失笑,随即转笑声为轻叹,说道:“我知道了,他们一定都认为牙疼不是什么大事,认为你小题大做,所以不怎么理你。” “是啊!”杨应麒大喜道:“你怎么猜到的?” 那少女道:“将心比心罢了。” “将心比心……”杨应麒叹了一口气,出神良久,忽然道:“我们做朋友吧。你搬到我府上来,你亲人的事情,我帮你想办法。” 那少女吐了吐舌头道:“不要。” 杨应麒问为什么,那少女道:“我一个孤身女子,搬到你府上去,人家会说闲话的!” 杨应麒笑道:“闲话?谁敢说闲话,我打他屁股!” 那少女笑骂道:“还打人屁股呢!管好你自己的牙疼吧!”说着站起身来要走,杨应麒正想挽留,那少女忽又回过头来,细细跟杨应麒说怎么捣大蒜、怎么温、怎么敷:“再疼的时候,回去叫你家丫鬟给你敷。” 杨应麒道:“你来帮我敷好不好?” 那少女脸色一整道:“你敢调戏我!” 杨应麒忙道:“我不是这意思。” 那少女脸色稍和道:“好了,我不跟你说了。现在天色晚了,我们男女有别,单独呆太久不好,若牙不疼了便回去吧。”说完便走。 杨应麒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橘儿。” “橘儿……”杨应麒心中赞了一声好甜的名字,随即想起什么,几件事情前后一串,心中暗惊道:“是她!”一不留神,视野内已失去了那少女的踪影。 第二二九章 公主车驾(上) 杨应麒后脚刚离开,林翎前脚就进门,眼见家里被杨应麒砸得不成样子,心头恼怒,第二日便来寻杨应麒晦气。 杨应麒心情却变得好了,林翎说了他两句不见回嘴,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变得和昨天两个人似的。” 杨应麒笑道:“牙疼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林翎奇道:“你用了什么药?这么快!” 杨应麒笑笑道:“两颗大蒜,再加上一个好觉。” 林翎大感讶异,便又听杨应麒问:“你家里住的那个大宋公主,还是决定南下么?”林翎奇道:“是啊。怎么,你想反悔不放她走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不是。”想了一下道:“你们林家和汉部关系太过密切,她若是由你送回去,只怕赵构和他的大臣们会对这个公主的身份有疑虑。我看还是这样吧,你安排个小商人将她送到王师中那里去,然后由王师中派人护送前往赵构的行在,这样会好些。” 林翎心中疑云大盛,试探着问:“我可调不动王师中。” 杨应麒道:“我可以帮忙,给他一些暗示。” 林翎睁大了眼睛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突然对她的事这么上心,是要安排什么计谋么?可别把她卷进去,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杨应麒笑了笑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坏么?我这也只是为你这个公主妹妹打算而已。” 林翎道:“你为什么要替她打算……”一种女人的直觉敲了敲她的心房,忽然问道:“难道你昨晚见过她?” 杨应麒摸了摸脸颊道:“不错。她还用两颗大蒜治好了我的牙疼。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伊以琼瑶,我为她考虑考虑,有何不妥?” 林翎将杨应麒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问道:“你不会看上她了吧?” 杨应麒嘻嘻一笑道:“有点儿。” 林翎道:“那为什么不干脆把她留下?” 杨应麒笑道:“你当我什么人!有点儿喜欢就把人留下!人家现在要去找她哥哥呢,我喜欢她,才应该成全她的愿望啊。” 林翎冷笑道:“两颗大蒜!居然就俘虏了小麒麟的心,这笔生意可真划得来。” 杨应麒一听大笑道:“你怎么老喜欢算帐啊!有些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林翎看见他展颜大笑的样子,心中忽然感到一阵黯然。 杨应麒忽然又道:“若她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就不用挑破了。” 林翎问:“你不想让她知道么?” 杨应麒微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林翎感到一阵怅惘,她忽然发现这一次自己竟然完全摸不透杨应麒笑容下的想法。 有了杨应麒的暗中助力,赵橘儿回归大宋的事情真是要多顺利有多顺利。林翎先将她安排到津门一处偏僻地方居住,又将她的消息泄漏给一个热心正直的福建商人,那商人听说后果然联系上了赵橘儿,设法将她送往登州。 温调羽这时也还不知杨应麒暗中帮忙的事情,担心赵橘儿孤身一人犯险,所以带了翠儿陪同她归宋。她一动,折彦冲派来保护她的何汉等人也动了。赵橘儿、温调羽即将上船离岸时,何汉发现有人暗中窥伺温调羽,双方看破了彼此行状,交手后才发现那是杨应麒的人。 杨应麒收到情报后心道:“原来大哥早知道了这件事情。”便把派去的人收回,同时征调了对何汉等人的指挥权。杨应麒此时在许多内部事务上已是名正言顺地代折彦冲行权,折彦冲虽然也曾让何汉连杨应麒也瞒着,但那毕竟是他失陷之前的命令,这时杨应麒既然知道,在折彦冲失陷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便抗命。这些暗中发生的事情,温调羽却全不知情。 赵橘儿到了登州后,王师中按照杨应麒交代的程序,召集辖境内的公卿士人、汴梁故旧,初步认定了赵橘儿的身份,便一封奏表飞往赵构的行在,同时派人护送赵橘儿上路。 赵构听说海上来了一个妹妹,一开始十分怀疑,但王师中奏表中说了几项颇为有力的证据,比如赵橘儿对北迁之事的叙述、对宫中掌故的了解、对宗室关系的把握以及对孙傅言语的转达等都颇为可信,所以赵橘儿进城后便安排她见面,见面时只几个亲信的太监宫女,并无外臣。 赵构和赵橘儿在汴梁时也见过两面,但时隔日久,这时重逢双方只是觉得对方的面貌有些眼熟而已,赵橘儿看出赵构心中有疑,泣道:“九哥哥,你真不记得橘儿了么?”便说了两人见面时候的场景。赵构努力回想,慢慢有了印象,也垂泪道:“你真的是橘儿!” 赵橘儿这才取出道君皇帝的血书来,奉给兄长,赵构一见大惊,他老子的字迹他如何不认得?当下再无怀疑,捧着血书面北下跪,口称“儿构不孝”。再听说这血书乃是亲生母亲刺血为墨,更是恸哭得几欲断肠。 旁边几个心腹太监见了慌忙来劝,好容易才劝得他兄妹收泪,这才又向赵橘儿跪拜行礼。 第二日赵橘儿沐浴更衣,洗去途中风尘后才接见曹勋等人,曹勋在北迁途中实未特别留意到赵橘儿,但两人毕竟曾走过一条相同的道路,所以说起话来若合符节。 赵橘儿这番南归,除了带来北迁皇室的一些消息之外,更带来了赵佶的亲笔书信。在这封信里赵佶有明确的话表示同意赵构登基,这对在登基手续上有些缺陷的赵构来说大有帮助。有了这封“血诏”,赵构就能更加名正言顺地作为赵宋皇室的正统继承人君临天下了。所以尽管赵橘儿在国破之前并非地位甚高的公主,但有了这个原因在,赵构便待她比同父同母的胞妹还亲。这时宋廷已弃用“帝姬”的称号而重新改称“公主”,赵构便封赵橘儿为楚国公主,日常供奉尤胜后妃,地位尊隆仅次于自己。 可惜的是赵橘儿有些不识时务,回来之后便屡屡劝告赵构早日挥师北上,复国家疆土、救父母兄弟。赵构一开始认为她是无知少女,并不往心里去,每次听说只是垂泪搪塞而已。谁知赵橘儿经过了这一番奔波,于家国大事上的见识早已不俗,分析起时局来竟然颇有层次,再加上她为的是救父母,道理上极正,有好几次赵构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赵构暗暗纳罕之余也不免怪这个妹妹多事,派了一个懂事的妃子暗示赵橘儿“女孩子家不当过多过问国事”,却反被赵橘儿责以家国大义狼狈而回。 此时南宋朝堂上是李纲、汪伯彦并列为相。 李纲等是强硬派,主张将临时都城定在利于进取的襄阳、南阳一带,他认为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有西北,襄、邓西邻川、陕可以召兵,北近京畿可以进援,南通巴蜀可以取货财,东连江淮可以运谷粟——这是有意规复中原者的想法。 而汪伯彦等则是求和派,主张将临时都城定在金陵、扬州一带,认为襄邓密迩中原,虽易于号召四方,但如今陈、唐诸郡方罹祸乱,千乘万骑无所取给,而且金人长于骑兵而不习水战,若定都金陵,前有长江天险可以固守,后有东南财力足以待敌——这是有意偏安江南者的想法。 赵构虽然不是傻瓜,可也算不上雄才大略、意吞天下之人,此时他的首要目标乃是自保,襄邓一带进取空间较大,但同时也不如江南来得安全,所以赵构实际上是支持汪伯彦、黄潜善等人。有了皇帝的支持,汪、黄在朝中便大占上风。 这时倒好,来了一个手持道君血诏的公主,而这位公主还是主张北复疆土以迎君父的,两相凑合之下,楚国公主和朝中强硬派竟是一拍即合,李纲、许翰等在朝堂上失势,便围绕着赵橘儿,希望公主能以皇族身份劝得赵构回心转意。 赵橘儿是持血诏而来,加上南归后得到了新君的非常礼遇,所以身份非同小可,赵构无论在公在私都要容她三分。加上这时她力主战守,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大宋大部分忠臣烈将的尊敬,甚至成为大宋强硬派地位最高的精神领袖——这一点却是连杨应麒也始料未及的。 但是这样一来,赵构对赵橘儿的不满也是日益加重,如果赵橘儿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但她的言论分明与朝中大臣甚至汴梁宗泽、青州刘锜等将领内外呼应,这就让赵构惊心了!若赵橘儿是个男儿身,那此刻无论金人如何猖獗赵构都非把她视为头号大敌不可,但即便赵橘儿是女儿身,赵构对她也不能不防!到了最后,赵橘儿对兄长的劝谕非但没有正面作用,反而起了逆反效果,让赵构铁下心来要对付与他政见相反之人。 于是李纲罢相,尚书右丞许翰贬职,太学生领袖陈东被杀。不久赵构车驾东幸,先到扬州,后又渡江。李纲为相不足百日,期间所规画的军策民政全部作废,而中原士民对赵构亦日益离心。 第二二九章 公主车驾(下) 早在塘沽、津门时,赵橘儿便听到了许多关于他兄长赵构的坏话,她当时心中还对这位兄长抱怀希望,所以内心对这些坏话颇为抗拒,但如今来到赵构身边,见他远忠义,近奸佞,杀贤良以除异己,幸东南以避胡马,除了公开场合中的几滴眼泪,半点不见有将父兄国家放在心上的行为。这个时候的赵橘儿还比较单纯,一心只希望这个世界早些恢复童年时的太平秩序,希望父母、兄弟、姐妹们能够早日脱难,却还没有意识到她已被卷入十分凶险的政治斗争之中! 这时赵构调到赵橘儿身边的宫女太监已经很多,又拨了一所大宅子给她居住。但围在身边的人越多,宅子越大,越让赵橘儿感到恐惧与孤独——这个宅子就像一个监牢,而那些宫女太监全都不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仅仅是许许多多的眼睛和耳朵——紧紧监视着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么多人里面,竟没有一个可亲,也没有一个可敬!赵橘儿忽然感到很害怕,她忽然想起林翎的话:“最是无情帝王家!”没错,她现在得到了有生以来从所未有的尊荣,可她却一点也不开心。她忽然很怀念逃出燕京之后、回到大宋之前的那一段日子,那段日子尽管也受过一些苦楚,可那却是她一生中极为短暂的自由时光。 她忽然变得好羡慕林翎,此刻林当家大概正在东海翱翔吧,那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做梦也不敢想象的自由,赵橘儿曾有机会拥有,可为了一点救出父母的希冀,她放弃了。但现在她又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南归对救回父母一点帮助都没有,因为她寄以厚望的九哥根本就没这打算! 幸好温调羽来到应天府后也得到了赵构的封赏,得以陪在赵橘儿身边,因此赵橘儿才不至于孤身困顿于深门大宅之中。但三个女人在这个官场中又能做什么呢?直到赵构东幸这天,情况才起了变化! 赵构的这次行在东移是在很多重臣反对下进行的,要迁移的人、物太多,而准备相对来说就很不充足。再加上金兵的游骑时常突破黄河袭扰山东,而天下又遍地盗贼,所以赵构东行之时,发生这样那样的小混乱在所难免——其实赵构能保证他的亲卫队在南下期间不叛变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南下之前赵构曾对宗室下过一道诏令:王子公主凡愿意随驾南迁的就随驾南迁,愿意回汴梁故都的便回汴梁故都。此时赵构已经顾不得这些亲戚了,只能让他们好自为之。大部分宗室当然都选择随驾南迁,只有赵橘儿的决定与众不同。 “我想回汴梁。”赵橘儿对温调羽说:“我不去江南,我不去。” 翠儿惊道:“可是公主,汴梁很危险的,听说金人的骑兵随时会逼近那里!” “那我也顾不得了。”赵橘儿眼睛红了红,有些神伤地说:“那里至少还有主张抗金复国,迎回父皇、皇兄的宗副元帅他们,不像这边,到处都是汪伯彦、黄潜善这样的小人!我宁愿去北边受苦,也不愿呆在这里受罪。若是金兵再来,汴梁再陷,我顶多再北迁一次,和父皇、母后、皇兄他们一家团聚去!” 温调羽轻叹一声,心道:“真是个孩子。”却也为她的真情所动,心道:“离开这里也是好的,如今陈东等人也已见杀,宋帝杀他们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日日主张迎回二帝。公主整天也是这般与他哥哥唱对台戏,只怕到了江南也得不到善待。”便道:“去江南未必是福,去北边却未必是祸,但我看你哥哥多半不肯放你走。” 赵橘儿道:“他不是已下诏说要跟他走的就跟他走,要回汴梁的就回汴梁么?” 温调羽道:“说是这么说,但你身份特殊,我料他不会轻易放你走。若是你现在禀奏说要北上,他有了防范,只怕会变着法子拘束你。” 赵橘儿道:“那怎么办?” 温调羽道:“一旦东行,必然是你哥哥的车马先走,我们在后边跟着。等他一走,这应天府便是你最尊贵,到时候你再宣布北上,未必有人敢拦你!这叫先斩后奏。” 赵橘儿道:“万一他让我先走、或者要我和他一起走呢?” 温调羽道:“那你就装病,总之要落在后面。” 没多久赵构果然下旨让赵橘儿随驾南巡,赵橘儿便装病请延缓一二日,赵构南下之心甚切,便不等她了,自己先走,只留下五百禁卫护送楚国公主。赵构走后两日,赵橘儿的车驾方起行,才出应天府南城门,赵橘儿忽然下令停车。其时除了保护楚国公主车驾的五百禁卫之外,还有因为各种原因落在后面的众多官员——赵构先走,身边带的自然多是自己的心腹,所以这些落后的官员大多是与赵构政见不合者。 温调羽相准时机,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马车绸帷,赵橘儿走出车门来,站在车上宣布自己不赴扬州,而要前往汴梁,又鼓励官员将士随自己北上抗金。此言一出,万众哗然。 那禁军的头目是赵构的亲信,暗暗指挥几个军士拥上,要就此挟公主南下。 温调羽在旁喝道:“你们这些军士,要冒犯公主造反么?”一些正直的官员望见纷纷出言指责,吓得那几个军士一时不敢动弹。 赵橘儿这时还不到二十岁,眼见马车周围站着上万人,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心里实际上十分害怕,但仍然鼓起勇气高声道:“我要到汴梁去,去救我的父母,去救我的亲人!那里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去江南,去了那里我就再见不到父母亲人了,再见不到黄河边、汴河边的故乡了!我要回去,你们……你们跟不跟我走?” 她的声音颇为娇怯,但说话时万众无声,所以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五百禁卫外围的几个老臣当场就跪了下来,山呼道:“老臣等愿扈从公主回京师,救君父!” 他们这一带头,城门外所有官员士子全跪下了,接着禁军中的热血汉子也跟着跪下,再接着连赵构的心腹也不敢不跪。 赵橘儿本来惴惴不安,这时见大家都如此忠义心中感到,温调羽大喜,站出一步道:“公主令谕,车驾即时向北。” 那禁军头领是赵构的心腹,当时还不肯动,他副手却是个热血汉子,见状便抢上来牵马向北。队伍向北而行,行出十余里便停下休息,随行的文臣、将领来向公主请安,赵橘儿吩咐词官代自己起草,移书赵构告诉自己决定北行一事,又罢免了禁军头领,以其副手代任。 赵橘儿一路北行,京东各地官员士人、英雄好汉闻风来归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一些名士重臣。如胡寅之父胡安国应赵构之命前往行在,走到池州听说赵构南幸,一愤之下决定归隐,这时听说公主车驾北行,叹其高义,又掉转车头赶来护驾。 赵构在路上收到赵橘儿的书信,勃然大怒,派韩世忠领兵前往追截,要他拘公主来见。韩世忠带了三千骑兵连夜赶路,追上时赵橘儿身边已经聚了数万人,这几万人里面不但有正规军队,还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臣僚。韩世忠不敢也不愿用强,命所有人下马待命,自己入内求见公主。 赵橘儿便命宣见,韩世忠传达赵构旨意,希望她不要抗命,赵橘儿反而责以大义,劝他一起北上。韩世忠犹豫了一会,说道:“圣驾毕竟是宗社所系,不容有失,否则天下又将无君。世忠且南下保驾,早晚劝陛下挥师北上来与公主会合。愿公主多多保重,福寿两安。”磕了头告辞而去。 宗泽在汴梁听说此事,赶紧派军前来保护,自己又迎出十余里,将这位“义勇无双”的公主接进城去。 第二三零章 中原战局(上) 宗望之死虽然影响甚大,但女真是方兴之族,精兵良将极多,宗望的继任人宗辅魄力虽不及乃兄,但亦足以承继其业。所以中原战局的主导权在宗望去世后仍然掌握在金人手中。 这时北部中国的抗金力量主要有三支,分别是河东的曹广弼、汴梁的宗泽以及山东的王师中。此外陕西兵马虽未统一,但无论对金对夏都有不弱的抵抗力。 当初开封府府尹空缺,那时李纲还在相位,他认为恢复旧都,非宗泽莫办,便奏请以宗泽守汴。 宗泽到任之时,中原的局势十分危急,金人的游骑流窜于黄河上下,鼓声日夕相闻,汴梁内外人人自危。而京师在上次沦陷以后又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盗贼纵横,昔日的天子脚下,今日却成罪恶渊薮。 为解决内忧外患,宗泽采取了三大策略。 第一条就是峻法治盗。他传下严令:为盗者,赃无轻重,并依军法处置。宗泽在两河威望素重,执法又严,不久上下盗贼渐息,治安情况日渐好转,并惠及临近州县。农民开始归家,商人也重新活跃。 第二条是在峻法治盗的同时,将已成气候的盗群收以为用。汴梁城破以后,各地起事者不计其数,这些人或为抗金之义军,或为扰民之流寇,而大多数则是抗金扰民两不误——毕竟这些起事者大多人本来就是一群饿得没办法的农民,这些人聚在一起以后没有像曹广弼这样完善的后勤补给系统,除了劫掠之外便没有更加方便的办法了。曹广弼起事之后虽然敞开大门招揽义军,但由于银术可大兵压境,所以忠武军不得不将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守战上,对义军只是来者不拒而已。有曹广弼在北部做缓冲,使得宗泽拥有了一个收服义军的时机与形势,加上他身具名份、威望、职位三重优势,汴梁又还有三四十万担粮草可以养兵,所以一竖义旗招纳流寇义军拱卫京师,登时附者如云。如河东王善、京西杨进均号称拥众数十万,前后都为宗泽所招解甲归降,宗泽动之以忠义,威之以军令,养之以积粮,化盗为兵,只数月间便有数十万人拱卫于河南河北诸郡县,道路为之一安,抗金力量也为之一壮——这些强盗出身草莽,敢拼敢杀,如果部勒得法,战斗力可比北宋末年的禁军强多了。而寇盗一变成军丁,中原的地方便安宁下来,汴梁与登州之间的商道也重新繁荣。 第三条便是分遣兵马,依据地形在汴梁城外立坚壁二十四所,沿河鳞次筑连珠寨,连结河东、河北山水砦忠义民兵。慢慢地陕西、京西诸路人马均愿听宗泽节制,两河人马一旦有了一个中枢加以调动,金人的马足便大受限制,再难以像之前那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而宋军也在这种形势下打了几场局部的胜仗。 在宗泽的努力下,不但中原地面又短暂地恢复了宁定,上党忠武军的压力也大大减低了。 由于宗望的去世,金军东路军在河北的布局出现了一个新旧交接的空隙,所以河北方面的压力暂时有所缓解。只是河东早被宗翰视为囊中之物,上党又是晋东南的战略要地,所以宗翰万万容不得曹广弼占据上党,但上党地势险要,曹广弼又守御得法,因此银术可几次强攻都无法将忠武军击溃,最大的战果,也不过是占据了隆德府一半的地方。银术可攻势强盛时曹广弼便在上党北部坚壁清野,又派山地兵迂回袭扰银术可的补给线;等到银术可兵势见软,便派精兵出城邀战。这一带都是山地,曹广弼的兵力并不比银术可弱多少,又占据着地利人和,所以能与银术可周旋。 等到宗泽将中原经营起来,金军势力稍稍北退,刘锜又以兵力逼近金人在河北的据点,上党的东面、东南、正南、西南四个方向就都变成了后方,曹广弼得到宗泽的声援后趁势反击,将战线逐渐向北推去,终于将银术可逼出了隆德府。同时陈楚等汉部的官办商人趁机大肆活动,将兵粮武器源源不断地送往上党。林翼手头金银甚多,东海的物资来多少他便买多少,在短短半年间便囤积了数十万担粮草,上党人口也越聚越多,其中光是作战队伍便达到八万之众。 一时间,整个中原变成了一个大战场,听命于南宋政权的兵力接近百万之众。当然,这数十万人良莠不齐,其中大部分面对金人实是不堪一击,但其中几支主力队伍的战斗力却已日渐强大,如果让曹广弼的忠武军、宗泽的汴梁军、王师中的登州兵以及秦陇的西兵连成一片,那金兵再要南下牧马就没那么容易了!由于曹广弼、王师中和陕西的兵马这时都愿意听从宗泽的节制,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中原诸路兵马的行动竟比靖康年间的兵力布置更显得有条理,中原的战争形势也再一次朝着向南军有利的方向发展。 在这种情况下,宗泽开始布置诸路军马意图反攻,又连连上书请赵构北上,以振军心士气。陈正汇闻报颇为担心,对杨应麒道:“如今中原士气如虹,若是赵构乘机北上,一旦战胜,只怕上党士民,甚至登州军民都会归心。”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若他这样有种,那我也认了。” 不久消息传来,赵构不但不敢进兵北行,反而南逃,同时又不断派遣使者前往宗翰、宗望军中,希望能割地求和。 陈正汇和陈显分别在津门与塘沽闻讯叹息,登州、上党无论士林还是兵将更是大感失望,宗泽心中怀愤,不久竟然积郁成疾,这时他已将近七十岁了,一旦患病便很难收拾,更何况赵构的种种懦弱的行为又分明是把这个老臣不断地往鬼门关推。 而金军听说赵构南逃也开始着手准备反扑,宗翰本来打算先解决萧铁奴,再解决曹广弼,然后再南下灭宋,最后再图汉部,这时为时势所逼,决定先对付作为中原战局关键人物的宗泽,他认为只要击破宗泽,瓦解了保宋势力的枢纽,各支抗金军队便会再次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到时候他便能各个击破。宗翰约诸军分道南侵,以银术可继续牵制曹广弼,宗维自河阳渡河攻河南,宗辅与其弟宗弼自沧州渡河攻山东,完颜娄室自同州渡河攻陕西,他自己亲自领兵从绛州渡河,据洛阳与宗泽相持。于是中原再次爆发出无数场激烈的大战! 赵橘儿就在这样的形势下进入汴京,她的到来确有振作人心之效,但同时也反衬了赵构之胆怯。赵橘儿入城后不久,便听宗翰已据汜水关,又命大将引骑兵攻掠京西,天下大震。 金兵诸路南下,所受到的抵抗各有不同,其中入侵陕西的西路军进兵最为顺利,陕西兵虽然强悍,但这时缺乏整体部署,面对完颜娄室的强攻便左右失措。完颜娄室先破同州,后破长安,一路肆虐而进,竟是罕遇敌手。宗翰窜入邓州、郑州一带的偏师也是游掠不定,先后焚城数座,屠杀百姓无数。 而东路军进展则颇为不顺,宋军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听金人南来,宗泽便传檄河南,王师中也传檄山东,同时下令坚壁清野,由于宗泽已经建立起颇为可观的防御工事,汴梁城外千里之地金兵竟无粮可因。宗辅请欧阳适运粮来援,欧阳适推脱不得,陈显便设下毒计,果然运粮万担而来,等运粮队伍到了黄河岸边忽然“失火”,将万担粮草连同金军在河北的大量物资全部化为乌有。 金兵本以为可以和上两次一样就地征粮,没想到会陷入这等境地。这时他们粮草已尽,又听说宗泽已派大军迂回北上,准备阻截其归路,宗辅闻讯连夜撤回河北,要等到粮草接济上以后再谋进取。 在汴梁、陕西、山东同时面临大兵压境的同时,忠武军的压力却明显轻了许多。但宗翰的安排也当真巧妙,银术可的兵马虽不足以攻破隆德府,但仍保持在让曹广弼处于自保有余、进取不足的境地,王彦建议分出五千精兵前往救援汴梁、山东,但曹广弼却觉得五千精兵无论是入汴梁还是援青州都无法对中原的战局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又认为有杨应麒的撑腰和宗泽的经营,登州和汴梁分别要守住应该没问题。 这时候,曹广弼其实很想干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救人!可是那个人究竟在哪里呢? 华元一六七八年岁末,一东一北两个密子分别进入上党,带来了曹广弼期盼已久的消息。东边是杨应麒的人,带来了一个口讯:汉部已得到确切消息,折彦冲目前落在西路军宗翰的手头,宗翰军中伏有内应,救人的事情应该会比在东路军手上救人容易得多,只是大哥具体软禁在哪里现在还不知道。 而北边那个人来历更奇,只带来了一句话:“人在太原!”] 第二三零章 中原战局(下) 华元一六七九年,汴梁。 曹广弼的使者林翼到达时,宗翰的前锋已经由郑州到达金水河上游的白沙镇,离开封只有半日之距离。林翼在官吏的引导下来到汴梁城内的临时帅府,入大门,过走廊,还隔着门便听里面一人道:“宗大人,形势如此危急,还是请公主鸾驾南避吧!否则恐怕……” 林翼心道:“又是一个没胆量的!现在逃跑有个鸟用!” 进得门来,却见堂上坐着两人,正在对弈,左边那人须发俱白、一身儒服,料来就是近年威震天下的宗泽,右边却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旁边坐着三个人,站着一个人,这四人都是坐立不安,看装束都是文官。 宗泽且不答那文官的话,拈子落盘,这才笑道:“何必如此张皇?我在城外早有布置,公主尚且不慌,早间还去坊间问询菜价米价,你们慌什么!” 赵橘儿自海外归来以后,颇为关心百姓菜篮子,逢三隔五便往集市上跑,一些文官以为此举颇不自重,但另外一些士人则赞公主亲民。 林翼见宗泽注意到自己,上前行礼,宗泽点头道:“是从上党来的吧?上次在卫南我见过你。”林翼通报了姓名,宗泽又道:“且先坐,待我下完了这盘棋再来叙话。”林翼当下便站在一边,也不多言。宗泽见了颇为赞赏,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又斜了那几个文官一眼,似乎在说:“看看人家!这才是官吏临敌时应有的勇气与从容!”这时他对面的年轻人追了一子,宗泽见了惊道:“好棋,好棋!” 那几个文官见宗泽居然把棋局看得比战事还重,个个急怒难当。宗泽却不管他们,只是凝神对局。 约莫有一柱香功夫,外头来了个将领请命道:“四壁统制请闭诸门以防万一!” 宗泽斥道:“闭什么闭!通令诸将,诸门大开,若真有敌骑来到,就便诛之!” 那将领领命去了,宗泽随即又凝神于棋局。其中一个文官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对领头那人道:“胡大人,你看这……” 林翼看那胡大人,见他虽着官服,但身上没有一点官僚气息,一脸的恬然更像一个学者,却见他微微一笑道:“宗汝霖既如此有把握,汴京必定无忧!”说着便举步出门。 余下几个文官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门外火速来报:“捷讯!金军前锋进至中牟,刘衍将军以三万兵马扼其进路,金军见难以得胜,正要退回白沙,埋伏在金兵归路上岳统制伏兵尽起,两相夹击,金军大败,我军斩首五百,俘敌一千三百,得战马六百匹。” 那几个文官闻讯大喜,宗泽亦高叫一声,啪地落下棋子,林翼在旁望见,叫道:“好棋!” 宗泽微微一笑,这才回过头来对报捷的将官道:“令岳飞便宜行事,刘衍且归。向公主及全城军民报捷。”便又凝神于棋路。 林翼心道:“岳飞?是那个人么?他又跑这里来了。二将军也赞他是个奇才,可惜和王副统制不和……嗯,听说他曾是宗大人旧部,来汴梁依附老上司也不奇怪。” 那几个文官闻捷报虽然一喜,但见宗泽如此“胡闹”,对望一眼,摇了摇头结伴出去。宗泽和那年轻人这一盘棋又下了足足半个时辰,中间那年轻人两次谋图反攻都告失败,直到最后关头才弃子认输。 宗泽笑道:“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韧劲。” 那年轻人笑道:“年轻人有长力不奇怪,倒是‘宗爷爷’姜老而弥辣,我开局不久便占了上风,谁知道竟会被您扳回来。” 宗泽笑道:“我与你父亲算来也只是平辈,如何敢承你‘爷爷’之称?” 那年轻人笑道:“宗大人,您不知道么?现在金军的下层兵将对你敬畏交加,都叫你宗爷爷呢!” 宗泽哈哈一笑道:“他们便叫我太公我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你那批兵器……” 那年轻人爽快地道:“三日之内,便能运到!这场棋我输了,按照赌约,只收半价。” 宗泽大喜,又道:“那军粮的事情……” 那年轻人道:“我手头兵器不少,军粮却还不多。” 宗泽道:“但我知你认得的粮商着实不少,这个月他们运往上党的粮草,少说也有十万担!若也能帮我也运来这个数,汴梁便能多撑一二个月!” 那年轻人看了林翼一眼,笑道:“粮商的门路,这里有人比我在行呢!宗大人问山路,何必舍樵子而问渔夫?”说完便分别向宗泽、林翼告别。 林翼道:“看了这位兄台半日的棋,还不知如何称呼。待我向宗大人汇报过公事,若是得便,还请麒麟楼上喝一杯,交个朋友。”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道:“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只是没见过面而已。” 林翼心中一动:“陈楚?” 那年轻人笑道:“不错,正是陈楚!” 陈楚走后,林翼又再次向宗泽行礼。 宗泽道:“你们认识?” “是。”林翼道:“做过几笔生意,他的信誉很不错,但今日却是初见。” 宗泽颔首道:“不错,我也常听说他不但信誉卓著,而且兵器只卖给抗金的义师,有时候甚至是半卖半送,此等义举,令人钦佩。他虽然弃儒从商,但在这乱世干出来的事业,可比一百个儒生还要有用!”随即又叹道:“只是他如此做生意,只怕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 林翼是知道陈楚底细的,所以听了微微一笑,心道:“他的亏空再大,只要没有贪赃枉法又符合七将军的指令,自然有汉部枢密用军费给他填,怕什么亏空!”口中却不道破。 宗泽又道:“听陈公子讲,你在粮草上有门路?” 林翼道:“不错。宣和末年我在忠武军时,童贯对忠武军的钱粮克扣得很厉害,我们没法,只好自己筹措钱粮养兵卫国!所以对于北国粮道十分熟悉。” 宗泽叹道:“怪不得种彦崧、曹灵寿转战南北,钱粮无缺,原来是有你这等奇才在!” 林翼忙道:“不敢,不敢。”他这句不敢却不完全是谦虚。他平输转运的能耐虽然了得,但终究不可能无中生有,老忠武军和新忠武军的钱粮供应,若没有汉部的支持断难以源源不绝。不过忠武军和汉部之间的道路常常因战乱而隔绝,林翼在时战时停的情况下能保证忠武军的供应,本事也确实不小。 宗泽便问林翼能否替汴梁筹措一些,林翼微笑道:“曹统制这次派我来,第一是想双方在战略布置上通一通声气,第二便是看看双方有什么互惠互补的地方没有。如今宗辅窥伺山东,齐鲁商道一时难通。但我已在东海预定了的一批物资,蒙商人朋友们义气,竟花了大功夫从淮河运来,准备通过运河旧道进入汴京。曹统制的意思,是希望宗大人能派兵先把这批粮草接进汴京来,其中一半归宗大人调派,另一半则转入上党。却不知宗大人是否调派得出人手。” 宗泽大喜,问了军粮的数目,心中盘算了一阵道:“这批粮草我去帮你们接进来,不过这么大一批粮草,恐费钱银不少,我一时难以筹措,不知能否延期付钱?” 林翼笑道:“宗大人说笑了,曹统制的意思,本来就是要把这批粮草送给宗大人,我们并不收取一分一文。” 宗泽忙道:“这怎么好!” 林翼道:“上次阻截金人,虽然未能迎回二帝,但侥幸夺得许多金银。这些金银本自汴梁而来,如今购得粮草仍然归汴梁,正是物归其主,宗大人何必推辞?” 宗泽大喜,说道:“曹统制心胸旷达,令人好生佩服!宗泽定要奏知圣上,以旌其功!” 林翼微笑道:“忠武军上下但求御驾早日北上抗金,至于官爵荣耀,岂是我等所求!” 宗泽闻此豪壮言语,不高兴反而黯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咳嗽起来。 第二三一章 山东进退(上) 上次宗辅被宗泽、刘锜联手逼退后,东路军虽然渡河歇马,但一等到后援粮草到达便又南侵。宗辅以偏师在白马附近渡河,在滑州登岸,宗泽部将张捴请往救,泽选兵五千付之,戒毋轻战以待援。 张捴至滑州迎战,恰好宗辅增燕人兵、汉奸兵三万,金军军势大盛。两军狭路相逢,诸将见金兵人多,心生恐惧,请张捴少避其锋,张捴慨然道:“避敌偷生,将来我有何面目去见宗公。”力战死之。全军悲痛死战,金人虽多而不能胜。 泽闻张捴告急,遣王宣领骑兵五千前往救援。张捴死后二日王宣兵马方才到达,而两军尚未分出胜负。王宣以生力军加入战场,大败金军。宗泽闻讯,亲自出城迎张捴之丧归汴梁,抚恤其家,以王宣权知滑州。东路军经此一战,大感宗泽难以对付,自此不敢犯汴梁,移师向东。而宗翰听说后对宗泽也更增忌惮。 宗辅以大军下山东,意欲从山东趋江南直取赵构!南宋朝廷在扬州闻言大惧,这时山东并无统帅,而全境能战之军只有王师中手中的民兵以及刘锜手中的“义军”。金军若越过山东,再渡淮河,数日间就能逼到赵构所在的扬州!赵构又惊又急,忙传令王师中节制诸军以阻金人南下之路。杨应麒也怕宗辅兵马千里奔袭真把南宋政权给灭了,几乎与赵构同时传下密令要赵立等将领相机出动,尽量阻截金兵主力。又命陈正汇南渡清阳港应变。王师中在外面声威煊赫,但其实只是一个傀儡,民事上他还做得些主,兵事上赵立等几乎是直接听命于津门。津门与登州隔得虽近,但海上来往,顺利时可能比快马往来还便捷,但要是不顺利时一二个月难通音讯却也有可能,这时战事急如风火,所以杨应麒要派一个重臣去随机应变。 赵构南下以后刘锜便一直活动在青州以北、沧州以南,这时听说宗辅东下,不退反进,竟然引兵去救大名府,结果在齐州境内的济水岸边遇到宗弼,双方激战。当时刘锜有兵马五千人,宗弼有兵马三千人,但宗弼的三千兵马中有一千是女真嫡系,其它两千人也是久经沙场的契丹健卒,刘锜的兵马虽然训练有素,但终究敌不过这支百战之师。此战刘锜伤亡过千,退守淄州,宗弼引轻兵追袭,刘锜再败,连夜退往他训练兵马的临淄,他在这里收拾残兵败将,共得兵马一万二千多人,一边据城而守,一边派人往登州求救。 登州兴练民兵已有七八年之久,近年来更是大肆扩军。如今登州的民兵虽然号称“民兵”,其实论到配备、待遇与训练与汉部正规军均无多大差别,赵立等四个民兵寨子早发展成四支颇为可用的军队。这时听刘锜告急,赵立便请出兵援救。陈正汇颇感犹疑,怕派出人去以后山东半岛难以固守。 赵立道:“如今登、莱两州拥众十余万,不计后勤队伍,光是战斗队伍便有六万五千人!只是沿胶水布防,几乎每一里都有哨站,防得固然周密,但这样防范费兵太多,而且不免有过冗之嫌。不如只以兵力布列三处要道:一在胶水下游海仓镇,守半岛西北门户;一在胶水中游胶中寨,守半岛正西门户;一在淮子口西板桥镇,守半岛西南门户。海仓、板桥每处各用五千正规兵马,一万民夫,因其靠海,另有水军为援。胶中寨用一万正规兵马,两万民夫。如此我们便还有四五万精兵可以随机调动,或攻或守,反见灵活。” 陈正汇道:“莱州西境并无天险可以阻截胡马,胶水又不是长江、黄河那样的大水面,我怕守住了这三个地方,金兵却从其它地方入侵。” 赵立道:“金军在我们监视底下要绕过这三个地方入侵登州、莱州,能过来的兵力必然不多。登、莱两州民气颇为可用,民风又悍勇,大可鼓励他们自卫自防!我们再以机动兵力驱逐策应,必能将之驱逐出去!” 陈正汇还是觉得不保险,赵立又道:“若要保险,则莫过于御敌于门外。如此则刘锜不能不救!”陈正汇便令一郎将引兵五千去救,赵立嫌少,请自将两万人去救,陈正汇道:“若调两万人北上,万一兵败,到时候金兵南下,只怕我们连胶水一线都守不住!”只答应再增派五千人。 这时宗辅的大军已经兵临临淄,第一个五千人援军开到时包围未定,因此得以进城,但第二个五千人却在中途遭到金兵伏击,损失过半,不得已退回山东。 宗辅一边攻城,一边以偏师追着那批败兵的尾巴直到胶水,山东半岛为之惊震。 杨应麒听说山东战事不利,登、莱两州有失陷之危,忙飞书问陈正汇是否需要援军,一边令辽南、日本、流求、麻逸的兵马整装待发。 陈正汇收到书信后就想请援,赵立反对道:“金军的兵力未必就强过我们多少,而且他们攻我们守,我们又是本土作战,完全可以抵消金军的优势!何必再请援军?再说辽南等地的军队可都是汉部的直属部队,和我们登州打惯了‘民兵’旗号的队伍不同。如今大将军还未救出,一旦让汉部的直属部队和金军接刃,消息传出,恐怕后患无穷!” 陈正汇一听也感怵然,问道:“赵将军以为当如何?” 赵立道:“以不变应万变,仍按照我当初的说法,分北、中、南三门户布兵,同时宣布莱州戒严!”又道:“刘锜虽然接连两次战败,但他能以两万人不到的兵力独挡宗辅,亦见其能。可再拨兵民万人给他,我引两万精兵出击,与他作犄角之势。” 莱州援军未出,而刘锜又败。这次他是焚城突围,军队到潍州时过城不入,径往南边的密州去了。金兵尾随而来,占据潍州州城时花费了一些时日,而刘锜也因此得以脱身。 赵立闻讯领精兵三万人渡胶水与宗辅相持,陈正汇也将山东半岛的军事指挥中心从清阳港迁到淮子口。刘锜闻讯,又派人来求兵,这次来的竟是他的副将徐文。 陈正汇见到徐文,不悦道:“刘将军三战三败,居然还好意思来请求增兵!” 徐文反驳道:“刘将军如今仍然挂名宋将,而我徐文吃汉部俸禄日子已经不短,在汉部内部,论亲疏、论资历我都远胜于他,但眼见他屡战屡败,我却仍然愿意当他的副将!为何?因为这些‘败仗’反而让我徐文更加认为他有资格做我的主将!不但我这样,此时跟随刘将军一路败下来的兵将也都如此!” 陈正汇沉吟道:“但如今我实在无兵可派了!”将赵立所布置的三门户兵力布局说了,道:“三门户用正规军两万人,赵将军带走了三万多人,两次援救刘将军又折损了不少。我如今手头只剩下五千多人,此外就是一些草草训练过的民夫了!” 徐文道:“刘将军如今驻扎于高密,高密是淮子口的屏障。刘将军若是不失,淮子口与板桥镇便无虞。刘将军若有闪失,淮子口与板桥镇就算兵力完整,恐怕也难保全!” 陈正汇问:“徐将军的意思是?” 徐文道:“我的意思,是请陈大人将淮子口五千人、板桥寨五千人全都拨给刘将军。” 陈正汇惊道:“你疯了!” “我没疯!”徐文道:“陈大人,若论中枢决策,我不敢和大人相比,但万一金兵逼临板桥寨、淮子口,这临阵指挥的本事,你比我如何?” 陈正汇坦然道:“我不如你。” 徐文马上接道:“而我又不如刘将军!” 陈正汇明白他的意思:徐文是说这一万兵马在他陈正汇手上能发挥的作用,远不如在刘锜手中大。陈正汇对刘锜虽然还不肯十分信任,但事情逼到这份上,再也不容他犹豫,当下咬了咬牙道:“好吧!我马上签令,让板桥寨守军归刘锜调遣,淮子口这五千军马你也可领去!”又道:“你且先行,让刘锜专心打仗,我来做你们的后勤官!若高密守不住便到淮子口来,这边的作战指挥权我也让出来给他!” 徐文大喜,当日便领了五千兵马前往高密与刘锜会师。刘锜得了这支生力军,士气大振,加上有了陈正汇的全力支持,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当下引兵出击,在安丘附近又为宗弼所败,但这次宗弼也没讨了多少好去,双方减员的人数基本相当,之所以称刘锜战败主要是刘锜先从战场退走,而他退走时宗弼也已无力追击了。 金军在南边与刘锜激战的同时,东面却被赵立突破,在昌邑小败了一场。 刘锜退到高密,日夜驱遣民夫增筑城墙设防。刘锜虽然一路败退,但他的抵抗却为青州、潍州的民众争取到了转移的时间,这些民众或藏于远乡僻壤,或退入密州、莱州,加上刘锜是一边撤退一边清野,所以金军所过之处都征不到粮食。赵立又派轻骑坐海船绕路骚扰金军后方,虽一时断不了宗辅的粮道,却也绊住了金兵的手脚。 宗辅被刘锜、赵立所钳制,东路军不断胜利的步伐也终于出现了停滞。 第二三一章 山东进退(下) 金军对大宋的第三次大规模入侵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战果,西到长安、东到高密,再要继续推进便已十分吃力。宗翰派骑兵在中原烧杀抢掠,汉水流域的北部和淮河流域的西北部都有金兵骑兵的踪影出现,但由于有宗泽挡在那里,所以宗翰既无法和第二次南侵那样成功与东路军会师,也无法调动大军直袭赵构的行在。就算已被金主列入“势力范围”之内的河北、河东,金人也还没能实现真正的统治:中山、真定以南的州县当金兵来时或闭门守城或者席卷逃走,逃跑的人等金兵一退又卷土重来,投降的一看形势不妙也如墙头草一般随时倒向大宋,金兵在这一带很难通过正常的行政手段取得稳定的税收;而河东就更不用说了,隆德府已成为一块抗金的铁板势力,曹广弼对汾河流域的袭扰更是让整个河东不得安宁,金军到了太原府以南的地方,哪怕是呆在城里也缺乏安全感。 在与金人的对抗中,一些豪杰渐渐在厮杀中冒出头来,金人发现:这些出身草莽的义军有时候比北宋末年大宋的正规军队还难对付,虽然他们未必有经过正规的训练,但农民暴力的本能与嗜血的野性被释放出来之后,在战场上就变得和境外的蛮族无甚区别了。 如今金人最渴望的,不是遇到抵抗后的作战胜利,而是未经抵抗的举手投降。毕竟女真人口太少,中原义军每一次的抵抗都会多多少少削减女真本族士兵的数量和控制力,增大契丹、渤海、汉儿士兵在军队中的比例,这种状况是一些女真领导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女真人多希望南方抵抗的军队像第一、第二次南侵时那样“望风溃散”,否则像现在这样不断地打硬仗,就算场场都胜利女真人也受不了! 在陕西,娄室由于缺少后继兵力而没法继续扩大战果,对长安以西、以南的地方只能掠夺而无法统治,在陕的西路军迫切希望宗翰和东路军能尽快了解东面的战事,把更多的兵力投入到陕西战场中来。 但是娄室等在陕将领的这种期望短期内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宗翰以部分的西路军军力,要和宗泽持衡已经相当吃力了,何况他还要压制曹广弼所领导的忠武军。 而山东方面的战争,金军东路军已经出动了主力,但他们面对的是已全面调动起来的山东半岛,这个半岛的军事系统虽然号称民兵,实际上却是一支相对完整的正规部队,为了保护半岛不受金兵侵袭,这次王师中和陈正汇一共动员了十五万人以上来对抗宗辅,加上本土作战的种种优势,令得金军东路军将战线推到胶水一带以后就再难寸进。 中原的这种形势,宋、金、汉三方的有识之士都或多或少地看到了一点端倪,不过每个人看到这种形势后由于立场不同,采取的措施也不同。 在汉部,杨应麒对眼前这个局面颇为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棋局,这时如果中原的力量有不敌金人的征兆,他还准备投入更大的力量来维持南北的平衡,相反,如果南宋政权局势大好,他就会考虑收回部分力量由赵构去独自承担金军的压力。但杨应麒也有很大的难处,这种难处不但在于中原战局在未来的走势未必能如他所愿,更在于汉部内部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山东半岛全面动员投入战争以后,汉部主力军的一些将领反应非常大,他们不是不支持杨应麒操纵汉部的附属力量投入这场战争,相反,他们认为应该全面开战! “难道他们不知道大哥还被软禁吗?”杨应麒有些害怕,现在他必须同时面临两种巨大压力:一边是金人对汉部越来越过分的行为表示不耐烦,会宁和燕京发往津门的斥责已是越来越严厉;同时汉部军方却又觉得津门枢密退让太多,认为汉部对女真人不需要这样隐忍,而需要再打一场硬仗来让吴乞买和宗翰闭嘴!同时追求着对内平衡和对外平衡的杨应麒就夹在这中间,虽然还不至于寸步难行,但陈正汇等人却都知道七将军的政治空间已经不多了。 在大宋,即便是宗泽这样的人也并不能尽窥杨应麒的算盘,在他看来仗打到现在这个程度金人已经出尽全力了,如果赵构能尽起江南、两湖的兵力,那么一举压倒金人未必不可能。但是赵构却不这么想,一来他被金人打怕了,对金军有着一种近乎习惯的害怕;二来打倒金人对他来说也未必有什么好处。所以看到中原的战局稳住以后,赵构的第一反应不是增加兵力、恢复国土,而是想趁机求和,希望能以割弃西北的代价换得他在南方的偷安,也便于他集中精力巩固他在东南的统治。 针对汉部与大宋的这些反应,金军内部的意见也分歧得厉害。比如宗翰就主张继续打下去!进击,进击,再进击!他认为大金其实已经接近完全胜利的边缘了!宗泽虽然老辣,但宗翰却看出这个老家伙有三大弱点。这三大弱点是什么呢?第一是宗泽的主张实际上和作为皇帝的赵构背道而驰,所以南宋政权对汴梁军队支持给得甚少,而后腿拖得甚多!第二是由于南宋政权不断南移,天下的税赋、财货也都向东南流去,一向依靠四方供应才能维持的汴梁便一日不如一日,一旦汴梁钱粮缺乏,那些前来依附的义军、流寇势必离心,届时军队散为流寇,中原将再次陷入无秩序的混乱。第三也是更为致命的一点,那就是宗泽老了,不但老,而且病!宗翰认为,一旦宗泽有个好歹,汴梁将不战而破,汴梁军一破,陕西兵、忠武军和登州兵将失去枢纽,金军便能从容地各个击破。 如果局势发展到那个地步,那不但宋政权不足为患,连汉部也将无可奈何!杨应麒如果敢将汉部的直属兵力投入战场,那就是将折彦冲往死里推,汉部内部很可能会因此而分崩离析。可杨应麒要是不出兵,那他就只能坐视宗翰把中原的抗金势力一个个吃掉! 所以宗翰认为,只要再进一步,大金就赢了!而且是全胜! 不过,金国内部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宗翰的这种大胆,甚至可以说很少人能理解宗翰的这种大胆!宗望活着的时候宗翰对他颇存忌惮,但这时宗望死了他却有些想念起这个堂弟来,因为他觉得军国大谋上,大金上下只有阿骨打和宗望是自己的知己——比如在第二次侵宋之前,也是有宗望的赞成才让先汴梁后两河的军略得以畅行。其他的人,哪怕是娄室这样的老将在宗翰面前也略显保守,而挞懒等人和宗翰更是同床异梦! 挞懒和他背后的吴乞买,利益和力量主要在东方,陕西的拓展从短期来讲对他们没什么好处,但汉部这个心腹之患他们却比宗翰和宗辅都感受得更深。登州兵虽然挂着大宋和义军的旗号,但其中的暧昧宗辅和挞懒并非完全不知。实际上,当刘錡、赵立等人在山东战场上打得轰轰烈烈的时候,陈显和刘彦宗、欧阳适和挞懒在后方的摩擦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在京东东路真刀真枪的厮杀。 “登州?那是我们老七的地盘!就像沧州和我的关系一样。”欧阳适对挞懒的秘密使者说:“你们要是能把登州打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承诺汉部的水师绝不会介入战场——哪怕清阳港变成一片瓦砾! 对于欧阳适的这种表态,挞懒和宗辅都将信将疑。这时金国内部也有东路军、西路军的割据存在,推己及人,汉部内部有不同的派系力量也不奇怪。而山东半岛一旦攻陷,不但淮河流域将失去屏障,有利于攻宋,汉部失去了山东也将遭到削弱,甚至杨应麒在汉部内部的地位也将有可能动摇!不过,在没有欧阳适水师支援的情况下,小小的齐鲁丘陵居然拖住了金军东路军的主力,浅浅的胶水居然挡住了女真人的马蹄,这却是挞懒、宗辅始料未及的。 山东战事的一再迁延不但让金军东路将士丧失了锐气,连在后方负责后勤的刘彦宗也于病中累死。这场战争打到胜利无望的时候,金国内部一种大异于眼前的外交策略开始浮出水面,挞懒向金主吴乞买提出建议,认为一举灭宋已经难为,不如改变方向,联合南宋政权向汉部施压,利用欧阳适和杨应麒的矛盾将汉部搅乱,甚至扶欧阳适上台。 吴乞买认同了这个建议的部分内容,不过金国与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时间想联合只怕不易,而且欧阳适和杨应麒之间的矛盾也未必已激化到欧阳适将取而代之的程度,所以这件事情的可行还值得磋商。再说,由于宗翰正推行强硬政策,吴乞买也不能完全无视宗翰的意见忽然扭转外交的大方向,因此只许挞懒秘密着手,进行此事。 第二三二章 秦桧南行(上) 金国起于蛮荒,文官极缺,所以对辽宋被俘官员常加以优待,以图驯为征税之犬。当初秦桧因为上书劝阻张邦昌登位,希望金人能立赵氏为帝,因此被视为亲宋大臣从汴梁抓到金国。过燕京后金人将赵宋君臣分开,或拘押,或起用,或流放,其中秦桧一家被带到会宁,金主吴乞买听说了他的气节颇为赞赏,便将他赐给挞懒任用。 秦桧虽然心怀忠义,但他毕竟年纪较轻,又不如张书夜等有宁折莫屈之烈性,到了北国后逐渐适应。北国生活艰苦,秦桧一个俘虏官员,所得生活费用不多,不但从汴梁一起跟来的苍头童子日渐离心,就连他的妻子王氏也每日抱怨秦桧当初不该强出头,若是不上那见鬼的奏章,被金人当出头鸟拘了,如今也许还能留在汴梁呢! 秦桧怒道:“我上书金人,乃是忠于君父,报效国家!你个妇人!知道什么!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不其……” 那个然字还没出口,早被王氏拿洗衣的棒槌砸将过来,叫道:“忠于君父,报效国家!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报效什么君父国家!” 秦桧被洗衣槌砸了个鼻青脸肿,犹道:“此刻虽然受苦,但千载之下,丹青自有我的忠名!” 王氏嗤之以鼻,冷笑道:“便有你个忠名,有谁会记得?说不定时过境迁,天下都以富贵为荣,以愚忠为耻!那时你在阴曹地府哭去!再说,就算有个什么忠名,那劳什子几个铜钱一斤?咱生前享用得着么?” 秦桧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叹道:“这身前身后,可当真难以抉择得很啊!” 王氏道:“要我说,如今大金国势大盛,挞懒王爷又是极亲贵的人,不如咱们便效忠他,日后也许有个前程转机。” 秦桧犹豫了一下,终于怒道:“胡闹!胡闹!”拂袖出门。不觉走到集市,一个汉部商人见他斯文,似是个读书人,便问他要不要买笔墨纸砚。秦桧看那纸张甚好,就想买时,忽然想起囊中羞涩,摇了摇头道:“不买,不买。” 他来北国后忘记笔墨诗书已久,这时被汉部商人提醒,心痒起来,忍了好久,最后忍不住便省下两顿饭的饭钱买了一些草纸回家用。金人便便,本来只用树皮,这草纸之俗却是杨应麒那里传过来的,草纸纸质虽不如书写用纸之佳,但非富贵人家也用不起。 这个月里因秦桧买了草纸,便少了两顿饭钱,王氏知道后大怒,拿着洗衣棒槌从家里追打他出来,赶了两条巷子方罢,邻里听见都大笑道:“看!大宋的忠臣,偷饭钱买草纸被老婆赶了两条街。”连笑了他半个多月,甚至连家里的下人也跟着笑。 秦桧听说每每以袖掩面,深感羞愧。古代读书人在女人面前最怕三件事,第一是兜里没钱,第二是手中无权,第三是胯下如绵。第三样东西还只是晚上难受,这前面两件事若都没有那便是日夜难安,在老婆面前一点地位都没有。在家被老婆骂,出门被邻里笑,这种日子秦桧何尝梦见过?史书中的苏武牧羊何等慷慨悲壮!哪里是他今日这般窝囊呢? “难道史书里的话都是骗人的?”秦桧迷惘了。 “我这样做,对国家,对生民究竟有什么用处?”秦桧反思了。 “不但对国家生民未必有用,就是对我自己……那个忠名,真的值得我如此守节么?何况这节,后人也未必看重,便是看重……那时我早入土了!要这名节何用?”秦桧想通了。 文人终究是文人,心里决定变节了也还要忸怩一番,过了三四天,他才在被窝里吞吞吐吐地与王氏说心里话,王氏大喜道:“你啊!被那些书坑半辈子了!怎么如今才想通!” 秦桧嗫嚅道:“如今恐怕太迟了。” 王氏道:“怎么会迟!我听一些人说,那挞懒王爷也不难伺候,只要你口称奴才就好——这奴才两字,不就是把‘臣’这一个字变成两个字么,有什么难的?说几句奴才又不会死,富贵却就来了!” 秦桧道:“我读圣贤书的人,让我口称奴才,这……这太作践人了!” “你懂个什么!”王氏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说道:“北国的规矩,是自己人才自称奴才呢!” 秦桧道:“这么说来,这奴才还得抢着叫?” “那当然!这些你那圣贤书没教吧?哼哼!这些才是富贵之道啊!所以我说,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都是没用的!”王氏道:“明天你便到挞懒王爷府上去行走行走。若行走得顺了,我也到王妃那里去行走行走,日久熟了,自然好办事!那张邦昌得了金人信任便做了皇帝,我们也不盼做皇帝,但做个一方守臣,也胜过在这里熬这清贫苦寒的岁月!” 秦桧点头道:“也是,也是。” 第二日便去求见挞懒,挞懒也早听说他的志行高洁、文才卓著,所以颇为看重,便在家里见他。秦桧见了挞懒的面,膝盖软一软,伸直了,再软一软,又伸直了,终于一咬牙屈膝跪了下去,这一跪下,口中的气也顺了过来。文人的膝盖一软,嘴皮子跟着也会变薄,半辈子读来的诗书都变成谀词,那马屁拍得便既有水平又极响亮。 挞懒大喜,当场便送了他黄金十两,白银五十两,绢二十匹,又许以重用。秦桧捧着财物回家,邻里听说他去见了挞懒都生敬畏,谁人还敢笑话他?见了面都陪笑脸弯腰鞠躬。秦桧还没进门,那苍头童子早跑来给他脱鞋了。 秦桧大悦,进得门来,王氏看见财物脸也不一样了,马上去张罗酒菜。不久又有邻里过来串门赔罪,秦桧大人有大量,加上心情正好,便不计较他们先前的无礼,反而送了他们一些财物。待无人时,秦桧对他老婆道:“经过这一番曲折方知那忠孝仁义都是假的,只有这富贵二字才能得人心!” 王氏笑眯眯道:“你才知道么?也不晚,不晚!从今往后,还说那些个忠孝仁义么?” 秦桧笑道:“自然要说,不说它怎么富贵下去?所谓‘学得一身才艺,卖与帝王之家’,要大富大贵,这忠孝仁义之论还得继续卖!” 王氏喜道:“不错,不错。” 两人说的正好,忽然屋顶一声响雷,吓得两人抱在一起哆嗦,哆嗦了好一会,王氏先回过神来,放开她老公,喝道:“怕个什么!那雷都是打穷人的!有富贵遮头,便雷也打我们不到!” 秦桧定了定神,也点头道:“不错,不错。” 第二三二章 秦桧南行(下) 不久挞懒主张联宋制汉,这是他这一派的主张,还没有形成国家政策,因此只能权宜行事。他看中秦桧乖巧灵活,在大宋又有忠名,因此选定他作为南行之人。 此时山东、中原尚在大战,挞懒经过一番考虑,决定动用欧阳适借出来的那条海上通道让秦桧前往江南。但这件事他又不想让欧阳适知道,所以只推说是派去一个普通的间谍。 欧阳适虽然借出这条海上通道,表面上好像没有监视,但实际上陈显盯得极紧。这次陈显发现前往江南的人选不太寻常,原来挞懒以往都是派了一些通晓汉语的汉儿商人或渤海商人,这次派出来的人却是一个书生——虽然秦桧是作商人打扮,但他是满身书卷气的人,不是一件衣服就瞒得住的,何况负责此事的赵登眼睛又毒,所以一眼就看出这个“商人”和以往的间谍有异。 陈显收到赵登的报告也觉得事情可疑,便让赵登找个借口把秦桧和其他人隔开,单独带到自己府上来,自己要亲自盘问。事有凑巧,这天陈显在塘沽政学讲学未回,秦桧却已先被带到陈府,而欧阳适正好在这时来访,两人一前一后,在进府时碰了面,欧阳适见到秦桧一怔,笑道:“陈府居然会有生意人来访,莫非陈老脾性变了不成!” “间谍身份可疑”一事暂时还只是陈显、赵登两人知道,这次带秦桧来陈府的官吏以及陈府的人都不知道事情的底细,欧阳适也还没有收到报告。陈显的儿子陈越出来迎接欧阳适,闻言瞥了秦桧一眼,只觉有些眼熟,再仔细看看,惊道:“这位莫非是秦学正不成?” 秦桧也吃了一惊,欧阳适借给挞懒海上通道一事挞懒也未与秦桧说,只是叮嘱他以商人身份逃回,“一路自然有人接应”而已,所以秦桧也搞不清楚此间的情况。这时被陈越道破身份,只好讷讷道:“这个……晚生一介商人,这学正云云,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陈越一听笑道:“秦学正不开口时,我还有三分怀疑,如今听这口音语气,却不是秦学正是谁?”他知道一些秦桧的事迹,对他素来敬仰,这时看了秦桧两眼,以为他是乃父从金人手中救出来的人,忙道:“学正莫惊,弟子陈越,并非歹人。当年曾游学京师,所以认得学正!” 秦桧略略松了口气,却仍不敢乱说话,只是唯唯诺诺而已。 陈越只当他是在金国被迫害得怕了才如此谨慎,也不见怪,请了欧阳适和秦桧入内用茶。带秦桧来的那官吏接到的命令是将秦桧带到陈府交给陈显,这时见到欧阳适,便把赵登的命令悄悄说了,欧阳适方才闻得陈越所言心中已有了些底,再听这官吏这样说也猜是陈显从金国那里救出来的文人,此时他已颇知文人的作用,所以便也保持了礼貌。 陈越迎两人入内,欧阳适坐了首座,秦桧次之,自己在下首侍立,待得茶水上齐摒退旁人,这才向欧阳适介绍秦桧的来历和事迹,欧阳适听得啧啧称奇,赞道:“原来秦大人是道德文章都大大了不起的人!失敬,失敬!”他在陈显的陶熏下已懂得一些礼贤下士的套路,忙让出首座来请秦桧上座。 秦桧受宠若惊,连忙谦逊。 陈越听秦桧言语中显然还不知道欧阳适的身份,便介绍道:“还未向两位介绍,秦学正,这位乃是汉部四将军,见领燕南都统,统领东海数万水师的欧阳讳适将军!”又怕秦桧不知道欧阳适的地位,补充道:“如今天下大乱,四将军以一人之力与宗辅、挞懒周旋,汉部之能安然、大宋之能保全,实赖四将军之大力!”陈越以为秦桧是忠宋的人,所以言语间便是一些宋臣乐意听的话。 秦桧早在汴梁时就曾从曹广弼那里知道欧阳适是汉部的首领之一,但他在汴梁时也没怎么把汉部放在眼里,直到北迁之后才真正感受到汉部势力之大,这时听陈越说欧阳适一人独挡宗辅、挞懒,这两人一个是大金东路军的主帅,一个是他秦桧的新主子,在他心中都已经是大过天的人,所以陈越的话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谦逊之礼执之越恭。 陈越之言、秦桧之礼都让欧阳适颇为飘然,不过礼贤下士的举措做了就要到底,好说歹说把秦桧强按到首座上,自己在次席坐下,满脸笑容,亲切慰问——杨应麒若见了这场景非怀疑这个文彬彬的欧阳适是个冒牌货不可! 欧阳适因问起秦桧这一路如何北来、如何逃脱,这些经历挞懒和他的谋士早为秦桧准备了一套说辞,秦桧早练得十分熟悉,这时听欧阳适问起便一一道来。这套说辞若拿到南宋朝廷去或许大部分人辨不清真假,但欧阳适对大金内外的制度、地理、人情是何等熟悉!所以一听便察觉出许多破绽来。但他也不露声色,不久陈显派人来传话给陈越,说自己在外面有事要晚些回来,让陈越看好那个奸细——原来欧阳适这次来陈府并未预先告知,所以陈显也还不知道欧阳适来访。 陈越听说奸细二字已感吃惊,连忙入内,借故请欧阳适出来将父亲的原话转告。欧阳适皱了皱眉头道:“你赶紧去找赵登来,我要问清楚!” 不久赵登赶来,说知原委,欧阳适怒道:“我以为是个儒林里的好汉子,原来是早就卖出去的贱货!可恼!可恼!白费了我这许多精神!” 赵登道:“这毕竟是挞懒的事,我们还是好言安慰,等陈大人确定无疑后,便送他出境吧。” 欧阳适冷笑道:“让我去安慰挞懒的一条狗,它配么?坏了他一条狗,让挞懒换一条便是。”转身入内,见秦桧还坐在上面,心道:“这事让应麒他们知道,非笑话我不可。”指着秦桧道:“还不给我滚下来!” 秦桧早从宗翰、宗望等人身上觉得这些北国首领喜怒无常,这时忽见一直执礼甚恭的欧阳适换了一张鄙夷无限的脸,惊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政治斗争上的才能虽然了得,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偏偏眼前这个欧阳矮子撕下礼贤下士的伪装后就是一副海贼的破落状,见秦桧没反应,以为他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哼了一声把秦桧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掼到地上,大辣辣在椅子上坐了,指着他骂道:“你明明是挞懒的人,怎么敢冒充忠臣义士来骗我!你不知道你家四将军是骗子的祖宗么?哼!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塘沽!在这里别说挞懒,就是吴乞买也不敢惹我!你居然敢来拿大话来哄我!哼!活的不耐烦了!” 秦桧其实长得比欧阳适还高,但被他抓住不敢动弹,被他辱骂也不敢还口,耳听欧阳适越骂越难听,好容易鼓起勇气,站起来道:“下官……” “住口!”欧阳适喝道:“给我跪下!” 秦桧一惊,在挞懒面前跪惯了的膝盖一软便啪的着地,欧阳适又冷笑道:“挞懒的一个家奴,没资格和我说话!哼!改明儿我便写信给他,让他换个人去办事。” 秦桧大惊,心想这事若是砸了只怕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忙道:“四将军,你要让王爷换个人去办事,那下官……不不,那奴才可怎么办?” 欧阳适见他自称奴才,脸色微微一缓,笑道:“听说你以前是个御使中丞,那可是很厉害的官啊,居然自称奴才,是在挞懒面前说惯了么?” 秦桧想起方才还受礼遇,转眼间匍匐在地自称奴才,突然感到一阵难受,但现在事情已无法回头,人的膝盖一弯背脊便再难挺直,只好一条路走到底,把只剩下一点点的廉耻也都抛却,涎着脸道:“四将军威震东海,名扬华夏,在四将军面前,莫说是御使中丞,便是宰相,也是奴才!” 欧阳适大悦,笑道:“你倒也乖巧,怪不得挞……”一句话说得不顺,却是被一口痰堵住了,咳了几声要吐,却找不到吐的地方,秦桧眼尖,看见角落里放着一个痰盂,慌忙端了过来捧上。欧阳适呸的一声吐了这口痰,气息大畅,笑道:“不错不错,你也算知趣,罢了,我便放你南去吧。” 秦桧大喜,心想无耻二字当真是救命的良方,连连磕头,奉承得欧阳适十分欢喜。 晚间陈显回来,问明状况,将秦桧带到密室好生安慰一番,至于如何安慰就连陈越也不得而知。第二日秦桧顺利出海,从此不但得到挞懒在金廷的呼应,还得到欧阳适势力的助力,在富贵道路上当真是一帆风顺、处处逢源。] 第二三三章 宗泽之逝(上) 自古胡汉战争之成败进退,常与天气之寒冷炎热有关。塞外之胡耐冷不耐热,故女真勃兴以来,常在秋高草长、马肥人壮之时起兵,而收战果于三九寒冬——马性耐寒,女真人性亦耐寒,所以冬日作战,于汉人不利。 但耐寒者多不耐热,就天时来说,汉人回击胡人的最佳天气莫过于夏天!与汉人一到寒冬更容易冻死冻伤一样,女真人一到夏天也更容易得病,他们在燕京一带时已觉那里的夏天太热,何况洛阳、山东?所以女真几次南下都是冬来春去,速战速决,没有一次是逾夏不还的。 这个道理,不但宗翰、宗辅深知,宗泽、曹广弼也懂!所以中原的战事一拖到春末夏初,宗泽马上上书赵构请他下令全面反攻。这封奏章既动之以情理,又析之以兵势,认为女真兵将北归之心已切,眼下敌人在中原拖得一天便削弱一天,如果等金人不得已北归时尾随反攻,就算复不得三镇,也要收复这一年里丢掉的所有失土。奏疏中最让赵构不敢公开拒绝的仍然是那一条:迎二圣回朝,救祖宗兄长。 奏疏既入,赵构暗中嫉恨,表面却不得不佯许,于是降诏决定还汴。诏书还未出朝廷,汪伯彦等人便反对起来,疾指宗泽不知兵机,是要陷君王于险地。于是朝廷公卿就在长江边上吵了起来,赵构自然得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再行圣断,而这吵闹迟迟没有个结果,赵构的圣断自然也迟迟下不来。 这时宗泽前后请赵构还都的奏请已有二十余本,本本没有下文,他忧愤成疾,积病已久,当这封抱怀最后希望的奏本再一次为黄、汪等宰执所抑,知道北伐一事再也无望,积累已深的大疾终于发作,背上疽发,一病不起。天下人听说,个个都骂黄潜善、汪伯彦奸佞误国,又都盼望皇上能早日识别忠奸。 不过,在江南、湖广、四川等大部分地方的士民都还如此骂臣不骂君之时,北方却开始发出不同的声音。其中以山东的登州、河北的沧州最为严厉,这两个地方的士人竟然直指赵构一直不愿出兵,为的全是私心!黄潜善汪伯彦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全是赵构在他们背后撑腰! 这时久经战乱的中原百姓已开始对宋室失去耐心,所以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出现马上就流传开来,淮河以南的官吏虽然千方百计禁止此类言论,但远在江南的赵构仍然收到了一些风声。这日当他读到:“其为一己之私,竟弃祖宗基业、万千黎民而不顾,此非孟子所谓独夫耶?”文虽甚浅,但却直刺其心!当时他想也不想就把这篇文章撕成粉碎,更在怒中下令严办这等乱臣贼子! 因为登州、沧州实际上都已非赵构所能控制,所以赵构这道命令一传出非但抓不到主犯,反而惹来了中原士子的极度反感,原本保持克制的上党士人也开始有人公开抱怨赵构“不能驱除胡马灭胡寇,只知防民之口杀贤良”!不但士林如此议论,各种对赵构大大不利的故事也通过说书人的口在民间传开,赵构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中兴之主”形象迅速坍塌,转身一变成了一个只知向金人俯首求和的侏儒皇帝! 最后,连京师汴梁也开始出现这种论调。宗泽虽在病榻,想的仍是国家,知道无论赵构是否居心如此,这样的言论散播出去都会打击士气,于国于君、于情于势四不利,当下传令禁持此论。命令是传出去了,可回想一直以来赵构的所作所为,也很难说那些说书人就是在诬蔑。他想到自己在磁州阻止赵构前往金营为质的那一幕,忽然痛心疾首起来,捶胸道:“错了么!错了么!可是除了这样,又还有什么办法!总不成便任由胡马作践祖宗基业,任百姓陷身水火啊!”连咳几声,吐出血来。 他的儿子宗颖见状大惊,慌忙上来护持。宗泽叹道:“如今酷暑已至,胡马已乏力难行……可惜啊,可恨啊!”说完昏昏睡去。 汴梁的良医赶来,诊脉后向宗颖摇了摇头,委婉道出“请预备后事”之意。 消息传出,文臣武将无不大惊,赵橘儿也慌忙赶来看视,宗泽在恍惚中听说公主驾临,还要起身,早被赵橘儿吩咐宗颖按住,泣道:“宗大人,你可得千万保重!否则这汴梁还有谁来守?这中原还有谁来护?” 宗泽道:“公主放心,臣便是死了,这魂魄也要绕在这汴梁城门,不令胡马敢入!”又劝道:“然汴梁已非鸾驾可安之地,还请公主择日南巡,守土北伐,自有将士们为圣上、公主分忧。” 赵橘儿听到这里,泪水中的双眼透出一丝坚强来,一字字道:“我不回去!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多我一个公主来殉葬也没什么!” 宗泽长叹一声,不知如何劝,甚至不知应否劝。 赵橘儿见宗泽精神越来越差,不敢阻他休息,退了出来,一出门忽闻橐橐声响,跟着地上跪满了腰杆挺直的武将!这些都是不计艰险以卫家国的血性汉子,这些日子以来却早为赵橘儿的勇敢所折服。 赵橘儿与众多抗金英雄接触既久,此时已无一个少女的忸怩,左手拂去泪水,哽咽道:“宗大人此时想必还有事情吩咐你们,我不阻你们了,进去吧。”说完便转身离去。 诸将领命,入内问疾,宗泽本已昏昏沉沉,见到他们忽然两眼一睁,精神一振,说道:“我无大病,只因二帝蒙尘日久,祖宗基业难复,故忧愤成疾耳。尔等能为我歼灭强敌,以成恢复之志,我虽死无恨!” 诸将无不泪下,均道:“敢不尽死!” 诸将出去以后,宗泽自知此病难起,命儿子宗颖代笔上表,再一次促请赵构还汴北伐。当晚风雨交加,宗泽与宗颖作临终之语,无一句言及家事。 忽然一道雷电划过,雷光电闪中宗泽忽然坐起,满头白发如欲倒竖,宗颖要想扶父亲躺下,却又不敢打扰。 宗泽吸气良久,忽然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蓦地语气转急,呼道:“渡河……渡河!渡河——” 华元一六七九年,秋,七月,癸未朔,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卒。而中原士民对宋室的最后一点期待亦随风散去。 第二三三章 宗泽之逝(下) 宗泽逝世以后,留下的是一个可死可活的局面:在内,汴梁兵将还团结在宗泽的余荫之中,对外,宗翰的兵势一时也还没从疲软中走出来,若宗泽的继任人能够延续他的政策则中原局势尚有可为。虽然宗泽死后汴梁城内再无一人有足够的威望来节制河东的曹广弼和山东的王师中,但他的儿子宗颖久在戎幕,素得士心,汴梁诸将都倾向于由他继承乃父之任。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赵构的朝廷动作神速,汴梁诸将“父职子代”的请求被赵构毫无余地地否决,并另派一个大臣杜充来代替宗泽。 杜充到汴梁后干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不再承认两河义军的合法性。这一年多来宗泽之所以能够守住汴梁,依靠的就是化盗贼为兵将,但南宋朝廷对这些起身草莽的军队并不信任,如今杜充一来,非但未能对这些才被纳入宋军体系的义军恩威并施,反而颐指气使,极尽鄙夷之能事,甚至要求大部分人无条件解甲归田。所以杜充一来,聚集在汴梁的附近的数十万之众便由兵化盗,窜入中原、山东、淮北各地继续他们劫掠的营生。 杜充干的第二件事,是加紧将中原各州县物资运往江南。汴梁的经济环境本已极度恶化,养军之资在宗泽去世时便只有三月之量,如今再将这所剩无几的家底大量运往江南无异是雪上加霜。汴梁的钱粮一旦枯竭,不但无法继续增筑防务工事,就是业已经形成的防御圈也无法维持。而随着治安与经济环境的恶化,商人对这个区域也日渐离弃。 杜充干的第三件事,就是将汴梁的精兵强将陆续调往江南,同时促请楚国公主尽早南行。 这三件事情一做下来,不但汴梁军在不到半月间便大受打击,连宗泽好容易促成的抗金军势也土崩瓦解。当初宗泽经营中原之时,两河地方豪强无不据形保势,这既大大限制了金军的活动能力,也可以作为宗泽举兵北伐时的响应。但如今宗泽未出师而卒,杜充所为尽反其道而行,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失望,仍忠于宋室者陆续南渡,愿保家园者或瞩目于登州,或翘首于上党,汴梁这个中原战局的枢纽便不战而坏。 本来宗翰的主力已经撤到河中,宗辅也退到大名府以北,这时听说宗泽已死无不大喜,决计发动第四次大规模南侵。主力仍分东西两路,准备会师于中原,又派娄室以偏师经营陕西,银术可屯太原,耶律余睹留云中。宗翰、宗辅兵锋所及千里披靡。在六七月间曾趁着酷暑步步进逼到沧州附近的刘锜,也被迫在三日之内后退二百余里,汴梁军民更是人心思变,再无有宗泽镇守时的淡定安稳。 杜充听说金兵将至,骇然无计,只是日夜催促赵橘儿动身南下,赵橘儿无法推脱,温调羽道:“公主,如今的形势汴梁是留不得了!只是那江南也去不得!不如我们寻个空隙,易装出城,到东海泛舟去,莫做这劳什子公主了!”这时她身边还有何汉等人可用,心想这些人护送她们几个回汉部应该不成问题。 但赵橘儿听了却摇头道:“姐姐,我现在的身份和当初不一样了,成千上万人盯着,走不掉的。” 温调羽呆了呆,也知道赵橘儿说的有理:如今不但赵构在乎她,中原将士崇敬她,连宗翰宗辅都把她当作目标之一了。当下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杜充是个酒囊饭桶,可比不得宗大人!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坐困危城吧?难道真的要回江南么?” 赵橘儿道:“汴梁是留不得了,但江南我也不愿意去。现在还有力量抗金的地方,一个是上党,一个是登州……”她沉吟片刻,说道:“姐姐,我们去登州吧,怎么说王师中和我也有一面之缘,看他对我的态度还算恭敬,或许可以在那里得到援护。” 登州临近汉部,去登州温调羽倒也愿意,然而却颇为担心道:“可杜充不会让我们去的啊!” 赵橘儿哼了一声道:“他拦得住我么?” 温调羽道:“他手上有兵!” “兵?”赵橘儿道:“杜充是空手来接替宗大人的。眼下汴梁的兵将,未必会听他的话来为难我!” 温调羽听得怔住了,望着赵橘儿发呆,赵橘儿见到问:“姐姐,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没什么。”温调羽叹道:“我只是忽然发现公主你真的长大了……” 赵橘儿当下便派人去请胡安国等人来商议,道出自己希望前往登州助王师中守山东之意,胡安国道:“此事可行,只是需有大军护持才去得。” 赵橘儿道:“宗颖将军、王宣将军都还没走,我想请胡大人去和他们说一说,问他们可愿意护送我前往登州。” 胡安国欣然道:“老臣领命。” 宗颖、王宣等将领对赵橘儿素来敬爱,近来又为杜充所抑,对远在江南的朝廷极为失望,所以胡安国一提此议将领都愿意冒着被朝廷严责的危险护送公主东行。 当下胡安国拟奏表,代楚国公主向皇帝谢罪,又拟信告知曹广弼、王师中赵橘儿东行之事。第二日宗颖、王宣便率七千人拥护赵橘儿出城,杜充听说大惊,下令关闭城门,但被宗颖马上一喝,守城门的将士哪里还顾得上杜充的命令?杜充惊怒交加,命亲信武将领了数万大军追来,去了半日不见回音,杜充派人去催,不久便见那亲信将领狼狈逃了回来,原来那数万男儿被赵橘儿登车一呼尽数倒戈,都愿随公主前往山东与登州兵会师抗金去了。 宗辅这时正与赵立、刘锜相持,听到消息派遣轻骑来袭,却被早有防备的王宣一一击退。汴梁军过兴仁府、济州,在兖州、沂州一带驻扎下来。宗颖奉了赵橘儿东渡胶水进入莱州淮子口,王宣等人则与赵立、刘锜会师阻挡金人。 杨应麒听说此事惊喜交加,命王师中、陈正汇以招呼汉部军队的规格为这拨人马提供补给,汴梁军有了登州的接济之后,后勤便再不成问题,而登州兵得到这部分汴梁军的支援以后也大感轻松。 这次陆续跟随赵橘儿东来的人多达十万以上,其中不少是官员、士人和汴梁的百姓,但宗颖、王宣等人所率领的直系部队也达三万多人,这部人马乃是汴梁军队的精华,另外还有四五万沿途来归的义军。 汴梁军的到来让山东的防备大为充实,但汴梁一带却因此更为空虚,作为枢纽的汴梁失去了作用,上党、登州、陕西的兵力便分别被金军切割包围。按娄室的打算是先吃掉陕西;按银术可的打算是先吃掉上党;按宗辅的打算则是先瓦解山东兵马,然后顺势而下击溃南宋政权,最后再回过头来收拾河东、陕西。 宗翰左右权衡,觉得曹广弼在上党已经站稳了脚跟,就算将隆德府团团围困,要攻陷这个险地所费的时间只怕比当初攻克太原还久。而山东虽有汴梁兵的加入,但客军初来,不仅骚扰在所难免,军事布置上的破绽也必然极多,打起来应该会比先打上党顺手,而且一旦取胜战略意义也会大得多! 这时宗泽在中原的布局已完全被打乱,一旦宗翰与宗辅会师,如果汉部不增调兵马的话,山东能守多久实在难说。而山东的兵力一旦瓦解,不但南宋政权将完全暴露在金兵铁蹄底下,连汉部也将因此遭受断臂之伤!而上党更会成为一座孤城! 奇_书_网 _w_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公美,你看打下这山东需要多久。”大同府城内,韩企先正与韩昉品茶。刘彦宗死后他便成为金国的汉儿宰相,全面负责起金军的后勤,眼下正是新官上任正得意的时期。 韩昉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品茶还是在思索韩企先的问题,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笑道:“宗泽布下的棋局已破,宋人再难像半年前一样击此彼应,击彼此应。山东战场无论打多久,总之最后我们大金一定会赢。眼下二太子已逝,国相权倾朝野,国相既然得势,我们两个便有机会‘匡扶天下’了!” 不久消息传来,不但宗翰和宗辅会师以后在山东战场连战皆捷,连隆德府也传来佳音,原来曹广弼失去了汴梁这个后援,再次陷入四面皆敌的困境,这时正在银术可的压力下不断收缩防线,眼下忠武军在隆德府的地盘已经十失其七了。 韩企先接到捷报后大喜,笑眯眯对韩昉道:“公美所料不差,大事克成,或者就在年内了!只要山东一下,宋帝便无所遁形。等取了江淮,拔了上党,汉部的几个地盘便成为边角上一颗颗的小钉子。到时只要我们把海一禁,不出三年汉部必困,不出五年汉部必乱,十年之内可以不战而平!” 韩昉笑道:“相爷说的是,说的是。”忽然望了望东北方向,若有所思。 韩企先问道:“公美在想什么?” 韩昉笑道:“我在想,到时候那个人也就没用了吧。” 韩企先怔了一怔,明白过来,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他毕竟有战功于我大金,又是驸马之亲,想来性命应该是可以保全的,只不过以往那般跋扈飞扬的脾气却要收敛收敛了。嘿嘿,别看他现在还神气活现的,等汉部一完,他照样要夹起尾巴做人!” 韩昉笑道:“相爷还恨他几个月前来大同时的无礼么?” 韩企先冷笑道:“这是自然!现在他对国相也不肯屈膝,但我敢说到时候他便是面对公美也得哈腰点头!” 韩昉微笑道:“那我可不敢当。不管他有权无权,毕竟是个英雄。” 韩企先冷笑道:“英雄?等大事一定便成狗熊了!” 韩昉颔首道:“不错不错,大事未定之前,天知道谁是英雄,谁是狗熊!” 韩企先忽然打了个喷嚏,韩昉忙道:“相爷,天气转寒了,你如今身负重任,可得保重才好啊!” 韩企先道:“我省得,我省得。” 忽有官吏匆匆来报:被看管在云中城内的种去病一行,昨夜竟然偷空脱逃了! 原来金军南侵以后种去病不但被隔离开来没法保护折彦冲,甚至连兵器马匹也被收缴,和折彦冲一样沦入被软禁的困局。 韩企先大吃一惊,忙命人严加搜索,结果搜了半日没有消息,第二日才听到传闻,说有一群可疑的人朝着西北而去。韩企先心中郁郁,韩昉开解道:“这种去病不过一介小将,这帮人又无兵器马匹,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时往西北去,多半也是投奔他们的旧主萧铁奴,对大局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韩企先想想也对,从此便不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边戎》第十五卷《两河遗民》完,请关注第十六卷《中原攻略》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中原攻略 第二三四章 福祸相倚伏(上) 以刘锜、赵立当前的兵力,抵挡宗辅、宗弼已颇为勉强,宗颖、王宣来到后的一段时间里压力有所缓解,但宗翰与宗辅会师以后,山东兵马便又出现节节败退的危机,兖州、沂州、齐州、青州相继丢失,宗翰军趁势进驻徐州附近,与宗辅一南一北就像一把钳子一样把山东的军势牢牢钳死。金国东路军、西路军合作惯了,分合进击的军事布局一旦展开威力极大。而登州军与汴梁军之间虽然不是首次合作,但之前都只是遥为呼应,这次在同一地区并肩作战却是第一回,摩擦与矛盾都在所难免。 这时山东半岛的军事指挥中心,在形式上是由王师中及其军事幕僚来领导,而王师中的首席军事幕僚就是陈正汇。可以说王师中是登州兵形式上的领袖,而汉部派来的幕僚则是这场战争实际的操作者,通常是陈正汇、赵立等商量好了对策,再以王师中之名发号施令。汴梁军乃是客军,客随主便,在战略布局上主要是对登州军的军势进行配合。 当初赵立考虑到登州军、汴梁军双方合作日浅,建议双方分地驻守,这样一来让两部军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既彼此呼应又避免了互扯后腿,但也因此无法发挥出作为一个整体作战的优势。所以宗翰来了以后不但迅速将原本屯驻在泰山一带的汴梁军压制到山东半岛的家门口,还有余力骚扰淮北,威慑赵构的行在。 陈正汇眼见势危,忙向津门、上党求援,同时又以王师中的名义向赵构请求援军。 这时杨开远为了参谋山东的战事已经长住津门,见杨应麒想亲自出马前往登州,问道:“你去做什么?” 杨应麒道:“陈正汇进退失据,看来还得我亲自去给王师中做‘幕僚’才成!” 杨开远反问道:“陈正汇怎么进退失据了?” 杨应麒道:“他不但不能统合登州军与汴梁军,甚至连居中指挥的作用也没发挥出来,只在淮子口负责后勤,由得刘锜、赵立、王宣在前线各自为战。哼!若登州只需要一个后勤官,何必派他去!” 杨开远却道:“我的想法却和你不同,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这几个月来胶水西岸战火连天,但登莱两州却能基本保持安定,后勤补给也没出岔子,这便是他的大功劳了!至于统合登州军与汴梁军,那不但他做不到,恐怕你我去了也做不到——那需要时间!还有,他能放权任由刘锜、赵立、王宣等人在前线各自为战,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现在前线虽败,但防御***收得越小,防御便会越结实。”防御圈缩小有利有弊,其中一个弊端就是放弃领地的同时可能会出现补给不继的问题,但如今山东半岛有东海为大后方,这个问题便不明显。 杨应麒却听出杨开远话中有话,皱眉道:“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开远道:“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莫过于让一个不太懂兵事的文官来直接指挥军队。陈正汇并非大帅之才,若是由他直接掌控山东的军事布局,恐怕出奇制胜的机会不大,一败涂地的机会却不小。” 杨应麒不悦道:“三哥,你口里说的是陈正汇,其实指的却是我,对么?” 杨开远微微一笑道:“我确实觉得你去了登州也没什么用处。”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如今山东这场战争的规模比当初辽口一战还要大,我也知道陈正汇颇不堪主帅之任——其实不但是他,就是整个汉部,有资格来当这个主帅的,怕就只有三哥,但你又怎么能出面?”大军统帅除了本身的能力以外,还需要资历、威望和地位等条件都齐全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当前汉部有这个资历的就只有杨开远。阿鲁蛮在汉部军中地位与杨开远相拟,但他是北人,不适合进入山东作统帅——其实杨开远的情况虽比阿鲁蛮好些,但就算让他渡海为帅,也未必能让汴梁军服他。 杨开远听了杨应麒的话,点了点头道:“对啊,所以你就算去了也没用。” 杨应麒道:“那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看着宗翰把登州打下来吧?” 杨开远道:“但我们派一个人两个人过去也解决不了问题啊。现在山东最缺的是兵力增援,而不完全是主帅能力的问题。可我们确实很难再给山东更多援助了。吴乞买和宗翰对我们的忍耐已经接近极限了,如果我们从汉部本土调兵过去,恐怕我们和女真人之间就一触即发了,得全面开战了。为今之计,只有寄望于江南和上党了。” “赵构?我可不敢指望他!”杨应麒道:“至于二哥,我听说上党方面的战况也十分不利,二哥正被银术可压制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宗翰不是傻瓜,他既然决定先打山东,对上党可能派遣援军就一定有所准备!所以我怕的不是二哥不发兵,反而担心二哥一旦发兵会跌入宗翰的陷阱。” 杨开远点了点头道:“这话说的也是,不过应麒,这事有些奇怪啊。” 杨应麒问道:“有什么奇怪?” 杨开远道:“上党成军以来,日子已经不短。这段时间我们给的支持又大,无论人力财力物力都是倾尽所能地提供。以老二的本事,这段时间足够他组织起一支五万人以上的正规军马了。加上他们在上党实战又足,所以我私下估计,如今忠武军的实力纵然还比不得辽口,至少应该比刘锜、赵立的联军还要强一些才对。银术可一旅偏师拖住忠武军也许可以,但老二应付起来应该也是绰绰有余才对。如果我在上党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向宗翰施压——进入河北也好,进入河南也好,总得让宗翰宗辅无法全力攻打山东。否则山东一有闪失,隆德府便处于十面围困当中,那时就算孙吴重生也无济于事了。” 杨应麒沉吟道:“但看上党方面传来的战报,二哥却是将防线全面收缩,兵力布局极为保守。”杨应麒停了停,惊叫道:“二哥这样安排,难道……难道他已抽调出部分兵力来东援山东了么?” 杨开远脸色凝重,说道:“很有可能。” 杨应麒道:“但这事我们既能想到,宗翰宗辅也能想到!” “不错。”杨开远道:“所以老二如果真的这么做,恐怕……恐怕沿途会遭到伏击!”宗翰的伏击战打得极为出色,这一点二杨早在太原战役中就看出来了。 杨应麒道:“那我们可得劝他一劝……可是……可是……只怕是来不及了!” 杨开远叹道:“如果老二真的有这样的打算,眼下应该已经行动,津门到上党山海阻隔,我们现在再去劝他,那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再说,如果他已经打定主意,未必会听我们的劝告!” 杨应麒咬了咬嘴唇道:“三哥,如果二哥入援山东,成功和刘锜他们会师的机会有多大?” 杨开远盘算良久,说道:“如果宗翰、宗辅没有料到的话,那或许有六成胜算。如果宗翰、宗辅有准备的话,那恐怕最多只有两成。” 杨应麒又道:“那如果二哥不是入援山东,而是以奇兵直捣金人的后方,比如燕京、云中呢?” “你是说围魏救赵?”杨开远沉吟道:“老二的兵力,或许优于银术可,全面进攻也许能压得银术可退守。但要想绕过银术可奔袭金人的后方,那兵力便不可能很多。兵力太少的话,就是偷袭得手也没法站住脚跟。如今宗翰、宗辅虽然把注意力都放在山东,但燕京、大同仍有重兵,老二就是一时得手也未必经受得起金军的反扑,所以是很难收取围魏救赵之成效的。这种事情,我估计老二不会干的。” 杨应麒顿足道:“这么说来,二哥岂非十分危险?” 杨开远道:“现在中原的战局对我们极为不利,如果你还是拿不定主意进兵的话,那就得考虑怎么善后了。” 杨应麒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终于叹道:“进兵无论如何是不可以的。军事上没法打开局面,就只能靠政治手腕了。” 杨开远道:“政治手腕?” “嗯。”杨应麒道:“我们想办法跟吴乞买谈谈,看看能否花一些价钱,保住二哥和登州。” 杨开远道:“军事上不利的话,只怕他们开出来的条件会很苛刻。” 杨应麒黯然道:“那有什么办法?苦果再苦也得吞啊。三哥,你说宗翰、宗辅要打下登州,得花多少代价?” 杨开远想了想道:“如果赵构能在一个月内派出重兵增援的话,那山东也许还守得住。如果赵构不派援军或者迁延时日,那山东就危险了。不过莱州准备充分,宗翰宗辅要想吞下,至少要撂下比上次撂在辽口城下多三到五倍的尸体。” “今时不比往日,如今金军的炮灰部队比当时多了何止三五倍?这个代价,宗翰宗辅承受得起。”杨应麒道:“不过这也不是个小损失,我想应该还有得谈。” 杨开远道:“你打算怎么谈?派杨朴去会宁?” 杨应麒道:“杨朴只怕谈不来这件大事。” 杨开远道:“难道你想……” “我想让四哥去谈。”杨应麒道:“眼下有可能完成这次谈判的,就只有四哥了。” 第二三四章 福祸相倚伏(下) 密州再次成为硝烟弥漫的战场! 和辽口之战不同,密州对金军来说完全是境外作战,杀人放火干起来肆无忌惮,所以山东这场战争的残酷性比辽口之战甚过十倍!密州本地的百姓大多数早已渡过胶水进入莱州避难,但当时的移民潮基本是从中原流向东南,即使在战争中这股潮流仍在继续,所以密州的百姓一走,京东路甚至京畿路的百姓又涌了过来。宗翰的先锋部队抓到百姓便驱赶他们为前锋攻城,这是极野蛮又极有效的战争手段,此时刘锜屯于安丘,王宣屯于高密,面对这种被驱逐而来的百姓也只好下狠心当作敌军来对待,但这两支部队毕竟不是萧铁奴的部队,白天发狠大战,晚上许多将士便于暗中垂泪、呕吐,虽然知道无奈,可自己的弓箭所射杀的毕竟是同胞!如果不是有栖霞寺僧侣的劝解,许多人只怕下了战场便得发狂。 “不是人!这些胡人不是人!”流血之后是流泪,流泪之后便只剩下仇恨。 “但我们不能退!高密后面就是胶水,就是淮子口,就是莱州、登州!” 莱州和登州此时已有上百万人口,一旦让金人冲进去……城外那遍地的同胞尸体,让所有将领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到淮子口了!我们不能让胡人骚扰到公主殿下!” 不管赵橘儿愿不愿意,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圣洁的象征,她不是花木兰式的英雄,虽然勇敢但望见过她的将士都感受得到这个女孩身躯的娇弱,但也正是这份娇弱反而最能激起千万男人的保护意念! “保护高密!保护公主!” 赵橘儿在淮子口没有听到这些呼声,但每次看见从前线退下来的百姓和伤员她都要默然合十,闭眼祈祷。有几次她就要亲自到高密鼓舞士气,却都被胡安国、宗颖所阻。这天,津门终于来人了,但带来的却是让人失望的消息。 “公主,汉部是不大可能再派援军过来的了。”胡寅有些黯然地说。他刚刚从津门赶到淮子口,此时正向赵橘儿、胡安国、宗颖等人分析汉部的局势:“登州、莱州虽然名为宋境,但汉部早把这里视为家门口,如今赵立、刘锜所统统帅的力量也都出自汉部,登州有失对汉部来说伤害极大,但如我方才所言,眼下汉部所出的力量已是他们的极致,再迈前一步,便是公然抗金了!” 赵橘儿是去过津门的人,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叹道:“公然抗金,折大将军便性命不保,是么?” “不错。”胡寅道:“所以我们……我们只能寄望于朝廷了。” “朝廷……”对赵构,赵橘儿却比任何人都没信心,尽管那是她哥哥:“朝廷还可以依赖么?罢了罢了,辗转数千里,若再救不得父兄我也不逃了,淮子口如果失陷,那……那我便赴海以保清白,绝不再落入金人之手!” 胡安国、宗颖等闻言跪满了一地,泣道:“臣等誓保公主,愿与公主共保此城!” 赵橘儿的言语传出去以后,前线将士士气大振,奋死作战,但南边的援军迟迟未到,不久更风闻赵构已向金人递表请求划淮河为界。这个消息虽然尚未被证实,但光是援军不到一事已足以让汴梁军上下对南宋政权彻底失望了。 其实赵构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宗翰的大军逼到徐州附近时他便是躲在长江南岸也觉得不安稳了。但要马上派遣大军投入山东战场,对南宋朝廷来说也是不现实的。所以最后赵构的想法是双管齐下:一方面向金营派遣使者求和,一方面调遣各路军队开向淮南,缓缓北进,既为防备金兵南下,同时也有准备援救山东。由于宗翰收到赵构的求和文书以后没有马上拒绝,所以赵构多了几分苟且的希望,不过南宋朝廷并非没有能人,张浚等人都看出宗翰是在拖延时间,只是应否在马上投入山东战场宋廷仍在辩论,加之南方发生了几次兵变民变,让赵构在决断大事之时便显得更加小心。 赵构和宗翰交涉的同时,欧阳适与挞懒的桌底谈判也开始了。和赵构不同,欧阳适对金国内部的情报把握极准,所以在谈判的过程中不怕会被对方欺诈。只是这次汉部在军事上落了下风,谈起来便极为麻烦。 挞懒出于私交,对欧阳适的使者还保持着礼貌,但开出来的条件却比欧阳适预料中还要苛刻!汉部关于保持胶水以东的势力等要求挞懒一项也没答应,他对欧阳适的使者道:“大金是君,汉部是臣,君臣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又道:“若真要谈,汉部先办好两件事情来。办成了,其它的事情再谈不迟。”使者便问何事,挞懒道:“第一条,杨应麒到会宁为质;第二条,交出大宋的楚国公主!” 这两个条件哪个使者敢应承?无奈之下恹恹而回,向欧阳适如实禀告。 欧阳适听得眉紧皱,陈显叹道:“要是别的事情,无论要钱要粮,甚至要地都还能商量,但这两条却如何做得?” 欧阳适道:“若是谈不拢,那就只有起兵了!” “起兵?”陈显道:“现在起兵,那不是将大将军往死路上推么?再说仓促起兵,只怕于事无补!如果战事不利,我们恐怕就得全部退居海岛,那可就糟了!” 欧阳适道:“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真把老七交出去?哼,我是很想取他而代之的,但现在这等时局无论如何得把老七保住,要不然汉部非分崩离析不可。” 其实就算欧阳适不动手,汉部也已经开始出现分裂的征兆。军方对于津门枢密这种两头不到岸的方略越来越感到不耐烦!大将军失陷已经很久了,杨应麒到现在还没能把他救出来,许多将领都已经开始讥讽之为无能。如果不是有完颜虎和杨开远的支持,也许早就有人造反了——如今汉部武人不得干政的传统还比较薄弱,律法是定下了,军学课程上也是强调了,但律法上的白纸黑字在肆无忌惮者眼中本来就是等着他们来撕的,军学课程上的灌输又不是念咒语,能说两下就让军人们老老实实照办。传统的形成需要很长的时间,这个时间不是以几年来计算,而是以几代人来计算!现在汉部还没有乱,那是因为大家还有最后一点理性在,可这理性还能保持多久呢? 此刻,汉部的行政运转和经济情况都还保持正常,甚至继续发展,但社会心理却因为山东战局而动荡。中原的人力物力财力在这几年里大量涌向东海,让汉部的辖境内聚集了过多的力量与野心!这就像把原本拳头大的气球压到鸡蛋大小,气球内部过分密集的空气自然而然地要往外窜——此刻无论是商人还是战士,他们都急切地要求扩张,而不是退让!如果杨应麒所领导的政府满足不了他们的这个要求,那他们就会产生反抗——甚至推翻的欲望!大将军、七将军他们确实是汉部的缔造者,但那又怎么样?折彦冲和杨应麒之前能那样受拥护,就是因为他们的作为和汉部的发展方向是一致的,但现在折、杨却成了他们前进道路的障碍物!在利益面前,所有的恩情都得让路! 当然,面对杨应麒政府的“无能”,除了推翻以外还有另外一条道路,那就是背叛!随着局势的恶化,不但汉部高层觉得进退两难,就连一些活动在汉部辖地以外的商人也开始发生动摇了。短短一个月内,便有十几户势力不小的商家跟韩企先眉来眼去,这些商家中有三户是一年前韩企先大开后门给优惠也严守本份的,但现在却开始动摇了。不过,动摇的商家毕竟还是少数,汉部多年积累下来的的威望和根基还不至于有一点风吹草动商人们便集体倒戈,但商人们的耐心还有多久呢?杨应麒也说不准。 “如果山东输了……”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也许就全完了!汉部也许还不会完,但我也许就完了,或许大哥也完了……不!不会的!” 杨应麒摸了摸自己的心房,他发现自己还能完全地沉静下来,并能听见自己稳健的心跳声:“我的心还没有乱!”在一些时候,杨应麒觉得自己的心比自己的脑更有智慧,不是智力,而是智慧:“我的气数应该还没有尽!上天应该还没有抛弃我,所以才没有拂乱我的心!事情一定还有转机!也许这转机藏得很深,但一定是存在的……可在哪里呢……” 正是这份信心与毅力,让杨应麒稳住了没有倒下。杨应麒记起了当初折彦冲抚摸自己的额头说:“很多时候靠智谋无法解决的事情,却能靠勇气支撑下去!” “勇气……” 那个时候是两个人的勇气在撑,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不!大哥虽然不在津门,但他此刻也一定和我一样,在千里之外支撑着自己的背脊,支撑着兄弟们的理想!” 是的,杨应麒如此想,并因有这样的想法而振作! 第二三五章 轻装向太原(上) 山东的迷雾遮盖了一切,似乎所有事情都在围绕着这场将决定天下走势的战争转。不但宗翰、宗辅、吴乞买和挞懒,甚至连杨应麒、杨开远和欧阳适也被现状所蛊惑,没能及时穿透这场迷雾看清曹广弼的真正意图! 就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山东战场上时,曹广弼却偷偷向另外一个方向进发了。和杨开远所料的一样,他收缩战场为的果然是要把部分军力抽调出来,不过他抽调出来的兵力其实还不到一万人,上党的军事布局之所以呈现当下这种保守状态,原因在于曹广弼本人也要离开——没错,他不是派出军队,而是把大部分军队交给了王彦,然后自己和种彦崧便带领了一支精锐消失了! “曹统制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曹广弼不但没有给杨应麒透过一点信息,甚至连王彦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他只是告诉王彦:“我要去救山东!” 但他引兵前往山东了么?不,没有!他的轻兵进入了太行山的小路!当向导的,自然是对太行山山脉十分熟悉的忠武军老兵,这也是曹广弼带种彦崧出来的原因之一,可是种彦崧也不太知道曹广弼要干什么,只知道目标是太原!这个目的地,曹广弼也只告诉他一个人! “太原……”种彦崧第一反应以为曹广弼的策略是要迂回袭击太原,然后和王彦一前一后夹击银术可。不过他却认为这个策略未必可行。眼下银术可的数万大军被拖在隆德府一带,太原确实可能会呈现空虚,可是以眼前这一万人不到的兵力,就算攻陷了太原又能怎么样呢?银术可用兵老到,曹广弼占据太原后确实能使他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但同样的,由于金人在西京大同府仍屯有重兵,所以曹广弼将和银术可一样会腹背受敌,到时候的战局将是银术可夹在王彦和曹广弼之间,而曹广弼则夹在银术可和大同金军之间,这种局面到底对哪一方更加有利实在说不准。 所以,种彦崧在听到目的地是太原之后不久便提出反对意见,但一向很能听取部下意见的曹广弼这时却展示出了他从未展示过的霸道:“不必多说了,就是太原!” “可是……” “没有可是!”曹广弼淡淡道:“只有取下太原,天地才有可能逆转!我找不到第二条路了。” 种彦崧还想说什么,但曹广弼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于是他便只有叹了一口气准备出帐。 “等等!”曹广弼睁开眼睛来,沉声道:“记住,目的地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知道的人和你都要军法处置!” 种彦崧听得心中一寒,他是什么样的人曹广弼早已知道,但现在还是叮嘱了一句,由此可见曹广弼对这次行动是何等看重! “他到底要干什么……” 没人知道! 直到偷过荒芜的平定军山路之后,将士们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太原! “太原!”大部分人在同一时间内感到了兴奋与恐惧,他们的想法都和种彦崧一开始一样,认为此行的战略目的就是为了攻取太原!绕道数百里奔袭敌后名城,这场奇袭战如果成功,那将是名留青史的精彩战例!虽然有少数人和种彦崧一样想到即使此战得手,接下来的战局也未必很有利,可军队都已经开到这个地方了,再要改变也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前进!攻占太原! 华元一六七九年,冬雪未下,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的“义军”忽然出现在太原东南,围攻位于太原东南数十里的榆次。这批忽然出现的义军规模虽然不大,但临近几个不愿臣服金国的民寨、山寨闻讯群起响应。榆次的守臣从这些围攻者的衣着、行动中判断他们只是一群起事的农民,赶紧紧闭城门,同时向太原求援。 太原的守军听说榆次发生民变,为了防止临近州县发生连锁反应,便派出三千正规军前往镇压。可是这三千人走到中途就遇到了伏击! “这群可恶的种田汉!” 这三千金兵有熟女真三百人,契丹五百人,其它的都是汉儿,战斗力来说还是相当可以的,所以尽管骤然遇到伏击而混乱,那个将领也还能保持镇定,他认为只要挡住了第一次攻击,收拾阵型再反扑就能反败为胜。 可惜,他们遇到的并不是种田汉,而是忠武军,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支兵马已足以和银术可军队的精锐硬撼,就战斗力来说要比这支太原守军强多了。在偷袭成功的有利形势下,种彦崧亲自率领的三千兵马很快就将同等数量的太原兵切割成数块。 “这……这……”金军的将官呆住了,伏击者从鼓噪、冲击、切割到寻找首领,几个环节之间没有半点空隙可寻,这样老辣的手段,这样严密的步骤,绝不是一群“种田汉”所能为!他才反应过来,李成已经找到了他的所在,吹响了口哨,马上拉弓发箭。李成的箭并没有射准,但埋伏在两旁的三百弓弩手同时发难,对着李成针对的目标——箭雨! 那金军将领周围的兵马纷纷倒下,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才从血泊中勉强站起来,李成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只见对方的手举起,跟着自己的颈项便觉得一阵疼痛,然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李成用长矛支起那金军将领的首级,十个大嗓门的军士大声叫道:“尔等将官已死,投降免杀!”用女真话、契丹话和汉话回环反复叫了九遍,已处劣势的金军斗志全消,其中部分人犹豫着投降了,但仍然有数百人奋力顽抗,眼见不敌后分别向太原、榆次的方向逃走,逃亡榆次的人大多得以顺利离开战场,但逃往太原方向的人却进了鬼门关!因为亲自堵在他们归路上的是曹广弼! 败兵遇到数量远胜的精锐伏兵,除了投降之外就只有面临屠杀。 血把太原通往榆次的道路染红了,红得就像那夕阳,兵将们都杀得痛快!这是仇人的血啊!他们的刀箭饮血过后也变得更加锋锐,更加野蛮! 曹广弼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从辽口军到上党军,他的手下之所以能成为精锐,从来都是靠战争杀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萧铁奴并无不同。 “动手!” 李成带着一千多人从败兵、尸体上扒下衣甲换上,在这段时间里种彦崧则指挥人草草将战场清理了一遍。 “出发!” 没有休息,他们没时间休息了,趁着消息还没传回太原,这支有些疲惫的兵马又继续向太原进发了。 第二三五章 轻装向太原(下) 曹广弼他们走得不快,这一方面是要保证到达太原城下时已到深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恢复些许体力。 “开门!快开门!”几个汉部的老兵穿着金军的衣甲,在城门外用流利的女真话呼叫着。 “怎么了?”城门官听见是地道的女真话先放了三分心。女真进入河东地区日子尚浅,汉人懂得女真话的不多,能说得溜的更是绝无仅有。 “我们遭到伏击了,快点开门,我们需要增援!” 城门官吃了一惊,亮起火把看时,火光闪烁中果然看见“己方”军队的狼狈相,忙问前方战况以及有无追兵。 “妈的,就是一群种田汉,但人数太多,怕不有几万,不过他们得了便宜之后已经往榆次涌去了,听说榆次已经陷落了!” 如果是靠近上党的城池,金军的警惕心也许会更强些,但这里毕竟是后方,现在也只是闹些民变——这种事情金军在进入两河以后几乎天天都有发生,也不算很特别的事情。城门官不虞有它,开了侧门要放他们进来,等人马走近,忽生疑心,忙叫道:“且关门!”却哪里还来得及?走在最前面的忠武军将士听见,拼命跑了过来,不顾死活挤了进来,此时短兵相接,别说弓箭,连大刀长矛也用不上,基本上先摸出短兵的就是胜利者!忠武军将士以有备攻无备,在血光飞舞中占据了城门。城门官连关闭第二道城门的命令也来不及下,背后的忠武军便已经冲了进来! 曹广弼善守,因此也善于破守!冲进来的忠武军极有规划地向各个据点涌去,太原守臣还没收到消息,太原的西南城门已被忠武军占据! 太原虽然是名城,但在上次被攻陷以后不但规模大大缩小,城防也远不如原本坚固。银术可为了攻打隆德府调走了大部分兵力,留在太原的守军便只剩下区区五千人,而这个下午又被曹广弼以一场漂亮的打援战消灭了大半,留在城内的守军如何抵挡得住忠武军的夜袭? 曹广弼进城以后,将大部分兵力留给种彦崧让他夺取诸门,然后便和李成领两千多兵马,在向导的带领下向太原的官衙冲去。太原的大街小巷此刻没有半个人影,精兵夜行,没多久便冲进了官衙,太原守臣还来不及抵抗便成为阶下之囚! “终于拿下了!” 虽说这次突袭事先曾经过十分周密的策划,又有许多有利条件相佐,但进行得如眼下这般顺利也颇出曹广弼意料! “好像成了……” 以曹广弼的定力,竟然也兴奋得有些发抖,他兴奋的不是得到了太原,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带他上来!” 火光下,太原守臣看见的只有曹广弼、李成以及十几个来自汉部的老兵! “你不是女真人。” “是……”这个守臣还算有几分胆色:“我乃故辽进士马……” “故辽进士?这怎么能够!”曹广弼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如果宗翰把折彦冲关在太原,就算兵力再怎么不足,也不会只派个契丹降臣来镇守!“难道……”曹广弼竟然不敢想下去,只是喝问:“大将军在哪里!”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震,反而是那守臣颇为讶异:“什么大将军?” “大将军!大金驸马、汉部大将军,折彦冲!” 那守臣张大了嘴巴,好一会才结结巴巴道:“汉……汉部?折……折彦……折彦冲?他,他不在太原啊!” 曹广弼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但他的身形却仍然极稳,只是眼神有些乱了:折彦冲不在太原?这怎么能够?曹广弼看出眼前这个守臣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可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事情就麻烦了! 这次在得到一个可靠的情报之后,一向谨慎的曹广弼兵行险着,竟然以并不十分充足的兵力偷袭太原,这不但宗翰没料到,甚至连汉部内部的自己人如二杨、王彦等都没料到!可曹广弼知道:只要有机会救出折彦冲,那无论什么样的险都值得冒!虽然偷袭成功之后他们也将很快地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是如果能够救出折彦冲,这一支深入敌后的孤军仍然有机会弃城逃走,哪怕花费再大的代价,只要折彦冲能回到汉部,那天下局势就会大变! 而在这次拯救折彦冲的诸多条件中,最有利的一条就是大金上下的注意力全被山东的战争所吸引,使得曹广弼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宗翰以有心算无心。可是如果这次没能一举救出折彦冲,一旦被宗翰窥破他的意图,那金人对折彦冲将会看得更紧,下次再想营救就难上加难了! “难道消息已经过时了么?还是……” “二将军!”李成打断了曹广弼的臆想:“赶紧夺取诸门,断绝出城之路,同时侦骑四处,察看有无可疑的人想混出城外!等控制了太原,就掘地三尺地搜!同时把城内所有女真人和高官都抓出来拷问!” 李成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比曹广弼小得多,考虑的事情也没有曹广弼复杂,所以在这一刻反应得比曹广弼还快。 “不错!”曹广弼沉声道:“就按照你说的办!” 这时种彦崧已经控制了正南、正东方向的出城道路,李成便领骑兵游击西、北两个方向,曹广弼则坐镇太原府衙,传檄全城,谎称这是依照宗泽遗嘱行动的北伐战争,银术可已全军覆没,太原以南已经全被汉人部队所控制。 消息传出全城震动,汉人百姓纷纷出头相应,女真、契丹和汉奸由于听说了“投降者免罪”的宣传也大多或匿藏、或投降,太原经历了上次大难以后人口已经极少,这时既有汉人百姓响应,控制起来便容易多了。 到了第二日中午,曹广弼已经基本掌握了进出太原的门户,李成开始全城大搜,这一来连种彦崧也已知道曹广弼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折彦冲! “只有取下太原,天地才有可能逆转!” 种彦崧终于明白了曹广弼的这句话!他也理解救出折彦冲意味着什么! 可是让所有知情者深深失望的是,这整座太原城根本没有半分折彦冲的踪影!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真人都说从来没见折彦冲在太原出现过,曹广弼放出猎狗,可也找不到半点“暗香”的气息。 “消息不是过时……这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曹广弼终于确定了!可那人为什么要给出一个假消息呢?如果对方是为了妨害自己,那太原就不应该如此空虚,而应该是布满了伏兵才对! “难道是……连环计?” 曹广弼脑中掠过一道闪电,略加思索之后便迅速改变战略,命李成继续搜索,而让种彦崧传令全军,宣称将以太原为据点和王彦夹击银术可!同时传檄平定军、晋宁军、宁化军、保德军、威胜军及辽州、宪州、岚州、代州、丰州、汾州、晋州等军州,号召各地英雄起事响应。忠武军在河东的影响本来就大,这次以奇兵夺取太原后兵威更盛!一时间不但河东风起云涌,连河北、云中也为之大震!所有亲大宋、亲汉部的势力都趁机冒头,甚至真定府也因为义军起事而短暂易主! 宗翰、宗辅见曹广弼终于行动,而且一动便是这样的大手笔无不惊震——由于折彦冲根本就不在太原,所以宗翰、宗辅一时还没往这方面想,以为曹广弼只是要打乱整个战局。山东兵将则士气大振,要以更加坚韧的防守战来拖住宗翰、宗辅好让忠武军有所作为! 但远在宗翰、宗辅收到消息之前,太原府南边的银术可、太原府北边的韩企先却都已被这突然袭击扰乱了手脚! “相爷!韩公!”韩昉收到消息后急急忙忙来见韩企先道:“咱们得赶紧出兵!银术可将军如今腹背受敌,要是有个好歹,那河东就非我大金所有了!河东一失,我们和陕西、河南的联络便全断了!” 韩企先正为这事烦恼,闻言道:“南下?可让谁去?” 韩昉道:“让谁去?自然是驻守云中的耶律余睹都统。” 第二三六章 连环计中计(上) 曹广弼占领太原的消息,由于大同府的严密封锁,所以直到很久以后萧铁奴才知道。但就在曹广弼占领太原的前夕,萧铁奴却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言语十分隐晦,没有落款,而且纸张是裂开的,裂开处的形状,便如一个铁钩! “种去病?”卢彦伦问。 “嗯。”萧铁奴将信交给了他。 卢彦伦将信读完,说道:“他要我们增加对完颜希尹的压力,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萧铁奴道:“不过其中应该有缘由吧。” 卢彦伦道:“六将军也猜不出缘由?” “他具体想干什么,怎么干,我猜不出来。”萧铁奴道:“但他的消息忽然出现,目的应该只有一个!” 卢彦伦全身一震,道:“难道……大将军?” “不错!”萧铁奴道:“大哥在哪里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但现在南方一定出了什么事,也许救大哥脱险的机会已经出现了。” “那……我们是否趁机进兵?” “不!”萧铁奴道:“现在南边的形势究竟如何我们并不清楚,动作太大也许反而会误事。就照去病希望的做吧。只要去病能把人救出来,那这份功劳便是我们的——这一点,大哥心里是明白的!” 在太原,韩企先听韩昉提出耶律余睹来心中一凛,说道:“这个人,他虽然和我们同为故辽归顺之臣,甚至归顺的日子比我们更早些,但国相对他向来不怎么信任,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话没有说明,但意思已经颇为明白:他是怕耶律余睹南下以后竟然变节和曹广弼联手,那事情可就更麻烦了——而偏偏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 韩昉道:“可是除了他之外,云中可再找不到能对付曹广弼的人了!” 韩企先沉吟道:“云中之事,政务归我,军务却还得与希尹将军商量!”一抚掌道:“不错!你快持我印信到白登与希尹将军商量!无论是否委任耶律余睹南下,都得经他首肯才行!” 韩昉领了印信便行,来到云中东北的白登,将消息和韩企先的意思告诉完颜希尹。完颜希尹闻讯大惊道:“这个曹广弼,如此大胆!” 韩昉道:“如今银术可将军在威胜军、隆德府一带腹背受敌,河东、河北各路叛乱如蜂如蚁,如果银术可将军有个万一,那时不但河东尽失,恐怕国相他们的归路也会被截断!” 完颜希尹心中惕然,知道韩昉所言有理,眼下派遣援军压制太原府已是势在必行,但若派耶律余睹下去……他忽然想起乌梁素海一事,耶律余睹既然放过了萧铁奴,难保这次南下不会向曹广弼倒戈,完颜希尹沉吟半晌,说道:“耶律都统另有重任,这次待我去会会曹广弼!” 传令已毕,便要出营,忽然副将来报:“那萧铁奴又跑到丰州打草谷了!” 完颜希尹怒道:“他可真会挑时候,竟然在这时来闹!” 韩昉道:“如今太原之事急,丰州之事缓。反正那萧铁奴隔几个月便要来骚扰一次,每次也只是得了些人口钱粮马匹便去,不如先顾南边之事,待回头再寻他算帐!” “不行!”完颜希尹道:“你不知道这马贼的脾性,他来打草谷,若我们派兵驱逐,严令斥责,他见我们强硬便不敢乱来,事后会如先前般递上谢罪表,把罪名推到几个‘不听管束’的属下身上。但我们要是不理他,那就是向他示弱,他就会以为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候不但会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公开作乱也有可能!” 韩昉惊道:“若是这样,那不但不能不管,还得小心处理才行!” “不错!”完颜希尹道:“曹广弼作乱的消息得好生封锁才行,若让那马贼知道了来个南北呼应,那可就危险了!” 韩昉道:“这个自然!” 完颜希尹忖道:“我手头的兵力,无法同时顾及南北。若让耶律余睹领兵南下,却又怕他临阵倒戈;若是我亲自领兵去压制太原,又恐萧铁奴知道我不在,趁机来犯云中。此外,那人该怎么处置,倒也十分麻烦!带在身边的话……现在到处是叛贼草寇,若是在行军途中遇到什么意外就麻烦了。要不要搬进城去呢?”思前想后,定下一计,心道:“那人身边的护卫都已经被支开,如今只剩下蒲鲁虎、安塔海那两个小王八蛋跟着,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云中城内人多口杂,而且汉儿又多,其中必有奸细。不如且留他在这里,这里地形利于防守,前后既无流贼,周围又无汉部的大军,只要有千百精兵好生看护,料来出不了什么事!”主意既定,且先支开韩昉,调来心腹将领秘密吩咐,然后便和韩昉进城。 韩企先早在枢密府望眼欲穿,见到他来赶紧迎进去,商量太原战事。 完颜希尹道:“耶律余睹这厮难以深信,我想夺了他兵权,却仍然以他的旗号领兵南下,如此既能压制太原,救得银术可之危,又可瞒过萧铁奴,让他以为我仍然在云中不敢来犯。” 韩昉道:“妙计!妙计!不过耶律余睹也是豪雄之人,要夺他兵权,只怕他不肯。” 韩企先道:“公美所虑甚是。” 完颜希尹哈哈笑道:“你且以之名请他入府议事情,等他来到,我自有话说!” 这次宗翰南下,大同府附近还留有两支军队,一支是耶律余睹所部,一支是完颜希尹所部。耶律余睹的军队驻扎在城西的火烧山,但他的人却得留在城内接受韩企先的节制,所以韩企先命令既发,耶律余睹不久便到。耶律余睹一进府门,韩企先又瞒着他传萧庆、韩福奴等进城。 主从几人在枢密府一碰面,韩福奴怔了一下道:“都统,你怎么也来了……” 耶律余睹皱眉道:“我是奉了韩相爷之命来商议军情,你们来干什么?” 韩福奴愕然道:“韩相调我们进城问训练、粮草的事情,可使者没说都统你也来。” 萧庆一见这情形便知道事情有变,但这时已被赚进枢密府,要想干什么也无能为力了。 耶律余睹心中一震,但随即忖道:“最近我又没什么把柄让他们拿住,想来他们不至于就要动我。” 忽听一声朗笑响起,完颜希尹和韩企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耶律余睹等慌忙见礼。 耶律余睹道:“今天韩相见召,不知是否有事情派下?” 韩企先道:“有的。”转头看了一眼完颜希尹,完颜希尹道:“曹广弼偷袭太原的事情,你知道么?” 这事韩福奴、萧庆等都还没听说,耶律余睹却已有耳闻,脸色凝重道:“原来这事是真的!那我们可得赶紧派遣援军才行。” “不错!”韩企先道:“今天请都统前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耶律余睹道:“曹广弼老于战阵,非寻常敌手。余睹毛遂自荐,请韩相许我出击!” 完颜希尹道:“此事国相已有交待,命我全权处理太原事宜。” 耶律余睹看了他一眼,心道:“国相人在山东,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太原之事?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命回来!”但口中却未质疑,只是道:“那余睹当坐镇云中听命,祝希尹将军马到成功。” 完颜希尹道:“只是我的兵马刚刚调去驱逐萧铁奴,一时还未能回来。太原之事急如救火,便是片刻也等不得了,因此要向耶律都统借兵马一用。” 萧庆和韩福奴等面面相觑,心中均道:“说的好听!原来是要夺我们的兵权!” 耶律余睹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国相已许希尹兄全权处理此事,那便按希尹兄说的办吧。” 第二三六章 连环计中计(下) 完颜希尹征调了耶律余睹的兵马后便逾应州进入雁门关,这时王彦听到曹广弼袭占太原的消息已经变保守为进取,向银术可全面反攻,银术可虽然腹背受敌,但他老于战阵,不慌不乱地收缩战线,要同时抵御曹、王的攻击,以待援军。 完颜希尹离开大同府之后的第三天,韩昉请命前往雁门关调粮,军队后勤乃至关重要之事,韩企先素来信任韩昉,便放心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他。 韩昉出城以后,走了一段路程却折而向西,径往白登山而来,出示韩企先交给他的枢密印信,要白登山驻军赶紧入城。 这时负责白登的将领是斡鲁之子撒八,他是宗翰的堂弟,所以甚见亲信,但为人却颇嫌粗豪。完颜希尹离开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得擅离白登,这时便问韩昉怎么忽有此命,韩昉道:“将军还不知道么?萧铁奴那厮这次竟绕过丰州,眼下已经到了宣德!他入大同府所为何事我们还不清楚,但韩相爷恐将军留在白登有失,所以命我来调将军入城!” 撒八大吃一惊道:“这萧铁奴竟然如此大胆!” 韩昉道:“那是,他连折彦冲都敢背叛,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又道:“将军这便随我进城吧。” 撒八想了想道:“我得收拾收拾。你先走。” 韩昉道:“收拾什么?城里什么都有。” 撒八以为韩昉不知道白登山拘囚着什么人,笑道:“你先走便是。”他却不知道折彦冲的所在宗翰虽只告诉韩企先一个汉臣,但韩昉深得韩企先信任,早就已从韩企先那里探到了消息! 韩昉道:“对了,将军,韩相说白登什么都不要紧,但老国相的神主牌位却要记得保护好,不可出了差错。” 这所谓的“神主牌”云云乃是一个暗语,指的便是折彦冲!撒八一听更无怀疑,以为韩昉是传命而不知此间秘密,说道:“放心,我理会得。你先进城让韩企先准备供奉神主牌的屋子吧。” 韩昉道了声是便回,这边撒八依据完颜希尹临走前的吩咐,将专门负责看押折彦冲的一千五百精兵分为三拨,每一拨都护着一辆大铁车。三拨人马每一拨前后相距一里,小心谨慎地向大同府府城行来。 白登山到大同府距离甚近,走不多久便望见大同府的城墙。因为处于大后方,这时眼见就要入城,左右又无变故,所以女真兵将心情都放得很松。 大同府与白登之间有一道如浑河,河上有桥可过,河的东岸离桥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撒八这一行人来到河边之时桥边伏着一条很丑陋的流浪狗,那狗全身毛发被拔得东有一块、西没一块,又沾染了许多污泥,看来脏兮兮的,但见大队人马开来竟也不甚畏惧,趴在桥边瞑目似眠。金军拥众而行,对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狗也不放在心上。 撒八的人马要过河时,有一队商人和一些看起来正要进城的农夫刚好也要过桥,见到金军自然而然让在一边。除了这些商人、农夫之外,上游还有几艘渔船停泊,船上却一个人也没有。 两个月前如浑河河水曾经泛滥,河水泛滥过后那桥便莫名其妙地坏了,有一个来往做生意的商人便主动出钱重修,重修之后的这座桥比起旧桥坚固了许多,但桥身却显得有些太陡,那三辆大铁车又太重,上桥时马匹竟拉得颇为吃力,金军将领便喝令军士帮忙推,所以第一辆大铁车上桥时后面的队伍便暂时停下,这时那条狗忽然跳了起来,跑到第三辆大车旁边撒了一泡尿,护在车边的金兵看见大声笑骂,没等它撒完尿便一枪捅过去把狗轰走了。 第一、第二辆大铁车都安然无恙地过了桥,到第三辆大铁车要过桥时,一个农夫忽然大叫道:“哎哟!不好!那桥好像要塌了!” 金军听了吃了一惊,定眼看时那桥却一点异样也没有,便骂道:“胡说什么!”继续推车上桥,车走到桥梁中间,忽然间轰的一声桥梁上坍了一大片,其中一匹马悲鸣一声便掉进河里去了,拖得另外一匹马也跟着往河里掉,护车的金兵向拉住大铁车,一时间哪里拉得住?幸好那坍塌的地方不大,铁车被卡住了一时没掉下去,撒八在河的那边大叫道:“快!快把人救出来!” 便有金兵去开锁——原来那大铁车的门竟是用铁链锁住的。锁才打开,桥边的商人、农夫便纷纷叫道:“车里有人吗?快帮忙救人!” 这时护在铁车旁边的金兵已经有些乱了,那些商人、农夫一拥上来局势就更乱了。金军拿刀枪喝令这些人走开不要靠前,如果这些真是普通的商人、农夫也许就被吓退了,但这些商人农夫显然热心得太不正常,竟然不顾性命地抢上来帮忙。桥上桥下空间狭小,撒八在如浑河西岸又没有当机立断命士兵以杀止乱,商人、农夫和金兵几十人挤成一团,一时间桥上桥下的人都搞不清楚状况。 忽然喀喇一声,铁车的大门打开,一个商人大叫道:“你们别闹了!先救了人出来再说!”车边的金兵、商人、农夫便七手八脚伸出手去要拉车里的人出来,车内露出一个男人的半截身子,但因为车子倾斜,桥上又挤满了人,所以一时间没法上桥。这时上游漂下两艘小船来,船上站着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船夫,对着车内那男人道:“这位大爷,您不如先跳到我们船上来,然后再上岸。” 撒八在西岸早不耐烦了,这时听见船夫的话惊道:“不许让他跳下去!”却哪里还来得及?车内的男人听到提醒纵身一跳便跳到了那渔船的甲板,那船夫桨一摆,小船便如箭般穿过桥洞像下游飞去。 撒八怒道:“截住他!截住他!” 桥上一个农夫忽然大叫道:“哎哟!桥又要塌了!”他这一声大叫过后,便听轰隆一声,这次是整座桥都塌了!桥上的车、马和几十个商人、农夫、金兵全部掉入河中,而已经过桥的一千金兵也被隔在了西岸。 撒八怒道:“杀!给我杀!” 东岸的金兵听到命令便拔刀杀人,混乱中商人、农夫惨声高叫道:“杀人了!杀人了!”便有几个人忽然点火自焚——这些人有好几个身上不但沾满了易燃物,甚至还涂满了毒药!毒药被火一烘马上变成了毒烟,被毒烟熏到的人无不双眼剧痛,而场面也更加混乱起来。 那两艘小船开到了小树林旁边之后便迅速靠岸,船上的人才上岸,西岸的金兵便已张弓射箭,幸亏金兵行动仓促,双方隔得又远,箭雨的威力不大,但仍有两个死命阻挡的船夫身受重伤。小树林早埋伏有人,将从大铁车中逃出的男人接上岸去,东岸一百多个未受毒烟影响的金兵才要冲进小树林抢人,便听爆炸声响,堆满了硫磺、硝石等物的小树林没多久就变成了一片火海!等撒八找到船只木筏渡河过来,他要看管的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将军,我们抓到了几个活口……” 啪的一声,赶上来报功的将领挨了一巴掌。 活口?这时候活口还有用么? 撒八气急败坏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叫道:“快!快!进城!调兵!给我搜!给我搜! 第二三七章 远遁循故途(上) 这次的塌桥事件,自然不是意外,而是经过严密策划的援救行动。 宗望死后,宗翰要求把折彦冲转而由他看管,他的态度极为强硬,东路军在其它一些事务上正需要西路军的合作,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折彦冲的看管权转手之际,韩昉便掌握了折彦冲所在的大致范围,到了两个月前更确定了折彦冲是被软禁在白登山,并推断出看管的人是完颜希尹。确定了折彦冲的位置后韩昉便与种去病接头,敲定了救援行动的大致方略,放出消息让曹广弼以为折彦冲在太原。然后,韩昉又利用手中的权力制造了一个破绽让种去病逃走,召集人手准备进行救援。 这次的整个救援行动要想开展,第一前提是宗翰不在,只有这样汉臣宰相韩企先才能得到较大的自主权。宗翰领兵南下以后,机智老辣的完颜希尹又成了救援行动的最大障碍,等到完颜希尹也被调虎离山,救出折彦冲的行动才能正式行动。韩昉进行这一切时宗翰都不在云中,而负责金国后方事务的韩企先对他又正推心置腹,对种去病逃走一事根本就没怀疑到韩昉身上来,甚至由于被韩昉误导而不怎么放在心上。 如浑河是韩昉、种去病确定折彦冲在白登山后经过反复考虑选择的行动地点,那座桥也是经过特殊改造的,行动那天桥底躲着一个高手操纵机关,那个“农夫”的两声“桥要塌了”就是暗号,至于商人、船夫、小树林里的接应等等更都是筹谋已久的伏兵。而其中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就是那条经过特殊训练的狗。那条狗不但嗅觉灵敏,而且颇有灵性,它原来的长相不但不丑,相反还十分灵秀,这样一条狗伏在桥边不免令人觉得突兀,所以种去病才刻意将它弄得又脏又丑,变成一条流浪狗模样。也正是靠着这条灵犬嗅出了折彦冲身上所藏的暗香,才让救援者确定了折彦冲身处第三辆大铁车中。 荒谷中,刚刚脱困的折彦冲环顾左右,身边聚集了以韩昉、种去病为首的数十个勇士,其他的人,要么就是在如浑河边牺牲了,要么就是作为诱敌的疑兵四散于各条道路。折彦冲捏了捏温调羽献上的那块琥珀,丢入草丛之中。这块琥珀虽然很有纪念意义,但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脱险,如果金人俘虏了救援者以后问出“暗香”的事情,那这块琥珀便会由救命符变成索命符! “大将军,你看我们走那条路好?” 韩昉早已准备了两条道路,一条是从山野间绕过雁门关前往太原和曹广弼会合,一条由小路绕过丰州前往云内和萧铁奴会合。就眼前来说,这两条道路是能最快找到自己人的途径了。 折彦冲没有细问道路经过哪些地方、怎么走等等,反而询问韩昉当前的政治局势和战争局势,提问的人直指关键,回答的人言简意赅,没多久折彦冲便大略掌握了大致的情况,说道:“这两条道路,我们都不能走!” 韩昉惊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道:“如你所说,这两条道路确实能最快地和广弼、铁奴会合,可正因如此才不能走!因为这一点你想到了,韩企先和完颜希尹也一定能想到!” 韩昉道:“可我找的这两条道路,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旁人不知,那只是平时的情况!”折彦冲道:“韩企先接到消息后,第一个反应一定是封锁各条大路,然后是探寻各条小路。在出动大批人手的情况下,各种平时荫蔽的路途都可能会被找出来!更何况你找到的道路既然隐蔽,想必是人迹罕至的小径,荒僻小路忽然多了几十个人的足迹,不被发现便罢,若被发现便加倍地引人注目!所以只要韩企先和完颜希尹能确定我们逃走的方向,就算他们后发二三天,我们会被他们抓住的可能性也很大。” 韩昉顿足道:“那……那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随便找一条不认识的路走吧?” 逃亡期间对道路的选择有两个条件要摆在最前方:第一就是要尽量找敌人不知道或想不到的道路,第二就是要尽量找自己熟悉的道路。敌人不知道或想不到,才能尽量避开追兵,自己熟悉,才能尽量提高前进的速度和避免迷路。 种去病忽然道:“我知道一条道路,或许能行。” 韩昉精神一振问:“哪条道路?往哪里去?” “往东!”种去病道:“是一条秘密商道,通往塘沽的秘密商道。” ——————“什么!”韩企先接到撒八传来的消息后吓得面如土色,折彦冲脱困的严重性,他比撒八更明白!在那一瞬间他首先是感到恐惧与慌张,过了好一会才叫道:“快!快传韩昉大人!我要和他商量大事!” “韩大人,他已经出城了啊!而且这次传撒八将军入城的就是他。” “什么!”韩企先一听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眼睛瞪得老大,是韩昉传撒八的,这意味着什么韩企先马上醒悟了过来:是他!是他!竟然是他!忽然他脸上的那种死灰色又严重了几分!他终于明白了折彦冲的消息是怎么泄漏的了! “如果这事传出去……”韩企先忍不住哆嗦了起来,“不!不行!我曾向韩昉透露折彦冲的消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得瞒住!否则……否则……”想到这事如果给宗翰知道会是什么结果,韩企先就吓得几乎破胆! “相爷,撒八将军说要你赶紧下令搜寻,是不是……” 韩企先反应过来,心道:“对!赶紧搜寻!这事也许还有转机!”想到这点他勉强沉住气,传令禁止消息外泻,调集人手以搜查奸细的名义进行秘密搜寻,一边派人严密监视耶律余睹以防有变,一边遣人飞马告知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这时已经到达雁门关,正准备着如何攻打曹广弼,闻讯后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太原?赶紧下令把云中前往太原的大路小路全部截断,甚至派遣轻兵游弋于云中府和河北的交界:“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韩企先那边的行动也极为迅速,除了断绝各条大道之外,更密切注意通往敕勒川的西北方向! 但是,折彦冲脱逃之后就像蒸发了一般,无论是通往太原的道路还是通往阴山的道路都没有半点踪影,这时,韩企先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塘沽! 最近两年他常常和汉部的商人打交道,知道这些商人往来塘沽、云中之间经常是通过一条由于畏兀儿人开辟的秘密道路! “我怎么忘了那里!”韩企先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几乎是马上跳了起来,这时离折彦冲脱困已有两天,“还来得及么?”现在才从附近搜起也许已来不及了,但韩企先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他立刻签押命令,快马加急命燕京的驻军、官员盘查所有通往塘沽的道路。 数日之后,通往塘沽的道路也被截断了! 第二三七章 远遁循故途(下) “前往塘沽?” “对。我当初就是从这条商道前往阴山的。”种去病说着把那条道路的来历略略说了。 “这条商道,我听说过。”折彦冲道:“既然连我也听说过,也许韩企先、完颜希尹也会听说。如果他们也听说,那……那就很有可能会想到并堵住!还有,这条道路需要经过燕京吧?那里是东路军的大本营,往那里去太危险!” 种去病道:“我们可以化妆成商人。” 韩昉摇头道:“化妆当然要化妆,但那还是太危险!他们走官道的话,应该会比我们更快到达燕京,那时候设下关卡一拦,我们便是自投罗网了!” 种去病皱眉道:“南边不行,西边不行,东边也不行,难道还往北边去不成!” 折彦冲眉毛扬了扬道:“往北?那也未必不行!” 种去病和韩昉异口同声惊道:“往北?那怎么可以!” 种去病道:“北边的话,一出长城便是极为开阔的地形,藏不了人,若是撒八他们出动骑兵追赶,我们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韩昉则道:“往北的话,我们能找到谁?那里没有我们能投靠的人!此所为南辕北辙是也——虽然离开了云中,却也回不了汉部!”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你们说都有道理,但是,公美的道理,刚好能否定掉去病的道理。” 韩昉和种去病都是一怔,折彦冲道:“没错,往北的话,出了长城确实就是很开阔的地势。如果女真的骑兵就追在我们后面,那几乎可以说我们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可是,如果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呢?” 种去病眼睛一亮道:“不错!北边的道路确实没有我们能投靠的人,我们往北边去了也没用。所以如果他们先往南、西、东三个方向搜寻,那北边也许会忽略掉,至少罗网会宽松得多!长城外风大沙大,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前头两三天,风沙就会把我们走过的痕迹掩盖掉!” 韩昉道:“可是我们向北边能去哪里呢?” 折彦冲道:“北边没有我们能会合的人,但可以迂回。” 韩昉问:“迂回去哪里?” 种去病道:“去阴山如何?” 折彦冲问他:“你知道从漠北迂回而西到达阴山北麓的道路么?” 种去病想了想道:“不认识。不过按照大致方向的话,或许可以找到。”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那太没把握了。我却刚好认得另一条道路,不过不是迂回前往阴山。” 韩昉问道:“那是前往哪里?” “往东北。”折彦冲道:“会宁。” 韩昉和种去病听了这话一起睁圆了眼睛,叫道:“会宁!” “不错,会宁。”折彦冲望了望北边,唏嘘道:“这条道路,没想到我居然还有再走一次的机会!” 在宋金时代,韩企先所控制的行政力并不足以把金国的辖地笼罩得密不透风,他的政令到达各个地方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地方上对这道政令的执行力度也未必能达到理想中的程度,所以韩企先的政令和完颜希尹的军力所能做到的也只是重点看住他们猜测的方向。在重点关注的几条道路上——无论是大路还是小路——也确实都有所收获,但大多是种去病故意派出来扰乱视听的疑兵。十天以后折彦冲的行踪仍然没有发现,半个月后无论是韩企先还是完颜希尹都已经彻底失望!逃走了,折彦冲终于还是逃走了! 可是一个月后,折彦冲还是没有回到汉部,一个半月后也没有,两个月后还是没有!按常理,如果折彦冲已经成功脱逃的话,这会子也该回到汉部了,而汉部也不需要故意隐瞒折彦冲回到汉部的消息。 “怎么回事?难道他发生了意外?” 这让完颜希尹和韩企先燃起了最后的希望:“难道折彦冲根本就还没逃,他是藏了起来准备等待风声渐歇才逃走?”这当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于是第二次更大规模的搜捕开始了! 金兵穿家入户地搜寻,几乎把云中府的地皮都翻了过来,下层兵吏所奉到的命令只是“搜寻可疑人物”,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可疑人物呢?总之所有不是当地人的人都是可疑人物,这一来倒是揪出了不少汉部的密子,但受冲击最大的还是商人,此外当地人受到的骚扰也十分严重。最后的结果是云中全府被搞得天怒人怨,而折彦冲还是没有找到。 不但搜寻的范围在扩大,搜寻的方向也变成四方无遗,但到了这时,即使侦察的兵马来到折彦冲等走过的地方,那些痕迹也早被风沙掩盖了。最后完颜希尹和韩企先都觉得折彦冲应该已经逃走了,但他应该还没有到达汉部,而是到达了曹广弼和萧铁奴处,所以他还不敢公开自己逃脱的消息以免遭受攻击,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折彦冲的“失踪”。 这时候折彦冲一行却已经到达漠北,那里已经是金国控制力没法到达的地方。折彦冲通晓一些漠北部落的语言,加上一路来的风尘仆仆、胡须满面,冒充起常走大漠的商人来毫不困难。到达大鲜卑山附近后他们并没有继续往会宁的方向走,因为他们刚好遇到了一群从临潢府来的商人,这时临潢府、东京道一带还没有收到半点折彦冲逃脱的消息,种去病打探消息、提起“大将军”时那些商人都还在破口痛骂,不满金人软禁了折彦冲。 韩昉花了一些财物,雇佣了这支商队中的两个不甚重要的伙计做向导,然后便沿着这支商队的来路南下。 到达临潢府后折彦冲等人落足在一户汉民庄园里,自称是走西域的商人,在路上亏了本钱,眼下正要前往辽口寻生路。那个庄园的主人见他们言语不俗,款待颇为热情。折彦冲问起他们在此间生计如何,那主人叹道:“在这边经营物产甚多甚富,就是赋税恁多了些,而且一年比一年难了!当初大将军在汉部时我们的腰杆还能挺得直些,现在大将军中了金人的圈套被软禁,那些金人便不怎么怕汉部了,连带着我们这些散落大金各处的汉儿也难过起来了。”又道:“以前汉部兴旺时,人人都自承是汉人,甚至一些蒙古、熟女真也如此,现在却反过来了,许多汉人为了躲避金人的重税都自称外族了。” 折彦冲问:“汉人的税比女真族重么?” 那主人道:“不止是女真族。自从辽口之战以后,汉人头上的赋税就是比渤海人、契丹人也重得多!” 折彦冲皱眉道:“渤海人不已经归入汉人了么?” 那主人叹了一口气道:“辽口之战以前,渤海人确实都自称汉人了,但这几年又自称渤海人了。汉部不能庇护他们,他们自称汉人又有什么用处?” 折彦冲沉默半晌,叹道:“我去了西域几年,世情竟然变了这么多,却也是我所始料未及。” 那主人也叹道:“这都得怪七将军家当得不好!” 折彦冲摇头道:“不怪他,不怪他,他多半也难做得很。” 那主人哼了一声道:“不怪他怪谁?金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金人干什么他也不敢吱声,以前大将军在时,会这么软么?” 折彦冲道:“既然金人压榨得这么严重,那你便干脆请求入了女真籍好了,我记得以前女真人是欢迎汉人入女真籍的,这一条没变吧。” 那主人勃然作色道:“佘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没错,女真人是希望我们变成女真,可我是汉人,这是万世不变之事!人怎么可以数祖忘典呢?这等言语请勿再提起,否则我便下逐客令了!” 折彦冲微微一笑,歉然道:“是我失言了,失言了。” 第二三八章 棋盘大变幻(上) 华元一六七九年冬,第一场大雪过后,山东、两河各个地方的道路都变得难以行走。胡人纵马踏雪往来,其种又比汉人更加耐冷,在天时上正是大利金军的时候。但是很奇怪,金军的进攻反而变得有些迟缓,甚至有些笨拙了。 当然,这种迟缓和笨拙并不是体现在战场上金兵的动作,而是体现在金兵的战略调动上,而能发现金军这种变化的,也只有刘锜、赵立、王宣、宗颖等少数有战略眼光的将领。 “他们后方出了什么事情了么?”刘锜很快地想到会不会是金国的高层出现了权力斗争。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刘锜早已深知汉部的底细,晓得汉部高层在金国有十分深广的人脉,更知道如今山东真正当家作主的人不是王师中,而是陈正汇、赵立。所以他移书赵立,请他打探消息。赵立通过陈正汇向杨应麒报告,一方面是反馈金军在山东战场上的异常,另一方面也是向杨应麒询问会宁是否有变。 杨应麒收到报告之后也感到纳罕,会宁处处都是汉部的密子,如果发生了什么连远在山东的宗翰宗辅也知道了的大事,津门方面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眼下金军在山东形势大利的情况下发生异常,其中绝不会没有原因——难道出现问题的不是会宁,而就是发生在宗翰、宗辅军中么? “七将军……”杨朴大胆地猜测道:“不会是宗翰或者宗辅病重……甚至死了吧?” 杨开远和杨应麒听了这句话都是一凛,心想若是金军临战而大帅薨,那确实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不过这对汉部来说未免也太幸运了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应麒才发现出现异常的不止山东!而是整个大金的内政外交都在产生变化! 其实最先发现这种变化的还不是杨应麒,而是曹广弼! 他以一万不到的兵力坐困太原,南边的银术可具备同时对付他和王彦的力量,北边又有随时会压下来的云中大军,两河群起响应的义军虽然不少,但这些乌合之众造成的声势虽大,真正投入战场时能发挥什么作用就难说了。 袭取太原成功之后不久,北面便有消息传来:耶律余睹的大军南下了!金军的行动好快!不十日间,耶律余睹的大军便抵达雁门关直逼太原!当然,曹广弼这时还不知道这支打着耶律余睹旗号的大军其实是完颜希尹在暗中操纵。不过无论是完颜希尹还是耶律余睹,都不是当前曹广弼所能轻易对付的。 这段时间里王彦接二连三地向银术可发动攻击,但银术可不仅稳稳守住,甚至还有余力向太原施压,如果“耶律余睹军”趁势压下,太原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大危机。种彦崧建议放弃太原,集中兵力突破银术可在辽州方面比较薄弱的防线,回隆德府与王彦会合。 “再等等。”曹广弼坚持了下来,眼前的局势虽然危险,但他相信那个“人在太原”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既然不是空穴来风,那北边就有可能会发生大事! 果然,“耶律余睹军”到达雁门关以后便没有继续南下逼近太原,探子打探不到云中兵马不继续南下的理由,只知道金军截断了各条道路,设立关卡大肆搜索奸细! “难道……真的逃出来了?”曹广弼知道金兵突然开始大规模地搜索“奸细”意味着什么,所以既感惊喜,又感担忧。现在云中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也只是猜测,事情究竟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他也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但金军的异常已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在太原坚持下去。 “得守在这里!”曹广弼想到如果折彦冲脱困,那来太原与他会合将是一个很大的可能,为了这个可能他必须坚持下去。这时附近的义军进入太原会师的已有上万人,曹广弼以忠武军为守城主力,派遣这些义军攻略临近县城,征集粮草,增筑城防!银术可这时也还不知道折彦冲逃跑的消息,但见到北方敌我两军行迹均有异,心中惕然,再次转为保守,相应的,王彦也从银术可的态度中看到进兵良机,上党军势再次士气高昂地准备进攻。一月之间,河东兵势竟发生了三次大转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折彦冲! 这次救援折彦冲的行动,无论是曹广弼还是韩昉事先所做的保密功夫都很足,他们不但要瞒敌人,为了行动的需要甚至连自己人也瞒!韩昉在救出折彦冲之后为了顺利逃跑没有放出消息,而曹广弼也因为搞不清楚云中的状况而十分谨慎,但在雁门关兵马发生异常以后,他知道是时候通知杨应麒了。 曹广弼派出去的五个密子分别从山路向东间行,他们身上都没有书信,只带了一句口信给杨应麒:“我向太原为困虎,困虎或已脱牢笼!” 不过在这些密子还没有到达塘沽、山东之前,欧阳适也发现金国出大事了! 在折彦冲脱逃的消息传到会宁之前,挞懒和欧阳适谈判时是步步进逼。当时山东的局势还对汉部很不利,而且是越拖越不利,所以对于这场谈判挞懒根本就不着急,开出来的条件也越来越苛刻。但是听说折彦冲脱逃以后,连吴乞买也惊震得连续几天睡不着觉!宗干、宗磐等商议后觉得应该赶在折彦冲回到津门之前削弱汉部!所以挞懒对于谈判就变得积极起来,开出来的条件也略有放松,甚至暗示欧阳适:只要交出杨应麒,女真可以扶植他掌控汉部,甚至可以放过山东,以这件大功来增强欧阳适在汉部中的威望。 挞懒的这个建议让欧阳适怦然心动,但陈显听说以后却一针见血指出此事有异,他道:“事反常理则为妖!四将军,此事不可答应!” 欧阳适道:“可是他们提出来的几条保障,确实能让我放心。” “那才不对劲!”陈显道:“他们为什么要让四将军放心?为什么要这么为四将军考虑?难道还真是为四将军好不成?绝对不是!金人态度忽然大变,其中必是有大事发生!在知道他们内部出了什么大事之前,我们什么事也不能答应!” 欧阳适道:“但现在山东危急,事情恐怕拖不得啊!” 陈显道:“不错,山东形势危急,对我们是越来越不利,所以之前挞懒不急,我们着急!可现在他们却反过来变得着急,这里面便大有文章!” 欧阳适问:“什么文章?” “不知道。”陈显道:“但这里面的变故,也许比山东的得失要严重!” 欧阳适听到这里已经抗住了私欲的诱惑,恢复了理性,说道:“不错,他们既然急了起来,那一定是发生了比攻取山东更严重的事情了!好!他们既然急,那我们便缓,且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不久金人在燕京道大肆搜寻的消息传了出来,虽然燕京官吏没有说在搜什么,但这么大规模的行动不可能不引起汉部的注意。欧阳适广派密子打听消息,不久就听说原来首先大搜“奸细”的地方不是燕京,而是云中府! 云中府! 杨应麒和欧阳适这时还不知道折彦冲具体被拘押在什么地方,但折彦冲已经转归宗翰看管的事情他们是知道的。而云中府正是宗翰的大本营! “他们到底在搜什么呢?” 曹广弼的使者还没到达之前,汉部高层人人在想这个问题!根据事情发生的时间判断,会宁、山东的异常很明显和云中、燕京的大搜查有关! “七将军,”杨朴道:“他们到底在搜什么人?” 人?不错,应该是人,而不是物!那他们是在搜谁呢? “难道……”陈显激动得胡子都颤了起来。 “难道……”杨开远闭上了眼睛。 “难道……”欧阳适张大了嘴巴,愣是没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难道……”杨应麒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不知是激动得要流泪还是想放声大笑:“难道大哥已经脱困了?” 第二三八章 棋局大变幻(下) 华元一六七九年的最后半个月里,汉部与金国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兵力调动。 杨应麒接连签发了五道调兵备战令:第一道命令是给津门驻军,要这两万足以和金军主力硬撼的精兵随时准备进入山东支援;第二道命令是给塘沽的两万守军,命他们随时准备进击燕京以牵宗辅之势;第三道命令是给辽口驻军,命他们随时准备截断辽西走廊;第四道是给流求驻军,命他们严密监视大宋的行动;第五道是给阿鲁蛮,命他相机行动准备直取会宁! 与此同时,宗翰则开始收缩陕西方面的兵力,命娄室分兵向太原开进,从中山、燕京相州调出一万五千人进入平定州、邢州,又从山东调兵进入磁州、相州,从三个方向围堵太原和上党,银术可则在其中相机而动,曹广弼出现破绽则击曹,王彦后退则击王——从这个布局可以看出宗翰是在怀疑折彦冲很可能已经逃入太原和曹广弼会合,所以才会不顾一切要把太原的出路堵死,然后再围而歼之。当然,另外一个很可能接应到折彦冲的地方——萧铁奴所在的云内,则由完颜希尹率领云中府驻军严密监视,挞懒甚至还调遣了中京道的兵马向丰州进发。 金军这样的安排不但是一次战术调整,更是一次战略调整!之前金军放着萧铁奴和曹广弼未灭也要先对付山东军势,遵循的是先全局后局部、先心腹后手足的战略思想。 应该说这种战略思想也有它的道理,因为萧铁奴猾如泥鳅,所在的草原又正能发挥他来去如风的作战风格,而曹广弼硬如铁石,所在的上党不但地势利于防守而且物资颇为充足,所以这两处兵力虽较弱,但宗翰要想彻底枚平他们也需要不短的时间。如果他先对付萧、曹,那山东军势和南宋政权就会得到休养生息的时间,等赵构和山东军势一稳定下来,金军再想彻底击垮他们就难了,如果金军打不下山东、江南,那天下将可能呈现大陆南北割据、东海汉部独秀的三分格局,这是金军不愿意看到的,也不符合宗翰“中外一统”的初衷。 所以,金人最终选择了先宋后汉,先除心腹之患、后除手足之疾的战略。在这个战略推行的前期阶段,金军确实也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战果,无论是汉部还是大宋都已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但是,折彦冲“意外”的脱逃却把这一切全扭转了过来! 这两年金军的力量之所以能压倒抗金势力,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汉部的主力部队一直游离在中原战场之外!在汉部主力还没有参战的情况下,金军打山东时便已感到颇为吃力,如果杨开远率领汉部大军正式登陆山东,或者阿鲁蛮以骑兵袭击金军的后方,那整个北国的战争格局将完全颠倒过来! 对宋战争过份轻易的胜利让许多金军将领产生了“不败者”的自豪,这种自豪虽有提高士气的作用,但同时也蒙蔽了他们的眼睛!折彦冲的脱逃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下,金人再回头时忽然发现,再次面对汉部的他们已经处处都是破绽:会宁方面的兵力,能单独抵挡住汉部的主力么?燕京方面的驻军,抗得住汉部主力的围攻么?山东方面的军力,能够在汉部加入的情况下继续取得胜利么? 金军仍然很强,但他们的精华部队却已经分得太散!这时就是想再次集聚起来也很难实现了!因为要把派往各地的兵力重新集中到一个地方就意味着对这些占领地区的放弃!河套的兵力一撤,萧铁奴和西夏就会进入;陕西的兵力一撤,大宋西兵就会反攻;河东的兵力一撤,曹广弼就会进犯云中;山东的兵力一撤,刘、赵、王等人就会乘机规复整个中原! 如果这个时候,金国的首脑人物能够以壮士断臂的决心将东路军、西路军和会宁一系的兵力集中起来,那也许还可以与汉部一战,可是宗翰抛得下陕西、河东么?要回守东北的话,宗辅抛得下燕京、河北么?要集中于燕京的话,吴乞买总不能放弃会宁老家吧? 一想到这个问题,金国最麻烦也最严重的难题出现了——这几年不断的胜利并没有增强女真内部的团结,反而让金国国内的派系彼此之间越走越远。尽管折彦冲的脱逃让金国各派系都产生了被汉部各个击破的危机感,但积重难返的规律仍然让女真内部很难恢复到阿骨打时代的团结。 天下争衡之时,最难得的就是“得势”,大势一旦形成,处于劣势的一方纵然智绝无所用其谋,纵然勇绝无所用其胆,纵然强绝无所用其力! 一子之易,整个中原的棋局都已变得面目全非!折彦冲脱逃前宗翰等还在想着怎么“全胜”这个最高目标,但听到这个消息后所有人都在想着如何“自保”这个最低目标了! 可是金人想保住这个最低目标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意愿,杨应麒根本就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小麒麟的剑还没有出鞘,因为他在等待折彦冲回到汉部的那一刹那! 中原局势的这种变化让山东方面所承受的压力大为减缓,如今仍然压在登州军、汴梁军头上的就只剩下宗辅的主力和宗翰的一部,这两支兵力显然没法全面压制刘锜、赵立和王宣,虽然时当冬日,但刘、赵、王三人都是面对金兵打出勇气的悍将了,所以竟然踏雪进逼,成功地在一六七九年最后的半个月里收复了京东东路。 宋室政权虽然也和金人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了,但对金国情况的把握仍然较弱,眼见金国出现异状一时还想不透其中的原因。这倒也不能完全怪责其无能,因为宋室廷臣没能像汉部首脑那样做出迅速准确的判断,主要还是情报不足所致。这时候江南大大小小的武将叛乱和农民起义多如牛毛,赵构还需要集中精力来料理后方、树立权威,加上由于搞不清楚状况,所以赵构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十分谨慎,只是命前锋大将进驻徐州,密切关注中原的情报。 在山东、江南因为金兵兵力转移舒缓了危机的同时,分居太原、上党的忠武军却面临着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王彦方面还好些,毕竟忠武军在上党经营已久,上党的地势又险要,只要防御得法,便是二十万大军同时拥上围攻,短期内也未必能下。但身处太原的曹广弼就难受了! 这时的太原,已经不是被金兵打破之前的太原,纵然金军有心将这座城市作为控制河东的重要据点,但那些残垣断壁也不是一两年内可以修复的。何况曹广弼进入太原日子甚短,新近来归的军民人心未附,加上战略物资十分有限,因此曹广弼虽然号称善守,却也自知打不赢这场死仗!宗翰调兵的速度迅疾而隐秘,等到曹广弼发现东北、东南、西南三路大军齐聚的时候,各条道路都已经被堵死,他再想放弃太原、突破银术可回上党也已不可能了。 “曹统制,怎么办?”种彦崧问。 “没办法了。死守吧!”曹广弼叹道:“杀得一个,算一个!” 少部分将领听了后颇露惧色,但大部分却激昂起来,纷纷叫道:“不错!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曹广弼看了种彦崧一眼道:“我本答应过种少保要好好照顾你的,没想到……” 种彦崧一听愠道:“军人战死沙场,有什么好后悔的!何况我们这次是和金人打!曹统制这样说,是打算侮辱彦崧么?” 曹广弼嘿了一声道:“不错!军人战死沙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种彦崧道:“上次太原城破之时我便已深深后悔,悔恨自己没能冲进来与守城的兵将同面大难!这次若是战死在这里,也算是了了未成的心愿!” 曹广弼抚了抚城墙道:“死?嘿!金兵的大军如今还没合围,只要我们抱怀必死之心,或许便死不了!自古善攻者有生有死,善守者有生无死!” 李成道:“但我们也没法永远守下去。” “不必永远!”曹广弼道:“只要守到我大哥现身,我们便得救了!” 第二三九章 王者归故园(上) 虽然杨应麒已经下了让辽口军戒备的命令,但这道命令只局限于军方,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所受影响不大,辽口的城门依然大开,商旅往来不绝,俨如平时。 北国的冬天很冷,但临近海边的辽口虽没有津门那样明显的海洋气候,却也比内陆的会宁好多了。华元一六八零年,正月初二,一群从临潢府方向走来的“商人”运了一批商货来到辽口城外。为首一人将右手藏在袍子底下,脸上伤疤纵横却更显英气逼人。这个年轻人,自然就是萧铁奴手下的爱将种去病!这一路为了避人耳目,折彦冲一反常态没有骑马,而是和韩昉一起呆在车里,甚至种去病也常常入车避人。 “大将军,辽口到了!”说这句话时种去病内心忍不住激动起来!他知道折彦冲一入辽口,整个北国马上会爆发一场地震! 但折彦冲在车内却仍然很能沉得住气,他没有下车,反而让种去病把这支伪装的小商队停在城外一个偏僻的角落,然后才派人去寻李实在。半个时辰后,这个已成为辽口最重要的参谋之一的汉子匆匆领了十几个亲兵骑马赶了出来,来到马车旁边,颤声道:“大……大将军?” 折彦冲听到李实在的声音,这才掀开车门,微笑道:“是我。” “大将军!”李实在哽咽地叫了一声,和他带来的人一起跪倒在车前,呜咽道:“大将军……您……您终于回来了!” “起来起来!”折彦冲道:“你也是汉部知名的将领了,怎么还这般模样。” 李实在忙道:“是。”站了起来。 折彦冲示意种去病韩昉等人且先走开,单独和李实在说了好一会话,这才从车内走出来,骑上高头大马,左边跟着韩昉,右边跟着种去病,李实在以十八正规骑兵在前开路,从辽口正北门进城! 这时正是中午,天气虽冷,路上行人仍然不少。折彦冲这一行又是何等的引人瞩目!离开城门还有一段路程就不断吸引路人的眼光。临近城门时,城门官听说有可疑人马接近赶紧跑出来看,在城楼上往下一望,这个见过折彦冲的小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将军!他居然看见了大将军! “难道我在做梦么?”——城门官想着,却张大了嘴巴出不来声,他旁边一个小兵也曾远远望见过折彦冲,这时没什么自信地说:“大人,带头那个人,长得好像大将军啊!” 那城门官看了看他,再看看为折彦冲开路的是李实在,忽然哇地一声大叫起来道:“什么好像!大将军!是大将军!真是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这句话一叫出来,城楼上便沸腾了起来!守城卫兵闻讯无不探头寻找,其中有不少见过折彦冲的人都纷纷惊呼起来:“大将军!真是大将军回来了!” 这种惊喜与狂热先是在士兵中爆发,跟着便是路人,消息就像风一般迅速吹遍整个辽口城!没多久全城就都沸腾起来! “大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回来了!” 这天的辽口城,没有其它言语也不需要其它言语,因为除了这句话之外再没有其它的言语能充分表达辽口军民的狂热! 折彦冲挽辔控马,走得很慢很随意,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跑来的军民越来越多,没多久就把大路两旁都塞满了!到后来若不是李实在在前面开道,这一行人根本就没法前进了!折彦冲在马上向四方民众举手示意,他的脸似乎略显瘦削了些,但在万千军民的拥护中仍然显得那么威武! 折彦冲归来的消息不但造成辽口民间万人空巷,就是军中将领、地方守臣收到消息后也赶紧前来参见。折彦冲从辽口北城门入,一路穿过整个辽口城,到达最南边的港口,码头上的工人,商船上的商人,水寨中的水师闻讯都涌了出来!折彦冲登上港口一座高台时,底下已经黑压压的全是人!他挥了挥手,让狂热的人群静下来,这才道:“父老们,兄弟们,将士们,我折彦冲回来了!” 安静中的人群忽然爆发出连海浪也被盖住巨大欢呼声!折彦冲微笑着没有继续说话,实际上他现在就算说话也没人听得见! 过了好久好久,这欢呼才沉歇下来,折彦冲再次挥手让人群静下来,说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大家一定受了很多苦,也为我忍受了很多的委屈。可从今天开始,我们不用再委屈下去了!请你们代我向你们的亲人,向你们的朋友,向所有你们认识的人转告!从今天开始,我们将比以前站得更直!” 人群再次爆发雷一般的欢呼,许多老部民已是泪水纵横,一些年轻人更是狂躁得接近暴乱! 折彦冲挥手命辽口守臣近前,吩咐道:“我要先回津门,辽口政务一切照常,你们要安抚百姓,不要让他们闹出乱子。将来的事,等我和七将军商量过后自然有新命令传下来。” 众文官均称是,折彦冲又道:“今晚在辽口官衙前的广场派酒派肉,供部民们狂欢。这笔钱我回头给你们补上。” 这时刚好在辽口的赵履民站在旁边,闻言道:“大将军,这是大家一起高兴的事,钱自有我们来张罗,您不用费心!” 折彦冲微微一笑,转向众将官道:“我要调一千骑兵作为护卫,李实在随行便可。其他人固守辽口,仍按照枢密指令行事!” 众将齐声领命,或者侍立周围,或者分别办事去了。 水师将领请折彦冲坐船南下——将大将军送回津门,这可是极为荣耀的事情!折彦冲听了微微一笑道:“这次我要从陆路南下,将来我去塘沽时再坐你们的船去!” 水师将领大喜,齐声应是。 这些事宜安排妥当,李实在早调来了一千精骑,折彦冲上了马,在民众的欢呼中转而向东,一路朝上十二村而来。 “大将军回来了!” 这个消息传得比鸽书还快!折彦冲到达上十二村时,诸军将领早已收到消息,在军营门口列队出迎! 折彦冲在上十二村留了一日,见过阿鲁蛮后又纵马南下,他每到达一个地方都会把那个地方的狂热完全点燃!当他走到永宁河畔时,整个辽东半岛都已经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之前因为山东战局而导致的不满、失望、愤懑等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未来的无限憧憬! “大将军回来了!”军方的保守派松了一口气,而强硬派则把之前对杨应麒的一肚子不满都变成随时准备厮杀的无限动力! “大将军回来了!”商人们重新敲起了算盘,知道生意门路从今天开始要准备转方向了,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整个东北甚至整个中原的商道就会变得和东海一样畅通无阻了! “大将军回来了!”文人们从武人的野心和商人的欲望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力!因为大宋不断溃败而产生的忧愁国恨迅速转变成饮马会宁的汉调唐歌! “天威卷地过辽河,万里胡人尽汉歌——” 仗还没有打响,但令亲者快、仇者惧的战歌已经唱了起来! 这是一个尚武的时代,这是一个英雄的归来! 第二三九章 王者归故园(下) 对于折彦冲有可能会在近期回到汉部,杨应麒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山东、沧州、塘沽的密子都已经全天候行动,以备随时接应到折彦冲。但杨应麒却没有料到,折彦冲竟然会从北边下来! “大将军回来了?”杨朴先是惊喜,然后又变成惊疑:“可怎么会从北边来?” 杨应麒心念一转,却已料到了其中的关窍,笑道:“就因为别人没想到,所以大哥这一路才能走得这样平安、这样秘密啊!哈哈,哈哈,哈哈!”说着说着,杨应麒忽然狂笑起来,笑得难以掩抑,笑得有些不像杨应麒!他实在压抑得太久了——从阿骨打南下到现在他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杨朴看到他这个样子却有些害怕,问道:“七将军,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在笑啊!”杨应麒哈哈大笑中道:“我爽得很,所以忍不住要大笑!朴之啊朴之,你不觉得爽么?以后我们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哈哈,哈哈,朴之啊,你就等着看我怎么兵不血刃地把吴乞买和宗翰他们玩死吧!哈哈!”他大笑了许久,这才停下来,传下三道命令。 第一道:将折彦冲已经平安返回汉部的消息通告会宁、塘沽、登州、上党、江南、日本、流求等地。 第二道:准备召开元部民会议,具体日期等折彦冲回津门后确定。 第三道:欧阳适和金国所进行的谈判即时中止,若已作承诺也即时作废! 下了这三道命令以后,杨应麒便携了虎符,带领文武官员前往大将军府来见完颜虎。完颜虎也不管这么多人在场,看见杨应麒便跑过来抓住他肩头叫道:“他……他回来了?”声音激动得发颤,眼睛竟也红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大哥已经进入上十二村,想必不日便会回到津门。” 完颜虎一听忽然放声大哭,群臣也都含泪跪下称贺,杨应麒也跪了下来,奉上存放虎符的匣子道:“大嫂。” 完颜虎抹了眼泪,将虎符收好,对杨应麒道:“我等不得了,我要北上去见他。” 杨应麒道:“我这便去安排。” 不久完颜虎便带领一个声势浩大的队伍北上迎接折彦冲,夫妻两人相会于路边,执手无语许久,完颜虎忽然哭道:“我在津门愁得头发也白了,你怎么看起来比离开之前还年轻些!” 折彦冲没想到久别重逢后妻子竟是这样一句开场白,展颜笑道:“我一直跟你说:我的事情你少操心,谁让你不听我话的?” 完颜虎骂道:“不操心,不操心!我怎么能不操心!摊上你这样一个丈夫,我……我非短十年命不可!”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不会的,只要有我在一日,阎王也不敢碰你!” 夫妻二人极尽悲欢,旁边的臣工也帮着流泪。好容易收拾了情绪,折彦冲才与妻子并骑入城,左右是折允文和林舆两个小孩,文官武将都跟在后面。路上折彦冲和妻子、子侄都只谈家事,半点不及军政之务。到得津门北城门,却是长子折允武带着张玄素等一帮老臣前来迎接。折彦冲进城后先去参见大唐括氏,然后才到大将军府与杨开远、杨应麒相见。 兄弟三人在大将军府后花园的大树下见面,左右再无第四个人,折彦冲微笑着想默默杨应麒的额头,伸出手去发现他和自己差不多高,便转为拍拍他的肩头道:“这段日子来受苦了。” 杨应麒看着折彦冲,忽然抓紧他的手道:“大哥,我这不是受苦,是受罪!” 折彦冲道:“放心吧,过了这一关,天下就再没什么能阻挡我们的了!”又转向杨开远道:“幸亏有你!” 杨开远也微笑以报:“也幸亏大哥你及时回来,再拖下去,我和应麒怕就撑不住了!” 折彦冲问道:“现在局势如何?”他脱困以后的这段时间来已经打听了他被软禁后的诸般大事,这时问的已不是具体的事情,而是对整个局势的把握,这一点却是连韩昉这样的人也没法跟折彦冲说的。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万事具备,就等大哥回来而已!” 杨开远见杨应麒说的自信满满,微微一笑,说道:“应麒别说的太过。我们还是有许多困难的。外事不论,且说内部的事情。自大哥离开之后,汉部其实已经忧患重重。” 杨应麒却淡淡道:“所有的弊病,根源都在于大哥落在金人手里我们才进退两难。现在大哥既然回来,那便什么事情都好办!” 杨开远沉吟半晌,说道:“汉部的一些病症大哥回来后自然会痊愈,但还有一些事情一时间却还未必能够解决,其中最麻烦的就是二哥,他被困于太原,现在可不知道怎么样了。此外,老四在塘沽划地为王的势态也越来越明显,所以我们要想对付金人,得先把内部的事情处理好再说。” 折彦冲微笑道:“老四么?回头我便召他来津门见面。”顿了顿,问杨应麒道:“听说老四最近多了个帮手,叫做陈显。” “不错。”杨应麒道:“那也是个极有能耐的人。” 折彦冲道:“既然你也这么说,那多半便是很不错的人了。好,让他也和老四一起来津门见我。” 杨开远道:“他们都来津门,那塘沽怎么办?” 折彦冲道:“老四渡海来津门的同时,你就扬帆去塘沽。对付宗辅、挞懒的事情,你来接手。” 杨开远惊道:“这样……不大好吧。” 折彦冲笑道:“放心,我会给老四另外派任务的。我的话,他不敢不听的。”又对杨应麒道:“塘沽这个地方,放在老四手中起不了最大的作用。你可曾打算过把我们汉部的大本营移过去?” 杨应麒道:“之前我们处于劣势、守势之时,中枢是轻易移动不得的,因为那会被人以为我们要弃辽南,人心会浮动。但现在我们处于攻势,移向塘沽反而会振作士气,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的志向!” 折彦冲道:“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你就着手办吧。” 杨应麒道:“四哥在塘沽经营已久,若没他帮忙事情只怕会举步维艰。不如以四哥为正官,我加派人手帮他完成。” 折彦冲摇头道:“这件事不能交给他做,他不适合。我们在塘沽要出动的是堂堂正正之师,不需要那些在台面下鬼鬼祟祟的招数了。我打算派他去对付赵构,那才是他的长处。” 杨应麒道:“要是这样的话,那我至少得有陈显的支持。不过我未必能折服他。” 折彦冲颔首道:“陈显那边,我来帮你想办法。总之你想怎么做就放开手去干!无论内事还是外务,你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交给我来处理!” 杨应麒大悦,杨开远又道:“那二哥那边……” 折彦冲道:“你到塘沽后,就给宗翰、宗辅写信,让他们停手。中原打得太久了,百姓饱受荼毒的时间也太长了,我希望大家能停一停,让百姓休养生息些时候。中原百姓受了这么多的苦头,我们也是有责任的,现在如果力所能及的话,就要尽量结束战乱!” 杨开远皱眉道:“他们……恐怕不会那么听话。” 折彦冲闻言哈哈大笑道:“他们不听话?如果他们不肯停战,那你就代我问他们:还要会宁不要!” 第二四零章 一檄天下安(上) 汉部的态度变了,变得激扬,变得豪迈,变得咄咄逼人!之前的一些隐藏着的势力,通通都浮出了水面!太行两侧,黄河上下,无论是学生、士人,还是兵将、商家,人人都把大将军挂在嘴上!这种突然的变化甚至让早有心理准备的人也感到吃惊!而身处淮子口的赵橘儿、胡安国等人的感受尤深! “公主,外面已经没人再担心金军会打到淮子口了!”翠儿从集市上回来后道:“大家都在说,我们什么时候收复两河,什么时候规复燕云,什么时候打到会宁!” 胡安国也从儿子那里听到汉部已经在向登州方向增兵,王师中甚至赤裸裸地上表津门,要求山东易帜,正式并入汉部! “唉——”这个硕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胡寅道:“汉部开国气象已成,挡不住了,挡不住了。” 胡寅问:“父亲的意思为何?” 胡安国道:“且再看看汉部首脑接下来的动作,是智是愚。” 汉部的主力军队仍然没有动作,但作为附属军力的赵立、刘锜却已在行动!宗辅为了防范汉部从塘沽方面进攻,兵力不得不大面积地调回燕京,所以赵立得以进逼到大名府,而刘锜则渡过济水,收复了滨州、棣州、德州,滨、棣、德三州北部都与沧州接壤,所以刘锜的兵力一到这里,马上请得汉部中枢的许可征调沧州的民兵团练指挥权。这样一来不但赵、刘兵力大增,而且汉部在山东、河北的实际控制领土也完全联成了一片! 杨应麒掷下政令,将位于大河南北两岸的塘沽与塘南正式合并为一座新城。又签发了枢密令,将塘南以外的沧州连同滨州、棣州、德州划为河北路战区,由刘锜总领兵权。汉部的枢密令传到以后,刘锜犹豫了一会,终于默然领命。 就在这时,杨应麒以折彦冲名义传发的“停战檄文”也到达了。这道檄文要求金军、宋军、义军以及各种地方势力全面停战,让百姓休养生息。汉部动用了强大的政府力量和民间力量,将檄文传到了河南、河北、山东、河东、燕云、陕西的每一个县。这道檄文在冠冕堂皇的用词背后充斥着赤裸裸的威胁,这个威胁可以用折彦冲让杨开远代为传达的那句话来体现:你们还要会宁不要! 这当然不是一句纯粹口头的威胁,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折彦冲真的敢这么干!有能力这么干! 在中原战场上,金军现在唯一占据优势的就只有太原!可是两河的民气在这道檄文的促发下已经形成燎原之势!不但太原城内士气高昂,而且太原周遭的情形也产生了连锁变化!太原府西边的石州首先叛金易帜,跟着是太原东边平定军的一支渤海军叛变入太原受曹广弼节制,同时太原东北的代州更有一支契丹兵偷袭雁门关呼应汉部,在一片纷纷扰扰中,太原西南的汾州更有三十二家大户联手捐出粮草万担输往太原。忽然之间,曹广弼所在的太原不再是孤城,因为他在周围随时可以得到补给! 一向凶悍的宗翰在这种形势下也害怕起来,他在河南、山东已经完全呆不住了,就是河北、河东也没一处地方能让他感到安全!所有汉人看起来都不可信,尤其是被金人征集入伍的那十几万汉奸部队!甚至连契丹人、渤海人都变得很不可靠!如果形势再这么发展下去,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宗翰对部队的信心忽然降到了历史上的低点,如果有一天那十几万汉人部队忽然全线倒戈,他也不会觉得奇怪!现在他必须赶紧和吴乞买、宗辅达成共识,也唯有三方力量联合起来才有可能重新压制折彦冲! 宗翰如此想,宗辅也如此想。汉部和金军都不动,那些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和义军在这种情势下也都不敢动。于是,两河、山东、河南和陕西在汉部传发“停战檄文”之后不久竟然真的实现了停战。应该说这次和平这是一种微妙的局势造成的,但它产生的舆论力量却远远超出杨应麒的预料! “金兵也怕汉部的大将军啊!” 实际情况未必如此,但文人们容易产生冲动,武将们容易产生豪情,而底层的百姓则容易产生盲目崇拜!不过,如果有一支理性的力量作为主导的话,那上千万人的盲目乐观有时候也可以成为有用的力量!因为有些事情,相信的人多了,就会变成现实。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挞懒、宗翰、宗辅这金国三巨头分别出发前往燕京碰头。但是他们的这次会面却并不很被当下的舆论所重视,因为另外一个会议也即将在山东的清阳港召开!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会议比金国三巨头的碰面更加重要!这个会议,就是杨应麒移书天下、要求召开的“华夏扩大会议”。 杨应麒的这封信几乎是一封公开信,让整个东方世界都知道了这次会议的形式和内容。 会议的形式基本是以汉部的元部民代表会议为雏形而略加变化,参加的人则不限于汉部已有的元部民代表,而包括了所有抗金阵营的重要人物和中原地区能够保持中立的部分士绅,在前线走不开的战士、将领可以派遣代表参加。 而比会议形势更为引人的,是杨应麒所草拟的三项预定议题。哪三项? 第一,关于在两河地区、京东西路废除政和以来宋室政府的苛捐杂税问题,以及如何恢复这个地区在战后的民生与经济问题。 第二,关于如何让东北地区、漠南地区和燕云地区由野蛮之制进于文明之制,以及如何减轻这些地区人民的沉重负担问题。 第三,关于大宋律法与汉部律法的调适以及在各个地区的变通、适应问题。 这三项议题,没有一句话涉及怎么分割蛋糕的问题,甚至回避了中原乃是宋室故土的问题,更没有提到谁来做皇帝的问题,而把问题的核心直接指向为民请命的大道义上。所以胡安国、杨时等人看到这封书信后就完全呆住了,汉部无论是以高官厚禄还是“天下大势所趋”为引诱都很难让他们动心,可杨应麒开列出来的这几条议题不但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而且还让他们很难拒绝!他们知道这次会议的召开意味着什么!北宋士大夫孜孜以求的“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的政治原则,有可能因为这个会议而跨上一个全新的台阶。这时身在南方、年迈体衰的杨时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出席,但也准备派他的弟子前来旁听;而胡安国则马上回信表示会按时出席。 和中原大儒们的反应不同,赵构在江南恼得暗中咒骂,而宗翰、挞懒更是气得跳脚!杨应麒的这三项议题,不但把中原当作囊中之物,甚至连大金本土也计算在内!“让东北地区、漠南地区和燕云地区由野蛮之制进于文明之制”——听文官读到这句话时宗翰就忍不住拔剑把那文官的手斩了下来!那文官当场痛晕,而周围的文臣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可是这句话却讨好了汉部境内所有的北国部族,尤其是接下来的那句“如何减轻这些地区人民的沉重负担”更是让汉部境外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北国诸族充满了期待! 第二四零章 一檄文天下安(下) 杨应麒列出的三大议题至少在表面上没有提到蛋糕怎么分的问题,因为在这种冠冕堂皇的会议上,要讨论的本来就是一些比利益分配更为“根本”也更为虚妄的事情,蛋糕怎么切,其实在会议召开之前就会决定。因此,这次会议的日子被定在华元一六八零年年中,距离书信到达各个被邀请人的手上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所有的势力刚好利用这段时间来讨价还价。 讨价还价的结果如何杨应麒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只要肯来讨价还价,那来讨价还价的人和他所代表的势力便会被纳入这个游戏规则之内!游戏规则是杨应麒都不会吃亏。 就亲疏而论,当前汉部的势力可以分为内两大板块,但实际上,这两大板块的势力早已互相渗透,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交集,比如中原士绅中的大儒士和汉部境内的名文人便容易走到一起,这可以拿胡安国来做一个例子:这位老先生之前一直没怎么和汉部打过交道,但他一进入山东半岛,不数月间不但蓬莱学舍的学子大部分拜倒在他的座下,连管宁学舍的山长也渡海前来问学——这是大宋儒者征服汉部学子的现象。反过来,原属汉部的势力也不断向中原渗透,特别是商人、将领归心者最多,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刘锜的受官和河东大户的率先投诚!当然,也有属汉属宋泾渭分明的势力,比如阿鲁蛮所代表的北族势力,和中原的保守士绅之间就没什么交集。但有了胡安国、曹广弼、刘锜等足跨两大板块的中间势力存在,原本不存在交集的势力也可以借由他们而有了走到一起的条件。 不过,正如这次华夏扩大会议的议题在冠冕堂皇之下有其虚幻性一样,所谓汉部原有势力与中原士绅势力的蛋糕分割,其实也还算不上最核心的利益分配,这个即将诞生的新政权最核心的利益分配和利益矛盾,最后还是集中在汉部几位将军身上! 折彦冲和二杨之间,早在大将军府后花园中的那场对话里就已经达成了默契——那场对话里三人似乎半点不谈各自的权益问题,实际上玄机早在其中。 曹广弼老早就派遣石康回汉部帮助杨应麒,那是表示了他对杨应麒的支持,而杨应麒也需要军方有一个呼应,因此曹二的权益自有杨应麒代劳,两人的利益既有心捆绑在一起,那只要杨应麒与折彦冲达成共识,曹广弼方面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萧铁奴方面的情况也有些类似,不过他不是把自己绑在杨应麒身上,而是把自己直接绑在折彦冲身上,可以说萧铁奴是最早和折彦冲谈妥价钱的人,甚至比在上十二村和折彦冲谈妥的阿鲁蛮还早,因为那是在萧铁奴“出卖”折彦冲之前就发生的事情了。 几个仍然掌握实权的兄弟里面,落在最后的反而是欧阳适。 那时正值初春,大河河面尚有冰层未破,塘沽和塘南尚未合并为一座新城,“停战檄文”还未传发,杨开远也还在来塘沽的船上,欧阳适便和陈显上船前往津门,汉部三将军和四将军的座船,几乎是在海面上擦肩而过。 欧阳适进港时,津门因为折彦冲归来而产生的狂热已经渐渐平息,市面也已经恢复正常。这是陈显第一次踏足津门,进入市区后稍微有些失望,对欧阳适道:“我本以为津门会胜过塘沽甚多,今日看来也差不了多少。” 欧阳适笑道:“那当然!塘沽如今已不比津门差了,我敢说再过两年一定会远远胜过津门!” 还没到大将军府,远远的杨应麒便来迎接,进了府门,还没进大厅折彦冲便跑了出来,欧阳适对于这种礼遇颇为满意,得意洋洋微笑着,叫道:“大哥。” 折彦冲笑道:“四弟,你怎么才来!”揽了他进大堂。茶点奉上以后,大堂之内除了折、杨、欧阳、陈显之外没有第五个人,欧阳适便向折彦冲介绍陈显。 陈显和杨应麒是见过的,所以这次来津门便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折彦冲身上,只见他龙行虎步,虽然久经软禁,但眼神中没有半点困顿之态,心中暗暗纳罕。折彦冲那边听欧阳适介绍陈显,却倏地站起,对陈显深深一礼,陈显大惊,慌忙起身扶住道:“大将军,陈显如何受得起!” 折彦冲道:“这一礼是替我四弟行的!我几个兄弟的长短,没人比我更加明白!四弟这几年能周旋于挞懒、宗望、宗辅等人之间不露半点破绽,定是老尚书从中辅助所致!而塘沽能有今日之气象,其间功劳也有一大半要归在老尚书身上!” 这几句话说得陈显如沐春风,口中连忙谦逊,欧阳适在旁笑道:“大哥,陈老的功劳自然是很大的,可你也别把我说得那么不堪嘛。” 杨应麒一听微微皱眉,心道:“四哥的修养还是不到家。这句笑话里面藏有三分较真,说得可恁不对时候!陈显在我们三个面前毕竟是‘外人’,怎么跟他抢这口头功劳!” 陈显面子上自然毫无异色,微微一笑道:“四将军说的是。” 欧阳适环顾了一下左右,问道:“对了大哥,老三呢?怎么不在?你不会派他去辽口、山东了吧?”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山东之危已解,北面自有五弟应付,我是派他去塘沽了。” 欧阳适一呆道:“塘沽?” “不错。”折彦冲道:“我觉得他是经略燕云的不二人选。你觉得呢?” 陈显闻言也是心头剧震,他也料到折彦冲回来后汉部内部的权力格局会有所调整,却料不到折彦冲会这么快就动手!而且一动手就是让人连还手机会都没有的狠辣招数! 折彦冲被软禁的这段时间里,萧、曹二人都在外部,汉部内部就以欧阳适的势力增长最快。在陈显的帮助下,欧阳适不但巩固了他在汉部海军中的地位,而且还将势力渗透到汉部内政、外交的诸多方面。杨应麒在折彦冲归来前期感到越来越控制不住汉部的因素大多与欧阳适有关。 本来在折彦冲的六个弟弟中,无论曹二、杨三,还是阿鲁蛮萧铁奴,主要打理的都是军队上的事情,较少涉及内政。邓肃等之于曹广弼,卢彦伦等之于萧铁奴,虽然也是一个较为独立的文官系统,但这两个小系统存在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维持曹、萧的后勤,并未反过来大规模向中枢渗透,发展到与津门中枢分权甚至抗衡的地步。杨开远也理过极重要的政务,但他向来是做事不要权,事情干完便自解权柄。六个弟弟当中,唯有在军方影响较弱的杨应麒是名正言顺的政务之首,欧阳适这几年大肆扩张势力,在表面上是分了杨应麒的权,但其实却已触了折彦冲的忌!可以说,欧阳适这样做是越界了。 “看来大将军是要收回四将军手头的权力了!”陈显心道:“然则大将军方才对我施的那一礼,怕不是由来无因了!”他看看折彦冲,但见他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再看看欧阳适,却见他脸色略见黯淡,眼神又有些许慌乱。这一比较,高下立判,心道:“四将军私心终究过重,不及大将军磊落远矣。如今汉部正要办大事!内部权力需要统一!此统一之权不由代表大将军的七将军来行使,便是得由四将军来行使。看当前的形势,四将军要掌控中枢毕竟是逆天行事,与其随逆,不如附顺。”一念及此,心意便决。 那边欧阳适心里却好像被刺了一下一般,过了好一会才对折彦冲道:“现在就经略燕云?不用那么快吧?” “总得准备准备。”折彦冲道:“应麒接下来会有个大计划,三弟是在辽口独力逼退过宗翰、宗望的人,有他坐镇塘沽,宗辅便不敢妄动!我料三弟一到,塘沽便再无危险,而宗辅惧怕三弟袭击燕京,必然会将重兵北调,金军东路军往燕京一聚,河北势必空虚。那时不但刘锜、赵立他们可以伺机而进,就是广弼在河东也会好受多了。” 欧阳适道:“可是塘沽的兵力,毕竟不能和辽口相比啊。” 杨应麒笑道:“四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就算塘沽眼前的兵力不足以压制燕京,我们不会从其它地方调派么?眼下我们汉部人多财广,部民又士气如虹,我已经在部分地区推行新兵制,进行第二轮的大规模扩军,届时塘沽将会是最重要的两大新兵训练基地之一。如今二哥不在,五哥在北边又走不开,这么大规模的新兵训练,自然得由三哥领衔。” 欧阳适默然不语,杨应麒又道:“此外,我想将塘沽和塘南合并为一座地跨大河两岸的大城市。”回顾陈显道:“陈老,你觉得怎么样?” 陈显心中一宽,便知折彦冲方才如此礼遇,杨应麒此刻如此垂询,确实是在拉拢自己,当下说道:“塘沽和塘南虽然分隔大河两岸,但早成一体,并作一城,甚是深虑。” 杨应麒大喜道:“我的想法原本也只是遥策,现在既得陈老首肯,那是肯定没问题的了。这件大事,却还得由陈老来主持方才行得!” 陈显忙道:“敢不领命!” 欧阳适看着陈显,再看看折、杨,忽然感到一阵心慌,问折彦冲道:“大哥,如今塘沽文武均有人理了,你却要叫我干什么去?” 他这话一出口,陈显的眼神便黯淡了两分,黯淡中带着些许愧疚。杨应麒偷看折彦冲时,只见他微笑着道:“自然是有更重要、更难的事情等着你,这件事情除了你,汉部再没有第二个人做得来。而这件事情若是出了差错,不但我们对付金人的计划得全盘泡汤,甚至会让汉部再次陷入绝境!” 欧阳适闻言神色略霁,赶紧问道:“大哥说的,究竟是什么大事?” 第二四一章 数语乾坤转(上) 折彦冲道:“眼下我们汉部局势大好,但这样一来却得防范赵构猪油蒙了心,竟与金人南北呼应来夹击我们!现在我们要全力对付金人,分不出太多的兵力来压制他,上上之策,莫如伐交。” 欧阳适沉吟道:“宋政权在江南的情况我多有知闻,赵构胆子素来小,现在又正应付兵变民乱,未必有胆子和金人勾结!”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折彦冲道:“总之我们既要造成舆论上的道义高点,又要让赵构有所顾忌不敢动手,这样我们在北边的事情才能顺利推行!可是要想办成这件事情,汉部上下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让欧阳适去对付赵构,这件事情连欧阳适本人也觉得合适,而且他的本来力量就在东南,直接掌控着汉部三分之一的水师,折彦冲这样安排实是名正言顺,欧阳适连不去的理由都难找!可忽然之间要他退出经营了这么久的塘沽,欧阳适心中还是大感不甘——他知道这一退出,从此便难以和中枢有缘,最多只能成为一方诸侯了。然而他看看折彦冲,看看杨应麒,看看陈显,再想想其他几个兄弟多半也不会支持自己,忽然涌起一股无奈之感。 陈显心道:“经过这件事情,四将军只怕会大受打击,只是我此刻已无法去安慰他,他多半也不再信任我。只希望他莫要想差了走上邪路才好。”陈显知道折彦冲在这种情形下仍然安排欧阳适去做这样的大事,内里定然埋伏有极为厉害的防范,若欧阳适顺其旨意那还可以重新得到折彦冲的信任,若欧阳适图谋不轨,下场只怕便难以预料。虽然陈显从一开始就没将欧阳适作为自己的真主,但欧阳适毕竟对他很不错,双方宾主一场,他也不希望这位前座主将来竟以悲剧收场。 这天欧阳适出了大将军府之后没有在岸上寻住处,而是直接回到船上落脚——自从决意经略塘沽、进入中枢以来,他已经很久没住在船上了,现在重新以船为家,竟有一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这几年我这么忙活,究竟得到了什么!”欧阳适发起怒来,将船舱砸得一塌糊涂,不久前他还踌躇满志,觉得无论流求、塘沽、山东、辽口、日本、麻逸还是东北的率宾府全有自己的势力,仿佛汉部已经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是现在折彦冲一句话下来他就完全动摇了:原来在大哥面前自己依然是这样脆弱!如果他失势,在辽口的势力还会支持他么?在率宾府的势力可以提供帮助么?在日本的势力可以作为退路么?尤其是陈显和那些浙东商人,在刹那间就变得那么不可信任!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正恼怒间,他的岳父陈奉山来访,欧阳适收拾情绪,来到另一个船舱与陈奉山相见,无可忍耐之下将折彦冲要调他去南边的决定告诉了岳父。 陈奉山也是个人物,一听这事马上道:“贤婿,大将军这是要削你啊权啊!” 欧阳适哼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陈奉山道:“可我们不能就这么把塘沽让出来!这事得争他一争!” 欧阳适黯然道:“争?怎么争?现在老三和老七的人怕都已经到达塘沽了,这次他们是几个人联起手来算计我!哼!我孤掌难鸣,怎么跟他们争去!别人不说,就算要削我权的只有大哥,那我也拿他没办法!眼下大哥的人望如日中天,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津门、辽口、塘沽、清阳这些地方,就是中原、燕云甚至会宁,对他归心的人怕也不少!我们怎么跟他斗!” 陈奉山目光闪烁,忽然道:“贤婿,既然他不仁,那我们便不义!” 欧阳适吃了一惊,问道:“你想做什么?” 陈奉山道:“贤婿你在前面打天下,他们在后面收好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津门是这样,流求是这样,塘沽又是这样!他们这般做法,贤婿你难道还不寒心么?” 欧阳适眼中闪过一丝险色,咬牙道:“不错,我不甘心!” 陈奉山道:“既然这样,我们还跟他们客气什么?哼,就把这东海翻过来,让他们知道知道贤婿你的厉害!” 欧阳适原本极为恼怒,但听到陈奉山这番狠话反而犹豫起来。他的性子虽然狡诈,但机谋不深,所以常常算计不过杨应麒;野心倒也不小,但和折彦冲比起来器量便显不够。 这次折彦冲虽然是削他的权,但毕竟没有把他逼到死路上去,而且还将对宋的外交大权交给他,则他欧阳适仍然是汉部的核心人物之一,重要性未必比不上老三、老五。只不过欧阳适曾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汉部的第二把交椅”甚至“汉部的幕后老大”,所以现在忽然之间被折彦冲打回原形未免心有不甘。在这一点上,欧阳适又不如曹二、杨三了。当折彦冲失陷之时,曹广弼本有机会独篡汉部;当曹广弼归宋之时,杨开远也有机会扩大自己在军方的私人势力。但这两个人都没有这么做,他们对自己的位置拿捏得极准,曹广弼有他的理想,杨开远有他的恬然,但欧阳适却缺乏一份豁达。 这时陈奉山道:“贤婿,如今这世道,要么算计人,要么被人算计!咱们可得先发制人!” 欧阳适问:“如何先发制人?” 陈奉山道:“上上之策,便是阳顺那折彦冲之意,暗中则联合宋室,待折大杨七他们跟女真人斗到难解难分时,我们便联合宋室抄他们的后路……嘿!贤婿你手掌水师兵权,只要关键时刻将海路一截断,东海便成为一个死海,辽南、塘沽、山东没了流求、麻逸的补给,嘿嘿,看他们还敢对贤婿你无礼不!” 陈奉山还没说完欧阳适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道:“若是这样,那汉部恐怕就完了!” “完了便完了!”陈奉山道:“难道贤婿你还对他们心存不忍不成?” 欧阳适摇了摇头道:“这事做不得。一来我不能做这等无义之人,二来老大老七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如今我手中只有汉部三分之一的水师,真斗起来未必能成功。”他为人虽然狡黠,但要他彻头彻尾地背叛兄弟,却还做不大出来。汉部这份事业做到现在这么大他也是下了不少心血的,真要毁了他也不忍心。再则他也很忌惮折彦冲的武勇及杨应麒的智谋,觉得这件事情虽能闹得汉部大乱,但以折、杨之能,自己未必能讨到好去。在处断大事之际,欧阳适却是不如萧铁奴来得绝决了。 陈奉山叹道:“若是这样,那就只有用中策了。” 欧阳适问:“中策为何?” 陈奉山道:“中策就是仍然顺他们的意思,南下与大宋打交道。一来是再立一功,稳固贤婿在汉部的威望,二来则是重新把我们的经营重地放在流求、麻逸,扩大我们的势力。等时机成熟,进则重入中枢,退则割据东南,这是中策。” 欧阳适点了点头问:“有上策,有中策,这么说还有下策?” 陈奉山哼了一声道:“下策就是老老实实替姓折的办事,辅助得他成就大业后,等他来给贤婿册封爵位。以贤婿的功劳,将来位列王侯是没问题的。” 欧阳适皱了皱眉,说道:“上策太急,下策又太被动,还是中策稳当。” 陈奉山道:“若是这样,那暂时来说我们可得和姓折、姓杨的打好关系,可别让他们疑心才好。” 欧阳适点头道:“这个自然。” 第二四一章 数语乾坤转(下) 折彦冲重回汉部之后不久便全面掌控了汉部,调整了汉部内部的利害关系,这其中有升有降,有保留,有变易。 在欧阳适离开之前,津门召开了一次汉部元部常务民代表的临时会议,在会议上折彦冲嘉奖了韩昉、种去病等人,又向元部民代表说明自己脱困的经过。代表们听说这次大将军之所以能够成功脱困,其中一个关键因素是由于萧铁奴对于当初的行为十分后悔,因此改变主意,下令种去病全力救出大将军以图赎罪——这种变化让代表们对如何评判萧铁奴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无论在哪个时代,背叛都是很难让人原谅的,对背叛者如果不加以惩戒,很容易引发后来者的效尤。可是萧铁奴救出折彦冲对汉部来说也是莫大的功劳——如果折彦冲无法脱困,或者脱困的时间再晚个一年半载,那汉部就要面临分崩离析的大危机,甚至整个华夏文明都要因此遭受莫大的困厄。 会议上种去病代萧铁奴上了一份谢罪表,希望能重回汉部,戴罪立功。以张玄素、陈正汇为代表的部分文人和以石康、徐文为代表的部分武人都很反感萧铁奴的这种反复无常,认为不应该轻易饶恕他的这种行为。欧阳适却早看出萧铁奴的背叛内里另有春秋,他心中暗暗冷笑,口中则表示希望大家能给萧铁奴一个机会。 最后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折彦冲,因为他既是汉部元首,又是萧铁奴背叛事件的直接“受害人”,正是最有资格来评判这件事情的人。 折彦冲环顾全场,缓缓道:“萧将军的背叛,让我很难受。当我还在金人软禁中时我便常常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住兄弟、对不住部下的地方,以至于他会如此待我。” 欧阳适听了心中冷笑不已,众代表却都唏嘘起来,张玄素忙道:“此是萧某人胡闹,大将军在这件事上并无过失!” 折彦冲道:“无论如何,萧将军与我有结义之情,他既还有顾念我这个大哥的意思,那我便不愿就此失去一个兄弟。我愿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是我的私念。”他顿了顿,又道:“如今金人猖獗异常,铁奴的游骑在阴山南北活动,正好与我们东西呼应,以牵金人之势。当初管仲射齐桓一箭,齐桓不以为仇,反以为相,所为者国事也。今日为国家计,亦当给他一个机会。若是将铁奴回汉部的路堵死,那便是将他往金人的阵营里推。一旦铁奴归金,则是金人得一大将,而我汉部增一强敌,此事岂不可怕!所以我想请诸位给他一个机会——这是出于国事上的考虑。” 此言一出,众代表无不赞叹折彦冲宽厚仁慈,器量非常,陈正汇心、张玄素等有学问的人心中却想:“管仲射齐桓时是各自为主,和萧铁奴的背叛岂可同日而语?”不过折彦冲既然已经开口,他们便不好反对。而且折彦冲说的也不错,若是堵死了萧铁奴归汉部的道路,那便是损汉益金之举,想到要与萧铁奴为敌,就连石康、徐文等人都大感棘手!因此在一轮讨论过后,大多数人便同意萧铁奴回归汉部,但表示对他的行止要严密监督,以防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不过仍然有少部分理想派人物坚决抵制,认为重纳萧铁奴虽然有助于当前局势,却有妨于千秋万世的大义,对汉部的未来会埋下不可估量的隐忧。不过如此坚持的人数量实在太少,因此左右不了整个会议的决定。 让萧铁奴重回汉部的决定虽然有些让人生疑的地方,但最后大家一起装装糊涂也就过去了,反正汉部现在正走上坡路,答应让萧铁奴回来短期内又不会损失什么,便都勉勉强强默认了这个事实。 讨论完萧铁奴的事情以后又讨论了一些汉部权力、职位的变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动就是陈显进入中枢成为杨应麒的副手,兼领塘沽守臣。陈显进入中枢对他个人来说是升官涨权,而对汉部来说则是中央加强了对塘沽的控制,可以说这是一次双向的、互惠的、默契的政治交易。 会议又决定让塘沽政学中的优秀学生进入管宁学舍进修,第一期分政、律两班,分别由杨应麒和狄喻进行短期培训。同时,原本镇守塘沽的欧阳适则正式领命南下。 这个会议在过程上是热烈自由的,在结果上是皆大欢喜的。杨应麒在整个会议上的表现十分低调,几乎没怎么说话,但他却是这次权力变更最大的受益者。 不久塘沽政学的优秀种子渡海到津门分别向杨应麒、狄喻行师生礼,那次短期培训也没浪费杨应麒多少时间,不过在短短几日的接触中学生们却无不为杨应麒的博学宏识所折服,哪怕这些人里有不少年纪其实比杨应麒还大,却也都心甘情愿地执弟子之礼。先贤不是说了吗?“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杨应麒显然是汉部最有学问的达者和最有权力的学者,能拜在他的门下,除了得到一个老师之外更是得到了一座大靠山,真是夫复何求啊! 于是杨应麒在折彦冲的支持下进一步统合了汉部各方面的力量,“折杨结合”、“折杨一体”这个中央集权模式的威力达到了历史的顶点。汉部内部的问题处理妥当以后,和新加入势力——中原抗金势力的整合便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这时汉部的影响力已经深入到河东、河北、山东、河南的大部分地区,在数年的抗金活动中,中原的士绅集团已经分为保宋、立新两派,保宋派大多已经南渡归宋,而立新派则有意于尚未诞生的新政权。 杨应麒地位的提高让中原士子们看到了汉部文治大兴的希望,而陈正汇、陈显、王师中三人则代表三种不同的显达之路,大部分有旧宋功名的士人都能从这三个人身上找到适合自己的模式。就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也有从管宁学舍、蓬莱学舍、塘沽政学、上党律学等学舍出身的希望。 文人地位提高的同时,抗金武将也为汉部盛极一时的武功所鼓舞。自靖康乱世以来华夏世界第一次出现像折彦冲这样气吞胡汉的领袖人物,汉部在道义上占据着为民请命的制高点,在组织上又给各种不同出身的势力留下了可以接受的位置。尤其是各地义军和民兵的领袖,他们在南宋政权那里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当初宗泽守汴虽然用他们为兵为将,但这些义军自己都清楚,宗泽的行为在赵构君臣那里只是一种可以勉强容忍的权宜之计,即便他们再怎么卖命,在大宋政权底下也得戴着“来归盗贼”的帽子为大宋的士人和正规军队看不起。但是汉部即将召开的“华夏扩大会议”上,却给各地义军首领留下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席位,这些席位不仅是地位上的象征,更是利益上的保证。 至于商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汉部和大金、大宋相比有着更为彻底的私有财产保护观念,有着一部日益成熟的商法,有着影响越来越大的商会组织和民间仲裁体系,他们甚至还可以通过一定的社会贡献进入汉部的决策系统——元部民会议,与那些不可一世的士人、将军们平起平坐。杨应麒为了争取到摇摆于宋汉之间的文人武将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对于商人阶层则基本是听其自然,但即便如此,商人们拥护汉部的热情却犹在那些扭扭捏捏的文人之上!他们热爱着汉部——当然不是因为什么道义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在汉部政权能让他们赚到更多的钱并加以保护。 虽然,在群体性激情昂扬的背后,也有着若干被人忽略了的失意者,比如欧阳适。但是在这个大家都忙着分猪肉的季节,少数人的失意并不足以影响汉部整体上的和谐。 第二四二章 南北孰为先(上) 华元一六八零年,宋建炎三年,金天会七年。 折彦冲在回到辽南以后的短短几个月内便完成对汉部内部的权力整合,这时金军高层却还在如何对付汉部的大方略上吵吵闹闹,而赵构那边更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登基以来最危险的兵变! 原来赵构登基以后,对扶立自己上位的私臣、太监颇为骄纵,这些太监既得到了赵构的宠幸,即使在逃亡期间也不忘寻欢作乐。当时四方多难,南宋小朝廷的补给供养时裕时缺,但不管物资怎么缺乏,赵家皇室总能得到优先照顾,而兵将则时常冻馁。若是皇帝一人这样也就算了,偏偏赵构身边的太监所享受的待遇也胜过有功将士十倍,这样一来便由不得多苦多劳的兵将们不切齿痛恨。但赵构却不管这些,对康履等太监的作威作福仍然听之任之。 这时汪伯彦、黄潜善两人由于声名狼藉,赵构恪于士议,不得已忍痛将他们罢免,另立朱胜非为相,又以御营统制王渊为同签书枢密院事兼都统制。 当时扈从赵构左右、拥有兵权的鼎州团练使苗傅以及威州刺史刘正彦都与王渊有隙,对王渊的升迁既怀妒忌,又复不服。不久后又听说王渊之所以能位列高位是由于勾结了兵将们深恶痛绝的太监头子康履,这个未被证实传闻落到武夫们的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添油!赵构不知道:兵将们对太监的怒火已经快烧到他身上了! 积怨的最终爆发,是苗刘二人勾结了中大夫王世修及王钧甫、马柔吉、张逵等人,谋划先斩王渊,然后杀尽众太监。康履、王渊虽然在出事之前的半天就得到了消息,但他们既不得人心,行动又不及苗、刘迅捷,半日拖拉下来,王渊竟在城北遭受埋伏,当场被杀。刘正彦剪除了王渊之后,趁势包围了康履的府邸,兵将们痛恨太监,一入其门,凡见到面白无须者不分老幼良贱杀了个精光! 随后苗傅又与刘正彦拥兵抵达赵构所在的行宫门外,宫门卫士喝令苗刘兵将止步,苗刘哄闹而前,吓得行宫守卫赶紧闭门,双方刀枪相向,乱兵遂围行宫。 赵构本来正在行宫中淫乐,闻讯吓得差点阳痿。宰相朱胜非出宫门喝令苗刘退去,苗傅等却定要见到皇帝方才罢休。赵构无奈,只好穿上龙袍,登宫门,凭栏问苗刘何故如此。 苗傅厉声道:“陛下信任宦官,赏罚不公,军士有功者不赏,兵将不结交内侍便不得美官。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犹未远窜。王渊遇敌不战,因交康履,便除枢密。臣自陛下即位以来,立功不少,却只得一个鸟团练使。如今臣已将王渊斩首,中官在外者皆诛杀,更乞康履、蓝珪、曾择三人斩之,以谢三军。” 赵构听得面如土色,勉强道:“内侍有过,当流海岛。卿可先与军士归营候命。” 苗傅道:“今日之事,尽出臣一人主意,与三军将士无干。如今天下生灵无辜,全是宦官擅权所致。若不斩康履、曾择,臣等不敢归营。” 赵构安慰道:“朕素知卿等忠义,此来必有所因。”顿了顿道:“除苗傅承宣使、御营都统制,刘正彦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军士皆无罪。”那是当场封官赦罪了。 苗傅犹不退,兵将纷纷叫道:“我等若只是想升官,何必冒这等大险?只须牵两匹马贿赂那群阉人,观察、统制唾手可得,何必来此!” 赵构惶然无策,回顾百官道:“众卿家,事态如此,可有良策?” 主管浙西安抚司机宜文字时希孟道:“宦官之患,至此为极,若不悉除之,天下之患未已。” 军器监叶宗谔也道:“陛下何惜一康履!姑以慰三军。” 赵构不悦,秦桧上前,低声道:“此不得已耳。若非如此,恐怕激变更甚!” 赵构醒悟过来,忙命捉拿康履,交给苗傅等人处置,叛军得了康履,当场在楼下腰斩,枭其首级,与王渊之头相对。 康履既死,赵构又谕苗傅等归寨。从来皇帝之权威,泰半建立在神秘感上,这时苗傅步步进逼,赵构便步步退让,这个武人心中早不太将这皇帝放在心上,心想在大兵面前,皇帝又算个鸟?竟走上前数落起赵构来,道:“皇上,你实不该如此放纵这些阉人!弄得天下乱麻一般。” 群臣相顾失色,赵构想勉强微笑,却笑不出来,强忍着不敢发作,苗傅又道:“可惜当初我等没北上追随公主去。留在这边不能抗金,反而要受太监欺凌。”他说着说着,到后来见赵构不敢还嘴竟然道:“皇上你实在不该做这皇帝。听说楚国公主已和汉部商议怎么解救渊圣陛下了,到时候渊圣回来,你可怎么办?” 赵构一听这话,脸上犹如涂了一层猪血,秦桧在旁低声道:“且顺其意,一边秘发诏书以求援!” 赵构听到这话心中一定,便派宰相缒下宫墙敷衍苗刘等人。 苗傅和刘正彦发动的这场兵变实是逼出来的,为首的几个将领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这时赵构派宰相下来与他们谈判,苗刘等人商议了片刻,觉得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若任由赵构继续做这皇帝,恐怕自己将来都不得好死!他们觉得首要的事情便是剥夺皇帝的权力,因此苗傅便要求由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同时遣使迎接楚国公主归国主政。 赵构这时但求免死,无论苗傅开什么条件都先答应下来,当场便下诏书,恭请隆祐太后垂帘,权同听政。苗傅等得寸进尺,又要求赵构仿照靖康故事,传位给赵构那还不及三岁的皇太子。 赵构无奈,只好答应道:“既然民心如此,则朕当退避,但此事须禀于太后。”便派人去请太后。 不久孟太后乘黑竹舆驾临,却不登楼,只遣一个内侍上楼与赵构密语道:“太后欲出门谕诸军归营,皇上以为如何?” 众大臣均以为不可,怕连太后也被劫持而去,宰相朱胜非力排众议,认为苗刘等人未必敢尔。赵构略一犹豫,便答应了,一边目视秦桧,秦桧会意,退下安排密诏事宜。 孟太后虽是一介女流,但她毕竟是经历过许多患难的人,竟然比寻常男子更有勇气,在大臣的拥簇下出了宫门,苗傅等人下拜道:“今百姓无辜身陷水深火热之中,望太后为天下生民做主!” 孟太后道:“自道君皇帝任蔡京、王黼,败坏祖宗法度,童贯起边事,竟招致金人,养成今日之祸,此皆中官之祸,岂关当今皇帝事!况皇帝圣孝,初无失德,止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今黄、王已窜逐千里之外,此事统制岂不知!如今竟要皇帝退位,不知依的是什么道理?” 苗傅被孟太后用话噎住,他们一介武夫,一时却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只是道:“臣等已议定,岂可犹豫!” 孟太后道:“既然如此,那便且从卿等所请,哀家且权同听政。” 苗傅等又抗言必欲立皇子,孟太后道:“以承平时,废父立子之事犹不易。况今强敌在外,皇子幼小,决不可行。不得已,当容哀家与皇帝同听朝政。” 刘正彦叫道:“今日大计已定,若是不准,臣等唯有一死!望太后早赐许可。” 孟太后道:“皇子方三岁,哀家以妇人之身,帘前抱三岁小儿,何以号令天下!敌国闻之,岂不转加轻侮?” 苗傅、刘正彦号哭固请,孟太后只是不允。 苗傅和刘正彦转身对众兵将道:“太后不允我等所请,那便是视我为乱臣贼子!我当解衣就戮,以正我名!”遂作解衣袒背之状。他哪里是自家要死?分明是以死相要挟。 孟太后也变了颜色,勉强叫道:“苗统制,你乃名家子孙,岂不明晓事理?今日之事,实难听从。” 苗傅道:“三军之士,自早至今未饭,事久不决,恐生它变。”回顾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不发一言?今日如此大事,正要大臣决断。”朱胜非不能对。 赵构在楼上张望,见双方越说越僵,忙派了使臣下来告诉孟太后,表示自己已决意一切均从苗傅所请,请孟太后宣谕便是。孟太后犹不肯答应。 双方僵持不下,但苗傅终究不敢便挟持了孟太后归营,竟任由她回宫。赵构又遣使来告,表示愿意禅位,朱胜非对赵构泣道:“苗刘逆谋一至于此,臣位居宰臣,义当死国,请陛下许臣下楼面诘二凶。” 赵构心道:“这个老儒!忠心虽然可嘉,可惜太迂!不如秦桧之知道机变!”口中叹道:“二人凶焰如此,卿若往诘,必受杀害。既杀王渊,又害卿,将置朕何地!”又挥左右稍却,附耳道:“朕今与卿利害正同,当为后图;图之不成,死亦未晚。” 朱胜非这才醒悟过来,赵构当下秘令他阳许苗、刘,以四事约束苗傅等作乱兵将:第一,尊事皇帝如道君皇帝故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第二,禅位之后,诸事并听太后及嗣君处分;第三,降诏毕,将佐军士即时解甲归寨;第四,禁止军士,勿肆劫掠、杀人、纵火。如答应这些条件,赵构便降诏逊位。 苗傅等毕竟是武夫,竟看不出此中陷阱,觉得如此安排已可无恙,便一一应允。 第二四二章 南北孰为先(下) 苗傅、刘正彦虽然兵变得逞,但当时既不能当场杀了赵构,这接下来的事情便凶险异常,要说玩弄诡计,他们哪里是赵构的对手? 赵构一边密令秦桧传出消息,一边命朱胜非好言安抚苗傅、刘正彦等,勿令相害。不久秦桧来报:密诏已经传出,又有一个叫欧阳远的商人求见。这欧阳远是在河北帮过赵构大忙的旧相识,赵构听说他来大喜,忙命召见。 欧阳远入内,告诉赵构秦桧的密诏他已通过商路传递出去,此外又献上一计,说道:“臣打听得汉部在舟山群岛一带伏有水师,汉部与朝廷素来交好,或许在彼处亦可求得水军。” 赵构一听说汉部心中凛然,说道:“汉部之援,只在万不得已之时方行得。如今却还不到那地步。” 秦桧、欧阳远等慌忙称是。赵构又问欧阳远:“卿与汉部有关联么?” 欧阳远道:“汉部四将军欧阳适,正是臣下堂兄。当初陛下在河北时若无家兄暗中相助,恐亦难脱得金人虎爪狼牙。” 赵构心头又是一凛,但他此时城府已经甚深,口中微笑道:“原来是欧阳将军相助,难得,难得。” 欧阳远出去后,秦桧上前道:“原来这欧阳远也是汉部的人,臣原本只以为他是陛下故人,谁知道内中另有这等隐情!如此一来我们可就不得不防他了。” 赵构沉吟道:“他既坦白相告,想必是那欧阳适有心与我结交。你且好好宽慰他,将来这一路棋或有用处!” 秦桧道:“是。”又道:“臣归来时曾取道汉部,因此在那边多有耳目。近来听说那折彦冲回归汉部,彼军民士气振奋,恐有不臣之事!” 赵构沉吟道:“他汉部本非我宋室之臣。如今与金变亲为仇,我等正可坐山观虎斗!” 秦桧道:“陛下圣明!只是汉部如今在中原的布局,恐怕将来有意于山东、两河。” 这时四下无人,赵构真情流露,叹道:“我等此刻命悬人手,尚不知明日如何,哪里还管得到山东、两河!” 秦桧听赵构此言,便知他有弃中原之意,小心翼翼试探道:“若能南自南,北自北……” 赵构心念一动,说道:“如今不但胡马在北边极放肆,就是江南也无一日安宁……嗯,南自南,北自北,于我意足矣!只是汉部若是得势,却有二事可虑。” 秦桧问道:“哪二事?” 赵构却闭口不语。 秦桧低声问道:“皇上可是恐怕汉部不能守盟?” 赵构道:“此其一也。” 秦桧道:“汉部若是背金,两虎必然相斗,金人与汉部军势均极盛,无论谁输谁赢,恐怕都非数年之中能分输赢。皇上若得数年光阴,足以经营江淮河海之天险矣。” 赵构颔首道:“卿言不错。” 秦桧又道:“却不知第二件事却是什么?” 赵构此时已极喜秦桧,只是那事却不好出口,秦桧犹豫许久,终于冒险问道:“皇上可是怕汉部不能体会皇上的‘孝心’,不能以皇上之‘孝心’来‘善待’二圣么?” 赵构见秦桧如此忠智两全,心中大喜,但面子上仍要做做秀,眼睛眨了眨,垂泪道:“正是为此。父兄蒙尘已久,如今又有不懂事的橘儿北上搅和,她一个小女孩儿,又哪里知道我的苦心?” 秦桧道:“如今汉部方兴未艾,在在需要与我为友。此二事虽可虑,却未必谈不得。” 赵构大悦,说道:“若卿家能为朕除此二忧,那便是扶持社稷的大功臣了!” 秦桧忙道:“为君分忧!分所当然!” 两人这一番密谈,相互间便都有了心,秦桧出得宫来,见苗刘仍在朝堂上喧扰,心道:“苗、刘之所以能成事,全在于变起肘腋,而不是他们本身有什么大能耐!如今江南忠于宋室之兵马尚有不少,这二人成不了什么大事!”他得了赵构的默许,行事再无忌惮,当日便飞书致信陈显——这时欧阳适正在南下的船上,秦桧、欧阳远等身在江南,却不知塘沽那边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局,更不知欧阳适与陈显已是分道扬镳。 陈显在津门收到书信后,心道:“秦桧这颗棋子,如今看来是变成一着大有用处的活子了!”忙来见杨应麒,说知此事。 杨应麒听到秦桧的名字大吃一惊,让陈显要看好这颗棋子,万勿放松。又率陈显、陈正汇、杨朴、韩昉等来见折彦冲,告诉他南宋政权正为兵变所厄。 折彦冲沉吟道:“我原也知道赵构权威不足,却不知道病弱至于如此!”自此对南宋政权便多了几分轻视之心。 陈正汇道:“如今我们尚未正式叛金自立,若先敷衍住会宁,却以轻师一旅,由水路径袭宋君行在,或许江南可反掌而得!”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心动,但折彦冲很快就克制下来,道:“恐怕不妥。”顾视杨应麒道:“你看如何?” 杨应麒沉吟道:“先北后南,乃是既定之方略。赵宋此时极为疲弱,灭其宗社不难,但要收拾江南却不易。” 陈正汇道:“此时若是不取,恐赵氏站稳了脚跟,图之便不易!” 杨朴道:“此时赵氏固然易取,但金人也正闹内讧不能抱团。对宋固然是良机,对金亦不可错过!” 陈显道:“若是先北后南,恐将来吴蜀难平。” 韩昉道:“若是先南后北,则恐大漠难靖!” 杨应麒道:“何止大漠难靖,恐怕到时我们能否绥服燕云、东北也难说!甚至竟在乱中为女真所败,也未可知!” 陈正汇和陈显一听都点头道:“七将军所虑甚是。” 杨应麒道:“就眼前而论,则是灭金难,灭宋易。我们当先难后易,以求全功!自古精兵良马皆出于北国,若论水军,则我们有东海水师足以纵横四海,何患江淮不平?江淮若平,则孤蜀难以自保!当下宋室正弱,我们正可因其弱而收其利,一来以锄强扶弱之行收取士心民心,二来许以盟约,更可使我们后方无虞。” 折彦冲起立道:“应麒说的不错!先北后南,此事便这么定了!” 众人本是坐而论政,这时慌忙都站起来,齐声领命。 不久赵构“禅让”的消息正式传到山东,同时还有书信来促请赵橘儿南下摄政。胡安国、宗颍等一干文武来赵橘儿的行宫请示,赵橘儿在帘后叹道:“我一介女流,摄什么政?这诏书来得蹊跷,内里恐怕有什么诡计,且不理它!我此来为的是救父母,若有回江南之意,便不来山东了。” 众臣都呼公主德义无双,宗颍道:“只是眼下华夏扩大会议召开在即,公主若不回江南,则鸾驾在北方该如何安置,却需和汉部好生商议才好。” 赵橘儿轻叹道:“我的事情,该如何便如何,你们看着办吧。倒是旗下那些为保家国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可得请汉部勿要亏待才好。” 胡安国、宗颍等闻言无不感动,宗颍垂泪道:“公主如此仁德,当真旷古未有!我等得以扈从公主,当真是十世之幸!” 帘幕后,赵橘儿忽然低下了头,虽然听到宗颍等如此赞叹,她却半点也不觉得开心,甚至显得有些忧郁。 可是当此天下大乱之际,又有谁会来顾念她一个女孩家的小心思? 没错,她是万众瞩目的楚国公主,可大家瞩目的是她的忠孝仁义,却不是她个人的情感——不知不觉中,赵橘儿竟已被神化了。 被千万人崇拜、神化,这或者是某些人终其一生孜孜以求的事情,可惜赵橘儿却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四三章 熊鱼不可兼(上) 赵构心情由坏转好! 密诏传出以后,大宋重臣吕颐浩、张浚等人迅速率兵压向赵构的行在,韩世忠兵势如雷霆,机变如云龙,反手间便反客为主,苗傅、刘正彦哪里是他的对手?不知所措之余相继逃出城外,成为一伙流寇,只等韩世忠刘光世等人去收拾。 赵构经此一事以后,对武将的防范之心比以往强了十倍。不过眼前正值大乱,却还需要这些武将的卫护。现在对他来说最紧要的就是稳住南宋政权的内外局势——经此一事,南宋政权的疲弱已是天下皆知!若是金兵或者汉部趁机来袭,赵构实在没把握能够扛多久。所以苗刘之乱一弹压下,他马上派人分别去奉承宗翰和杨应麒,奉承宗翰,是希望南宋政权能够成为金国的藩属,奉承杨应麒,则是希望汉部能帮他抵挡金兵! 和赵构在高兴中有些惴惴不安不同,杨应麒的心情一片大好! 如今汉部的局势内外大顺。杨应麒实际控制的范围比折彦冲归来之前要大了好多,尽管华夏扩大会议还有好几个月才召开,但登州、莱州、青州、密州、沧州、潍州等沿海州县的行政改革却已经开始进行。登州、莱州和沧州的行政体系原本就存在明、暗两套,明的是大宋仍然存在的官僚体系,暗中却已是真正控制了地方庶政的士绅自治会议。杨应麒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已经成为摆设的那套逐步废除,同时让真正运转着整个社会的那套行政体系见光。而有了登州、莱州、沧州的榜样,其它沿海州县也就得以渐进推行。列入第一批改革名单之外的其它州县,则由当地士绅维系着原来的行政制度,赋税征收按照蔡京乱政之前的水准,但部分地区已经开始接受汉部派出的法官来裁定犯罪、经济等案件。 除了要在新领地推行各项社会改革之外,对金的事务也在逐步展开。现在天下正出现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全面和平,但金汉之间的斗争并未有过一日的停止,在和平期间,这种斗争主要是政略上的斗争。怎么样才能让汉部对金之优势继续扩大,乃是一个有相当难度的问题。 不过,同时负担着内外两方面重任的杨应麒非但没有焦头烂额,反而大有闲庭信步、举重若轻的潇洒。这固然是得益于汉部日益完善的行政制度,但真正让杨应麒感到放松的主要还在于心情。这段时间杨应麒虽然忙碌,但有折彦冲在上面压着,那既费精神又伤感情的内斗问题便成为隐性问题,汉部上下变得齐心了,大伙儿有了一个一致的目标,办起事来便都顺畅了许多。不但杨应麒如此,陈正汇、杨朴等人也如此。他们在杨应麒手下虽然比以前更加忙碌,但所有人都在忙碌中充满了朝气和冲劲。 杨应麒满心畅快的同时,赵橘儿的心情却跌入了低谷。 我们这位年轻公主此时已经成为中原士人、两河兵将心目中的圣女。不但中原军民如此,由于说书人的推波助澜,就连汉部旧境的部民也对这位公主产生了敬爱。在士人们的交誉中,这位公主的忠孝之心是那样的崇高;在军人们的心目中,这位公主的义勇之行是那样的可敬;在市民们的茶余饭后,这位公主的经历又是绝好的谈资!可以说,赵橘儿已经成为一个圣洁的象征,一个让千万人产生膜拜欲望的符号,一些偏远的民间甚至已经开始流传她是白衣观音转世的神话。在这种局势下,赵橘儿的声望已经达到了历史的顶点!赵橘儿的声望在中原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和她相比,在汉部也已直逼完颜虎。 可是,这些却不是赵橘儿想要的,她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声名越大,地位越高,自由就越少。她变得很怀念在津门和在汴梁期间的生活。在津门时自不消说,就是在汴梁时,由于宗泽没怎么限制她,而汴梁的军民那时候对她还只是敬爱而不是崇拜,所以她和大家都还可以比较亲近地接触,还可以上街去买菜,还可以下厨房整治一些东西吃。 可是现在却不行了,她一出门,满大街的人一见到她就跪满了一地,就是她让大家站起来,所有人看她时也是一种仰视的姿态。这种感觉,很容易让受仰视的人产生一种犹如神一般的错觉,但橘儿却很害怕这种错觉,她根本就不想当神当圣,也不敢当神当圣。更可怕的是,在群体性心理的渲染下,连身边的翠儿等人也开始对她产生敬畏——敬畏,有时候也意味着疏远。 那天,橘儿对翠儿说:“翠儿姐姐,没人的时候,你就不要叫我公主了。” 翠儿一听,想也不想就回答说:“是,公主。” ——翠儿的这种回答让橘儿感到恐慌。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她能躲到哪里去呢?就算藏在高高的墙壁后面,就算躲进深深的城堡之中,她还是能感受到那些敬仰的目光。 最后,赵橘儿发现不但是大家的态度变了,连她自己也在变!她现在已经很懂得怎么用一两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让成千上万人狂热起来,也很能揣摩和控制一些文武大臣的心!这是古往今来多少野心家所渴望的气质和能力啊!一开始赵橘儿很抗拒这种气质,也不喜欢这种能力,可近来她却有几次在运用这种气质和能力时感到一点不是很明显的快感——这种快感让她很害怕!她怕自己将来会被这种快感所控制!她想逃避,可她能逃去哪里呢?她需要帮助,可又有谁能帮到她呢? 在意识形态中,赵橘儿已被大家塑造成一个偶像,而在政治斗争中,她又成为大家的一件工具。中原的抗金势力为了在未来的政治体系中取得比较理想的地位,有必要团结起来面对汉部的整合,由于大家不可能推出赵构作为他们的领导,于是赵橘儿便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在华夏扩大汉部会议召开之前,已不知有多少谈判在假楚国公主之名进行。 很可惜,折彦冲不但已婚,而且配偶还是极有力量的虎公主,要不然折、赵联姻的提议只怕早被提出来了。尽管如此,新政权里楚国公主哪怕没有实权,也将会拥有极高的地位,这一点是不用质疑的。 赵橘儿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女孩,她已能隐隐看到自己的未来。可是她越是看得清楚她就越是害怕。 “我错了么?我错了么?” 当初她抱着营救父母的单纯动机步入这场天下之争时,可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局势发展到今天,如何救出父母、兄长反而变得不是一个问题了,只要新政权能够击败金人,那时父母兄长自然会被迎接回来——皇帝固然是当不成了,但得到像旧宋时期柴家的优待应该是可以的。 淮子口空空荡荡的高墙大院中,赵橘儿抚摸着那株已经枯死不能开花的桃树,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注定要牺牲了。 当初离开赵构北上汴梁时,当初宗翰大军压迫山东时,她都有过牺牲的觉悟,不过那种牺牲的形式是死亡,死亡当然也是可怕的,但当时满腔热情的赵橘儿却并没有感到特别害怕,因为当时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延颈于金人刀下,犹如战士之死于沙场——正是份所当然。可是如今的这种牺牲却是对自由的牺牲,甚至是一种自我的沦丧,这不但非她初衷,亦且非她所愿。 地位再高又怎么样?名气再大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跪在她跟前磕头的那群士大夫们手中的傀儡?儒生们头磕得越响,就会将她绑得越紧! 一想到那种傀儡生活,一想到那种空冷孤独,赵橘儿便害怕得连泪水也流不出来了。她知道自己眼前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做一个任人摆弄的偶像,二是反过来以最积极的态度去操控权力,像林翎那样让那些男人匍匐在自己脚下!让那些男人成为自己的玩偶! 赵橘儿跪在假山边,小池旁,枯树下,黯然吟哦着:“桃树啊桃树,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就像你已经无花可开一样。我没法去买菜了,一出门大家就都像看菩萨一样看我,这让我既不自在又害怕。我已经没法下厨房了,大家看我下厨房都会感到惶恐,他们越是惶恐,我就越是难受。我做出来的东西,大家也不敢吃,就是我让他们吃,他们也会吃得很不安。我请人吃东西本来就是希望人家开心啊,若是让人吃得不安,那我还做来干什么?桃树啊桃树,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了不变成别人的傀儡,而像林姐姐那样变成一个女英雄么?可是我不是英雄啊!我做不来的。可是我也不愿意就这样下去。怎么办?怎么办?唉,桃树啊桃树,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翠儿姐姐变得越来越像我的丫鬟了,温姐姐也被大家逼得不大过来和我聊天了。他们说她是一个歌妓,不应该老来缠我……唉,其实我这个公主,当初还不是她一个歌妓救出来的?” 不知什么时候赵橘儿已经流下两行泪水来:“桃树啊桃树,让我回到汴梁去吧,回到我小时候的那个汴梁,回到我什么也不懂得的那个汴梁。或者让我回到津门去吧,在那里,我可以买菜,可以做饭,可以逗门前的小孩子玩,可以夜里偷偷出去听说书,可以捣大蒜给人治牙疼,可以……” 赵橘儿忽然想起那个叫小七的人,那个比自己大好几岁,但一副神情却像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她想起了小七的那颗烂牙和满口的大话,忽然破涕笑道:“桃树啊桃树,你知道么?那个家伙啊,自己牙疼还顾不得呢,却动不动就要打人的屁股……唉,要是他知道我是公主,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也变得和外面那些人一样,将我当作菩萨来拜?嗯,他好像不是这样的人……也许他是个目空一切的狂生呢。还有,他说我是他的朋友,我现在多需要一个朋友啊!我身边现在有拥护我的大儒,有保护我的士兵,可就是没有朋友……” 不知为什么,赵橘儿忽然觉得自己比那天晚上更了解那个叫小七的人:“桃树啊桃树,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呢?他那天晚上的样子,似乎也很寂寞啊。他的大嫂,他的同僚,他的属下,好像都不理解他……唉,也许他和我一样可怜、一样孤独也说不定。” 赵橘儿在桃树底下匍匐了好久,忽然很冲动地回房给小七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信写完了,可怎么寄出去呢?她犹豫了一会,又给林翎写了一封简单的信,托她把信交给小七。 这时赵橘儿如果愿意的话,其实是可以拥有很大权力的,她要办一点小女儿家的私事很麻烦,但要办一点“正事”却很容易。公主给同样身为女儿家的林氏当家写一封信,知道的人都以为那是一次公关行为,是公主要拉拢林翎。 信很快就到达林翎的手里,林翎打开后却怔住了。赵橘儿信里只有寥寥几句问候的话,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但赵橘儿信中却还附着另外一封信,是要林翎转交给她一个叫“小七”的朋友的。但又拜托林翎不要告诉小七她是公主——如果小七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 第二四三章 熊鱼不可兼(下) 杨应麒从林翎手中收到赵橘儿的信以后也为之一怔,他并没有当着林翎的面打开信来读,因为他隐隐猜到赵橘儿也许还不知道“小七”的真正身份——如果她知道的话,就不需要林翎转交了。所以这封厚厚的信说的很可能是一些私事。 送走林翎以后,杨应麒才将信打开,只看了一半整个人便痴了。从赵橘儿信中的言语看来,她还不知道“小七”的身份,而且她也在隐藏着她自己的身份,信中倾诉了许多苦恼,在一些涉及到她身份的语句上用了模糊的词语代替,但杨应麒既知道赵橘儿的真正身份,以他的聪明自然很快就明白她的苦恼是什么。 这段时间里杨应麒本来正全神贯注和宗翰挞懒等豪杰争雄逐鹿,和宗颖王宣等旧宋英雄讨价还价,但看了赵橘儿寄给他的信以后就把这些国家大事都抛在脑后了。他忽然非常冲动地决定要去解除这个少女的困境,以报大蒜疗牙之恩。于是他第二天就跑来向折彦冲请假。 折彦冲听到他这个荒谬的请求后就呆住了,过了好久才道:“胡闹!胡闹!”顿了顿问:“你出什么事了?又让哪个和尚蛊惑了?” “什么和尚?什么蛊惑?”杨应麒叫道:“我清醒得很!” 折彦冲道:“既然清醒,怎么会跑来说这等荒谬的话?如今我们内事外事都在紧要关头上,你却忽然说要到山东办一点什么私事,这不是胡闹么?” “这怎么是胡闹!”杨应麒道:“自从大哥你失陷以后,我就一个顶俩,没日没夜地忙到现在啊!现在你连个假也不给我放,太不人道了!再说,公事上的事情我昨晚考虑过了!吴乞买、宗翰、宗辅他们内部还没谈妥,短期内不会怎么样的。至于我们内部,陈显、陈正汇他们干得很好啊,我走开一阵子也不会有事的。” 折彦冲怒道:“少在那里给我胡扯!说吧,你到底要去山东办什么私事?我派人去给你办妥就是。” 杨应麒道:“要是这事能请人帮忙,我还用自己去吗?” 折彦冲皱眉道:“是林翎的事情么?” “关她什么事。”杨应麒道:“再说她又在津门。” 折彦冲道:“那是舆儿的事了?”折彦冲回津门后不久就送次子折允文到登州读书,和折允文最交好的林舆也跟着去了。 “不是。”杨应麒道:“跟他也没关系。” 折彦冲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应麒讷讷道:“是我一个朋友,她在淮子口过得很闷,所以我想去宽解宽解她。” 折彦冲愣了愣,随即大怒道:“杨应麒!你今年几岁了!儿子都多大了,怎么还是这么颠三倒四的!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杨应麒给折彦冲这一吼,满脑子的疯癫少了几分,叹道:“这身份,累人,累人。罢了罢了,不去便不去。” 折彦冲见他这个样子,气消了几分,说道:“这样吧,你将你那朋友请到津门来,你抽空和他会会,也就是了。” 杨应麒叹道:“她来不了的,要不然我何必去?” 折彦冲皱眉道:“怎么会来不了?他便是行动不便,难道就不能请人抬来么?” 杨应麒道:“不是这个原因。” 折彦冲问:“那是为何?” 杨应麒叹道:“她啊,她是……是……”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赵橘儿的身份来,忽然完颜虎的婢女来请。 折彦冲皱眉道:“没见我正和七将军说话么?” 那婢女惶恐道:“公主正因为听说七将军也在,所以让奴婢一并来请。公主说,若大将军和七将军谈完急事,便到后边来一下。” 折彦冲道:“知道了。”转问杨应麒:“你那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不能来津门?” 杨应麒想了想道:“算了,这事且不说了,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大嫂有什么事情。” 折彦冲见他支吾颇为不满,但也不便逼迫他说,转身入内。完颜虎见了他哥俩,笑道:“这么快就谈完了。” 折彦冲道:“没什么正经事,这小子忽然疯癫发作,跑来胡闹罢了。你这边出什么事情了?” 完颜虎听见疯癫二字吃了一惊,看紧杨应麒问:“你怎么了?头又痛了么?过来,我看看。” 杨应麒笑道:“嫂子别听大哥说,我没事。我只不过是想向大哥请个假,他不肯答应罢了。” 完颜虎瞪了折彦冲一眼道:“你别吓我!还有,这种什么疯癫的话,以后少胡说。”又问杨应麒:“现在汉部的事情应该很多吧?你请假干什么?” 杨应麒道:“没什么,一点私事。反正大哥都不让了,说来作甚?”又问:“嫂子,你这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完颜虎微微一笑道:“我这边这件,也不知算不算正经事儿。但这事说公不公,说私不私,所以得找你们哥俩来商量。” 杨应麒问:“嫂子,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说清楚些。” 完颜虎道:“是这样:有人来替允武说亲了。” 折彦冲和杨应麒同时呆了呆,杨应麒道:“允武才十四岁,早了些吧。” 完颜虎微笑道:“也不算太早了。若是有合适的人,我也想早些定下来,免得他们兄弟跟你学!” 杨应麒笑笑不语,问道:“那这次来说亲的,又是哪家?” 完颜虎道:“要来做媒的,是登州那个王师中。女方倒也不错,就是年纪比允武大了几岁。”王师中虽然多年为汉部之傀儡,但汉部以他名义所做之事极多,所以登州准备正式并入汉部以后他也就转了正,以往那些杨应麒借他之名所做的事情,反而都成了他的政治资本,如今无论在中原还是在汉部都已是地位甚高的重臣了。 折彦冲道:“女方若是合适的话,大个两三岁也没所谓。” 完颜虎道:“不止两三岁。” 杨应麒笑道:“不会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吧?” 完颜虎笑道:“哪有,也就二十上下。” 杨应麒道:“那还好。不过事情既是王师中提起,那多半便是一件政治姻亲了。” 完颜虎道:“是啊,正因为有干国事,所以才要请你们兄弟来。” 折彦冲问:“说了这么多,女方到底是谁?” 完颜虎道:“一说这人,天底下谁都知道。她就是宣和皇帝的女儿,小皇帝赵构的妹妹,眼下住在淮子口的楚国公主,赵橘儿。” 第二四四章 闺中儿女事(上) 一听王师中来给折允武说亲,而女方居然是赵橘儿,杨应麒不由得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折彦冲却仿佛毫不意外,冷笑道:“这个王师中,想的好事!” 完颜虎问:“怎么,你反对?” 折彦冲沉吟道:“这件事,其实也未必不可行……” 杨应麒忽然叫了起来:“怎么会可行?不可!万万不可!” 完颜虎愕然问:“为何不可?” 杨应麒道:“他们俩不般配。” 完颜虎问:“怎么不般配法?” 杨应麒道:“年龄上不般配啊!” 完颜虎笑道:“你刚才又说还好的。” 杨应麒道:“总之就不般配!” 完颜虎道:“可那王师中派来的人却说了这赵橘儿的诸般好处,又说什么两家联姻,国事家事均好。而且我想,这赵橘儿不像她哥哥,也确实是个好女孩儿,有孝心,有胆量。除了年纪大了点之外,倒也配得允武。” 杨应麒蓦然听见国事二字,心中一惊,默默不乐道:“或许吧。” 折彦冲见他言语有异,说道:“这个赵橘儿,当初好像是从汉部逃回去的,还是你经的手。应麒你老实说,她不会是你安排的假公主吧?” “怎么会是假公主!”杨应麒苦笑道:“她不但是我放走的,而且在燕京的时候是由大哥你帮忙才脱困的啊!你忘了?” “那个我自然知道。”折彦冲道:“可我毕竟没见过她。再说从燕京到塘沽,再到津门、登州,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没你清楚了。”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中间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她到津门后过得还算平静,后来我派人将她送到登州去,一路也没出什么事情。” 折彦冲听他口气有些奇怪,问道:“这么说来你是见过她了?” 杨应麒叹道:“见过一次。” 折彦冲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问道:“应麒,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完颜虎一听睁大了眼睛,杨应麒也不回答,也不否认,说道:“我当初见到她时,并不知道她是赵佶的女儿。” 折彦冲略一沉吟,问道:“她回中原后,你们还有联系么?” 杨应麒犹豫了许久,才道:“之前没有,不过我昨天刚收到她一封信。” 折彦冲一听,忽然冷笑起来,问道:“这次你要去淮子口,不会是想去见她吧?” 杨应麒点头道:“是。她在信里说最近越来越难过,所以我想过去宽慰宽慰她……” 听到这里,连完颜虎也明白了过来,喜道:“这么说来,你们俩是都有意了?” 折彦冲冷笑道:“那还用说,一个多情,一个挂怀,不是有意是什么?这小子为了人家连国事也不顾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要去见的是个高士,没想到却是要去见一个美人!” 杨应麒颇为尴尬,完颜虎却喜道:“去见一个美人不好么?你是怎么做人大哥的?兄弟的终身大事也不关心关心?照我说你就该放他个假,让他去登州散散心。” 折彦冲皱眉道:“你懂什么!” 杨应麒也道:“嫂子,王师中来说的是允武的婚事啊,不是来替我说的。” 完颜虎忙道:“管他什么王师中的胡说!论婚事,自然是你要紧!叔叔都还没成亲,侄儿着什么急?再说允武还是个孩子,不忙。”说着展颜笑了起来:“这赵橘儿要配允武,那就是年龄上不对。要是配咱们应麒,那是全部刚刚好。”问折彦冲道:“你看如何?” 折彦冲摇头道:“不好,不好。” 完颜虎奇道:“怎么不好?哪里不好?” “确实有些不好的。”杨应麒道:“若她只是个普通女子,那还好些。唉,早知道当初不该那么帮她!” 完颜虎问道:“为什么不该帮她?” 杨应麒叹道:“我当初若不帮她,或许她便不会发展得像现在这般顺利。如果她只是一个落魄公主,那……那事情便好办多了。但现在……唉,现在她的地位未免有些特殊。” 完颜虎看看他们兄弟俩个,问道:“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是国事上的羁绊么?” 竒_書_網 _w_ω_w_._q_ ǐ_ S_Η_U_九_⑨_ ._ ℃_ o _Μ 折彦冲犹豫了好久,才说道:“是。应麒若娶了她,以后我们兄弟俩也许会出些龌龊也未可知。”问杨应麒道:“你现在对她想得有多深了?” 杨应麒呆了许多,说道:“若是没收到她给我的信,也许甩一甩手就不想了。但现在……现在我不想让别的男人碰她。” 折彦冲一听这话,叹了一口气,道:“那没办法了,这件婚事……就依了你吧。” 杨应麒道:“可是……”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折彦冲道:“一个小女孩儿,误不了我们的大事!” 杨应麒忽然道:“大哥,我想先去见见她。” 折彦冲问道:“现在?” “嗯,”杨应麒道:“我准备准备就去。” 折彦冲沉吟道:“好吧,反正大会议也会在登州那边开,你便到清阳港巡视巡视。顺便见见山东那边的人物!” 他们兄弟俩最后几句话完颜虎便听不大懂了,杨应麒走后问丈夫道:“你说应麒若娶了这位橘儿,你们兄弟俩会有些龌龊,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你又忽然肯放他去山东了?” 折彦冲道:“眼下这位大宋公主的身份是很特殊的,她若嫁给应麒,有可能会让一些人对应麒有过份的期望。” 完颜虎问:“什么人?什么期望?” 折彦冲叹道:“自然是那些故宋的士人,至于期望……” 完颜虎忽然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他们会怂恿应麒取代你?” 折彦冲点了点头。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应麒不是这样的人。” “有些事情,事到临头就由不得他了。”折彦冲道:“应麒虽然多智,但身上自有许多缺点,许多不足。但正因为他有这些不足,所以我才能更加信任他。我和应麒能有现在这等关系是很不容易的,这里面可不仅仅因为我们兄弟情深——这一点我们俩都心知肚明。可是如果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把应麒的这种不足给补上去,那不但对我不利,对他也不是好事。” 完颜虎问道:“我听得不是很懂,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应麒去了赵橘儿的话,可能会把他的这些不足给补上?”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有可能,不过也不一定就会。这也是我让他去山东看看的原因。” 完颜虎道:“那要橘儿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不会妨碍到你们?” 折彦冲道:“只要这位公主不要过份聪明、过份多欲就可以了。” 完颜虎仍然听得不是很懂,问道:“林当家没和应麒走到一起,就是因为她太聪明么?” “那倒不是。”折彦冲道:“以她的身份,聪明不聪明倒也无所谓。不过她太过复杂,两人刚刚遇到时也许还会动心,但要长久相处就难了。” 完颜虎叹道:“这么说来,他们俩当初根本就不该相遇。如今却是彼此都负了对方了。” 折彦冲哈哈一笑道:“他们相遇不相遇,那是他们能决定的么?既见了面,那该怎么发展便由不得他们了。有些事情,聪明人明知道没有结果也会一头栽下去的。” 完颜虎望着丈夫,问道:“我是不是聪明人?” 折彦冲笑道:“你当然不是。” 完颜虎又问:“你呢?” 折彦冲笑道:“我当然是。” 完颜虎愠道:“弄到最后,这么多人里头原来就我一个傻瓜!” 折彦冲笑道:“谁说你是傻瓜了?” 完颜虎道:“我不是傻瓜?那我是什么?” 折彦冲笑道:“你啊,你是我老婆!” 第二四四章 闺中儿女事(下) 华元一六八零年四月,汉部临时行政中枢跟着杨应麒移到了清阳港,张浩和部分官僚留在津门继续处理辽东半岛的政务,而其它地方的公文则直接转到清阳港。杨应麒的到来是汉部正式掌控山东半岛的标志,汉部此时已经实际控制了京东东路以及河北东路的大部分地区,由于天气渐热,燕云胡马非但不敢趁机南下,反而有北退的迹象。不过驻守北线的刘锜、赵立由于恪守“停战檄文”的规定并不过份进逼,所以双方的和平才得以继续维持。 在南方,赵构的耐性却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汉部在山东的活动让赵构感受到了不亚于金人的威胁,朝中的强硬人物已经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联合汉部趁机北伐,另一派竟然主张联合金人打击汉部!这时汉部面对赵宋的这半边脸上还挂着温情默默的面纱,大部分南宋士人对之也很有好感,所以联金灭汉之论一出便举朝哗然,主此论者都被视为奸臣!和汉部比起来,金人毕竟是蛮夷政权,联蛮攻汉,对一个文明政权来说实是一种耻辱! 然而汉部的威胁无论赵构还是朝中文武都是看得到的,可在折彦冲的威望下连宗翰、宗辅一时间也不敢动弹,何况此时正极为疲弱的赵构?只是汉部如今正在山东、河北开展对南宋政权影响极为恶劣的行政改革和社会改革,如果赵构什么也不做,那他如何维系在江南的统制? 就在这种情况下,杨应麒的使者来到了赵构的行在江宁,这位使者在南宋朝堂上递上国书,一来是杨应麒代折彦冲向大宋皇帝赵构问好,二来是希望大宋能和汉部进一步开放商贸,三是表达了汉部联宋抗胡的意愿。至于双方如何联手,杨应麒提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形式:南宋政权也不需要出兵出人出钱出粮,只要把山东地面借给汉部练兵就可以了,等汉部收复了两河,自然会把山东还给宋室,等汉部收回了燕云,再把两河交还赵家,而作为这两个地方的“租金”,汉部应承如果救回赵佶和赵桓会“按照赵构的意思”全力“保护”! 这时金国的使者已经绕道河南到达赵构的行在,同样也提出了联宋攻汉的主张,但金宋乃是大仇,赵构毕竟还不敢相信无信无义的女真,就是他想联合也没法向士林交待。何况杨应麒的使者在朝堂上正式出现之前早跟赵构私下打过招呼,这个暗中打过的招呼可就没有朝廷上那样客气了,甚至可以说是赤裸裸的威胁:汉部的水师已经停泊在长江口和舟山群岛了,要汉部先北上还是先南下你自己选吧! 杨应麒对赵构的心理和作派把握得极准,私下的威胁不留半分情面,甚至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但公开场合的表态则极尽礼貌,给足了赵构面子。 赵构乃是个极聪明的人,就长远来说,汉部的威胁可能比女真还要大,这一点他也曾想到,但不答应汉部的条件这危险便一触即发,答应了汉部却可以让战争延缓几年,何况汉部在北方与女真相争,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南宋朝廷正好借着汉部作为屏障,先稳住脚跟再说。 双方眉来眼去了几回之后便达成了五项重要协议:第一项,折彦冲与赵构兄弟相称,虎公主与楚国公主姐妹相称;第二项,徐州以北疆土,凡汉部所能规复,大宋均借给汉部作练兵拒胡之用,胡马逐出塞外后便陆续归还;第三项,开放徐州、明州、泉州等十二处海陆通商口岸、榷场,关税由双方协商拟定;第四,在汉部为官的宋籍士人的家属,宋廷不得无故迫害,反之,汉部士人如果到宋廷为官汉部也不得无故迫害其家人;第五,汉部兵马不得过徐州、应天府、襄阳以南,在驱逐胡马出关以前,宋廷兵马如无汉部邀请亦不得过此线以北,免得双方发生误会。此外尚有小事十余项,不一而足。 这个条约签订以后,赵构便觉大安!虽然他并不相信汉部将来真会将山东、两河交还,但能保住东南半壁他早已心满意足,何况只要一日女真未灭,他赵构便能安安乐乐在江南过他的好日子,真是何乐而不为啊!尤其杨应麒私下应允即使得到他老爹和老哥也不会轻易送回江南,更是让赵构大叹这位七将军会做人,这几项条约签订以后,杨应麒所在的清阳港便正式成为北部中国的临时行政中心,折彦冲表杨应麒为政务总理大臣,总领新政权政务,陈显、陈正汇、杨朴、张浩、韩昉五人为副总理大臣,各自分管下属部门事务,一系列正式的官吏任命文件陆续签发,王师中、李应古、虞琪为三大地方大员,分别领衔山东、河北和河东——当然,这三人实际上并没有专断此路的权力,王、李二人爵高俸厚而权力近于虚无,虞琪虽有实权,但也仅限于隆德一府。沧州、登州、莱州以外的州县,庶政官员大多由旧宋士人担任,但律法裁判权已由原来地方官手里切割出来,归汉部最高法院独力统辖。 在军事上,新汉政权又在大陆进行了一次征兵、练兵行动,山东、河北的义军通过考核的归入正规军整顿,不能通过考核的则转入后勤或者直接解甲归田,同时又确立了七大军区:中央军区第一,折彦冲自领军区元帅衔。 河东军区第二,由曹广弼领副元帅衔。 燕云军区第三,由杨开远领副元帅衔。 齐鲁军区第四,由宗颖领副元帅衔。 安东军区第五,由阿鲁蛮领副元帅衔。 东海军区第六,由欧阳适领副元帅衔。 漠南军区第七,由萧铁奴领副元帅衔。 这七个军区的实力其实颇有区别,而领衔者也未必尽如其名,如阿鲁蛮在东北、杨开远在塘沽都得以专一方之权,但欧阳适在东海的权力便只能指挥汉部三成的水师,日本方面的维和部队以及率兵府、津门、东津、塘沽、清阳港等北方港口的水军均归汉部中枢直辖,而齐鲁军区方面其实权力早分割给了刘锜、赵立、王宣三员重将身上,宗颖本人以军区首脑身份入中枢参谋军务,并不直接领兵。至于漠南军区则完全是名存实无,萧铁奴手下的兵马不过万人,所在不过一州,论规模比刘锜、赵立也远远不如。 杨应麒早在中原还乱成一团的时候就已经对如何经略这片土地作了相当充分的准备,从地方上的情报到人才上的储备都极为用心,所以才能在短短几个月间便推出这套各方面势力大都能够接受的方案来。游戏规则既定,接下来的实际操作便“名正言顺”了。 五月初二,杨应麒在蓬莱学舍主持了胡安国等大儒的一次讲学典礼,折彦冲的儿子折允文、杨应麒的义子林舆都在这次典礼之前向胡安国行了拜师之礼。这次讲学结束以后,杨应麒便暂时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 第二四五章 竟妨天下全(上) 蓬莱学舍的讲学,赵橘儿本想去参加,然而这时候她却收到了“杨小七”的一封信,信中说会尽快赶来淮子口见她,信末署名“小七”。赵橘儿收到信件后惊喜交加,虽然对小七如何见她、见面之后能够如何等事心怀惴惴,却还是忍不住充满了期待,当下有些愧疚地装了病,没有去捧胡安国的场子。 赵橘儿和这个杨小七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当他是个有趣的人,但在这个人人将她当菩萨拜的时候,杨小七在信中却依然保持着他在牙疼那天晚上的语气,这让赵橘儿看到了希望。 “可他一个商人,能怎么帮我呢?” 在希望之中,赵橘儿又藏着几分担忧,不过,“就算他帮不了我,只要他还将我当朋友,那也总是好的!” 被人当圣女膜拜的她,多需要一个没将她当作神的朋友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橘儿的忧心也越来越沉,可她不敢将这话跟任何人说,甚至连温调羽、翠儿她也羞于开口——她怎么能告诉别人她在等待一个青年男子呢? 赵橘儿曾经历过北迁的磨难,曾经历过朝堂的政争,曾在汴梁城内给伤员包扎伤口,曾在淮子口安慰从前线退下来的濒死将领,可这种成长只是她性情中的一部分,在性情的另一个领域里她离成熟其实还远着呢。 山东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据宗颖说,天气越热胡马就容易犯病,大家就会越安全。可是今年的夏天赵橘儿却越热越烦躁。不知怎么的,她现在每次想到杨小七都会感到羞涩,但越感羞涩就越想,那个张大了嘴巴让她敷牙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是挥之不去。 “难道……这便是相思?”想到这里赵橘儿大是不好意思。男女间的事情真是奇怪,在某些情况下,长年累月见面的人可以相互之间熟视无睹,但在另一种情况下只言片语的触动却足以令人逐渐沦陷而不能自拔。 “咚咚咚,咚咚咚——” 远处隐隐传来鼓声,赵橘儿吓了一跳,忙问左右:“怎么又打仗了么?为何没有半分先兆?” 左右忙禀道:“公主受惊了!那不是战鼓,是龙舟鼓。” 赵橘儿松了一口气道:“龙舟,是了,明日便是端午节了。大家在试鼓了么?”无聊好久,便让翠儿帮自己弄些竹叶、糯米、枣子之类的事物来,大家一听就知道她要包粽子,对这个喜欢做饭的公主都有些无奈。一些婢女赶紧将厨房炉灶抹了又抹,务必要做到公主入厨后也不会弄脏了手脚衣裙。其实一个没有一点油渍的厨房实在不像一个厨房,太过干净的炉灶也会让人不太好意思去弄脏它。但今天赵橘儿却顾不得了,她在院子里包了粽子,然后拿到厨房去蒸,蒸了许多,凡贴身婢女、亲卫头领都送了一个,众人跪着接了,个个感激涕零,如得圣物——可惜粽子放久了要发霉,不然该拿到家里供奉起来,让子子孙孙都能瞻仰才好。 赵橘儿自己留了几个,想等明日听见龙舟锣鼓时吃。到得晚间,林翎竟然来了。杨小七的信一直是林翎转交的,所以赵橘儿见到她来那份惊喜当真不言而喻! 林翎在烛光下细细打量赵橘儿,心道:“一二年不见,她是出落得越发不一般了。” 赵橘儿却一等下人退下便握住她的手道:“林姐姐,他……来了么?” 林翎心头一酸,脸上却甚淡然,微笑道:“公主,我千里远来,你也不犒劳犒劳,一出口便问他的事情,好生让人恼恨啊!” 赵橘儿脸上一红,忙道:“我,我……”忽然捡起桌子上一个粽子道:“姐姐,我请你吃粽子。” 林翎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谢谢公主了。”收下粽子后道:“他的消息,我若不说时,怕公主也不安心。”说到这里又停了停。 赵橘儿一开始不好意思催,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林翎微笑道:“他已经到淮子口了。” 赵橘儿啊了一声道:“那、那……” 林翎道:“他让我带一句话,想请公主明日去看龙舟,不知公主……” 她话未说完,赵橘儿已道:“我去,我去!” 林翎莞尔,说道:“只是公主如何出去,却是一件麻烦事……” 赵橘儿威望甚高,旧宋兵将对她保护极为严密,便是杨应麒的力量一时也难渗透进来,所以没法安排。赵橘儿想了一阵,说道:“我有办法出去的。只是外头的路我不大认得。我虽然也出去过,但每次都是一大帮子人拥簇着,所以弄不清道路。嗯,有了,你明日在西郊白云寺山腰伏一顶轿子,轿子旁边插一橘叶,到时我自会前来。” 两人商量妥当,林翎便即告辞出来,到了林家在淮子口的别居,杨应麒早等在那里了,见到她急忙问道:“怎么样?” 林翎看了他两眼,眼神颇为古怪,叹道:“你让我来干这件事情,不嫌太残忍了么?” 杨应麒一怔,问道:“你……你不是……你不是说……” 林翎见他为难的样子,噗哧一笑道:“放心吧,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当我是那等小心眼的女人么?我既说过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一个良配,便是再不将我们的旧事放在心上了。” 杨应麒心头一宽,问道:“那到底如何了?” 林翎略一沉吟,说道:“明日她会到南郊菊园去,到时候她会支开所有的人,你派人去菊园的后门等她吧。” 杨应麒听见,欢天喜地去准备了。 林翎望着明月,叹道:“你终究还是不太懂得女人。” 第二天赵橘儿起了个早,梳妆打扮,作个小家闺秀样子,吩咐下去,要前往西郊白云寺上香祈福,只兵将五十人、婢女数人相随,无须大肆声张。保护她的这些亲卫都是宗颖调拨来的,但兵将的头领却是按赵橘儿的意思委任,加上这些卫兵对赵橘儿又极崇敬,所以赵橘儿调得动他们。一路到了西郊,上了山,进了寺,赵橘儿吩咐道:“我要到佛堂颂经祈福,晚间再出来,只翠儿一人在内服侍。若有茶水,送到门前即可。”说完便吩咐翠儿关门,余人都退到院子外边。 这间佛堂却有一条秘道通往后门,当初山东战事正紧时,赵橘儿曾到此祈福,谁知竟有一队金兵冒险冲到左近,山上人心惶惶,白云寺的主持便告诉赵橘儿有这么一条通道,期盼缓急之中或可用得。幸而那队金兵只是打探消息的侯骑,后来并没有冲上山来,这时却让赵橘儿用来去会杨小七了。 兵将婢女都退出后,赵橘儿将自己要悄悄出去一番的事情告诉翠儿,吓得翠儿扯住她的裙带不肯放手,好说歹说,才说得翠儿应承,但一定要她答应黄昏之前务必回来。 赵橘儿这才从菩萨像后面的暗门潜出,通过秘道从白云寺的后门出来,绕到后山山腰,果见一顶轿子停在那里,轿子旁边插这一橘叶,几个轿夫都蒙着眼睛。赵橘儿大喜,走入轿中,轻声道:“走吧。” 轿夫听到声音,这才除了蒙眼的布条,抬起轿子下山去了。 第二四五章 竟妨天下全(下) 端午节这天,杨应麒穿了一身儒服,在河阳精舍里望眼欲穿,堪堪等到中午,才有从人来报:南郊菊园空荡荡并没有人进去过! 杨应麒呆了呆,心中颇感不安,一边让人继续去菊园守候,一边派人往楚国公主的行宫打探消息。保护赵橘儿的人马自成一套体系,饶是杨应麒神通广大一时间也探不到赵橘儿的去向,只是打听到早上有轿子出发,或是公主鸾驾,但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杨应麒闻讯大惊失色,心道:“看这情形,橘儿的轿子多半早已出发,那菊园怎么会没人到达?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想到这里他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奔出去传令应急,从人忽又来报:门外来了一顶轿子,轿子上写着一个“林”字,插着一枝橘叶,轿夫说是林当家吩咐要抬进来的,轿子里的人不肯在门外下轿。 杨应麒心念电转,便吩咐让轿子抬进来。不久轿子进了精舍,杨应麒三步变成两跨来到轿子旁边,试探着问了一声:“橘儿?” 轿子中的人嗯了一声,杨应麒大喜,这才吩咐从人尽数退下,掀开轿帘,便见一个少女走了出来,看见杨应麒,笑吟吟道:“小七,真是你!” 杨应麒松了一口气,赵橘儿见他额头出汗,问道:“怎么了?” 杨应麒道:“你跟林翎怎么说的?” 赵橘儿问道:“我让她告诉你,派人在西郊白云寺后面的山腰等啊。” 杨应麒怒冲冲朝着林家别居的方向呼了一下,赵橘儿又问:“怎么了?” 杨应麒哼道:“林翎她捉弄我!”便将林翎骗他地点在南郊菊园的事情说了。 赵橘儿微笑道:“你一定是得罪了林姐姐,所以她才捉弄你。” 杨应麒呆了呆,随即摇头道:“搞不清楚她!” 赵橘儿道:“好了,别怪她了。”提了提手中的袋子道:“我包了粽子哦,嗯,也不知道有没有闷坏!”粽子冷却后便不容易坏,赵橘儿闻了闻道:“好像还可以吃。” 杨应麒问:“这是你包的么?” “是啊。”赵橘儿道:“我昨天听见龙舟鼓声,想起是端午节,所以赶着包的。” 杨应麒大喜,摸了摸粽子道:“可冷了。”便出去吩咐从人准备小煤炉、蒸笼、茶点之类,一起都搬到楼上去。 两人上了楼,杨应麒指着江面道:“待会龙舟会从这里经过,我们一边看龙舟,一边吃粽子。” 赵橘儿听他这么说满脸都是笑容,心道:“他知道我是公主,可态度也没半点变化。”见杨应麒扇炉子便过来帮忙摆弄蒸笼。粽子还没蒸好,那边龙舟已经轰隆隆开过来了。这是淮子口居民击退金兵后的第一个端午节,所以这次龙舟比赛既有庆节之意,又有贺胜之情,加上有大商家凑合,办得异常热闹。 那粽子是蒸熟了的,这时只是重新温过,杨应麒看见龙舟来,在高处指指点点,随手就偷偷伸手进蒸笼里偷了一个粽子吃,赵橘儿忙道:“还没热透呢,小心吃了害病!” 杨应麒笑道:“我的肚子没那么娇气。” 赵橘儿心里高兴,心道:“终于找到一个吃我做的东西,吃得这样开心的人了。”便微笑着在旁煮茶给他吃,杨应麒看见,奇道:“你怎么还用唐茶道?” 赵橘儿道:“我爹爹喜欢带古意的东西,说新茶道轻薄。”想起父亲,鼻子抽了抽,眼睛忍不住红了。 杨应麒忙道:“别伤心,别伤心,我说过会帮你想办法的。” 赵橘儿摇了摇头道:“那个事情,胡安国他们多半会操心,不用你担心。”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他们?他们行么?” 赵橘儿道:“他们多半不行,但他们会去和折彦冲、杨应麒他们谈啊,折、杨他们多半就有这个能耐。” 杨应麒听她提起“杨应麒”三字,心中不安,说道:“橘儿,有件事情我瞒着你还没跟你说呢。” 赵橘儿问:“什么事情?” 杨应麒嘴巴张了张,那句“我就是杨应麒”终究说不出来,讷讷道:“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赵橘儿道:“那就先别说吧。来,茶好了。七郎,请茶。” 杨应麒施了个戏台上夸张的礼,说道:“谢谢娘子了——” 赵橘儿啐了他一口,愠道:“你占我便宜!” 杨应麒道:“是你先叫我七郎的。” 赵橘儿道:“七郎又不一定是……是那个意思!” 两人正说得热闹,龙舟赛到脚下,漫天都是鼓震,满岸都是欢呼,两人说话的声音也被盖住了,赵橘儿在杨应麒耳边道:“愿中原百姓,永如此时此地这般安乐。” 杨应麒点了点头,在她耳边道:“愿你我也如此。” 赵橘儿呆了呆,脸色一阵黯然,杨应麒心中冲动,说道:“我一定要去跟大哥说,我就要娶你了。无论如何都要!最多,最多,最多我……” 赵橘儿见他这样呆了呆,随即哑然笑道:“你说的这么认真干什么!来,请茶。” 两人且喝茶且闲聊,直到日落西山,赵橘儿将头靠在杨应麒肩头上,说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杨应麒道:“当然见过啊。那天我牙疼……” “不是那次。”赵橘儿道:“我那时候见到你,已觉得有些脸熟了。” 杨应麒嗯了一声道:“我也有这感觉,你说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有缘分了?” 赵橘儿笑骂道:“你又来轻薄我了!”望着已经沉下半个的夕阳,忽然惊得跳了起来道:“不好!” 杨应麒忙问:“怎么了?” 赵橘儿道:“我答应黄昏之前回去的!这、这——” 杨应麒呆了一下道:“现在也才黄昏啊。” “唉!”赵橘儿道:“现在是黄昏,可我再去到西郊,怕早入夜了!” 赵橘儿慌慌张张就要出去,杨应麒叫道:“你别慌,等我派人送你回去!不会有事的。” 忽然门外乱了起来,燕青冲进来禀道:“七将军!门外围了大批兵将,不知意在何为!我已通知徐文来护卫,但为完全起见,我们还是先从后门走吧。”抬头望见赵橘儿,不禁一怔,心道:“七将军在这里面呆了一日,原来是为了一个女人。” 赵橘儿听燕青叫“七将军”,也疑惑地看了杨应麒一眼,蓦地门外大喧,一员悍将纵马冲了进来,却是王宣。 原来翠儿终究胆小,寺庙佛堂中光线又昏黄,太阳离西山还有好大一段距离她就以为黄昏了,一不小心便露出了破绽,保护公主的护卫闻讯大惊,从秘道一路追寻出来,刚好有个樵夫说看见过一顶写着“林”字的轿子从后山下去。那护卫一路寻轿入城,到得城中刚好遇见来淮子口公干的王宣,王宣问明情况大惊失色,问明前后诸事,知道了昨日林翎曾经来访,那顶轿子上又写着个“林”字,便猜事情和林家有关。这时一个熟悉城中诸事的参谋说林家在城中有三处所在,一个是林氏的钱庄,一个是林家的别居,一个就是河阳的精舍,王宣当即兵分三路,他自己直奔最近的河阳精舍而来。 到了精舍外面,王宣便要冲入,谁知挡在门外的人不但态度强硬,而且个个武艺高强!王宣见状更是吃惊,竟施展起战场手段硬冲了进来!这精舍的大门终究不是城堡铁壁,如何当得起这位宿将一冲? 燕青也没想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惊骇之余连忙挡在前面,喝道:“作乱么?退下!” 王宣抬头望见了赵橘儿,心想果然找对了,就要冲过来,赵橘儿叫道:“王将军,我没事!不得无礼!” 王宣呆了呆,看出赵橘儿并非受到留难,又想起她是自愿从秘道出走的,便从马上翻下来,单膝跪下道:“公主!您是万金之躯,如今天下大事又正到紧要关头,您可千万……千万要自重啊!” 赵橘儿脸色一阵黯淡,说道:“我知道。你起来吧。” 这时门外两帮人马都已经冲了进来,见到园中景象都停了手。 赵橘儿正要和杨应麒说话,门外又是一阵喧闹,徐文冲了进来,还没进门就大喊道:“王宣,你要做什么!”进了门还来不及看清周遭情形便朝杨应麒道:“七将军,您没事吧?”原来他也刚好在左近,所以才来得这么快。 杨应麒微微一笑,挥手道:“没事,一场误会而已。” 王宣没见过杨应麒,听徐文叫眼前这青年作“七将军”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他就是杨应麒?那么公主来见他,多半是为了国家大事了!唉,我好糊涂,竟然想歪了!该死,该死!” 赵橘儿一双妙目凝视着杨应麒,看不出是喜是嗔,问道:“你刚才说有件事瞒着我,就是这个?” 杨应麒有些不安道:“我……我实不是心存它意,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橘儿默然许久,渐渐容色舒展,说道:“不必多言,我明白的。当初在林府,还有在信里,我不也没对你说么?”这时有王宣、徐文等在一旁,她却不大好说得太过明白。 杨应麒闻言喜道:“那你不怪我了?” 赵橘儿低头半晌,看看王宣,说道:“日已西斜,我先回去了。七将军,望你信守方才的诺言,那件事情早日与你大哥说,我……我父母在北疆可苦等了很久了。”说完便行礼告辞。 杨应麒听她叫自己“七将军”,一时不知她是喜是怒,再想深一层,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行礼恭送,高声道:“公主所托,焉敢有负!” 赵橘儿大喜,带着满脸掩抑不住的笑容,在王宣等人的拥护下回去了。 第二四六章 良缘非良缘(上) 所有不愿意臣服于汉部的女真人都知道,他们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对抗得了折彦冲。但是,知道要团结和能否团结完全是两码事。 金国既有的利益格局是女真人全面团结的最大障碍,如今的汉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大家随随便便走在一起也能压制住的汉部了,现在要想对付折彦冲,金国各方面的势力——尤其是吴乞买、宗翰和宗辅必须建立起真正的、深层次的统一,而不是像上次辽口之战一样貌合神离的暂时相聚。 要对付汉部,金军必须有统一的政略部署,必须有统一的军事行动,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一个拥有绝对领导权的军事指挥中心,必须有一个名实相符的政治领袖和军事领袖,要不然就没法达成一些必要的割舍,比如从陕西撤兵,甚至是为了保住东北而将整个西京路暂时拿来做战场。 可是,该由谁来做这个领袖呢?吴乞买?宗翰?还是宗辅?就算宗翰伟大到可以为国家舍弃自己的欲望和权益,他底下的娄室、完颜希尹、韩企先等人未必会赞成他全面交出权力;就算宗辅可以豁达到为全族的利益而将二房所掌控的军政大权交付出去,宗干、宗弼他们也未必会答应;当然,如果金国皇帝吴乞买肯为大局而让位,那自然也是一个办法,可惜这种期望的虚妄性实在不下于水中捞月。 要打破金国现在的这种利益格局而趋于统一,一般来说都需要不止一次的政治斗争和政治清洗,可在当前这种局势下,金国的高层若再发生内乱,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所有具备政治头脑和军事才华的完颜部将领都知道,女真必须赶在汉部与中原势力统一起来之前发动攻击,可是,知道要先发制人和能否做到也是两码事。 在过去几年的疯狂南侵中,金人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但同时也让金军的精华部队分散得七零八碎。汉部后勤力量强大的流求、麻逸悬于海上,金军就是想骚扰也跨不过去;而汉部军事力量强大的辽东半岛、山东半岛和塘沽却是通过渤海海运连成一片的整块,金军想要从各个方面同时发动进攻力量有所不足,金军想要集中攻击一点,汉部又能够比金军更为迅疾地从其它地方调来增援!而更要命的是,金军如果打算集中力量攻其一点,其它领土便会暴露在汉部面前成为打击对象。比如集中兵力攻击山东,则燕京、东北都会露出破绽;集中兵力攻击塘沽的话,河东和辽河流域又随时会遭受袭击;如果想像上次那样围攻辽口,那恐怕在辽口攻陷之前金国在燕云和中原的防线就会全面告急! 南侵前的那次辽口攻防战已经让金军知道:他们想要以部分兵力攻占辽南是不大可能的了——虽然在辽口攻防战以后金军军力大为扩张,但汉部的主力军事系统也没有闲着! 折彦冲回归汉部之前的那次山东攻防战又让宗翰、宗辅明白,就算集中东路军的大部分兵力和西路军的部分兵力也难以彻底打败这个地区的抗金力量——而这还是没有计算汉部主力投入战场的情况! 在杨开远到达以前,塘沽本是金军将领计划中的突破口,可是杨开远出现在塘沽以后形势便为之大变,虽然金军还没有攻打过塘沽,但在战将们的心里塘沽已经隐隐变成第二个辽口。战将们的这种印象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塘沽和辽口实在很像:汉部经营已久的大城;濒海靠河水师可以为援;后有良港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最后还有一点,那就是同样由杨开远坐镇! 当然,汉部也不是完全没有弱点,比如河东的曹广弼显然就有多方面的破绽,又比如刚刚易帜的萧铁奴兵力也明显不足,如果金军能集中强大的军事力量对这两个地方雷霆一击,胜利的希望是很大的,可是这两个地方虽然扎眼,但在这里首先取得胜利并不能让金汉之间的势力对比产生颠覆性的变化,因为折彦冲如果毅然放弃对这两个地方的增援,任由曹、萧自己去应付求生,而亲率大军直捣会宁或者燕京,那时金军应该先灭曹、萧,还是先援会宁、燕京? 总而言之,宗翰、宗辅和挞懒这三大巨头在燕京的聚会并没有取得任何对金国有益的成果,反而是在吵吵闹闹中让三方越走越远——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一个对三方都有利的方略来,也都不肯为其它两派势力而作出大让步。尽管大家都明白:再不合作金国就危险了!但明白归明白,却是知之而不能行! 每次会议以后,挞懒都要腹诽宗翰心存篡逆,意图挟制朝廷,又骂宗辅不识大局,将来金国若亡于汉部他要负最大责任!而宗翰、宗辅又都觉得吴乞买是想借汉部之事削他们的权,“貌似为公,实是为私,貌似为国家,实是为自己”!同时宗翰、宗辅也不太满意对方的表现!宗辅认为宗翰老早就该把滞留在陕西的兵力抽回来,集中力量经营好燕云一线。而宗翰则怪宗辅在围攻太原曹广弼时抽脚得太早,若他能不怕杨开远对燕京的威胁多坚持半个月,那汉部在河东的军势就算不覆灭也要元气大伤了!可当时宗辅能不顾忌燕京这个后方吗?要知道燕京和塘沽之间可是朝发夕至的距离啊!更何况威胁着燕京的是杨开远! 在金国高层的吵吵闹闹中,两河的百姓享受到了短暂而可贵的和平。这时候金军已经全面退出黄河以南,汉金对峙的主战场便集中在形势错综复杂的河东路和河北西路。 曹广弼这时已经顺汾河而下,在晋州与王彦的前哨部队接上了头,在士绅和义军的帮助下忠武军已经取得了汾河河谷中段的控制权。未来如果发生大战的话,曹广弼进可以据太原解放河东全境,威胁云中,退则可以收缩兵力,顺流下晋州与隆德府联成一片,以待折彦冲在东边的响应。而银术可则将兵力稍稍东移,和宗辅在真定府的守军连成一气,如果战争打响,他进可以收复太原,逼迫上党,退可以缩回燕京,不必再担心被曹广弼和王彦南北夹击了。 以河东战场为中心,东南是刘锜、赵立的军势,正南方是大宋残留在汴梁的军力,西边是娄室和旧宋陕西兵马,正北方则是金军最强大的主力——宗翰和宗辅所在的云中、燕京。就这样,金汉双方在河东路、河北西路的内部和外线屯据了数十万的兵力,但因为双方都还没有决定好怎么打,所以局势便在极为紧张的情况下引而不发! 标志汉部成功统合抗金势力的“华夏扩大会议”还有两个月就要举行了,很多人都认为金军会在会议之前或者会议期间发动攻击,不过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无论宗翰、宗辅还是曹广弼、杨开远都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杨应麒要成亲了。 第二四六章 良缘非良缘(下) 据说,汉部的七将军要和大宋的楚国公主联姻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场纯粹的政治婚姻,李应古、虞琪、石康、王宣这样一等人都认为这场婚姻对汉部与中原实力的结合是有利的,只有胡安国、陈显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听说这事后暗暗皱眉,曹广弼和杨开远更是公开反对! 在这样一个时局下,杨应麒的婚姻根本不可能视为一件纯粹的私事,不但杨应麒自己不能任意决定,就是折彦冲也得在事前知会各个兄弟。 在这件事情上,陈显、胡安国等人对这件事虽有自己的看法,但以他们的身份并不适宜作太多的言论。欧阳适知道此事后装聋作哑,阿鲁蛮不觉得有何不妥,所以站出来反对杨应麒婚事的便主要是曹广弼和萧铁奴。 杨开远闻讯大吃一惊,当天便回了一封信请折彦冲打消这个念头,曹广弼因为离得比较远,收到消息又比较晚,他怕书信往还会有耽搁,竟让负有重任的邓肃抽身出来,代表自己火速前往津门阻止此事。 杨开远在给折彦冲的信中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他说的虽然委婉,但因为这件事的不妥之处折彦冲本来就有考虑到,所以一看就明白了杨开远的意思。但他仍然回了杨开远一封信,表示这件事情也是他和杨应麒的共同决定,他们兄弟两人愿为此事承担任何后果。 杨开远收到折彦冲的回信就急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有小人播弄是非,致令老大老七都一时糊涂,但打开回信一看才知道折杨两人分明都是心里明白却要冒险玩火!但折彦冲既已这样说,杨开远也不好再从他这里劝,因此便改而写信劝杨应麒,完全是以兄长的身份劝他不要为一点私情误了大事。 折彦冲对杨开远是兄长对弟弟,杨应麒对杨开远是弟弟对兄长,所以他便不能像折彦冲对杨开远那样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而是修书表示自己和赵橘儿虽然都身居危位,但两情相悦,非为其它,希望三哥能够祝福他们、成全他们。 收到杨应麒的回信以后,饶是杨开远如此修养也颇感恼怒,回了一封措辞颇为严厉的信,责备杨应麒是被一时的情欲蒙了眼睛!竟然为了一时之欲而罔顾自己的前途性命,罔顾汉部的长远安危。 杨开远的这封信措辞虽然严厉,但用意其实是希望能够“骂醒”杨应麒。杨应麒收到这封信后大感惶恐,可他这时或许真的是被私情蒙了眼睛,回了一封信对杨开远道:“天下事非定要从夫妇事上取得,夫妇之事,亦未必便干社稷之福祉。世事变化无常,今日我娶公主,他日是否因此而遭祸端未可知也;但我今日若负了橘儿,他日必然痛悔则可知也。小七不愿为未必有之祸,而致必然有之恨。区区之心,唯盼兄长明察体谅。” 杨开远将信读完后掩面叹道:“明明知道会有麻烦却还是没法阻止,这就叫天意么?” 这时不识好歹的完颜虎也出面干涉这件事情,她却不考虑什么天下社稷,而是直接跑到登州来,名为“巡视”,实际上是想看看这个未来的弟妹。赵橘儿听说她渡海南来,无论为了自己的姻缘还是为了政治上的礼貌都应该前去拜访。 两个公主在蓬莱附近见面,完颜虎一见到她便暗暗生怜,心道:“怪不得应麒铁了心钟情于她,果然让人爱怜。”有心成全此事,便在家中部中到处为这桩婚姻造势。邓肃来到津门时汉部上下都在为这件大喜事作准备了,甚至连高丽国王听说后也准备派使者来贺礼,以便趁机窥探汉部之志向。 折彦冲既然默许了这桩婚事,汉部内外便没人敢去驳完颜虎的脸面!邓肃写信将津门的情况告诉曹广弼,曹广弼知道后也唯有叹息而已。 完颜虎又怕旧宋的势力不满这桩婚事,因此想了个办法,一边派人去南边探探赵构的口风,一边派人到北边直接向赵佶提亲! 这时以赵佶、赵桓为首的大宋宗室已经被囚禁在会宁附近的一处荒僻村落中,处境极为凄凉。女真毕竟是蛮族,吴乞买不像中原帝王一般,会给亡国君主以表面上的礼遇。这些可怜的宗室成员不但温暖没有保障,赵佶的老婆、媳妇、女儿甚至被迫成为女真兵将的姬妾,甚至军妓!赵佶甚至为了得到一点少得可怜的赏赐而大拍吴乞买的马屁。 对于赵佶的这些情况,完颜虎倒也有所耳闻。这时汉部在北国声势极为煊赫,而赵佶这干亡国宗室又极被人看不起,所以虎公主派人上门来替七将军求亲,北国的人都觉得有些荒唐。而且赵佶这时已经完全没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了,一切都得仰吴乞买鼻息行事。 完颜虎因为担心吴乞买一怒拒绝,所以先请母亲大唐括氏带了个口讯给阿骨打的遗孀小唐括氏,希望小唐括氏能够促成这桩婚事。小唐括氏自然也不会糊涂得就此拍板,而是先将大唐括氏的意思告诉她的庶儿子宗干,宗干和几个重臣商议了许久,觉得此事实有利于造成折彦冲和杨应麒之间的嫌隙,因此极力赞成,劝吴乞买默许此事。 完颜虎派出的三个使者张老余、顾大嫂和胡宏就这样得到了会宁方面的准许,见到大宋的亡国之君赵佶。这时候的赵佶已经被北国的风雪折磨得没有多少君王气象了,幸而北迁到此只有两年多,他的精神还未被全面摧垮。他们每日在与世隔绝的荒村中生活,听不到半点中原的消息,本已对人生完全丧失了希望,但以他们的软弱又没法寻死,所以只是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等死。 这天荒村外忽然来了几个汉人装束的男女,在金国官员的监视下带了糖果、腊肉、丝绸等礼物来见自己,说是来求亲。赵佶北来之后,先后有六个女儿被吴乞买召去侍寝,甚至连自己的老婆也保不住,赵桓的老婆朱皇后不堪凌辱愤而自杀,一次死不成还自杀了两回,所以赵佶这时听说金人来求亲都已经麻木了,讷讷道:“我身边已经没有女儿了啊。” 张老余和顾大嫂虽然出身贫贱,但如今已是汉部的元老,所以完颜虎才会派他们前来,这时见赵佶落得如此下场都感悲凉,胡宏更是忍不住垂泪,跪下道:“皇上,臣胡宏等是虎公主派来替七将军求亲。” 赵佶有些反应不过来:“虎公主?七将军?啊!汉部!” 胡宏道:“是,是汉部。” 赵佶黯然道:“汉部又……又和大金和好了。可我身边已经没女儿了。”他以为大宋灭亡以后汉部独力难支归顺了金国,这时又像女真贵族一样来问他要个老婆女儿玩玩了。 胡宏道:“皇上,不是这样的,汉部……”他还没说完,旁边的金国官员忽然咳嗽两声,那是警告他不要说太多“无关”之事!所以胡宏便住了口,说道:“皇上,虎公主这次,是求皇上应允七将军与楚国公主的婚事。” 赵佶愕然道:“楚国公主?” 第二四七章 回首实有怨(上) 胡宏是读书人,说话讲究名号避讳,和赵佶两人说了半天搞不明白。顾大嫂在旁听得有些不耐,她却是个粗人,插口说道:“公主的小名,叫橘儿的。” 这句话有些失礼,但赵佶一听便明白过来,他看看胡宏,看看张老余顾大嫂,再看看那金国官员,忽然痛哭道:“橘儿,橘儿终究没能逃出去。唉,我可怜的橘儿……” 胡宏正想解释,那金国官员喝道:“罗里罗嗦干什么!”推了赵佶一把道:“这事皇帝陛下已经应允了,你便快点个头,赶紧答应便是!” 这官员口中的“皇帝陛下”,指的自然不是赵佶而是吴乞买。赵佶被他一喝吓得一阵哆嗦,胡宏却大怒道:“混帐!你敢无礼!” 那官员冷笑道:“无礼便怎么样?” 胡宏怒不可遏,张老余按住他,冷笑道:“大宋皇帝在北国如今是值不了几个钱,可你别忘了这趟是七将军要来求亲!亲事成了这位便是七将军的岳父,大将军的亲家!在大将军、七将军面前,你算个什么东西!识相的就别在这节骨眼上办糊涂事!” 汉部如今可不仅仅是金国内部一个强大部族而已,其声威之盛,近来简直大有颠覆金国之势,这一点连辽河流域的老百姓都知道,那个官员虽然远在会宁可也听过一些风声!这时他想想张老余的话,果然觉得杨应麒惹不得,便收了口不再侮辱催促。 赵佶也看出形势有异,这三个来求亲的人和之前来抢他老婆女儿的人大不相同,尤其胡宏越看越像是中原朝廷的臣子,只是在那金国官员的监视之下不好询问而已。 顾大嫂道:“橘公主她爹,你就答应吧,我们七将军可是难得的丈夫,和橘儿公主配得很!再说对你也没坏处。” 赵佶看了那金国官员一眼,忙道:“是,是,答应,答应。” 胡宏献上礼物,算是聘礼,又请赵佶回礼作嫁妆。赵佶苦道:“我这哪里找嫁妆去?” 这一点胡宏等却早已想好了,他展开一副空白的卷轴,取出笔墨来,请赵佶题字。这题字的内容也是经过宗干同意才准许的,除了落款外只许有八个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赵佶拿到了笔,就如颓废已久的绝世剑客重新摸到了剑,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脑袋也灵活了几分,几件事情在脑中一串,许多问题便想通了,问胡宏道:“我那女婿,是汉部的七将军杨应麒?” 胡宏道:“是。” 赵佶又问:“那橘儿嫁给他,是作正室,还是偏房?” 胡宏忙道:“自然是正室!楚国公主何等尊贵!怎么能作侧室?” 赵佶又问:“那么……那么七将军现在在金国是不是大有势力?” 胡宏看了那金国官员一眼,低声说道:“伊尹、吕尚,只待鸣条、牧野。” 那金国官员喝道:“你说什么!” 胡宏忙道:“没什么。” 赵佶却已是全身一震,心想这件婚事恐怕大不寻常,忖道:“这金国的官员看来与这三人并不同心,却又对那七将军充满畏惧。伊尹、吕尚……难道汉部的势力已经大到快要取金而代之,只等鸣条之战、牧野大捷了么?难道……难道橘儿其实已经逃了出去,这次和那七将军联姻,实有救父母出苦海之意?啊!对了,他们叫橘儿楚国公主,这可不是我封的!”再看看胡宏,问道:“你叫胡宏?听你口音,似乎是大宋南方人。” 胡宏道:“臣乃福建建宁崇安人。” 赵佶心念一动问道:“建宁崇安人……那你可认得胡安国?” 胡宏忙道:“正是家父!” 赵佶大惊道:“胡安国也降了大金了么?” 胡宏道:“皇上明鉴!家父焉能……”看了那金国官员一眼,说道:“绝无此事!” 那金国官员冷笑道:“你们说够了没有?胡大人!别说我不提醒你,小心在这里说太多话,回头让大皇子知道改了心意,你们可就出不了境了!” 胡宏默然,赵佶却从那金国官员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玄机,心道:“出境?这么说他们竟是从境外来!”随即狂喜:“看来橘儿已经逃出生天,只是不知外间究竟发生了何等变化。但这番那虎公主,或许就是为了打探我的消息,要来救我!”想到这里精神大振,握紧了笔,写下那极为漂亮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八字。胡宏见了赞叹不已,将字收好,告辞而去,临行前赵佶极为不舍,不住道:“告诉橘儿,勿忘生育之情,早日来救……来迎父母,早日来迎父母。” 胡宏等回到会宁,将卷轴交给宗干验看过后,宗干见其中并无不妥,这才放他们南归。当时东北的交通已颇为发达,但胡宏等回到津门时也已是六月底,“华夏扩大会议”召开的日期是越来越近了。这等炎热天气底下虽然不利于金人作战,但刘锜、赵立等还是严密防范,以备有虞。 完颜虎得了赵佶亲笔,心头暗喜,命胡宏传示胡安国、王师中等人,胡宏等又转达了赵佶已答应这桩婚事之意。这样一来,不但旧宋臣僚不敢再有意见,就是赵构想反对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了。何况赵构和几个大臣商量后觉得赵橘儿下嫁杨应麒,这对他们或许也不是坏事!因此也派遣使臣,送来了大批的嫁妆! 华元一六八零年夏末,汉部七将军终于要大婚了。这真是汉部自立部以来最大的盛事!当初折彦冲成亲时汉部基业尚浅,虽然也算热闹,旦哪里有今日这等大场面?高丽国王首先遣使来贺,日本国王和宋江也分别派使臣奉上礼物,甚至远在南洋的占城、远在陇外的西夏都派来了使者——这些使者却是一个多月前闻讯后提前出发的,个个抱怀政治目的而来,所以才来得这么快。至于汉部内部的重臣宿将更不在话下。杨开远等人虽然反对这头婚事,但既已无法阻止,也只有派人前来祝福了。 七月的清阳港余热未散,从四方云集至此的华夏扩大会议代表泰半已经到达,这些人自然是这次盛典的默认嘉宾。所以这次杨赵联姻场面之大,纵非空前绝后,亦足以惊羡古今了。 “公主。现在全天下的女子,一定都在妒忌你……” 闺阁中翠儿笑吟吟说,赵橘儿这时心里堆满了欢喜,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温调羽笑道:“你别着急。等公主的婚事办完,我们会帮你找一户好人家的。” 翠儿羞得脸红如烧,林翎微笑道:“好了好了,别闹了,先帮公主穿上嫁衣再说。” 翠儿便捧岀那套极华丽、极精致的嫁衣来,温调羽手触到了嫁衣,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怅然,脸上却不露半点颜色,静静地帮赵橘儿穿戴,穿了一半,忽然奇道:“这嫁衣的尺寸,不会弄错了吧。” 赵橘儿也觉得肩膀、腰间、后背都有些不适,林翎上来看了,说道:“尺寸确实不对。” 翠儿急道:“那可怎么办啊!” 林翎恼怒道:“定是那该死的裁缝弄错了尺寸!唉!这都怪我!竟然信错了人!我这便去拿他来问!”原来这嫁衣却是林翎负责定制的。 温调羽忙道:“林当家,今天是公主大喜的日子,事情出了点岔子,也不用坏了兴致。” 赵橘儿也道:“林姐姐,你别生气,就是有些不舒服,但也穿得的,反正就是穿个一天,又不是天天穿的便服。” “那怎么行!”林翎想了想道:“对了!这次的嫁衣,我是分别交给三个裁缝做,我从三件里面选了这个。现在且取另外两套来看看,若是尺寸合适,公主便挑一件穿上。” 翠儿听说赶紧去取,不多时那两套嫁衣取来,却也都不亚于赵橘儿身上这件,赵橘儿大喜,挑了一件穿上,这次却是正好了。 结束方罢,吉时已近,迎亲队伍也到了,温调羽翠儿便奉了赵橘儿要出外间去,林翎道:“我这两天忙得有些累了,公主你们先去,我休息休息就来。” 林翎在这次婚礼出了大力,赵橘儿甚是感动,但谢字却没法开口,只是报以感激的目光。林翎微笑着目送她们出去,便告诉丫鬟关上门自己要休息休息。 外面以林翼为首的迎亲队伍遇上温调羽这帮女儿军,自有一番热闹,折允文和林舆两个小孩也在旁边凑热闹,林舆扫了一眼找不到林翎,便来问温调羽,温调羽如实相告。 林舆听了,便舍了众人来寻梳妆房,房外那丫鬟正在打盹,看见林舆便要行礼,林舆挥手让她别说话,悄悄进门来寻母亲,进了里间,轻轻拨开帘幕,却见里面又是一个盛装的新娘,正望着琉璃镜顾盼自怜,赫然是从未在人前着过女装的林翎。她身上那套嫁衣穿在赵橘儿身上尺寸不合,穿在她自己身上却是刚刚好! 林舆在柱子后面看得呆了,忽然叫出声来:“娘。” 林翎吃了一惊,急忙摘下凤冠,见是儿子,大感窘迫,林舆跑了过来,扑在她怀里,竟说出了一句和他的年龄大不相称的话来:“娘,你恨他不?” 林翎黯然半晌,说道:“不全是他的错。” 林舆又问:“那你就一点都不怨?” “怨?”林翎长长嘘了一口气,说道:“路是自己选的,没得怨。” 第二四七章 回首实有怨(下) 即将召开的华夏扩大会议,各方代表成分极杂,其中部分人固然是早已互相认识,但更多的人是彼此素未谋面,这次七将军大婚,各方代表列席的座位基本也是按照即将召开的华夏扩大会议的座次拟定,代表们进门以后刚好找找自己要结识的人,互相通些音讯,既打听一下对方对新政权的期待和看法,也让大家对参加会议的都是些什么人心里有个底。 儒生的位置上自然秩序井然,但那些武将席却是一片哄闹,幸而这是喜筵,喜欢安静的文士就算看不惯也不好发作。至于商人席上,竟是人人都在比礼单,比到最后占上风的既不是资格最老的赵履民,也不是傲啸南洋的陈奉山,而竟然是从河东辗转前来参加婚礼的土财主! 儒生席的东侧与商人席的西侧接壤,那里的儒生一听到那些满是铜臭的言语无不皱眉,一些洁身自爱者想到这些人居然要和自己同列华夏扩大会议心中无不愤愤!虽然商人的席位毕竟较少,连士绅席位的三成都没有,但文人们还是觉得汉部对商人太过放纵,暗下决心要在将来政府组织起来以后好好扭转这种乱局! 可以说,尽管还没论及国事,但这些代表们已有不少人是互相看不对眼,只是今日毕竟是七将军和楚国公主的婚礼,就是有什么不满大家也都尽量压下。 文士们普遍涵养较好,表面看不出矛盾;商人们普遍城府较深,就算心里想把对方的家底榨干脸上也笑嘻嘻的;但一些霹雳火爆的将领就不大识趣了,其中几个义军将领竟然就在宴席上闹了起来——原来中原的抗金势力此刻虽然已集结在抗金的大旗之下,但之前却是分属各方,一些摩擦恩仇在所难免。尤其是一些义军的统领原本就是没什么知识的农民,喝了两杯酒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正哄闹间,宗颖走了过来,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胡闹个什么!若有力气,等上了战场跟女真人闹去!” 他在汴梁时期便已有相当的威望,又毕竟是新任的副元帅,这句话一出口,那几个中原义军的将领便静了下来,那边女真籍贯的几个将军却吼了起来:“女真人怎么了?” 宗颖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汉部旗下女真将领不少,完颜虎本人便是女真的皇族!但宗颍本人识得大局,那些汉人将领不知好歹的却不少!当场就站起来叫道:“女真人是我们的仇人!”“妈的!老子一家,除了老子可都是被金狗杀害的!我……我现在坐在这里,***那是对不起祖宗!”“对!你们这班金狗,给老子滚出去!” 那些女真将领一听哪里还忍得住?在他们看来,新政权的主人其实是他们,这些中原将领是走投无路来投奔汉部的!有几个当场便站了起来,作势拔刀,一摸才省起今天是来喝喜酒所以没带,其中一个往桌上一跳,居高临下喝道:“叫我滚?也不看看你们都是些东西!若不是有我们汉部这棵大树遮着,你们这群破落户早让宗翰宗辅他们逮住喂狗去了!” 几个女真将领一听都一起狂笑,但这么一来,全场登时轰然!民族关系一紧张起来,文人与商人、武人之间的矛盾反而往后靠了! 宗颖虽然有心顾全大局,但看见女真将领那身胡人装束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叫道:“谁靠谁来着!” 眼看场面不可开交,门外忽然一个人大声叫道:“金国女真是金国女真,汉部女真是汉部女真,两者焉可混为一谈?” 众人循声望去,中原将领中有许多人便叫了起来:“曹先生!”“曹统制!”而汉部将领则都叫:“二将军!” 曹广弼跨步入内,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同样魁梧的壮汉,身材肥大,脸上几块年纪越大就越明显的横肉,中原将领没一个认得,汉部将领却惊呼起来:“五将军!” 阿鲁蛮走了进来,指着桌子上那女真将领喝道:“小畜崽子!给我滚下来!” 那将领吓得跳下缩在一边,阿鲁蛮横了他一眼道:“你刚才在桌子上嚷嚷什么!难道汉部的汉人兄弟,不是兄弟么?你说汉人将领都要靠你罩着,是不是二将军、三将军也要靠你罩着?是不是大将军也得靠你罩着?” 那将领慑懦道:“不……汉部的汉人兄弟,自然是自家兄弟,但这些人……” 阿鲁蛮喝道:“这些人怎么就不是兄弟?后来的兄弟就不是兄弟么?那曷苏馆汉部、东海汉部的兄弟后来些,你是不是也要赶走?” 那将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鲁蛮哼了一声道:“那你又是什么鸟意思?畜崽子我告诉你!今天是七将军的大喜日子,你们都给我放老实些!在这里捣乱的人,回头我一个个收拾!” 那边宗颖则迎上曹广弼道:“曹统制,你怎么来了?”原来他曾奉乃父之命前往上党与曹广弼商议军情,所以双方认得。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我把前方的事情交给彦崧、王彦,就赶来了。” 宗颖道:“太原那边事情要紧,可别出了岔子。” 曹广弼哈哈笑道:“岔子?怕什么岔子!宗翰、宗辅他们从外边是打不垮我们的,除非是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那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宗颖幡然有悟,回头对一班子汉儿将领道:“曹统制的话大家听见没有!若是我们自己人先闹起来,那是便宜了我们真正的仇人!”又道:“其实大家既来得登州,便应该清楚,杀害我们亲人的,侵扰我们国土的,是跟着宗翰、宗辅等人的恶女真,不是留在汉部不肯南侵的好女真!女真虽为一族,其中可有好坏、华夷之分!今日是公主大喜的日子,我们可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坏了这吉时!” 宗颖在中原将领中的威望不及阿鲁蛮在女真将领中的威望,这番话前半段说出来有小半将领心中并不怎么服气,但一提到公主,大多数人心中便都想:“今天是公主大喜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搞砸了。”因此便都克制了不再喧闹。 便在这时,唱礼官高声唱喏,却是胡安国护着一块牌匾进来了,那块牌匾便是赵佶手书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八字。许多旧宋臣僚士绅望见立即跪下磕头。但除了他们,场中大部分人却都站着不动,不但汉部的文武、商人如此,连部分中原义军将领也如此。 曹广弼看见,心道:“这批人心里没有敬畏,甚是可虑。待得此间形势一定,须得再加部勒才好。若他们能在战场上立功听令便留为新军,若仍然是这般痞子气便得逐步解甲,或令归田,或逐海外,否则便是打下了江山,也会留下后患!” 跟着便是今日主婚的完颜虎入场,曹广弼和阿鲁蛮一左一右上前迎护,完颜虎见到曹广弼大喜道:“没想到二弟也来了。我还以为你仍在太原,正担心着呢。” 曹广弼微笑道:“老七的大婚,我自然得来的。银术可将兵力东移,太原、汾州、晋州和隆德府已经连接上,所以我回得来。” 完颜虎叹道:“可惜你大哥、三弟却来不了。” 后堂一个人笑道:“大哥和三哥要是也都来了,那我这亲怕便结得不安稳了。” 阿鲁蛮听见声音,哈哈大笑道:“老七!出来出来,让我看看新郎官长的什么样子!” 曹广弼却是微微一笑,对完颜虎道:“大嫂,要行礼了,请您上座。” 唱礼官高声唱礼,鼓乐排开,便见一个斯文隽秀的新郎走出来,他手里一条大红绸,绸缎那边自然是新娘。 第二四八章 佳期喜藏凶(上) 杨应麒和赵橘儿现身以后,方才的喧闹便全静了下来,各人纷纷归座,场面反变得有秩序了。这毕竟是汉部文官首脑和楚国公主的婚事,比不得民间的婚姻,公主、将军、大臣们出现以后,宾客们便不敢胡乱喧哗。 完颜虎高坐上首,算是婆家的家长,赵佶的字挂在另一边,赵构的使者秦桧侍立在旁,胡安国、王师中和杨朴算是媒人,钟鼓声中,大礼行成,各席方派出代表来向新婚夫妇道喜。杨应麒满脸欢笑,赵橘儿则顶着盖头还礼。 婚礼的场面虽然隆重,但仪式却颇为简单,杨应麒分别和各方势力的代表喝过酒后,便在众人的恭喜中进入洞房。 花烛辉映下,杨应麒揭开赵橘儿的盖头,握住她手道:“以后有什么事,都由我挡着,你在家里,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 赵橘儿本有些羞赧,听见这话嗤嗤笑了一下道:“洞房花烛夜,你就跟我说这个?” 夫妻两人正在絮絮细语,忽然有人敲门,两人愕然相顾,杨应麒笑道:“不会是有人来闹洞房吧?” 赵橘儿道:“只怕不是,多半是来跟你谈国事的。” 杨应麒不悦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这也不放过我!” 赵橘儿柔声道:“七郎莫要这样。现在是非常之时,我们想要安乐,却不是在今日,而在将来天下太平之时。去吧。我们的日子长着呢,不必急在今日。” 杨应麒听到这话,当真如大热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汤,一口气爽到心里去了。得到新婚妻子理解安慰后他转恼为悦,出得门来,却是李郁、胡宏等一干年轻文人,带了些诗文来贺新郎。 杨应麒读了他们的诗文,嘿了一声道:“今天我大婚,你们诗文里怎么全是刀光剑影的?盼着我和公主天天吵架打架么?” 胡宏不禁一窘,李郁在汉部较久,熟悉杨应麒的性情,便说道:“今日那帮武人一闹,胡大人、王大人他们都颇为忧心,怕将来武将专横太过,误了国家。” 杨应麒一听,便知道这几个年轻人是代表中原士林的大老们来向自己探口风的,当下淡淡道:“他们确实是粗鲁不知进退。但当下用人之际,正需这些勇士在前冲杀。待得致太平之日,自有放马南山、解甲归田之令。眼前正用得他们,我们这些上不得战场的儒生却得优容他们几分才是。” 胡宏道:“怕的是积重难返。” 杨应麒道:“汉部原本的队伍已极为稳定,无须忧虑,河东亦渐渐正规化,山东刘锜、赵立他们也知道自我约束,唯一可虑者,乃是那数十万义军,这些人若不部勒,虽多而不堪用。此事我胸中已有绸缪,你们不需担心。” 胡宏等又隐讳点出怕胡人在新政权中势力太大之事,杨应麒道:“你们这个担心,既有道理,亦无道理!为何这么说?自古马上得天下,故赵武灵王尚有胡服骑射之举。如今天下未靖,我们尚需整合多方力量方能扫平胡氲,而胡化之武装尤其重要,此所谓以胡敌胡也。待得天下平定以后,这治理天下的勾当,却终究得靠我们这帮读书人了,这便是文武张弛之道。毕竟到了太平世界,胡人无论是读书还是做生意都是比不上汉人的。如今汉部既尚武,又尚文,武人自有我大哥节制,至于文士,还请各位多多支持我才是。” 众书生连忙称是,跟着胡宏又道:“自古农为邦本,士为国柱。如今汉部却是商人当道,乃至于与士大夫平起平坐,今日来参加婚宴之士绅多不满此事,家父请七将军于礼节、轻重上多多留心,莫要为了一点小利慢了士心,那时天下事便难办了。” 杨应麒微笑道:“这个我省得,省得。只是如今正在乱中,商人虽为走狗飞鹰之属,尚需笼络。到得太平之日,自有另一番说法。” 胡宏等闻言大喜,告辞而去。 杨应麒回到房中,将这些人的言语简略跟赵橘儿说了,赵橘儿问:“他们怎么就没问个爵位之事?” 杨应麒笑道:“那个我已让陈正汇去跟他们谈了,想必已经谈妥。至于他们刚才来问这些,却是得由我来说,他们方才信服。”眼见赵橘儿的皮肤在烛光下极为诱人,忍不住亲了一口,赵橘儿大羞,却又不好避也不想避,忽然外边又有人敲门,杨应麒叹道:“今晚看来是不眠之夜了。” 赵橘儿笑道:“你去吧,我弄些糖水去,你回来喝。” 杨应麒大喜道:“好!”出来一看,却是赵履民、刘介、阿依木思等一干商人。他们见到杨应麒,纷纷献上礼单之外的精巧礼物,杨应麒毫不客气,照单全收。 阿依木思比较直接,见杨应麒收了礼物,便道:“七将军,听说中原那帮士人,对我们商人向来有偏见。如今看这情况,您是打算大用他们的了。这山东、河北东路的大片地方,以后不知是用宋制,还是用汉部商法?” 杨应麒微笑道:“大宋内部的工商本来就甚发达,只是课税课得有些不合理,近二十年来又变本加厉,所以扰商甚重。我当权以后,第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一一改正过来,让大伙儿更好做生意才是。万般到底都为钱,若不是为了钱,我们费这么大心思经营中原干什么?” 众商人等大喜,赵履民又道:“只是那些儒生老说他们是本,我们是末,又常说什么重本抑末之举,这些可让我们不得不担心。” 杨应麒笑道:“这些腐儒,你们理他们作甚!现在管理各地商会、仲裁商业纠纷的人,不是你们这些老臣子,便是商人中的读书人,或者读书人中有商业头脑的人。所以你们这些商人,还有你们的子弟要多读点书才好啊。读书方能明理,方能善辩——口才好了,才能在元部民会议上把那些什么工商为末的狗屁道理驳斥下去啊!所以你们的未来不在我身上,而在于你们自己要自强。当然,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不会让那帮腐儒胡闹的。” 众商人一听无不大悦,刘介又道:“那帮腐儒也就算了,最麻烦的却是河东那帮土财主,他们做事可有些不合规矩!” 原来山东路的商人和东海的商人打交道已久,这次送礼也通过声气,互相之间虽有攀比,但因为彼此有了默契,送礼的时候便是在攀比中有克制,不至于有谁太过出头和太过难堪。河东的财主们却不知道这些,他们还没进入泛东海商界这个***呢,所以办事有些不合“规矩”,为求向杨应麒献媚,竟然出了大本钱,在送礼一事上把其他商人都比下去了。刘介等怕杨应麒得到了好处向河东商人倾斜,所以才会提出这件事情来。 杨应麒扫了他们一眼,忽然冷笑道:“生意上的事情,自有生意上的路子。只要他们不犯法,那我便不会故意给他们难堪。怎么,你们怕竞争不过他们么?” 刘介一听,讷讷道:“这个不是,不过……” 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阿依木思已经说了出来道:“不过七将军你可不能因为收了礼物,又为了拉拢他们而故意偏心他们!”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偏心我自然是会偏心的,不过……” 几个商人忙问:“不过什么?” 杨应麒道:“不过我偏心的,不是哪个地方、哪个籍贯的商人,而是未来几年能在河东、河北、漠南帮到汉部大军的商人!商场上的事情,本是能者得之,私情上可以讲究先来后到,公事上却不行。比如这次,我便要想办法好好报答这批河东的土财主,不是因为他们给我送了礼,而是因为他们在二将军最需要的时候帮上了忙。这是我做事的风格,诸位和我交往这么久了,不会不知道吧?” 赵履民、刘介等面面相觑,阿依木思道:“要那如果我们能办好这件事……” 杨应麒笑道:“你们能够做到,那我当然也会很高兴,毕竟我们是老朋友了,交情比这些土财主不同。老朋友有钱赚,我也跟着开心。” 杨应麒送走了这批商人以后,其它一些大大小小的势力又陆续来访,而最后两人就是曹广弼和阿鲁蛮,三人从三更一直谈到天色发白这才告别。阿鲁蛮第二天便渡海回去,而曹广弼则留下等待华夏扩大会议的召开。 第二四八章 佳期喜藏凶(下) 新婚之夜第二天的五更,杨应麒回到洞房,赵橘儿已在床边打盹,杨应麒又愧疚又怜惜,正要轻轻抱她上床安歇,手才碰到肩膀她便醒了过来,微笑道:“都谈妥了么?”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又愧道:“我……” 赵橘儿已经站了起来道:“我煮了点小米粥,你喝半碗吧,却不要喝太多,要不然不好睡觉。” 杨应麒听她提起睡觉二字,一阵困倦登时袭来,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在赵橘儿的服侍下喝了粥,便上床沉沉睡去。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便醒过来,他这一觉睡得不长,但因睡得甚沉,醒来后便精神奕奕。下得床来,赵橘儿却已准备好了衣服等着了。杨应麒忙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都没睡么?” 赵橘儿笑笑道:“睡了一会,放心吧,我又不累。等你出去办事我再补睡一会便行。”说着又服侍他穿衣服,说道:“我做了糕点,还有粥,待会你吃些再去忙。” 杨应麒道:“我的橘儿,你是公主啊,不是丫鬟,这些让下人做便是。” 赵橘儿有些委屈地道:“你不喜欢?” 杨应麒忙道:“不,不是。不过……我怕你太累了。” 赵橘儿笑道:“做这些怎么会累?我乐得很。”抚摸了一下杨应麒的额头道:“倒是你,以后外边的事我可就不管了,通通由你顶着去。” 杨应麒笑道:“放心,我这个杨驸马虽然不如折驸马英雄,可也不是吃素的,现在形势又大好,应付得来。一定不会让公主烦心的。” 赵橘儿微笑道:“什么驸马!现在谁不知道那是当不得真的!再说,我也不想当公主。” 杨应麒问:“那你想当什么?” 赵橘儿吃吃笑了起来:“我啊……我要当‘小七家的’……” ——————华夏扩大会议之前的利益谈判一天天地进行,一天天地深入。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他们希望中的最大利益——虽然汉部与中原板块结合后会产生出许多新的利益点,可以说是一个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但新增的利益再大也有限,蛋糕再大,也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切下大大的一角! 在分配利益的时候,杨应麒不会愚蠢到为了讨好刚刚归附的边远势力而损害汉部原有势力的利益,而是遵循先亲后疏、但又对各方面有所照顾的原则。 在这种原则下,得益最大的自然是汉部的旧属。杨应麒正努力地以一种互利互惠形式让汉部原有的势力进入中原。比如山东的商道将在汉部武力的保护下进一步畅通,并逐渐延伸到河南、河东、河北,甚至陕西。这些对汉部商人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喜讯,而商道畅通对这些地方的民生、经济也是有帮助的。杨应麒在和南宋政权谈判时特地将通商作为最重要的条款之一,这一点更是让商人们看到汉部保护他们、扶持他们的诚意。 比较早进入汉部的士人在这时也水涨船高,大多数升了半阶甚至一阶进入山东、河北为官,一些平行调动者也明显进入了要害部门。从大体上来说,汉部旧属得到的利益主要是两大板块结合后新增的利益点,所以他们的得势才没有让中原原有势力产生太大的负面反应。 同时,跟随楚国公主东来的旧宋势力,以及较早归附汉部的士人、兵将也得到相当程度的利益补偿,宗颖能取得与汉部几个将军平起平坐的地位,既是考虑到他是宗泽的儿子,也是为了竖立一个榜样,让来归的旧宋兵将知道在新政权下他们是很有前途的!对胡安国等大儒的尊隆杨应麒毫不吝啬,王师中、李应古也尽量给予了较高的虚爵。不过在实际仕途上较有希望的,显然是那些接触汉部较多、认同感较深、行政作风较新的中青年——尤其是当初那批跟着管宁学舍回汉部的太学生,这些人只要学有所成几乎个个都受到了重用。 这两个集团的文武士商统合起来以后,新政权便有了一个相当稳固的基础。至于那些刚刚来归的士绅、义军和商人,杨应麒就只是答应维持当前他们的所有,一些不法豪强甚至被列入逐步裁抑的黑名单之中。当然这其中也有少数例外,比如在河东那批在曹广弼尚危急时就眼光独到地提供了大量钱粮的土财主,便得到了一项大大的好处——对河东部分矿产的特许经营。 对于这个结果,当然有不少人并不满意,一些失意者甚至因此而心向大宋。不过人们在选择一个势力的时候,除了要看这个势力答应给你多少好处的同时,也要看这个势力本身的前途!如果是一个随时覆灭的势力,那它便是许下天大的好处又能如何?今日给你,明日它若覆灭便一切成空!汉部眼下正是声威最盛的时候,一些人尽管有些不满意眼下的处境,但如果觉得汉部是最有希望的政权那便会忍忍留下。毕竟汉部内部各种晋升、致富的道路甚多,所以继续熬下去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华元一六八零年秋,举世瞩目的华夏扩大会议终于在胜利中召开! 会议由王师中、李应古主持,汉部元首折彦冲、楚国公主赵橘儿、临时政府总理大臣杨应麒、河东军区副元帅曹广弼、齐鲁军区副元帅宗颖、大儒胡安国等人都出席了会议。 对于会议既定的三大主题,与会代表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并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意见。会议最终通过了关于在山东、两河进行行政改革、废除政和以来苛捐杂税、统一各地商业税收等提案。 会议高举振兴华夏的伟大旗帜,推动建设和谐华夏的先进理念,是大同思想在新时期的进一步发展。这一新理念,体现了促进新汉政权的国家利益与天下其它各族人民的共同利益相结合的愿望,也体现了一个爱好和平、讲求正义、尊重秩序的新政权的责任意识,反映了新的元部民会议对时代特征和天下形势特点的新认识,反映了当今天下和新政权的发展变化对内政事务、外交工作的新要求,进一步丰富了大同思想的理论和实践。走和平发展道路,推动建设和谐天下,在特殊时期以战争来保护和平——这是作为指导新政权各项内外工作的重要战略思想和新的理念,这一理念将有助于使整个天下变得更加多姿多彩,更加和睦和谐,有助于汉民族与其他兄弟民族实现互利共赢和共同发展。 虽然这次会议没有预先设定军事上的议题,但在楚国公主的临时动议下,与会代表还是全票通过地推举折彦冲作为当前中原军势的总领导人,负责整个秦岭、淮河以北的军事行动。 最后,与会代表都有信心新政权能克服前进道路上的艰难险阻,都愿意为华夏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促进人类和平与发展的伟大事业做出新的贡献。 在这个凉爽的秋天里,伟大的华夏扩大会议在胜利中拉上了帷幕。] 第二四九章 兵机顺藏变(上) 汉部是行政组织能力、经济力、文化力全面发展的社会,所以其崛起在早期便显得比女真来得缓慢,但后劲却是深厚延绵。尤其是在得到山东作为大陆上的大块地盘之后,局面便迅速打开。 女真虽也是一个拥有强大学习能力的民族,但毕竟起点太低,所以金国的发展其实是很不平衡的:战术上和技术层面上的东西学得和快,但社会结构、经济结构和文化力却依然维持在一个较低下的水平上,纵然有少数女真贵族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达到了较高的汉化水准,但就整个民族而言并未形成一个高水平的、可延续的知识分子群体。纵使有渤海、燕云等知识分子的加入,但由于这些人并非出自本族,所以难以进入权力核心并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而这次韩昉的背叛,对金国境内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宗翰宗辅在对付汉部的同时也不忘对内部进行一次大清洗,企图以此来将那些可能存在的奸细清除出去!在这场大清洗中,尽管韩企先已经将自己泄露消息给韩昉的痕迹预先处理,但西路军阵营终归得有一个人来对这件事情负责,所以宗翰回到燕云地区后不久韩企先便被罢免了职务回家赋闲。 女真武人对归降文人的倾轧,固然有折彦冲脱逃这样一个契机存在,但深层次的原因实是由于女真人和来归异族之间难以达成高度的互相信任,所以一有风吹草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便很容易爆发。 一六八零年中,正当杨应麒新婚得意的时候,韩企先等一众汉臣却在这次大清洗中战栗自危!宗翰除了清查折彦冲脱逃一事的涉事官,清查所有和韩昉有关的官员,还要这些读书人互相举报。于是,大量的“污点证人”出现了,朋友“揭发”朋友,同学“揭发”同学,甚至是亲戚“揭发”亲戚!金国境内的文官士人,有几个没和汉部打过交道的?这时一敏感起来,几乎所有士人都有“奸细”的嫌疑! 这场大清洗运动的后果连宗翰也大出意料,为金国政权服务的文官几乎有三分之一在这场清洗中或死或囚,境内的读书人几乎是无一幸免!到最后金国不得不任命大量的“自己人”来接替这些被刷下来的文官的工作,可以想像,金国的这些“自己人”,绝大多数都是文盲!在会宁和漠南一带也就算了,但在经济、社会已经颇为发达的辽河流域和燕云地区,由野蛮人来接替文官处理政务却势必会造成极大的混乱!而且这种混乱一旦爆发,便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宗干、宗翰等人在发现这场大清洗破坏力太过严重以后,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大清洗的肇端事件——对折彦冲脱逃一事的问责开始于正月,到二月中旬发展成波及面极大的清洗运动,四月底金国高层形势不对后吴乞买赶紧下达了特赦令,大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涉案文官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并恢复了韩企先等一干汉臣的行政职务,但燕云地区、辽河地区正常的行政秩序却一直持续到七八月间才开始重新走上正轨。 即便得到了特赦,但金国内部的文官集团也已大受打击,他们大多数知道:女真高层之所以会这么快发下特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汉部窥伺在旁,吴乞买怕汉部趁虚而入,所以才会发布特赦稳定人心。可是,“如果世间没有汉部呢?”许多人想到这一点都害怕起来,他们终于明白,野蛮政权就是野蛮政权,哪怕是韩企先这样的汉儿宰相也只是仰完颜部鼻息行事,女真主子们打个喷嚏都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连性命都悬于呼吸之间,何况富贵与尊严? 这一次持续了半年多的大清洗及其后续影响,沉重打击了在金知识分子对金国政权的信心。许多原本已打定主意效忠金国的文官,从牢狱中放出来以后也变了心思。 本来,金军的强硬派是有打算在华夏扩大会议前后,冒着酷暑发动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但这场政治上的大混乱却打乱了军方的整个计划! 汉部政府在“华夏扩大会议”以后便全面接掌了山东,八月中旬杨应麒便回到了津门,七日之后又来到了辽口。这时新汉政权的内部整合已初步完成,新领土的各项事业蒸蒸日上。而由于南宋政权也正需要一个较为安定的外部环境以便整理其境内的政务,一时无力北上干涉北方的事务,所以汉宋双方达成了共识,南面的外部环境也变得让人放心,淮子口和徐州的商贸迅速发展,分别成为新汉政权与南宋政权的重要钱袋。 可以说,在可预见的时期内,南方的局势已经完全明朗了,但北方——特别是东北的局势却是晦暗不明,甚至有些荒诞! 怎么个荒诞法呢?原来杨应麒处理对金的态度,在中原和在东北用的是两套并行不悖又相辅相成的手段。在中原地区,杨应麒一直高举着抗金的大旗,将折彦冲塑造成抗金领导人的形象。而在北国,杨应麒却尽量将津门与会宁的关系处理成汉部与完颜部的矛盾,避免汉部成为北国诸族的共同敌人,而将斗争的目标对手锁定在完颜一族,甚至应该说是锁定在反大房的完颜部各房。因此,在东北地面上,人们心目中汉部与完颜部的关系,和胡安国等士人心目中的胡汉关系根本是两码事。这在消息发达的时代也许是不可想象的,但在这个时代,情况就是如此。北国诸族甚至女真族的中下层的民众并不视折彦冲为外人,在他们看来,折彦冲和吴乞买、宗翰的斗争不过是上层的斗争罢了。 所以到现在为止,汉部也还没有正式宣布脱离金国独立。“华夏扩大会议”公开议论的事情,都是如何改善民生,如何恢复民力,如何提高北国各族的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这种僭越的提案其实已经暗示了汉部有意取会宁政权而代之。但暗示毕竟只是暗示,只要折彦冲一天没有宣布独立,那辽东半岛和整个东北平原便是处于名义上的一国之内。 汉部方面如此,金国方面也有他们自己的问题。听说折彦冲逃回辽南以后,吴乞买马上增派大军进驻辽阳府,密切监视汉部军方的行动。不过由于挞懒、宗翰和宗辅迟迟没有谈妥攻守方略,加上后来发生的“大清洗风波”,导致了辽阳府守军的行动变得十分保守,镇守此处的宗隽,兵力并不足以封锁从辽口一直延续到率宾府的广大地面,辽阳军和辽口军相隔百里眈眈对峙,而辽河流域和辽东半岛的民间往来竟得以维持原状! 杨应麒来到辽口的时候,从鞍坡方面的货物依然从北面运来。这条贸易线不但为辽南手工业提供了大量的资源,同时也为金国提供了大量的税收,所以尽管此间战事一触即发,但只要有一天不打仗,金国上下便都不愿意将之截断。 杨朴指着往来的民夫道:“战事一起,这条贸易线便断了,虽然我们这些年囤积了许多物资,但战事还是要速战速决的好,不然民间恐怕受不了。” 杨应麒却摇头道:“你错了。能够速战速决取得胜利固然好,但就算陷入持久战,我们也不怕了。” 杨朴道:“可是我们所需要的煤、铁……” 杨应麒:“这些东西,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地方运来。” 杨朴道:“你是说……河东?” “不错。”杨应麒道:“还有日本。其实现在商人们已经在转移资金,以求降低风险了,所以赵履民他们才会对河东那边的煤矿那么有兴趣,才会和河东的那些商户发生矛盾。不过他们之间的竞争我们不能介入得太深,只要居于一个公正的立场加以调停就是。总之这边的仗要是打起来,可能会导致我们汉部内部经济活力发生转移,也可能会让一些人破产,一些人暴富。不过却不会让汉部整体沦入困境。毕竟,现在的汉部已不是当年的汉部了。” 杨朴道:“这么说来,七将军你也是赞成先攻打东北了?” “当然!”杨应麒道:“我在山东期间,大哥就一直部署这件事情!现在上十二村的三万精兵、辽口的两万精兵都已集结待发。五哥那边的人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此外就是大哥回来后招收的五万新兵,训练了大半年,也该准备上战场历练了。咱们存了这么多年的钱粮人力,不就为了今天么?” 杨朴沉吟道:“那么,什么时候宣战?” 杨应麒笑道:“不急。从金国这次大清洗风波看来,他们内部的阵脚已经乱了,咱们再烧一把火,让他们再折腾一番吧。” 第二四九章 兵机顺藏变(下) 金国在折彦冲脱逃以后便霉运连连,就连宗干、宗辅这样的精明人也常常干出些后人觉得很愚蠢的事情。 如果以一种神秘的历史观去看这个问题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金国的国运在走下坡路了! 不过,如果要用理性的方法来分析,那这些事件也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大清洗事件的发生,就是女真人用一贯以来对待异族的态度——顺者赏逆者罚,宁杀错不放过——来处理这件事情,可以说宗翰等人在韩昉背叛后加深对异族的怀疑几乎是一种必然,只是这件事的严重性和他们预料中有所出入而已。后来人当然可以用事情的结果来说这件事情宗翰等人做得不智,但身处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的人,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像后人那样看得很全面、很清楚。 无论是吴乞买、宗干,还是宗望、宗辅,他们虽然在对辽、对宋的斗争中显得精明强干,也积累了许多斗争的经验和手段,然而现在这些经验和手段却反而变成了一种枷锁,因为他们面对的敌人已经变了。 汉部既不是胡人文明化后变得羸弱的辽,也不是集合了文明国家各种弱点的宋。当下的汉部是一个胡武汉文结合得颇为恰当的政权,一个充满了进取朝气和侵略精神的政权,有这样的政权作为基础,再加上主事者如杨应麒等人有较为开阔的视野,这个政权的威力便显得十分可怕。 华元一六八零年九月,秋风高,野草长,正当金军蠢蠢欲动之时,杨应麒干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他代替折彦冲草拟了一封奏表,以折彦冲汉部勃极烈的名义向吴乞买公开上书。 在这封奏表里,杨应麒严厉斥责了宗干等执政误国误民,他促请吴乞买下令将大金境内所有的行政事务交由擅长政务、威望厚重的折彦冲统一行使,从此完颜贵族、女真将领但管军、不管民,由折彦冲领导的新的执政团体自会将金国治理得好好的,同时确保女真兵将衣食无缺。 杨应麒在上这封奏表的同时,也以邸报的形式通传大金境内所有州县,甚至让说书人和商人在各处传播这个消息!所以这封奏表一上,无疑在本来就充满紧张的东北大地引发了一场地震! 杨应麒这种明目张胆的举措在引起金国朝野轰动的同时,也让吴乞买气得跳脚!可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就在吴乞买还来不及下令惩处杨应麒之时,小麒麟的第二封奏表又到了,第二封奏表继续斥责这些年来在辽河流域、临潢府等地的女真都统们以武乱文,斥责他们不懂得治理国家。杨应麒在奏表里罗列了一大堆的数据来证明金国境内的农业税和商业税都太高了,要求吴乞买下令,将全金境内的农业税降低到和辽南相同的水平,同时要求开通商道,废除金国境内逢关设卡、遇桥收税的现状,建立起以辽南为板样的商道和商税机制。 非常明显,这封奏表完全是要讨好金国境内所有的下层百姓,尤其是商人和农民,为此杨应麒不惮于从根本上触犯整个金国上层的利益。这封奏表名为奏表,实际上根本就是一道檄文。所以杨应麒压根就没想过吴乞买会采纳这封奏表的建议,而是将精力集中在如何让更多的老百姓了解这封奏表的内容。 受汉部控制、影响的舆论力量全力出动了,从商人、说书人到密子,甚至一些对汉部抱怀期盼的基层干部如村长、族老都成为这封奏表内容的积极传播者。在行政力量的主导下,哪怕是口口相传也能将消息传得极远极快。结果这道奏表还没到达会宁,整个辽河流域的农民便都收到了消息:大将军要给我们减税了!减多少?减五倍! 这还得了!已经拥有上百万汉民村寨的辽河流域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便都轰动起来!当初金国政权为了惩罚折彦冲,连同境内所有的汉民也都遭了殃,赋税征收达到五成以上!所以这几年金国境内的汉民过得都很困难!现在好了,大将军一回辽南,马上又恢复了当年强硬的态度,要将赋税降低到十分之一! “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真是为民作主的青天啊!” “是啊,看来我们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可是,大将军只管到辽口,我们这边的事情,他能管得着么?” 这种担心不久后便被证实是有道理的,会宁方面对折彦冲的严厉斥责,并严令各地官吏必须按照原来的定额征收赋税。 农民和商人刚刚得到一点希望,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失望。但是他们的失望还没有多久,杨应麒便传檄金国全境,发布《抗税令》,号召农民和商人抗税。《抗税令》中说,如果女真政府要求他们交纳百分之十五以上的税收,那这种税收便是苛税,农民们可以不交!若是官员胆敢逼迫,自有大将军作主! 这些年流入大金境内的汉民,基本上是依宗族聚居。由于流入金国时是借道汉部,所以这些汉民大多受过汉部风气的渲染,汉部甚至有专门的组织对辽河流域的村长进行培训,让这些汉民村落拥有相当不错的组织力。更何况杨应麒并非单纯发出一张纸而已!在《抗税令》颁布的同时,汉部埋伏在辽河流域的棋子也迅速行动起来,鼓动各汉人村寨各北国部族拥护大将军! 因此这道《抗税令》一颁布,整个辽河流域的汉民村寨便集体响应起来,向当地官府表明他们不会交纳超过一成五以上的税收!甚至一些北国部族也加入了抗税行列——大将军给大伙儿减税啊!这种事情谁不积极! 辽河流域——特别是偏南部的地方官员对这种集体抗税毫无办法,一些官员无奈之下只好请附近的守军出面镇压!可在他们行动之前,杨应麒的第二道檄文到了,这道檄文却是《止暴令》,檄文表示:军队之存在意义在于保国安民,如果军队侵扰无辜民众,那便是不是军而是贼,兵将胆敢纵兵杀害百姓者,便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与这道檄文相呼应的,是汉部的大军开到了辽口城外。杨应麒通令大金全境:哪个将领若敢纵兵杀害抗税之国民,则汉部将行代天征讨之责,无论对方是皇亲国戚还是开国功臣都绝不手软! “终于要动手了!” 会宁的君臣这时候感到的已不是恼怒,而是惊惧!宗辅的三万大军早已进屯锦州,宗磐的五万大军也已从黄龙府出发准备增援辽阳府。 然而就在这时,杨应麒又上了第三道奏表,要求吴乞买召开勃极烈会议,重新选出新的执政团体来,建立一套适应当前大金发展的文官行政体系。杨应麒最后这道奏表除了公开表明折彦冲的野心之外,也是在讨好金国的文官,因为在他所描述的行政体系中,文官们将具有更高的地位——至少要活得比在野蛮政权下更有尊严! 吴乞买终于忍无可忍地暴怒了,华元一六八零年十月,会宁政府公开斥折彦冲、杨应麒为叛逆,并宣布将派遣大军进行讨伐。 与此同时,杨应麒则在辽口颁布了《同一令》,宣布北国各族应该平等如一,完颜与女真各部等,女真与渤海、契丹、高丽各族等,国家选才但论功勋能力,不问种族!由于会宁政权违反了这一原则以私乱公,所以会宁政权从此不再有合法地位! 大规模战争的积累需要长年累月,但其爆发却通常是由偶然因素点燃。这一年来,尽管金汉双方一直都在积极备战,但由于双方都知道这场战争一打起来那便是倾国灭族的大变,所以双方都在战争的边缘上保持得很克制。哪怕是会宁宣布汉部为叛逆、津门宣布会宁为非法,双方在一段时间内也都没有冲破那最后一道防线。 但就在《同一令》颁布的半个月后,东京道的通州、荣州、安州、辽滨、沈州、银州、贵德州等地突然间相继爆发了十三起暴乱。和辽河流域南部的抗税行动不同,这些暴乱全部发生在辽阳府以北,发起暴乱的又大多是非汉人非女真的契丹、奚族。这里的部族虽然有不少是亲汉部的,但这十三起暴乱的爆发却偏偏不是出自汉部的策划。与此同时,大批大批的渤海人也陆续宣布其源流本出于汉,从此自称汉族! 这十三起暴动引发的根本原因是金汉双方的政治斗争,而它们的爆发又反过来导致了金汉双方的正式决裂。 这些出人意料的暴动大大延缓了宗磐大军的行军速度,他所率领的大军越银州以后,几乎每过一城都有骚扰——这简直不是境内行军,而像是境外行军了! 华元一六八零年冬,折彦冲的大军举着“安民”大旗,剑拔弩张地开到鞍坡。在这里,有一座面向南方的坟墓,完颜虎的哥哥宗雄就葬在这里。折彦冲下马解甲,在坟墓前上了香,然后便带领大军进逼辽阳府。 宗隽闭城待援,结果当晚被他的契丹籍副将暗杀,拿了他的头颅开南门投降。汉部军队冲入城内,城内五万大军中有四万本是契丹、渤海、汉儿人马,一听折彦冲已经进城纷纷倒戈,剩下那一万女真兵马眼见大势已去,半数投降,半数北逃。折彦冲刚柔并济,没多久便控制了降军。 这辽阳府府城本是折彦冲守过的地方,旧部、僚属甚多,当地父老听到折彦冲进城无不额手称庆,所以这次汉部兵马进城,竟不像打仗而像和平交接,第二日市井便恢复了正常。 辽阳府稳定下来后,折彦冲又部署兵力,派遣诸将经略荣州、安州、辽滨、沈州、银州、贵德州等州县。三日后杨应麒和阿鲁蛮同时到达,折彦冲命阿鲁蛮的两万援军为先锋,以上十二村主力军两万人、辽阳府降军两万人、新兵两万人进逼通州。杨应麒在后方负责安抚辽地方和后勤补给。 汉部大军声威浩大,一路势如破竹,宗磐不战而退,后撤到黄龙府。折彦冲进至信州,两军进入相持阶段。 汉部大军从辽口出发到整个辽河流域易手,为时不足一个月。由于辽河流域汉民的人口数量已经超过四成,如果加上已经自称汉族的渤海等人口则超过七成,所以整个地区易帜之后很快就安定下来。至于金国留在这个地区的文官比军队变心得更快,杨应麒和杨朴经过一轮大致的调整以后,整个行政管理体系便重新走上了正轨。 赵履民等商人惊讶地发现他们在北方的利益还没来得及遭受兵火,这片地面便再次恢复了和平。汉部军力到达以后,整个辽河流域的农业税、商业税的减免也得以顺利推行。农民和商人们除了觉得赋税轻了、商路通了之外,日常生活也未产生多少变化。 辽河流域的战争在忽然间发生,又在忽然间结束。汉部军势的进展到这一刻为止都显得出奇的顺利! 《边戎》第十六卷《中原攻略》完,请关注十七卷《胡汉乱局》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胡汉乱局 第二五零章 大胜利的背后(上) 折彦冲进逼辽阳府的同时,另有一支军队进入辽西走廊,扼住了宗辅部东进的道路。辽西走廊如今已是汉民的天下,所以汉部兵马一到,当地的村寨便群相响应,和大军一起结成三十六座连珠砦,将辽西走廊完全切断。 折彦冲和杨应麒在东北组织大攻势时,中原这边的民政便由陈正汇、王师中、虞琪等人组成一个文官集团主理,塘沽、河东和齐鲁三大军区分别由杨开远、曹广弼和宗颍部署防御措施。杨应麒在东北开展的政略,主动传回山东的消息不多,但折彦冲进军的威势却通过战报及时地向塘沽、山东和河东飞递! 辽阳府平定了! 来远城平定了! 沈州归正了! 咸州平定了! 通州易帜了! 柳河平定了! 汉部主力大军到达信州了! 黄龙府包围战打响了! 一封封的捷报频密得令中原的将士和官吏都有应接不暇之感!他们预感到汉部会取得优势,可没人想到优势会这么明显!这让中原的文武士人在震惊折彦冲的武功之余也产生了极度乐观的情绪! “大反攻!大反攻!” “响应大将军!” “规复中原!” “收复两河!” “平定燕云!” 武将们的呼声越来越高,到后来甚至连文官们受到感染也跟着激动起来。是啊,该反攻了,该反攻了!汉民们沉寂得太久了,如果说汉部旧属的进取精神是出于扩张的野心,那中原文武出兵的热情就是出于报仇的欲望! 当初折彦冲、杨应麒与曹广弼会面后,决定了先东北后燕云的策略,由杨开远切断辽西走廊,然后折彦冲以汉部主力对辽河流域发动大攻势,河东、塘沽和山东的兵势在这段期间主要负责牵制燕云的宗翰、宗辅,避免他们调兵救援老家会宁。只要会宁攻陷,那宗翰和宗辅都将成为丧家之犬,到时再以东北军势、中原军势如钳子般夹击燕云,女真的士气非崩溃不可! 这个大战略本是新汉政权军方高层的共识。但东北方面的胜利来的太快,来得太大,中原方面的官吏和兵将受到鼓舞无不欢跃,认为中原军势也应该配合东北的胜利发动进攻! 可是,事情有那么简单么? 辽河流域的胜利看似轻易,其实却是集中了汉部大部分人力、物力才取得的成果,其中人力方面不但包括折彦冲所率领的战斗队伍,更包括杨应麒所率领的行政队伍、后勤队伍和情报队伍。可以说为了在东北取得大胜,汉部埋伏了多年的棋子全用上了,汉部高层的心力也都花在这上面了。 中原方面的战斗队伍虽然没有调往东北,但战争的发动并不仅仅是战斗队伍本身的事情。新汉政权要同时进行两方面的作战,除了后勤配合能否做到像东北那样高效这一点很有疑问之外,还要顾忌太过惊人的军事成果影响了南宋、西夏的态度! 这时新汉政权在中原的军事力量主要有三部,那就是曹广弼所领导的河东军、杨开远所领导的燕云军和以宗颍为领导的齐鲁军,以及十几支由这三大军区分别羁糜、还来不及整合进正规军队的义军。其中齐鲁军的内部情况又较河东、燕云军更为复杂,宗颍对齐鲁军的控制力最弱,如果没有汉部中枢的授权,宗颍是很难指挥得动刘锜和赵立的。 可以说,新汉政权当前的内部军事格局也并没有实现高度统一,特别是中原三大军事集团内部更是问题多多。不过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对战争时机的选择并不一定是要等到内部没有问题以后才进行,因为你有问题,敌人也有问题,等你的问题解决了,说不定敌人的问题也解决了。所以折彦冲和杨应麒选择先发制人,不是乐观到认为新政权已经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而是考虑到金国现在的问题比新汉政权多!这是一个以乱打乱的时代,金人也不会等到后方完全搞定再动手。因此一味等下去的话只会丧失战争的主动权。 折彦冲在东北的胜利传来以后,中原兵将——特别是中下层兵将——竟集体发出了要求全面反攻的呼声,这种呼声显然和当初折彦冲等高层将领议定的战略方向是背道而驰的,可是军方的高层也不能无视这种呼声,甚至有不少高层将帅本身也受到这种胜利氛围的感染,而主张“从权行事”!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有时候应该坚持既定战略,有时候又不应该太过拘泥,所以兵法中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信条,因此可以说一些将帅要求从权行事的主张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如果中原军力一旦“从权行事”,那之前商量好的战局便会完全被打乱,新汉政权的整个政治、军事和外交都将承受起比之前那个方案沉重数倍的压力! 可就在这时,新汉政权在中原军势的另一个弱点又暴露了出来,那就是汉部在中原的民政有登州这样一个临时的行政中心,但其军事系统却缺乏一个有力的指挥中心!之所以会没有这个中心,倒不是折彦冲、杨应麒缺乏考虑,折彦冲亲自在东北主持大局,为了新政权内部政治的平衡而不能设立! 如果按照原来的防御反击方略,那么新汉政权在中原各处的军事部署可以说是没有多少破绽的,因为燕云军、河东军和齐鲁军虽然各有统帅,但事前既有默契,在防御反击战中三方面彼此呼应的功能完全可以发挥出来。 但这个格局防守有余,要主动出击便显得有所不足。更何况现在是要将整体战略从防守反击忽然变为积极进攻,无论是曹广弼、杨开远还是宗颍都没有足够的权力来作出这个决策,而拥有最高决策权的折彦冲又远在东北战场,所以军方决策层对新形势便无法作出迅速的应变。 在军方几大巨头里面,一向以保守闻名的杨开远是彻底反对临时转变攻守战略的,在他看来,在他看来,过分顺从这种不经深思熟虑的热情,将会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和杨开远相反,宗颍是主张主动出击夹攻燕云的。宗颍的这种考虑并不完全是一种短视。这时候新政权在中原的军事力量和汉部的主力队伍是不同的,他们中的大多数既不是一路跟随折彦冲杀过来的死忠队伍,也不是从汉部境内召集、训练的正规军,而大多是由起于草泽的豪杰集聚而成。这些人大多经历过种师道时代到宗泽时代的几次大创痛,而每次的大创痛几乎都和旧宋政权的怯战有关。 这种情况以各路义军最为明显,而王宣所率领军队里这种风气也很重,就是曹广弼旗下的大多数河东军兵将,也都是在“抗金”大旗而不是“拥汉”大旗的号召下团结起来的。 因为中原军队有这样的情况存在,所以宗颍认为,如果在这种时候显得太过保守,会让兵将、官员误会新汉政权和旧宋政权一样怯战,这不但会打击中原几个军团的士气,甚至会让刚刚归附不久的士绅离心! “这两派意见,都有道理……”回到隆德府不久的曹广弼叹了一口气,对邓肃道:“我和大哥在登州讨论这个战略的时候,将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甚至连我们在东北遭受惨败的最差结果也预料到了。可我们没想到,最终让我们陷入麻烦的不是惨败,而是大胜!” 邓肃问:“那二将军的意思,是继续守备,还是进击?” 曹广弼沉吟道:“宁可出现事务上的危机,也不能打击我们的士气!更不能让士绅们怀疑我们驱逐胡虏的决心!” 邓肃道:“可是驱逐胡虏,也要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啊。” 曹广弼叹道:“道理是这么讲,可人心不是这么想的啊。有些道理,对着几个人讲得通,但对着天下人讲不通!要成千上万人狂躁起来容易,要已经狂躁了的百万之众冷静下来却难!” 邓肃道:“那么……打?” 曹广弼道:“没办法,只好打了。” 尽管曹广弼已有了开打的准备,不过他毕竟不像那群义军一样冲动,在“求稳”方面,曹广弼和杨开远并无二致。在决定进攻之前,他还是希望把各方面的准备做得妥妥帖帖。 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并不是某方面的主帅想如何便如何的。做好万全准备的想法是人人都会有的,但并非人人有这个机会。只是这次逼得曹广弼提前进军的,不是来自敌方部队的压力,而是来己方部队的推动。 第二五零章 大胜利的背后(下) 就在汉军显得激情昂扬的同时,两河地区的金军却表现出罕见的软弱!一支位于相州附近的义军按耐不住对金军在漳水岸边的据点进行了试探性的攻击,这次攻击竟然顺利得有些异常,这个原以为至少会有三千人的据点竟然只有两百多人!不但人数少、士气低,而且这些兵将的武器也明显陈旧腐烂! “难道金兵的补给跟不上了?” 没错!自从折彦冲回到辽南后,汉部便切断了对金军的兵器供应,由于几年来对汉部兵器供应的过分依赖,这时金国内部兵器制造业已严重萎缩,所以如果金军在兵器供应上出现困难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宗颍在给曹广弼、杨开远的信中表明了自己的推测:金军可能绕过辽西走廊,从中京道北边向会宁老家增援,由于兵力和物资的大规模调转,所以他们在燕云与河北才呈现出眼前的空虚状态!最后,宗颍断言:北伐之战必须立刻进行!这不但关系到中原汉军的士气问题,更关系到和东北的战局配合问题。 之前折彦冲等之所以主张在中原进行防守反击的策略,是因为折彦冲推测宗翰、宗辅不会选择疲于奔命的千里赴援,而会对河东、塘沽和山东发动大规模攻击,以“围魏救赵”的策略来逼迫折彦冲抽回进攻会宁的力量。 折彦冲的这种预测很符合宗翰的性格和用兵习惯,宗辅的为人也许会更加谨慎些,可东路军毕竟是宗望从阿骨打手里接过来的,所以这支军队的意志不可避免会受到这两个以奇险兵法闻名于世的强者的影响。正因如此,当初与会的军方首脑才会认同折彦冲的布置,可现在看来,形势的发展似乎并非如此! “大将军也许料错了!”宗颍认为:“宗翰和宗辅并没有发动大攻击,反而是在收缩兵力!”如果这样的话,那中原汉军就不应该消极防守,而应该主动进击了!因为在东北和中原这两大战场里面,金汉双方不但是在抢夺地盘,更是在抢夺时间:谁有力量在一个战场先一步取得全面胜利,便能调动兵力增援另一个战场取得最后的胜利!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宗翰和宗辅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们真的已经千里赴援会宁了么?如果那样中原三大军势就得赶紧动手了!否则就相当于让折彦冲单独在东北承受金军三大部的联手重压!那东北的汉军就危险了! 不过,杨开远对这个问题依然持保守意见,可是由于三大巨头没有达成共识,所以汉军高层便没有明确的严命让各路军队不许出击。先前在漳水岸边取得的胜利鼓舞了汉军在河北的无数兵将!太行山的义军首先冒险出击,出人意料地占领了邯郸! “金军在两河果然空虚!” “他们一定往东北赴援去了!” “赶紧行动!收复两河!收复燕云!” 热情高涨的义军既欺金军势弱,又希望建立不世奇功成为新汉政权的开国功臣,所以人人奋进!短短一个月内,便有九支义军队伍先后向北方开进,宗颍担心他们成为孤军,忙令刘锜引兵为援。 这样一来,齐鲁军虽然还没有宣布北伐,但实际的行动却已经在北进了!尤其是作为急先锋的义军队伍,冲在最前面的竟已深入敌境三百余里! 局势发展到这个份上,为了避免齐鲁军势单独作战,河东方面的军势也不能不响应了。 曹广弼终于也行动了! 曹广弼虽然没有向折彦冲正式要求中原方面的全面指挥权力,但作为在中原军队和在汉部军队都有很高威望的军方巨头,他一发出准备配合东北军势进攻的照会,不但河东诸将闻讯欢呼,连齐鲁军团也为之振奋! 杨开远在塘沽听到消息后十分不满,愤愤然对副手道:“二哥虑事向来周全,这次怎么如此孟浪!” 塘沽守军的性质和汉部的主力军事系统一脉相承,对命令的执行和贯彻比齐鲁军团和河东军团都通透,杨开远将军方高层的既定方略传达下去,下面的兵将便不会有过多过杂的反应,更不会因为不许出兵的命令而像刚刚归附的义军那样军心动摇。也正因为塘沽守军没有这样的情况,所以杨开远对宗颍的顾虑没有曹广弼那样感同身受。可以说杨开远作出和曹广弼不同的判断不但和他的才能有关,也和他所处的环境有关。 可是杨开远也知道,既然宗颍早有大举进攻的欲望,而曹广弼又打算配合,那自己便唯有配合他们的行动了。 当然,要办这么大的事情,杨开远和宗颍都会知会远在东北的杨应麒和折彦冲。杨应麒收到消息时齐鲁军团其实已经在行动了,远在辽阳府的他大吃一惊,一边将消息转给正在攻打黄龙府的折彦冲,一边以枢密身份警告杨开远和宗颍不得异动! 可是宗颍还是抵受不住兵将们思战的热情,在收到杨应麒警告之后,仍以兵机从权为由发动进攻,河东的军势也同时行动!而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各支热情澎湃的义军! “这样真的可以么?”刘锜和徐文在大名府会师之后有些怀疑地说。 徐文道:“这次的事情,我也觉得会有些问题,但宗颍毕竟是本军主帅,再说曹帅也已经发动进攻,如今我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刘锜道:“这次北进我们是进攻的一方,但我却总觉得我们其实很被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久王宣也带领部队赶上来会师,三支队伍合在一起,军容大壮!连刘锜、徐文也都感到振奋。这时抢在前头的义军已连下数城,赵、刘、王三人毕竟都是武将,在这样的胜利鼓舞下也都忍不住热血沸腾,三军不甘人后,次第进发,先后收复了相州、磁州、洺州、赵州,直抵真定城下。而王彦也几乎在同时将银术可从辽州赶到平定军,再从平定军赶到雁门!自此,河东军团和齐鲁军团便连接起来,两河除了真定、雁门以外几乎全部收复!中原军势这样神速的进兵速度,几乎可以媲美折彦冲在东北的战果,甚至犹有过之! 新汉政权在东北和两河的连续大胜震惊了全天下,无论是南宋政权还是西夏政权都为之惊惧,金军仍然滞留在陕西的娄室部也赶在后路被截断之前被迫撤退往云中,陕西守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光复了陕西全境! 进攻啊!进攻啊! 十几支义军趁着胜利不断向燕云地区涌去,其中一部甚至包围了位于真定后方的易州! 进攻啊!进攻啊! 在旧宋政权下窝囊已久的兵将们觉得大大出气了!因为他们终于把战场重新推到了宋辽旧疆以北了! 仗打到这里,宗颍终于松了一口气,认为这次赌对了! 华元一六八零年的最后一个月里,齐鲁军团诸路大军毕集,刘锜取定州,王宣屯栾城。半个月后宗颍到达栾城,三路大军合围真定。与此同时,种彦崧和王彦也分别进逼云中。天下大多数人都觉得:金人之灭指日可待了! 第二五一章 两个战场之间(上) 华元一六八零年的冬日里,两河到处都充满了激昂的战歌,就连一些没有奉命北伐的队伍也受到了影响,比如种去病和他所带领的五千轻骑。这五千人越过黄河,向曹广弼所在的隆德府行进,来到隆德府后才听说曹广弼已经去了太原。种去病暗中打听弟弟种彦崧的消息,才知道种彦崧走得比曹广弼更远,眼下已经逼近长城旧址。 “爷爷……”种去病默默祈祷着:“愿你在天之灵保佑弟弟。” 这时太原以南的地区已经全部收复,所以种去病一行可以说是境内行军,走得甚是轻快,不多时到了太原,向曹广弼说明了来意。 原来种去病护送折彦冲回到辽南后,对他直系上司萧铁奴的事也不忘怀,请得了折彦冲的元帅令,从汉部主力系统中挑选出五千精兵,渡海到山东,取道河东,希望在河东军的帮助下和萧铁奴取得联系。 折彦冲的这种安排是远在数月之前决定的,当时河东军和敕勒川之间不但距离甚远,而且中间还隔着娄室、完颜希尹的大军,种去病要想去和曹广弼会合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但现在形势已经变了,娄室早已撤出陕西,只要种去病渡过黄河,穿过麟州,突破金军在河清的防线便能和萧字旗接上头。 曹广弼听说了种去病的来意后说道:“河清军、金肃军一带,地广人稀,又有沙漠,金军在那边的防备也不可能十分严密,你要突破过去应该不难。我增益你五千步骑,你有一万人马,万一遇到阻难也足以退回。” 种去病道:“我若能顺利和萧字旗会合,二将军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六将军么?” 曹广弼沉吟道:“当前的形势我颇为担心,但战局发展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法后退了。你如果见到铁奴,将中原的战局告诉他便可,该怎么办他自己把握。他用兵之天马行空远在我之上,或许能出奇谋也说不定。” 种去病听曹广弼如此说,颇为讶异道:“二将军,听你这么说,莫非对眼前的战局暗藏担心不成?” 曹广弼点头道:“不错。我本来以为中原这边大战若起,除非宗翰全线奔回东北救会宁去,否则战事应该会进行得十分辛苦才对。但现在……现在未免太顺利了。宗翰和宗辅本不应该这么弱的。若说宗翰、宗辅已经往东北面去……那也不像。其实大哥在东北方面的军力甚强,就算吴乞买、宗翰和宗辅真能联手在东北战场行动,一时间也未必压得垮他。所以我们目前的进军速度实在有些太快太急躁了。” 种去病惊道:“二将军是说这里面有陷阱?” “嗯。”曹广弼道:“我是有这样的顾虑。” 种去病忙道:“若是这样,那二将军何不早作准备?” 曹广弼叹道:“到底是真有陷阱,还是说只是我多虑,我也还拿捏不准。再说,现在齐鲁军团的战事正紧。三将军本来是反对两面作战的,但为了配合齐鲁军团也不能拖后腿。昨天我才收到战报,似乎塘沽方面的兵马也已经准备出击燕京了,若我这边忽然抽脚,那反而会让东边两路大军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种去病道:“但现在既有疑虑,就该谨慎些好!” 曹广弼点头道:“这个我晓得。我已让种彦崧虚攻雁门,实守五台,我这里也在太原增筑城防,又令王彦进兵平定,左与太原呼应,右与齐鲁军势相连。若齐鲁军节节胜利,我们便等他们平定真定、燕京后再夹击云中。万一事有不顺,这样的布置也不会有什么破绽。” 种去病听曹广弼提起种彦崧,心中甚是注意,但曹广弼却没有多提,只是道:“你若能顺利见到铁奴,也跟他说知我的顾虑,问问他的看法。” 种去病道:“现在这边既有隐忧,二将军便不必增益我兵马了,我只带这五千兵马去和六将军会合。” 曹广弼沉吟片刻道:“不了,你还是带去吧。现在我这边兵力颇为充足,多五千兵马少五千兵马并无太大影响。” 种去病便不再辞,他本想多问一点弟弟种彦崧的情况,但嘴唇动了动,终于没说。他带了兵马向西,在石州附近遇到一个自称陈楚的商人。种去病和陈楚一席深谈,便知这个陈楚和汉部关系匪浅。陈楚这时也正要到阴山见萧铁奴,种去病略加考虑后便将他的商队带上。 西渡黄河以后,过银城、麟州,到河清军时和金人接过一仗,那队金兵人数不多,金兵将领见种去病兵强马壮不敢抗拒,引兵回避。种去病在陈楚的指引下顺利渡过黄河,进入敕勒川,不久便和萧字旗取得了联系。 萧铁奴和汉部隔绝已久,虽然也从一些商人口中得到过若干中原、汉部的消息,但一来这些消息比较零星,二来消息是否完全可靠也说不准。这时得种去病前来会师,除了军势为之一振之外,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关于中原和汉部的确切信息,更了解到了折彦冲的全盘方略。 但在听说了整个中原的战局之后,萧铁奴不禁大惊失色,叫道:“老二这回怎么如此糊涂!这样的陷阱也看不出来!” 种去病惊讶道:“六将军,真的有陷阱么?” 萧铁奴顿足道:“当然有!” 种去病急忙道:“既然如此,我赶紧带领轻骑突回河东,请二将军小心!” “没用的!”萧铁奴叹道:“只怕是来不及了。不!已经来不及了!”他沉吟片刻道:“即便我们现在便引兵逼迫云中也未必有用!因为宗翰一定会防着我这一路的!嗯,我们该怎么反应才合适,我再想想。” 种去病问道:“六将军,这陷阱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连二将军也看不破?” 萧铁奴叹道:“或许是因为老二身在局中,所以没我看得通透……”随机嘿了一声冷笑道:“也或许是因为他不像我这样熟悉人心中最坏的一面!” 种去病奇道:“人心中最坏的一面?” 萧铁奴冷笑道:“听不懂么?哼!其实这个陷阱,并不在战场之中,而在战场之外,所以才能迷惑了万千英雄!” 种去病闻言凛然,萧铁奴已经顾视卢彦伦道:“现在在牟那山那边的,还是嵬名察哥吧?” 嵬名察哥乃是西夏王族,也是当代有数的名将之一。夏人因受不了萧铁奴时来时去的袭扰,夏王乾顺派出了他的王牌来经略其东北边疆。萧铁奴自听说他来便老实了许多,宁可往东去捋完颜希尹的虎须,或者越过阴山去吞并游牧部落也不愿轻易和嵬名察哥直接冲突。 这时卢彦伦听萧铁奴问起,说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他。” “那好。”萧铁奴道:“你准备一下,去见见他,我要和他作笔买卖!” 第二五一章 两个战场之间(下) 折彦冲在辽河流域取得的巨大胜利,与其说是军事上的胜利,不如说是政治上的胜利。因为在汉部军队进入这个地区之前,杨应麒已经准备好了人口、交通和民心等诸多方面有利条件。 自古东北地区之所以难以征服,不全在于军事力量的不足。当初以大唐武功之盛天下无对,但也未能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就因为当时这里地广人稀,所在多是异族,而且交通情况极为恶劣,唐军进入这个地区以后也只能在交通主干道上设立据点,以政治手段羁縻各个部族而已。 但是,十余年来大规模的汉民移入却彻底改变了这个地区的人口构成。如今的东北已经无处没有汉人,而在辽河流域汉族人口更是占据了一半以上。 汉民移入的过程,也是经济繁荣的过程,经济的繁荣和商道的畅通又是互为因果的两件事情。这些年来无论金国政府还是东北民间都有改善交通的欲望,金主号召各地政府修桥造路为的是利于征税和统治,而民间则是为了通商便利。所以汉民迁入的过程,也是让这个地区交通变得越来越发达的过程!如果说当年唐朝军队对主干道以外的地理几乎是一片迷雾的话,那汉部在发动进攻之前就已对东北地理的了如指掌!而且如今的道路已足以让汉部的军队到达东北的大部分地区。正如当初阿骨打南下辽南时感到路好走了一样,这次折彦冲北上也拥有同样良好的交通条件! 到了汉部发动进攻的时候,至少辽河流域已经成了汉人的天下,这里的经济、社会状况也与山东相似,一些较为发达的地区甚至可以媲美江南。女真是后起之族,其本身的经济文化远落后于汉人社会,所以会宁政府对辽河流域的治理是一边摸索一边适应。津门政府却不同,杨应麒所领导的政府这时无论在治国理念上还是在行政体系上都已经走在时代的前沿。如果说会宁政府对汉民社会是被动适应的话,那津门政府就是主动引导。就社会发展来说,女真人是被这个汉民社会带着走,而汉部却是带着汉民社会走!所以这些年来会宁虽然得到了东北大地的统治权,但整个社会的风气却都唯津门是尚! 正因为整个辽河流域的民心更倾向于接受汉部的统治而不是女真的压迫,所以折彦冲初期的进兵才能如此顺利。虽然宗隽被暗杀在战局上让汉部的优势更加明显,但就算没有这件突发事件,折彦冲在辽河流域能占尽优势也是意料中事的。 不过,这种情况到了黄龙府一带以后便完全改观了。汉部的影响力虽大,但也有它的极限在,这个极限在地理上可以以黄龙府为界——在黄龙府以南,汉部在民间的势力已经占据了上风,所以折彦冲不但能在战斗中得到近乎本土作战的优势,而且在胜利之后能迅速接掌这个地方的治权;而在黄龙府以北,女真人的势力却是大大压过了汉人的势力,哪怕这个地区也有将近三成的汉民,但这些汉民大多也女真化得十分厉害,已是只认女真主子、不识华族尊严了。 因此,当汉部的大军推进到这个地方以后,遇到的抵抗便与在辽河流域遇到的抵抗完全不同。和攻打辽阳府时相比,汉军在攻打黄龙府时兵力多了一倍,辽阳府守军超过五万,黄龙府守军却不到两万人。可连续一个多月的恶战打下来,折彦冲和阿鲁蛮竟然也只能对着这座土城望而生叹。汉部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辽河流域千里山川,却被这座不足辽阳三分之一的小城阻延了数十天!而更要命的是,进入十一月之后,天气就变得越来越冷了! 围攻黄龙府的汉部队伍,有部分是长白山等地区过惯了苦日子的山民,所以耐寒耐战,但也有部分是从辽南沿海征调的兵员,辽南和长白山一带虽然纬度相近,但近海丘原和内陆高山的区别却让这两个地方的气候大不相同。辽南的气候是和山东一带相似的,所以,从那里来的人便有些耐不住黄龙府一带的严寒!纵然汉部军衣、燃料等后勤补给做得比较好,但那也抵消不了生存环境造就的差别,特别是那些新兵,十一月的北风一刮来,许多人还没遇到金兵便开始缩头缩脑了。而这个时候,常年活动在黄龙府甚至更北地方的女真人却不减平时的灵活。 “唉——”望着黄龙府那不算太高的城墙,折彦冲轻轻叹了一口气。在那堵城墙背后,有着几千个替金人守城、助防的汉儿军民,黄龙府能守得这么好,这些女真化了的汉民是有很大功劳的。汉族与女真在东北接触了这么长的时间,得到好处的并不只是汉部而已,女真也在享受着相当优厚的成果,尤其是人口和技术。 “大哥,不如我们分兵两路,你继续围城,我领轻骑绕过黄龙府,直奔会宁去。” 骑兵的优势在于奔驰袭扰,但这一优势阿鲁蛮的骑兵和会宁的骑兵是共同拥有的。现在黄龙府的金军不过两万人,会宁那边估计还有五六万兵马,折彦冲考虑了好久,终于摇了摇头没有答应。 “大哥你是怕我孤军深入会落入女真人的陷阱么?”阿鲁蛮道:“其实你不必过虑。就算是黄龙府以北的道路,我也很熟啊!”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怕你孤军深入只是担忧之一,我更担心的是你离开以后,这里马上会变成对方算计的对象!” 阿鲁蛮道:“我又不是带走大部分人,只带走本部万骑便够了!” “本部万骑……”折彦冲嘿了一声道:“老五,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十万大军里面,现在最能撑场面的便只剩下我那批直系老兵和你那本部万骑了么?那批新军缺乏历练,现在根本就不能用!甚至辽南征调过来的老兵也受不了这寒风!至于那批降军,如果局势有变他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也很怀疑。现在我们虽然集结了将近十万人,但在这见鬼的阴风中还能打仗的,只怕三成都不到!” 阿鲁蛮道:“可若不是分兵袭扰,难道就这样在这里耗不成?你看这风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再等等吧。”折彦冲道:“我们的粮道还没断,应该可以撑下去。希望事情会有转机。” 事情果然有了转机,不过,不是朝好的方面转,而是朝坏的方面转! 中原的军势,竟然要擅自改变战略主动出击!折彦冲收到这个消息后气得从帐中冲出来,又从帐外冲回来,指着南方要骂,却又不知从何骂起! “快!”折彦冲吼了起来:“请五将军!” 折彦冲花了好久才平静下来,知道现在要想阻止曹广弼和宗颍的决定已经来不及了。 阿鲁蛮道:“如今我们在这边战况不是很有利,若中原那边再出什么岔子……” 折彦冲断然道:“中原那边我们鞭长莫及,但这边无论如何不能出岔子!” 折彦冲和阿鲁蛮都很熟悉金军的作战习性,知道等己方兵力一疲,宗磐等人就会背依北风席卷而下,正如当年他们对付辽人一样。他和阿鲁蛮商议了一夜,最后决定趁着最寒冷的北风到达之前南撤。汉军是在优势情况下宣布战略转移,北面又有阿鲁蛮殿后,所以这一轮南撤没有造成逃亡溃败的灾难性后果。 会宁金军本来打算在寒风最劲之时发动反攻,没想到折彦冲竟能在破城得胜的边缘忍了下来提前撤兵,这一来会宁金军大反攻的策略便无法得逞,宗磐临时发动了几次袭扰都被阿鲁蛮化解,但是汉军这一撤便一直撤到了黄龙府南边数百里的通州,汉军对会宁的威胁彻底解除。金汉双方在东北又回到南北对峙的局面,只不过战场由辽口-辽阳变成了通州-黄龙府,这个战场,刚好位于辽阳府和会宁之间的中点。 第二五二章 大变乱之前征(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正月初一。 辽阳府已经安定了一个多月了,在杨应麒和张浩的努力下,这个区域中心正显得越来越繁荣。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折彦冲大军北进之势可称得上神速!激进者已在梦想着年内就踏平会宁,保守一点的人也觉得至少守住辽河流域没有问题。军事上的胜利让辽南的商人对汉部政权充满了信心,原本打算迁移产业以避战火的商家都已经打消了念头,一些人干脆把已经打点好行装的财物改了个方向往北运来。辽阳府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接收了辽口、津门的许多产业。 不过就在商人们兴致冲冲的同时,杨应麒却感到有些烦躁。这不仅因为他拦不住中原方面全面进攻的决定,也因为他刚刚收到折彦冲发来的战报:汉军已经南撤到通州了。随着汉军的这一轮南撤,新汉政权在东北方面的战略便由高歌猛进的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守,这种胡北汉南的局势一旦成为定局,再要打破就很难很难,黄龙府和通州之间的争夺就算再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奇怪! 但这还不是杨应麒最担心的,毕竟辽河流域这么大一个腹地足以立国,新汉政权只要小心一点,就算打几个败仗也有回旋的余地。何况现在辽阳府对会宁在实力上还是占上风的,只是一时灭不掉对方而已。 杨应麒最担心的,其实还是中原。他虽然是汉部政务之首,但身在辽阳府,中原方面的具体事务便只能交由中原那边的重臣临机处理,因为他知道政务之首在千里之外对中原的具体事务指手画脚,只会让那边的形势变得更加糟糕。他也有好几次想将辽河流域的政务交给杨朴,亲自前往山东或塘沽坐镇,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现在东北方面还需要他,哪怕张浩等人已有足够的能力治理辽河流域千里之地,哪怕辽东半岛也有一个可靠的卢克忠在那里主持,但杨应麒在不在辽阳府,情况还是很不一样的。 “罢了,只能相信他们了。”杨应麒喃喃道:“就算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至少我们已经得到了辽河流域!先保住这块地盘,中原那边就算输了一着,我们也有资本扳回来!” “报——七将军,两位公主的车驾到达城外了!” 杨应麒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阴霾少了三五分,赶紧出城来迎接。他见到完颜虎的车驾时,辽阳府的父老早将两位公主迎进城来了。完颜虎的到来对安定辽阳民心作用很大,因为大家一看到她就知道汉部不会轻易撤走了。 “这里会不会再次成为都城呢?”一些渤海人甚至这样想。 “大嫂!我还以为你们要明天才到呢!”杨应麒将完颜虎迎进府邸,脸上笑吟吟的,看不出半点情绪上的低落。 完颜虎微微一笑道:“我们本打算着昨天就来到,那就能和你一起吃顿团年饭了。” 赵橘儿在旁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都是我不好,不敢骑马踏雪,要不然早到了。” “妹妹你这是什么话!”完颜虎摆摆手说:“你这身子,怎么可以被这北风刮到?” 赵橘儿微笑道:“是我从小过得太骄纵了,没有姐姐半分的英武。” 杨应麒看她们两妯娌一说一答,感情竟是极好,心道:“她们倒真像姐妹一般,不知是因为大嫂垂爱,还是因为橘儿有心。”在完颜虎面前,他们夫妻俩竟半句体己话也没说,只是下车时交流了一个眼神后,杨应麒便来到完颜虎旁边侍奉。 完颜虎为人粗中有细,看出些端倪来,笑道:“你们小两口新婚没几日便碰上这大事,也没能好好聚聚,实在是亏了你们。趁着过年,你们便好好说说话去,不用理我了。” 赵橘儿忙道:“看嫂子说的,这怎么可以!”望了杨应麒一眼,有些羞赧地说道:“反正我们日子长着呢,不急。” 完颜虎哈哈大笑,点头道:“那也是,不急,不急。”不过等杨应麒夫妇陪着吃了接风洗尘的酒水后,她还是将他们赶回去了。 杨应麒带着赵橘儿到了他的居处,却是一个甚雅致的院子,问道:“我们在辽阳便这里,如何?” 赵橘儿举目看了两眼,问道:“你刚刚准备出来的房子?” “不是。”杨应麒道:“我一进城就知道你们迟早要来,所以很早就有安排。大嫂那边容易,将金人留下的行宫打扫打扫就好了。这处房子却是张浩一个亲戚帮忙张罗的,我搬进来也有一个多月了。” 赵橘儿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这段日子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忙得饭吃不香,觉睡不好。” 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哪有!你听谁说。” 赵橘儿道:“那还需要听谁说?看这屋子的样子,就像好久没人住过一样。你多半是吃睡都窝在办公之处,只将这屋子交给下人打理,对不?” 杨应麒听了这话心中一阵莫名的感动,说道:“嗯。” 两人在床边坐下,赵橘儿让他双手环拥自己,轻轻道:“现在虽然是紧要关头,但你也不要太累了。”又道:“你的性情,若是事情顺利便会闲逸起来,现在忽然变得这么紧张,定是事情不顺。这段时间我已经很少去打听政事了,天天和大嫂、二嫂、三嫂她们厮混,战场上的事情也只是从大嫂那里听说。你们报到大嫂那边去的战报,听来一切顺利,是最近发生了什么变故了么?” 杨应麒轻抚着她的头发道:“这些事情你就别担心了,我们会处理的。” 赵橘儿道:“你是怕我担心么?可你要是不说,我会更担心的。” 杨应麒犹豫了一会,便将宗颍、曹广弼等擅自出兵攻打燕云的事情跟妻子一一说了。 赵橘儿听了吃惊不小,再听到折彦冲已经撤到通州更知道事态严重——以汉部眼前的兵力士气,便是继续围攻黄龙府也未必会被金人打败。但折彦冲却忽然作出这样保守的决定,那多半是因为他对南方的事情极为担心,所以才不敢让东北这边的战场有丝毫闪失。 杨应麒道:“我正想着,要不要去中原一趟,这边毕竟有大哥镇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赵橘儿偏着头想了一下道:“你和大哥都在的情况下,辽河这边或许出不了什么大事。但要是你走了,大家也许会生出疑心,那样恐怕就要出大事了。辽河流域虽然号称汉民百万,但我们接掌这边毕竟时日尚短,有许多地方、许多事情可未必像我们想像中这么可靠。” 杨应麒道:“不错,我也有这顾虑,所以迟迟未能决定。” 赵橘儿又道:“其实宗颍他说什么不北进士气会受打击,这虽然也是一个理由。可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或许没说。” 杨应麒皱了皱眉头道:“你是说……他要争功劳?” 赵橘儿点了点头。 杨应麒道:“不至于吧,他已经是齐鲁军区的副元帅了,地位与二哥、三哥相捋,这还不满足?” 赵橘儿叹道:“七郎啊,他不是不满足,而是担心自己的威望军功配不上这地位啊!” 第二五二章 大变乱之前征(下) 杨应麒被赵橘儿一提点,心中豁然,背脊挺了几分道:“不错!不错!” 赵橘儿又道:“其实不仅是他,中原籍的军人,谁没有这心思?这次虽说是东北、中原两大势力合并,但作为主导的是东海汉部,这一点大家心里还是清楚的。为了巩固现在的权益,为了争取在将来的新朝廷里有更高的地位,他们都要争一争这功劳啊!若是让东北的军队铲平了会宁再入关会师,那这灭金的头功无论如何便轮不到他们了!到时候中原籍的人马,无论文武,遇见东北这边的人都要低头。” 杨应麒听到这里道:“那些义军首领也就算了,甚至宗颍也会沉不住气,可是二哥……难道二哥也会被这个蛊惑?” “或许会。”赵橘儿道:“不过他的想法,也许有所不同。” “哦?” 赵橘儿道:“还在汴梁时,我就常常听说二哥的事迹,我想,他一定是一个很看重胡汉分别的人。我揣摩着,他或许是不愿意看着胡人在这场开国之战中压过汉人的……嗯,东北这边的汉部军马,相对于中原那边,其实是比较胡化的。二哥虽然也是了不起的人,但再厉害的人,只要心里有了偏执,也会被蒙蔽住的。” 杨应麒重重拍了一下额头,恨声道:“不错!不错!当初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赵橘儿摩挲了一下杨应麒的额头道:“别这样,这些事情,旁人就算能想通,也是事后揣摩才能做到,若放在登州时,当事人哪里能想到这么远?”又道:“其实……七郎,这件事情或许会很麻烦,但也未必不能转祸为福。” 杨应麒听到这里眼中略显惊讶之色:“怎么转祸为福?” 赵橘儿道:“我们这次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汉部旧属和中原新人之间不能协调。这个矛盾若不消除,就算眼前不出问题,迟早也会闹出乱子来。但事情既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除非是上天保佑,否则中原那边恐怕要有挫折。” 杨应麒道:“当初我们定下先东北、后中原的策略,便是算到中原各大战区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也可能守得住。接下来的形势就算大坏,最多是丢了眼前的战果再次转攻为守,塘沽、山东和河东经营已久,单是防守的话,应该还可以坚持下来。” 赵橘儿点头道:“是啊。可是这些人就算坚持了下来,他们的力量也会削弱。不但是面对金军的削弱,而且是面对东北军势的削弱。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得不更依赖于汉部的主力了……所以,七郎啊,这也是一个进一步将他们整合进来的好机会啊。” 杨应麒听得怔了,喃喃道:“不错,不错……”忽然一凛,有一句话竟不好出口,但想想此刻身边更无他人,只有自己的妻子,便低声道:“这么说来,若中原方面打了胜仗,也许我们反而难以统一了。” “嗯。”赵橘儿也低声道:“宗颍和那些义军若克成大功,那他们说话的声音便响亮了很多,他们提出什么意见大将军都得考虑。甚至……”赵橘儿犹豫了一下,因身边只有丈夫,便直说了出来:“甚至一些不知好歹的人竟要迎立我爹爹或者我哥哥,那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毕竟大哥现在还没称帝。就算这些人都愿意克守臣份,可是拥兵干政,甚至割据一方、分裂山河都是有可能的——总之是尾大不掉。” 杨应麒沉吟道:“为国家元气计,我宁可将来在统合中原、东北时困难重重,也不希望他们败绩。” 赵橘儿道:“若他们败了呢?” 杨应麒道:“那我们便得想办法收拾这个残局。” 赵橘儿问:“怎么收拾?” 杨应麒道:“至少要守住山东和塘沽,三哥韧力甚强,塘沽又如辽口般是临河背海之局面,山东半岛我们也经营已久,这两个地方我们应该可以守住。至于河东那边,我们便鞭长莫及了。不过二哥也不是会被轻易击溃的人。” 赵橘儿道:“嗯,除非是大溃败,否则塘沽和山东也应该还可以守住。可是……七郎,万一我九哥在南边响应金人,分别从山东和陕西包围我们,那可怎么办?” 杨应麒大吃一惊道:“这……他不会这么大胆吧?” 赵橘儿叹道:“我也只是担心,不过……不过你不得不防啊。” 杨应麒放开了妻子,站起来踱步道:“若是这样……若是这样……那我们能否守住,关键便不在燕云,而在东南了!” 赵橘儿道:“四哥那边么?” 杨应麒道:“不错。” ——————杨应麒在辽阳空自担心却毫无办法。在当下这种技术条件下,中枢对千里之外军政大局的掌控只能通过事前事后的人事安排来完成——即在事前尽量安排可靠的方面重臣,事后加以赏罚升贬。战争开打之前的规划也相当重要,但在局面展开之后、战事结束之前以后,中枢便只能尽量信任在外的重臣大将,除非有特别的契机,否则很多事情杨应麒就算明知存在隐忧也很难改变,因为无论是临阵换将还是在千里之外遥控战场都同样是极为愚蠢的事情。 “四哥……他会是什么态度呢?” 在三个月前,欧阳适的作用还不是很明显,因为新汉政权在中原的防御布置不但足以防备金人,而且也防备着南宋。欧阳适若想凸显他的作用,除非是直接起兵造反,但他要真这么干会有多少人跟随他实在是个未知数,所以杨应麒对此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这个可能性不大。 但齐鲁军团北上展开攻击以后,山东一带面对南宋的防线便显得颇为空虚。这个时候,新汉政权和南宋政权至少在表面上还处于蜜月期,而且中原军势举兵恢复故土又是顺应华夏人心的大快事,所以在齐鲁军团和河东军团里几乎没人相信赵构会在这节骨眼上袭击汉部的背脊! 可是,汉部南部的防线的安全,能单纯地依靠赵构的信义么?杨应麒对赵构有无信义充满了忧心,而萧铁奴却觉得赵构一定会这么干! 在这种情况下,欧阳适的地位忽然变得重要起来,因为他是目前汉部唯一有力量影响大宋军政的人物!杨应麒对大宋本来也有相当的影响力,但他毕竟离得太远。 华元一六八一年正月,几乎在同一时间,萧铁奴和杨应麒不约而同地派出了使者。杨应麒派出的人分别前往塘沽、河东和舟山群岛。而从萧字旗出发的卢彦伦则前往西夏和东海,另一个不甚重要的使者则冒充商人取道河东,可惜在路上便被金兵的逻骑捉住,这个使者为了保密服毒自杀,萧铁奴给河东方面的话便因此而没有传到。 不过,就算萧铁奴的话传到又怎么样呢?他要使者告诉曹广弼的话里头并不包括他接下来的动向,而只是提醒曹广弼要当心南边和西边。可这种提醒其实未必有实际效用,因为河东方面的布置并非存在几句话就能提醒的错误,曹广弼的各种安排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高谨慎,但这样也未必能影响到棋盘大势的变化! “冲啊!” “上啊!” 杨应麒还在忧心忡忡时,齐鲁军团在河北的攻势却仍然在继续!虽然真定仍然没有攻下,但徐文的兵马已经开到了武清,和出城作战的塘沽军会师成功。燕云的战事虽然没有一个月前那么顺利了,金兵的抵抗也比之前强烈了许多,但汉军仍然占据上风! “我们一定能赢的!”大部分兵将对此充满了信心。 “至少不会输!”就算保守者也如此想。 虽然已到正月,但那见鬼的北风还是不肯停下。塘沽就在背后,所以粮草的供给还不成问题,但御寒衣物却因为准备仓促显得有些不足。塘沽的正规军,以及王宣、刘锜的本部军马还能照顾,但数量庞大的义军队伍便没法人人都穿得暖和了。 “妈的!老子打了这么多胜仗!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部分偏远的部队竟然出现了冻死冻伤的严重事件,虽然人数不多,但也让义军队伍的士气颇受打击。 杨应麒在辽阳府发出的警告到了宗颍手上时,他也正为后勤的事情烦恼,不过他仍然认为杨应麒有些过虑。眼前中原汉军虽然也出现了一些小问题,但这些也仅仅是大胜利背景下的一些小瑕疵,还不足以动摇整个大局。 “入冬已有两个月,但金人至今未能反击,这说明他们是真的疲弱!”宗颍对王宣道:“如果金人是布下陷阱的话,那他们早该趁着北风发动进攻了!其实,就算金人还在隐藏实力我们也不怕了,按我们现在的布置,塘沽军、齐鲁军和河东军已经连成了一片,击此应彼,击彼应此,金人就算组织起大军反攻,我们也一定扛得住!现在我反而是担心东北那边,因为如果宗翰将兵力北调,那大将军也许会很麻烦。” 王宣道:“但杨大人这信里还担心赵官家会抄我们后路……要是那样我们可就危险了。齐鲁乃是我们的根本,齐鲁若是有警,全军将士的士气都会崩溃!” 宗颍闻言笑道:“那怎么可能?赵官家虽然抗击胡马的魄力颇为不足,但汉宋毕竟是姻亲,女真乃是仇寇。现在二圣还在金人手里呢!我们这次北伐,就算是江南、湖广的士林也都是很支持的,若赵官家真个倒行逆施,他如何向天下士林交代!” 这时真定城外已有十五万兵马将之重重围困,宗颍觉得过多的兵力聚集在这个地方有些浪费,便签发帅令,让王宣率精兵万人北上和杨开远会师进攻燕京。本来离燕京最近的乃是塘沽,但这段时间来杨开远的兵力部署极为保守,所以宗颍对此甚不满意。甚至对曹广弼在河东方面的种种布置,宗颍也觉得太过固步自封。 “父亲……”宗颍手按胸房,默默道:“我们已经过河了,如今便是太祖太宗皇帝望之兴叹的燕云也指日可下!再进一步,只要再进一步!我们便大功克成了!” 第二五三章 盟友的恐惧感(上) 在这个时代,讯息的传递常常要延后很长一段时间。东北战场和燕云战场之间的消息传递,由于是自家人给自家人报信,所以还来得顺利些,内容也确切些、深入些。而江南、川陕等地对于这两个战场形势的把握,便要比新汉政权内部来得迟缓和表面。 折彦冲在东北取得大捷的消息传的很快,大概在一六八零年十一月便到达了刚刚改名的为建康的南宋行在。在大概一个月后,两河、燕云的捷报也不断传来。至于汉军进军期间的一些隐忧,江南、川陕、湖广的士大夫反而知道得不多。总体来说,从一六八零年十一月到一六八一年正月这三个月里,北边传来的消息就是汉军大胜、大胜、大胜!无论是士大夫还是武将,都从金军不断溃退中惊讶地认为:金人在汉部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听说了么?汉部又打胜仗了!” “嗯,听说两河已经完全收复了!现在就差真定。” “何止,听说连金人的老家也唾手可得了!那么远的地方,只有当年大唐曾经打到那里去!” 自秦以后,中国人便有根深蒂固的大一统观念。当天下还很混乱时,大家都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向谁贡献自己的忠诚、货卖自己的能耐。但只要有一个势力展现出明显胜过其它势力的优势时,天下英雄就会向它靠拢!一个政权如果能向天下人展现出一种比其它政权都更为博大的胸襟和更为强大的力量,让天下人认为它是最有希望统一天下时,这个政权几乎不需要刻意去招揽人才,天下英雄自然会属意于它!一个政权一旦得到了这种“势”,那它只要不犯下严重的错误,几乎单凭惯性便足以一统中原,到时候收拾各个割据势力,如拾草芥。 当今世上,既拥有一个完整政治系统又有力量问鼎中原的势力只有金国、大宋和汉部三家。大金的力量很强,但它的政治系统粗糙得很,而且又是很难被中原士人承认的蛮夷政权;大宋的系统很完满,但它的气象却是日落西山,而且目前十分疲弱;就当下的形势看来,汉部这个政权显然是兼有二者之长,而无二者之短。 所以,当折彦冲在东北、宗颍在河北所取得的大捷接连传来之后,江南、湖广和川陕的文武士人受到的心理冲击可想而知,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汉部那并吞胡汉的开国气象。 “终于将金人赶出去了!” 当娄室撤出陕西,西兵趁机收复全境之时,陕西兵将中感情充沛的竟然感动得流泪。当然他们知道能完成这项伟业靠的主要不是他们自己的奋战,而应该说金人是被汉部硬生生给逼走的。这时张浚已经到达汉中,在名义上接掌了川陕的大权,但陕西的民政军务实际上还掌握在各州各军的文臣武将手中。 曹广弼传檄陕西,一方面要求夏边诸将为华夏守土,并应承如果夏人胆敢犯边,汉部自会动用人力、财力、兵力和外交手段向夏人施压,有汉部作为后台夏边军民不必担忧;同时又希望延、陕、华、耀、京兆府等陕西腹地的英雄好汉能够引兵向北,呼应河东军的西北战线。在汉宋协议当中,陕西是一个很模糊的所在,因为汉部实欲得之而知宋必不肯轻弃,所以双方便搁置起来不提。这时曹广弼挟大胜之威传此檄文,陕西诸将无不踊跃,只是他们毕竟还是南宋之臣,虽有心出兵但仍先得上书向朝廷请示。 “安稳了,安稳了。宗泽元帅的公子,真是名不虚传啊!” 江南的士大夫听说宗颍打到了真定、部分兵马甚至进入燕京道无不抚额称庆。宗颍前往山东一事虽然有变节的嫌疑,但宗颍当初毕竟是奉了楚国公主前往,汉部又是已经被士人承认为华夏的政权,说起来在面对金人的时候大家都是自己人。再从汉部在山东推行的政策,以及王师中、李应古、胡安国、陈显等人在汉部的情况看来,将来汉部就算混一宇内,江南的士大夫也一样会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有变化的,也许就是赵氏变成折氏,而士大夫们则照样和新的天子共天下。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从折彦冲和杨应麒的种种表现看来,这对君相很明显是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既能满足武人的野心,也很符合文士的胃口。甚至连建康朝廷上的公卿,也有不少在打着顺应大势的算盘了。 就在华夏文武士民为北边的大捷大爽特爽的时候,有一个人却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之中,这个人就是赵构。 那些该死的陕西守臣,竟然上表要求响应曹广弼!甚至连建康朝廷上的那些官员,这些日子来看自己的眼光也不一样了——其实文臣们未必会将他们心里的想法流露得这么明显,但赵构自己却觉得心虚,觉得害怕。汉部的每一次捷报传来都像往他心里扎了一刀!如果只是朝廷内部出了问题,那还好办,只要挑起政争,将反对自己的人远贬他乡就好。可现在的问题是外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汉部,一个比金人危险百倍的汉部!如果真让汉部把金国给灭了,在南宋政权如此疲弱的情况下,折彦冲几乎不需要动用大军,也许一道檄文下来他赵构便得吃不了兜着走。 忽然之间,赵构对当初答应和汉部结盟一事充满了后悔。 建康皇宫以外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激情,那是燕云和东北那边的胜利带来的激情。折彦冲和宗颍的胜利,是文明世界对野蛮世界的胜利,这种胜利是超越政权的,是为所有华族所共享的。 然而外面的欢歌越昂扬,皇宫里面的气氛就越诡异。这不仅因为赵构刚刚丧失了性功能以及独子,更因为这个皇帝发现好不容易到手的帝位也许就要泡汤了。 他趴在一个妃子身上,努力地想强硬起来,可无论怎么努力都宣告失败。 “出去!出去!” 赵构将那个可怜的女子赤条条地赶了出去,自己躺在床上不断地喘息。 赵氏,会变成柴家么?他赵构会变成李后主么?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脑中冒出后主的这句哀词,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皇上,秦大人奉旨觐见。” “啊!”赵构跳了起来,叫道:“快传!” 第二五三章 盟友的恐惧感(下) 秦桧对于汉部内部几个将军的关系,原本并不是很清楚。但他毕竟是这方面的天才,在成为欧阳适、陈显的棋子以后,也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其他宋臣接触不到的信息,渐渐地掌握了一点关于汉部核心政争的端倪。 在听到欧阳适南下的消息之后,秦桧不免大吃一惊。这时他已经很清楚塘沽对欧阳适来说意味着什么。之后他又奉了赵构的旨意前往登州参加楚国公主和汉部七将军的婚礼,以秦桧之才自然在那次婚礼前后看到了许多普通人看不到的事情来,并推断出欧阳适很可能是在汉部内部的争斗中失势了。 在杨应麒大婚后的第二天,当时正极忙碌的七将军在百忙之中还抽了个空隙见秦桧,那次一对一的密谈为时甚短,杨应麒也没有对秦桧说太过深入的话,甚至有点像只是要见他一见,但秦桧已经料到七将军是在向自己示好了。那时他已经很了解杨应麒在汉部是什么样的地位,对于杨应麒的拉拢自有十分得体的应对。 不过秦桧并不打算在大局未定之前就彻底抛弃欧阳适这条线,回到江南以后,他仍然和欧阳远保持着相当密切的联系,慢慢地他发现:陈显方面传来的指示,和欧阳适方面传来的指示,在一些细微之处常常存在歧异,这就更进一步印证了秦桧的怀疑——杨应麒和欧阳适果然不是一路上的人。 当折彦冲、宗颍在北方的大捷传来之时,许多心志不坚的人都为自己押错了宝而大感后悔,痛恨自己怎么不像陈显、王师中那样及早归顺汉部。反而是秦桧对此十分坦然,在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时刻,反而秦桧显得十分忠诚。赵构见秦桧全身上下笼罩着一股坚贞不移的气概,就是言语中也句句是要对南宋皇朝尽忠到底,不免对这个“忠智双绝”的妙臣大生好感,信任倍增——他却哪里知道,秦桧之所以这么放心,根本是因为他有恃无恐! 不过在私底下,秦桧其实还是很烦恼的,这种烦恼在于他虽然已在宋汉之间买了暗宝,但在汉部内部该买谁,他却还没法决断。就眼前而论,杨应麒的势力自然比欧阳适大得多,但杨应麒毕竟远在辽阳,而且现在杨应麒势头大盛,在这种形势下自己投靠过去他未必会很看重;而欧阳适虽然暂时失势,但他的根基仍在,而且离得比较近,对宋伐交的事情上,欧阳适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而且现在他正失势,如果自己投靠过去,在欧阳适心目中应该会取得比在杨应麒心目中更高的地位。 还有一点秦桧所顾虑的是:当初和杨应麒见面时,这位未来的宰相眼中竟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点鄙夷——甚至是厌恶。 秦桧曾经怀疑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不过那转瞬即逝的眼神始终铭刻在他心里,久久难以抹去。他直觉地感到:杨应麒似乎不喜欢自己。相反,欧阳适那边就好多了,这位四将军喜欢奉承,对付起来似乎也没七将军那么麻烦。如果欧阳适能够得势,那对秦桧来说自然会比杨应麒得势好得多,他立马想也不想就会投靠过去,但问题是欧阳适现在是失势,而且暂时来说也还看不到多少重新抬头的迹象,这就让秦桧大感难做了。 从登州回来以后,秦桧便一直周旋在杨、欧之间,对于双方的指示尽量调和。幸好几个月来两大巨头也没有传达具有明显冲突的指令——直到折彦冲东北大捷的消息传来! “好厉害!好厉害!” 在被窝里,秦桧的老婆王氏惊叹着——她和她丈夫都是在金人淫威中屈服了的人,所以对金人武力的敬畏比常人更深了一层,甚至达到了崇拜的地步。他们之前虽然为汉部所控制,但对汉部是否打得过金人深怀疑虑,可东北大捷的消息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当前几大势力军队战斗力的估计。 “宋虽强不能遇辽,辽虽强不能遇金,金虽强不能遇汉”——王氏脑中产生了这样的观念,而这种观念在不久之后更一度成为天下人的共识。 “还好我们已经投靠了汉部。”王氏道:“你当初在塘沽遇到了四将军,那真是天大的运气!” 秦桧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可心里却有些不爽快。对于自己的定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价值所在,就是出卖南宋政权。买家无论是金人也好,汉部也好,总之南宋政权对汉部的威胁要大,威胁大了价值才能更高,那样他秦桧才能卖个好价钱。要是南宋政权相对于汉部来说太过弱小,甚至不堪一击,那他秦桧就会变成一块鸡肋。 随着汉军在两个战场的不断胜利,赵构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影响。这个皇帝虽然甚能忍得,但秦桧还是看出了他的烦躁。忽然之间,他仿佛看见眼前呈现一条全新的道路,一条让南宋政权升值的道路——毕竟,南宋政权升值了,也就是他秦桧升值了。 “盛极必反,现在汉部应该有危险!而这危险,就是大宋!” 秦桧忽然笑了。之前他在塘沽面对欧阳适时显得不堪一击,那是因为他掌握的信息太少,掌握的权力太小,但现在就不同了。尽管他对汉军北进的隐忧掌握得没有杨应麒、萧铁奴那么确切,却仍然和杨、萧一般迅疾地看到汉部的虚弱之处。杨应麒看到了汉部的隐忧而无法作为,但他秦桧就不同了——如果说汉部的背部露出了空挡,如果说这个空挡的后面悬着一把刀,那秦桧就是有机会握住这把刀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北面传来的杨应麒的紧急指示:要求秦桧无论如何搞好宋汉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要让赵构安心。 “他们果然在心虚。”秦桧冷笑起来,现在他已经确定:在这一刻天下大势的主导权已经落到了自己手上! “不过,我该怎么做呢?”秦桧知道,他掌控天下权变的这次机会是转瞬即逝的,他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等他出手以后,无论天下大势变成什么样子,他的重要性都会马上回落。所以他要想好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有利的! “当然不能让汉部灭亡。” 如果汉部彻底覆灭,赵构一统天下,那当然最好,不过秦桧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就眼前看来,他还是倾向于汉部会是最后的赢家。而且如果自己打击汉部做得太过火的话,也会引起汉部的报复,汉部手中捏有秦桧的把柄,秦桧经不起汉部打击的。 “可是,又不能让汉部太顺!” 汉部太过顺利的话,他秦桧就没用了。 “所以得让汉部遭受一次打击,让它感受到大宋的压力。同时还要趁机改变一下汉部内部的棋局。但是又千万不能让辽阳那边的人知道这次打击是我安排的。” 就几个政权之间的关系而言,最好是女真遭受重创,汉部受轻伤,而汉宋之间则处于某种平衡;就汉部内部的权力分配来说,杨应麒一家独大对秦桧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必须想办法让欧阳适拥有更多的权力。 想通了这些以后,秦桧大体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时欧阳远来了,隐讳地传达了欧阳适的指示:要秦桧密切留意宋廷的动态,随时等待欧阳适的指示。欧阳远言语中还透露了一个暗示:让秦桧对辽阳那边不要太过听话。 送走了欧阳远以后,赵构宣他进宫的旨意也到了。 第二五四章 究竟谁控制谁(上) 赵构颇怀忧虑地看着秦桧,对这个长相温文尔雅、心智七巧玲珑的忠臣越看越顺眼。秦桧则低着头,似乎不敢和主子对视,其实却是在偷偷观察赵构的手指,从赵构手指中不规则的跳动揣摩对方的心思。 “秦卿家,”赵构道:“北边的战局,你如何看?” 秦桧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打好了腹稿,这时却假装沉思了好久,才说道:“恐非国家之幸事!” 赵构暗叫一声好,口中问道:“卿家为何如此说?” 秦桧叹道:“汉部内部,不是穷兵黩武之武夫,便是奸狡贪婪财之商人,这等人如何治理国家?偏偏许多腐儒被他们瞒过骗了,或因其威势,或利其钱财,竟都立身不正、立心不坚起来。此事甚是可虑!” 赵构听得暗暗点头,心想自己果然没看错人,又道:“理是如此,却不知卿家可有对策?” 秦桧道:“这对策么……臣以为,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赵构点了点头,却又道:“卿所见甚是,怕只怕士林反对。” 秦桧道:“那帮腐儒,管他们作甚?危急存亡之秋,正需要皇上乾纲独断。”顿了顿又道:“吕相非李纲,张浚亦忠臣,必能领会陛下深意。君相一体,将相和合,何愁大事不成?” 赵构又道:“只是那折彦冲确实厉害,恐怕将来他一反扑,我们这满朝武将,没人是他对手。”他说得客气,其实还是怕摸了老虎屁股以后被老虎反咬一口,那就难当了。 秦桧道:“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我们拦得他一拦,他们的气势一窒,再要灭金就没那么容易了。胡人极为难缠,只要汉部被胡人绊住,十年八年之内便未必能南下了。” 赵构微微颔首,又道:“又怕那折彦冲一怒之下,竟与胡人联手南下,平分山河,那就可虑了。”说到底他还是怕了折彦冲。 秦桧道:“陛下与汉部之间,可亲可仇,亲仇之间,在于一子之易。” 赵构沉吟道:“如何一子之易?” 秦桧道:“政和、宣和之祸,实起于蔡京、童贯。”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有点没头没脑,但赵构一听就明白了,秦桧是暗示将来若出了什么事情就把责任推给宰相帅臣,将吕颐浩等用完就丢,这个赵构倒没什么可惜的,只是仍然有些担心,说道:“我们意思是如此,恐怕汉部那边未必能如此想。” 秦桧道:“此事需相时机。若我能令汉部危急,则其危急之时,必来求和。臣奉陛下之命与汉部权要结交,他们那边亦多以我为亲汉之人。届时臣奏表一上,陛下易相以示诚意,则汉部那边必然安心无疑。” 赵构沉吟道:“有把握么?” 秦桧道:“若陛下不放心,则臣尚有一策。” 赵构便问何策。 秦桧道:“臣打听到他汉部两个重臣实不相和,若能从中作梗,定可让天下之势尽如陛下之意。” “哦?”赵构问道:“汉部哪两个重臣不和?” 秦桧用手比了个“四”,又用手比了个“七”,说道:“这二人都曾派人来拉拢臣,臣当然不受他们蛊惑,只是因奉了陛下旨意,这才与他们周旋。他们他们拉拢之时,言语颇有矛盾,所以臣得以知之。” 赵构沉吟半晌,又道:“听说如今汉部可是那杨七当权,你看是否派人往橘儿那走一走?” “万万不可!”秦桧道:“如今汉部虽是杨七当政,但他现在哪里顾得到这边?所以东南之变,实操于欧阳。且不说楚国公主是否与陛下同心,便是公主能顾及宗室之恩、兄妹之情、君臣之礼,恐怕也会惹得那欧阳四对我们起防范之心,那时事情反而不好办了。依臣看来,莫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赵构仔细地听着,反复琢磨,越听越觉可行,心中大喜,忍不住发为笑容道:“秦卿家当真是天赐于朕!你可即往东海一行,朝廷这边朕自会呼应!” 秦桧回家之后便告病,闭门谢客,实则易装出行,跟着欧阳远前往舟山群岛。 眼下舟山群岛开发日浅,欧阳适也只是拿来当作暂驻之地,只是他这一两年来住惯了繁荣舒适的塘沽,再来到这边就觉难以忍受,心中对折彦冲、杨应麒的烦躁恼恨也与日俱增。这日杨应麒派了使者顺北风南下进入欧阳适的水寨,传达了杨应麒的意思,满篇都是好话、软话。欧阳适打发了那使者后便到后堂与叔叔欧阳济、岳父陈奉山相见,说知此事。 陈奉山道:“北边兵事进展如此顺利,这杨应麒的口气却忽然变软,这是为何?” 欧阳济道:“那自然是有求于我们了!你听他说什么要我们防范赵宋,那多半就是怕赵宋要抄汉部在中原的后路!” 陈奉山道:“若是这样,他怕什么,我们便做什么!要不然等他们灭了金国,接下来只怕就轮到我们了!” 欧阳济微微一惊道:“亲家,你说这话,莫非是要我们联合赵宋断汉部后路么?” 陈奉山哼了一声道:“这有何不可?” 欧阳适皱眉道:“不行,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陈奉山道:“贤婿,如今你虽然人在东海,又任东海军区副元帅之职,但权力展布时却多有制肘!现在尚且如此,若等那折彦冲混一了宇内,那还了得!” 欧阳适沉吟道:“总之我不能对不起兄弟。再说现在动手那就是叛逆,手下有多少人会跟着我都难说。”顿了顿,终于将他的担忧说了出来:“其实老大既派了我来这边,我怕他便埋有什么厉害手段来防范我。” 陈奉山便问什么厉害手段,欧阳适道:“我看不出来,所以才不敢妄动!” 陈奉山、欧阳济两人想到折彦冲驱金灭宋而不添恶名,随后举抗金大旗领汉人驱胡而尽得盛誉,这等大手段当真可敬可畏,心中也感害怕,一时都无良法。 三人正踌躇间,下人忽来密报,却是秦桧来了。欧阳适略一沉吟,便辞了叔叔、岳父,来见秦桧。 秦桧正被海船荡得七荤八素,但闲人一退下他马上便跪下抱紧欧阳适的大腿叫道:“四将军……”说着便哭了起来。 欧阳适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秦桧道:“奴才好久没见四将军,忍不住……忍不住高兴流泪。” 秦桧面对不同的上司向来是对症下药,方才这等奉承不免太过肉麻,若是杨应麒见了定要觉得恶心,就是赵构也会觉得有失斯文,但欧阳适却甘之如饴,拍拍他的头道:“起来起来,我知道你的孝心。” 秦桧这才起来,弯着腿,哈着腰,欧阳适身材短小,秦桧却是身材颀长,但这样一来却显得比欧阳适还矮了几分。这等细节之处欧阳适并未如何注意,但内心不知不觉间却大感畅快,坐了下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第二五四章 究竟谁控制谁(下) 秦桧听欧阳适问起自己的来意,说道:“奴才自塘沽别了四将军后日夜想念,只是身在南宋小皇帝身边没法分身,就是听说四将军南下也没能前来拜见以慰相思之苦。”顿了顿又道:“奴才到江南,和汉部消息阻隔,但也收到一些风声,似乎陈显做了对不住四将军的事情,不知是也不是。” 欧阳适哼道:“别提这个老匹夫了!” 秦桧忙道:“是,是。”指着北边骂道:“我当初见到他时,便知他不是个好东西!”又叹道:“可惜我尚需在建康为四将军奔走,不然该搬来陪伴四将军才是。”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孝顺了。不过你这次来,到底为了什么?” 秦桧道:“奴才为的是件大事,因为此事太大,所以不敢笔于书信,又怕托人来说不妥当,所以才亲自来向四将军禀告。” 欧阳适问:“什么大事?” 秦桧道:“四将军,赵构似乎有意要抄汉部的后路。” 欧阳适惊道:“什么!他这么大胆!” 秦桧道:“此事尚在酝酿当中,他还拿不定主意,我趁机建议他派我来东海探探四将军的口风,所以事情当如何,却还要看四将军要奴才怎么做。” 欧阳适在这个竹子搭成的小楼上来回踱步,良久才道:“这件事情,你能设法阻止么?” 秦桧道:“赵构这个儿皇帝,知道汉部若是在这等形势下灭了金人他也难以自保,如今像是铁了心要抄汉部后路的了,所以……这件事情恐怕很难。” 欧阳适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秦桧见欧阳适陷入沉思,小心翼翼道:“四将军,其实……其实我们为何要阻止?” 欧阳适喝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要背叛汉部么?” 秦桧吓得跪了下来道:“四将军,奴才是您的奴才,自然是替您考虑事情,只要不背叛您便是天理,其它的,奴才都不管了!” 欧阳适颜色略霁,说道:“你既不能背叛我,也不能背叛汉部!” “是,是。四将军教训的是。”秦桧道:“不过……不过奴才听说,大将军、七将军他们似乎也有些对不住四将军。” 欧阳适本不愿在秦桧面前提起他们兄弟间的纠纷,但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叹道:“就算如此,但我们终归是兄弟。这汉部的事业,我也是出过大力的,我可不愿自己拆这墙!” “是,是。”秦桧道:“但奴才想,若既能让汉部成就大业,又能让四将军执掌汉部,那才是汉部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欧阳适听了这话,忍不住悠然神往。如今他虽然信任欧阳济、陈奉山,但这么直沁人心的话欧、陈二老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的。欧阳适沉醉了片刻,随即摇头道:“如今我已成方面之帅,中枢的事情……不提也罢!” 秦桧道:“四将军,您为何这样说?天下大势未定,汉部大势也未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欧阳适沉吟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秦桧道:“眼前就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就看四将军意下如何了。” 欧阳适心中一凛,哦了一声。秦桧不敢就搭腔,过了好久,欧阳适道:“干嘛不说下去?” 秦桧道:“奴才一心,全为四将军,但四将军若不乐意,那奴才便不敢多想、不敢多说了。” 欧阳适摆摆手道:“你尽管说。至于该怎么拿主意,我自会决断。” 秦桧这才道:“四将军,如今大将军气吞天下,若任天下之势这般下去,于我们何益?甚至于汉部也不是一件好事。为何?暴风骤雨,势不能长久,汉部若壮大得太快,便容易埋下物极必反的隐忧。” 欧阳适点头道:“说的不错。”心中对秦桧又多喜欢了两分,心想怪不得老七喜欢用读书人,这些人说话办事就是不同,明明是要争权夺利,但争夺之际也能整出一些大道理来作背书。 秦桧又道:“如今赵构被迫要对汉部用兵,便是汉部有隐忧的明证!赵构如此动有他的道理,问题是,我们又该如何动?” 欧阳适低头道:“论情论理,我自当全力阻止,但……”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他实不想折彦冲就此成就大功,更不愿自己在开国之战这件大事上全无建树,但若要背叛汉部,又自知于己无利。 秦桧这时已摸准了欧阳适的心意,说道:“赵构如此动,为的是保住他的半壁江山,至于我们如何动……那自然是要既有利于汉部,又有利于四将军了。唯有这样,才是两全其美!” 欧阳适心中一动道:“说!怎么个两全其美法?” 秦桧道:“赵构要动手,我们是拦不住的,但我们也不用去拦。只要等他动手以后再加制止便是。” 欧阳适轻轻点头,随即又道:“但若是事后再动手,万一拦不住……” “拦得住拦不住,那要看辽阳那边怎么做了。”秦桧道:“到时候赵构越是拦不住,他们便越要倚重四将军,不是么?还有,内忧外患之际,四将军再要求增兵增权以应付南宋,那便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到时候四将军便是临时多征调几支水师,辽阳那边也不敢支声。而一旦四将军解决了南宋的威胁,那便是头功一件,到时候就是灭了金人,灭金战场上的头功将帅,最多也只是和四将军并驾齐驱而已。” 欧阳适听得大悦。这段日子来他最烦两件事,一件是没有名义扩大自己的权力,第二是离灭金战场太远,没法建立功勋。如今秦桧一来,这两件事情便都替他解决了,如何叫他不欢喜? 过了一会,欧阳适又道:“只是若容那赵构起兵,万一控制不住……” “四将军放心。”秦桧道:“对那赵构,奴才比谁都清楚。他是既怕外,又怕内。如今外事局势甚危,他逼得急了,自要给汉部背后捅刀子,但一等南宋兵势渐强,他怕兵将在外专权,又会担心尾大不掉,那时只要我们许诺让他安守半壁,也不需我们动手,他自己会斩断手足。此事奴才有十二分把握,只需四将军点一点头,不但解除汉部后顾之忧的大功唾手可得,甚至还能为汉部拓疆开土,使四将军虽遥居东南,而威势震烁及西北,声名炫耀于古今!” 欧阳适大喜道:“好,好!你若真能助我成此大功,他日少不了你的好处!” 秦桧跪下泣道:“奴才要什么好处?只希望四将军事事顺心,那便是奴才最大的好处了。主子好了,奴才自然也就跟着好。” 欧阳适微微一笑,又叹道:“可惜可惜,我到今日方知你如此忠诚智绝,若早二三年相得相知,这天下事或许便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第二五五章 威胁下的团结(上) 这几个月中,北方战局的扑簌迷离绝不在南方政局之下。 在去年冬天汉部发动的辽河战役中,宗翰、宗辅确实是被折彦冲、杨应麒打了个措手不及。本来汉部会对金国不利是大家都清楚的事情,但由于金国内部的几大势力始终没有协商好,所以临事之际还是显得十分被动。 燕云地区的金军守将在东北告急后才都慌了,宗辅听说辽阳府易手以后赶紧出兵辽口以牵汉部北上之势,但汉部对此早有准备,石康几乎是在折彦冲北上的同时便水陆并进,切断了辽西走廊,金国东路军的援军在这里和石康接了几仗都没讨到好去,最后是石康控制了辽西走廊的东出口,而宗辅派出的援军则控制了辽西走廊的西半段,双方在此僵持不下。辽阳府攻占以后,折彦冲又迅速派遣大军在显州、遂州一线布防,以防宗辅绕开辽西走廊从中京道、临潢府迂回来袭。 之后汉部的大捷一个接一个传来,辽河流域数十州县在一个月内尽数易帜,汉部这种出人意料的压倒性战果彻底颠覆了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宗翰、宗辅虽然预料到会宁方面压制不了折彦冲,但也想不到双方的差距会这么大!而金军的中下层兵将更是在折彦冲这种席卷天下的威势中惊惧难已,当折彦冲军势最盛之时,东路军和西路军全军上下几乎全笼罩在亡国灭种的危机当中——这是金军反辽以后从未有过的事情。 当汉部对金人的压迫感达到历史顶点的同时,女真人也在危机中迅速团结起来,连不可一世的宗翰也扭转了对内对外的态度,暂时抛弃了他对“中外一统”战略的执著,果断地改变其战略布局,转攻为守,命令娄室撤出陕西,以便集中兵力对付汉部的进击。宗翰的这一转变虽然让他自己的直控地盘小了很多,却也让燕云地区的武装力量变得空前集约、强大,同时金军在汉地的军事布置也少了许多破绽。 宗翰的主动退步显示了他的诚意,宗辅和宗弼等人商量后也决定将整个战场的指挥权交给宗翰,这样一来,金军东路军、西路军便真正站到了一起——在阿骨打死后,这还是第一次。虽然东北方面吴乞买的势力已被切断,但这时候金军在燕云的兵力早已比阿骨打时代扩张了不知多少倍,可以说此刻由宗翰指挥的金兵军力比当年阿骨打掌控的军力更强! 当黄龙府被围的消息传来以后,滞留在燕云的挞懒便以监军的身份促请宗翰赶紧发兵救援,但宗翰在经过一番思虑之后却作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决定:放弃救援会宁! “什么!”挞懒当时的震惊实是无以名状,在那次金军高层的会议上,他几乎是咆哮了起来:“会宁是大金的国都,按出虎水是我们的老家,你这么做是想让我们都成为丧家之犬么?” 此言一出,众将帅无不凛然,但宗翰却不为所动,反问道:“现在如果我们出兵救援,你打算在哪里和折彦冲打呢?”不等挞懒回答,便道:“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战况对我不利的话,会在锦州、遂州一带打;如果战况进展较为顺利的话,会在辽阳到辽口之间打!”锦州、遂州一线是辽河流域的西线,也正是折彦冲控制辽河流域以后其在东北势力范围的西线,而辽阳、辽口则是折彦冲在东北势力范围的中心。 挞懒问道:“你为何这样确定?” “为何?因为在那里打对折彦冲有利,所以折彦冲一定会在那里阻击我们!”宗翰道:“这次辽河上下迅速沦陷的情况不知你们注意没有,哼!其中八成的城池都是汉部一来就开成出迎,一些州县甚至听到折彦冲进兵就易帜为汉部守土。为什么会这样?虽然不愿意说,但还是不能不说:汉部在那里比我们得人心!” 宗翰说到这里,宗辅、宗弼都已经明白过来,挞懒也颇服气宗翰的这推断,知道辽河流域汉民甚多,如果当地人支持汉部,那战线若在锦州、遂州一线,汉部便是边境作战,背后便是腹地,补给线甚短,战线若在辽口、辽阳之间,那对汉部来说更是本地作战,相对于女真来说优势颇多。 “还有,”宗翰道:“如果要派兵援救黄龙府,那你们认为该派多少兵马去才合适?” 这又是一个难题,要想在辽河流域彻底压制折彦冲,那派出去的兵力便不能少——甚至需要东路军西路军倾巢而出,否则只会让折彦冲以围点打援的战术各个击破,可如果动用了过多的军队,那样的话燕云这边怎么办?无论是河东的曹广弼,还是近在咫尺的杨开远可都不是好对付的人,甚至刘锜、赵立,在金人心目中也已成为难缠的对手了。 这时金军高层已比辽河流域易帜之前团结得多,所以宗翰提出这个疑虑时,挞懒才没有像之前那样首先怀疑宗翰的私心。他也知道就算大伙儿能在辽河流域打倒折彦冲,恐怕也不是一两场战争能够完成,而势必是旷日持久的大战役,由于会宁方面已被切断,则东征大军的后勤便需倚仗燕云,燕云一旦有失,金军便会成为汉部东北、中原两大军事板块中的夹心饼,到时候折彦冲也不需要急于求胜,只要反攻为守,坚壁清野稳稳守住战线,便能将燕云的东征大军活活拖死。 跟着,宗翰又提出了第三个问题:“如果真要增援,那我们的大军该从哪条路出发才合适?” 从燕云援救东北,可以走两条路:第一条是走辽西走廊,直扑辽口围魏救赵、以攻为援;第二条则是逆着当年金军攻打燕云的中京道旧路回援。比较这两条道路,前者路口较多,但路途又相对较远,而且对辽阳、辽口威胁性较小,金军主力若走这条路不但会让行军线拖得太长,而且很可能会贻误兵机。 宗翰提出的这些顾虑挞懒虽能理解,毕竟千里赴援、疲于奔命乃是兵家大忌,这一点他也懂得,但他仍然道:“就算如此,难道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任由会宁沦陷么?” “当然不是。”宗翰道:“其实现在的形势虽然危急,但也未必没有转机。” 宗弼沉吟道:“第一个转机,就是我们双方已经放下成见,重新走到了一起。粘罕哥,是这样吧?” 宗翰哈哈一笑道:“不错!” 宗弼又道:“至于第二个转机……眼下折彦冲虽得了辽阳府,但我们女真战士死在黄龙府以南的人数并不多,而且冬天已经到了,天气也将越来越冷,对吧?” 宗翰大喜,笑道:“小六大有长进!不错!我们女真人用兵,从来是来去如风,而不像汉人那样严防死守。人死了活不过来,地方丢了却还能抢回来。这次虽然丢了辽河,也失去了许多兵马,但那些叛变的大多是契丹、渤海,本部兵马既没有大丢,会宁那边便有力气再打下去。折彦冲在辽阳一带虽然打得顺利,但我敢说他到了黄龙府以后便要开始碰钉子了!” 第二五五章 威胁下的团结(下) 宗弼听宗翰夸他有长进,脸上却没露出高兴的神色,他早不是当年的少年儿郎了,在他心目中也只对死去的老爹阿骨打和四哥宗望比较服膺,至于宗翰,宗弼并不觉得对方比自己强多少,只是宗翰毕竟年长勋高,所以这次才同意让他来指挥整场战役。但这时他也不去作无聊的意气之争,既然和宗翰所见略同,便不和他作口舌上的违拗,点了点头,说道:“都元帅所言甚是。” 东北告急后,吴乞买为求燕云援军速来,在征得病重中的斜也的同意后,分别给宗翰、宗辅升了半级,以宗翰为都元帅,宗辅为左副元帅,但东路军、西路军向有心病,叫宗翰作都元帅宗弼这还是第一次,所以宗翰听了甚喜。却不知宗弼方才叫他粘罕哥,那是为了拉近双方的心理距离,这次又叫都元帅,却微有“我乃敬你爵高非服你谋胜”之意。 不过在这个金军上下都被折彦冲骤起的威风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宗翰、宗辅、宗弼、挞懒等人还是尽量靠拢,希望借此度过危机。 挞懒听宗翰、宗弼这般一问一答,对他们的意思便了然于胸,知道他们终究是抛不下燕云,宁可拿会宁老家出来冒险了。东路军和西路军的首脑一达成共识,那在大方略上他便难以改变了,但他的核心利益仍然在吴乞买身上,所以还是得争一争,说道:“如今我们虽已内外一心,会宁那边也有一战之力,但我们也不能完全不援会宁。” 宗翰道:“当然不能完全不管,但也不能从这里千里迢迢调兵过去。我的意思,是请叔叔你到大定府整顿兵马,与黄龙府相呼应,同时告知按出虎水诸部,就说燕云的大军即日便会兵逼辽南,援救会宁!” 挞懒脸色微微一变,知道宗翰实没有出兵的意思,发放这假消息是要让会宁方面振作士气罢了,宗翰斜了他一眼道:“怎么,叔叔不同意?” 挞懒看看宗翰,再看看宗辅、宗弼,说道:“既然都元帅这么决定,那便这么办吧。但会宁要是有个万一……” “不会有事的!”宗翰道:“就算会宁真个陷落,只要我们的兵势占据上风,也仍有机会抢回来!更何况会宁还未必会陷落。” 挞懒闻言大骇,宗辅、宗弼、完颜希尹等却都道:“不错。” 当下分派任务,挞懒仍回大定府去准备呼应黄龙府,宗辅守燕京,银术可守真定,娄室节制耶律余睹等在云中府严阵以待,这时金军精华全部集中到了燕云地区,女真高层对各族兵将官员的控制力便强了许多,旗下的契丹人、渤海人、汉人、奚人在这等严密监视下都不敢妄起异心,金军上下对高层命令的执行力度也比几个月前强了许多。 宗翰任会宁求生、于燕云求胜的策略实为险谋。当初宗翰召回娄室,本来只求集中兵力,但金军收缩战线后出现的舆论狂变却让宗翰察觉到一个扭转整个战局的契机!于是他竟险上加险,继续收缩兵力,并让金军在中原战场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虚弱”,金军在两河的战线一缩再缩,终于河东只剩下雁门,而河北只剩下真定。 宗翰这样全线收缩防线,除了便于防守之外也有另外一个旁人难以察觉的目的,那就是要帮折彦冲将胜利的虚火多加一把柴火,将在舆论中已经高高在上的汉部再往空中推去! 形势的发展,一次次地证明了宗翰的预言是对的!折彦冲果然打不下黄龙府,不但如此,他还被迫在华元一六八一年未到来之前就撤兵转入防卫状态,这让原本还对宗翰有微词的挞懒也振作起来,全面配合宗翰的各项指令。 “这是一个陷阱!” 萧铁奴和杨应麒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却很难去改变这个现状。如果是人为的、单方面的陷阱,那多半也可以人为地、单方面地去戳破,但眼前的这个局面却并不是宗翰一手策划,而是他利用局势的微妙去推动促成,所以就算汉部中的明眼人看出了其中的不妥,但也难以只手挽回。 人之局破之易,天之局破之难。 “给我攻!” 宗颍在真定城下身先士卒,本已开始显出疲态的汉军也因此而再度爆发出一个小小的士气高潮。 “出发吧。” 犹豫中杨开远终于同意大军围攻燕京,之前他旗下的军队一直在燕京、塘沽之间与金人游战,并没有展现出与他声名相符的霸气,反而让他在中原义军中落下胆小鬼的骂名。 “只要攻下真定,只要攻下燕京!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杨应麒虽然忧心忡忡,但他也知道当前汉部士气如虹,宗颍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如果中原的军势能先一步攻克燕京和真定,那金军在燕云地区的地盘就会缩小到难以自养的地步。而且燕京一旦到手,宗辅留在辽西走廊的兵马如果不撤走就得面临被关门打狗的危局,如果撤走石康就能趁势进入燕京,辽河流域和燕赵平原便会连成一片,杨应麒趁机将中枢移到燕京,就能同时指挥东北和中原两个战场,到了那时赵构就算真抄了汉部的后路杨应麒也不怕了! 杨应麒所希望的局面,也正是宗翰所担心的局面。他和真定的银术可、燕京的宗辅早已经约好:一旦双方出现不支马上点燃烽火,金军隐藏起来未用的生力军将以最快的速度前来营救。 真定城下的战斗一天比一天激烈,守军已完全是在拼命了,但银术可就是不点烽火!这个与娄室齐名的马上猛将在这次战役中展现出了不亚于杨开远守辽口时的强硬,此战胜负未决,但银术可已经立下了“攻守俱能”的威名。真定城内的准备本来就充足,这时城内守军又知道外有强援,所以银术可手下兵将的士气才能在一次次的打击中屹立不垮。 “好硬……” 宗颍咬紧了牙关,但他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开始感到疲劳,甚至厌倦。眼前这座坚城本属于中原政权,如今被胡人窃据后居然也有这样可怕的韧力,这一点是他始料不及的。将近十五万的兵马已在这座城下耗费了多少时日?宗颍竟然疲惫得忘记了。 这天黄昏后,攻城无果后撤下来的汉军士兵三三五五各自回营,近几日汉军的攻势越来越像应付了事,大多兵将脸上对未能攻下真定都是一脸的麻木。在这种气氛的渲染下,宗颍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而在这时,秦桧已经回到了建康。 第二五六章 亲者痛仇者快(上) 相同的人处在不同的位置上,想法会不一样;不同的人处在相似的位置上,决定也会不一样。当危险与机遇并存之时,折彦冲和宗翰往往会选择铤险以求全胜,但赵构却宁可偏安。杨应麒宁可辽南遭受大困厄也要攫取人心,赵构却有江南一隅足以,哪怕大失人望亦能忍得。 对金人和赵构来说,折彦冲和杨应麒都是极大的威胁,可如果将赵构作为对手,虽然折彦冲和宗翰对会对之十分鄙夷,但同时也会大感难以对付。实际上,对金人来说赵构这个存在要比韩世忠、种师道等诸名将难缠得多,老虎对付奔鹿战马容易,但要扑杀老鼠却难。 秦桧正月里出发往见欧阳适,二月中旬便回到了建康。在他回来之前,赵构早已紧锣密鼓地策划着图谋汉部后背。事件的肇始,是由杜充上书,责汉部包藏祸心,意图颠覆宋室,请皇帝降旨北伐,规复中原。此疏一起,朝廷大震。 杜充虽上了这道奏请,但此事关系重大,不要说真想偷袭汉部需要绝密,就算到后来决定不偷袭汉部,此事也不能泄露出去,因为一旦泄露,势必引来汉部的敌意,所以这次的廷议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许多和汉部多有牵连的大臣都不得与闻。但即便如此,反对的人仍然极多。 如今汉部在北边与金人正打得火热,在这种情况下抄汉部的后路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群臣中有点良心廉耻的都以为不妥,部分置宋室利益于华夏兴亡之上的也觉得此非良策。但那些早在赵构处得到密令的人却上表附议,赞成杜充的主张。 宰相吕颐浩一开始也不赞成此策,但后来经不住赵构的压力终于屈服。中央命令颁下以后,剩下的便是掌控军权的将领的执行。刘光世、张俊都奉命便行,韩世忠闻言大震,连上两表请赵构三思,最后赵构便不令他北上,而命他镇守维扬,以防欧阳适来袭。而离行在最远的陕西,赵构的敕令反而最先到达——实际上给川陕宣抚张浚的诏书,在廷上诸公还在争吵时就已经发出去了,因为赵构对汉部的整个威胁行动,必须由张浚来挑头。因为这时除了扈从东南的军队以外,旧宋政权所统辖的地方,唯有陕西一境的地方政府拥有能对抗金人、汉部的武力。 当初苗刘之乱平定后,赵构问大功臣张浚以天下计,张浚自请身任陕、蜀之事,置司秦、川,而别委大臣与韩世忠镇淮东,令吕颐浩扈驾来武昌,张俊、刘光世从行,这样赵构行在的中央军便能与秦、川首尾相应。这时张浚正得宠信,所以赵构对他的建议十分赞赏,刚好有监登闻检院汪若海也认为:天下若常山蛇势,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将图恢复,必重川、陕。于是此议遂决。宋政权偱唐代裴度故事,以张浚为川陕宣抚,赵构给张浚便宜黜陟之专断大权,亲自作诏赐之。 张浚到汉中以后,利用宋室的余威逐步掌控川陕大权,易置陕右诸帅,召王庶与谋,徙曲端为明殿学士,移熙州知州张深知利州,充利州路兵马钤辖、安抚使,而以明州观察使刘锡代之。又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成都府卢法原去利州路兵马钤辖,不兼利路,置帅成都。大宋帅臣不兼利路自此始。既而赵哲帅庆,孙渥帅秦,诸路帅臣悉用武人。时吴玠为长官曲端弹劾罢官,张浚爱其才,拔为秦凤副总管兼知凤翔府,以其弟吴璘统领亲卫。 在汉宋协议中,对于陕西的归属问题模棱两可。按照协议,凡汉部能规复的北国州县都可“借”为练兵之所,当初陕西在娄室、撒离喝的侵略下所失将半,宗颍对燕云用兵后金军在陕西的兵势不得已撤走,曹广弼也正专注于北方,没有余力经营陕西,所以张浚才能如此从容地掌握了川陕大权。 不过,河东的兵马虽未入陕,但汉部的商人却早已进入。曹广弼在集中军力对付金人之余,也不忘命林翼入陕“筹集粮草”。由于宋汉既是亲家、又是盟军,陕西各方守臣对敢于挑起抗金大旗的汉部印象甚好,娄室更是因为在汉部的压力下才被迫撤走,所以林翼入陕以后颇受当地人的欢迎。 娄室未退走之前,陕西在长安以东以北几乎全是金军的天下,在娄室退走之后、张浚尚未进入之前,这里便形成了一个空挡,林翼带着一干经济人才迅速掌控了这片地区的商道,而军政大权则为张浚所得。对于这个结果,林翼大感痛惜,因为他知道在陕西这里没有得到军政大权,商道也没保障。他曾促请曹广弼调种彦崧入陕经营,但曹广弼考虑到现在正和金人开战,如果派兵进入陕西会刺激张浚和陕西本地的士人武人,激化汉宋之间的矛盾,因此没有答应。 林翼也知道曹广弼的难处,便一改之前的想法,不与张浚争权夺利,而是借着筹集粮草的名头大搞舆论:一方面是宣传“华夏扩大会议”关于废除杂税重役的决意,一方面则是高举华夏大旗号召陕西士民响应汉部抗金。 陕西临近西夏,熙宁以来连年用兵,道君皇帝登基以后更是变本加厉。为了应付战争,许多税赋和杂役便都摊派到陕西人头上,厢军百姓负担都极重,所以关于废除杂税重役的呼吁对下层百姓很有吸引力,自长安以东有许多百姓在这种宣传下几乎都将汉部当作救星了。 而在武风强悍又曾惨遭金人蹂躏的陕西呼吁抗金更是容易就得到士林与武将的支持。可以看出,林翼的这套手段是很杨应麒的,河东军分明是没有力量趁机入陕,但在林翼的宣传下却仿佛河东军是为了尊重陕人、尊重大宋而自谦于门外,这更博得了许多陕西士大夫的好感。 折彦冲和宗颍在两个战场的大胜极大地鼓舞了在陕士民的士气,之前金兵威势最盛之时,凤翔、泾原以东全为金人所得,而西北地界又时时面临夏人的威胁而朝不保夕。但汉部大胜以后,不但娄室退出陕西,甚至夏人也变得老实了许多。林翼就是利用这两点进行宣传上的攻势,在陕西培养起了相当浓厚的亲汉氛围。 在这种情形底下张浚还是能迅速控制陕西全境,亦可见他的手段非比寻常。不过他的这种控制也有其脆弱性。陕西的几方重将和张浚这个“外来户”实际上都有些心病。比如在陕东之李彦仙、泾原之曲端和夏边的刘锡便都对张浚的号令不甚服从。 李彦仙所在的陕州地处中原入陕之要害,古函谷关与潼关都在其境内,宗翰曾两陷洛阳,娄室由河东直取长安,但就因为有李彦仙在这两大军势才没能连成一片。当金人声势最盛之时,李彦仙同时受东西两大军团的压力不但能且战且守,而且还曾渡河与金人战于蒲州、解州之间,晋西南沦陷地之民皆阳从金人而阴归彦仙,其得人心如此。曹广弼当初得晋州以后便不再南下一步,只是听任晋西南州县自防自守,那既是对李彦仙的尊重,也是对李彦仙的忌惮。 而曲端之声威,较李彦仙更甚,这个从军队里一路爬滚起来的陕西名将在士兵中威望极高,也是靖康以后旧宋体系中寥寥几个敢正面迎战金军主力的将帅之一,泾原精兵之训练、娄室撒离喝之不能得全陕,曲端实有不可抹杀的功劳。不过曲端的性格与大宋体制格格不入,他不但逢事不能忍气吞声,而且对那些文臣上司尤其看不顺眼,要知道,武将“恃才凌物”乃是宋室家法中的大忌,所以曲端在仕途上的心情有多糟糕就可想而知了。偏偏曲端又和李彦仙一样,都是支持呼应汉部抗金的,曲端甚至希望张浚能准许他发兵威胁金国在陕北的边境,以牵金国之势。这样没有集团利害头脑、完全不符合赵构利益的主张自然不可能得到张浚的支持,甚至是触到了赵构的逆鳞。 至于刘锡,他和张浚的心病说起来就更简单了——他是刘锜的哥哥,曹广弼的妻舅,这叫作为赵构心腹的张浚如何能不疑他呢?不过张浚毕竟是初到陕境,还需要借助这些人的威名,所以还不能以上不了台面的理由将他们罢黜。 华元一六八一年,二月,张浚在长安大会诸将,一时西北名臣宿将群集毕至,曾经沦陷的长安城霎时间变得热闹非凡。如今夏人未敢犯边,金人又被汉军挡住,自靖康以来,陕西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安全。所以虽为金人方去之后,市井却已经开始呈现出安宁甚至欢悦的气氛。 但张浚的居处气氛却显得沉重异常,他拿着赵构的密旨反复摩挲,喃喃道:“皇上……你出的这个题目,未免太难了……” ——————“大人……密报!” 正要进入长安会张浚的林翼从密子手中接过密报,眉头皱成一团,他的副手问出了什么事,林翼踌躇了一会道:“没什么,进城去。” 他的马车即将进城之时林翼忽然叫道:“停下!”在车中犹豫了好久,喃喃道:“赵构没这么大胆吧……”终于叫道:“进城。” 第二五六章 亲者痛仇者快(下) 长安城内,当陕西诸将进入临时帅府的大堂时,只见张浚颜色黯淡中藏愤恨,似欲泪下。诸将纷纷问故,张浚垂泪道:“国家不幸!社稷或将不保,我等空食君禄,却不能分君之忧。” 众将大惊,忙问何故,张浚手出一书道:“此为东南战报,诸位看过便知。” 众将传阅,一览之下无不变色,原来那战报上写着今年正月汉部从海路引兵入犯,直逼行在,意图颠覆宋室,如今两浙已陷险境,皇帝行在也已危在旦夕。 吴玠怒道:“汉部竟敢如此!” 环庆守臣赵哲当场泣道:“原来汉部之前种种,全是包藏祸心!” 刘锡大感为难,说道:“这份战报确切么?莫是金人挑拨离间之计。” 贾世方喝道:“刘大人!这上面有枢密的印章,焉得有假!” 李彦仙皱眉道:“汉部此时正在打金人,两头作战,于他何利?” 张浚一个幕僚斜了他一眼道:“听说那什么华夏扩大会议,也曾邀李大人前往,大人虽然未去,但……莫非暗中早有归汉之心?” 奇*书*网*w*w*w*.*q*i*s*q *i* s* h* u* 9* 9* .* c* o* m 李彦仙闻言变色道:“这是什么话!” 那幕僚道:“若非如此,为何如此为那汉部开脱?” 李彦仙勃然大怒,张浚摆摆手道:“少安毋躁!”顿了顿道:“其实我最怕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诸将便问何事,张浚道:“我怕那折彦冲已经灭了金人老巢,所以才能移兵南下,犯我大宋根本。” 诸将一听在惊骇之余都觉有可能,赵哲道:“若是我们当如何是好?” 张浚道:“陕西离建康太远,我们便想去勤王也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兵发河东,以牵汉部南侵之势,此围魏救赵之法也!” 诸将一听无不凛然,刘锡甚感不安,李彦仙一听张浚这话则颇疑心,却见张浚喝道:“来啊!将那奸细拿上来!” 便有武将将一个满口鲜血的年轻人拖了上来,李彦仙一见惊道:“林翼!” 林翼在中原活动已久,当初连宗泽也受过他的接济,可以说中原的抗金势力没有未接触过林翼的,李彦仙在抗金最为艰苦的时候,林翼也曾冒险给他送来不少物资,所以两人认得。至于其他武将,也多听过林翼的名头,知道他是汉部的要紧人物。 林翼见到李彦仙,张口嗬嗬,却只喷出一口血来,李彦仙惊道:“你怎么了?” 张浚看见,冷然道:“李大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你真的和汉部有勾结?” 李彦仙心头一震,忙道:“绝无此事!”又道:“只是他为何变成这样?他的舌头呢?” 张浚指着林翼道:“这个奸细在我境内散布谣言,又勾结士民,意图作为河东军入陕之内应。被我擒住以后,又对多方辱骂圣上,所以我才予以小惩,让他不能放肆!” 刘锡面如土色,说道:“宣抚,如今你拿住了他,为的却是何来?” 张浚站了起来,大声道:“今日之汉部,便是昨日之金人!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危在旦夕,正是我辈报国之时!我将提大兵巡陕东以卫社稷!各将官,可愿助我?” 此时诸将多有疑惑,然而又无其它证据,不敢多言。张浚这才请出后堂的中官来,当众宣读朝廷诏书,命张浚率领诸将即日进兵,违者以谋反论处。 吴玠细听圣旨内容,心道:“圣旨中间竟无一句说汉部从海道来犯之语,这却是为何?”然而圣旨中之敕令极为严厉,此刻只要稍露怀疑,说不定就会被张浚以谋反之罪当场诛杀。再则张浚毕竟是吴玠的伯乐,他雅不愿张浚难做,因此便默然领旨。 以吴玠和张浚关系之好尚且如此,刘锡身处嫌疑更是心下难安,曲端曾被文臣弹劾他有“谋反之心”,此刻也不敢多出头,其他诸将也各有各的心思,在张浚的压力下磕头领旨。 当下张浚便要斩了林翼祭旗,李彦仙大惊道:“此事万万不可!此人在汉部虽非至贵,但若就这么杀了,恐怕朝廷与汉部再难两立。” 张浚斜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吴玠也道:“宣抚,东南之事尚有扑簌迷离处,或者将来朝廷还要用这人去与汉部交涉。不如且将他性命寄下,斩其副手以代。” 王庶道:“此人虽为奸细,但曾于金兵肆虐之时救护生民无数,两河中原诸城池多赖他接济方能保全,又曾阻杜充决黄河,闻齐鲁赵豫民间多有为其立生祠者,虽然他行止不忠,但亦曾行仁事,杀之不祥。” 诸将纷纷来劝,张浚心中也猜到赵构将来是要与汉部和谈的,他今日的主要目的是让诸将不敢反对向汉部宣战,这时目的既已达到,便不为已甚,下令将林翼监押起来,斩其副手祭旗,以坚众人之心,又分派诸将,调兵东进。 陕西自靖康以来便不断调兵前往燕云、两河、汴梁作战,这时虽还有不少兵力,但西夏边境的兵马是不能轻易动弹的,此外能进行机动作战的部队不出四五支,要以之守土尚且颇为不足,何况进攻?所以张浚此时调遣兵将,主要是以泾原兵进屯韩城、龙门一带,以陕东兵屯河东、绛县,与赵构在东南的军势相呼应而已,说是进攻,不如说是严防。 几乎与张浚同时,韩世忠已奉命镇守长江口防备欧阳适,刘光世屯徐州以窥山东,张俊引兵出邓州进逼作为汉、宋缓冲地带的河南,一时之间,大宋诸路大军齐发并进,虽然还没有攻到隆德府、登州等汉部在中原的根本之地,但光是这个姿态已足以造成可怕的后果!河南河北一些在汉宋之间摇摆不定的人趁机易帜呼应汉部,不多时河北山东遍地都是拥宋的旗帜,就是登州、隆德府也都人心惶惶,至于正在燕云前线作战的士兵,所受到的冲击更是可想而知! 其实汉部在中原丢失了多少城池土地尚在其次,对汉军来说,最严重的问题是汉部的后方变成了战场,汉军在中原的军势转眼间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听说了吗?朝廷……朝廷来讨伐我们了,说我们是贼!” “什么?朝……朝廷……” 在恐慌之中,许多义军还是不自觉地对南宋政权用上了“朝廷”一词。虽然经过汉部多年来的努力,赵家天子的权威已经削弱了很多,但宋室上百年的影响力,并不是汉部短短几年的经营就能彻底拔除的。 而当宗颍听说这件事情以后,这个才踏入中年的儒将几乎是被当场击倒!谁能描绘他此刻的心情呢?作为宗泽的儿子、旧宋的故臣,他一直避免在汉宋之间作出太直接的选择,新汉政权与赵家之前所保持的那种模糊的关系,让他没有直接面对变节的拷问。华夏扩大会议照顾到像他这样的人的情感,可是现在赵构却将这种模糊的关系赤裸裸地撕裂开来,将他直推入贰臣的类别当中。 “父是忠臣、子是贰臣……”这种评价几乎能够令对中义根深蒂固者瞬间发狂!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宗颍难受的。实际上,宗颍不可能没想过汉宋将来肯定是要决裂的,只不过他不知道这种决裂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狠!他更没想到建炎皇帝会选择在这么一个不光彩的时机向汉部背后捅刀子! “大宋起兵了……那后方怎么办?” 山东、河南、河东……以新汉政权在中原的军力,独抗燕云金军已经很吃力了,如何还能经得起赵构的偷袭呢? 这一日真定城外的义军没有发动攻击,因为他们都感到了空前的惧怕,甚至是悲凉,是绝望——他们的老家被人抄了,而且是被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盟友抄了! “我们不是一家子的么?他们抄我们的后路,这不等于是在帮金人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正在真定、燕云作战的汉军的士气,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被推到崩溃的边缘! 第二五七章 败中见真将军(上) 就在宋军北进消息传到燕云后的第三天,金军的隐藏队伍出现了!这支数量约两万人的骑兵部队乃是金军精华中的精华,由宗弼率领席卷而南!在这队骑兵后面,又有五万由契丹、燕人、汉儿组成的杂牌军队作为后继。 宗弼出现的时机和赵构北进的时机,配合如有默契!宗弼的一部冲入燕京城南的杨开远前军军中,左右奔突,四处放火。杨开远前军抵挡不住,在后军的接应下退入塘沽,宗辅尽起燕京兵马,将塘沽出城道路尽数堵死,开始围城! 而宗弼的主力则向王宣冲去,王宣所率的兵马本是旧宋体系内分化出来的军力,这时听说宋军北进,所受到的影响比杨开远所部更为严重,还没和金兵接刃便已慌作一团,遇到金兵时更是全无斗志,许多兵将竟顾不得军纪,只知道逃跑而已,败兵与败兵之间互相影响,军势便溃散得更快! 宗弼带领一万五千精骑一路砍过来,从燕京直至白沟,数十里间处处都是尸体,王宣渡白沟时身边只剩下三千人,他领兵过界河进入塘南,这才有机会收拾败兵,当晚塘南满城的哭声,全是山东、河南的口音。 宗弼却不追进塘南,而是赶着溃兵向西南而去,冲进了齐鲁军团的大本营。败兵来得好快,宗颍听说王宣在北边战败刚要派兵去接应,败兵的前锋便已进入视野。 “金人来了……” 靖康以来积累下的对金人的恐惧重新抬头,几个月来不断恶化的疲倦、被亲人背叛而产生的绝望和战败的气氛搅在一起,就像毒药一样弥漫在整个齐鲁军团的上空,让已经丧失斗志的汉军士兵竟无法作出理性的反应。 在一些情况下,军队的数量并非越大越好,真定城外十几万的部队,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住正常水准的不足一成,大部分的人的行动不但无助局势的改善,反而是在加速局势的恶化! 宗弼抵达城外的骑兵以小队分路进击,就像一把把刀一样插入汉军大而糜乱的躯体之中,遇到坚实一点的抵抗则集结并冲,用铁蹄去摧垮所有拦路之物!银术可趁机出城,和宗弼内外夹击,汉军大乱。 “帅旗!帅旗!” 在混乱中银术可的军队首先找到了宗颍的所在,但宗弼的前锋后发先至,竟抢在银术可军之前——两军都是士气高涨、老于战阵的金军部队,但宗弼军养精蓄锐已久,所以才能产生出这样可怕的爆发力。 “吼吼吼吼——” 以生女真为主干的金军像野兽一般奔来,仿佛骑在马上的都不是人,而是虎,是豹,是狼!他们手里挥舞着的仿佛不是刀剑,而是獠牙! 布列在宗颍本部四周的义军营帐早已或乱或空,环绕在主营外围的兵马大多也已经吓跑。宗颍对军队控制力最强的时候可以同时调动十数万人,但这时兵败如山倒,在混乱中竟连保住主营的兵马也凑不足!就是宗颍的亲卫,有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也开始发抖,金军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那种压迫感已经像锤子一样敲打他们的神经! “活捉汉军主帅!” 金军咆哮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正危急时,忽然一彪军队横了过来,拦在中间。是刘锜的部队! “拒马!” “箭!” 金军的阵型是似散漫实集约,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集聚了大量的骑兵,但每一个骑兵之间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种阵型大大降低了敌人弓箭的精准度。 汉军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无法发出足以遏制马足的箭雨,在付出数十人落马的代价后,金兵便已逼到了拒马前面,最前沿的兵马为拒马长矛所阻击,但在万骑奋进的情况下这小小的阻遏根本没法完全吓住后来者的狂热,金军部分人冲入了刘锜的部队中肉搏起来,另外一部分则绕到背后袭击,两支军队纠缠在一起,金军料不到这支汉军竟然未被冲垮,而汉军也料不到会被金军瞬间突入,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进入肉搏战以后便只剩下拼命一途,再也无关战术! 从两侧迂回包抄的金兵有一队冲入了宗颍的大营,出来时只剩下一半的人马,但宗颍的营帐也已处处起火。 此时的战场上,除了纠缠在一起的那两支混战的部队外,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在奔跑,金军忙着截杀,而大部分失去了组织的汉军则忙着逃命。这时如果有人能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百里之内大部分人都是从北往南跑——燕云的金人大军一拨又一拨地从北压下,而汉军则一堆一堆地往南溃退,在这样情形下,真定城外的汉军数量便越来越少,而金兵的数量则越来越多。 当刘锜带着亲卫赶到宗颍的大本营时,这里已被金兵进犯过四次,外面的杀声虽在黄昏半点不减,仿佛金人要将他们半年来忍受的窝囊气一并发泄出来一般。 刘锜在一个正燃烧着的营帐中找到了主帅,当时宗颍已经满脸灰土,但仍然站得甚直。刘锜跳了进去,叫道:“宗帅,快走!” “走?”宗颍惨然道:“走去哪里?我误了国家,误了华夏,应该留在这里殿后才是!你不要管我了,快走!快走!” 刘锜叫道:“塘沽未陷,河东尚存,我们重整旗鼓,再来与金人一战!” 宗颍朝廷痛叫一声道:“重整旗鼓再战……信叔,那就交给你了!” 刘锜还要再说,帐外宗颍的副将道:“宗帅,三千死士已集结!” “好!”宗颍取出一个包裹对刘锜道:“我纵战死,印信旗令不能落在金人手中!如今我交托给你,缓急之时请你代我行令。”又道:“包裹之中另有我请罪之信一封,请你代我转交给执政!”说完便拔刀上马,怒声对着众死士道:“赵构贼子!偏安江南一隅,窃居九五之位,竟与金人南北呼应,断我军生机!只恨我不能及早看破这贼子的祸心,以致十数万大军毁于一旦!今日之事,我已无面目渡河见中原父老,愿与此刀一起折于真定城下!愿归者从刘将军以图将来,愿留者随我殿后!” 众死士为其激情感染,齐声叫道:“愿随宗帅死战!” 烟火当中,徐文纵马入内叫道:“宗帅,刘将军,我们快挡不住了!” 宗颍上马喝道:“走!” 刘锜叫道:“宗帅!” 宗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不再说什么,刀一挥,领着三千死士向北冲去。 徐文问刘锜:“将军,我们……” “走!”刘锜用力地抓紧宗颍交给他的包裹,说道:“往西,去和曹帅会合——我们至少要把河东军的元气保住!” 华元一六八一年,春,汉军齐鲁军团副元帅宗颍战死,金人枭其首传示河北、塘沽,诸郡震骇,宗弼铁蹄过处,河北平原无人能当其锋,不一月间,太行山以东、大名府以北、沧州以西复为金军所有。 中原的棋盘,再次乱成一锅腊八粥。 第二五七章 败中见真将军(下) 宗弼的行动并不是单独的,当他以精锐千钧压下时,宗翰在云中府也发动了大反攻!河东军方面首当其冲的就是种彦崧。不过种彦崧所部并未混乱,他的行动竟比娄室快了半步,面对金军忽然大涨的压力缓缓后撤到太原。 赵构对盟友的背叛对河东军也造成了相当的打击,不过由于河东军的结构、历史与齐鲁军不同,所以受到的打击也颇有区别。 齐鲁军将士的老家多在山东、河南,赵构一出手,所有将士都害怕后方家园沦陷、亲人受害,而河东军的老家在隆德府,旧宋陕西兵虽号称偱河东进,实际上张浚并不敢轻率挺进,而且隆德府尚部署有相当的兵力,又是经历过好几次大敌压境的坚城,所以在北方作战的河东军将士对隆德府能够守住信心较大。 齐鲁军中有大量的旧宋兵将,在情感上受南宋朝廷影响甚大,河东军则不然,这个逐渐壮大的军团的肇端,一是曹广弼从汴梁带出来的人马,二是种彦崧的忠武军旧部,至于后来招收的兵员,更是一开始就接受类似于上十二村的军事训练,灌输“抗胡保华”的政治思想,所以如果说齐鲁军团在赵构捅刀子后更多的是伤心恐惧的话,那河东军团就完全是愤怒! 不过,即便如此,河东军团的士气还是受到了相当的打击,因为赵构一旦背盟,整个河东便有可能被四面包围。 “那样我们还能守住么?” 部分兵将怀疑着,并因此而导致行动有些迟滞起来。唯有曹广弼的直系队伍没有迟滞,太原的军枢甚至显出了比平时更加迅疾的反应,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河东军有一个临危不乱的统帅。赵构背盟的消息到达太原后的两个时辰内,太原城便连发十三道军令:着种彦崧部退回太原;着王彦部在平定军、辽州之间相机行事;着辽州守军进驻磁州;着泽州守军进驻相州;着河内守军宁河;着石州契丹部伍至太原听命;着晋宁燕人部伍至太原听命;隆德府全面戒备;太原府全面戒备;晋州全面戒备;汾州全面戒备;着虞琪启动战备仓,以备四方后勤所需。 在两天之内,太原又先后派出了九个使者,分别前往云中、燕京致书宗翰、宗弼,以窥虚实;前往塘沽致书杨开远,前往登州致书陈正汇,前往齐鲁军团大营致书宗颍,迂回前往辽阳府致书执政,迂回前往东海致书欧阳适——既是通告河东方面的情况,也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希望他们采取措施呼援;最后出发的两个使者,一个派往建康责赵构,一个派往长安责张浚,两个使者随身带着充满愤怒的檄文沿途散发。 曹广弼的反应比金军的大兵进击快了半拍,也就是这半拍之快让种彦崧得以从容退却,其它各州县、驻军在得到命令后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当刘锜引领五千疲兵来到井陉时,王彦已经收到了折彦冲的命令,正准备去接应宗颍。两名大将见面之后,刘锜听说了曹广弼的部署后稍稍松了一口气,详述了前方战场的情况后道:“我才从败乱场中来,深感金军气势极盛,我军气势甚馁,金人如悬壶灌流而下,势已大成,若非宗帅殿后,我这部军马亦未必能保全。” 王彦道:“你且到后方整军,待我来会一会那宗弼!” 刘锜道:“宗弼锋芒正盛,我军士气正低,此时此地不宜与他正面相抗。” 王彦慨然道:“正因为我军士气正低,所以要打一个胜仗!就算胜不了,也要以一场激烈残酷的对耗来消磨对方的锐气!” 刘锜也不多劝,引了人马到甘泉谷驻下,不久徐文又领三千人来会,此外尚有各路败兵陆续而来。王彦亲到各营巡视鼓舞士气,决意要斗一斗宗弼的铁骑。 但宗弼竟未朝这边过来,而是迅速南下,如风驰草上,攻略河北诸州,逢军斩将,遇强破坚,不让溃败的汉军有重新集结整顿的机会。跟在宗弼后面的第二拨、第三拨兵马则接收宗弼的战果,遇溃兵或剿杀或招降,逢城池或攻坚或屠灭,兵行五百里,五百里尽皆披靡。 反而是娄室一部过五台山直逼柏岭寨,这时井陉东南的栾城、南方的赵州都已为金军占领,东北、西北的金兵也不断压下,王彦眼见势孤,不敢久留,领了兵马撤到平定军,屯于乐平,要依靠太行山阻挡金人的攻势。 徐文对刘锜道:“如今齐鲁军团本部已散,王宣所部不知如何,恐怕山东之空虚空前难比——偏偏山东又同时面临金宋两军的夹击。不如我们取道辽州、磁州、大名府阻击金人,势若胜可山东无虞,势若不成亦可以退守登州。我军阻金、赵立遏宋,或能保住山东。” 刘锜沉吟道:“山东有赵立在,他所部兵力虽不足以同时抵御金宋的夹击,但我估摸着,大宋也未必会全力攻打山东。而且山东与辽南隔海相连,又有东海军团的水师接应。汉部在东北有多少家底你比我清楚。如今局势已与大将军归来前大不相同,山东地接海滨,若是告急汉部可随时调兵入援,即便我们不去,山东未必便会沦丧,便是土地沦丧,军民亦有退路,将来兵势重振仍能从海路卷土重来。我如今担心的,反而是河东!河北一失,河东与本部的联系便会被切断,汉部的兵力纵然能守得住山东,短期内要威胁金军在河北、燕云的据点恐怕也难,再要救援河东就更难。在这等情形下金人与赵构一南一北夹击曹帅,河东危矣!” 徐文道:“刘将军的意思是留在这里助曹帅守河东了?” 刘锜道:“单是这样,恐怕有所不足。河东若被孤立,势难久守。要解河东之忧,须破此势!我想入太原与曹帅商议大计,只带三千教练步骑走,其它人马均归你指挥,助王彦守住太行东线。” 徐文道:“好!宗弼不能在真定城下将我们彻底击溃,现在我们士气已渐渐恢复,他再想取得真定城下般的战果,那是休想!” 当下刘锜引了从青州时代就一直跟着他的三千教练团进入太原,与曹广弼相见,这时宗颍战死的消息已经传来,曹刘两人闻讯痛哭,刘锜在城内摆下灵堂望东虚祭,暗暗发誓定要报仇。 刘锜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只洒一轮热泪便不再愁眉,他和曹广弼是郎舅之亲,又互相知信,说起军事,开门见山便问曹广弼是否有把握守住河东。 曹广弼道:“河东北方门户,全在太原。如今之太原,兵粮不缺,便是宗翰、宗弼齐来,我也足以凭城一战!” 刘锜问道:“南边呢?” 曹广弼道:“我料张浚必不敢过河!” 刘锜道:“太原虽为河东屏障,但怕只怕太原未失,而河东已乱。” 曹广弼脸色一沉,知道刘锜所言甚是。新汉政权在河东经营日浅,除了隆德府外,其它州县都是新得之地。太原有曹广弼坐镇料来无恙,但汾河河谷等地可就难说了。以前汉部声威最盛时大户纷纷解囊相助,但经此一败,人心会怎么变幻可就难说了。如果汾河河谷有失,太原只怕就难以孤守了。 曹广弼道:“你既点破此虑,可有良策?” 刘锜道:“河东势孤力弱,能自保便出人望外,要想扭转整个天下局势,却得靠东北的中枢。” 曹广弼道:“应麒在大军溃败之前便有预见,可惜我们身在局中无法扭转而已。但他既有此虑,接下来或有因应之对策。我们现在最大的任务,仍在于保住河东!” “河东不能单保,”刘锜道:“欲保河东,或南据汴梁为后援,或西控秦川为呼应,得此二地之一,汾河自然人心安宁。汾河安宁,才能支持太原抗战到底。反之,若我军地盘日小,军力日蹙,恐怕支持不到太原陷落,汾河的人心就要大变了!” 曹广弼听刘锜如此说微感讶异道:“在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要进取?嗯,乱中取胜,以攻为守,这倒也是一法,但我们恐怕调不出足够的兵力南下、西进。现在汴梁虽然空虚,但若以轻兵取汴梁,赵构在邓州的大军定要北上。若无大军与之相持,汴梁绝难久守,若汴梁得而复失,恐怕士气益受打击。” “汴梁?”刘锜道:“我没说打汴梁啊。” 曹广弼惊道:“难道你要打陕西不成?” “不错!”刘锜道:“我就是要取陕西!若能合秦晋之力,宗翰、宗弼再强,也未必能奈我何!金人攻不下秦晋,那他们就要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届时只要东北中枢还有余力进击,金国诸部便可各个击破!” 第二五八章 那幕后的幕后(上) 曹广弼听刘锜说要取陕西,摇头道:“不行,我们的兵力不够。除非……除非是能联系上铁奴,让他南下。”想了一想,又摇头道:“不,恐怕便是铁奴来了也未必打得下陕西。” 旧宋西兵之强韧天下知名,张浚用之以攻虽不能轻易便破河东,但用之以守,在本土作战的情况下便是金军西路军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摧毁它。曹广弼自忖要打下陕西非倾尽汉部全力不可,现在单凭河东军要攻下陕西已无可能,要以一旅偏师得到秦川更无异于做梦,甚至就是萧铁奴铁骑南下会师,也未必能在陕西兵将手里讨到好去! “六将军?”听了曹广弼的话,刘锜却道:“不用六将军,我只需自己带来的三千人马,再问曹帅借个人便行。” 曹广弼愕然道:“借谁?” 刘锜道:“种忠武、种彦崧将军。” 曹广弼听得眉毛一轩,说道:“你要用攻心战么?” “攻心也罢,攻城也罢。”刘锜道:“我只是觉得陕西的男儿,不当如此没有血性!”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眼睛忽然红了,这不是哭泣的征兆,而是愤怒的颜色:“我华夏二百年来何以积弱?还不就为石敬瑭等人卖土求安、引胡入塞之故?其实天下姓折也好,姓赵也好,都该等将胡人赶出去后大家再来打个明白,现在赵构为他一己之私,竟然干出这等亲痛仇快的事情来,如何不令人寒心?我料秦陇兵将士人必深以为耻,这便是我们的良机!” 在武将不干政这一条上,汉部的教育与大宋的教育是相同的,刘锜自幼沐此家教,只管打仗、远离政争的灌输早已内化,这时忽然说出一句“姓折姓赵”的话来,却不仅因为他和曹广弼志气相投,而且因为两人乃是亲戚,利害相关,所以这等敏感话语才会脱口而出。 曹广弼道:“你说的甚是,帝姓为何并不重要,但天下兴亡、华夷之变却不能不虑,我与应麒文武契合,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赵构这次做出这等事来自有他的道理,但就长远来说,除非是就在此役中亡我汉部,否则恐怕他会弄巧成拙!”取出一幅地图来,对图思虑良久,说道:“好,我们就冒个险,看看赵构在陕西的人心到底还剩下几分!” 刘锜道:“此事虽然危险,但我却还有几分把握——顶多是所谋不成,自保当非难事。再说有我以攻为守,牵制陕西兵马,河东西线便无可虑。只是我们在此决定这等大事,中枢那边知道,不知是何反应。”他毕竟还留着几分旧宋时代的顾虑,建功立业之前都要担心中央政府会否反而因此怪罪。 “放心,汉部不是赵家。”曹广弼道:“你尽管放手办事,只要我们恪守将道,应麒那边必会与我呼应。” ——————塘沽,杨开远站在城头望着城外如蚁金兵,如林金营,仿佛又回到了辽口大战的前夕。在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年过花甲的儒生,正是新汉政权的副总理大臣之一陈显。 “没想到齐鲁军团竟会溃败得这么快!”陈显叹道:“三将军,这塘沽……” “塘沽不会有事的!”杨开远道:“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这里。” “那是……东海?” “嗯。还有辽阳。”杨开远道:“塘沽能否守住,不在于塘沽本身,而在于本部能否稳住。而本部能不能稳住,就要看东北那边大哥和老七怎么处理了。” “那山东那边……” “山东那边的得失,也不仅仅在于山东方面守战之成败。”杨开远道:“我料宗弼兵锋到大名府后便会开始疲钝,要单方面覆灭山东并非易事。听说应麒在齐东的改革颇得人心,只要齐东人心归汉,赵立便有守土一战之力。现在可虑的是赵构那边——如果赵构以大兵猛进与金人南北夹击,那山东就危险了。不过赵构是否进军,却又取决于另外一个人。” “四将军?” “不错。”杨开远叹道:“现在有可能对付赵构的人,就只有他了。” ——————辽阳。 听到赵构发兵袭击山东的消息时,齐鲁军团全军溃败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杨应麒已知道汉军在燕云的军势要糟。果然,没多久他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七将军……”手下几个官僚听到这件事情后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们抬头望向杨应麒,却发现这个曾被人称为“软蛋”的总理大臣脸上一点惊骇都没有。 “果然——”杨应麒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传令下去,山东、河北、塘沽全面戒备。所有州县若被战火隔断,便由其地最高官员临机专断。自太行以西,军政大事由河东军副元帅曹广弼行权。” 杨朴道:“四将军那边,是否也该促他援护山东?” 听杨朴提起欧阳适,杨应麒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杨朴和杨应麒共事日久,知道他如此神色是为了掩藏内心的某种情绪。过了好久,杨应麒才道:“东海那边,什么也不用说。对于大宋的作为,四哥应该会知道得比我们早!他想怎么做,我们在这边遥控不了他;他会怎么做,我们看着就是。” 杨应麒这句话说得没有半点火气,但杨朴却莫名其妙感到背脊一阵寒意,咳嗽一声,提起另一件事情道:“那我们是否该在通州增防?” “增防?” 杨朴道:“若听说我们在中原大败,会宁一定会反扑的啊!” 杨应麒的眼睛闪了闪,说道:“大哥现在在沈州吧?北边的军事是由他直接掌控,你何必担心?” 杨朴道:“军队的行动自然是由大将军直接调遣,但后勤补给我们也要跟上啊。”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过……不过我估计大哥不会防守的。” 杨朴愕然道:“不会防守?那、那是……” “大哥会反攻!全面的反攻!” 杨朴和张浩闻言无不骇然:“反攻?” “反攻!当然是反攻!”杨应麒道:“所以我们的后勤也要多送些攻击武器,而不是守城器械!当然,粮草还是最根本的。” 杨朴和张浩给杨应麒这么一说,转念一想,也觉得在这种形势下也唯有反攻才是上策,因此都默默点头。 果然,第二日折彦冲便传来照会,告诉杨应麒他要再次挺进黄龙府,阿鲁蛮也会兵逼大定府,命杨应麒好生接应各路大军的后勤补给。 与此同时,中原军势溃败的消息也已开始在一些大商家之间传开,赵履民、刘介、阿依木思等闻讯后聚到一起,最后推出赵履民去探探杨应麒的反应。赵履民本以为杨应麒在这节骨眼上未必会接待自己,谁知道帖子递上去轻而易举便得到了回应,得允明日到府上相见。 第二日赵履民从杨府出来,来到商人会馆,众商纷纷打听消息,赵履民笑道:“不怕,不会有事的。” 众商听了都不信道:“打了这么大一个败仗,怎么会没事?” 赵履民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去到府里时,七将军却是手里拿着一支笔出来见我。我当时以为他正忙着公事,谁知却有一个丫鬟追出来问七将军要笔。我当时不免奇怪,细看之下才发现那笔不是书写之笔,而是画眉之笔。再听那丫鬟言道:‘公主言,左边眉毛画得不好,待会重新画过。’我才知道他不是在办公,而是在画眉了。” 众商人一听无不愕然,刘介则笑道:“七将军并非沉迷女色之人,他如此悠闲,多半战事并不紧张。大家想想,汉部面临危机也不是第一次了。阿骨打南下时七将军不在,宗望南下时大将军不在,但结果还不一样挺过来了?而且汉部的事业是越来越大。现在大将军七将军都在,我们还怕什么!” 众商人犹未肯深信,但不久便有消息传来:折彦冲竟又领兵北上进攻会宁,同时阿鲁蛮也领兵向大定府进发。消息传出,辽河流域人心大定,中原虽然人心惶惶,但辽阳府却是稳如泰山。 第二五八章 那幕后的幕后(下) 那日杨应麒送走赵履民后回到后堂,赵橘儿叹道:“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杨应麒脸上略显黯然,说道:“想当年我们事业还小时,众兄弟齐心合力,内部之事,几乎可以不必考虑,所以尽管力量甚小,阻力甚大,但我们却能做得顺心顺手,可现在……唉——” 他的这一声叹气,别人听不懂,赵橘儿却懂得。这次汉部在中原的大败,与其说是外部出了问题,还不如说是内部出了问题。既然是内部出了问题,自然要从内部来解决。 赵橘儿道:“当初让四哥南下时,大哥就没埋伏什么后着么?” 杨应麒皱了皱眉道:“外人看来貌似有,但我却觉得未必有。只因大家都以为有,所以不必真有。其实便真的有,我也希望不要用上。” 赵橘儿问:“你呢?有没有埋下什么棋子?” “我?”杨应麒道:“没有。” 赵橘儿道:“真的没有?”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流求、麻逸的文官,大部分都是经我手的,至于武将的人事任命,也是公事公办。” 赵橘儿道:“但现在这件大事,还能按正常的人事程序,公事公办么?” 杨应麒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动四哥。” 赵橘儿道:“但有些事情总得防着吧。建康那边的事情发生之前他没有捎来半点消息,发生以后他却很快就反应,而第一件事就是告知你他已经征调了流求的水师和一半的水师陆战队伍,第二件事就是要求征调汉部在日本的维和队伍——他这样做是以方面大臣之责应急从权,按常理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其用心已大略可知。” 杨应麒道:“四哥这样选择,那是表示他并不想让汉部削弱,只想借此事扩大他在部内的权力而已。他本人在汉部的权力大了,那汉部的壮大也是他所乐于见到的。这样的话,那东南方面的事情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所以他能这么选择,对我们来说已是不错的结果。” 赵橘儿一听,就知道丈夫其实还是在为欧阳适说话,希望能尽量维护兄弟间的情谊,这一点虽让赵橘儿暗暗欢喜,谁家女儿不喜欢自己的丈夫有情有义啊?但同时又暗暗担忧——她知道在险恶的政治里,本不应放入太多的感情,因此叹了一口气道:“可到现在他还是没动手帮忙。” “嗯。”杨应麒道:“那是因为我还没答应让他接手在日本的维和队伍。等我答应了他,他就会动手的。” 赵橘儿问:“那你打算答应他么?” “我能不答应他么?”杨应麒道:“现在我没得选择了,甚至大哥也没得选择。因为就眼前的形势看来,能救汉部的便只有他了。” 赵橘儿道:“可你总不能就这么惯着他吧。” “是否惯着他……”杨应麒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那是大哥的事情。” 赵橘儿道:“你不打算插手?” “尽量不插手。”杨应麒道:“我觉得,大哥应该有所防备才对啊。” 赵橘儿叹了一口气道:“七郎啊,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着完全依傍着大哥啊。且不说万一有一天你和大哥有了矛盾,嗯,就算是有一天大哥出了意外……” 杨应麒截口道:“我和大哥没矛盾。再说,大哥能会有什么意外?” “就像上次六哥背叛那样……” “对别人,我不好说,但对你我可以直说,那不是意外!” “我猜得到。”赵橘儿道:“但还是有可能有意外的,是么?甚至那次六哥的心思偏一偏,就变成意外了。” 杨应麒沉默不语,赵橘儿道:“七郎,一来你要多为自己想想,二来你也不能太过依赖大哥。有些事情你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只是不想去做而已。比如四哥这件事情,你是应该埋下一些暗子的,至于将来用不用,那就是你的决定了——这总好过将来你想用了却发现无子可用。” 杨应麒皱了好一会的眉头,说道:“那样我要管的事,要费的心思会多好多。而且这种事情一旦理开了个头,以后就没完没了……” “七郎。”赵橘儿道:“有时候虽然会多费一点心思,但费心思以后却能让自己安下心来,不用老是提心吊胆,这不是更好么?何况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又不是很难。” 杨应麒心想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好吧。” 赵橘儿道:“那我明天就去登州,帮你安抚那边的人心。” 杨应麒心中一阵暖洋洋的,说道:“橘儿,你……还是别去了吧。你晕船。再说登州那边也不是十分安全。” 赵橘儿微微一笑道:“一两天的海路,不会有事的。再说,只要我这一去有些用处,辛苦点有什么呢?别忘了前线的士兵可是拿命在拼,我们呆在后方,总不能因为有些晕船便畏难不行啊。” 当晚赵橘儿便去见完颜虎,告诉她自己要到山东走一遭,以安抚那边的士心军心。 完颜虎大感怜惜,一开始也劝她不要太辛苦,赵橘儿道:“大哥在北边不辞劳苦,七郎在家里也急得食不知味,宗副元帅甚至在前线殉职,我一来拿不得刀,二来骑不了马,但既然走一遭便能帮上一点忙,如何还能因为这点辛苦就不出力?姐姐,你应该清楚,与其看着他们忙碌空自忧心,还不如动身帮他们做点事情。夫妻俩同时为一件事情努力时,虽然人不在一起,心却是在一起的,只要能帮到他,我便会觉得很快活。” 完颜虎听得连连点头,说道:“好妹妹,你说的对,你等等,我也去。” 赵橘儿微笑道:“姐姐,你不当去。” 完颜虎问:“为什么?” 赵橘儿道:“我到了山东虽能起到一点作用,但对辽阳士民来说,不过是一个外来的小公主,有我在没我在都无所谓。但姐姐你不同,你是我们汉部在东北的支柱啊。有你在,辽阳的民心便会安稳,你若也跟着去了山东,这边的无知小人会以为我们要弃辽阳逃跑的。所以姐姐你坐镇辽阳,便是对大哥、对应麒他们最大的支持了。” 完颜虎点头道:“妹妹说的有理。唉,可笑我虽然痴长了你好些岁,这些道理却不如你明白。” 赵橘儿当晚便出发南下,次日欧阳适第二次请求征调日本维和部队的文书又到了。此事杨应麒已请示过折彦冲,折彦冲只回了两个字:“许他!” 杨应麒在地图上左圈右点,心道:“这样一来,四哥在海上的势力便更稳固了。大哥看起来有些生气,不过四哥控制了这些力量后,大哥就算生气也轻易动不了他了,反而得好好安抚,免得海上力量分崩离析……”他拿起枢密大印,在委命状上按下,心中叹息起来:“四哥这招好毒,好狠,这时机拿捏得好准。真奇怪,这样的大手笔,不像他的手段啊!难道他又得了一个新的幕僚?若真是这样,那这人比之陈正汇和陈显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五九章 人心军心士心(上) 当初张浚为了挟制陕西诸将群起攻汉而施诡计,实有不得已处,因那时陕西民意受中原两河舆论的影响,已渐渐摆脱赵姓私权之笼罩,“华夏重于一君”之观念渐入人心,所以赵构要发动一场利金损华的战争,便不得不托于诡异。而且当时赵构又没给张浚留下多少时间,张浚要在反手之间挟制诸将,也唯有出此下策。 但是,张浚的这个谎言实在太过脆弱,南北战事一起,赵构的丑行便揭然无遗。这一来连带着陕西兵将也糟了殃。秦川与河东、河南本属一体,两地士林武将或联姻或结朋,关系极为亲密。秦人这次干出来的恶事不但大利于金人,而且还间接害死了数十万在燕赵作战的同胞,在已经脱离赵宋行政权控制的情况下,两河、齐鲁乃至汴洛知道此事者无不痛骂,卖国贼的帽子扣将下来,陕西兵将无不引为奇耻大辱——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被张浚骗了! 不过,秦晋对峙的军势格局一成,张浚便能以军法来威压全境,许多兵将虽然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更不能付诸行动——因为一旦行动那就意味着对大宋的背叛。宣泄愤怒洗刷恶名的冲动和正式叛宋之间毕竟还有一定的距离。张浚也正是料到会有这种局势,当初才敢这么干。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要小心谨慎,以对河东发动攻势为借口,慢慢加强对各军州的控制,便能顺利完成赵构交给他的任务了。 曹广弼的第二个使者施宜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渡河入陕。这时张浚正在黄河西岸的同州,与河东军在河中府的驻军对峙。本来河东军在河中府的驻军不过数千人,无论兵力还是战斗力都不能和张浚麾下的陕西军团相比,但在这个舆论一边倒的情况下,张浚却不敢贸然进兵。果如曹广弼、刘锜所料,他虽号称东进,实际上一开始就没有渡河的打算,只是要作个姿态对汉军形成威胁而已。 施宜生是以使者身份光明正大前来交涉,但张浚心虚,早已伏下人马在河西等着,一听是曹广弼的使者马上以奸细为名捉了起来。但施宜生这次是大张旗鼓地来,他还没过河陕西军的许多兵将便都知道他要来,其中一些人甚至还读过他带来的檄文,所以施宜生被捉起来以后,陕州守将李彦仙便第一个来寻张浚问故。 张浚道:“确是一个奸细,并不是什么使者。” 李彦仙不悦道:“宣抚!施宜生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是太学生员,在汴梁时已颇有文名。自他随曹广弼渡河抗金以来,忠武军的抗金檄文多是由他起草,因其文章理气甚壮,故士林都颇为看重,甚至我秦川武将也多有因读其文而感激流涕者。曹广弼便要派奸细,也不会派这样一个人来!说他是奸细,天下谁信来着?这等借口,便是拿来哄目不识丁的武夫,恐怕也哄不过。” 张浚恼羞成怒道:“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本宣抚欺人么!” 李彦仙冷笑道:“是与不是,宣抚心中自知!” 张浚大怒道:“好哇!这军中的上下尊卑,朝廷的礼仪次序,你如今竟然都视若无物了!哼,却不知是谁给你撑的腰,曹广弼么?折彦冲么?” 李彦仙眼睛一睁,竟然毫不示弱:“谁给我撑腰?给我撑腰的是圣贤的教诲,是朝廷的法度!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汉部与我本是盟友,当他们战事正急之时我们起兵攻汉,已是理亏。现在曹广弼派使者来,宣抚便是不愿接见,也不当作奸细囚禁起来。” 张浚怒道:“反了!反了!你如此诋毁朝廷,究竟是何居心!” “反?”李彦仙冷笑道:“却不知是谁假传战报,累得我陕西全境都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张浚暴怒,拔出剑就要来杀李彦仙,旁边诸将慌忙劝住,李彦仙却延颈待戮,大声叫道:“来啊,宣抚!你便杀了我吧!自起兵以来你便以诸多借口将我们羁留在身边,还不是为了一己专权?如今杀了我,正好去接收陕州!” 张浚心中一震,恼怒更甚。其实以他的修养,本不至于如此暴躁,但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实亦非他所愿,从接过赵构密旨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骂名自己是背定了,但知道归知道,当众挑破他心思的,李彦仙还是第一个。 陕西将帅纷扰之中,探子匆匆来报:河东军竟发两路大军来攻,要吞秦川。张浚和诸将闻言无不大惊,吴玠道:“他们不是刚刚大败么?怎么还有力量来攻我们?可别是误报!” 那探子道:“这消息已打听得确实。河东军对此事似乎也并不隐瞒。” 王庶问道:“来犯的是哪两路兵力?主将为谁?” 那探子道:“两路人马都从太原出发。北路之帅是汉部名将刘锜,据说将由大宁渡河,入延安,犯我辘州、坊州;南路之帅是已故种少保之孙、忠武军都统种彦崧,据说将经由解州,先取陕州,再入潼关,和北路会师于长安。” 听到种彦崧、刘锜这两个名字,在场诸将无不尴尬。汉部的这两个年轻将领威名虽盛,但曲端、王庶、李彦仙等未必便会怕了他们,问题是这两人不但是名门之后,更都是从陕西走出去的子弟,又常年活动在两河的抗金战场上,陕西武人提起他们来无不引以为荣,就是市井小民、边寨农夫,只要是知道这两人的也都会竖起大拇指。如果种彦崧、刘锜是在别的情况下引兵攻陕,那陕西人都会骂他们卖乡求荣。但现在陕西诸将却没这份底气,甚至有些不敢面对这两个人。 王庶问那探子道:“这两路兵马进军的路线,你们是如何谍知的?” 曲端哼了一声冷笑道:“那还用什么谍知?他们这次来是光明正大地来兴师问罪,又不是来偷袭,还怕我们知道不成?” 王庶与曲端势同冰火,但听了这话却是默然无对。赵哲问张浚道:“宣抚,如今却该如何是好?” 张浚哼了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会师长安?我怕他们有这口气,没这本事!”他又睨了一眼刘锡道:“刘大人,令弟已经背叛朝廷,你看我们该如何处置?” 刘锡不但是刘锜的兄长,而且还是曹广弼的妻舅,当此之时也自知身涉重疑,叹道:“宣抚这般问,想必早有打算,刘锡该杀该囚,宣抚一言可决,何必多言?” 诸将听了刘锡这话都感有些悲凉,一起望向张浚看他如何处置。张浚环顾诸将,见众人眼光多有异色,不敢从重处置,只是道:“朝廷相信刘大人的忠心,只是当此瓜田李下之际,却要解刘大人的兵柄了。” 刘锡嘿的一笑道:“刘锡谢过张宣抚不杀之恩!” 当下张浚分派诸将,防守各路要津。各地中以陕州最危最重最急,但张浚偏偏就没安排李彦仙回去,而李彦仙竟然也不提起此事,似乎是大敌当前有意和张浚合作了。 当晚张浚,既担心刘锜、种彦崧,又有些顾虑着刘锡等人,正自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忽然亲卫叩门急报,张浚出来问是何事,那亲卫道:“李彦仙大人的营房空了!人不知往哪里去了。” 张浚大惊,慌忙让人搜寻,过了好久才有消息回复:“二更时候有人缒出城去,当时以为只是普通间谍,因发现时已逃得远了,天色又暗,所以未曾穷追。” 张浚大急,略一沉吟,忙命吴璘引轻骑去追,又命吴玠权代陕州通判,前往陕州接掌兵权防务。 第二五九章 人心军心士心(下) 从张浚的大营前往陕州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先南下至华阴,然后在折而向东,经潼关而可到达陕州;第二条则是直接渡河进入河东府境内,走一小段陆路,然后再渡一次黄河就可到达陕州州城。就直线距离来讲,自然是渡河取道河东来的快些,但黄河东岸现在有汉军宁河,陕西兵将若是渡河马上就会引发军事冲突。吴氏兄弟料李彦仙必从华阴走,所以吴璘朝南追来,而吴玠也取道华阴准备进入潼关。 谁知道他到了潼关宣布要接掌兵权之事,潼关上的守将李岳、赵开却道:“已领李观察将令,不敢交出兵权。” 吴玠大惊道:“李观察已到潼关了?” 赵开道:“李观察昨日已到潼关,交代下军务后又往陕县去了。吴大人若要过去,我们却可放行。” 原来李彦仙在晋西南一带根基颇深,在河东各地也是人脉甚广,潜出张浚大营后直接向东渡河,在当地士绅豪杰的帮助下过风陵渡直入潼关,所以不但逃过了吴璘的追击,而且比吴玠还快了半天。 吴玠沉吟片刻,说道:“如今我奉张宣抚令谕接掌陕州各处兵权防务,两位若能听我节制,仍任原职。望两位以天下社稷为重,莫为李观察之私恩而负朝廷大义。” 李岳道:“朝廷大义?暗助金人,断送汉家在燕云的数十万大军,也是朝廷大义么?” 吴玠闻言变色,赵开对李岳道:“李兄,不可无礼。”又对吴玠道:“昨夜李观察已有交待,若是张宣抚大军前来,我等便闭门不出,若是张宣抚遣人前来,却可放过去。吴将军若要接掌陕州兵权,何不先去陕县见李观察?等李观察交出兵权,我等自会听将军节制。” 吴玠大声道:“两位真要以私废公么?” 李岳哼了一声道:“吴将军,您是陕西人,我可是山东人!张宣抚断送了齐鲁赵豫数十万条性命,我老家的乡亲可都在望西指骂呢!当初我们在李观察率领下孤城抗金,虽然生死朝夕不保,但个个奋勇自豪,心想便是死在这里也无愧于天地祖宗。但现在一想起山东父老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便坐卧不安——吴将军,我是个粗人,现在还真弄不懂你说的公私究竟是什么!” 吴玠闻言黯然,赵开也道:“总之请吴将军去陕县吧,等吴将军说服了李观察,我们自然交出兵权防务。” 吴玠自知说不动他们,带了从人便往陕县来,过函谷关旧址后便见陕县处处有备战的迹象,进了陕州州城,李彦仙早已接管全州大小事务,听说吴玠来亲自接入州衙,问道:“晋卿,张宣抚派你来,是要来取我首级么?” 吴玠却反问道:“李观察,难道你真要背叛朝廷,投靠汉部么?” “投靠汉部,我原无此意。”李彦仙道:“但现在朝廷之举措,却委实令人失望!从今日起,我愿为华夏守土,以待真天子之出世。” 吴玠作色道:“真天子正在江南!” 李彦仙道:“江南也罢,东北也罢,将来谁能兴汉灭胡,便是真天子。在此之前李彦仙当为陕州守土,汉人来任过,胡人来免谈!” 吴玠道:“若种彦崧要从陕州过,借道潼关,你也放他过去?” 李彦仙道:“若张宣抚有饮马燕山之志,要取道潼关去攻燕云,潼关的大门也会为他敞开。” 吴玠喝道:“李观察,为人臣子的本分你都忘了么?” 李彦仙叹道:“晋卿,我这么做,实非本愿啊!罢罢罢……”他取了利剑,剑锋出鞘,剑柄朝外对吴玠道:“晋卿若认为李彦仙当诛,便杀了我去向张浚复命吧。” 吴玠脸色沉重,手按剑柄,眼皮不住地跳,过了好久,终于将剑一推推入剑鞘道:“朝廷毕竟是朝廷,张宣抚于我又有知遇之恩,不能不报……保重!”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上马而去。 不久种彦崧领了五千兵马渡河进入陕州境内,李彦仙并未阻击,但种彦崧兵马来到陕州城外时他又闭门不出,只派人来道:“愿种将军念令祖厚德,勿扰秦川百姓。”又送来粮草若干、书信一封,那书信却是给陕州沿途官吏父老的,通令他们放行勿作抵抗。 种彦崧问随军文臣邓肃道:“此是何意?” 邓肃道:“我揣摩李彦仙之心实不忍叛宋,却又不甘沦为助胡灭汉之罪人,故而如此。” 若杨应麒、萧铁奴到此反而要多几番疑虑,但种彦崧是个坦荡的人,对此亦不怀疑,领了兵马向西而来,兵不血刃便过了潼关,进入渭南地界,屯于关西镇,因其兵马过处秋毫不犯,临近父老听又听说是种少保孙子来,有许多都牵了牛羊端了酒水前来犒军。邓肃命随军商人尽数收下,按值给钱,陕民大悦,奔相走告,没几日整个渭南都知道了。 华阴令闭门不出,种彦崧命人传书入内,大意云:我本秦洛子弟,此来非为扰民,但来问张浚因何故通金袭汉,城内军民若还有几分血性,便当出城为我助威,若怕赵氏伪朝廷责罚亦可守城自保,只要尔等不袭我后,我军誓不相犯。 华阴令仍然闭门,但城内守军听到消息,连夜将他绑了,第二日出城押到种彦崧军中。种彦崧对那华阴令道:“人各有志,你虽不识时务,亦无死罪。”便命人将他逐出境去。 华阴守军便请种彦崧入城,种彦崧却坚持不进城,只派了商人入城买卖物资。邓肃领了几个文官进城召集父老,推出一个在当地德望高重的士绅来暂领华阴令之职。渭南百姓闻讯无不心悦诚服,不少豪杰不远数十里前来投靠,华阴当地的驻军也自请编入种彦崧麾下。种彦崧去芜存菁,选了两千人,打入原来的行伍当中,略加整顿后便朝张浚所在的冯翊缓缓逼来。 李彦仙本来还心怀不安,怕种彦崧入关后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待听说了种、邓二人在渭南的作为后大为叹服,对通判赵叔凭道:“其军容军德如此,怪不得山东两河的军民都愿归汉!” 赵叔凭本是赵氏宗室,这时却劝李彦仙道:“观察虽不忍背宋,但今日我等已负背宋之名,建康朝廷也断难再容我等。今日汉军既然有德,何不明白归附?若首鼠两端,恐非英断。” 李彦仙以问属官,职官刘效、冯经,县令张玘,将佐卢亨、邵云等都以赵叔凭所言为是。李彦仙这才下定决心,遣使告知曹广弼愿为他屏障晋西南,这时金军已经开始进攻太原,曹广弼在围城中得到这个消息为之振奋,马上传令,将河东府到解州的军政大权都交给李彦仙处理,又许他在潼关、洛阳之间便宜行事。 李彦仙见曹广弼如此信任,便将最后一丝疑虑也扫去了,一边组织兵力窥视洛阳,一边筹集粮草供给种彦崧。汾河河谷诸州县听说李彦仙加盟人心大定,便是一些墙头草也再不敢异动,晋、汾一带遂成为太原府、太行山两道抗金战线的稳定后方。 第二六零章 却为谁家守土(上) 当种彦崧抵达陕州之时,刘锜的三千步骑也开始渡河,他却是从石州段渡河,对岸本有巡骑,副将劝刘锜谨慎,莫要被对方中流击渡。刘锜笑道:“我们只有三千人,若这般畏首畏尾,如何到得长安!”下令径渡。 对岸守军望见刘锜旗号,非但没来袭击,反而一哄而散。副将颇为奇异,对刘锜道:“旧宋弱旅,遇金兵常自逃散,但陕西民风强劲,我本以为其兵将必难对付,谁知道也是这般容易溃散。” 刘锜道:“陕西兵将不是不强,只是不愿与我们对敌罢了。” 兵马到延川以后,忽有一彪兵马阵列在前,看人数不下二三千人,一个小将出阵叫道:“绥德李永奇,请刘锜将军阵前说话。” 属将都怕是计,均道:“那李永奇是陕北有名的智将,恐怕他是要赚将军出阵去作靶子!” 刘锜却道:“你们只知道他是一员智将,却不知他还是一位义士!”竟独排众议出阵道:“刘锜在此,永奇兄何在?” 那小将闻言退在一旁,阵中走出一匹老马,马上一个中年道:“刘锜,你好大的胆子,不怕我赚你么?” 刘锜大声道:“在燕云奋战的十几万将士都已经被你们赚进坟墓去了,不怕多我一个。” 李永奇还没答话,他身边那员小将已怒吼道:“那是张浚的奸谋,关我们什么事!” 刘锜道:“若是如此,你们拦着我做什么?” 李永奇将那员小将喝退,说道:“刘将军,燕云的事情,我们虽未加以一指之力,但十几万将士的死难我们实在难辞其咎。不过守土安民,乃是为将本分,张宣抚已有军令传下,不敢就此放你过去。” 刘锜道:“安民?我这一路来何曾扰民?至于守土,你们到底是为华夏守土,还是为金人守土?” 李永奇道:“我们自然是为华夏守土,岂有为金人守土的道理?” 刘锜道:“宗颍副元帅子承父志,领兵渡河,大战于燕京、真定,眼看不但两河完璧归我华夏有望,就是燕云也指日可下,可偏偏后院起火,十几万将士在北疆死无葬身之地!如今齐鲁军团已破,河北东西路之沦丧只在弹指之间,就是河东路也或将不保。若金人吞了两河,这延安、绥德还能保住么?” 李永奇闻言黯然,延安、绥德已是丢过一次,当初宗颍兵力北伐燕京,逼得宗翰撤出陕西,李永奇才能趁机易帜归宋,这陕北乃是李家的老根,宗颍逼退金人,于陕北一地、李氏一族实有大恩,所以他对宗颍全军覆没一事才更加愧疚。而金人一旦再次取得两河,恐怕那时气焰更甚从前,要说到时还能守住陕北,别说李永奇,就是张浚也没这把握。 刘锜又道:“今日你杀了我不要紧,但来日若守不住绥德、延安,那你今日之作为,不是为金人守土是什么?我怕千古以下,都要骂你李家貌似忠良,实为卖国!”又振臂高呼道:“陕西的好汉子,难道都是通胡卖国的孬种么?” 对阵二千余人听到登时喧哗,李永奇策马走前几步,叹道:“刘将军,你今日入陕,到底所为何来?” 刘锜道:“我要去问问张浚:他兵逼河东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初折大将军与赵构明明说的好好的:等规复了两河,自会将山东还他,等规复了燕云,自会将两河还他!当时真定都还没攻下呢,他赵构到底是着谁的急?他张浚到底是着谁的急?” 刘锜此刻直呼赵构之名,那是全不把他当皇帝看待了,李永奇听他如此“无礼”自然觉得有些突兀,但竟不甚反感,当他意识到这种微妙的心理以后不免暗自吃惊。 刘锜又道:“当初赵构、张浚在南边和西边一举兵,那边金人马上反守为攻,打得我们措手不及——这兵机配合得这样巧妙,若说不是赵构勾结金人,谁信!” 李永奇心头大震,他身边那个小将上前道:“爹爹,这皇帝,还有那张浚确实不是东西,林翼兄长那般好人,也被他无辜陷害,不如我们便反了吧!” 李永奇斥道:“你懂什么!退下!” 刘锜道:“这位小兄弟,可是陕北乳虎李世辅么?” 那小将喜道:“你知道我?” 刘锜道:“凡能抗胡人、保华夏的,不但天下英雄会知道他,便是青史上也会留下一笔!至于叛华夏、助胡氤的贼人,天下英雄也会知道他,青史上也会留下一笔。” 李永奇哼了一声道:“只不过是一个香,一个臭,是吧?” 刘锜大声道:“不错!” 李世辅叫道:“爹爹,我们可不能作罪人啊。再说林翼兄长与宗颍副元帅都于我们有恩,为人不可负义!” 李永奇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对刘锜道:“刘将军可得答应我一件事情,我才敢放你南下。” 刘锜道:“请说。” 李永奇道:“此番南下,还请刘将军念在同根同源,勿多杀伤,勿多扰民。” 刘锜道:“忠武军在河东曾扰民么?汉部在山东曾扰民么?我刘锜本是陕西人,若乱杀同乡,不怕乡里父老唾骂么?不怕泉下祖宗谴责么?不怕天打雷劈么?” 李永奇这才转忧为喜,下马行礼,愿听刘锜节制。 两军合一,刘锜见李世辅年纪虽小,胆色过人,十分喜欢,便用为先锋。李永奇见刘锜重用爱儿,心中窃喜。 大帐之内,刘锜对李永奇道:“我虽出身陕西,但自靖康以来常在中原两河作战,这边的情况却是生疏了。此番向曹帅请命前来,只带了三千兵马,虽是信任陕西英雄,但心里其实颇为惴惴,惟恐事功不成,反为河东大军引惹祸端。” 李永奇见刘锜如此问,那是推心置腹了,便不再藏私,说道:“将军此番进兵,宜缓不宜急。” 刘锜忙道:“愿闻其详。” 李永奇道:“我们如今所在之延安、绥德乃是中国雄兵悍将辈出之地,将军威望素重,既然到此,何不停兵整顿,招揽豪杰入军?此处为夏人时常入侵之地,绥德、延安之民自幼小便习兵事,打仗于他们便如家常便饭,不但习见之,习闻之,而且耐苦好战,非汴梁、江南柔弱之乡可比。一旦征召入伍,若训练得法、兵器精良,不三数月便成一支精兵!” 刘锜颔首道:“我正有此意!只是怕延误兵机,一来恐不能与南边之种彦崧呼应,二来金人一得河北,立刻便会移兵河东,若我这边不能迅速得胜与曹帅呼应,恐怕河东人心思变,难以久守。” 李永奇道:“刘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将军停兵整顿,冒似缓,实为快,进兵缓则收效快,进兵急则欲速不达。永奇试为将军剖之。将军进军若缓,才能有功夫让绥德、延安之民了解将军所图,绥德、延安之民知将军所图方能安心。陕北一旦归心,将军便无须担心后路被截,此其一。将军进军若缓,不但能使陕北归心,亦可使秦川诸将知将军此来非为吞秦川,实为保河东,保河东方能保陕西,保陕西方能保巴蜀,保巴蜀方能保华夏——保我华夏之心,秦川诸将实与将军无异,秦川诸将若与将军同心,则将军可畅行甘陕如入无人之地,此其二。陕西士绅见河东两路大军西进,心中不免有所疑惑,恐将军之来将颠覆其固有之利,若将军能在陕北竖立一个共保共利之榜样,则甘陕士大夫将会群相效尤,届时西北千里之地可传檄而定,此其三。将军进军虽缓,然毕竟已入陕且据有一军一府之地,张浚对此不能不作反应,他若要作反应,唯一的办法便是催促兵马进击陕北,那时我们便能反客为主,以逸待劳,此其四。陕西诸将对张浚之欺骗全陕本有不忿之心,将军以堂堂正正之名入陕兴师问罪,陕西诸将本已不愿与将军正面接战,将军若是急攻,陕西诸将为自保尚有与将军对阵之勇气,若是由张浚催促进兵攻击将军,则来攻之兵必然厌战,而来攻之将必与张浚离心,兵厌战而将离心,此为兵家必败之局,到时张浚便是来攻之兵便十倍于我,也可登高一呼,阵前倒戈!此其五。此为缓进取陕之五利。” 刘锜大喜道:“我在太原与曹帅谋划时尚恐入陕不易,今日闻永奇兄陈此取陕五利,便知陕西必可取,河东必可保,华夏必可安!”想了想又道:“只是说到阵前倒戈……西兵纪律本严,恐怕难能。” 李永奇微微一笑道:“张浚手下能调动的兵马其实不多,他在汉中征召训练的那批新兵尚不知能不能战,除此之外,夏边兵马他不敢动,若要来攻陕北,多半便得调动泾原系兵马。泾原系兵马有三大枢纽,那三枢纽?旧主王庶,现帅曲端,新贵吴玠。偏偏王庶和吴玠都和曲端有心病。若我们计策得宜,或可唾手而得泾原精兵。泾原精兵若得,张浚若不想留在陕西送死,便只剩下乖乖退回汉中一途了。” 两人便在陕北招募兵员,部勒训练,不久汉军密子来报:陕州知州李彦仙借出道路,种彦崧已经顺利进入潼关。 李永奇闻讯大喜道:“种忠武真不愧为种门嫡系!他既已进入潼关,再加上李彦仙之变,张浚再要保住秦川,那是休想!” 第二六零章 却为谁家守土(下) 张浚听说种彦崧已入潼关,吃惊不小,忙领本部兵马南下,与种彦崧在渭河隔水对峙。 邓肃对种彦崧道:“张浚兵多,我军兵少,且双方都是汉家子弟,兵将不愿自相残杀,不如营垒勿战,而传檄文扰其军心,以待北边刘锜将军消息。若刘将军兵势顺利,我们便可和他南北夹击张浚;若刘将军兵势不利,我们便以轻兵径袭长安,转战全陕各地,使张浚无力威胁河东。” 种彦崧称是。这舆论宣传本是汉部的拿手好戏,此时林翼虽然失陷,但汉部留在陕西的密子系统未失。邓肃接掌过来,发出指令,将赵构如何背盟偷袭汉部之后、齐鲁军团十几万将士如何在燕云惨死、张浚如何欺骗全陕军民等事散步出去。杨应麒一手打造的这套宣传系统,在这时时代极为先进,便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何况赵构、张浚在此事上本来就理亏!所以不出旬日之间,渭河上下无不忿忿,甚至张浚手下的兵将也都盼着种彦崧打胜仗。 张浚阵于渭河北岸,眼见种彦崧兵马虽少,但在渭南的布置全无半点破绽,因此不敢小觑了他,一开始用兵显得十分谨慎,但汉部的舆论干扰起了效果以后,渭北群言汹汹,一些兵将甚至侧目以视其主帅,每日都有逃兵悄悄渡河归附种彦崧,张浚杀之不止,忧惧异常,便要引兵强攻。 鄜延路经略安抚郭浩劝道:“种彦崧正得人心,且此事我等本理亏,便是战胜,不足为荣。听说金兵已犯太原,曹广弼正与金人接战,胜负未料。若我军破了种彦崧,扰了太原军心以致河东沦丧,我等反成罪人。依浩所见,不如移书与种彦崧议和,请他退出潼关,我等以陕西兵粮接济河东,与曹广弼东西呼应共保秦晋,庶几可赎前愆。” 张浚睨了他一眼道:“郭经略如此为种彦崧说话,可是要报种少保知遇之恩么?” 原来郭浩以前曾隶属于种师道麾下,多得种师道提携,又曾被种师中辟为参谋,和种家渊源极深。但郭浩方才那几句话,实际上却是为张浚打算,谁知反得了这样一番抢白,登时脸颊一阵抽动,勉强干笑道:“宣抚这是什么话!若宣抚以为兵将曾得种少保恩惠者便可疑,恐陕西无一人可用!” 张浚默然,既未责罚郭浩,亦未听从其建议。郭浩出了大帐后心道:“张德远本有才略,但见近来所作所为常常进退失据,莫非是天蒙其眼么?”却不知张浚之所以心乱,实因他内心深处也不赞成赵构袭汉自保的私心,然而却又不得不奉旨行事,一个人意愿与行动相违,决断起大事来便难免疑神疑鬼,犹豫不定。 郭浩且思且走,忽听一人道:“郭充道今天怎么跑到这里溜达来了?” 郭浩回过神来,一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营西刘锡帐前。原来刘锡因为乃弟刘锜之嫌疑,被张浚软禁在此。只是刘锡毕竟是西北大将,在本地极有势力,张浚以一个外来之帅臣,功业威望未建,在没有明确罪证的情况下也不好太为难他,只是将他软禁在此,未得允许,不许出帐一步。 这日刘锡正搬了张椅子,坐在帐门内侧晒太阳,忽见郭浩满怀心事走到附近,所以出口叫住了他。 郭浩看见刘锡,心念一动,望了守门的两个士兵一眼,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那两个士兵对望一眼,其中一个道:“小人于达,富平人,这个叫刘勇,武功人。” 郭浩又问:“认得我是谁么?” 于达忙道:“郭经略威名远震,守原州以两百人惊退女真大军,守鄜延夏人不敢来犯,乃是咱们陕西的大英雄。小人曾望见过郭经略一眼,便已终生难忘。” 郭浩微微一笑道:“好。你认得我最好。我想进账和刘大人聊聊,你们不会拦我吧?” 那两个士兵对望一眼,于达道:“张大帅只是命我们不得让刘大人出帐门一步,其它事情,我二人不敢过问。” 郭浩笑道:“识做!”看看左右无人,便进帐来,到帐篷深处,与刘锡密语。 刘锡听了近日之军情,低声冷笑道:“赵官家倒行逆施,张宣抚欺我全陕,我便不是刘锜的兄长,也不能再为他做事!充道,如今他可是连你也疑起来了,你再帮他,还能有什么意思!” 郭浩沉吟道:“你待如何?” 刘锡道:“我宁可匹马前往太原,便战死在太原城下,也不枉了这一身热血,不愧我父威名。” 郭浩道:“单骑赴死,于国家何益?” 刘锡听了这话,将声音再压低两分,凑到郭浩耳边道:“充道可是有意夺张浚之兵权?” 郭浩也将声音放得更低,说道:“吴氏兄弟保张浚之意甚坚,此事恐不易。” 刘锡道:“如此却如何是好?” 郭浩道:“容我三思。我不能在此久留,待我想出计议,再来与兄长商议。”说着便出帐来,用软硬兼施的话镇住看守的兵将,回去后又派了亲信在暗中监视于达、刘勇二人,只要见他们有所异动便来禀告,幸而于刘二人并告密之意。郭浩心道:“陕西人心如此,张浚焉能不败?” 第二日张浚召诸将议事,郭浩提前入账,到时王庶却已在那里了。郭浩道:“王子尚今日何以来得这般早?” 王庶道:“刚刚听到一个大消息,知道有人要谋反,所以赶紧请张宣抚升帐议事。” 郭浩心虚,第一反应就是以为自己和刘锡见面的事泄露了,但脸上仍不动声色道:“谁谋反来?” 王庶哼了一声道:“曲端!” 郭浩心中一宽,脸上却惊道:“曲端怎么会谋反?”王庶本为龙图阁待制,节制陕西六路军马,却被曲端夺了兵权,差点身死曲端营中,两人之仇陕西诸将无人不知,所以郭浩听了这话心中实际上半点也不惊讶。 王庶道:“陕北李永奇已叛归刘锜,又使其子李世辅潜入曲端军中,密谈多时,而曲端递上来的书信战报中无一语涉及,这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 郭浩心道:“王庶想必埋伏了不少人暗中监视曲端,但李永奇久在宋、夏、辽金三国边界,善于用间,做事向来奇诡谨慎,真要与曲端里应外合时,未必会露出这么多破绽给王庶。此事大是可疑。”口中却惊讶道:“此事非同小可!如今刘锜驻于延安,曲端驻于鄜州,两人若是合兵一处,恐陕西再非我大宋所有!” 王庶点头道:“我之所虑,正在此。” 不久诸将毕集,王庶将促请张浚升帐的缘由说了,帐中自张浚以下闻言无不变色。这时张浚是自统汉中兵、凤翔兵以拒种彦崧,别遣曲端统泾原兵攻刘锜,泾原兵在靖康以后与金兵交战次数最多,是眼下陕西军系中最善战的一部。若刘锜真得了泾原兵,和种彦崧南北夹击,那这仗也不用打了。 曲端在陕西军中极有人望,有曲端一日,泾原将士便多视张浚为外人,所以张浚素来忌他,这时听了这消息,正是忌上加疑。张浚问吴玠,吴玠与曲端也不和,这时却道:“怕只怕是刘锜的反间计。” 郭浩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泾原兵乃秦川胜败所系,不可不防。为今之计,莫若召曲端到同州一问,若曲端磊落前来,便可释其疑而用之,若不敢来,便是真有反意!” 吴玠道:“鄜延两军对垒,忽然召帅臣问话,恐误了军机。” 郭浩道:“刘锜在延安大开四境,招兵买马,曲端发兵已久,却至今屯于洛川,在百里之外与刘锜遥遥对峙,不敢发一兵入延安,此事已有可疑。我意度之,刘锜必曾移书劝曲端叛附,而曲端恐亦正在犹疑之间,所以才会在洛川迁延不进。此诚陕西危急存亡之秋,宣抚须早下定夺!若能对曲端抚之以德,镇之以威,则曲端之人、泾原之兵尚可挽回。若任其犹疑,恐李彦仙之变将在陕北再演一次。” 一提起李彦仙,张浚不禁为之悚然,王庶等亦赞成郭浩的说法,以为应该对曲端采取措施。张浚便要选前往曲端军中之人,王庶、吴玠均毛遂自荐,郭浩说道:“王大人、吴将军都是能臣干将,才能胜任,唯均与曲端有隙,此去恐怕会令曲端生疑。” 王庶和吴玠对望一眼,都觉得郭浩所言有理,王庶在这件事上得郭浩支持,心中已对他很有好感,忽起一念,说道:“郭充道本为鄜延经略,一来与曲端无恩怨之私,二来深知鄜延民心民情,三来他本为宣抚召到军中议事的鄜延守臣,巡视鄜州、延安是名正言顺。不如便以此为名,派他巡视陕北,趁机窥看曲端去就,便宜行事。” 张浚问郭浩道:“郭经略敢去么?” 郭浩道:“国事当前,焉敢回避?” 张浚又问:“郭经略若去,准备如何处置?” 郭浩道:“我将先以文臣身份巡视鄜州,召集父老问当地之事。曲端若无叛心,其布置必然是南松北紧,若有叛心,其布置必然是南紧北松。故一问父老,则曲端之去就知道。既知其去就,再往曲端军中,若其为忠心之人则行犒赏之事,若其有二心则传宣抚之令,命他至同州述报军情。” 张浚又问:“他若不来,那便如何?” 郭浩道:“曲端若是忠心,那便不须召他来见。若是在忠叛之间犹豫,得郭浩安抚,闻令必来。若其以铁了心要反,那便谁去也没用了。到时郭浩只能以善法羁糜他,以待宣抚亲至。” 张浚听得点头,当下签了三道不同的帅令,交给郭浩便宜行事。郭浩去前又安排下心腹,等他去了两日这才将一番秘语通知刘锡,刘锡在郭浩心腹的帮助下逃出军营往渭南去了。刘锡逃走以后,张浚不禁为之顿足,再听说事情与郭浩有关更是大悔,但却早已追之莫及。 第二六一章 何谓善守之帅(上) 郭浩到了鄜州,以经略身份召集父老问民情,这段时间来刘锜在延安、绥德公买公卖,一边巩固与西夏接壤的边防,一边剿灭和金人、夏人有勾结嫌疑的山贼,延安、绥德为之大安,本地军民都道刘将军到陕北是帮国家守土来着,所以郭浩来到后鄜州父老都劝郭浩莫与刘锜为敌。郭浩心道:“民心如此,不可违也。”又到洛川泾原军大营中与曲端相见,问曲端为何迟迟不进兵。 曲端忿然道:“进兵?怎么进兵?我到洛川时,夏人听说河东军入陕,正要趁机来捡便宜,其中一部竟突入大里河南岸,刘锜一听就带兵去打夏人,把背部都卖了给我,可你说我能进兵么?那不成了与夏人里应外合了?我当时要是进兵,这鄜延、绥德的父老还能容我?全军上下非哗变不可。如今刘锜虽已将夏人赶出去了,但他在延安府南境竟不设防,任我哨骑进出,我的人过去他非但不留难,还沿途准备了茶水饭点招待,还说什么‘我刘锜只打胡人,不打汉人,曲端要来就让他来好了,我不和他打,他若一定要打,我伸长脖子让他杀便是。’我的人听了个个痛哭流涕,如今我的侯骑是过了甘泉就不想回来,两军的兵油子在边境见面都是称兄道弟,竟全然不分敌我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哼!其实我哪里不知道?只是装糊涂罢了,要不然军法处置起来,这洛川不知得掉多少人头!郭经略,我手下这帮儿郎,遇到金人那是决不手软,但你要他们去打刘锜,打李永奇,恐怕他们下不了手!” 郭浩道:“难处自然是有难处的,但你不进兵,如何向张宣抚交代?” 曲端低头片刻,说道:“这陕北的人心如今已经不在我处了,刘锜表面全不设防,但我料他其实是外松内紧,我军若是轻进,非但得不了便宜,反而要激起公愤。如今我只能答应张宣抚保住鄜州,保证不会让刘锜南下一步。至于取陕北,那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了。” 郭浩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怕了刘锜!” 曲端瞠目怒道:“郭经略,你也是带过兵的,难道就不知道打仗靠的是什么?将士无心拼命,这仗还怎么打?” 郭浩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处?该与张宣抚说去!” 曲端哼了一声道:“好!我就去见见张宣抚!若他觉得刘锜好打,让他来打!” 郭浩点头道:“曲将军真是忠勇双全,可惜,可惜。” 曲端见他忽然改了语调,奇道:“可惜什么?” 郭浩道:“可惜你一入同州,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曲端听得背脊发寒,忙道:“郭经略,这话可得说明白了!” 郭浩道:“明人不说暗话!曲将军,李永奇的儿子李世辅到洛川来找过你,是吧?” 曲端本来端坐虎皮椅上,听了这话忍不住站起来道:“你怎么知道?”随即想起自己这句话大大不对头,忙说道:“李世辅是来过,可我并不曾答应他什么!” 郭浩嘿了一声道:“你不曾答应过他什么,为何给张宣抚的战报、书信之中半句不提此事?” 曲端额头冷汗渗出,垂首才道:“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情,我本打算当他没发生过……”蓦地抬头道:“郭兄,你我一场交情,这事可得帮我分说明白了!我确实没答应李永奇什么!” 郭浩摇头道:“分说得明白,我就不用来了。曲兄,你可知道这次的消息,是谁先得到的?” 曲端问:“是张宣抚派人监视我么?” “不是。”郭浩道:“是王庶。” 曲端呆了半晌,随即怒吼道:“这个腐儒!这个奸贼!”他既知此事乃由王庶从中作梗,便不再存幻想,眼中精光闪烁,说道:“郭经略,事已如此,你待如何处置我?” 曲端乃是一个颇有军阀气质的人,当年作王庶部下时,尚敢以武力将之胁禁,差点杀了他,郭浩如何不知他为人,见他如此,便知只要一个应对不慎,对方马上就会动手。曲端号令极严,至其军中,将士知有曲端,不知有天子。郭浩亦不犹豫,袖出张浚的签押号令给曲端道:“张宣抚命令在此,却请曲将军教我如何应对!” 曲端接过,看得明了,知道张浚果然有动他的意思,登时眉毛倒竖道:“张浚!白面书生,果然只知误国家大事!”当场将文书撕了,拔出刀来对郭浩道:“郭经略,今日之事,非我有心叛宋,乃是大宋容我不得!我曲端一生磊落,只愿到边疆上抗击金人、夏人,不愿在这鄜延边境上和刘锜自相残杀!”将刀往案上一插,说道:“若郭经略也觉得曲端有罪,便以此刀取了曲端的头颅去张浚帐前领赏!”说着盯紧了郭浩,看他如何应对。 郭浩就将刀拔出,曲端脸色微变,郭浩已道:“将军不愿与刘锜自相残杀,我郭浩难道就愿意为一道乱命而枉杀良将么?” 曲端大喜道:“郭经略果然高义!” 郭浩将刀还给曲端,说道:“今日之后,曲兄却欲何往?” 曲端沉吟道:“听说金人又已告急,我欲从刘锜那里求一张通关的文书,就往太原打金人去!若郭兄不弃,不如便留下做个监军!” 郭浩道:“河东军兵多粮广,曹广弼谋略过人,这次他只派出不到一万人来,想必河东尚有大军可以支持战局。我们要帮他守住河东的话,与其千里迢迢跑去帮他打仗,不如留在此处让他的西线、南线无忧。” 曲端喜道:“郭经略所言甚是!” 两人商议既定,郭浩便入延安府来见刘锜,请他到洛川军中议事,诸将或恐是计,郭浩笑道:“若怕是计,便留我在此,曲端若有异心,诸位便杀了我为刘将军报仇!” 刘锜笑道:“我既敢轻兵入陕,便是把性命交给陕西父老了。曲端既要见我,我自当去。他若敢杀我,他日自有人替我报仇,何必扣留人质!”便与李永奇一起,只带了十几骑随郭浩来到曲端军中。 曲端和郭浩之所以邀刘锜来,其实微有探他胆色之意,这时见他如约而至,心中叹服。 刘锜道:“我此来非贪图陕西土地,只为问罪张浚、呼应河东二事而已。今日与将军相约,但为抗胡马、保华夏为誓!绝不相负!” 曲端和郭浩都道:“此二事正是生平所愿!”当场歃血盟誓,愿受节制。 当下两军并作一处,将士无不欢腾,刘锜引兵缓缓而进,曲端道:“兵贵神速,如此行军,等于让张浚有备。” 刘锜道:“张浚麾下尽是陕西人,两军若冲撞起来,死的都是你我同乡。但我料张浚听说我等合军南下,必然遁逃。我等走得慢些,也让他有功夫逃跑。” 曲端闻言叹服。 泾原兵这一易帜当真震动了八百里秦川,张浚恐被刘锜和种彦崧南北夹击,连夜西遁。刘锜和种彦崧跟在他后面步步紧逼。张浚逃到临潼,正要进入长安,前面哨骑来报:京兆府长安城头也挂满了汉字大旗。原来刘锡渡过渭河后向种彦崧借了五百轻兵,本想到夏边召集人马,谁知过长安城下时,还没收到消息的京兆府守将出城来迎,闻询前线战况。刘锡一转念间兵行险着,假传将令夺了长安的兵权防务呼应种彦崧。种、刘两家在西北声望甚高,人脉极广,所以刘锡得以在变中取事。 张浚到达临潼时刘锡在长安其实还未站稳脚跟,但李彦仙、曲端、郭浩等人的接连倒戈已让张浚变成惊弓之鸟,而且刘锜、种彦崧又正在背后,当下不敢进城,更不敢攻城,引了兵马直退到扶风、凤翔。 刘锜和种彦崧在长安会师。诸将会面后决定由种彦崧主渭南军事,防备张浚反扑;刘锜主渭北军事,防备金人、夏人;郭浩暂代京兆府尹,安抚境内士农工商;邓肃负责平输转运,调有余济不足。又传檄陕西全境,告以抗金保华之意。不久曲端尽得原州、泾州、渭州,刘锡则顺利进入熙州,熙州以北、以西等夏边州军虽一时不肯归汉,但也在刘锜、种彦崧的威压德诱之下答应保持中立。 张浚手下兵将尚多,本来还有一战之力,但当此之时,陕西军民都不愿意再战,不久建康方面政策又变,而张浚的种种反扑策略便不得不半途而废。 第二六一章 何谓善守之帅(下) 金军在经过“折彦冲教训”之后,放弃了之前四面开花的部署,重新回归到“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战略上来。这个战略部署的指导精神是:在压制东海不得西进的同时,先瓦解汉部在内陆的武装力量,然后再用内陆的人力、财力进攻东海。在这个战略精神的指导下,金军攻占河北、切断河东军团和东海的联系以后便集中兵力围攻太原。 华夏子弟的第二次太原保卫战开始了。 和上一次的太原保卫战相同,守军都面临着一定的恐慌,但和上一次的太原保卫战不同的是,守军拥有一个更懂得战争的领导集体。 虽然太原在几年前才经历过一次破城,但那次破城之后,金兵和稍后接手的汉军都曾对这座名城进行增补,尤其是曹广弼在过去几个月的增筑行动,基本上已让这座河东名城恢复旧观。 即便如此,曹广弼也没打算用太原的城墙来直接面对金军的进攻。善守之将军,不会消极地龟缩在城墙之内射箭投石。早在金兵还没有犯及太原之前,曹广弼就在太原及其周边地区布下里外三层的防御***。 太原东侧,有王彦驻守平定一带,以消解金兵东路军的正面攻击;太原的东南侧,有徐文驻守辽州,一边是防范金军东路军从东南方向的进逼,同时也在保护隆德府与太原之间的联系;太原的西侧和西南侧,则分布着大大小小共二十五座山地兵寨子,这些寨子多则一二千人,少不过百人,兵员多是经过训练的本地人,分布在吕梁山一带,以大寨阻截要道,而小寨则依靠大寨的资源补给在各条小路打游击,用这个办法来使金军无法轻易绕过这片并不好走的山地入侵汾河河谷——这是太原防御圈外围的基本情况。 在太原府境内,又可分为北部、中部、南部三种情况。 在正北方,从太原城到雁门关之间的广袤地面早已清野,中间的石岭、赤塘、三交口三道防线,分别布有一万、五千、一万的兵力,这三支部队都是既坚韧又灵活,当金兵南下的兵力并不甚强大时,他们便将金兵进攻的拦截在外围,保证太原不至于因为少数的兵力便被扰得鸡犬不宁,当金兵以大军南下时,这三道防线又可以层层消耗金军进击的锋芒,在抵挡不住以后便散入山区变成骚扰敌后的部队,一旦金兵退却,这三支兵力又将重新占领石岭、赤塘、三交。 在中部地区,曹广弼又分别在狐突山、蒙山、杀熊岭、麓台山等布置了数千到一万人不等的部队,这些据点就像一颗颗小珍珠一样,和太原这颗大珍珠一起串成了一条防御项链,将金军的活动范围尽量限制在太原府北部的山区中。 由于有北部和中部的两道防线在,太原府南部的河谷地带如清源、交城、太谷、祁县等城市便是在太原府北部发生战争时也有可能保持正常的市井运作。其中,太原城西南榆次又是太原府内仅次于太原城的物资、兵力重地,这里一方面是和太原城朝夕相闻、犄角为援,同时又负责向平定的王彦、辽州的徐文提供补给。汾河河谷和隆德府积聚的物资,都是通过这几座南部县城的转运进出太原,使太原的各种军用物资和民用物资不至于匮乏。在太原保卫战最为激烈的时候,金军也曾突入到这个地区,但每一次都是很快地突入又很快地被驱逐出去。 最后一道防线,才是太原城城墙。在拥有府内府外两层防线的情况下,太原城便不是一座孤城。宗翰和宗弼能够动用来进攻河东的兵马,总数难以超过二十万人;这二十万人并非全部都是精锐,也不能全部用来进攻太原,就是金军兵力最为集中的时候,用以围攻太原防御圈的兵马也没有超过十五万人;十五万人也没法从一个方向、一个地点进入、攻击,金军被外围据点牵制、阻挡的兵力常常是总兵力的一半以上,因此即使在金兵攻击势头最强大的时候,抵达太原城下的兵力也没有超过八万人。八万人的部队,是没法将太原城团团围住的。 从雁门关到太原城之间的百里之地无粮可因,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上百里的粮草运输已算是中长程,每为一名前线的战士提供足够的粮食补给,差不多就要用上一个民夫,宗翰要维持住太原城外八万大军的补给就得动用数以万计的民夫,此外由于曹广弼布下了对粮道进行骚扰的轻骑兵,所以宗翰还需要用大军来维持这条粮道。即便如此,宗翰也不能确保太原城下的金军能够得到持续的后勤供应,所以金军对太原的进攻是时而来时而去,在第二次太原保卫战中并不存在像第一次守卫战那样长达数十日甚至上百日的围城情况。围城时间的长短是能否攻陷一座城池的关键因素,因为一旦撤围,守军便有机会对损毁的城防进行增补,让攻击方的上一次围城变成无用功。 更何况,曹广弼是一个对金军没有心理畏惧感的人。太原城的四壁城门在白天是常常开放的,就是在金兵围城之时也是常开不常闭。宗翰即使拥有几万大军,也没法对太原四壁同时发起激烈的进攻。由于太原城内有一支敢于与金兵野战的战斗队伍,所以金军如果集中兵力进攻其中一门,则曹广弼便可以派部队从其它城门出城迂回攻击金军的侧翼;到了晚间更常常派兵出城攻击金军在城外的营寨,昼夜骚扰使之不得安息,以致后来金军立营安寨竟不敢太过靠近太原城。而金军营寨既立得较远,城内守军便能在金军发起攻击时有更充足的时间来作准备。 经曹广弼改造后的太原城城门又不设吊桥而用直板桥。城门旧制多用吊桥,为的是敌兵来攻之时可以拉起吊桥以图用城墙外的壕沟来阻止敌军。但在曹广弼的防守思维里却从来不以消极防守为贵,他认为吊桥拉上,对阻挡敌军未必有用,却是妨碍了城内守军的进击——若放下钓桥然後出兵,则城外敌军见到吊桥放下便知城内将要出兵,必然会先行准备,这样会让城内守军的行动徒然失了先机;若兵已出城复拽起桥板,则出城之兵缓急难於退却,若为敌人所逼逐往往便溺於城外战壕之中。 在为时数月的太原保卫战中,金军曾有一次暂时攻进了太原的南门,然而金军的将士在进门之后,却发现城门之内又有一道护城墙。这道护城墙却是在城门十步之内横筑起又高又厚的一堵墙壁,这堵护城墙也设鹊台,墙在鹊台上,高一丈三尺,脚厚八尺,上收三尺,两头遮过门三二丈,用以遮隔冲突。护城墙内门开启关闭,城外敌军都不得而知。那次金军突入墙内之后,护城城上炮石如雨而下,跟着两边羊马墙内守军同时夹击。金军本以为攻入城门便成大功,谁知道竟是掉进了一个更可怕的陷阱!城外金军受到地形限制无法及时援救,城内的守军却是占尽了地利!在这一战里金军突入城门的精锐损折殆尽,此战之后,许多金兵一提起太原的城门都会产生畏惧感,而不再是将夺取城门作为攻城成功的标志。 曹广弼所领导的这第二次太原防卫战,和王禀、张孝纯等所领导的第一次太原防卫战完全不同!因为曹广弼所能调动的资源和王、张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王、张当时乃是以一座城池去抵挡金军的一个军团,而曹广弼则是以一个军团来对抗金军的两个军团。 金军的优势是总体兵力较多,但和处于兵力劣势的河东军团相比,双方也没有达到悬殊的地步;金兵的另一个优势是精锐兵力较多,但曹广弼所领导的河东军团里面,也有部分精锐足以与金兵硬撼,所以不会像第一次太原防卫战那样被动。相对的,河东军团由于是本地作战,所以曹广弼得以充分调动当地的民间力量来支持作战,这便大大抵消了金军在兵力上的优势。在这一次的太原防卫战中,由于要分出兵力去维持粮道,所以在具体的战场上,宗翰所能投入的兵力并不比曹广弼多多少,在有些战场上曹广弼甚至能集结起比金军更为强大的兵力。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二次太原防卫战中守军其实一点都不落下风,太原城内城外消息进出、物资转运的通道从未完全断绝,汾河河谷在太原的屏蔽下也没有产生太大的动荡,民间秩序甚至在外敌入侵的压力下变得更有条理。 “真是精彩啊!”在塘沽,杨开远看着一份份关于太原防卫战的战报衷心感叹着:“二哥不愧是二哥!辽口防卫战根本不能与之相比!”杨开远觉得,尽管辽口、塘沽的地形和太原大大不同,但在这两座滨海临河城市的防卫战上,自己的表现和曹广弼相比都显得有些消极了。 “简直就是一场艺术!”稍后收到消息的杨应麒彻底放下了心:“河东山河环绕,本来就有一条相对完整的国防线,按二哥这种布置,只要后方不起乱子,太原就算守个一百年也没问题!” 曾在真定攻防战中被誉为“攻守兼备”的银术可,在这次战役中曾领兵突入到榆次附近,亲自品尝了曹广弼烹饪的这道大菜,之后他便再不许身边的人恭维他“攻守兼备”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依靠天赋进行的那次防御战和这次太原防卫战比起来简直就是业余。 在这种情况下,对河东军团来说比较可虑的就只剩下来自南面和西面的威胁,但在李彦仙、刘锜和种彦崧分别传来佳讯以后,曹广弼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第二六二章 长江上的战争(上) 太原防卫战在打响了一个月以后,曹广弼就已有完全的把握能守住河东,而且到后来他是越打越是顺手,河东用以展布战略的大地形和太原用以施展战术的小地形,简直就是为像他这样擅于防守的统帅准备的,他手下的一些将领甚至在这次防卫战中打上了瘾。太原防卫战进入第二个月以后,河东的文臣武将大多数已经产生了较为统一的看法:太原与河东其实已经似危实安了。 但似危实安反过来,则是实安似危,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外人看来,金军与汉军在河东一带的战争实是残酷异常、胜负难料。金军在集中兵力攻打河东的同时,也不忘派遣游骑扫荡尚未完全臣服的河北东部,突入山东、河南,部分骑兵甚至突至淮河流域!所以信息掌握得既不全面又有些迟缓的南宋朝廷,对于北方战局的发展把握得并不确切。许多人既圄于对金人积威的恐惧,又看到近期金人在河南、山东、淮北的猖獗,都倾向于认为汉部在金人的打击下已是岌岌可危,而汉部一旦倾覆,南宋朝廷恐怕就得面临唇亡齿寒的大危机,在这种情况下,当初赞成袭击汉部的大臣如吕颐浩等人便遭到了大部分士人的批判指责。甚至就连赵构也有些担心这次会不会对汉部做得太过分了——我们这位喜欢做儿皇帝的“中兴之主”,其实并不希望汉部灭亡,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平衡的局面,一个能让汉部为他抵挡胡人的局面。 “汉部怎么还没来求和呢?”赵构在南方的统治还不是很巩固,将刘光世、张俊等人所率领的部队调往河南、山东以后,江南便显得颇为空虚。实际上赵构也不敢命令刘光世、张俊等人对汉部在山东的领地逼迫太甚,因为他就算取得了这些地方暂时也没法进行有效的统治,所以刘、张等人一直一来就是在汉宋的临时边疆线上进进出出,这种“虚晃一枪”的威胁比之张浚之“巡视黄河”也是不遑多让。 “秦卿家,你看汉部的求和使者什么时候会到?” 这天赵构正在偏殿与秦桧密谈,忽然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递上外廷的战报,赵构一打开脸色就变了:汉部来了,汉部果然来了,但不是来求和,而是兴兵问罪! 华元一六八一年春末,欧阳适大起舟山、流求水陆兵马东进,流求水陆两栖兵马以一千五百人为一队,分别进犯杭州、嘉兴、越州、定海等沿海州县,而他的本部舟山水师则开到崇明岛,以车船加上八面风控帆技术、之字形行船技术逆长江而上,直扑建康!不旬日之间,江东便处处告急。 负责守卫淮扬的韩世忠第一个收到消息,先后在江阴段、泰兴段、扬州段设法阻截欧阳适。 然而这时汉部的造船技术在承继大宋造船技术的基础上又有了近十年的飞速发展,而赵构来到江南以后的水师建设又是以抗金人为第一假想敌,所有水上设定和战术模拟大多是如何以船只来限制胡马,而不是以高级船只对抗高级船只,所以汉部水师所乘坐的船只实际上已较宋军为优。而这十年里汉部水师打击海盗、占领海岛的所积累的实战经验又远非为应付战况仓促间水师变陆军、陆军变水师的宋军可比,因此这次的长江攻防战里可以说是一支职业水军攻打攻打一支业余水军。 汉军水师无论技术水平还是战斗技巧、训练程度、实战经验都比宋军水师高了半个档次,这种实力差距使得韩世忠很难用战术上和指挥上的优势来弥补,更何况他的对手欧阳适是个打水仗的老手,水上战术和指挥水平比这个时候的韩世忠还要来得强。 所以这次欧阳适入侵江东几乎是船行百里如入无人之地,宋军告急的文书走得不比汉部水师快多少,通常是上一个据点失陷的消息才传到没多久,汉部的大船也跟着来了。欧阳适便是用这种速度连破南宋在长江段的十三个据点,轻而易举地就扫清了江阴段、镇江段的防御工事,破解了韩世忠以火船从上游顺流而下的袭击。当赵构收到消息时,欧阳适的前锋车船已经逼到扬州附近,扬州和南宋朝廷的行在建康已是朝发夕至的距离,可想而知,大宋的君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所受到的震撼有多大!因为临时行在建康虽是一座名城,然而就在长江边上!虽则欧阳适的水师能否上岸攻城尚未可知,但赵构可不敢冒这个险! “皇上!请速移行在,以避敌锋!” 这还用你来说?赵构早在大臣上奏之前就准备逃走了,反正他一路逃走也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这建康行在作为临时都城的地位也不怎么巩固,逃起来也没有太多负担。 不过,到底该往哪里逃呢? 第一条路是逃往南方的内陆,江东现在处处烽火,虽然流求的水陆部队袭扰的只是沿海,但赵构仍然觉得不安全,所以只能去江西。第二条是逃往湖广,那里左携川陕,右控江淮,乃是极好的战略要地,无论离东海的汉部还是离开燕云的金军都有相当的距离,当初进取诸将都建议赵构将行移到那里去,当时赵构安于江南没有考虑,现在江南眼看也不可靠了,湖广的可靠性便迅速凸显出来。 赵构经过一番思虑之后,决定马上逃往武昌。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赵构准备出城的时候,西面也有警讯传来:鼎州人钟相在湖广作乱,自称楚王。 原来当初金人战线北撤以后,武经大夫、潍州团练使孔彦舟在淮西收集溃兵,侵据荆南、鼎、澧诸郡,荆南遂乱。 而生长于鼎州的钟相,从多年以前就开始以民间宗教收揽信徒,在临近州县极有力量。钟相自号大圣,说自己有神灵能与天通,又能救人疾患。当时正值北宋末年之乱世,人民生活艰苦,为其说所动,翕然从者不计其数,信徒备粮往谒,拜钟相如拜君父。如此者二十馀年,钟相便得以集聚了极大的财富。及湖湘乱起,钟相又和信徒结集自防,号称忠义民兵,士大夫避乱者多往依附,所以钟相又因此得到了一些有政治能力、谋略能力的人才,慢慢地便产生了纲领,大意云:“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以此纲领以动农民,不多久数百里间无不景仰。 孔彦舟入澧州时,钟相乘人情惊扰,以防备孔彦舟为名聚众练兵,鼎、澧、荆南之民闻讯群相响应。钟相的活动一开始还在南宋朝廷的容忍范围之内,但最近形势越演越烈,钟相竟趁乱自称楚王,改元天载,立皇后太子,行移称圣旨,补授用黄牒,湖广这才为之骚然,自鼎州之武陵、桃源、辰阳、沅江,澧州之澧阳、安乡、石门、慈利,荆南之枝江、松滋、公安、石首,潭州之益阳、宁乡、湘阴、江化,峡州之宜都,岳州之华容,辰州之沅陵,凡十九县,皆为钟相所有矣。原来南宋朝廷还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小小骚乱,此刻竟然成了巨变。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赵构哪里还敢去两湖?但欧阳适就在背后,不走不行,不得已,只好临时改了方向,前往江西。同时连发诏书,调进入山东之兵南下抵御欧阳适,调进入河南之兵南下平灭钟相,又派遣使者前往欧阳适军中表示愿意称臣求和。这些诏令降表赵构是一边逃一边办,等办齐了派人送出去他的人已到了建康西门,忽然一个站在城头的太监叫道:“好像有船来了。” 那船其实是韩世忠派来报信的,但赵构却唬得心胆俱裂,登车大叫道:“快走快走!” 众臣或者哭声拦道,或者慌忙随行,秦桧跑到车前求见,赵构见到他,大为不悦道:“卿家误我,一至于斯!” 秦桧磕头道:“汉部会如此放肆,实为臣始料不及!” 赵构怒道:“始料不及,如今却悔之晚矣!” 秦桧忙道:“臣请为陛下守建康断后!臣指天发誓,定不让汉部水师越建康一步!” 赵构哼道:“你守得住?” 秦桧道:“守城不难,保社稷不易!若臣能使汉部退兵讲和,不知需遵何法度?” 赵构惟恐欧阳适追来,满心只想快些逃跑,挥手道:“只要保得住朕,那什么都好说!”说完便催促车夫赶紧动身。 车夫扬鞭,车轮转动,秦桧忙爬起来一边追着车一边道:“陛下,你还未任臣以留守之职啊!” 赵构就在车上口传面命,以秦桧为龙图阁学士,建康留守,兵部尚书,全面负责建康的防卫以及和汉部的谈判事宜。 车马越走越快,秦桧跟着后面跑得气喘吁吁,还好他经过北迁的历练,这才有体力支持到听完赵构的任命。 第二六二章 长江上的战争(下) 赵构不知道,江上那艘船是韩世忠派来报告好消息的。 欧阳适的水师在出其不意之下虽然取得了令江左士大夫震骇难当的战果,但汉军的优势其实有很大的局限性。欧阳适沿江而上,日进数十里,无论是补给还是后继兵力都有些跟不上,而且他的水师虽然大大优于韩世忠的水师,但陆战却不如对方,为了保持不败的神话,汉军水师到后来干脆就不上岸,只在江上游弋,占据一些江心岛来作为据点。这样一来既提高了汉军水师进军的速度,同时也减少了前进的阻力,可是单单控制长江而不能控制长江两岸,汉军水师对南宋政权便只有威胁性而没有征服能力,这一点欧阳适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被韩世忠看出了一些端倪。 韩世忠虽然暂时无力正面迎击欧阳适的舰队,但他将兵力布置在长江两岸的重镇,将原本要用来对付金人的拒马等设施搬到岸边来对付汉军水师,千方百计阻止他们上岸。汉军的船只到了哪里,他在岸上的部队就跟到哪里。这种看似笨拙的土办法实际上极为有效,果然欧阳适的船队到了扬州便迟疑不进,停靠在离扬州不远的江心岛上等待后援和补给。 至此,韩世忠才松了一口气。 任何一个名将,在面对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武器、战法时,心智都有可能会被这种新武器、新战法的气势压制住,所以韩世忠在泰兴段首次接触欧阳适的舰队时心里实产生了极大的恐惧,而对欧阳适的统帅能力也大大高估,到了他的火船战术被破,更是以为汉部之四将军,果然非常人所能及,自叹远远不如。但等到他发现欧阳适逆江而上二百里而不上岸,沿途对许多有机会占据的粮仓、天险都“莫名其妙”地放过,心里便起了疑惑,对欧阳适恐惧之感渐去,平下心来分析汉军水师进兵的轨迹,渐渐就发现了对方的不足。等欧阳适的舰队到了扬州一带,韩世忠便已完全把握了欧阳适的作战思维,心中冷笑,对其部将道:“我在泰兴时以为汉部水师实为天降神兵,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部将问故。 韩世忠道:“观其在长江及东南沿海施展的手段,不过是流寇伎俩,声威虽然煊赫,势不可久!假以时日,破之何难!” 他一边布置后续江防,一边上表向赵构报告江战情况、敌我虚实,但他这份奏表还没到达建康赵构就已经逃跑了——其实就算韩世忠的奏表先一步到达,赵构也未必会深信他,就算有些相信韩世忠的分析,也未必肯拿自己的“万金之躯”来冒险。 韩世忠听说皇帝弃建康而逃,吃惊非小。他虽然有了后续的战略计划,但这计划可是要打一场为时不短的消耗战来逼退欧阳适的,如今皇帝逃跑,士林人心惶惶,这消耗战还怎么进行?所以吃惊之下赶紧朝建康而来。 韩世忠到达建康时,城内的文官武将已经逃了一半,但各地还大多不知道赵构逃跑的消息,所以建康留守、兵部尚书秦桧和御史中丞赵鼎便率领留守群臣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没有皇帝的行在,处理着日常的文书行政工作。韩世忠见秦桧如此忠心刚胆,心中赞叹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古人诚不我欺。”入内来向秦桧禀明战事、防务。 秦桧这时还不算宰相,地位略与副宰相相差,但这时皇帝逃跑,宰相随驾,他这个皇帝亲题的留守便成为一个临时的第一大臣,有权处理战守、议和等大事。 听了韩世忠的汇报后,秦桧道:“若是荆南无事,陛下在阙,韩将军这法子或也行得。但如今长江上游被叛逆窃据,江左州县人心思变,我怕韩将军之谋尚未见成效,江东江西、淮南淮北就要变乱丛生了,那时若再发生一起苗、刘之变,国家社稷还如何能保全?” 韩世忠颔首道:“世忠亦有此虑,不知秦大人有何良策?” 秦桧叹道:“我虽然不愿,但为今之计,只有议和一途了。” 韩世忠脸色微变,这些南渡将领对于议和一事素来敏感,因为他们觉得中原之所以沦丧、金人之所以猖獗,就是靖康年间宰执大臣不断议和给“议”出来的。 秦桧亦颇知这些武将的心思,说道:“若非议和,韩将军可有什么万全之策么?” 韩世忠沉吟半晌道:“议和亦可,却得选刚劲之人去。欧阳适来势虽然凶猛,但如今已被我限制在江心上不得岸,我料他必不敢再轻进,更不敢上岸!便用议和拖他个一月半月,待他粮绝,我们也不需答应什么,他们自然退去。” 秦桧道:“但愿如此。” 将相二人正自商议,忽而急报传来:欧阳适竟然率领舰队直扑石头城了! 秦桧大惊,回顾韩世忠厉声道:“韩将军,你不是说汉军不敢轻进么?” 韩世忠听到消息也感震惊,心道:“难道我之前的揣度都错了?难道汉军水师比我预料的还要强大?” 这时建康城内军民文武听到消息又都慌了,秦桧传令守将全城戒备、巡防码头,谁知过了不久从官来报:建康守将竟然以随驾为名逃跑了!秦桧无奈之下,只好让韩世忠暂时接管建康城防,准备迎击欧阳适。 韩世忠接管了建康城防以后才发现这个行在的守军被赵构带走了一大半,之后又逃跑了一小半,留下来的人手既少且弱,别说守城,连维持治安也有问题。 秦桧外表着急,内心实际上却不怎么害怕,反正无论事情怎么发展他都有退路,这次让韩世忠去治城防实是出个难题给他,让他少在自己跟前聒噪,谁知韩世忠去了半日便回来复命:四门都已整肃,街道已无喧哗,守军已经上城待命。秦桧吃了一惊,心道:“他竟有这般霹雳雷霆手段!怪不得在军中有如此大名!” 其实韩世忠虽然能在短期内将建康城内城外的疲兵弱卒统合起来,但他毕竟不是神仙,没法在一二日之内便将这支疲兵练成精兵,只是将这座摇摇欲坠的石头城变成一只看起来张牙舞爪的纸老虎而已。 第二日,沿长江南岸监视欧阳适舰队的一部军队来到建康,这是韩世忠之前布置下的兵马,韩世忠得了这支真正能打仗的部队以后才稍感安心,但这支部队的人数毕竟还是太少,用以防范寻常据点还可以,用来防备建康这样一座大城就显得有点不足。 不久欧阳适舟师抵达,南岸船坞守军望见舰队竟不战而溃,欧阳适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船坞,派人入城招降。 群臣大恐,有许多便要干名为随驾、实为逃跑的好事,韩世忠道:“我料那欧阳适善于水战,未必善于陆战!他若敢上岸那正好,我们便用这建康城和他打一遭!” 大臣杜充怒道:“你料你料,万一料错了却如何是好?” 秦桧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吵!”镇住这对文武以后才道:“我等背负君父重托,誓保此城,焉能畏首畏尾,临阵退缩!” 杜充等被秦桧这么凛然一喝,无不羞愧,秦桧又对韩世忠道:“建康防卫薄弱,要以此城与汉军相抗,怕非完全之策。一旦接战不利,我等殉国成仁虽是平生所愿,但恐怕江左州县闻说建康沦陷都失去了继续为社稷守备的决心,那时我们可就成罪人了!” 韩世忠默然,良久方道:“以大人所见却当如何?” “且备战,且议和。”秦桧道:“陛下南巡之前,已有旨意在我处,我们便按照这旨意行事吧。如今危急存亡之秋,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备战之事,将军主之,议和之事,秦桧主之。” 韩世忠拱手道:“大人所言正是谋国之议,敢不从命!” 秦桧正要派使者去见欧阳适,那边欧阳适却先派使者来了。 第二六三章 威逼利诱和解(上) 果如韩世忠所料,欧阳适被韩世忠在长江两岸的布置所逼,不敢轻易上岸扰掠,只是一直在江心游弋示威,到的扬州段以后,眼见宋军的布置越来越严密,欧阳适心中发虚,其主力舰队便停滞不前。 但不久消息传来:宋帝赵构竟然弃城逃跑了,而留在建康主持大局的竟是秦桧!欧阳适闻讯大喜,有秦桧在啊,他哪里还有什么犹豫!也不管后勤跟不上,领了船队,大模大样地朝建康而来,轻轻松松夺了石头城下的船坞,又派人去叫秦桧来谈判。 欧阳适的使者进城以后,秦桧便要在群臣中择选使者,韩世忠虽有胆魄,但作为军队首脑不能轻出,其它文武一听要到敌营出使个个缩头,秦桧正要说自己愿意去冒险,便见赵鼎站出来道:“我去吧。” 秦桧怔了怔,随即点头道:“有赵元镇去,何愁大事不成!”他虽然也有意去见见欧阳适,但他毕竟是留守文臣之首,如果硬是要抢赵鼎的风头恐怕会惹嫌疑,所以没有坚持。 最近建康内外都哄传欧阳适之野蛮不在金人之下,所以赵鼎此去实抱为国死难之心,群臣与他交好的纷纷以泪送行。在赵鼎准备出发的这段时间里,秦桧又找了个机会秘密接见欧阳适的使者,那使者对秦桧说汉部水师粮草颇缺,希望秦桧想想办法。秦桧透露了石头城船坞东南十五里一个屯粮点,告诉使者那里没有多少驻军,让欧阳适想办法去劫。 于是在赵鼎走上欧阳适座船的同时,汉部水师的一支队伍也偷偷出发劫粮去了。 赵鼎上船后仔细留心,见欧阳适的这艘大船比宋朝水师的大船至少要大出一倍,心道:“若是这次难关能顺利度过,可得好好打造战船不可,要不以后汉部再来,朝廷的水师如何拦得住?”他的这个想法和韩世忠的想法不谋而合,在接下来的若干年里不但对宋军水师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且也刺激得汉部因为竞争压力而对水师投入更大的力量。 欧阳适本是要见秦桧,没想却来了个赵鼎,两人见面后欧阳适冷笑道:“现在建康城里做主的不是秦桧么?他怎么不来?” 赵鼎虽身陷虎穴,却半点不惧,说道:“政有分属,人各有职,秦尚书身系国家社稷,焉可犯险?”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他不来,那还谈什么!难道你做得了主么?” 赵鼎道:“汉宋本为亲家,因仁而俱兴,因义而共存,仁义之事,谁人不得论之?谁人不得主之?” 欧阳适眉头皱的更厉害了,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老子不管你什么仁义,也不管你做不做得了主!既然你来了,便做不了主也给我传个话!你告诉秦桧,还有你们的主子赵构,就跟他们说:他们这次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分了,我大哥很生气,本来是要灭了你们这个小朝廷替在燕云打仗的十几万将士报仇,但又怕断了你赵家的香火,那时我七弟妹——也就是你们的楚国公主伤心。为了我们那公主弟妹我们便忍一忍,不灭你赵家社稷了,但是……”他忽然停下来,对他身边的一个文书道:“我口干了,你来,把我们的条件告诉他。” 那文书便爽了爽嗓子,说道:“第一,赵构去帝号,称宋王,上《谢罪表》以慰齐鲁军团十万将士在天之灵;第二,移孟太后至登州,由楚国公主供养;第三,宋人军马即日退至长江以南,匹马不得过江;第四,广州、泉州、明州、杭州、江阴各设大船坞一座,以供汉部水师停泊;第五,岁贡黄金万斤、银十万斤、绢五十万匹;第六,汉部商人至江南采办,尔大小官员不得留难。” 这时欧阳适对陕西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所以没有提出要回林翼等事情,但赵鼎听了这六个条件,既感吃惊,又感愤怒,正要抗辩,欧阳适却摇摇手:“我知道你官小答应不了,就是要你传个话告诉赵构、秦桧。若他们不答应,我明天就攻城!” 赵鼎答应道:“此六事岂关赵鼎官大官小事?此等颠覆社稷之条款,谁敢答应?谁能答应?” 欧阳适嘿了一声道:“你不敢答应,不能答应,那便找个敢答应能答应的人来!”说完便要派人将他赶出去,旁边陈奉山上前道:“他已经看了我军虚实,不能轻易放他走。”对赵鼎道:“你且修书一封,跟建康城内的人说知四将军的意思。” 赵鼎知道他们是打算扣留自己,从和金人接触开始,使者被扣便是常事,赵鼎自知抗辩也是无用,无奈之下,只好拟了书信向秦桧汇报,信末咛咛相劝定不可答应此六事。 欧阳适看过书信,只是冷笑几声,也不改他文字,便命人送出信去,又传令将赵鼎看押起来。 赵鼎被押下去后,有水兵匆匆来报:中枢派人来了。 欧阳适哦了一声,便命传见,见来的不是北国故人,而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心道:“这莫是南派人物不成。”这时汉部的阵营大了,内部大员中泾渭混流,凡是华夏扩大会议以后才加入的,都被汉部旧属视为“南派人物”。 这个使者,果然正是“南派”年轻士人中的翘楚胡寅,他奉了杨应麒的命令南下,来跟欧阳适商议对宋要务,到了长江口遇到汉部水师的兵船,知道欧阳适已经进兵建康,便也逆流西来。 胡寅的官位远不及欧阳适,但他是中枢派来的代表,所以欧阳适也不能给与礼遇。胡寅打听了欧阳适进兵的经过后,赞叹道:“四将军进兵之神速,实大大出乎大将军、七将军之意料!七将军以为四将军还在舟山,这番派了胡寅来,却未准备贺功之表彰。” 汉部水师这次进兵也确实称得上神速,胡寅这两句赞叹也真是由衷而发,欧阳适一听大感舒服,得意洋洋道:“都是替汉部办事,能办好就行,表彰什么的,就不用了。”又问:“应麒派你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传么?” 胡寅看了一眼欧阳适的属官一眼,欧阳适会意,便吩咐众人退下,舱内只剩两人,胡寅才道:“七将军道,东南之事该如何办,四将军拿主意就好,胡寅虽是中枢派来,但也不得妄加干涉。” 欧阳适点了点头,心道:“老七这句话中听。” 胡寅又道:“不过,与宋和谈终究要顾及到北边的局势,所以七将军才派我来跟四将军说说北边的情况。” 他这两句话说的轻巧,但欧阳适也听出话里的意思:和大宋和谈的条件,终究得由中枢来定。这时欧阳适要拿的东西已经基本到手,便不和杨应麒争夺这个外交谈判权力,笑笑道:“好。好。” 第二六三章 威胁利诱和解(下) 刘錡在陕西的行动和欧阳适在东南的行动几乎是同时进行,双方各自行动,虽然同归,却是异途。无论是身在东海的欧阳适还是千里南下的胡寅,这时对陕西的战况都还知道得不是很详细。 对着赵鼎,欧阳适可以狮子大开口,但实际上他也觉得汉部在北边的形势也并是很妙,无论是杨应麒还是曹广弼,都希望南边能迅速稳定下来,他们才好集中精神对付金人,这一点欧阳适也是知道的。这时欧阳适对河东是否能保住也还没把握。 胡寅在听了欧阳适开出的条件后叹道:“四将军,这样的条款,赵构如何肯答应?” 欧阳适哈哈大笑道:“所谓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你连这个也不懂么?” 胡寅道:“虽然如此,但也要有个度。其实我们在北边形势很不妙,南方的事情若能尽早结束,还是尽早结束的好。这样吧,我去见见赵鼎。” 欧阳适道:“你可不能太早就泄露我们的底。” “这个自然。”胡寅想了想,又说:“四将军,我和赵鼎是旧相识,说话无法太绝。不如我便将条件说得松些,让他们有个希望;您在把条件说的紧些,让他们不敢过分进逼。如何?” 欧阳适笑道:“好。”便命人去将赵鼎提出来与胡寅说话,他自己却回避了。 赵鼎和胡寅是汴梁时期就结下的交情,这时见到胡寅,起先略感吃惊,随即叹道:“胡明仲,你们胡家在北边好显赫啊!”他这句话的口气,却绝无半分羡慕妒忌,而是充满了讽刺。 胡寅道:“能抗胡安民者,便是真英雄,能振兴华夏者,便是真天子!二百年前,天下又何曾姓赵!” 赵鼎哼了一声道:“你就不怕千古以下,归入丹青中的‘贰臣’么?” 胡寅道:“苟利于天下万姓,莫说贰臣,便是叛臣又何妨?易一姓之与披发左衽,何者为重?” 赵鼎道:“折氏本就是来归之异族,何况那虎公主更是女真之王族?汉部虽然有个汉字,恐非华夏正宗!君不见五胡之中,亦有匈奴刘汉耶?” 赵鼎的这两句话,实代表了部分大宋士人的心声——他们并不因为汉部有个“汉”字就完全认同它是华夏政权,而且对汉部内部胡风极重的情况深怀隐忧,而不仅仅是出于对赵氏的愚忠。 胡寅却道:“汉部虽以大将军为长,政与文实在七将军手中。七将军之文章学问,又岂有半点胡人气象?” 赵鼎道:“怕只怕汉部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以夷变华之时!” 胡寅等士人心中对此其实也有顾虑,但这时在赵鼎面前却不能示弱,说道:“华变夷还是夷变华,正要看我等努力!我们辅助七将军以成治国平天下之功,希望极大。总胜过元镇守一枯死无花之树苟延残喘,只只等旁人来收拾。宋室如落日之晖,它日若亡于汉部尚是天下之幸,若是亡于女真胡虏,则不特是宋室之悲,亦华夏之大不幸!” 赵鼎嘿了一声道:“罢了,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此事休再提。今日你忽然来,是来拉我入贰臣之列,还是要来和我谈国事?若是要来污我,请你快走;若是要谈国事,何不开门见山?” 胡寅道:“国事。” “好!”赵鼎道:“终于来了一个讲道理的了。” 胡寅奇道:“谁又不讲道理了?” 赵鼎忿然道:“自然是你们那个四将军!他开出来的‘六事’,谁人忍得?再说我大宋眼前形势虽然堪忧,但你汉部也未必就事事顺心。若是欺人过甚,急起来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胡寅道:“依你说该如何?” 赵鼎道:“汉、宋毕竟是亲家,北伐……北进之事,朝中大臣多不赞成,只是吕颐浩好大喜功,陛下又被吕颐浩、张浚蒙蔽,这才酿成此变。如今两家既愿和好,何不各守先前之议,联盟抗金,如此于你汉部、于我大宋都有好处。” “先前之议?”胡寅冷笑道:“天下有这等便宜的事情?你们想打就打,你们想和就和?在真定、燕云丢了性命的十几万华夏男儿,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宗副元帅壮志未酬身先死——这件事情你们至少要负一半责任!” 赵鼎道:“宗公子英勇战死,我等听闻后亦无不泪下。然而为国家生民计,还是两家和好,方为上策!” 胡寅道:“那得问问齐鲁军团的幸存将士们答不答应,问问在北疆捐躯的十万英灵答不答应!” 赵鼎是有良心的人,闻言默然良久,叹道:“若按你说,却当如何?” 胡寅道:“东南之事,需由四将军作主,我虽有助你之意,但也得在四将军所言之‘六事’框架内谈。” 赵鼎断然道:“此六事绝无可能!我大宋皇帝,焉能称臣于汉部!至于要移太后鸾驾,更属荒唐。” 胡寅道:“太后鸾驾一事,可以缓行,宋主可于境内称帝,但对我大将军之文书却须称臣。赵官家还得发一道《谢罪表》,以慰我齐鲁军团十万将士在天之灵。” 赵鼎哼道:“不行!” 胡寅冷笑道:“这件事情你不答应,赵官家可未必不答应!他给宗翰的请和表中途为我军所截留,内里便不敢自称皇帝,而称‘大宋兵马大元帅臣赵构致大金都元帅国相书’,这请和表,你可要看看?” 赵鼎听了这话,胸口一股忿然之气当真盘结得无处发泄,却不敢真的问胡寅要那请和表看——他内心深处实际上是相信赵构会这么办的。 胡寅又道:“各港船坞,我们可以不要,但琼州之属、交趾之宗主权,却需归我。” 赵鼎自忖以汉部水军之强,琼州交趾恐亦难保,但仍道:“此事非陛下钦命,不敢答应。”其实却已是默认了。 胡寅又道:“至于岁供银两,我们还可慢慢商量,但商道不可不通。” 赵鼎道:“商道可通,但往来商人,需奉我大宋国法!” 最后,两人才开始谈起最敏感的南北疆界问题,赵鼎要求按照之前的协定划分疆界,但答应在赵构颔首之后,之前答应“借给”汉部的山东、河北、河东可以不用归还,但胡寅哪里肯答应他?说道:“四将军定要长江以北尽数属汉,我亦知赵官家难以答应。但若说仍守旧疆,那也绝无可能!我位卑权小,尽量帮元镇疏通疏通,但至北之线,亦不过淮河、襄阳、秦岭。” 赵鼎不肯,定要到徐州,又不肯放弃汴梁、陕西。 胡寅道:“若依元镇,却与旧约何异?此事四将军断不肯答应。这样吧,淮河以北至徐州,我们可借你们驻军,但汴梁、洛阳、陕西以及西北秦风路,却需归我!” 赵鼎道:“汴梁、洛阳乃祖宗坟墓之地,焉能割舍?” 胡寅笑道:“有公主在,你害怕赵氏陵墓荒废么?” 两人从白天说到入夜,忽然外面欢声雷动,赵鼎大感吃惊,不知何事,胡寅出去一会回来道:“我军劫了你们一座粮仓搬回来了。如今便是在这里住个半年也无妨了。” 赵鼎心中一紧,说道:“好吧,带我去见四将军。” 胡寅道:“你放得下陕西、汴洛了么?” 赵鼎道:“成与不成,却需由陛下决断!” 两人出来求见欧阳适,胡寅将已经谈好的条件说了,欧阳适闻言大怒,指着胡寅骂道:“你这个穷酸!要是这般,还需要你去谈!”对赵鼎道:“你立刻给我写信给赵构,告诉他:若再婆婆妈妈,我连四川、福建、广南也要了!若他还舍不得,那大家便起兵打一场,谁赢了归谁!” 第二六四章 尚未出鞘的刀(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春夏之际新汉政权和南宋的谈判,其实双方的情况都很不妙,也都急于与对方讲和。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南宋的情况更恶劣些,而且宋廷对北方消息的掌握也不如汉部来得准确全面,所以便在谈判中落了下风。 欧阳适虽然口口声声不满胡寅和赵鼎谈出来的结果,但最后还是在胡寅的“好言劝告”下勉强答应。第二日在胡寅的担保下,欧阳适才答应放赵鼎回城,胡寅作为新汉政权的使者也一同前往。 这时赵构已经一口气跑到了当涂,秦桧派出去的人没日没夜快马加鞭才算追上,赵构听说汉部肯讲和松了一口气,暂时停车整顿行伍,又派出亲信嘉奖秦桧办事得力,吩咐他尽量答应欧阳适的要求。 赵鼎对于谈判的初次结果心感不安,在廷议中建议尽量把陕西保住,他以为:“汴、洛可以暂弃,陕西却不可不保。有陕西则汴洛尚有恢复之日,无陕西则汴、洛虽有难保。” 秦桧却道:“那四将军对这结果已经颇不满意,若我们再争下去,万一惹得汉部水师攻城,那形势便不可收拾了!” 赵鼎道:“韩将军所部渐集,便是那欧阳适攻城,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若能一战得胜,或者可让汉部不提逾份之要求。” 秦桧道:“若是败了呢?” 赵鼎犹豫道:“未必便败!” 秦桧叹道:“元镇,若无钟相之事,我们或者还可以跟他们抗一抗,但如今荆湖之事甚急,东有海船,西有江舟,若不赶紧和汉部议和,恐怕连湖广亦不保,湖广若是不保,便巴蜀也非我所有!遑论陕西、河南!” 赵鼎忍不住流涕道:“中原、西北二千里之地,一纸而付他人,此事谁忍为之?若非如此不可,赵鼎不敢署名。” 秦桧叹道:“为赴死之匹夫容易,为守艰之大臣甚难。此事你我不署名,却又让谁署去?” 赵鼎闻言痛哭,第二日与胡寅商议好细节起草文书,秦桧起草,胡寅修改,赵鼎抄写,他写一句便忍不住掉一滴眼泪,到后来议和文书上竟是泪痕斑斑,书写毕,将笔掷下道:“此书甚不堪,但我已无力再执笔,请他人抄过。” 胡寅道:“不用,不用,这份就好。”三人署名之后,便由中官领了胡寅到当涂见赵构——赵官家因听说欧阳适同意议和便不再逃了。 新汉政权中的南派士人,大多数人本来内心对赵构都还有一些君臣之念,但自赵构背盟捅了汉部一刀后,便是胡安国也耻为赵家之臣,胡寅此时见到赵构已全无敬畏感,一切但依上国使者到下邦之礼行事,见面亦不跪拜,但作揖而已。赵构心里虽然不爽,在这场合下却也不好发作。 这几日建康与当涂之间不断有文书往来,所以赵构早知道和约的内容,丧失对山东、两河的名分倒没什么,但要被迫割舍河南、陕西却和他当初决定北伐时的料想不同,不过这也还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陕西一失,中原从此难有规复之望,但正如当初秦桧所言:汉部就算得到了中原,也未必能灭金人,就算汉部真能灭了金人,那也不是短期之内能完成的,有这段时间作缓冲,他赵构便能将南方经营好,保住半壁江山。所以这份和约虽然成手于秦桧、胡寅、赵鼎三人之手,但赵构在背后实际上早就默认了其中的关键条款,否则事情如何能成? 不过,赵构心里虽然是有些肉疼的愿意,但面子上却还得表现得万分地肉疼和无奈,他一打开和约便“忍不住”仰天痛哭,宰相领群臣在边上连连磕头,如丧考妣。赵构又连连顾视胡寅道:“请多多与楚国公主言之,祖宗坟墓,要好生看待,不可荒废。” 胡寅道:“这个自然。” 赵构这才署名签押,跟着是宰相、枢密。胡寅拿到和议书以后回到建康,催促秦桧签发割地诏书,等割陕西的诏书也发出去后,欧阳适才扬帆撤兵。汉部水师这一番是顺流而下,什么船轮、八面风之字形行船法都用不上了,去的好生轻快,正所谓:当涂假哭未收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韩世忠望着汉部水师远去的风帆,咬牙切齿道:“若我能拦得住你,国家何至如此!”暗暗发誓定要打造出一支足以抵抗汉部的水师来。 汉宋新盟约是双方在经历过一次背叛与战争之后达成的协议,双方在互相制约上都考虑到了更多的细节,所以这份由数十万人鲜血染成的盟约反而比上一次轻易达成的盟约来得更加稳固。杨应麒拿到盟书之后松了一口气,知道南边的事情终于可以放一放了,便开始全面准备对金军的反扑。 不过,这件事情并不容易。汉军和金军在这一次毫不留手的较量当中几乎都是出尽了全力,东北方面汉部打不下会宁,中原方面金军打不下河东,双方的势力既犬牙交错又互相制约,已经达成了一种看似危险、实甚稳固的平衡。在双方都对彼此十分警惕的情况下,用所谓的计谋是很难打破这种平衡的,最终的办法,还是得有新力量的介入。 和南宋议和以后,汉部可以可以调东海水军助守山东、塘沽,但即使是东海军团最精锐的水陆两栖队伍,进入河北内陆深处也不是金军精锐的对手,所以东海军团的加入对汉部来说也是有助于防守,而对进攻意义不大。至于新得的陕西兵马情况也类似,而且陕西毕竟是新得之地,既要清楚南宋残余势力又要面对夏人的威胁,所以能够自保以作为河东的后院对杨应麒来说已是过望,要说从陕西调出重兵越过数百里去助攻金人,那是无论折彦冲、杨应麒还是曹广弼都没考虑过的事情。 “难道就这么僵持下去么?” 杨应麒考虑着自己要不要进入山东。这时候刘光世和张俊已经南撤,河南变成一片政治归属上空白领域,虽然曹广弼已经传檄汴、洛地区士绅组织自治,但若杨应麒能进入这个地区,能否组建起一支新的军事力量呢?而且以河南作为中枢的话,那么和东边的山东、北边的河东、西边的陕西便能连成一片。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战报给否定了——金人听说汉宋议和、宋军撤出河南以后便不断派遣游骑冲撞于河南与山东之间,力图截断山东与河南的联系,使得新汉政权在山东的文官力量难以进入河南。而曹广弼这时也正在太原竭力与金人周旋,精力顾不到南边,河东军团本身的文官力量相对来说比武将力量来得不足,所以对于河南诸州县只能节制羁糜,而无法团聚成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宗翰他们不傻,不会不知道若让杨应麒成功实现对这片地区的统治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全力阻止。 总的来说,新汉政权这时已经渐渐恢复了优势,但在丧失了大半个齐鲁军团和无数义军以后,新汉政权的攻击力却显得有些不足,要打破眼前的僵局,杨应麒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刀!我们需要一把刀!” 想到这里杨应麒给折彦冲写了一封信,这封信里讨论的,全是关于那把刀的出鞘问题。 第二六四章 尚未出鞘的刀(下) 华元一六八一年,夏,折彦冲签发命令,追赠在河北战死的副元帅宗颍为元帅,同时发布赵构的《谢罪表》,通告天下。 当然,赵构的这道谢罪表是不会在淮河以南出现的,汉宋之间的边界还没有正式勘定,不过双方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所以便暂时让一些地区出于模糊状态。 在东边,韩世忠在欧阳适退却以后便强烈要求建立一支强大的水师以与汉部抗衡,文官系统以赵鼎为首对韩世忠的主张也极力赞成,赵构本人也深刻体验到水师建设的重要性——在汉部的水师面前,长江已经变成了通途而不是天堑!由于来自海上的威胁是如此强大,所以海防的思想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层面。 在西边,张浚在接到割舍西北的诏书后几度都想抗命,但一方面是刘锜、曲端步步进逼,另一方面赵构怕变故再起汉部卷土重来,连发诏书命他撤到汉中,张浚在内外两方面的压力下无法自解,到最后建康方面甚至有暗示的言语质疑张浚是想拥西北之兵自立,到此张浚便无法再坚持下去,引兵退入汉中,部分陕西兵将不愿离开,在张浚南撤前夕叛变附汉,自秦岭以北遂全属新汉政权。不过由于新汉政权中枢的行政力一时没法到达,所以这一块地面实际上处于自治状态。刘锜在张浚南撤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西北严密防范西夏。在这一块土地上陕西本地守军的防卫力量是基本完整的。不久张浚罢帅,而被张浚囚禁的林翼等人也得以回归——在这之后,林翼便在西北消失了,从此渺无音讯,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残废而归隐。 在汉宋冲突期间,西夏虽有蠢蠢欲动之心,但这时的西夏已经不是李元昊时代那个重武轻文的西夏,而是经过仁宗改革后变得重文轻武的西夏,所以在几次小规模的进犯被边境汉军成功阻击以后,这个西垂之国便又老实起来。更让刘锜有些讶异的,是他觉得西夏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全在秦风路这边,因为在几次冲突中嵬名察哥和他的直系部署都没有出现过。在曹广弼以新汉政权方面大臣的身份移书夏主以后,夏主很快作出反应,向太原派遣了使者表示愿意固守旧疆。 在南边,则是赵构君臣在上演一场安绥内部的大戏,江南在汉宋新约签订以后逐步安定繁荣,吕颐浩罢相,秦桧上位,宋廷的政治局势逐渐稳定下来,但荆南平定钟相的那场战役却因为贻误了早期的战机而打得颇为艰难,许多宋室宿将都在这场战争中马折前蹄,而一颗新星则在这次战争中迅速崛起,由二线将帅跻身于一线将帅之中。 “真有岳飞这个人啊!”在塘沽,杨开远听到这个名字后暗暗纳罕:“还有韩世忠……应麒真能未卜先知?还是说他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这两个人的才能?” 不过这个不是很重要的问题杨开远只是在无事时脑中灵光一闪,他最大的心力还是放在北方的战事上。在燕京与塘沽的对峙中,杨开远和宗辅都已经出尽了全力,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对于这一点杨开远内心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本来就不以攻城略地著名,新汉政权的既定战略中也从来没打算以塘沽守军作为打开局面的突破口。 “可是这个僵局,总得打破!” 这时杨开远想到了一个人,一支军队:“他还活着么?还有战斗的力量么?” 其实杨应麒比杨开远更早就想到了这个人,并飞信传到塘沽、山东,转交太原,可是远在书信到达之前,曹广弼就已经在积极与和那个人联系了。 众兄弟都挂念的那个人,自然是萧铁奴。 可以想像,如今太原的防线已经稳住,陕西也已到手,在这种情况下,以前阴山脚下的那支孤军便不再是孤军。陕西、河东和敕勒川是可以连成一片的!河东和陕西的军事力量虽然进取不足,却能够作为萧字旗的大后方,为这把利刃提供源源不绝的后劲!但让曹广弼奇怪的是,他居然联系不上萧铁奴!派往阴山的人,无论是明使还是暗使,全都有去无回。曹广弼曾想过透过西夏迂回打听阴山的消息,但发现西夏态度暧昧后便没有贸然进行。 “铁奴到底怎么了?” 陕西离敕勒川不远,秦川易帜这么大的事情萧铁奴不可能没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了就不可能不派人来联系和打探消息!但是这些本来“应该”发生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 “难道……”曹广弼想起一个不祥的可能性:“难道在河东受到打击之前,萧字旗就已经被宗翰……” 曹广弼猜对了!太原确实不是金军取得真定大胜后的第一个打击对象! 宗翰既然决定各个击破,那就势必要从抗击力量最小的一方打起。萧字旗腹地最浅,后勤不继又两面受敌,虽然战斗力不错,但军队数量不足也是它的致命伤,如果以大军围攻,一旦主力疲弱便很难逃脱别歼灭的命运——就算萧铁奴自己能够带小部分人逃跑,他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也得作废,甚至萧铁奴带了主力部队南遁,只要离开了敕勒川他对云中的威胁也会大大降低,宗翰所面临的夹击压力也会减轻很多。所以在宗弼驰骋于河北时,宗翰就已致书西夏元帅嵬名察哥,约他夹击萧铁奴,金军只求除去萧铁奴这眼中钉,除去萧铁奴后阴山以南尽属西夏,此后金夏永为邻国,万年不渝。 宗翰的诚意很快就得到了回复,于是宗翰以娄室统领耶律余睹等人声势浩大地兵逼太原,但其精锐部队却和完颜希尹部一起逼进云内。宗翰原来的总计划是:先将汉部几个军势切割包围,第一步是歼灭萧字旗,歼灭萧字旗后迅速调兵围攻河东,第三步才轮到塘沽的杨开远,宗翰这样的计划已不是要占地,而是要杀人,不是以抢地盘为首要目标,而是要抢在折彦冲击垮会宁之前将汉部的几支有机力量各个击破。 这一场胡汉大战打到最激烈处,双方争夺的仍然是时间! 由于太原方面十分保守,所以宗翰前往阴山南麓的兵力调动便几乎没有受到阻滞,宗翰也预料到河东的那场战很可能会迁延甚久,但和萧铁奴的这场仗势虽然惨烈却可以速战速决,只要时机掌握得好,在消灭萧铁奴之后可以仍然可以迅速调回军队围攻太原! 可是,宗翰低估了萧铁奴的狡猾,正如他在接下来对河东的围攻中低估了曹广弼的坚韧一样。 那一天,夹山之下野风猎猎,在进入云内的路口,宗翰遇到了拦路虎,但这头拦路虎不是萧字旗,而是铁鹞子! 看到西夏的兵马出现在这里,宗翰的脸色有些变了,他派出使者去前去闻讯,在知道对方统帅是谁以后更是大吃一惊! 嵬名察哥! 嵬名察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看夏军在这一带的布置,显然不是千里远来,而是在这里经营已久,以逸待劳! 宗翰的使者问:“晋王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嵬名察哥一听笑了:“不是国相请我来的么?所以我就来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答案,但宗翰的使者还是忍耐住继续问萧铁奴在哪里,嵬名察哥笑道:“国相给我的书信,说是他杀人,我得地,我是管地不管人,萧铁奴在哪里,该问国相才是!” 嵬名察哥说完,旁边的西夏诸将都露出得意的笑容,上次宗翰骗西夏侵宋困萧,事后又反口逼逐夏人,害得夏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件事情夏边诸将提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现在他们终于抓住了机会报复宗翰,这份爽快当真难以言喻! 金军使者气得脸色铁青,嵬名察哥见好就收,说道:“罢了,我就给你们透个信吧,我来这里已经好久了,地方是用五千匹马跟萧铁奴换的,至于他人在哪里,我答应过他不说,恕难奉告。你回去告诉国相,若是他愿意就此罢手,那我们双方便算扯平,从此金夏和好,互为唇齿。如若不然,便战场上见分晓!” 金使回去以后将消息告知宗翰,气得宗翰暴跳如雷。但事已至此,空自跳脚也无济于事。金军诸将或主联夏,或主进击,宗翰见夏人有备,又考虑到整个大局的胜负终于忍了下来。 可萧铁奴会去哪里呢?宗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萧铁奴南下进入陕西,或者干脆绕道河东帮曹广弼防守去了。若是那样倒还好对付一些,不过是攻打河东时多花一些力气罢了,可万一萧铁奴是越过阴山袭击燕云后背,那可就难办了。 最后宗翰留了完颜希尹在西北,既防西夏,又防萧字旗,他本人则迅速南下进攻太原。宗翰调动军队的速度是如此迅捷,以至于连曹广弼也没有发现金军云中路方向曾出现过外强中干的空挡。不过,在整个太原攻防战中,萧铁奴这把利刃一直没有出现过,他越是没有出现,宗翰就越是觉得不安。 这个马贼!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 金汉双方,无人知晓。 《边戎》第十七卷《胡汉乱局》完,请关注第十八卷《兴邦灭族》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兴邦灭族 第二六五章 大败之后当反思(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五月以后,金汉双方又陷入僵持的局面。 在中原,金兵和汉军的攻防战开始呈现胶着。金国西路军因为曹广弼的抵制而无法越过太原,由于云内天德已被萧铁奴卖给了西夏而无法绕道袭击陕西。相对来说,河北这边的抵抗力较弱,因为缺少天险,在前线大军崩溃的情况下,金兵的游骑在整个河北平原纵横驰骋,无论是赵立还是杨开远都很难将之拦住,金军甚至在河南一些地方重新建立了据点,河南变成了金军、汉军、宋军纠缠不清的混乱地区。 不过由于宗辅迟迟攻不下塘沽,这便大大限制了金军在东路进军的最长距离。金国东路军如果没有攻下塘沽就南下山东,后背就会卖给杨开远,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而塘沽不下,金人在河北也没法展开有效的统治和税赋征收,军队的后勤便不得不依赖于燕云的积蓄,由于可靠的补给线太长,所以宗弼的精锐推进到青州、大名府一带后就开始显现疲软,赵立因形就势,沿着济水展开防御,金军在河南因为遇到的抵抗较弱而进军顺利,但却无法打败赵立进入山东。 而在东北,折彦冲对黄龙府的攻击也没有取得明显的战果。如果按照面积计算的话,吴乞买在东北所统治的领土仍然比折彦冲大,但他统治的地区大多蛮荒,所以就经济总量来说,吴乞买治下的州县还比不上辽河流域的一个零头。然而女真自有一套和这种落后经济相适应的社会结构,在这套社会结构下的女真军民既贫穷又野蛮,又因其野蛮而具有相当强大的战斗力,女真人就是靠这种蛮劲抵挡住了折彦冲的攻击。 从去年折彦冲领兵攻打辽阳府开始,大大小小的战斗从来就没有停过;当将士们在前线拼命的时候,身处后方的知识分子也在反思。宗颍战败之后,津门管宁学舍、登州蓬莱学舍、辽口军学、塘沽政学的学者们对这次战争的讨论就更加热烈了。 “我们为什么会失败?明明占据了上风的,为什么军队会忽然崩溃?” 自然有人总结出了战场上的各种原因,如训练,如后勤,如兵力布置,如将领才能。但当讨论一步步深入以后,学者们便再不肯满足于这些表面的原因。 辽口军学的学者认为,这次战败的关键实在于齐鲁军团的“不完全正规化”。这派观点认为,齐鲁军团内部良莠不齐,部分部队如刘锜部、赵立部已可以和汉军主力接轨,王宣部实战经验充足,但训练与教育就显得不足,至于那几十万连数量也弄不明白的义军则完全是乌合之众,这部分人抗金的热情虽然值得尊重,但到了战场上所发挥的作用却未必是正面的。 为此辽口军学的不少教官联名上书,要求枢密趁机整肃,将齐鲁军团的残余力量进行分流整顿,将符合要求的人选入正规军营重新训练,不符合要求的直接解甲归田。杨应麒对此表示赞赏,回复批文让他们拿出一个确切的方案再呈上来,再呈上来的方案必须解决以下问题:从义军中选拔士兵,选拔标准为何?数量多少?选出来后如何训练?训练场地该设在何处?训练人手该从何处抽调?训练经费需要多少?不符合标准的义军该如何安置?在何处安置?应该给与什么样的条件进行安置?不同地区、不同级别的兵将该如何区别对待?如果士兵不愿意解甲又该如何解决?在眼前的情况下展开这个计划,对正在进行的整个战局所产生的影响是好是坏?等等。 杨应麒这番回复,一连提出了五十多个问题,问得详尽而具体,这一轮问下来,把大多数开口讲空话放厥词的人都问得闭上了嘴,但仍有一小批有毅力有想法的人或坐下来思考,或亲自前往山东、河北、河南等战乱频仍的地方考察,和各路义军一一接触。这些人里没一个拥有“名将”之类的头衔,都是一些中下层的将官,其中也没有一个拥有“天才”的名声,但这些人肯熬肯干,做事又能脚踏实地,这一场调查持续了足足五个月才完成,又经过一个月的反复琢磨,才递上了一份详尽的报告。递上报告的这批军官不但有实战经验,而且经历过辽口军学的教育,部分更是毕业于管宁学舍、属于投笔从戎的年轻人,所以这次调查结束后不但让他们完成了这份如何处理义军的报告,也让他们完成了向职业参谋转变的历程。 杨应麒看了十分满意,特辟他们为枢密直属第一参谋团,全面负责这件大事,又给了他们相当大的资源,包括名分。 枢密直属第一参谋团的首席叫陶宗宪,次席叫于会春,三席叫朱谨民,全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却都因为这件事情声名大噪,威望实权一时俱重,并因此带动了辽口军学重实尚理的风气。不久汉部中枢又成立海军参谋团和西北参谋团,分别研究如何将西北、东海兵将正规化的问题。 辽口军学这帮人既是学者又是军人,因此自然偏重军事。和他们不同,塘沽政学的儒生则将这次战败的原因归结为政治问题。在他们看来,这次齐鲁军团的溃败实埋根于新汉政权政治体制不明确的大误,他们认为登州的华夏扩大会议,既是成功的,又是失败的,成功之处在于华夏扩大会议团结了所有正面的力量,而失败之处则在于这次会议没有使各派势力真正融合。 “当然,当时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但既然现在问题已经出现,我们便不能置若罔闻!” 这批学者认为要避免再次发生真定之败那样的悲剧,就必须进行一次政治调整,在新汉政权内部进行更深入的统合。 塘沽政学因为战争原因早已将办学地点移到辽阳府,所以他们的言论很快就传到杨应麒耳中,并迅速产生强大的影响力。对于塘沽政学学者关于进一步统合的呼吁,不但中枢方面认为应该如此,就是各个地方的官吏、将领也都觉得理应如是。中国的大一统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各派知识分子对分裂与割据无不深恶痛绝,就是曹广弼、刘锜等保有军人传统的将领也都如此。 “理是这个理,大家都认同。”赵橘儿叹道:“问题是应该怎么做才能统一!” “需要名分!”蓬莱学舍发出了这种声音:“现在我们的国号、国都、社稷都不确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尚且不顺,何况行?前线军民之丧失士气,虽在于宋帝的扰乱,更在于军民没有归属之感。若使军民知有所属,知有所忠,纵有十赵构之扰何足以动摇人心?所以国、君名分不定,才是这次战败最根本的原因!” 与这种舆论相呼应,胡安国、陈显和韩昉不约而同地在三个地方上书折彦冲,劝他登极。 第二六五章 大败之后当反思(下) 对于胡、陈、韩等三人上劝进表,天下人的反应竟是出奇的一致。 “驸马早该登基了。”汉部旧属中的女真系人马对此并不抗拒,就算是乌雅束系出来的女真人也都如此期盼。在当前的情况下,由完颜氏来成为新汉政权的皇帝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由完颜氏的女婿折彦冲来坐这个位置,对他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将军早该登基了。”汉部旧属的汉民早就视折彦冲为元首,折彦冲是他们的领袖,他们不肯承认有比他们的领袖地位更高的人存在。吴乞买也就算了,毕竟大家都是敌人了;可赵构那边却让人觉得窝囊。这个儿皇帝都向折彦冲上表称臣了,可赵构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皇帝,折彦冲却到现在还是个大将军,这不免让人觉得遗憾。 如果说汉部旧属对于折彦冲没有称帝只是觉得遗憾的话,那中原新归附的士绅简直就是着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们既然把宝押在汉部这里,自然不希望中途在出什么岔子,因为再要回到大宋的怀抱已属不大可能,便是回去了,在南宋统治集团内部也休想再得到高度的信任。在讲究忠诚的时代里,每换一次主子都意味着掉一次身价,既然现在汉部很有希望在这场逐鹿比赛中胜出,那大家最好还是不要再换庄了,但折彦冲一天不称帝他们都觉得不安心,怕有个什么意外,效忠错了对象。 文臣们希望折彦冲称帝,那样他们才能升官;武将们希望折彦冲称帝,那样他们才能晋级;甚至商人们也希望折彦冲称帝,据说那样会有利于他们赚钱。 胡、陈、韩三人上劝进表的消息传开后,各地文官武将都急了。他们都在后悔:这件事我怎么就不早点做啊! 于是各地的劝进表便如雪花般纷纷飞至,每一篇文章都做得花团锦簇,每一个人的心意都是满怀热诚,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折彦冲若是还不登基,那就会让天下士民大大失望了。 不过,虽然“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说了上千年了,但无论古今中外,小民们的意愿通常都没有士绅们的意愿重要,而士绅们的意愿,有时候又不如权贵们的意愿重要。折彦冲要称帝,他的兄弟会答应么? 在兄弟里头,欧阳适第一个带头上表劝进,折彦冲对此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接着,阿鲁蛮在听说这件事情后,也派人告诉折彦冲:“大哥,这皇帝你就做吧,吴乞买和赵构他们都是皇帝,你却还是称大将军,怪别扭的。” 在权贵中辈分最高最危的狄喻,也拟了书信给折彦冲,表示了自己对折彦冲称帝的支持。 可无论是对欧阳适、阿鲁蛮还是狄喻,还是对韩昉、胡安国、陈显,折彦冲的态度一直是沉默。 “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王师中、李应古感到很奇怪,按理说,折彦冲此时应该是谦卑地推辞,然后群臣们再赶紧上第二轮更大规模的劝进表,然后折彦冲再推辞,然后群臣又上第三轮最大规模的劝进表——这才符合正常程序嘛。但现在折彦冲既不推辞,也不接受,甚至连个态度也不表露,不免让人不知接下来如何措手。 这个时候,大家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和大将军关系最为密切又对大将军影响最大的七将军,对这件事情也一直没有表态!于是王师中等人便马上醒悟了过来:是啊!这件事情得由杨应麒带头才行啊!杨应麒不带这个头,折彦冲怎么好表态呢? 可是要促请杨应麒带头劝进,这件事便不是王师中、陈显等人能办的,而必须是由杨应麒的亲信来说。 第一个来找杨应麒谈这件事情的是杨朴,然后是陈正汇,但杨应麒却在他们稍露来意后就委婉地表示:“现在正打仗,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七郎。”无人处,赵橘儿问:“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不知道现在很危险么?” “犹豫?危险?”杨应麒道:“橘儿你在说什么啊?” “劝进啊。”赵橘儿道:“谁都可以不上这份劝进表,但你不能不上!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跟你说么?” 杨应麒呆了呆道:“原来你在说这件事啊。哼,现在外面仗还没打完呢,连大哥也还在前线,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无聊来搞这些事情!” 赵橘儿睁大了眼睛,将杨应麒看了好久好久,这才道:“七郎,你忙迷糊了么?竟然说这种事情无聊。不错,现在是还在打仗,但这种事情,若一直没人提起便罢了,现在既然有人提起,你便不能不表态,而且还必须是全力支持才是!若是不然……” “不然怎样?” “若是不然……”赵橘儿充满忧虑地道:“那就算大哥不疑你,天下人也要疑你。” “疑我?”杨应麒道:“疑我干什么?” 赵橘儿轻轻叹了一声,好久才小声道:“疑你自己要做皇帝!” 杨应麒再次呆了呆,随即笑道:“无聊!” “我知道你不想的。”赵橘儿道:“可是七郎,因为你有这个地位,所以大家会疑你,这已和你的意愿、品德无关了。” 杨应麒问:“所以我为了要摆脱这种嫌疑,就得赶紧上表劝进?” “是!”赵橘儿道:“没错,现在仗是还没打完,不过我想胡大人、陈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劝进,未必全是为了私心。因为一尊之位,必须早定。名分定下之后,对政务军事都会有帮助的。” “一尊……皇帝……”杨应麒悠悠道:“这可真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啊。” 赵橘儿奇道:“七郎,难道……难道你真的不打算拥立大哥么?”此时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但赵橘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不是。”杨应麒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赵橘儿皱了皱眉头道:“现在这样,终究只是权宜之计。眼下汉部人心已聚,只因大家都乐为汉部之民;然而乐则乐矣,部内未免有些涣散。既然人心已聚,为何又显得涣散?因为大家不知向谁效忠!眼下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哥和其他几个将军的距离太近!大哥不能独尊,则你无法代大哥压服余子。若一尊已定,则余子自安!你为政务之首,国家宰执,办起事情来也会顺手很多的。” 杨应麒道:“效忠……难道大家就不能效忠汉部!效忠国家么?” 赵橘儿反问道:“谁是汉部?汉部是谁?谁是国家,国家是谁?” 杨应麒道:“汉部就是大家!就是我们大家建立起来的这个部族!就是‘公’!” 赵橘儿摇头道:“没有大家!汉部只有一个个的自己。没有国家,国家也是一个个的自己。‘公’字太过虚幻——其实七郎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但部民有几个人理解的?便是理解,有几个是真的愿意无私的?四哥、六哥他们服从你是为了‘公’么?七郎你自己相信自己是完全为了‘公’而殚精竭虑么?这个部族,甚至这个天下,必须确立一个拥有它的人,然后再由这个人来分配,这样才能减少内部的争夺。圣贤立君,不正为此么?”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那这个人把部族、把国家卖了、毁了、断送了,就像你爹爹、你哥哥一样又该怎么办?” 第二六六章 盼君未忘当年誓(上) 杨应麒言语间批评的是赵橘儿的父兄,但赵橘儿听了之后没有生气,眼中反而闪现出很不一样的光彩来,那种眼神,既是激赏,又是自豪,说道:“七郎,原来你不是糊涂,你是想得比任何人都长远啊!” 杨应麒被温婉可人的妻子这么一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不好意思之中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快感。人生得一知己足以,何况这知己是红颜爱妻。 赵橘儿偏着头想了一会又说:“不过七郎,大哥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杨应麒道:“他当然不是,可他的子孙却说不好!” “嗯,不错。”赵橘儿道:“这却是一个谁也没法控制的难题。可是七郎,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杨应麒道:“限制君权、监督君权啊。” 赵橘儿便问怎么限制、怎么监督、谁来监督,杨应麒说:“天子之上,尚有天在。天视在民视,天听在民听。” 赵橘儿道:“元部民会议么?” 杨应麒笑道:“那也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过现在已经有了,便将就着用吧。” 赵橘儿又叹道:“可是七郎,在这种时候,这事谁也说得,就是你说不得啊。我怕若是由你来开口,大哥会不高兴。将来……将来你们也许会发生不快。” “但在这种时候,若连我不说,天下又还有谁会来说?便是真有一个书生站出来说了,也没有我说的有份量!”杨应麒断然道:“我又不是真阻挠大哥的好事,只是要想出一个防范于未然的办法。他要做皇帝,我不阻他,但这民生至少要交出来给我们处理。只要我们是真心为公,大哥未必没有接受的器量。这样的大事,我不能因为考虑到大哥会不高兴就退缩害怕啊,大丈夫站得住站不住,不正在这种时候么?” 赵橘儿眼中又流露出由衷的爱意来,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七郎,我能嫁给你……真是……真是……唉——”她这一声轻叹,却是充满了欢喜,似乎她除了这声叹息在找不到别的语言来:“上天对我真好。” 杨应麒听了这么两句话,胸中豪情狂涌而出,将妻子拥住说:“我也是。” ——————关于劝进的事情,身为总理大臣的七将军终于表态了。 但他没有带头劝进,而是召集了陈显、陈正汇、韩昉、张浩和杨朴五个大臣,张玄素、张玄征等有文化知识的豪族,以及胡安国、李阶、李郁等老中青学林俊彦,约二十个人一起,在辽阳府在辽阳府郊区的梁水亭边茗茶论道,把自己关于无节制君权对社稷危害性的担忧摊开来说。 本来赵橘儿一开始是建议将事情做得委婉些,但杨应麒却觉得鬼鬼祟祟,反而会让人生疑,不如光明正大地摊开来讨论,所以才有这次集会。 对于杨应麒提出来的问题,陈显、胡安国等人一开始听了都感愕然,但想深一层,便都觉得他所虑深远之至,无不叹服。而李阶、胡宏等则想:“这些问题我们以往其实也都想过,只是没想得如此透彻而已。” 大宋对政治制度的讨论相对开放,宋儒大多有相当好的根底,而汉部的开放又更进一步,经过十几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民间已经积聚了相当强大的力量。加上这些年赵佶、赵桓、赵构父子非常明显的倒行逆施,走在思想前沿的胡寅、李郁等人其实早已在反思这个问题,所以这时杨应麒提将出来,大家并不觉得十分突兀不可接受。 陈正汇和杨朴跟随杨应麒最久,本应最能接受他的心思,但也因他们追随最久,受杨应麒笼罩也最为严重,这时反而提不出什么意见来。 陈显却甚老辣,说道:“理是这个理,但人心之私,最难把握。一人之私心尚难知晓,何况千万人之私心?若不立一君,一来恐怕争夺之人如蝼蚁扑继不绝,争纷既扰,难免祸害天下。再则,民之上智者可语以理,民之下愚者不可语以道,非不愿语之,实是有所不能。” 胡安国也道:“天下有君既久,若不设君主,他们反而不习惯。而且边鄙无知之民,会以为我新汉为无君之国,易生他心。何况大将军如今之地位,与皇帝何异?唯欠一名分尔。” 李阶却道:“问题既已提出,终不能因为积习如此便敢越雷池一步。” “不错。”胡宏道:“不过七将军所忧虑,与君主之立,未必便是两不得全。正如今日,大将军虽为我新汉朝廷之首脑,然无妄为之事,这不仅因为大将军个人私德所至,亦在于法有明文:大将军若犯错,亦当依法论处。只要保留这一条,便可保君主不敢妄为。” 陈显和胡安国对望一眼,脸上均写着四个字:“后生可畏。” 张玄素道:“若是这样,那君主犯错,又当由谁审理?” 胡宏道:“自然是首席法官。” 狄喻听了忍不住咳嗽一声,张玄素道:“那首席法官不是比皇帝还大。” 杨应麒道:“首席法官不参与军政大权,平时也制约不了皇帝,只有当皇帝犯错、言官弹劾时,才行此事。” 胡宏拍手道:“对,就是这样!” 张玄素又道:“那万一……万一君主犯下大罪……” 杨应麒道:“那就废黜他。” 此言一出众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与害怕,杨朴有些担心地道:“这可是伊尹、霍光之事,恐怕……” “君主犯了大错,不能由权臣来废黜。”杨应麒道:“咱们摊开来说吧,万一大哥犯错,既不该由我来监督,我也无权废黜。审理之权在首席法官处,首席法官定下裁决的法度,然后由元部民会议来决定是否执行。这样大家便不用担心地位如我者会成为伊尹、霍光了。” 张玄素道:“这样一来,那元部民会议岂不是比皇帝还大?” 杨应麒道:“民为主,社稷次之,君为轻。元部民会议为民之代表,正是天下之至贵,自然重于君主!” 胡宏闻言赞道:“大善,大善!此议深得圣人之意。” 胡寅却仍摇头道:“如此一来,将来天下之争竞,恐竟在这元部民会议上了,未必大善,未必大善……” 韩昉也沉吟道:“七将军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只是……这道理我们是这么论,不过……是否应该先问过大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杨应麒笑道:“你道这只是我的意思么?这其实也是我大哥的意思啊!” 韩昉奇道:“大将军也这样说?” 杨应麒道:“在座各位除了狄叔叔外,都没有经历过我汉部出大鲜卑山时的盟誓之会,但那段盟誓已经铭刻在辽口、津门、登州、塘沽诸城的石碑之上,各位可曾读过?” 众人都道:“自然读过。” 杨应麒道:“既然读过,就应该记得大哥说过的话!”杨应麒站了起来,在高处朗声背诵道:“我与你们定下誓约!从今而后,我们几个带头人将一如既往,对你们不离不弃!若我离弃你们,那你们也离弃我!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希望带领大家去建立这样一个国度:不患无衣,众人同袍;不患少食,众人同餐!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在你们年轻的时候,让你们有机会用你们的力量去争取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在你们老了之后,则大家一起照顾你们!你们的孩子,大家一起来培养、一起来教育。让他们懂得武功,不用被野蛮的人欺负。让他们识字知文,不用被狡猾的人欺骗! “如果我们力量太小,没法建立一个国度,那我们可以依附某个国族,但我们需要他们能够作出保证,保证我们这个部族能拥有我们自己争取到的东西! “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恩赐,我们自己会去争取!但我们也绝不允许我们争取到的东西被别人掠夺! “有谁要来加入我们,我们欢迎,不管他是汉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还是高丽人!但有谁要来征服我们,对不起!我们不愿意作奴隶! “兄弟们,姐妹们,愿意跟我去追求这么一个国度的,举起你们的拳头来!” 杨应麒的朗诵感情充沛,众人也无不为这段朗诵充沛的情感所激荡,狄喻更仿佛回到了出大鲜卑山那个晚上,喃喃道:“不错,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很久,但……但我们不该忘记这盟誓!” 胡宏最为年轻,也最为激动,大声道:“大将军之前不答应,我们还以为他是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像过去的君王那样假意谦卑。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大将军是因为还没有忘记这段盟誓!我们还犹豫什么!将这段盟誓变为大公大同之政,正当从我们手头开始!我们还犹豫什么!” 第二六六章 盼君未忘当年誓(下) “劝进”一事最后会演变成这样,那是谁也想不到。 梁水亭之会探讨了许多问题,当然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过将当年折彦冲的出大鲜卑山盟誓化为大公大同之制这一点却已有定论。 王师中、李应古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感到有些迷惘,他们这才发现原来事情并不完全像他们想像中那样。杨开远和曹广弼听到消息之后却都分别作出积极的回应。 正在塘沽与宗辅相持的杨开远,闻讯后马上给折彦冲和杨应麒分别写信,给杨应麒的是私信,称赞他处理有度,给折彦冲的则是公开信,称赞他不愧是汉部部民群推群服的领袖,器量之宏远胜古往今来之明君。同时,杨开远又以盟誓的精神在塘沽激励士气,要求大家为保护这样一个以民为本的政权奋战到底。 由于河东军团被隔绝,所以曹广弼收到消息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他也没法及时地向东北、山东作出回应,但却在河东、陕西大力宣传,尤其是将盟誓的精神融入军队的指导精神当中去,日后汉军军规的指导精神,便以此为蓝本。 各个阶层对于上层几位将军的这个讨论反应各不相同,大部分中下层民众无论是对梁水亭之会的结果,还是对曹杨二人的宣传其实都似懂非懂。 “七将军和那帮大官在梁水亭里到底说了什么?”一些汉部旧属谈论了起来。 “不知道,好像是一些人想让大将军做皇帝。然后七将军说,让大将军做皇帝会有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 “七将军好像是担心将来大将军的子孙像辽国皇帝和宋朝皇帝那样胡作非为。” “啊!那七将军是不同意让大将军登基了?” “好像不是,七将军好像说得让人管着皇帝,不让他做坏事。” “皇帝让人管那还是皇帝吗?再说谁来管啊?七将军吗?” “不是,是狄法官。” “哦,狄法官啊,咦,那不是和现在一样吗?” “是啊。” “既然和现在一样,那他们到底还讨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 而一些较边远的地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又不一样,比如陕西、河南一带,由于消息的误传,不免产生各类的走样。一些脑袋比较僵化的士绅也弄不懂杨应麒和胡宏对话的真髓,到了最后只是问两个问题:“折彦冲究竟当不当皇帝?” 答案自然是:“当!” “杨应麒究竟支不支持折彦冲当皇帝?” 答案自然是:“支持!” “那不就得了!说了这么多话,到最后这天下还不是和原来一样!” 本来,一种新思想出来的时候,是很容易对一个还不是很稳定的集团内部造成混乱的,杨应麒对这一点有些担心,因为大多数民众对太过复杂的东西是很难理解的,要想在最普遍的层面达成有效的宣传效果,只能用一个简单到近乎教条的概念来推广。 但杨应麒的这种担心却被基层知识分子消解于无形。在稳定民心这一点上,这些基层知识分子做得比杨应麒好多了,他们只用了三句虽然有些冗长却很好理解的话,就让大多数民众理解了梁水亭会议以及后续讨论的结果:“诸葛孔明转世、九天麒麟下凡的七将军,率领群臣在梁水亭夜观天象,花了七七四十九个晚上,终于发现紫微星的光已经落到大将军头上!” “三将军在塘沽发现有真龙之气向东北而去,二将军在太原战局最危险的时候忽然有一道黄光从东北飞来解除了危难——见过这两大异象后,两位将军都一致认为,大将军登基是天命所归!” “因此,我们应该向大将军——不,向皇帝陛下效忠!” 然后民众们就理解了:天下要换皇帝了,有权有势又很厉害的七将军杨应麒、二将军曹广弼、三将军杨开远等都很拥护这个皇帝。 “七将军带头向新汉皇帝效忠了。”这变成了整个梁水亭之会的中心结论。 “之前一直没有表态的二将军和三将军,也都已经公开支持大将军登基了。”曹二杨三的种种举动,变成了军方支持折彦冲登基的两个基本点。 什么制约啊,监督啊,分权啊,中下层军民都搞不懂,不过这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确立起来之后,他们的思想就统一了起来,所以新汉政权得以在稳定中过度——从松散政权向帝制时代过度。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士绅还是百姓都显得十分合作,因为这种貌似有变化其实没变化的变化,很符合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很符合中国人对一个政权的希望——只要我们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只要国家能强大起来!其它的都无所谓了。 所以在不久后的将来,当帝国宰相杨应麒推行起一系列集权制度的时候,竟发现出乎意料的顺利。 “七郎,恭喜啊,你成功了!”梁水亭之会以后,赵橘儿才松了一口气。在她看来,杨应麒最大的成功不在于将折彦冲当年的盟誓转化为对君权的限制和监督,而在于没有激化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丈夫一切平安——这对赵橘儿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千秋万代的功业她固然不很放在心上,一劳永逸的制度她也不相信有——当然,能为百姓做点事情她还是高兴的,而丈夫是一个有心为民的人,也能让她多多少少增加一些自豪感——仅此而已。 梁水亭之会以后的第二天,赵橘儿便盛装前往辽阳府最大的佛寺礼佛,然后又前往行宫向完颜虎道贺,整个行程安排得十分引人瞩目,虽然完颜虎有些不理解赵橘儿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但普通民众却从中得出了另外一个信息:代表旧宋势力的楚国公主也拥护折彦冲登基。完颜虎通过杨开远夫人的分析明白过来以后,也对这个七弟妹更加喜爱了,觉得这个弟妹果然和应麒是夫妻一体,都是这么有心,这么懂事。 然而像林翎这样心思深密的人却已经看出其中的隐忧来:“她在保护他。” 赵橘儿的手法非常巧妙,但林翎却知道,兄弟妯娌之间到了要用技巧来维持关系的时候,就已经处在某种危局了。 “希望她能一直维持下去吧……”林翎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也有能力做到赵橘儿在做的事情,可她却没有沿着这条路走。在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一定得以杨应麒为中心,并不认为自己得成为他背后的女人——虽然这个社会的规则认为她应该如此。 第二六七章 万里迂回由漠北(上) 这是一个战乱纷起的年代,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在并行不悖地发生。 “梁水亭之会”以及其后续发展虽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件,但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件。 金、汉战争仍然在持续着,战线虽然一天比一天稳固,但战斗却一天比一天激烈。而南宋政权平灭钟相之乱的战争也在同时进行。 新汉政权夹在金、宋之间,按理说是两头受敌,在外交上相当不利,不过由于南宋政权暂时来说无力北顾,所以河南这个政治真空才得以维持现状,山东这个夹心饼才能保住一片相当于两个山东半岛的核心领土,陕西、河东也借由这种暂时的外交安全扛住了金人的攻击,威慑住了夏人的蠢蠢欲动。 可是,折彦冲却显得有些不安了。他不安的不是内部的政治局势,而是外部的军事局势——他非常明白,现在只要军事上不出错误,在政治上他就什么也不怕!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新汉政权在军事上很可能会出问题。 现在整个天下是一个可死可活的局面,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赵构稳住南方之前解决金人的问题,不然将会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的危机发生。这种危机不但包括外交方面,更包括新汉政权的内部问题。可是对会宁方面的攻击迟迟没有收效,那倒不是折彦冲、阿鲁蛮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强大,而是女真人在这一带的根基实在不是短短一两年内就能轻易拔除的。 黄龙府的坚韧让折彦冲越来越烦躁,他开始变得很痛恨城中的士兵——尤其是那些帮金人守城的汉儿兵民!折彦冲知道:这种旷日持久而又没有明显战果的战争,最容易使士兵产生厌战心理。万一一个不慎,再来一场真定之败,那新汉政权的基业便可能毁于一旦了。 “该怎么办呢?” 折彦冲在想这个问题,杨应麒在想这个问题,曹广弼、杨开远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外还有一个人,他不单在想,而且在做!这个人就是萧铁奴。 当初萧铁奴和嵬名察哥达成协议,不但将他所控制的地方——南起黄河、北到阴山的大片地方全部交给耶律察哥,而且将所有带不走的物资也都不加毁伤地留下,萧铁奴甚至还透露了不少他谍探到的金军军情。作为回报,嵬名察哥不但送给了萧字旗五千战马和大量物资,还在萧铁奴离开之后做了许多伪装工作以瞒过完颜希尹的耳目——实际上这对他来说也是必要的,因为他得争取时间,赶在宗翰知道西夏已经占据这片土地之前做好防御工事。 于是萧铁奴便卷了敕勒川一切便于带走的人和物,加上从西夏那里索来的战马物资,越过阴山进入漠北。这时的萧字旗,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个部落,因为军中不但有女人,甚至还有一些少年。老弱是已经留在阴山南麓了,进入草原的就剩下强壮的人、即将强壮的人。 进入阴山南麓后的萧字旗,人数大概有五万左右,直接的战斗队伍大概三万,精锐约一万。 就装备来说,萧字旗的装备是相当精良的,因为他们的核心装备都是从辽南带来,是汉部军事系统根据萧字旗的特点量身定做。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和本部的隔绝,兵器的损耗在所难免,不过萧字旗军中本来就有工匠、军人合一的队伍,可以为为兵器提供修补甚至再造,而萧铁奴对周遭地区的掠夺也能补充一些兵器。此外,只要一有机会,汉部的御用商人也会为萧字旗提供尽可能的补给,尤其是上次对杨应麒派来那批商队的“抢劫”,以及这次种去病所带来的陈楚的商队,提供的兵器最为精良、最为先进。 就战斗力来说,萧字旗可以说是整个汉部军事体系中最野蛮的一部。前些年还在辽南时,受到辽南民风的熏陶后本来已经有所改善,但在被切断于阴山南麓以后,萧字旗的野蛮又恢复到定居辽南之前的水准——甚至犹有过之。强悍的民风、不怕死的精神,加上充足矫健的马力,简单而有效的组织,这正是游牧部落最可怕的地方! 可以说,萧字旗既有野蛮人的武力优势,又具备文明民族的技术长处,它甚至还有一个以卢彦伦为首的文官系统,这三者结合起来的威力是可想而知的。 而这时候的漠北,却还处于一个四分五裂的状态中。辽国在全盛时期,疆域曾到达北海,又设立了西北路招讨司、乌古敌烈统军司等对漠北各族进行管制。辽朝末年契丹政府对漠北民族的控制力大为减弱,但这个地方的本土民族仍然还没有形成大一统的气候,只是出现了局部的、不稳定的联盟,如当初帮助过折彦冲的合不勒便是其中一个联盟的领袖。此外尚有大大小小以百十计的部落散漫于这片延绵数千里的大草原上,这些牧民遇到萧字旗这样组织严密的正规军后便只有三种选择:要么就是躲避,要么就是被吸纳,要么就是被击溃甚至灭族! 当初耶律大石西征,带走了很大一批人口,所以这几年里漠北的资源相对于它的人口压力来说显得比之前宽松了些。虽然那个时代漠北草原没有进行过统计,不过就估计来说当时人口总数也不过百万,这百万人口既不统一,几个大的部落联盟人口最多几万,加上号令不齐、技术落后等原因,所以华元一六八一年的漠北并没有形成强大的军事集团,萧字旗进入以后,就战斗力来说已经是首屈一指。正因如此,可以说萧字旗进入漠北不但是将漠北拉进白热化了的中原争夺战,而且对漠北本身来说也是一个内部平衡完全被打破的契机! “六将军!达旦乌孤山部的拖赭派人来了!” “他们来干什么?” “蒙兀尔将军问了,那使者是代他们的酋长拖赭来问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萧铁奴问:“乌孤山部现在有多少人?” “好像有一两万。” “嗯,那也算是一个大部落了。请!” 乌孤山部的这个使者,是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大胡子,叫阿帕亚塔奇,看起来还算强干,蒙兀尔和他交谈后发现他有些像个商人,甚至怀疑这个家伙有些畏兀尔人血统。 萧字旗军律严明到近乎残酷,从辕门到主帅大帐要通过六道关口,每道关口把守的兵将不但脸色沉酷,手中的兵器更是雪花花的十分吓人。那个使者每过一道关口,头便低了半分,到了主帅大帐前面,几乎已是伛偻着腰身了。进入大帐之后,阿帕亚塔奇为帐内的杀气所逼,竟颤抖着匍匐在地上,用契丹话道:“参见大帅。” “抬起头来。”萧铁奴用契丹话说。 阿帕亚塔奇抬起头来,萧铁奴看了他两眼,问:“会说汉语么?” “会一些。”阿帕亚塔奇说:“这些年偶尔有一些来自汉部的商人和我们做生意,所以我们都学了些。” “哦——”萧铁奴眉毛扬了扬,心想汉部的商人竟然深入到这个地方来了,又问:“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阿帕亚塔奇匍匐说:“我们族长拖赭派小的来,想问问大帅是从哪里来?是大辽朝廷派来的吗?” 辽国虽已经灭国,但余威至今仍在。 萧铁奴冷笑道:“辽国早完了,难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阿帕亚塔奇忙说:“是,这个听说了,那么大帅是大金的将军了?” “大金?”萧铁奴哈哈大笑道:“大金也快给我们打下了!” 阿帕亚塔奇大吃一惊,忙问:“那大帅这次带了这么多兵马来,不知所为何事?”见萧铁奴一时没有回答,又道:“这一带,本是我们世代相守的牧场,大帅此来,是要来夺我们的牧场吗?” “夺你们的牧场?”萧铁奴大笑道:“你们这牧场,能产多少东西?这里又远又穷,我要你们这牧场来干什么!” 阿帕亚塔奇闻言窃喜,又问:“那大帅此来是……” 萧铁奴并不回答他的话,拿了一颗琉璃珠子在手中把玩,说道:“中原刚刚出现一位英雄,统治了从东海直到西夏的五千万子民,这件事你们知道么?” 阿帕亚塔奇问:“是哪位英雄?” 萧铁奴道:“就是刚才所说的汉部的首领——折彦冲!” 第二六七章 万里迂回由漠北(下) “原来是汉部啊……”阿帕亚塔奇说:“但汉部不是大金的属国么?”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闪了两闪。 “原来这家伙是装糊涂!”萧铁奴想:“他连我们是金国的附属都知道!”便冷笑起来:“汉部和金国完颜部是亲家,现在完颜部倒行逆施,我们汉部将要取而代之!” “哦,”阿帕亚塔奇说:“可那关漠北什么事情呢?”这句话,已经问道了重点。 萧铁奴心道:“现在要收服漠北言之过早!”便笑道:“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要去拜访一个好朋友。” 阿帕亚塔奇说:“拜访朋友,需要带领这样一支大军?”说到底还是怕萧铁奴是想对他们部族不利。 萧铁奴道:“这是大军么?在我们那里,要五十万人以上的军队才算大军!我这点人只是随行罢了!” 阿帕亚塔奇一听颇感敬畏,中原兵多人广他倒也是知道的,又问:“那不知大帅这次来,是要来拜访谁?” “我要去找蒙古部的合不勒。”萧铁奴说:“所以到了这里也只是借路。如果你们愿意借出道路,让我们的牛马歇歇脚,那我们也会像汉部的商人一样,跟你们做公平无欺的交易。” 阿帕亚塔奇犹豫了好久,这才说:“那如果我们不愿意呢?” “不愿意?”萧铁奴笑了起来:“那我们仍然要过去,不过是踩着你们的尸体过去!” 阿帕亚塔奇干笑两声说:“这样的话,我要回去跟族长说说。” “可以。”萧铁奴说:“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两天后你们若没有回复我们便继续上路。无论是谁,跟我做朋友的,我便也当他是朋友,给金子他,给银子他,给琉璃宝货他,若是有人敢拦我的路,那我便用他全族人的尸骨来铺平道路!” 阿帕亚塔奇走后,卢彦伦道:“六将军,这个人好像不太老实啊。” “嗯。”萧铁奴说道:“这一带本来是大辽西北路招讨司直辖的地方,他却说什么是他们世代相守的地方,这分明是欺我们是外来人要骗我,却不知六将军我在这里可是半个本地人!草原上有狼、有羊也有狐狸,这一族多半是狐狸。” 蒙兀尔道:“那我们怎么办?” 萧铁奴说:“我们人多,能打仗的人也比他们全族都多出七八倍,他们不敢正面惹我们的。我猜他们若是害怕,多半会暂时窜入山中,避我锋芒。若是贪图我们的财物图谋不轨……”回顾种去病道:“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种去病想了好久道:“去病不懂,请六将军指点。” 萧铁奴哈哈笑道:“他们会请我去见他们族长,如果我们带去赴会的人少,他们就会在路上伏击我。若我再不上当,他们就会假装臣服,然后派人给我们带路,带到一个死地去,然后联合其它贪婪的部族来伏击我们。” 阿帕亚塔奇去了一天就回来了,果然来请萧铁奴去赴会,说族长设下了盛宴款待远方客人,又说准备好了给萧字旗大军驻扎的牧场,那牧场和那宴会地点果然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萧铁奴听了却只是笑道:“好啊。”定了时间地点,第二天让蒙兀尔守大营,自己带了五千铁骑前往,到了约会地点只有几个乌孤山部的长老,族长拖赭却是“病了”来不了,只是留几个长老来谢罪。 种去病心道:“多半是看我们军容强盛不敢来。” 萧铁奴也不怪罪,脸色甚和,阿帕亚塔奇说道:“从这座山头下去的所有草地,都可以供大帅牧马。”又问萧铁奴是否需要前往蒙古部的向导。 萧铁奴道:“当然需要啊!我们正愁不知怎么走呢。” 阿帕亚塔奇喜道:“我们刚好有个向导,去过蒙古部,不如就由他带路吧。” 萧铁奴大喜,赏了他五两黄金,又赏了他们族长一袋琉璃珠。又说:“我们的军衣不耐寒,要问你们买些衣服。” 阿帕亚塔奇说:“我们的衣服也不大够。” 萧铁奴说:“你们的人比我们耐冷,也许会好一些。”说着就让人拿出一些丝绸、棉布衣服来,说愿意用这种衣服来换。 这些衣服都是文明发达地区才有,在漠北便是族长也未必能穿上一件。阿帕亚塔奇还好一些,毕竟是做过生意的人,在族中论富有只在族长之下,而那些长老在族中虽然也颇有地位,但他们身上的衣服在塘沽、津门也就乞丐才穿。阿帕亚塔奇看了忍不住心动,便问怎么换法,萧铁奴说就那这些衣服和他们族人身上穿的普通衣服换,一件丝绸衣服换十件,一件棉布衣服换五件。阿帕亚塔奇一听,心想:“这些汉人是傻瓜!”马上答应愿意交换。萧铁奴便派出军商去,共换了五百件衣服。乌孤山部衣服不大够,又拆了一些帐篷、旗帜,一些还稍微改了一下,一些根本就不改,阿帕亚塔奇就骗汉部的军商说漠北的人都是这样把布围上就算一件衣服了,军商们也不计较,照单全买。 这笔买卖做得阿帕亚塔奇暗中窃笑,以为占了大便宜。 那边萧铁奴等回营后,种去病问:“是诡计么?” 萧铁奴笑道:“且看他们带我们走向哪里。” 第二日大军拔营,跟着那向导指点的方向走了两天,种去病担心起来,萧铁奴道:“别怕,这条路我走过,我知道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那个陷阱离我们还有五六天的路程。” 种去病问:“那我们该如何做?” 萧铁奴道:“漠北草原上的战争你还不太懂,这次攻击的行动得由我来指挥。后天晚上我便带人连夜偷走,你和蒙兀尔守本军,看我做事!” 第二日正在行军,忽有人高唱牧歌而来,见到大军,竟用汉语唱道:“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胡人尽汉歌……” 种去病在前面听得心动,派人将那牧人叫进来,用汉语问那牧人道:“你是汉人么?” 那牧人却用契丹话说:“我不是汉人,只是会唱这首汉歌。” 种去病的契丹话还不大精,旁边一个懂得的卫兵便在旁翻译,种去病又问:“你是怎么学会这首汉歌的?” 那牧人道:“我是跟一个汉部的商人学的。”又说:“我想见见主帅,我有个宝贝要卖给他。” 种去病心知有异,便领他来见萧铁奴,并告诉萧铁奴这牧人来历的奇怪处。萧铁奴且不问他要来卖给自己什么东西,先问他:“你是哪一部的人?” 那牧人说道:“我是达旦九部中的乌兰部。”又问:“你就是这大军的大帅吗?我们部族和汉部做过生意,听那些商人说汉部有七个将军,你是哪一个?” 萧铁奴道:“我是六将军!” “哦。”那牧人说:“那就是萧大帅了。” 萧铁奴笑道:“是。”又问:“你要卖给我什么东西?” 那牧人说:“一只苍鹰的翅膀,还有一颗虎牙。”说着便拿了出来,那虎牙也就算了,虽然未必是老虎的,至少看得出是一只兽牙,但那“苍鹰”的翅膀就实在太难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就是个拔了毛的鸡翅膀。 萧铁奴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说道:“这是虎牙?鹰翅?” 那牧人道:“苍鹰落入罗网之后,猛虎陷入沼泽之中,就是这个下场。” 萧铁奴听得恍然大悟,问道:“还有别的东西卖么?” “没有了。”那牧人说:“族长说了,我们不能卖太多的东西,卖太多的东西族人会不高兴。” 萧铁奴点了点头问:“你们族长叫什么?” “叫达密。” “很好。”萧铁奴说:“你告诉你们的族长,若我能回到汉部,会酬谢他压垮一万匹马背脊的稻谷,酬谢他能包住全族所有女人的丝绸,他甚至能用绸缎来做帐篷,用夜明珠来做枕头,他将成为草原上最富有的人。” 那牧人笑了笑说:“不用不用。汉部的商人帮过我们的忙,我们族长只是希望汉部的朋友能够平安。” 萧铁奴笑了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托普嘉。” 第二六八章 圈套内外险难知(上) 那牧人托普嘉走了之后,种去病道:“这人来得蹊跷啊,可他说的又和六将军说的很契合。” “嗯。他应该是想帮我们的。”萧铁奴说:“没想到漠北也有亲汉部的人了。嘿,那些商人,走得可比我们还快啊。” 种去病问:“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铁奴说:“按原计划行事。等我们派出去的人一回来就动手。” 又过一日,萧铁奴先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一部分,萧字旗也就忽然停了下来,乌孤山部族长派来的向导入内问故,蒙兀尔告诉他大帅忽然病了,必须停一停。 萧字旗在这里停了两天,到第三天晚上,萧铁奴在那次和乌孤山部族长约见之后就派出去的人全部回来了——这十几个人全是马贼、牧民出身的草原汉子,对漠北的地形十分熟悉,又懂漠北的语言,只要穿上牧民的衣服便全然看不出是汉军将士。这些人侦查到:乌孤山部一共派出八路人,分别前往八个方向而去。 “八个方向……”萧铁奴嘿了一声说:“这样看来,达旦九部可要到齐了啊。” 在这一点上,萧铁奴却猜错了,这次参加围猎萧字旗的漠北部族,除了达旦诸部以外,尚有南梅里急部的一支和北阻卜部的一支,此外还有其它几个势力参加,一共十四个部落,以乌孤山部、南梅里急部、北阻卜部和乌兰部四部为首,共凑齐了大概六万多人马,但他们仍然不敢正面阻截萧铁奴。因为他们知道萧字旗的战斗力! 萧字旗对这些漠北民族来说其实并非完全陌生。阿帕亚塔奇是一个畏兀尔人和契丹的混血,他那一脸无知大半是装出来的。这几年来金国正忙于南边的事情,无力来管漠北,只求这些游牧部落不要在这个时候南下骚扰就好,但萧铁奴却早在云内一带的时候,就常常派偏师越过阴山,用刀子加金钱的手段诱惑强壮的牧民加入其行列,一些部族也曾因此和萧字旗发生过冲突,但没有一次不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所以萧字旗进入漠北后,在前面一段行程中之所以没有遇见过什么阻滞,不是因为那一带不存在较大的部族,而是因为害怕萧字旗的部族全逃开了,直到这时才聚集起来准备对付他。 其中,乌兰部等几个部落一开始还抱有和萧字旗和平相处的希望,但大多数部落却对此抱怀戒心,北阻卜部和乌孤山部的族长又贪图萧字旗的财物,所以才定下计谋要覆灭萧字旗。他们的第一个计谋是打算约见萧铁奴然后劫持他,但在那次约好是少数人见面的会面中萧铁奴竟带了五千铁骑前来,这五千人可是在十万大军中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乌孤山部族长望见哪里还敢动手?于是又定下计谋要将萧字旗引向一处死地。 草原上的居民,老实的时候就是牧民,不老实的时候就是一群盗贼,盗贼的手段,来来去去其实也就那几招,虽然这几招在天时地利以及游牧民族特性的配合下往往能收奇效,但是很可惜,他们这次遇到盗贼头子了,萧铁奴军中不但有人通晓前往蒙古部的道路,甚至连那个死地的情况也很清楚。 萧铁奴“中计”以后,萧字旗便朝着阿帕亚塔奇等人希望的死地走去,他们满心欢喜地希望萧字旗踏入死地,可就在离那片死地还有几个山头的地方萧字旗忽然停住,这个松散的游牧部族这才有些急了起来,幸好过了几天,他们又动了,可没动多久,到了那个死地的边缘竟然找了个地方安营扎寨,乌孤山部的族长派人扮成过路的牧民去打听消息,这才知道原来萧字旗的大帅得了重病,所以才停军不行。 “怎么办呢?” 有人建议趁机进攻,然而现在那个萧大帅虽然病了,但萧字旗所占据的地形却颇利于防守,附近又有水源。再说如果现在发动进攻,那在死地的包围圈就用不上了。 “还是等等吧。”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放心,他总不能一直病下去吧。哼!最好病死他,这样他们内部可能会乱,我们就更好办事了。” 可是这一拖就是十天,十天之后,萧字旗还是不动,于是这个松散的草原盗贼联盟就都动摇了。 到了第十一天,忽然有个北阻卜部的伤病来报:他们的老巢被人袭击了,男人几乎全部死难,女人牲畜都被劫走了! 北阻卜部的酋长穆沁大惊,他这一部也算不小,加起来有六七千人可以上阵,是这次围攻的主力军之一,但他领来的人多了,留在老巢的便只剩下些老弱女人。他帐下一个智者询问详情,那突围来报的伤者道:“那伙人不错,大概不到一千人……对了,虽然是在夜里,但他们的衣服好像是乌孤山部的。” “什么!” 穆沁叫了起来:“乌孤山部!” “是。”那伤者道:“在混乱中我还隐隐约约听见其中几个说‘阿帕亚塔奇真是神机妙算’,对,没错,他们说的也是达旦人的话!” 穆沁一听咆哮起来,就要去质问乌孤山部,他帐下的智者阻止他说:“不能这么做!万一这真是个陷阱,我们就这样去质问他,反而可能会落入他们的圈套。” 穆沁问:“那怎么办?” 那智者道:“不如我们且装糊涂,打听打听看别的部族有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同时我们还要先和一些部族打好关系,以便危急的时候有个呼援。” 穆沁说:“那老家怎么办?” “被夺走的女人和牛羊,可以再夺回来,只要还有人有马,被夺走的草原也能物归原主,但如果我们都死了,那就女人、牛羊和牧场便都再也回不来了。” 穆沁以为有理,便按那智者说的做,对老家被袭击的事情秘而不发。结果第二天便听到塔拉古部老家被袭的消息,塔拉古部老家被袭是在北阻卜部老家被袭之后的五天,但塔拉古部的老家比较近,所以消息传得比较快。塔拉古部听到消息后不顾一切赶回去,然而他们竟没有走出多远便遇到了萧铁奴的袭击。塔拉古部三千人赶去,被杀得只剩下五十个人回来求援——其它两千九百多人,三分之一投降,数百人星散,剩下的全被杀了,塔拉古族长连尸体都不知何处去。 穆沁见到塔拉古部的惨状心中惕然,知道自己若不听劝告奔回去救援,下场多半也是如此。 “怎么办?” 北阻卜部几个知情的首脑都担心起来,而这时伏击萧字旗的部落联军已经开始出现紊乱!萧字旗的大本营还在伏击圈的边缘没有进去,但南梅里急部的首领窝多、乌兰部的首领达密、乌孤山部首领拖赭却都有些心慌了,他们隐隐感到他们这个伏击圈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伏击圈正等着他们呢。 第二六八章 圈套内外险难知(下) 萧铁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了八千人分批离开大本营,以五千人埋伏在伏击圈外围,以三千人先后袭击他已探到情况的塔拉古部、北阻卜部等的老巢,又故意放出一些漏网之鱼到伏击圈报信,果然塔拉古部听到消息后赶紧奔回老巢,被埋伏在路上的萧铁奴杀得七死三降。萧铁奴一击得手,随即又率众隐藏起来。他并不着急攻击,但那边伏击圈的联盟却已经乱了起来。 乌孤山部的首领拖赭本来就是一个以贪婪、狡猾闻名的人,加上萧铁奴故意布下的种种嫁祸疑点,北阻卜部的族长穆沁不免便怀疑乌孤山部是和萧字旗联手。眼见塔拉古部被灭,形势变得越来越不妙,穆沁便暗中窜连了其它三个部落,准备对付拖赭,结果这三个部落里有一个谋划不秘,在动手前竟被乌孤山部的人打探到消息,拖赭大惊,这时拖赭其实也不大明白穆沁为什么要对付他,不过事情紧急,也容不得他去慢慢打听,先求自保再说,他连夜联合了南梅里急部的窝多,也顾不上伏击萧字旗了,先与窝多约定:双方共荣共辱,若灭了北阻卜部便平分穆沁的财产、人口和地盘。 穆沁本是误会了拖赭,求的只是自保;拖赭也是为求自保,但情急之下只能用利害来打动南梅里急部。只是如此一来,双方的冲突便由为求自保的初衷,变成赤裸裸的争权夺利。种去病和蒙兀尔在伏击圈的外围日防夜防,但没等到这些漠北强盗来攻击自己,这个松散的联盟自己就先乱了! 这时伏击圈外的十三个部族里,穆沁拉拢了三个,拖赭拉拢了两个,但穆沁拉拢的那三个都是小部族,而拖赭拉拢了的南梅里急部一个就顶三个,所以穆沁听到风声以后反而不敢动手了。在已经形成对立的七个部族以外,还有两个部族在听到消息后决定保持中立,而另外四个处于伏击圈另一侧的部族则还浑浑噩噩在等着拖赭、穆沁他们发动伏击的信号呢,这里边就包括另外一个大部族乌兰部。 这天乌兰部的首领达密派出使者去问拖赭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攻击,正好遇上穆沁派来拉拢达密的使者,穆沁的使者打听到达密向拖赭派遣使者,吓得连乌兰部的驻地也不敢进去了,直接回去告诉穆沁。穆沁一听也以为达密早和拖赭串通了,登时吓得手忙脚乱,几乎就想逃跑。 他部内那个智者道:“不可!我们的老家已被他们抄了,若是现在逃走,那只会成为丧家之犬!” 穆沁道:“但现在拖赭、窝多、达密他们连成一气,我们如何是他们的对手!” 那智者道:“当初我曾经想过抄我们老家的其实是萧字旗,但现在就算真是他们干的也没办法了。形势这样危险,我们逼不得已,只有一条路了。” 穆沁问:“哪条路?” 那智者道:“和萧字旗联手——我们只剩下这条路了。如果萧字旗肯做我们的靠山,那就算其它九部联手也未必能胜过我们。” 穆沁考虑了好久,终于咬牙道:“也只有这样了。” 当晚便派出使者秘密进入萧字旗的本营,种去病听说使者的来意后暗暗高兴,但也不敢轻信他,而是要求穆沁先动手袭击拖赭和窝多,又许诺:只要穆沁能以实际行动向汉部表明决心,那不管穆沁的行动是成是败,汉部都会做他的靠山,而且消灭拖赭以后,萧字旗还会帮他取回财物、女人、土地,并作主将乌孤山部的人口土地都给他。同时种去病又迅速将消息传到萧铁奴处。 穆沁对于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不过这时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当晚趁着天黑,按照种去病的指示在头上绑上作为辨识的布条,率领已经接受他领导的三个部落,连夜向乌孤山部发动袭击。 这时双方既然都显露了敌意,乌孤山部在夜里也防备得十分严密。穆沁的夜袭不但受到了乌孤山部的反击,而且南梅里急部也闻讯赶来,穆沁马上便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萧铁奴在远处望见,暗喜道:“看来这穆沁的投降是真的了。” 穆沁接战不利,趁着还没被对方包围赶紧向萧字旗逃去,拖赭和窝多领了人马追来,追到萧字旗大营前天色已亮,种去病领了五千骑兵出来,对穆沁喝道:“逃什么!给我反攻!你攻右,我攻左!” 穆沁所率领的北阻卜等三部本已逃得人心惶惶,这时看见兵强马壮的种去病果然守诺出兵,均感到精神一振,种去病不等穆沁行动就先向左边的乌孤山部冲去,他的五千骑兵出击以后,营中又开出一万步骑作为后援。穆沁见了这等阵势,再不犹豫,听从种去病的吩咐向敌军右方的南梅里急部攻去。 拖赭和窝多一望见萧字旗大营,本来已不敢逼近,这时见穆沁听种去病指挥,均大怒道:“这个穆沁,果然是和汉部有勾结!” 种去病来得好快,拖赭和窝多还来不及想好对策,那五千骑兵已经冲了过来。双方论蛮力武勇各不相下,但萧字旗组织更为有序,兵器又更为精良——这些漠北民族有些还是挥着木棍作战、使用骨镞射箭呢,而且拖赭、窝多已经和穆沁打了半夜,种去病却是以逸待劳,无论体力士气均远胜,所以两军一接战,马上分出了优劣,附庸于拖赭的那个小部落见到那雪花花的兵器,还没打就先逃了,拖赭虽然挡住了第一轮的攻击,但整个阵势也已显得混乱。 忽然间背后噪声大起,那个逃跑的部族又回来了,拖赭心中一奇:“难道他们竟然这样义气,跑回来帮忙?”一念未已,便见那个小部落所有人都是抱头鼠窜,跟着转弯处又出现一彪极为凶猛的人马,原来这个小部落哪里是义气?分明是被那彪人马赶回来的!这彪人马,自然是萧铁奴的五千铁骑了! 拖赭这边本来就乱,窝多那边和穆沁正斗得难解难分,这时萧铁奴一加入,形势便完全是一边倒!萧铁奴和种去病南北纵横,没多久就将乌孤山部切割成一帮溃军,蒙兀尔的步骑趁机围上,将陷入混乱的乌孤山部一块块地吃掉。拖赭想率众突围,早被种去病领了一百精锐骑兵突近,双方交马对冲,种去病和他的副将一左一右边分别从拖赭身旁掠过,拖赭躲开了种去病副将的刀,却躲不开种去病的铁钩!种去病这一钩贴身施为好狠好准,竟然在电光火石之间钩住了拖赭的咽喉!双方的马匹都在全力奔驰,相对速度相当于一匹马全力奔驰的两倍,所形成冲力可想而知!铁钩刹那间洞穿了拖赭的咽喉,拖着已不可能活下去但一时却还死不了的他又继续冲出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段路程里全是拖赭喉咙里喷洒出来的血,全是拖赭想叫却叫不清楚的惨呼! 乌孤山部部众见了无不心胆俱裂,窝多在远处也为之心寒,不敢恋战,企图领兵突围。但这时他的人马组织已乱,所以只来得及带走身边十几个人,其他全被萧铁奴或歼灭或招降。 第二六九章 虎率群狼万兽走(上) 萧铁奴击败了窝多、拖赭的部族联军以后,从中选出三千人打入萧字旗的战斗队伍中,将剩下的北阻卜部人口都送给了穆沁,又将他这段时间里掠夺来的牛羊、女人全送给他,并支持穆沁接管拖赭的地盘。穆沁这时已猜道当日袭击他老家的乃是萧字旗,但萧铁奴既将女人、财物和地盘交还给他,又多送了北阻卜部的人口、地盘,这桩生意很明显大大有利,因此便对之前的事情闭口不提,心甘情愿地向萧铁奴表示臣服。 位于伏击圈另外一侧的乌兰等部这时还没得到确切消息,萧铁奴在打了胜仗以后略加整顿,又迅速领着种去病、蒙兀尔、穆沁来攻,等达密发现事情不对头,乌兰诸部驻地周围的险要已被萧铁奴夺取,陷入了被包围的境地。萧铁奴在得到拖赭、窝多、穆沁的大部分人马以后,手下的兵马不但战斗力高于乌兰诸部,便是数量也远远超过了。 几个部族的酋长都既惊且惧,纷纷来找达密商量办法,但达密对此也束手无策。其中一个酋长见萧字旗的包围圈并不严密就建议突围,达密道:“我们外围几个高地都已经被他们占据,虽然包围圈中间有缺口可走,但如果我们真的从这些缺口突围,他们从高地引兵突击,我们非损失惨重不可。” 但是坐困不动也不是办法,因为种去病已经引领一万步骑缓缓推进,漠北民族最擅长的是奔袭突击,这时在兵器落后的情况下是没法正面与种去病的大军正面交锋的。 双方尚未接刃,种去病先派人将拖赭的头颅送了过来,乌兰诸部见了更是害怕,都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族长正彷徨间,一个年轻人站出来说道:“父亲,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和汉部作对!别忘了我们前年夏天马群得了疫病,冬天牛羊又大量冻馁,若不是得了那批汉部商人的谷物接济,我们哪里能熬过那个难关?再说,这萧字旗很不好惹,契丹人、女真人和西夏人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我们这样的小部族?这样一个既有恩于我们又远比我们强大的部族,我们为什么要去得罪他?” 达密定眼一看,见是他的儿子托普嘉,说道:“拖赭毕竟是我们的同族,大家都决定动手,我们不好不跟着动手。”他是以宽厚公允而得族人拥戴为族长,在处置涉外大事上却有些没主见。 托普嘉说:“现在拖赭都死了!这就说明他的主张是错的!要我说,汉部的这拨人马也许真的只是借路,并没有要吞并我们。” 达密叹了一口气说:“托普嘉,我知道你向来是反对袭击汉部的,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太阳下山了便回不来,我们不能回到没有伏击之前去了,还是想想怎么应付眼前的局面吧。” 托普嘉说:“现在没有其它办法了,只有跟他们合作——借出我们的牧场让他们歇脚,借出我们的道路让他们过去。父亲,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其中一个族长听了说:“话是这样说,但只怕现在他们不肯了。毕竟我们得罪了他们。听说那萧字旗很可怕的,所有反对他的部族,都会被他杀得一干二净。” 另一个族长说:“是啊,现在我们就是想投降,也许他也不肯了。” “那我去做使者吧。”托普嘉说:“希望我能劝他们不要迫害我们。” 达密吃了一惊说:“那怎么行!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万一汉人将你杀了,那……不可以,不可以!” “现在还有其它办法吗?”托普嘉说:“如果等到他们的兵马靠近,双方动起手来,我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不如现在去冒一冒险,也许还有转机!” 几个族长一听都佩服托普嘉的勇敢,一开始达密还是不肯,但经不住托普嘉和几个族长的劝告,再加上形势越来越危急,只好同意。 托普嘉骑了一匹快马,带了两个勇士,直闯种去病的大军,要求求见萧字旗的大帅。种去病在军中望见他便命大军停止行进,派人将托普嘉的两个勇士截留在外,只放他一个人进来,微笑道:“会做买卖的牧人,你现在变成正式的使者了么?” 托普嘉正色说道:“我之前卖给萧大帅一些东西,现在想向萧大帅买一些东西。” 种去病微微一笑说:“行!我们大帅等你好久了。” 托普嘉便在卫兵的带领下进入萧铁奴的大帐,见到萧铁奴,单膝跪下说:“漠北的牧人、乌兰部族长的儿子见过汉部的萧大帅。” 萧铁奴呵呵笑道:“原来你是达密的儿子啊。”这两天他已从穆沁口中知道了不少乌兰部的消息,知道乌兰部是和汉部商人直接做过生意的部族之一,也大体知道了他们的族长达密是个什么要的人。 托普嘉说道:“我们乌兰部受过汉部商人的恩惠,本来不应该恩将仇报。但我们乌兰部是达旦诸部之一,如果不和大家合作,在这草原上便没法立足。当初我劝阻不了,但仍然不希望汉部在这里遭受大难,所以隐瞒了身份前来报信,希望萧大帅能躲过这次劫难,却没想到萧大帅英勇无敌,不但化解了劫难,而且还打败了漠北的强族,猎杀了草原上的白狼。” 萧铁奴笑了笑说:“拖赭、窝多他们,不算什么强族。其实我早就看穿了他们的诡计,就算你不来报信他们也休想得手。不过只要是对我萧铁奴心存善意的人,我都会报答他的。说吧,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奇!书!网!w!w!w!.!q!i!s! h!u!9!9!.!c!o!m 托普嘉说:“我这次来,是想向萧大帅买一些东西。” “哦?”萧铁奴眯着眼睛,看得出他对托普嘉这个有眼光的青年十分喜欢:“你想买什么?” 托普嘉说:“我想买现在被萧大帅包围着的所有人的性命。” 萧铁奴呆了一呆,随即大笑道:“我本以为你只是要救你族人的性命,却没想到你胃口这么大。嘿!你想买的东西,价值可不低呢。你想拿什么来买呢?” 托普嘉说:“到现在为止我们也不知道萧大帅这次来大草原为的是什么,但是以我对汉部的了解,汉部应该是一个非常富裕、非常强大的部族,我们眼中的宝货,在你们那里就像沙漠上的沙粒一般,我们所艳羡的茶叶,听说在你们那边就像大草原的青草一样低廉。所以我想,你们应该不是为了我们这点少得可怜的财物。” 萧铁奴点了点头说:“不错。” 托普嘉又说:“那你们又会来问我们要什么呢?要我们的土地么?好像我们的土地并不适合你们居住,我们的土地上除了牛马也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如果你们需要牛马的话,那用谷物来和我们交换就好,不需要动用大军。那你们会要我们的人口吗?似乎也不像,因为从一千年前我们的祖宗就知道,汉地是从来不缺人的。” 萧铁奴又点了点头说:“不错,如果你们肯跟我们交换牛马的话,我们动用大军干什么?我们当然也不是为了你们的人口。” 托普嘉又说:“如果这些都不是,那我想无论你们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答应——这就是我准备用来和萧大帅你做买卖的价钱。萧大帅,你的包围圈内,有两万五千个草原战士,你可以要这些人的尸体,也可以让他们成为你的朋友。” 萧铁奴哈哈笑道:“尸体?我不要尸体。朋友?我也不止要你们做我的朋友。” 托普嘉脸色沉重起来,说道:“难道萧大帅是要我们做你的奴隶吗?那不行,我们不能答应。那样的话我们宁可成为尸体重归天神的怀抱!” 第二六九章 虎率群狼万兽走(下) 汉部对于草原民族,究竟有什么要求呢? 对杨应麒来说,他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老实”——只要漠北诸族肯老实一点,杨应麒宁可每年倒贴十几万担的粮食。 但萧铁奴却不这么想,在听了托普嘉的话以后他反问:“你们的族人现在虽然有牛有马,但有的也只是牛马。你们想要精良的兵器不要?想要美丽的女子不要?想要享用不尽的金银财宝不要?” 托普嘉呆了呆,说道:“当然要。不过精良的兵器,无论汉人还是契丹人都不肯卖给我们。至于美丽的女子和金银财宝,我们虽然也有一些,但也只有你们汉人的地方才有那么多。” 萧铁奴说:“兵器是不能卖的,这是我们祖先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过如果你们肯成为我们的战士,遵守我们的规矩,那就可以使用我们的兵器,吃我们的粮食,并享用你们应得的钱财。” 托普嘉犹豫了一下说:“这么说来,汉部还是要吞并我们么?” “吞并?”萧铁奴说:“别说的这么难听!我们并不是要征收你们的牛羊,奴役你们的勇士,只是让你们发挥你们最擅长的本领,以此获得你们应得的报酬——如此而已。再说,如果有一个英雄既可以保证你们继续过这种快乐自由的生活,又能保证你们在最寒冷的冬天里也不至于饿死,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犹豫、还要害怕呢?” 托普嘉说:“萧大帅,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有这么好的事情?” “当然?”萧铁奴说:“我愿意用我的性命发誓,用我儿子的性命发誓,用我兄弟的性命发誓!” 托普嘉心想:“如果不听从他,马上就要发生战争,我们都得被杀。”又想到与汉部商人贸易的好处,便说道:“好,萧大帅,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愿意追随你。但你不能剥夺我父亲——还有各个族长的地位。” 萧铁奴点了点头说:“我何止不剥夺你父亲的地位,我还会巩固他的地位呢。穆沁最早来投靠我,现在我已经将拖赭的土地、人口都给他了。如果你们乌兰部也肯归附,那我会将窝多的土地、人口都给你们。凡是像拖赭、窝多那样对不住我的人,我一定会让他像窝多那样没有立足之地,像拖赭那样连性命也休想保住。但如果是像穆沁那样来归顺我们的人,他就一定能得到像穆沁得到的好处。” 托普嘉听了萧铁奴这几句话后大喜,心想:“若能得到窝多的人口和土地,那我们的势力就能强大一倍!”当下与萧铁奴歃血盟誓,指天地为信,然后才回去报信。 种去病在托普嘉走后说道:“六将军,现在我们能横行漠北,是因为这里的部族还是一团散沙,穆沁、托普嘉他们虽然可能暂时听奉我们的号令,但我们这样做会让草原的部族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最后反而可能因此促使他们统一起来。我听七将军说过一些他对漠北事务的想法,似乎他是反对这样做的。您是为了东北的战局而作此权宜之计么?” 萧铁奴一听哈哈笑道:“老七这么认为么?嗯,他对漠北居然也如此了解,真是奇了。我现在做的,不是为了权宜而权宜。老七的想法其实和我的想法没矛盾,倒是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种去病问:“请六将军指点。” 萧铁奴道:“我扶持穆沁、达密他们,是因为他们还不够强。若是比他们更加强大的部族,我便不会给出这样的条件了。锄强扶弱,乃是对付草原诸族的不二法门。现在总要竖立几个榜样,让他们尝尝甜头的,要不然谁会跟随我们。” 种去病恍然大悟说道:“七将军曾说如有可能,要在漠北实行推恩令……” “现在说那个还太早。”萧铁奴说:“我们在漠北的影响力还不够,他们不会这么轻易服我们的。一步步来吧。” 种去病又道:“至于征用这些人作军士,嗯,这些人是打仗的好手,不过可别因此养成后患才好。毕竟胡人不知礼义,驱之战斗容易,使之安分甚难。” “礼义?”萧铁奴冷笑道:“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礼义,所以才这么能打!嘿!这件事情我有分寸,你不必多言!” 托普嘉果然能干,第二日便将他的父亲以及几个族长都带到萧铁奴帐中。达密和几个族长来时都是忐忑不安,虽然托普嘉言之凿凿,他们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但入营后仍很担心萧铁奴不守信。 不过,事情的发展比他们预料中要顺利得多,先来接待他们的不是萧铁奴,而是穆沁以及那两个已经归顺了的族长,眼见穆沁得到善待,达密等人才算安心不少。萧铁奴摆下宴席,拿出美酒款待众族长,灌得这几个老牧民醺醺然几乎不辨东西。萧铁奴作主让穆沁的女儿嫁给种去病,自己娶了托普嘉的妹妹作为妻子之一,又许诺给他们介绍婚姻,让漠北各部酋长与汉部贵戚大臣世代通婚。托普嘉等听了都更为安心,这才问萧铁奴此来漠北,究竟是为什么。 萧铁奴说道:“我大哥在混同江那边打女真人,我绕道漠北,就是想去东北帮他打仗。” 几个族长一听都叫了起来,纷纷自请为先锋。 托普嘉说道:“去哪里打仗都没问题,但怕只怕我们的大队去到混同江,这边的老家却被别人占领了。” “不怕!”萧铁奴说:“你们把族人都带上,我们一路迁徙过去。至于地盘,嘿!人跑得了,马跑得了,草原可跑不了。等打完了混同江的胜仗,我回头送你们回来——到时候就是谁占了你们的草原,也不敢不还!还有,混同江那一带现在可有钱了,我许你们去到那里金银任取,女人任抢!” 众族长听了无不大喜,穆沁沉吟道:“从这里到混同江,可得经过乌古敌烈统军司,乌古部和敌烈八部,可都和女真人不对付。萧大帅要不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萧铁奴道:“乌古部和我们有仇,没大哥答应我可不敢就收他们。至于敌烈部,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我们现在这些人马去帮大哥已经够了,只要他们肯借路就好。” 正喝着酒,忽然营外一个将官快步走来禀告,原来窝多逃不出多远,他的手下忽然背叛,竟将他拿来萧字旗请赏。萧铁奴大喜,让穆沁去验明正身,便割了头颅祭旗。 十日后萧铁奴大会诸族,共得控弦之士四万四千六百多人,萧铁奴从中再选三千人编入前锋营,给与好马好刀,连同原来的五千人,由种去病统领。 又命穆沁、托普嘉各引一万五千人人为左右两翼,达密节制其余人马在后,萧铁奴自统五万人为中军。 大军徐徐向东,一边放牧,一边行军。 这样一个二十几万人的大部队不断东移,对沿途所造成的影响和震动可想而知。路上的小部族望见,要么远远躲开,要么就接受萧铁奴的整编或者册封,一直走到旧辽乌古敌烈统军司的属地,才有敌烈八部联合起来阻截,结果自然是被萧铁奴击溃。敌烈部向北部遁去,萧铁奴也不穷追,只是派出使者,告知敌烈部自己只是借路,让敌烈部不用担心。 其实萧铁奴“只是借路”的话早在他到达这片土地之前就已经传达,但那时敌烈部不肯轻信,二来也放不下地主的自尊,这时被萧铁奴击败之后才知道害怕。萧铁奴战胜之后示之以宽,他们便不敢不信,不敢不服,不过仍然不敢轻易靠近这支大军,只是派人前来谢罪,等到萧字旗东移之后才回到他们的领地来。 到达大鲜卑山西麓时,乌古部闻讯以为汉部是要来报仇早已望风遁走,萧铁奴也不去理会他。 萧铁奴在云内时候本有兵将两万余人,种去病从东边带来了一万人,进入漠北后又收编大概一万人,此时直系的战斗队伍已达四万,穆沁等受他节制的附属军力也有四万,萧铁奴有这八万兵力在手,对于扭转整个金汉战局便大有把握。 这时摆在萧铁奴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是翻过大鲜卑山,直接突入会宁的后方,这是当初他们“长征远遁”时的路线,第二条则是转而南下进入旧辽上京临潢府。 当初萧铁奴刚从敕勒川出发时候就打算走前一条道路,想要在金人反应过来之前给会宁一个突击。但这时他兵力已广,且不说二十多万人的大队伍翻过大鲜卑山极为麻烦,便是翻过去以后若没法顺利解决补给问题也会很危险。因此萧铁奴便改变了主意,引了大军转而南下进入临潢府,这是当年萧铁奴大打游击战的地方,进入这个地方后当真是如鱼得水!金人留守在这里的兵力防备漠北的小部落还可以,如何能挡得住萧字旗?所以萧铁奴轻而易举地便夺了旧辽上京城,这已不知是他第几回夺取这座上京城了。卢彦伦对这一带的环境也熟悉得不得了,传出檄文,安抚民心。 这时临潢府一带的汉民庄园已经颇为发达,见萧铁奴忽然出现几乎怀疑他们是从天而降!这里的商人、庄主、牧主大多和萧铁奴多多少少有点交情,听说他来不禁惊喜交加,对卢彦伦的政令十分配合,所以没几日时间不但临潢府安定下来,而且萧字旗还征集到了数量庞大的粮草。 “六将军,您这次来,不走了吧?”有个庄园的主人问,他的庄园萧铁奴也是有份的。 “哈哈,怎么说呢。应该会走,而且很快。” “啊!”那个庄园的主人既有些惊讶,又有些失望。 “你为什么不问我去哪里呢?”萧铁奴说。 “这……六将军要去哪里?” “哈哈!”萧铁奴说:“我要去的地方,当然是会宁啊!” 第二七零章 天降雄兵破僵持(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秋。 这半年多来漠北的震动,金人并非完全没有察觉,不过挞懒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之和萧字旗在阴山南麓的失踪联系起来。毕竟,阴山南麓到大定府之间相距极为遥远,当年金军从这里出发千里远袭大同的时候,娄室等人就已经惴惴不安了,何况阴山又更在大同府的西面!更何况萧铁奴走的路线是从漠北迂回!所以在正常人的思维里,这两件事情实在离得有些远。 “也许只是漠北那群胡人在闹。”挞懒想。这时候他主要的注意力还放在辽河流域折彦冲身上,正如宗翰时刻想的都是怎么对付曹广弼、杨开远一样。 由于战争导致的割裂,让各个地区的消息传递更为不便,尤其是敌占区,直到现在,宗翰对于汉部如何征服陕西仍然知道得不是很详细,宗翰按照他所得到的情报,推测萧铁奴可能进入了陕西,他认为如果不是萧铁奴介入,汉部想得到陕西恐怕没那么容易。宗翰尚且如此,更遑论远在大定府的挞懒了,所以这次当他听到漠北有入侵者南下临潢府之后,第一个指令就是让临潢府的守将固守城池,他还以为那就是一部南下劫掠的漠北部族呢。 在这个时代,漠北民族正处于铁器锻冶的低谷期。由于漠北本身的地理条件和社会生态所限,漠北游牧民族对铁器技术的掌握从来都是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当中原皇朝控制力减弱时,漠北民族便有可能得到部分外流出来的铁器技术,并因此而兴旺,汉初之匈奴、唐初之突厥以及才刚刚亡国的契丹都是如此。反之,这些兴起的游牧民族所建立起来的联盟一旦覆灭,或者中原皇朝以及中亚诸文明国家加强了对铁器技术的控制,漠北游牧民族就会陷入一个铁器锻冶技术的低谷,甚至空白。 这个时代,正是漠北民族制铁技术处于低谷的时代,方兴未艾的蒙古,一团散沙的敌烈,大抵都是这个状况。游牧民族没有铁,等如老虎没有牙,再强悍战斗力也有限。所以这个时代的漠北诸部就战斗力来说正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之中,而挞懒听说临潢府北部有胡马入侵后也并不是很在意,以为这次仍然能像以前一样能够轻易击退。 但是没过多久,不利的消息便一个接一个传来:上京失陷了!不但如此,整个临潢府也在短短的时间里整片地易手!潢河已经布满了哨岗,将那边的消息完全切断,再过几天,从仪坤州到丰州一线便被完全控制,什么消息也传不过来——很明显,这已经不是还处于蛮荒阶段的胡人所能动用的手段了!正聚精会神于如何应付折彦冲的挞懒这才慌张起来,但这时他已经没法派遣出去多少兵力去应付北边的事情了——金汉双方在这场僵持的大战役中都已经出尽全力,每个萝卜都有一个坑要占,这时北方忽然出现变故,挞懒想尽办法,也只能派出了一部大概五千人的军队前去应变,但这部人马去了之后就没有回来,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想起这些弄不明白的状况,让挞懒的脸都抽搐起来。折彦冲虽然截断了遂州、显州一带,但挞懒仍然可以通过临潢府迂回与会宁取得联系,现在临潢府一出事,会宁方面的消息便真真正正地隔绝了! 能干出这件让挞懒头皮发麻的好事的人,当然只有萧铁奴。他控制临潢府之后,马上派遣一部轻兵沿着潢水前往通州。临潢府到通州的距离,与临潢府到大定府的距离差不多,所以挞懒听说临潢府失陷的消息时,萧铁奴的轻骑信使就已经到达了通州,当挞懒的五千援军才筹集完毕,萧铁奴已经占据临潢府的消息更已传到了辽阳! 这个惊人的消息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不但出乎挞懒意料之外,连折彦冲、杨应麒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不会吧……”杨应麒在辽阳喃喃自语:“八万大军!就在临潢府!” 这意味着什么,杨应麒用脚趾也能想明白! 如今会宁和辽阳之间是一种汉军占优的平衡,这时双方的侧翼忽然多出了一部极具破坏力的军力,对金汉平衡来说简直对摇摆于悬崖边上的圆石加以雷霆一击! “胜利……这次是真的来了!”杨应麒喃喃道:“六哥,六哥!你居然想到绕道漠北,还拖了这么多人入局,这……我究竟该怎么说你?” 杨朴也十分兴奋地说:“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能维持好补给,那接下来的局势将对我们大大有利!” “有利?”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觉得你这个词用得太保守了么?”转头对韩昉道:“你到通州去,告诉大将军,我会做好一切接收会宁的准备。” 韩昉想也没想便答应了,本来传一句话不需要动用他这样的重臣,但现在杨应麒派他北上,很明显是因为北方将需要一个文官重臣! 韩昉走后,杨朴道:“现在我们在通州、信州之间和宗磐相持的军队已有七八万,若再加上八万军队来会师,这所需的粮草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会师?”杨应麒冷笑道:“你认为六将军会到通州会师?你认为大将军会让他来会师么?” 临潢府和会宁、通州三点连起来,可以构成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萧铁奴若是引了军队几百里赶过来会师,然后再引兵向北,无疑是浪费了萧字旗现在所占有的地理优势,而且也没法发挥萧字旗最大的优势。 实际上在向折彦冲派出信使的同时,萧铁奴已经在准备直接北上了,不久折彦冲派来了使者,这个使者只有两个任务,第一个任务便是告知此刻汉军在东北的军力布置、物资储备以及这段时间来谍知到的金国情报,第二个任务便是折彦冲的命令——一个简短而有力的命令:“便宜行事!” “哈哈!不愧是老大!”萧铁奴收到命令之后赞叹不已,跟着便下令出发。他将兵马分为四路:第一路是熟悉东北地势的蒙兀尔,以五千旧部为前锋开路军,第二、第三路是穆沁、托普嘉各一万部族军马,第四路才是他自己的一万五千大军,共计四万大军,取道泰州,然后奔袭会宁。其它人马归种去病、卢彦伦节制,留守临潢府,并准备在平定东北后直下大定府! 临出发前,萧铁奴对北进的军队作了一番鼓励:“儿郎们!知道这一仗要怎么打么?我告诉你们!就九个字!尽量杀!尽量烧!尽量抢!打仗的时候,记得要守规矩,但是钱,还有女人,还有牛马,金银,管他娘的!有多少都任你们抢!抢到了就都是你们的!” 他话声才落,全军便都欢呼起来!这支天底下最凶狠的强盗在利欲的激励下,以惊人的速度突进到了泰州。流经过泰州的他鲁河是混同江的支流,到达这里以后,萧字旗便只要顺流而下便能到达会宁。这时候吴乞买不但来不及作什么反应,也且也没法作出反应——因为在萧铁奴进兵之前的几天,折彦冲又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全面进攻,金军的注意力和兵力都被吸引过去了,宗磐布列兵力于黄龙府一带,宗干在山地防范东海汉部,金兵的韧劲仍然十分厉害,所以折彦冲这次的全面进攻本来也未必能将这个野蛮的对手一举压垮,可是萧铁奴的到来使一切事情都变了! 虽然全面进攻是由折彦冲率先,但他知道这次很可能并不是由他来收取战果。在折彦冲的压力下,黄龙府以北正呈现出难以想象的空虚。男人们都在前方打仗,留下的大部分是妇孺,所以萧字旗来到这里以后,根本就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屠杀! 这一天,会宁城外的一个老人忽然发现江水腥腥的,红红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上游漂下来。 第二七零章 天降雄兵破僵持(下) 吴乞买的寿数比斜也长些,但这时年纪也不小了。纵然年轻时也是一代豪酋,但老了以后就变得有些多疑。特别是最近两年折彦冲的逼迫更是让他的狂躁一天比一天明显。昨夜一个妃子在他熟睡之后靠近他,想给他盖被子,结果惹醒了他竟被一刀杀了。 “皇、皇上……”一个太监匆匆跑来禀告:“谙班的病又犯了。”女真人汉化以后,好的东西学的慢,坏的东西却学得快,这时会宁城外还是一片蛮荒,但什么太监啊、三宫六院等规矩都已经全了。 吴乞买听到汇报后跳了起来,骑上马就朝斜也的府邸而来。斜也的府邸,位于当年汉部留下来的西村一带,这些年在斜也驱遣民夫奴隶修筑扩建后,已经变成了一座十分豪华的庄园,不过在这座庄园外面的世界依然原始。 “皇……皇兄。”斜也已经病得不成人形了,女真第一代的豪酋,眼见正一个个凋零,甚至就是第二代中比较年长的宗翰,也开始步入老年了。斜也喘息着说:“听说,折彦冲那叛徒,又领兵来攻打了?” “不要紧!”吴乞买说:“儿郎们已经领兵去抵挡了。没事!” “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斜也说:“万一前面打得不顺,我们……我们就进山去,到林子里面和他们斗去!只要保住完颜部的血脉,就永远有翻身的机会!” 吴乞买哼了一声,他可不这么想,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宫殿生活,如何还能走进山林去?女真贫富悬殊,甚至完颜部也还有生活在山林里的人,不过那些人和吴乞买、斜也这些皇族已经完全是属于两个世界了。 斜也又道:“听说最近,西边泰州那边也有些异状?” “嗯,听说是漠北那边有人进犯,包围了泰州,不过应该没什么事情。” 斜也说:“还是得小心,还是得小心。”说完这句话眼睛就半眯了起来,已只剩下一口气在那里吊着了。 吴乞买看弟弟成了这副模样,心里不禁有一点儿难受。他本来是盼着斜也早死的,因为按照女真兄终弟及的规矩,他死后皇位是应该传给斜也的,但吴乞买却想将皇位传给儿子宗磐,也正因有这私心在,近年来和宗翰、宗辅、宗弼他们的矛盾才会越闹越大。这时局势所限,会宁变得十分危险,他吴乞买虽是皇帝却得求人,当此境地,他也知道要让儿子宗磐继承皇位的希望是很渺茫了。不过斜也毕竟是他的弟弟,兄弟将死,心中自然生出几分哀愍。 这个有些暮气了的女真皇帝,从这件暮气沉沉的府邸中走出来,要上马时,忽然一脚踩偏掉了下来。吴乞买大怒,从地上爬起来后,也不管这匹马乃是一千里宝驹,抽出刀来就割断了它的喉咙。左右见了这情形吓得个个远避,吴乞买大怒道:“躲什么!”抽刀就把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卫杀了。吓得左右既不敢逃,又不敢不逃,忽然西边蹄声响起,听声音似乎有数百蹄,吴乞买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叫道:“什么人!” 一个侍卫在远处跪下道:“奴才去看看!也许是前方派来报捷的。” 然而那蹄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在完颜虎大闹会宁以后,在会宁动刀动枪已经是严令禁止的事情,如今忽然有几百人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冲撞进会宁,吴乞买知道,这绝对不是正常事件! “难道……折彦冲打到这里了?”想到这里吴乞买脸上的肥肉忍不住抽搐起来。 吴乞买猜错了,折彦冲的兵马这时还在黄龙府和宗磐相持,冲到这里来的是连萧铁奴也不是——萧铁奴这时还在百里之外。但是这次萧铁奴领兵北上,除了对前锋蒙兀尔和自己所领本部控制得较为严格之外,其它的便任由这些漠北游骑四处闯去!所以萧铁奴才以奇袭打下泰州,便已经有约六千人的队伍分成七队窜入拉林河一带烧杀抢掠,甚至有一部窜入了会宁! 进入会宁的这支队伍,却不是一个有计划的奇袭,而是因为迷路而闯到了这里。这些游牧队伍,每一队里头都有几个识得东北道路的萧字旗老兵作为监军,萧铁奴早已对他们传下命令:“你们只管引路,除了那些门口贴“汉”字帖的,其它的任他们杀去!任他们抢去!”但是给进入会宁的这支部队作向导的老兵离开会宁已久,对这一带的道路有些陌生了,加上这些年会宁的变化很大,所以他进入这个地方时竟愣了一愣,一时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不过这并不会妨碍这支大概六百多人游牧部队抢掠的兴趣,会宁的经济虽然不怎么样,但几年来金军从中原抢来的东西全堆在这里,所以这一带实在是东北地区罕见的富贵温柔乡!而偏偏这个富贵温柔乡因为兵力全调到前线的原因,在此刻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虚弱!这一刻的会宁,不但兵力奇缺,甚至连成年男子也很少见! “天啊!你看!金子!这屋子里全是金子!” “哈哈!他们家没男人!全是女人!” 这群突入城内的漠北强盗闯进了宗干的府邸,威胁着宗干的管家带他们开了宝库,抢了东西后将老人全部杀死,跟着带走了所有的女人,至于小孩,有的被杀,有的被劫,有的失踪,清洗了这座府邸以后漠北强盗们便放起了一把火,将这座几个月前才完工的王府变成一片火海,完颜亶和完颜亮等人都在这次大火中失踪。 强盗们抢了个饱以后,并没有直奔皇宫去袭击女真人的根本,而是找了个地方驻扎起来,以百人为一队,轮休休息和抢掠。 “这里太有钱了!我们几百个人也分不光!赶紧找族人来分!” 没多久消息便传了开来,附近几支正在烧杀的小部队听说情况都朝这边冲来,也有向导认出了这里就是金国的国都会宁——可是国都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里有钱!有财宝,有女人! 会宁那虚弱无比的防卫力量,已经在第一队游牧强盗进城时就被冲杀得七零八落,所以第二、第三、第四队游牧强盗进入时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女真人的根本,阿骨打的骄傲,此刻在漠北强盗眼中却变成了一个金矿,一个不用付钱就可以上女人的妓院! 一开始,大家对会宁的皇宫——那个围墙既高且厚的地方还有所忌惮,但当强盗的人数集结到三千人以后他们就再不怕了,纷纷向那里涌去。这几天的抢劫里他们已经弄明白了一件事情:房子越高越大,钱和女人就越多! 他们冲了进去,暴怒的吴乞买领兵亲自抵抗,但前门虽然守住,后门却被撞破,跟着整个皇宫便失守了。 金国的皇帝吴乞买像一头猪一样被撞倒在地,漠北强盗根本无视他身上的龙袍就践踏过去,一只马蹄踩穿了吴乞买的肚子,他的腿也被踩断了,然而他还是死不了。他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批漠北强盗抢光他这些年的聚敛,眼睁睁看着他们当众强奸他的妻子和女儿,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金国的太后被拖出来打碎脑袋。 漠北强盗用比女真强盗更野蛮的手段来对付这个自称已经进入文明的民族和他们的金国首都。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吴乞买没想到他只比斜也迟死了一天,他更没想到他死的时候一点皇帝的尊严——甚至是一个酋长的尊严都没有。 “烧啊!抢啊!” 金子抢光了再抢银子,大房子烧光了再烧小房子,活人的地方抢光了再抢死人的!当折彦冲和萧铁奴还在围剿宗磐、宗干的时候,漠北强盗已经连阿骨打的坟墓也掘了,满地的尸骨践踏得一塌糊涂。 知道会宁被刀与火彻底毁灭以后,萧铁奴才进入这个废墟,才在断壁残垣中找到了吴乞买的头颅,用石灰包好,作为战利品拿去向折彦冲请功。 这个强大的女真王朝,毁灭得比它兴起还快! 第二七一章 丧家之犬悔何用(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秋,会宁毁灭。 “大胜!大胜!”从辽阳到辽口,到处都充满了欢呼!汉军果然胜利了!萧字旗从天而降,破泰州,焚会宁,金国大军瓦解,东北诸部请降,汉部终于成就大业了! 在这场劫难中,如果说留在会宁的所有金国皇族男丁都死光了未免太过绝对,因为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在所难免。不过若说还有谁逃了出来,却是谁也指不出一个重要人物来。 漠北诸部进击的速度,杀戮之狠辣,比萧铁奴预料中还要厉害。本来萧铁奴是有机会早点进入会宁维持秩序的,尽管他号称汉部七个将军里破坏欲望最强的一个,但毕竟是在一个文明政权中身居高位的人,比起那些漠北强盗来,萧铁奴心里还有文明的概念——尽管他不屑于去理会这概念。所以如果他早点进入会宁,那里也许会少死一些人,但萧铁奴没有,他不急着进城,反正这头功是他的了,反正这笔战争财一定也是他赚了最大——按照约定,漠北强盗们在这次劫掠中所得的三成财物必须上缴。对于这一点各族族长并无意见,因为这次他们的收获实在太丰盛了!至于杀人的问题,萧铁奴也不打算理会,他对救护那些姓完颜的人没兴趣,最好金国的皇族死个一干二净,免得将来手尾太长——不过这话是不能公开说的,万一被完颜虎听见可不得了。所以萧铁奴在会宁被毁之前,说什么也不踏入这个悲惨的金国都城一步,以便将来完颜虎万一对此事发怒他也有个推脱的余地。 两万漠北强盗在拉林河、会宁一带四处放火,将这里烧成一片蛮荒。平心而论,他们虽然野蛮悍勇,但组织、兵器都还有些跟不上,战斗力在某些方面有所欠缺,萧铁奴用他们来袭击抢掠那是物尽其用,但要是遇上了宗磐所部的主力,这两万人恐怕就讨不了好去。幸好,他们的统帅是萧铁奴。 萧铁奴在漠北强盗还忙着抢劫时,就已经率领了他的本部精兵在黄龙府和会宁之间设下圈套,准备打援。 在山地作战的宗干听说会宁有失后先是起疑,确定消息确实后仍然忍住不敢来救,宗磐那边却急了,尽管这时他正承受着折彦冲的千钧重压,但会宁乃是根本,不能不救,因此便抽调出八千人马迅速回援,在中途却中了萧铁奴的埋伏,死伤过半,再掉头回来时竟发现黄龙府已经易帜。原来宗磐抽调了八千骑兵走了以后,这道防线不但机动兵力忽然减少,而且还出现士气下降的严重问题。折彦冲岂是易与之辈?宗磐便是千方百计地防范也未必能确保长久无事,这时自家露出了一个大破绽来,折彦冲哪里还会放过?几乎在宗磐走后的第二天他便看出了端倪,以猛虎扑鹿之势攻陷了这座拦了他将近一年的黄龙府! 宗磐领着一帮残兵败卒,望着黄龙府断壁残垣上的“汉”字大旗,终于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前面是折彦冲,后面是萧铁奴,他还能逃到哪里去?最后,走投无路的宗磐终于像当初斜也预言的那样逃进了山林之中。但是生活习惯已经贵族化了的他,根本就没法适应那种贫苦的生活——就算他适应得了他的部属也适应不了。一个月后,他的首级被他的副将砍下,连同吴乞买的首级一起送到了折彦冲帐前领赏。 黄龙府城内,折彦冲捧着吴乞买的头颅,端详着,他的笑容忽然有些失控。 当初在死谷中时,大家求的是生存;出大鲜卑山时,大家已有了建功立业的想法——那个梦想中的国度,对内,是太平,是大同;对外,则是扩张,是强盛!从走出死谷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七年!当初还是小孩模样的杨应麒也已三十岁了,再过两三年,折彦冲就要四十了。在这十七年里,他们为了前进,为了壮大,受了多少委屈,冒了多少风险,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 捧着吴乞买的头颅,折彦冲知道,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天下——甚至包括他自己都将完全不同!他改变了这个时代,而这个时代也正在改变他。 “报——会宁大火十日,已成焦土!” “报——萧帅已经进驻宁江州,请大将军前去会师。” “报——突吕不部派人来请求内附。” “报——铁骊部收留完颜族人企图复辟,为蒙兀尔将军所破,萧帅已下令尽灭其族。” “报——乌偎于厥部派人来请求内附。” “报——蒲卢毛朵部请求内附。” “报——宗干匿身的越里吉部已破。萧帅送宗干首级前来请功。” ……“报——宾州已破,萧帅已下令屠城。” 宾州已是第七个被萧铁奴下令屠灭的地方了,如今漠北诸部在萧铁奴的默许下,已将宁江州以北数千里黑土地杀的尸如山,血成河,整个东北在黄龙府以北,全是一片鬼哭神嚎般的血腥氛围,在这片血腥当中不但萧字旗变本加厉,甚至连汉部的主力军事系统也受到了感染。 杨应麒在辽阳听到一个比一个惨酷的战报,惊得赶紧移书折彦冲,促请他北上收拾残局!又写了一封信给韩昉,要他向折彦冲进谏。韩昉将杨应麒写信的事情告诉折彦冲,折彦冲听了微笑道:“应麒什么都好,可惜这些年读了太多古书,本事没长进,反倒有些迂了!” 眼见折彦冲一直驻军于黄龙府,对自己的促请迟迟没有反应,杨应麒急了。现在东北大局已定,驻军于大定府的挞懒无力救援会宁,而宗翰、宗辅则根本来不及救援会宁。所以杨应麒已经在考虑下一步——经略燕云、中原的事情了。他本来已经打算南下辽口,甚至准备进入塘沽,发动政略攻势为折彦冲的南下作铺垫,但东北的这种变乱却让他感到担忧,最后经过一番,决定先北上和折彦冲相见。 杨朴劝道:“北面之事,自有大将军安排,七将军何必担心?” 杨应麒叹道:“我担心的,不是事,而是人。” “人?” “对,人。”杨应麒道:“混同江流域这番杀得太惨了,我都不敢将会宁的惨况告诉大嫂!现在那边已经变成一个唯力不唯德的天地,我怕在那种氛围之下大哥会受到影响。” 杨朴沉吟道:“大将军英明神武,不至于为旁人所动吧。” “难说!”杨应麒道:“大哥是个可刚可柔、能善能恶的人,虽然他不像老六那样嗜杀,但若是他觉得有必要,一旦狠下心肠来,可不会像二哥那样姑息存仁。现在在北边能和他说上话的,就只有五哥和六哥,老六是个疯子!五哥也是个尚武力的人。如今东北大胜,再解决掉燕云我们便天下无敌了!眼见大哥的威权一日重似一日,就算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在这种情况下也最容易志得意满。我们汉部如今是最强盛的时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哥现在却反而是最‘脆弱’的时候。我怕老六趁机在大哥耳边鼓捣些什么,老五又不能抵制,那这麻烦可就长了!所以我还是得去一趟!” 杨朴道:“若七将军去,那中原那边的事情怎么办?” 杨应麒沉吟道:“那只能推迟了,毕竟对内的稳定应该优先于比对外的胜利。我已经派人去联络耶律余睹,在这种局势下他如果不想抱着完颜氏这艘烂船一起死应该会有所作为。你这就出发吧,我将这边的事情料理一下就来。” 于是杨朴便率领了一个文官集团北上看视情况,实际上是杨应麒希望杨朴这个文官集团能尽早代替武人接掌这片土地,尽快让这场不知何时止息的杀戮停下来。 杨朴到达时,折彦冲正将黄龙府城内一众助金人守城的汉人押到城外,准备坑杀。杨朴大惊,跑到刑场叫道:“大将军!此事万万不可!” 折彦冲阴沉着脸道:“这些汉奸吃里扒外,若不是他们,我的大军会被阻延这么久?若不是我在黄龙府受到阻延,中原那边未必会出这么大的乱子!真定之败,他们也有责任!” 杨朴道:“这些人自然有罪,但他们人在城中,恐怕是身不由主。再说他们手无寸铁,杀之不祥。”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身不由主?辽阳的守军,怎么就不身不由主了?” “这……”杨朴叫道:“辽阳和黄龙府,毕竟不一样。” 折彦冲不悦道:“有什么不一样!” 杨朴道:“他们受金人毒害已久,难免助纣为虐而不自知其非。” 折彦冲冷笑道:“既是助纣为虐,那还说什么!杀!” 传令官就要传令,杨朴赶紧喝住,折彦冲横眉道:“你做什么!敢拦我命令!” 杨朴跪下道:“大将军!汉部法令,不当杀俘。汉部之法令,正需大将军以身作则,否则将来如何服众?” 折彦冲犹豫了一下道:“不杀他们!却如何消我心头之恨!如何正我军之威!” 杨朴道:“这些奸民有错,自有律法处置!” 折彦冲道:“军法?军法还不是我定的!” 杨朴道:“军法是大将军定的,却是元部民会议同意的。所以这军法定下来以后,便是大将军也当遵守!大将军若要改易,也需经过元部民会议这一道程序。”顿了顿又道:“若是出现军法中没有规定的新情况,大将军自然可以酌情处理,但对付这等罪犯,军法已有明文,大将军何不按军法行事,以顺人心。” 折彦冲沉默片刻,问道:“你要用哪条军法来处置他们?” 杨朴道:“流放……” “不行!”折彦冲道:“流放太轻!再说这些人是不服汉部的,若放了他们,迟早要成祸患!” 杨朴心中一震,心道:“原来如此。大将军这番要杀人,为的是要绝后患。”沉吟片刻,说道:“流放有轻有重,若流之于大海万里之外,对我们来说,便与坑杀无异。” 折彦冲问:“流到哪里去?” 杨朴道:“听说七将军资助的海上探险者,最近已在麻逸南方一万五千里海路以外,发现了七将军所说的那片大陆,那些探险者还带回了几只袋鼠作为凭证,不如便将他们流放到那里去,以资惩戒。” 折彦冲本不愿答应,但在杨朴的坚持下才勉强道:“好吧,就这么办。” 第二七一章 丧家之犬悔何用(下) 为了和太原、云中一带的曹广弼、耶律余睹等通传消息,杨应麒派出了五个秘密使者,分别伪装成商人、乞丐、流民,一个取道大定府,在边境上就被捉住自杀了,两个取道辽西走廊,一个滞留于乱军之前,一个惨死于乱军之中,剩下两个取道海路,一个从塘沽混入燕云,一个从山东进入淮北。 这时宗弼已经占据了河北西路的大部分与河北东路的一部分,部分先锋兵马突入了山东,而他旗下的汉儿军马则突入汴梁,与占据洛阳的李彦仙相持。至此新汉政权在太行山以西的军势已完全被金军隔绝,东部要和西部取得联系,要么就得秘行通过金国占领区,要么就得必须取道山东,入淮北,从开封府南边的陈州、汝州一带过去,不过陈州、汝州乃是汉、宋、金三国相争的地方,道路极不安全,所以如果要确保无失的话,则得借道大宋控制下的襄、邓地区——当然,这又必须得到南宋政权的同意。可以说在中原这里,是金攻汉守的形势。在这种情况下,东北的消息传到太原,通常都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 取道淮北的那个使者要在半年之后才能到达太原,而取道燕京的那个假商人则幸运地穿过燕云,进入云中地区,并在当地汉部密子的帮助下潜入雁门关。 汉军东北大捷的消息传到燕云和南宋,基本上和这两个秘密使者的足迹同步。 “会宁打下了!会宁打下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大定府时,完颜氏一族留在会宁者几乎已无遗种;传到燕京时,黄龙府也已陷落,宗磐、宗干也已相继授首;传到太原时,东北的战事实际上已接近尾声。 世事有时候很奇怪,上次折彦冲攻到黄龙府时,新汉政权离得到必胜之势其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那时候一个接一个的胜利却来得令人目不暇接,以至于境内无论士农工商都沉浸在一种近乎迷醉的盲目乐观之中,而境外无论是金国还是大宋所受到的冲击也是有如雷霆。 而这次会宁陷落,女真在东北的势力完全覆灭,按理说应该是一个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但或许是由于前车之鉴不远,或许是由于真定之败尚近,新汉政权各个地区、各个阶层对此的反应竟理性得近乎保守,大部分人都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以防再次发生“塞翁得马、焉知非祸”的变故。 所以当东北军势高歌猛进的时候,新汉政权的中原诸军势却显得有些消极。杨开远是最早得到确切消息的,但他却只是派小部人马袭扰辽西走廊和河北东西路,并作势攻击以牵制燕京军队,并未大肆进逼。而曹广弼那边由于对东北的战况还没完全掌握也不敢妄动,王宣也只是在济水、黄河沿河设防。 “中原需要一个首脑!”如果没有一个首脑,那中原地区的力量就很难统合起来。这一点折彦冲和杨应麒都知道,可他们一时却没有妥善的办法来解决,因为在地理上被隔绝的情况下,如果中原那边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首脑,短期之内或许不会出什么事情,若是持续的时间稍长,新汉政权便很可能会变成两个! 杨开远在塘沽,赵立王宣在山东,曹广弼在河东,刘锜、种彦崧、曲端等在陕西,这些人个个都独当一面,也都能够互相呼应,但却没有真正地统一起来。尤其是陕西与河东,这两片领土本来是可以统合起一份直追东北的军事、政治、经济力量,但曹广弼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有顾虑。至今为止,陕西诸军州也基本处于自防自治状态,虽然刘锜、种彦崧、曲端等都唯曹广弼马首是瞻,但曹广弼都没有自命为晋、陕军政之首。所以这段时间来河东和陕西由于实现了内部的和平,民间经济恢复得很快,但对金人来说晋陕一带的汉军军力却始终只是一种牵制,而未构成致命的威胁。 杨应麒理解曹广弼的这种顾虑,而折彦冲也相当欣赏曹广弼的这种顾虑。在当下的时局中,处在曹广弼这种位置上还能自我克制是相当难得的,折彦冲对他这份克制的欣赏,甚至还在对萧铁奴破坏力的欣赏之上。 不过,汉军中原将帅的踌躇一方面固然是出于自身隐忧的考虑,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时候大多数将帅都还不能充分理解会宁的陷落对金军来说意味着什么! “老家没了……” 按出虎水成了汉人的天下,会宁完全变成一片瓦砾,在燕云的女真将士,几乎每一个都有亲人在萧铁奴造就的那场灾难中丧生!燕云的精兵依然是强大的,可他们的根却已被完全拔起。如果说上次会宁受到威胁女真人感到的更多是震惊,那这次他们感到的就完全是悲痛和恐惧!那棵叫女真的大树在根系被拔起之后,就像一棵百年老树被拔起后一样,给每个女真将士心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坑! “老家没了……” 听到这个消息,很多杀人不眨眼的女真人竟然当众哭泣起来。这个野蛮勇武的民族忽然之间变得很脆弱,他们甚至觉得那些契丹兵、汉兵连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确实,听说会宁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后,金军中的大多数非女真将士心里也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前一刻女真人还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但在后一刻这些统治着他们的女真人在他们眼里就都变成了一头头的丧家之犬! “金国灭亡了……” 不管许多女真人怎么不愿意承认都好,他们的首都会宁也已经变成了废墟,他们的皇帝吴乞买身死刀下,连开国皇帝阿骨打的尸骨也被那群漠北兵挖了出来!这些事情,一件件都在撕裂女真人的自信! 由于仍有大片的地盘,失去东北之后的金军仍然能够维系他们在物质方面的给养,但他们在精神方面的支柱却已经沦丧。直到这一刻宗翰、宗辅才意识到混同江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才意识到他们因为不满吴乞买而一直将注意力聚焦于中原的战略有多么愚蠢! 后悔是后悔,可是如果时间能回到一年以前,他们会作出另外一种选择么? “听说了么?太祖皇帝的坟墓也被人掘了。” “是啊,听说是那群漠北盗贼干的,整个坟墓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宗辅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晕厥在王府的阶梯上,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高呼:“救……救——救会宁!” 这当然只是一时的激愤,如今曹广弼在太原、杨开远在塘沽都虎视眈眈,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金军真能不顾一起起兵向东,等他们到达辽河折彦冲早收拾好东北在等他们了,最后燕云金军只会被折彦冲以逸待劳地击破。增援会宁是他们在真定大胜之后也做不到的事情,何况现在?就算是中下层的兵将,也大多明白这个道理。 “你说,驸马会怎么待我们呢?” “嘘——你不要命了!说这种话!” 可是当这种想法开始出现,金军的心理状态便已可想而知了。 燕云对他们来说毕竟是客地,这个地方再怎么富庶,才到这里不过十年的女真人是找不到归属感的。身为驸马的折彦冲一旦占据了整个东北又宣布继承金国的所有事业,则他在女真将士心目中的正统地位便已隐隐超过了在外征战的宗翰、宗辅!北国,毕竟是以力取胜的世界! “报仇!报仇!报——” 镇守雁门关的娄室听到消息,不顾病躯已重,冲到关上对着东北大吼三声,最后那个仇字没说出来,却呕出了半升的鲜血,暴毙在众目睽睽之下。 第二七二章 福不单行祸双至(上) 娄室的死影响极大,这时雁门关有大军约六万人,其中女真五千人,契丹两万,奚人一万,汉儿两万五千人,娄室为主帅,耶律余睹为副帅,宗翰之弟宗宪为监军。女真人在军中人数虽最少,但也最为精锐,加上娄室老辣精强,所以在卧病之中也能镇住在契丹、汉儿、奚人威望素著的耶律余睹,监军宗宪虽然亲贵,但毕竟年纪尚轻,又沾染了几分文人习性,如何是耶律余睹的对手?所以对于这一路军队,在燕京主持整个战局的宗翰一直很不放心,好几次都要调人来代替娄室,但总找不到适合的人选,加上战局等诸方面的原因,不得已一拖再拖。今春以后,娄室的身体本来略见起色,谁知道却被这场打击要了性命! 娄室暴死当夜,女真将士人人自危,契丹、汉儿、奚族也无不枕戈防备,女真诸将群集宗宪帐内,图谋应变——其实这时候耶律余睹还没什么举动,但在这个内外交侵的特殊时刻,他就算什么也不做人家也要生疑心! “都统,我们动手吧!”耶律余睹的部将韩福奴劝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们可不能等着他们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再后悔!” 耶律余睹顾视另外一个部将萧庆,萧庆道:“天下局势尚乱,东北究竟怎么样,折彦冲对我们态度如何都还难以知晓,现在动手,似乎嫌早了点。” 韩福奴道:“那个叫陈楚的商人两个月前从西边来,不是给我们带来了萧铁奴的口讯么?他说了,只要都统投诚,将来位不在萧铁奴之下!” 萧庆摇了摇头道:“那个陈楚毕竟只是一个商人,口说无凭。再说,就算萧铁奴本意是如此,但他的许诺也做不得准。” 韩福奴问:“你怕他失信?” “不是。”萧庆说道:“我是说他作不了这主!要想让我们都统到汉部后得到像萧铁奴那样的地位,得折彦冲点头才行。他一个副元帅,如何能任命一个副元帅?” 韩福奴道:“但现在女真已在疑我,若我们不动手,恐有后患。” 耶律余睹沉吟道:“不然,女真人现在不是在疑我们,他们是什么人都疑!不过在这种时候我们若能稳住,也许反而能让他们在短期内对我们增添几分信任。” 韩福奴道:“但万一女真人先动手……” 耶律余睹嘿了一声,笑道:“宗宪一介书生,虽然也算聪明隽秀的人物,不过他的心肠不够刚狠,我料我们若是不动,他必然不敢用雷霆手段!” 耶律余睹料得不错,宗宪见耶律余睹毫无异动,果然也没有动他,这一夜雁门军便在有惊无险中渡过,第二日耶律余睹出面,倡言拥立宗宪为雁门关驻军临时统帅,同时上书宗翰,请求准许。这时燕云各地人心惶惶,耶律余睹竟能在这种时候表现他的忠诚,宗翰自也欢喜,不过他也知道宗宪弹压不住耶律余睹,所以虽准了耶律余睹的倡议,暗中却已在筹划着要调谁去接替娄室的空挡。 但在宗翰有所动作之前,事情又有了变化,就在耶律余睹稳住了宗宪后的第二天,他的大帐中便来了一个商人,说要和他做一笔生意。耶律余睹是何等身份?寻常商人焉能见到他?但他见这商人是萧庆领来的,便知其中必有玄机。 那商人看样子有些木讷,话不多,没有书信,也没有信物,见到了耶律余睹后,耶律余睹问道:“你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这个商人,其实就是杨应麒的密使,他听耶律余睹问起,便说道:“小人何等人,敢来和都统做生意?这次来,不过是替主人传几句话而已。” 耶律余睹问:“你主人是谁?” 那商人道:“小的主人,乃是长白山下一麒麟。” 耶律余睹嘿了一声,对于他的身份并不感到奇怪,又问:“你要替你主人传什么话?” 那商人道:“敝主人派小的来问都统,可还记得当日初见时的情景?若都统不记得,这接下来的话也不用说了。” 耶律余睹出神片刻,说道:“我自然记得!” 那商人道:“都统好记性,主人要我传的第一句话便是:希望都统再死一次。” 旁边萧庆、韩福奴等闻言无不愕然,韩福奴斥责道:“你胡说什么!” 那商人道:“小人只是传话,这话里的意思、玄机,小人其实也不懂。” 耶律余睹沉吟片刻,止住了韩福奴,对那商人道:“就只有这句?” 那商人道:“不,敝主人还让小的来告诉都统:敝处的规矩,向来是论功行赏。敝主人十分期盼都统能立下大功!”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呢?” 那商人又道:“敝主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着看了耶律余睹众部将一眼。耶律余睹会意,便让萧庆等且到帐外等候,那商人见左右无人,这才道:“敝上说,吴乞买已死,女真应该有个新皇帝了。” 耶律余睹沉吟道:“就这样?” “就这样。” 耶律余睹沉思了片刻,便挥手让他出去,传众将入帐,萧庆道:“都统,此人请求我们帮他前往太原。” 耶律余睹道:“这事做不得!你回头便杀了他,割下他的头颅送到宗宪那里去,告诉宗宪,就说这是汉部派来拉拢我的奸细!” 韩福奴惊道:“这……这岂非会得罪汉部?” 耶律余睹淡淡一笑,说道:“便是得罪,那也只是一件小事,折彦冲杨应麒不会计较这个。我现在虽然有九成把握这人不是宗翰、宗宪派来试探我们的,但这件事只要有一成可能的危险,这个人便留不得!” 众将闻言都点头称是,韩福奴问道:“只是他刚才那几句话,却是什么意思?” 耶律余睹道:“那是我和杨应麒见面时的情景。当初他举杯来向我赔罪,我曾道:‘今日之耶律余睹,已经死去!既已死去,何来得罪?既无得罪,何来见谅?’那也只是客气话,估计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记得。” 萧庆道:“那么他要将军再‘死’一次,便是劝都统弃金投汉了。而其中又暗含前嫌不计、旧谊不忘之意。” 耶律余睹道:“不错。而且这论功行赏四字,应该也是杨应麒亲口应承。他远在东北,不知此间变化,所以才会如此笼统,若是云中、太原的人设计,则应有更为具体之事和我说。” 韩福奴哼了一声,有些不满,说道:“这姓杨的好大的架子,什么‘论功行赏’!萧铁奴那边至少还保证说给我们都统以军团之长呢!他却把我们当什么了!” 耶律余睹道:“那倒不然。这句话更合我意。” 韩福奴奇道:“这是为何?” “因为这句话实在!”耶律余睹道:“萧铁奴那句话,虽然诱人,条件却太好太空,作不得准!而杨应麒这边,条件却甚实在,看小麒麟往昔行径,他的信用比萧铁奴好得多,而且他的地位也比别人不同,他不肯轻下诺言,那也是他不会轻毁诺言。我之所以判定这‘论功行赏’四字当出于杨应麒之口,便是想到旁人没有这等豪气敢对我说出这四个字来!” 萧庆道:“我看这件事情……不如再等等。” 耶律余睹问等什么,萧庆道:“等折彦冲!” 耶律余睹沉吟道:“折杨行事,素来是二而一,一而二,人才政略、用计用谋的事情,从来是杨应麒在办。他既来了信号,折彦冲那边多半便不会再来了。如今女真人已成丧家之犬,灭亡无日!女真一族人少,以少数之族役多数之族,在位者必然恐惧猜疑;汉人人多,以多数之族统少数之族,在位者反而会向少数之族示以宽好——此事汉唐皆然。汉人在东北颇能善待契丹,此事众所皆知,我等若入其籍,不必担心他们会向女真人这样疑忌我们。我等之投降女真,实出无奈,如今女真危在旦夕,汉部既然向我们示好,我们也不当拒之门外。” 韩福奴也道:“不错,助汉灭金是顺风射箭,助金抗汉是逆风射箭。女真人对我们又不好,我们干嘛要为他们冒险?若折彦冲灭了会宁的消息不假,那现在就算我们不帮汉部而帮宗翰,恐怕也救不了女真,到头来只会把自己搭进去。若决定了要助汉灭金,那么事情宜快不宜迟。” 几个心腹部将都点头称是,耶律余睹又道:“我在东北时曾与曹广弼有旧,如今我们与太原相近,万一事发,顺利则可以声援,不顺利的话,前往投靠当能见容。加上萧铁奴、杨应麒先后向我们示意,这事可以行得了。” 韩福奴便问要如何行,萧庆道:“上上之策,莫若夺了着雁门兵权,兵逼云中。” “不成!”耶律余睹道:“宗翰对我素有防范,现在娄室才死了没多久,女真人的防范一定更为严密,若办此事,胜算最多五成。再说,杨应麒既说了论功行赏,若我们拿不出一个大功劳来,到了汉军之中也不过一介偏将而已。” “大功劳?”萧庆道:“最大的功劳,那就是覆灭金军滞留在汉地的东西两路大军了。” 耶律余睹道:“不错。” 韩福奴道:“这事我们恐怕做不来,若做得来早干了,何必等到现在?” 耶律余睹道:“我们自然不是做完整件事情,只是要推动其中最关键的几着棋路,便是大功!” 萧庆沉吟道:“都统莫非是想从女真东、西路中间取事?” “不错。”耶律余睹道:“宗翰与二房素来貌合神离,虽说如今是大敌压境,但只要我们添上一把火,不怕他们不火并!” 萧庆惊道:“都统要用间么?这可是极为危险的事情啊!宗翰和宗辅宗弼虽然有隙,当相较而言还是我们和他们的关系更疏远些,以疏间亲,恐怕难以成功。” 耶律余睹想起了杨应麒所传的最后一句话,嘿了一声道:“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若是按照那个计策……嘿嘿!宗翰还会因为此事而更信任我们呢!” 第二七二章 福不单行祸双至(下) 萧庆一时想不到耶律余睹要出什么计策,韩福奴亦不明白,耶律余睹道:“这计策,嘿!说来简单!你这就带上我的劝进表到燕京去,亲自交给宗翰!” “劝进表?”萧庆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劝进表?” 耶律余睹道:“吴乞买不是死了么?他一死,女真便没了皇帝,所以我们便要劝进!” 萧庆一听,忍不住赞此计甚妙,说道:“如此一来,我们是无须一兵一卒,亦能坐观其斗了!” 韩福奴一时还弄不明白这里面的机关,萧庆给他解释道:“宗翰其实是想做皇帝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只是以前他为时局、名分所限,不敢表露其态度。现在时局已变,完颜氏在东北几乎灭种,留在汉地的人里面就以宗翰最尊最长,势力又极大。我们一劝进,宗翰就算不想登基,也会动这念头。但完颜氏二房的人又绝不会容许宗翰做皇帝,所以这件事情若没人提起便罢,若有人提起,就算最后宗翰决定不登基,他们两派人马也一定会起冲突!” 韩福奴等这才明白过来,当下萧庆张罗着拟《劝进表》,拟定后便要出发,才走出没几步又回来道:“都统,此事不当这么办!” 耶律余睹怔了怔问:“怎么?” 萧庆道:“若按亲疏,我们是外族,带头劝进非所宜,再说也会显得太过露骨。此事当由女真人——最好是宗翰的亲人牵头方可!若论地位,现在雁门关之帅臣乃是宗宪,而不是都统,我们不当绕开他!” 耶律余睹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便将劝进表毁了,来见宗宪。 宗宪自接掌雁门大军以来,日日小心谨慎,这时银术可已领兵准备增援东北,宗弼引兵防备东南,完颜希尹领兵镇守云中,众帅臣就军功、威望、能耐而论,数他最弱,所以只能以小心谨慎来弥补之,又颇盼望宗翰能尽早调人来接替他。 不过完颜氏老一辈的王公宿将在东北死伤甚伙,燕云这边的强将倒也甚多,但无论在哪个时代,方面之才毕竟都是屈指可数的,如今女真四面皆敌,不但河东、塘沽、山东方面随时可能反守为攻,就连原来比较安全的漠北方向也显得难以预料了——谁知道萧铁奴会否再来一次千里奔袭呢?所以各个方面都需要帅才,一时之间,宗翰也实在调不出能压服耶律余睹的帅臣来。 幸好这段时间里耶律余睹一直都很老实,不但没有露出半点不稳的迹象,相反,还在尽心尽力地帮宗宪稳定人心,宗宪颇有才识,读的书多,为人亦较宽厚,耶律余睹既全力辅助他,他便也投桃报李,待之以信。这天耶律余睹忽然来见,开口便道:“监军,我们大金危矣!”宗宪这时虽代行帅臣之事,但耶律余睹等人仍然习惯性地称他为监军,他对此也不以为意。 宗宪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问道:“出什么事情了?曹广弼反攻了?”他见耶律余睹匆匆而来说“大金危矣”,还以为曹广弼来攻,谁知道耶律余睹却说道:“不是。曹广弼在太原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只要我们立得住阵脚,他不敢轻易来犯的。不过问题是我们的将士已经开始人心浮动,此事大是可虑!” 宗宪问道:“是有人散播谣言么?” “也不全是。”耶律余睹道:“这两天我派人巡视军营,发现许多将士心伤我大金皇帝之驾崩,以及东北老家之失陷……” 宗宪听到这里为之黯然,这个问题在女真将士里尤其严重,又听耶律余睹继续道:“老家失陷,这便罢了。但现在我们却陷入有国无君之大危机中!国之无君长,如人之无首脑,如何使得!” 宗宪闻言甚是神伤,说道:“我大金逢此开国未遇之大劫,如今……”忽然想起耶律余睹既提起此事,多半是有所为而来,看了他一眼,问道:“耶律将军此来,莫非是有什么良策?” “良策算不上。”耶律余睹道:“只不过是觉得有一件大事我们不能拖延,否则实有亡国之危!” 宗宪问:“什么大事?” “立君!” 宗宪惊道:“这……立君?” 耶律余睹道:“不错!唯有拥立新君,方能稳定军心民心!” 宗宪道:“这……我们乃是边臣,如何论得这事!” 耶律余睹道:“耶律余睹是方面之将帅,但监军却是完颜宗室,如今又统大军,这等军民心声,正该由监军上达!” 宗宪沉吟道:“上达,却上达到哪里去?” 耶律余睹道:“自然是将军的胞兄,我大金的都元帅!我大金之都元帅,本由谙班兼任,则都元帅有如谙班。如今天会皇帝已逝世,论位望,自当由都元帅继承大统!此事刻不容缓,若是迟了,一来国内军民臣工易生异心,二来汉、宋窥我无君,必然相轻来犯!” 宗宪还在犹豫,耶律余睹道:“此事需得赶紧,若是时机错过,不但有外祸,而且有内患!” 宗宪道:“且容我思之。” 耶律余睹出去后,他便召集女真诸将商议,诸将都道此事当行,宗宪道:“立君自然应该,只是我怕此事会让二房不悦。” 诸将都道:“如今天会皇已死,自当由都元帅来继位。若都元帅不早称帝,万一被二房那班人抢先了,那到时候我们哪里还有地方站去!” 本来这个提议是耶律余睹提出的,但镇守雁门关的女真诸将都是宗翰的拥护者,他们没想起此事便罢,这时一被提醒,马上变得极为热心。 宗宪道:“不如先移书问问希尹将军、银术可他们,以图万全。” 诸将都道不可,或道:“此事一旦传开,让二房那边知道有了防备,恐怕就难成了。”或道:“若是和希尹、银术可他们说去,万一他们抢先一步劝进,那我们这拥立的头功便打水漂了。”或道:“将军乃是都元帅至亲,这件事情,正该将军来做!” 宗宪心中仍然有顾虑,但经不起他们的催促,终于和耶律余睹联名上书,劝宗翰登基以稳民心。这却是一份密表,外人不知。这份密表到达燕京时,种去病已经大军压境,袭击大定府临近州县。宗翰正犹豫着要不要增派大军前往救援,只是由于辽西走廊压力也已经大了起来,同时塘沽、山东方面都有异动,似乎汉军正向这两处地方增加兵马,若说大定府那边是虚攻,塘沽、山东才是汉军真正的突破点,那也大有可能,所以宗翰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否救援大定府。 就在这时宗宪的劝进表递到,宗翰先是不悦:“如今国破家亡之际,他竟然还来干这等愚蠢事情!”然而转念一想:“这事我虽不想,焉知宗辅、宗弼他们不想?” 这大金皇帝的位置,宗翰不是没想过,只是当初阿骨打建成大功之后,曾与众功臣盟誓,在他那一辈女真君主之位手足轮流,但到了下一代则当立阿骨打一系子孙。宗翰一系血缘较远,虽然在宗字辈中他年纪最长,功劳最高,但要继承大统,实有亲疏上的大障碍。然而这时女真老巢覆灭,却不是他趁机登基的大好时机?想到此处,一股大欲望涌上来,理智竟然有些把持不定,犹豫了好久,终于决定先问问完颜希尹、银术可、韩企先等重臣宿将的意见,又派人去探宗辅的口风。 完颜希尹、银术可领兵在外,尚未收到消息,同在燕京的宗辅听说宗翰微微透露的意思后大惊,慌忙来见他道:“如今折彦冲大军压境,南北东西都是敌人,如何还顾得上这事!上此议者乃是大奸臣,请都元帅速速杀之!” 第二七三章 胜负定前各为主(上) 宗翰若是一开始就立心夺权称帝,那事情一定会做得绝密,但由于他其实对是否称帝一事还颇为犹豫,内心的理智也还顾虑着女真大局,所以才有和宗辅商量的举动,他其实还是蛮希望宗辅能够“放下成见”、“顾全大局”奉他为帝的,那样女真就能不经过内斗而统一起来,谁知道宗辅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应之激烈却颇出宗翰意料之外。宗辅的语气十分严厉,听在宗翰耳中,便觉得他不是反对立君,而是反对拥立自己! 其实宗辅的话若是由宗宪来说,宗翰或者还听得进去,但宗辅在这件事情上和他是最大的利益冲突者,反对的话以一种激烈的态度说出来,宗翰自然先要怀疑对方是包藏了私心。何况宗辅这时还不知首先提议的是宗翰的弟弟宗宪,所以竟要宗翰杀建策之人,那等如要他自断手足,心里恶感更甚,说道:“此事或有不妥,不过立君以安民心,却也不是没道理。奸臣云云,说得太重了。” 宗辅道:“怎么不是奸臣!当初契丹将灭之时,那耶律淳不也起过这等愚蠢念头么?” 耶律淳当时也是大辽的兵马大元帅,威望地位正和宗翰如今相近,宗辅这句话说得急了,不小心却让宗翰感觉他在影射,不悦道:“我岂与那耶律淳可比!再说,耶律淳那时不当立,乃是耶律延禧尚在。如今天会皇帝已遭不测,我等若不立一君,何以统领胡汉军民?” 宗辅道:“便是立君,也当依嫡庶之制,我等以正道辅之,哪有自立的道理!” 宗翰道:“那你说却当立谁?” 宗辅道:“当初父皇与诸王公宿将有约,他那一辈手足相轮,到了我们这一辈,却需将帝位还给二房!” 宗翰闻言冷笑道:“你说什么不当自立,结果说到头却是要立你自己!” 宗辅闻言愕然,随即想起在二房一系若论长,宗干生死未卜,论嫡,宗峻早亡,论功,宗望亦已辞世,排来排去,二房正该轮到他宗辅! 两人说到这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宗翰本来还在理智与私欲间犹豫,这时和宗辅一冲撞,反而下定了决心,知道自己若争不到这个位置,那局势只会更糟——说不定等不到折彦冲兵临城下,他就要被二房给清洗了。而宗辅虽有心顾全局面,但在这件事情上面却半点让不得!便是他自己肯不登基,也得为二房着想。 不久东北方面不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折彦冲在打下黄龙府后立刻向辽西走廊增兵,种去病南下的势头又盛,金军从辽西走廊增援的部队无法西进,取道大定府的银术可和种去病接锋后战况也不理想,而东北诸部则在这段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地向折彦冲投诚。 宗翰、宗辅都有些慌了手脚,双方都不敢发作,只得暂时将帝位争夺之事撂下,但彼此却都已经种下心病,宗翰分别向银术可、完颜希尹和宗宪派遣密使,跟他们打了招呼,又召大同韩企先、河间高庆裔到燕京,让内外众臣诸将好生准备,以作呼应。而宗辅也派人告诉宗弼暂时不要回燕京,以防不测。 这时宗弼驻军于河北,控制着很大的一块地面,自真定以至汴梁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不过这片地面相对于李彦仙所占据的洛阳、徐文所在的隆德府、王彦所在的太行山都是以低仰高,较易受到攻击,幸而对金军威胁最大的河东军团主力集中在太原,所以宗弼才能在河北西路、河南北部和山东西北部来去自如。 宗弼在收到宗辅的消息后大感困扰,心想如今女真一族内外交困,左边的塘沽、山东,右边的河东、洛阳都颇为坚硬,这几块铁板都等着折彦冲号令一下就马上四面夹击,可以说此时金军的军势已陷入极危险、极被动的境地,取胜希望已极为渺茫,若只是负隅顽抗不求拓展,那又与等死无异,但金军若图发展,又不知当往何处去! 宗辅给宗弼的书信中说宗翰已是利令智昏,劝他另思良谋,以备将来。宗弼召集诸将商议,诸将听了宗翰、宗辅的争执后都感到愤懑,痛骂宗翰不识大体。 宗弼道:“别骂了!现在骂他有什么用处?眼下我们还得跟他联手,否则如何抵得住折彦冲?倒是东北失陷后如何维持局面,诸位可有什么良策没有?” 诸将面面相觑,一时无语,忽然一个汉臣站出来道:“为今之计,只有联宋抗汉了!眼下汉军强盛,若我大金被灭,则宋人迟早齿寒!”却是宗弼军中的谋士蔡松年,他在金军经略河北一带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当初宗弼能够在河北组织起一支五万人的汉儿军队重新攻占汴梁,切断新汉政权东西两大板块的联系,这个蔡松年实是功不可没。 宗弼这时听了却皱眉道:“联宋?我听说赵官家已经被汉部打怕了,恐怕他不敢出兵!再说,我们和他可有大仇!” 另一个谋士许霖道:“不需大宋出兵,只需他答应不与我们为难便可。自赵构下令将兵马南撤以后,如今河南地方,自洛阳以东、汴梁以南的陈、汝诸州,便是我大金与宋、汉同争之地,诸州县或为汉守,或为宋守,或为我大金守。李彦仙兵力不足不敢出洛阳以东,若赵构答应不袭我后路,我们便可以在这里立足。汴梁为天下通衢,若经营得善,或可为我大金之粮仓。只要我们稳住了阵脚,然后东制齐鲁、北抗折杨,西诱曹广弼自立,只需拖得数年,将天下变成战国之势,则九鼎谁属,尚未可知!” 宗弼道:“汴梁已甚是残破,还能作为粮仓么?” 又一个谋士曹望之站出来道:“汴梁本为上古肥沃之地,唯自赵氏定都以后,人口繁息,千里之地而聚千万人口,负荷过重,故而非但没有余粮,反而大耗四边粮草。如今河南千里,地方仍在,人口却十去其五六,若能善待其人,屯田励农,以养我大金精兵,何愁不能立国!” 宗弼想来想去,东南西北几个方向里,也只有向南最易最可图谋,这时已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便派许霖出使大宋,派蔡松年、曹望之经营汴梁,又派使者前往太原,表示支持曹广弼自立为王。 ——————票票!别忘了投鲜花和贵宾推荐票啊! 第二七三章 胜负定前各为主(下) 宗弼派出的使者在曹广弼面前说得舌绽莲花,曹广弼却只是一笑置之,回头召来虞琪等文臣武将,公开说知此事。 虞琪对这种事情极为反感,说道:“我等跟随曹帅来,为的是抗金兵、保华夏。这些年天佑中华,陕西、河东先后规复,如今听说大将军在东北大捷,若此讯真切,则正是我秦晋大军与东北大军夹击燕云之良机,一战若胜,胡种可灭!汉唐之盛或不远矣!天下生民所盼,万千士子所待,俱在于此。若是为一己私心,割裂山河,恐怕除了陷华夏于战国乱世之外更无半分益补!宗弼此谋实为毒计,望曹帅深思之,勿堕其计。”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当日登州华夏扩大会议已有定论!虽然如今我们秦晋与东海分处西东,但我拥护新汉之心,从来不变!此番召诸位前来,便是为此。” 众臣诸将这才宽心,正议论该如何对待宗弼,忽传陕西转运使郭浩到了。陕西转运使一职非宋朝旧制,却是由于曹广弼、虞琪联名推荐,新汉政权中枢正式批复的官职,实权甚大,可以说是新汉政权对郭浩的重用了。 郭浩进来后,虞琪也将宗弼派遣使者所为之事以及曹广弼的态度告知,郭浩笑道:“金人此计只能去哄骗利欲熏心之徒,焉能诱得曹帅?” 他这一句话,明里是赞扬曹广弼,其实也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坚曹广弼之心,曹广弼如何听不出来,微微一笑,并不接口,心道:“我虽然早已立心恪守将道,未尝动心。但观虞琪、郭浩的态度,则人心如之思华夏一统,已成定局。” 郭浩又道:“郭浩此来,本是要与曹帅商量另外一件秦晋军资上大事,但我来太原之前曾到洛阳公干,因与李彦仙大人相见,他说最近宗弼的军马,似乎有大举南下之意,此事曹帅知否?” 虞琪等听了都颇为吃惊,曹广弼道:“三弟之守塘沽、赵立王宣之守山东,已有磐石之固。如今东北之势又见急迫,莫非宗弼是见北边形势难为,竟要南下闯出一条生路来!” 郭浩道:“李大人所虑,正与曹帅相近。” 虞琪道:“如今我军在东但能守住济水、梁山泊、徐州一线,在西但能守住荥阳、汜水关,荥阳以东,济州以西所有拥护我新汉之州县均零碎不成整块,宋军在襄邓以北军力亦不强,宗弼如今已经据有开封府,若其并力南下,恐怕汝、颖、陈、蔡皆不能保,甚至襄邓、淮西亦将沦丧!曹帅,我们可得赶紧进兵才是!” 曹广弼盘算良久,问郭浩道:“我这边要防备云中、雁门大军,暂时调不出精强兵马,不知陕西那边能否调出两万精兵,我增益以隆德府步骑二万人,出潼关、洛阳,会合李彦仙,以扼其势。” 郭浩道:“若要调陕西精兵,或刘锜将军部,或种忠武部,或曲端将军部均可,只是……” 曹广弼问:“只是如何?” 郭浩道:“只是郭某另有一议。我闻此事之后,曾和李彦仙大人商议甚久,觉得与其倾西北之力以扼金人,不如顺而纵之,或更有利。” 虞琪等闻言无不惊奇道:“顺而纵之,这不是以数州之地资敌么!” 曹广弼却似乎看到其中的妙处,说道:“愿闻郭大人此议” 郭浩道:“谋国之道当观其先后因果!汝、颍、陈、蔡既颇空虚,为何先前金人先前不取?非其不欲,乃因宗弼分派大军于真定、赵、邢、磁以防我太行山兵马,又据河间以围堵塘沽,游骑于滨、棣、德诸州及大名府以窥伺山东,宗弼虽占领了河北东西路,然而四面皆敌,不驻大军不足以行攻守之事,故其用以占据汴梁者仅是偏师,且多汉儿,这支汉儿军队南拓至汴梁已是力尽,据此可知宗弼先前非不欲尽取淮西、河南,乃是力不能及所致!” 曹广弼点了点头道:“不错。其实当初他所派遣的汉儿偏师能够一举占据汴梁,恐怕亦颇出他意料之外。” 郭浩道:“先前金军挟真定大胜之威尚不能南吞汝颍陈蔡,今日金人已成丧家之犬,灭亡之势,指日可待,为何反而胆敢南下?虽然我们消息或不足,或不确,不知东北、燕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他南下,然而北方必然有变则可推知。如今塘沽尚在、齐鲁未失,宗弼要同时保有真定与陈蔡,南北距离太长,所以北方之变若是有利于宗弼,则他必背靠燕云,或先取塘沽,或先取齐鲁,行先难后易之事,将领地并成一个大块。但今日他却未这么做,则北方之变,恐怕与他大大不利,所以他才狗急跳墙,企图南下取易得之地以求生存。” 虞琪道:“多半是我军东北大捷的消息是真的,所以才逼得他们准备南下另寻生路。” 郭浩道:“虞大人所言正是!燕、代乃古之胜国,物资既富,又有山川之险,虽狭促亦足以立国!金兵又多身经百战,兵强马壮,若是聚拢于燕云负隅顽抗,我军纵然数倍于他,急切间恐怕也难吞灭。兵家之势,利合不利分。今日宗弼既然有南下牧马之意,我等何不从而纵之。汝颍陈蔡之与燕云真定,横隔千里,使宗弼得志于河南,则与燕云成两头之重,金军东西路素来不合,两头均重,日久必分,其势既分,则我取之为易。此其一也。女真北国之族,陈蔡之地于他而言过于暖湿,骤然移居此地,日久必然兵疲马困,不战自坏。此其二也。金军一旦南下,根基未稳时或会联宋自保,但金人性贪,一旦与我接战不利,日久必扰南宋以图取而代之,是借大宋之力与我共谋宗弼。此其三也。” 曹广弼沉吟道:“此略甚佳,只是河南一旦为其所据,恐怕我河东、陕西从此与新汉本部完全隔绝,日久恐生分裂之患!” 郭浩道:“不然。宗弼兵力一旦南移,河北必然有隙。我陕西兵马可由太行山悬壶倾泻而下,与三将军会师于河北!某料一年之内,必能成此大功,故不怕有久分之祸。而我军一旦会师成功,则金人断为两截,再难翻身矣!” 曹广弼盘算良久道:“此计可行。” 数日之后,雁门关又有密使来访。这时已是岁末,离耶律余睹上劝进表劝宗翰登基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耶律余睹对宗翰极为忌惮,所以之前不敢妄动,直到现在才派人来与曹广弼接头。 曹广弼得到雁门关的消息后,将前后的信息一加对比参照,便知郭浩所谋奇准。他虽然还不完全相信耶律余睹,但仍对使者许诺,愿为耶律余睹的行动提供最大的后援,又表示万一耶律余睹行动失败,太原这边也会为他敞开大门给与庇护。 在这段时间里折彦冲在东北的军势不断下压,而宗弼的主力则逐渐南下,双方都进行得颇为顺利。南宋政权内部也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联汉攻金,一派主张存金防汉,双方僵持不下,最后竟在吵吵闹闹中坐视宗弼尽吞襄邓以北之广大领土。 天下的形势,也不知道是在变得越来越复杂,还是越来越简单。 第二七四章 劫后面目重认识(上) 一六八一年秋东北大捷的消息传开以后,新汉政权的属地几乎人人都在欢庆胜利,只有完颜虎在辽阳的行宫里暗暗担心。会宁被烧了?那姨娘她们如何了?自己的那些兄弟子侄如何了?虽然这些年汉部和完颜部拼得你死我活,但亲人始终是亲人,在汉部处于弱势的时候,完颜虎顾念不了那么多,但现在汉部一占据上风,她又忍不住担心了起来。 “备马!”完颜虎吩咐:“我要去会宁看看。” “备车!”赵橘儿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传下命令,她担心的却是她爹爹。 “橘儿,你真的要去?”这时还在辽阳的杨应麒劝道:“现在北边乱得很,不如我派人去找便是。或者你再等等,待我料理完辽阳的事情,我们一起上去。” 赵橘儿道:“我也知道北边很乱。不过那是我爹爹、娘亲啊,不去看看,我不放心!唉,七郎,我实在等不得了!” 杨应麒想想如今已经大胜,北边就算混乱,毕竟折彦冲和萧铁奴都在,有他们二人坐镇,赵橘儿应该不会有事,便不再阻拦。在辽阳府的北门,两个公主的车马竟不期而遇。听说彼此的意图后,两妯娌会心一笑,便结成一队人马向北而来。 漠北诸族在东北的大屠杀是得到了萧铁奴的荫庇和默许,而折彦冲对此也不闻不问,直到萧铁奴上表说宁江州已经完全平定,才准备领军前往宁江州会师。 在折彦冲出发的几天前,完颜虎和赵橘儿就已经到达了黄龙府,两人进城见了折彦冲后,便都急着要北上,折彦冲劝她们且等等,待大军结束停当再一起上去。赵橘儿怕父亲在乱军中有个意外,坚持要先走一步,折彦冲说她不听,只好派了一支劲旅护送她去寻亲,完颜虎见如此,干脆就和赵橘儿一起北上。 这时东北诸部,除了偏远地区以外均已宣称归附,不肯归附的大多被萧铁奴屠灭了。会宁那场大火烧得好厉害,整整一个月后还在冒烟。直到连烟也开始消散,萧铁奴才慢慢整顿军伍,将地方民政权力移交给杨朴让他宁定地方。东北各族被杀得胆战心惊,望见萧字旗个个膝盖发软,大棒之后再喂以萝卜,事情竟比一开始就怀之以柔还要顺利。不久宁江州以南便稳定下来,除了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一外,民间秩序已经恢复到大战之前。而宁江州以北虽然处处是泣声,但萧铁奴下令禁止抢掠之后,劫后余生者也渐渐回到家乡。 不过,放老虎出来吃人容易,要让舔过鲜血的老虎不再吃人却难,萧铁奴命令下达之后,仍然有部分漠北部族不听号令四处劫掠,这天其中两支不安分的队伍大约六百余人正在拉林河南岸的草地上放牧,望见一支仪仗延绵、锦旗飘飘的队伍从坡下经过,这两支漠北队伍都是在这次大掠夺中没有吃饱的,看见了不禁心痒,眼见这支队伍人数虽多,但显然是贵介出游,人马以礼仪队伍为主,那当真是一头大大的麋鹿。这两支漠北强盗的首领,一个是穆沁的侄子阿兰多,一个是在大鲜卑山下收罗的小部族可里,两人利令智昏,竟然不顾这支队伍打的是“汉”字旗号,纵马下山抢劫。 护送这支队伍的军官见到这些突然出现的游骑不免吃惊,上前喝道:“大胆!两位公主的车驾也敢冒犯!” 他说的是汉家言语,那两个漠北强盗却没听懂,而且他们已经打定了心思:把人杀光,推得一干二净便好。 护送两位公主车驾的将官也没料到这批强盗如此大胆,仓促间赶紧号令迎战,同时派出使者往最近的军事据点求救。忽然一支冷箭飞来,正中他的右眼,贯穿了他的大脑,当场死亡,护卫队伍登时大乱,仪仗丢的丢,弃的弃,正危急间,忽然一个女将骑马奔出,大喝道:“哪里来的毛贼!敢来犯我!”正是完颜虎! 本来有些慌乱的兵将望见完颜虎出阵无不大骇,纷纷拥上去保护,完颜虎拍马便冲,这下不但兵将,连侍从都不敢不跟着冲——完颜虎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就算逃出这战场,事后追究起来恐怕都得陪葬! 这支护卫队伍约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五百人是折彦冲挑给妻子的护卫,核心成员是抗辽时期就已跟折彦冲南征北战的亲信;又有三百人是从汴梁时就跟着赵橘儿的卫队,是经王宣亲手选拔调教的。此外才是各色仪仗、随从。这时完颜虎领了几百人去和阿兰多、可里厮杀,赵橘儿的直属亲卫则将橘公主的车驾团团围住,竖起软盾长矛,形成一个圆阵。 阿兰多、可里没想到豆腐没吃成却啃到了一块石头,这次他们毕竟是犯忌行事,斗了几个回合没能取胜,不敢恋战,引了人逃遁去了。完颜虎追出十余里,赵橘儿派人来道:“莫要穷追,恐会有失。” 完颜虎这才领兵回来,只抓了几个俘虏,问明他们的来历,大怒道:“萧铁奴反了么!” 赵橘儿忙道:“大嫂,断无此事。六哥是明白人,不会干这等糊涂事。我看多半是下面的人乱来。” 完颜虎厉声道:“就算如此,也要判他个治军不严之罪!” 到了宁江州城外,萧铁奴派人来接,完颜虎竟不进城,却取道会宁而来。赵橘儿心道:“我们到黄龙府时,大哥也亲自出城来接,萧铁奴却只派了个偏将出来,好生无礼!看来这一仗他也十分得意,以至有些忘形了。”临行时制书一封,命人进城转给萧铁奴。 萧铁奴在这次大胜以后,果然是颇为志得意满,待人处事时威严也重了几分,东北各部、军中诸将见到他都俯首帖耳。这时听说完颜虎不进城,一开始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笑道:“大嫂也真是,这么着急去干什么!会宁早烧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从大鲜卑山跟出来的旧部随口道:“虎公主见到会宁成那样子,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萧铁奴哈哈笑道:“生什么气?大哥也没说什么呢。” 那老部下道:“那里毕竟是虎公主的老家啊,搞成那个样子,只怕很不好看。听说一些完颜部的尸体还挂在墙头、树枝上呢。那里边也许就有虎公主认得的亲戚。” 萧铁奴听了笑声渐渐停下,脸上肌肉有些僵硬,暗道:“不好!我在东北干这件事情,虽然是大哥默许,但我杀的毕竟是大嫂的族人,再说应麒他们也不赞成下辣手,事前没说什么,但事后却多半会来算账!”他本来稳坐在虎皮椅上,忽然却不安稳起来。就在这时,赵橘儿的书信到了,萧铁奴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六伯安康。弟妹过宁江州,既知六伯驻军城内,本当入城拜见,唯黄龙府至宁江州途中曾历烦扰,大嫂恼甚,传令促行,弟妹不敢违拗,故而不得入城拜见六伯虎颜。然过城不入,诚为无礼,修书致歉,以赎万一。弟妹杨门赵氏字。 萧铁奴在文字上的功夫十分寻常,不知赵橘儿是否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这封短信倒也写得简单直白。萧铁奴读完短信后呆了呆,心道:“老七这婆娘,说什么她无礼,分明是在说我无礼!老七哪里找来这老婆,和他简直是一个脾性!说话七弯八绕的!”又想:“她说大嫂‘恼甚’,这却有些奇了,大嫂可不是小性子的人,向来不计较这些的。我这次不出城去接她,说来是有些不对,可她也未必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啊!难道是这婆娘从中作梗?咦?不对,她这里说什么‘曾历烦扰’,这是什么话!难道她们途中还遇到什么事情么?黄龙府至宁江州途中……不妙!”慌忙派人去查,一查才知道两个公主的车驾在拉林河南岸曾遭遇袭击,领军将官甚至战死,这才吓得萧铁奴赶紧领了大军出城,连夜赶来护驾。 萧铁奴赶上完颜虎时,两个公主已进了会宁废墟。萧铁奴吩咐大军四处散开把守,亲自入内来见。 完颜虎正抚着一具尸体痛哭,见到萧铁奴来,一时怒气勃发,拔了身边一个侍卫的腰刀,望着萧铁奴劈头斩下。 第二七四章 劫后面目重认识(下) 当日完颜虎和赵橘儿来到会宁后,望着十里废墟,嗅着漫天尸臭,赵橘儿早被熏得吐了,完颜虎则忍不住放声痛哭。她原也知道双方决战,死伤在所难免,却也没想到会宁会落到这般下场。这里毕竟是她娘家,她再怎么向着折彦冲,对娘家也不可能没有感情,吴乞买等对她再怎么差,毕竟血缘上的牵系还是在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完颜虎哭道:“当初打辽阳府时,也不过是死了一个宗隽,现在……现在却是死得连一个姓完颜的苗子也没留下!我回到南边去,怎么跟母后交代?将来我也死了,怎么去见我爹爹?” 赵橘儿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心道:“若是这会宁是大哥打下的,说不定不会如此之惨……”可这句话她却不敢出口。 但完颜虎却也想到了,忽然收住泪水道:“萧铁奴!没错!是萧铁奴!若这场仗不是由他这个煞星来打,而是二弟、三弟,那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赵橘儿心道:“可是如果不是六哥的雷霆手段,要这么快就把这一带打下恐怕也不容易,便是打下了,也未必能有现在这般‘干净’。”这句话她就更不敢说了! 不久萧铁奴引了大军来护驾,两个公主的左右侍从见他兵马众多都有些害怕,完颜虎却半点不为所动,抚摸着一具焦尸自顾自哭泣,等到萧铁奴走近,出声参见,完颜虎听到他的声音,陡然大怒,拔出一个护卫腰间的刀就劈了过来。 眼见完颜虎举刀劈来,萧铁奴也不禁骇然色变——若是在战场之上,千军万马杀来他也不怕,但现在要杀他的是完颜虎,这便大大不同。他不敢和完颜虎刀兵相见,只得左右闪避,极为狼狈。完颜虎的侍从不敢上前劝,赵橘儿不会武艺,也进不了刀圈,那边萧铁奴的护卫却拔刀卸了完颜虎的兵器,跟着用刀将完颜虎的脖子也架住了。 赵橘儿踏上一步,怒喝道:“大胆!你们造反么!” 方才跌倒了的萧铁奴也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分别甩了那两个护卫一个耳光,叫道:“反了你们!” 刀虽然离开了脖子,完颜虎却冷笑起来道:“六叔,你打他们干什么?他们对你是忠心耿耿哪!今天杀得完颜虎,明天也杀得折彦冲!” 萧铁奴噗的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大嫂!大嫂!您这是说什么话!我是大哥的弟弟,可也是您的弟弟!这些家伙不懂事,您可千万别误会啊!我……我回头就把他们宰了!”见完颜虎还不解气,便跳起来转视那两个护卫,那两个护卫心中一寒,然而当萧铁奴拔出刀来时他们竟然不敢逃——就是动也不敢动! 赵橘儿在旁看见,心道:“七郎的这个六哥治军好厉害。”眼见完颜虎冷眼旁观,心道:“这事不好闹大,我虽然不是最佳的劝告者,但现在也只有我说得上话了。”忙出口道:“且慢!” 萧铁奴回过头来道:“这位就是七弟妹么?弟妹你等等,待我杀了这两个奴才再来跟大嫂、弟妹赔罪。” 赵橘儿道:“他们犯了什么错?若是没有犯错,六哥你便不当说杀便杀。若是有犯错,那当依军法处置,也不能说杀便杀。” 萧铁奴愕了片刻,说道:“他们冒犯了大嫂,这便是死罪!” 赵橘儿道:“不然。方才大嫂急怒攻心,所以才有过激之行,可惜我没武艺,要不然也要阻止大嫂的。这两个人阻止大嫂,本来没错,不过他们却错在不当对主母无礼!知将不知君,这一套在战时行得,在军营战场行得,却不能在战后也如此,在军营战场之外也如此!” 萧铁奴心中一凛,忖道:“老七哪里找来这么个婆娘,和他一样啰唆难缠!”口中却道:“若是这样,七弟妹说当如何?” 完颜虎怒道:“橘儿,你跟他啰唆什么!” 萧铁奴一见完颜虎暴怒,赶紧跪下道:“大嫂,你若真不原谅铁奴……现在大哥还没来,我不敢自裁谢罪以致误了大事,但若大哥来了大嫂还不肯原谅铁奴无礼,那……那铁奴除了一死,就再没其它法子了!” 完颜虎哭道:“无礼?若你只是对我无礼,我会计较?可你……你把我的亲人都杀光了!你把我的老家都烧光了……你……你叫我……叫我以后……”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只是呜咽。 萧铁奴伏在地上道:“大嫂,若是说战场之事,那真是没办法了。一来当时我不在会宁,正在南边对付宗磐;二来仗一打开,我也真是没法子告诉士兵,谁该杀,谁不该杀。千军万马之中,便是父子也不能顾及,何况敌人!” 完颜虎怒道:“敌人……就算是敌人!我汉部自起兵以来,有这么屠杀、焚城的么?若是这仗由二弟来打,或者是由你大哥来打,便不会弄得这么惨!” 萧铁奴眉头微微一皱,抬头目视众侍卫、兵将道:“你们退下!” 他手下的人退了下去,两位公主的侍从却还不动,赵橘儿道:“你们也退下吧,”他们这才退下。 周围再无第四个人,萧铁奴这才沉声道:“大嫂,现在没外人,我看七弟妹也是不糊涂的,我便将话摊开来说!没错,这会宁的人,不是我杀的,但也可以算是我杀的。因为我默许了他们!” 完颜虎咬牙道:“你……你……”她也没料到萧铁奴敢认得这样直接。 “可是!”萧铁奴的声音就像月光下的生铁:“可是我也是替大哥杀的!” 完颜虎听得呆了:“你……你说什么?” 萧铁奴道:“没错,我们汉部起兵以来,确实很少发生焚城、屠杀的事情,但那是因为没必要!但是现在,完颜部抵抗得这么厉害,他们在这边又是根深蒂固,就算一时打败了他们,万一他们钻进山林里怎么办?若是不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死灰复燃怎么办?现在中原那边还有几十万金军啊!这边不速战速决,我们接下来怎么调兵过去平定燕云?收复中原?就算这边的女真人投降……哼!那种投降也不可信!万一我们在燕云打得正要紧,他们忽然从我们背后捅刀子,那时怎么办?” 赵橘儿黯然道:“不是用刀子就能让人心服的。” “不服?那就杀了!”萧铁奴道:“把不服的人杀光,然后迁移一批汉人过来,事情就解决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赵橘儿听得全身一颤,完颜虎恨声道:“你……你好狠!” “狠?”萧铁奴道:“我做的事情,阿骨打他们没做过么?他们只恨女真人太少,不得已才用上汉人的力量。若非如此,他们早把汉人杀光了!我们男人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男人的事情……”完颜虎颤声道:“那会宁的事情,是你……你大哥下的命令?” 萧铁奴道:“他没有!” 完颜虎才松了一口气,萧铁奴又道:“可是我做的事情,全是他的意思!” 完颜虎脸上的肌肉本已开始放松,这时蓦地又紧绷起来:“他的意思?” “不错!”萧铁奴道:“我干的事情,全都是大哥不好出手的事情!若不是得他默许,我敢这么干么?” 完颜虎全身摇了摇,几乎便要跌倒,赵橘儿赶紧扶住。 萧铁奴仍然跪在地下,但言语却半点也不示弱:“大嫂,完颜部扩张,也不是从阿骨打开始的,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应该从小就有听说才对!你现在已经是我们汉部的主母,是大哥的妻子!所以,你娘家的亲人,就是那些跟着我们到辽南去了的人。其他的,无论是死是活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如果你没想清楚这一点,那你根本就不该来会宁!因为这里不是你们女人该来的地方!” 第二七五章 人心公道殊且异(上) “这里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萧铁奴这句话很无礼,但完颜虎已经计较不了这些了。她毕竟是战争中成熟了的女人,骤然见到会宁掺状不免心生生悲凄,这时被萧铁奴用一席又真又残醋的话将事情挑明,便心中的悲苦收起,不再以一个女人,而是以一个领袖妻子的立场去想这件事情,这样一想,会宁的杀戮就变得设那么难以接受了。 不过经过这一轮反复以后,完颜虎也不免大感疲累,萧铁姬请她回军中大帐内休息,也不拒绝,在赵擂儿的安慰下慢慢入睡。 完颜虎入睡后,赵橘儿才步出帐外,外面已是怜月偏斜,萧铁奴问:“大嫂睡下了? 赵橘儿点了点头,萧铁奴又道:“弟妹,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开几步,赵橘儿才问:“六伯有什么踢教?, 萧铁奴微微一笑道:“其实弟妹来做什么,我早知道了。人,我已经替七弟妹找到了赵橘儿大喜道:“真的?这…”现在在哪里? “就在宁江州啊。”萧铁奴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是想给弟妹一个谅喜,谁知道弟妹不入城来,却让伯父他们好等了。 赵橘儿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太谢谢六伯了……嘿,不知我爹爹、娘亲、哥哥他们怎样了?” 萧铁奴道:“伯父、伯母他们都还好,你哥哥赵恒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你的姐妹,还你的嫂子大多数已被金人凌辱至死,所以”说着叹了一口气。 赵橘儿脸色错然半用,随即翘强展颜道:“劫后之家,能够保佳性命就好。其他的,不说也罢。 萧铁奴微笑道:“设想到弟妹这么豁达,老七娶了你,真是福气。 赵擂儿也微微一笑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我都要谢谢六伯的。 萧铁奴笑道:“别说这么多谢谢了。应旗和我的交情,与别的兄弟不同。他的事情就我的事情,谢什么谢赵橘儿微笑道:“六伯说的甚是。不过,六伯,咱们汉部眼下是似安实危,你虽然才下大功,却不当就此松懈下来。 萧铁奴呆了一呆,说道:“弟妹这句话可有些镁饶了,不知指的是什么事情。 赵橘儿道:“我和大嫂在拉林河被袭击的事情,六伯知道了么? 萧铁奴脸色一变道:“这件事情,绝对与我无关这一点弟妹想必清楚。,赵橘儿微笑道:“自然和六伯无关,这我也知道。可是正因其无关,所以事情可能比有关还要严重。 “弟妹的意思是…”,赵橘儿道:“军人不听号令,不守军纪这是亡国之兆一两个人胡作非为,兵将之作凤,要铲除很容易。但要是军纪遭到破坏,那可就麻烦了。兵将之作风,毕竟不能以杀掠为尚。” 萧铁奴沉吟道:“我一定将那个冒犯大嫂、弟妹车驾的案伙找出来干刀万剐赵橘儿道:“六伯,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六伯是真不理解,还是不愿意理解? 萧铁奴接眉沉思道:“这事…”如果大嫂和弟妹不生气,还是不要株连过广吧。 “我却不这么想。”赵橘儿道:“我觉得,嘿,…”如果七郎在这里,他一定会劝六趁机将军队整顿整顿。 萧铁奴皱眉道:“他们毕竟才打了胜仗…” “打了胜仗便能劫掠么?”赵橘儿道:“只要是秉公行事,那么处罚再重,军心也必服鹰。若是依私情行事,那么奖赏再厚,也不过是让军心因之而腐化罢了。无论是大哥也好,七郎也罢,他门可不见得愿意见到一支军纪赎坏的部队留在境内。对这批漠北人,我们可牵着他们走,而不能被他们牵着走。其实现在那些漠北人这样横行无忌,早该敲打敲打了,只是芳用他们在对付女真人时并只的过错来惩处,恐怕会让一些外族寒,门。但过次他们胆敢苛大嫂车驾,那却是一个I很好的机会。六伯不正好借这个事情,让这帮人知道害伯,知道守矩。我们得让这些人来遵循我们的规矩,而不是我们去迁就他们的性情” 萧铁奴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赵橘儿道:“六伯你笑什么?,萧铁奴道:“我笑老七。 “七郎?“赵橘儿奇道:“七郎怎么了” 萧铁奴笑道:“我笑他以后没自由了!大嫂虽然样子凶,其实心眼不够细,大哥的事情她未必都能管到,但是老七”…哈哈,我不相信他能逃出你的五指山。” 赵橘儿闻言脸红了红说:“六伯你尽说疯话七郎…。他……唉,我不和你谈这些啦萧铁奴嘿嘿两声,忽然道:“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不知你乐不乐意听。 赵橘儿便问什么事情萧铁奴望西悠然半用,这才道:“女人还是不要想太多事情的好。特别是我们几个的情,件件都不干挣,想得多了,会折寿的 赵橘儿听得呆了,心道:“折寿…””她忽然想起婚后的一段先活里她确实做到了“不想太多事情儿但当她发现杨匝腆出现麻项后便开始帮丈夫用心,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再也设法回到婚后那什么也不管的心境了。而且她从登州回来后,杨应棋遇到什么事情也多找她商量,赵橘儿对此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夫妇一体,有什么事情都该共同承担。一菠此,便道:“谢谢六伯关心,不过我折了的寿数若能添到 第二七六章 不徇人情遵法纪(下) 第二七七章 亡国余思随风散(上) 第二七七章 亡国余思随风散(下) 第二七八章 无望之城竖降旗(上) 东北的重建工作,杨应麒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全面安排了,他能做的就是定下大方针,抽调能够信任的重臣来执行,之后的事情,便只能靠杨朴等人的努力了。不过让杨应麒放心的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培养锻炼,新汉政权早拥有了一个庞大的人才库,加上国家气象正新,所以很多事情交待下去都进行得非常让人放心。 折彦冲登台接受众王公、将帅的朝见后,杨应麒便匆匆赶往辽阳,在辽阳停留了几日,又匆匆赶往辽口,五日后又到达津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将有许多事情要准备! 在宁江州时,折彦冲便和杨应麒、萧铁奴定下了攻略燕云的全盘计划。对于金军的路线,军方参谋本有人建议渡海奇袭,折彦冲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汉军无论兵力还是兵势都已经大大优于金军,由于燕云金军已经成丧家之犬,汉军的士气也整体压过了金军,在这种情况下当用正不用奇。诸将听了无不凛服。 这时东北的战局已定,汉部的兵力相对来说已显得大大有余。如今汉部在东北的军力,主要可以分为六大部。 第一是折彦冲亲自统领的北伐军势,这部人马除了前来会师的阿鲁蛮部以外尚有八万人:其中三万人是汉部主力军事系统历年磨练出来的精兵,多年来南征北战,是汉部的中坚力量;两万人是攻打辽阳府时才上战场的“新军”,但经过了将近一年的实战也已渐渐跟得上那三万精兵的步伐;此外就是攻打辽阳府之后陆续收编了包括契丹、女真、渤海诸族的归降部队约两三万人,经过这半年多来的去芜存菁,战斗力也相当可观。在会宁覆灭以后,各地、各族投降归附的兵马又有将近五万人。 第二部,则是是阿鲁蛮所率领的安东军团。安东军团的军官大多是从会宁时代就跟随阿鲁蛮战斗的汉部元老,而核心战斗力则是阿鲁蛮于曷苏馆部、东海汉部中挑选的壮丁,在上十二村成立以后,阿鲁蛮所部将领又大多进入其中重新训练,并以其中一部分兵将和辽口军进行交换,所以无论在军制上、训练上还是补给上,都和辽口军十分接近。此外,安东军团还负责节制东海汉部各族人马。 第三部分是折彦冲攻下辽河流域以后,安排在显州、遂州一带以防备挞懒的兵马约三万五千多人。 第四部分是扼守辽西走廊东部的兵马,人数约两万,由石康统领,是辽口军的一支。 第五部才是萧铁奴所统领的漠南军团,包括他直系的四万萧字旗将士,以及他节制的四五万漠北诸部。其中萧铁奴为了攻打会宁带走了四万部队,剩下的部队以及漠北诸族的家眷都留在了临潢府。 第六部,则是在这次北伐大战中一直没有用上,却对宁定辽南、威慑高丽起到极大作用的北海水师。 这时汉部才取得一场决定性的大胜利,兵将士气高昂,纷纷请战。折彦冲便命阿鲁蛮以本部镇守黄龙府,增益石康兵马两万人,让他在辽西走廊步步为营、反守为攻。主攻队伍以萧铁奴四万人为前部,折彦冲领五万人为中军,显遂战线两万人为后军,大军在十月于显、遂战线集合,直奔大定府。由副总理大臣韩昉全面负责这次战争的后勤工作。 此外,折彦冲又从各军中调出大约四万人的兵力从海路进发,分别进入塘沽和山东。山东北方由王宣负责守护黄河、济水一线,以巩固面向金军的防线,山东南面由赵立负责监督徐州,以防南宋再次背后捅刀子,塘沽方面则由杨开远派遣兵力,一方面牵制宗辅对东北的增援,另一方面则派遣游骑从塘南出发进攻河北东西路,以削弱金军在这一带的控制力。最后四面兵力大合,先下燕京,再取云中。 而早在萧铁奴从显遂战线出发之前,种去病就已经奉命率领胡汉兵马两万余人,占据了大定府北部的高州、惠州、恩州,又派出一部胡骑骚扰大定府西部的归化,其锋芒甚至在大定府还没攻下之前就逼近北安州,和银术可的前锋有了接触。 萧字旗占据临潢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将主要精力放在显遂战线上的挞懒都没有弄清楚他在临潢府的对手究竟是谁,而金人在燕云的两支精锐,也还没有及时而充分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一开始虽然也有一些风言***吹到挞懒耳中说临潢府已被汉部控制,但挞懒也以为那是临潢府的汉民在响应折彦冲而已,等到他彻底弄明白了占据临潢府那支军队的来历,不要说惊讶,连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没过几天会宁陷落的消息也跟着传来! 这时挞懒在大定府一带所控制的总兵力不过五万,除了分布各据点的兵力外,聚集在大定的兵力不过两万人。挞懒手下的兵马直系女真不过五六千人,加上关系较为密切的胡种部队也不过万人,而且他的部队又远不如宗翰、宗弼所部善战,所以布置在外的部队一遇到种去病要么投降,要么溃败,竟然未能形成比较像样的抵抗。种去病沿途南下,如疾风扫落叶般扫除了挞懒在旧辽中京道北部的种种布置,抵达大定府时城内只有守军一万多人,而且无论军民都是人心惶惶。 而汉军的兵力则一拨又一拨地向中京道开来,种去病得到大量援军之后也不贪功,只是分遣兵力,以主力阻绝银术可和挞懒,以偏师监视大定府出入的交通要道,又传布檄文,要求大定府以及临近州县投降。大定府是折彦冲驻防过的地方,当地权势人物有不少都和折彦冲有过来往,这时东北会宁已灭,显、遂大军压境,川、建、利、榆诸州先后易帜归诚。萧铁奴的前部大军在十月底便已抵达大定府城外,但他也不攻城,只是会合了种去病以及一路降伏的兵马围城。 到了十一月,银术可眼见中京道势不可为,不进反退,缩至北安州一带,大定府便成了一座孤城。 挞懒曾试图以精锐袭扰,但他的人哪里是萧字旗精锐的对手?一出城便被吃得干干净净,城内人见到萧字旗这等战斗力无不丧胆,从此不敢出城迎战。 萧铁奴也只是围城,并不攻打,直到十一月间折彦冲引兵来到。 折彦冲与萧铁奴会师后,带着萧铁奴到当初他被困的地方故地重游,叹道:“可惜,可惜” 萧铁奴奇道:“可惜什么?” 折彦冲道:“我是为宗翰他们叹息。若他们知道今日之事,当初就该不顾一切杀了我,以绝后患!” 萧铁奴哈哈笑道:“当阿骨打尚未成大患时,辽帝要杀他如屠一狗,可他也没杀!” 折彦冲点头道:“你说的也对,当时我对局势也没有完全把握,只是冒险一博罢了。天下的事,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呢?” 萧铁奴道:“便未卜先知了又如何?杀了一个阿骨打,说不定还有另外一个冒出来啊!” 折彦冲笑道:“不错!”便要下令攻城,忽然种去病派人前来,却是挞懒派人出城来议和。折彦冲哼道:“议和?议什么和!要么投降,要么受死!是死是活都是我们说了算,议什么和!”但仍然接见了挞懒的使者,见面后也不让那使者说话,只是冷笑道:“去告诉挞懒,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我且不攻城,再给他三日的时间考虑,若不想死便投降!他是阿虎的堂叔,所以我不会杀他,还会让他做个富家翁。至于其它条件,半个也休提!若三日后他不出城,那会宁便是大定的榜样!” 使者入城复命,挞懒听了又急又怒,此时折彦冲手下有十几万的大军,单论人数,大定府城内连居民都凑上也没对方多,而且士兵的战斗力也是远远不如。挞懒知道,他无论如何不是折彦冲的对手,对方若是攻城,大定府的陷落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而更要命的是,挞懒完全看不出整个局势有扳回来的可能,若要叫他死守,他却为谁死守去?为宗翰?为宗辅?为宗弼?若是会宁还在,挞懒也许还会坚定些,可是现在整个会宁都已经在大火中消失了,连吴乞买都死了,他却还为谁守去?宗翰和宗辅可不见得就会对他多好啊。 就战术层面来讲,这几乎是一场必死的战争;就战略层面来讲,这又是一场无论守不守得住都毫无希望的战争,对挞懒来说如此,对城内军民来说更是如此。折彦冲的条件,对挞懒来说是苛刻的,可对城内军民来说不是。这些将士、民众对折彦冲没有像辽阳府军民那样的心向往之,但也没有黄龙府、会宁那里的人那样有坚决抵抗的意志。如果他们还有胜利的希望,那他们也许还会守下去,可是现在他们却看不到这种希望。最可怕的是,一旦战败城陷,折彦冲会怎么样对待他们呢?从辽阳府的经验看来,投降是不会遭到报复的,但从黄龙府和会宁的情况看来,抵抗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这场守城战争,要么就是胜利,要么就是全城沦亡! “我们还要守下去么?还要为谁守去?” 城外招降威吓的箭书不断射进来,诱惑着城内的军民,也打击着城内的士气,一些和折彦冲有过往来的权势者已经准备呼应城外军队了,就是一些兵将也露出了反意。 挞懒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知道自己必须赶紧决断:以雷霆手段镇压城内的反叛,再与折彦冲决一死战;还是顺应“军心民心”开成投降呢? 也许他该做个忠臣,可他该向谁效忠去?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 当汉军准备发起攻击,当城内权势者准备响应汉军时,城头竖起了降旗。 第二七八章 无望之城竖降旗(下) 折彦冲大军西进的同时,杨应麒也率众南下,整个军事布局是折彦冲在安排,而政务、后勤的统筹则是杨应麒在处理。在这个非常时期,杨应麒的五个副总理大臣除了要各自负责部分中枢政务之外,还要分别节制部分地区的行政权。 东北二三千里的土地,这时以通州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分。副总理大臣杨朴负责北部,针对这片地区在战火之后满目疮痍,所以杨朴的主要任务就是安抚和重建。副总理大臣张浩负责南部,辽河流域和辽东半岛是新汉政权最重要的经济命脉和政治中心,东北大军的后勤全从此出,虽然新汉政权在这里的统治已十分巩固,但仍然半点也马虎不得,因为这个地区一有动摇,那就是牵动国本的大变。副总理大臣陈正汇则负责山东方面的政务,东海经济圈的政令也多由其手,近年来山东经济发展迅速,所出赋税已经渐渐赶上辽南。副总理大臣陈显则已前往塘沽,他的任务也不轻,因为汉部上下从士人到商人都已经准备着进入燕云了,所以他必须为汉部经济力量、政治力量、文化力量和人才进入这片地区做好种种准备。新汉政权最后一个副总理大臣韩昉,才是直接负责这次东征的后勤,并承担部分参谋工作。 在五个副总理大臣里面,韩昉正式进入汉部的时间最迟,但眼下却和折彦冲关系最为密切,这一点大多数人也都很能理解,毕竟,在折彦冲脱逃回归辽南这件事上,他可算得上是第一功臣,因此他一到辽南便居高位,就连杨朴、陈正汇也没话说。 韩昉不仅功高,而且能力也极强。论学问底子,他是大辽的状元,文才便捷,经史娴熟;论行政能力,他既然做过地方官,行过枢密权,又做过使者,各种各样的内外事务都亲炙过,所以进入新汉中枢后稍加适应便得心应手;论权谋法术,他更是了得,光看他在辽政权、北辽政权、金政权底下都能左右逢源便可窥见一斑。所以这次折彦冲提议让他来主持整个东征的后勤工作,自杨应麒以下均觉得他堪当重任。 韩昉又是大辽时代的北国文人中的魁首,他儿子又在几年前就易名进入管宁学舍读书晋身,再加上得折彦冲信任,新旧诸方面原因一凑,很快便建立起非常广泛的人脉来。这次东征时,他是带了一个不小的文官队伍和参谋队伍跟着中军走,大定府降伏以后,归附官员的去留、攻陷城池的委任,中枢对他的建议无一驳回。同时他又沿途招收北国俊秀,或推荐给折彦冲作参谋,或留在帐下任用,大多数都能做到人尽其才,因此他从显州走到大定府,一路提拔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只一月间旧辽中京道便都轰传道:“韩相过处,野无遗贤。”旧辽中京道一境,也赖韩昉而迅速安定。 挞懒投降以后,金国燕云军势全面收缩战线,折彦冲坐镇大定府,萧铁奴进兵至北安州与在密云的银术可相持,石康也直逼到榆关关外,通过海路与塘沽相呼应。汉军军势大利,但严冬也已到来。诸将大臣分为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当趁着大胜之威急攻燕京,一派认为汉军已稳操胜券不必急躁。折彦冲问完诸将后又问韩昉,韩昉道:“如今我军虽得大定府,但眼下冰雪纷至,道路艰难,辽河之钱粮难以转输至此,若是急进,恐有后勤不继之患。” 折彦冲又问大定府存粮多少,民间是否富裕等等,韩昉一听就知道折彦冲准备因粮于本地,盘算了一下道:“秋粮已为挞懒耗去七八分,要想因粮于中京道,怕要等到来年。至于民间囤积,还是不要骚扰的好。挞懒在中京道数年,东防我辽南军势,西备宗翰、宗辅之叛,历年不以通政和人为务,但以搜刮屯聚为要,至今民力甚疲。民间尚需安定,否则必惹后患。”又道:“大将军,其实我们何必急躁?如今之势,金人已是强弩之末,四面受敌,我军便是稳扎稳打,困也将他困死了。宗翰、宗辅之根本在燕京、大同,粮草离前线甚近,我军在大定府,若是数百里奔袭,粮草既缺,路途又远,如非天助,恐无胜算。再说我军大胜来得甚快,如今河东、陕西方面也不知是否已经清楚我们的意图。若是消息阻隔,彼此耽误,便不能收取四面围攻之胜算。内外种种均非进军之利,何不坐待来年?” 折彦冲叹道:“我担心的,就是拖得太久,宗翰他们有了准备,那时再要打下燕云就难了。” 韩昉道:“从打下会宁到现在已有数月,宗翰、宗辅早该得到消息了,他们虽然来不及向东北增派援军,但料来在燕云的防范应该已经展开。便是此刻进兵,也未必能收奇袭之效。” 不久辽阳府传来消息,却是大雪阻道,运粮颇难,杨应麒也劝折彦冲谨慎,折彦冲这才按下一鼓作气覆灭金国的打算,命各路将帅好生经营,勿要被金军踏雪所破。 但命令才传出,汉军在北安州的部队便遭到了银术可的奇袭,萧铁奴见战事不利,一把火将北安州给烧了,领军退至泽州,同时传书各地警告各处戒备。大雪之中道路难行、后勤不继是金汉双方要共同面对的苦难,银术可的奇袭部队在中京道境内得不到补给,只要再次退回长城旧址以南,防守密云、遵化一线。 折彦冲担心双方竟然在这里长期僵持,韩昉便建议用计。折彦冲道:“如今彼此防范正严,如何用计?” 韩昉道:“上上之策,乃令人明知而不能防,此为直探死穴之策。” 折彦冲便问金军有何死穴。 韩昉道:“宗翰、宗辅虽然足智多谋、勇猛善战,但无可救药之死穴也多。身在客地,老巢已失,此其第一死穴;燕云非其本土,汉儿多、契丹次之,女真最少,此其第二死穴;东北已为我所有,女真疆土不过旧辽西、南二京,燕云之士人无不知天下必属汉,残金必覆灭,甚至在女真人中,只要不是姓完颜的也多知归汉无妨,守金必亡,此其第三死穴;吴乞买一死,金人无君,宗翰、宗弼各不服气,此其第四死穴。金军有此四大死穴,纵然有雄兵百万、山河之险亦断不能久守燕云,我若能因势就利而用谋,则宗翰、宗望之灭亡亦不过反手之事!” 折彦冲大喜道:“公美所论,与应麒略同。”便命各军固守城池以待来春,许韩昉便宜行事。 这时燕云士人大多早怀异心,见了韩昉在中京道的举措,都知道这个副总理大臣手握大权,纷纷与之暗通款曲。这种事情人人都做得绝密,但因为干这种事的人多了,慢慢就形成了一股大家心照不宣的潜流。 塘沽离燕京最近,对燕云的风声反应最为迅速,冬至还未到,塘沽的说书人便都已在笑谈燕云的官场,其中一个说书人编了趣谈,讲一个人到市集买“燕云冠”,负责买卖的中间人问买冠人是要买今年的“冠”,还是要买明年的“冠”,那买冠的人便问有什么差别,那中间人说要买今年的冠,可以直接去燕京找姓完颜的,要是想买明年的冠,那就得去大定府找姓韩的,那买冠的人又说他要买的是燕云的冠,不是大定府的冠,那中间人就笑道:“你怎么这么痴!明年的‘燕云冠’早就都揣在那姓韩的手里了!” 从西边辗转东归的陈楚到达塘沽时听到这个趣谈后哈哈大笑,扔下几个茶钱,便朝副总理大臣陈显的府邸而来。 第二七九章 姜桂之性多老辣 年过花甲的陈显,是汉部文官核心队伍中年纪最老的一个,所以其根底之厚,比旁人也自不同。这几年他曾海上往来过几次,虽然身子骨还算结实,但也有些经不起折腾了,因此梁水亭之会回来后,折彦冲、杨应麒便都表示,除非是塘沽有沦陷之危,否则无论发生其它什么大事陈显都不必出海,中枢若有大事如元部民会议等,陈显也可派代表参加。陈家的子弟在收到指示之后便知道折杨的意思是让陈显在燕云地区安顿了,于是便再次扩建陈家在塘沽的府邸,以示久安之意。陈楚这次回到塘沽家中,发现陈氏大宅比离开前大大不同,不愧为三公之居了。 陈显听说这个最不听话的儿子回家,高兴中带着三分火气,见面就骂道:“不肖子!知道回来了么!” 陈楚凡唇道:“若是孝顺之孝,不敢丢弃,若是像不像的肖,不要也罢。” 陈显大怒,陈楚笑道:“父亲大人,你多大的年纪了,怎么还这样。外面的人都说你是八风不动呢,我看是风轻轻一刮就动了。” 陈显瞠目怒视,哼了一声不答儿子的轻薄言语。陈楚的兄弟陈越在旁道:“哥哥糊涂了是不?父亲在外人面前,那是重臣大儒,故而八风不动,但在我们几个面前乃是慈父,慈父之对孺子,岂与对外人相同?” 陈楚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不过孺子也就是你,我可是不肖子!” 陈显对他这个儿子也当真没办法,气了一阵只好罢了,便问这段时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 陈楚道:“做点小生意,没多少好说的。” 其实陈楚的行踪事迹他向来留意,知道得颇为清楚,所以当陈楚淡淡说了一句“做点生意”之后也没多问,只是道:“如今你玩也玩够了,该回来走正途了。你这段日子虽然胡闹,但总算是胡闹中带着一半正经。至少现在七将军看得起你,这一点便是你将来晋身之阶。我看这样吧,渤海的商贸官出缺,我提一下,如果七将军没意见便由你补去。” 陈楚笑道:“父亲你又糊涂了不是?别说这小小的商贸官,便是你副总理大臣的位置,我也不放在眼里!” 陈显叱道:“混账东西!这混账话是你该说的么!” 陈越在旁连忙劝解,陈楚却道:“越弟莫要插嘴,我和父亲有话说!” 陈越想了想,便对陈显道:“若是如此,越儿先出去了。” 他走了以后,陈显指着陈楚的鼻子道:“黄口孺子,说话不知轻重!幸而今天都是自家人,若让别人听去,怕是一场祸事!” 陈楚笑道:“怎么个祸事法?” 陈显哼道:“我如今贵为副总理大臣,那已接近人臣之极了,再上去便只有七将军的总理大臣一职——七将军年纪比我轻得多,我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若再上去,嘿!那便是想也不能想,说也不能说的事情了!你刚才说不将我这副总理大臣放在眼里,莫非你猪油蒙了心要造反么!” 陈楚走近两步,缓缓说道:“父亲大人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造反这种事情,代价太大,收益太不稳,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做的。” 陈显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陈楚又道:“不过……父亲大人,今日之天下,已非父亲大人所想像!这副总理大臣,说是个大官也算个大官,但要说它不算什么,那也确实不算什么。” 陈显一听又皱起了眉头,陈楚道:“父亲大人听我说,看新汉今日之事,折彦冲登基已经势在必行,而杨应麒之为相,那也是难以动摇的事情了。” 陈显颔首道:“不错!当然如此。” 陈楚道:“可是,那也只是现在的事情啊,至于将来,嗯,我说的是下一代,父亲大人以为会如何呢?” 陈显抟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楚道:“父亲大人,你这个副总理大人,在今日也算是煊赫了,但是到了下一代,也就是大哥、二哥他们,我估计他们最多也就做到诸部之臣,或者地方上的方面大员,总之是会比你低一阶。到了孙子那辈,也就是我的子侄那里,如果没出类拔萃的人才出来,多半又要低一阶。如此每况愈下,三五代以后我们陈家恐怕就要沦为地方上一介寻常乡绅,我说的没错吧。” 陈显点头道:“按理应该是这样,富贵不过三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叹道:“本来你若是上进些,将来在仕途上或许不在我之下,至少要比你几个哥哥好得多,可惜你……唉,你这个不肖子!” 陈楚笑道:“父亲,你又糊涂了不是?现在的天下,已与当年不同了。我几年来这般闯荡,为的正是要替我们陈家建立百年不堕之基业!” 陈显心中一凛道:“百年不堕?”随即又哼了一声道:“你靠什么百年不堕!” “靠什么?”陈楚道:“自然是靠钱。” 陈显一听冷笑道:“钱?是人保钱而不是钱保人!不入仕途,再多的钱也保不住!难道这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陈楚叹道:“所以我说你是老脑筋了。不错,没有官,钱是保不住。可是父亲,现在已经到了能用钱来买元部民代表的时代了!元部民代表是什么?那是能废除皇帝的东西!有了那个东西,我们家族的子弟就算自己不当官,也能如皇帝一般驱役官员了啊!” 陈显听得一呆,随即冷笑道:“混账话!什么元部民代表,那只是一个摆设!是折杨拿来收买人心的!难道你就看不出来?” “现在,现在也许是个摆设。”陈楚道:“但只要有人不想让它成为摆设,那它就不是摆设!” 陈显问:“谁?” 陈楚道:“我们!” 陈显哈哈一笑道:“你?你这小子有几两肉!居然敢去捋折彦冲的虎须!” 陈楚微微一笑道:“自己去捋虎须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不过……跟在人家后面就是了。” 陈显再次皱眉——今天他已经不知皱了多少次眉头了:“你想跟在谁后面?” “很多人的。”陈楚道:“比如林家,比如赵家,比如刘家,比如黄家,等等。” 陈显冷笑道:“全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等人,折彦冲一巴掌挥过去便全成粉末,何足道哉!” 陈楚哈哈一笑道:“不一定要和折彦冲全面冲突的,我们又不是要将他们折家推下来,我们只是要让折家分出点权力来,不要寡人独尊而已。再说,这样的大事,挑头的人自然也得是个极有力量的,我们也只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而已,只可惜父亲大人你到现在还没看出端倪来。” 陈显便问:“你说的人物是谁?” 陈楚不答,反问:“父亲,你觉得,当今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陈显沉吟道:“天子富有四海,第一个当然是折彦冲。” 陈楚道:“且不算他。” 陈显道:“那么,应该是那个姓林的女人,或者陈奉山。” 陈楚微笑道:“不错,他们两家,确实是商家之显赫,不过……还有一个人,其实更有钱!” 陈显问:“谁?” 陈楚笑道:“还能有谁?就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杨应麒啊!”陈显听儿子说天下间最有钱的人是杨应麒,先是呆了一呆,随即说道:“这……或许是。” “什么或许是!根本就是!”陈楚道:“他名下究竟有多少产业,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总之所有最赚钱的生意,特别是那些新生意,如琉璃,如钢铁,如造船,如军械,甚至火器,他都有大股份!林家的钱庄,他至少是排在第二位的大老板!现在他还在做汉政权的宰相,大家都看着他的权,很少看着他的钱,所以很多事情便不怎么明显,但若是将来他从总理大臣的位子上退下来,那这天下第一富翁的位子便非他莫属!” 陈显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汉部的一些新兴产业,如大海船的制造,军械的锻冶,火器的研发等等,几乎官营、私营同时有,甚至学校也有私人办的。陈显曾有好几次建议杨应麒抑制私营,却都被杨应麒以“官营太无效率”“劳民伤财”之类的回复打回,这时被儿子一点破,不禁点头道:“若是如此,那他可是有点假公济私了。” 陈楚嘿了一声道:“什么假公济私!我看他打造这个汉部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赚钱!为什么他会不遗余力地让汉部强大起来?因为无论在辽国、金国还是大宋,他赚到钱都没保障!只有他设计的这个汉部能保住他的钱,只有汉部越强大他才越好赚钱!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要这么保护商人?因为这些都是他将来的羽翼!折彦冲那个位置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去争,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做富翁!你看这个什么元部民会议,压根就是为了过几年他退下来后好保护他的一件法宝!” 陈显愕然道:“过几年?你是说他几年后会退?不会那么早吧?他才三十岁,便是再做三十年的宰相,也不算太老。” 陈楚笑道:“那怎么可能!在七个将军里头,他年纪最小,比折彦冲小了七八岁,再做三十年的宰相,若是折彦冲先他逝世而他还在这位置上,那他不成操莽,也成操莽了,到时候非和折氏大起矛盾不可。他那样聪明的人,会让自己陷入这等险境?所以我估计几年后天下大势一定,他就会退。嘿嘿,父亲大人,你若是身体还撑得住,这第二任宰相的位置,其实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陈显忽然感到脑袋有点混乱,之前他的一切考虑,全是从传统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觉得天下走势不出其指掌之间,现在被儿子这么一说,才发现事情未必如此!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陈楚又道:“不过,他这样做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 陈显道:“你也想凑进去分一杯羹?” 陈楚哈哈笑道:“我不是想,我已经在做了。如今家资亿万的大族,新汉内部至少有十几户了,这里面可还没有我们陈家!我们该加把劲才是啊。” 陈显沉吟道:“这件事情大有危险,你还是小心些好。” “危险?”陈楚道:“父亲是说折彦冲?” “不错。”陈显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杨应麒若真要架空皇帝,折彦冲焉能容他!” “嗯。”陈楚道:“那就要看他们怎么谈了。他们两个一个要做皇帝,一个要做富翁,也未必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就算真起了冲突……哼!乱世尚武,治世尚文。天下乱时,折彦冲可以予取众人之身家性命,等天下一太平,谁占上风就难说了!总之咱们就跟在杨应麒后面,不要跟得太近就好,万一出了事情,也好及时转舵。” 陈显道:“你这么想,林家、赵家恐怕也这么想。” 陈楚道:“不错,不过我们家还有另外一个他们所没有的长处。” 陈显问:“什么长处?” “我们家有父亲大人您啊!”陈楚笑道:“若是父亲大人你去帮衬折彦冲,而我去跟随杨应麒,那我们陈家便是同时押了两边的宝,两个灶头一起烧,再不怕出事了。” 陈显一听,眯起眼睛道:“辅助折彦冲么?现在有韩昉在了,何必我去凑热闹!” “万一折、杨起了冲突,单单一个韩昉对付不了杨应麒啊。”陈楚道:“杨朴、陈正汇二人,已与杨应麒同荣共辱,分也分不开了。张浩是傍着杨开远,杨开远又扯着曹广弼,这帮人是劝架的,他们这个***最安全,可惜我们进不去,再说这个***也太保守了。不过折彦冲若想独制天下,也靠不了这帮人。韩昉也算有本事的,可他的力量最多到达燕云以北,中原、东海这边他就不行了。所以……所以折彦冲其实是很需要父亲大人的,当初他拉拢你,可不完全是为了要收回塘沽之权啊!” 陈显也不许可,也不否定,只是问:“那你呢?你打算干什么去?” “我当然是去做生意。”陈楚道:“如今各路大生意中,垄断得厉害又没有杨氏影子的,就只有一路,我估计他迟早要把这一路剖开来让大家做,我若能在里面分上三成,也足够成为我们家族的根基之业了。” “哦?”陈显问:“是哪一路大生意?是南边的生意么?” 陈楚笑道:“不错!就是南洋的香料!哈哈,父亲,可惜你不喜欢做生意,要不然一定也是此间好手!” 陈显凝视着陈楚,看得很深,他看着这个儿子的时候,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情。 陈楚被他父亲看得有些不舒服,问道:“父亲,怎么了?” “有一件事情,你得知道。”陈显道:“你能看出许多平常人都看不出来,甚至我也看不出来的事情,那很好,不过,那并不是说只有你看得出来这些。你不觉得你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了么?” 陈楚心头一震,正了正姿态,肃立道:“请父亲训示。” 陈显见儿子知道收敛,颇为满意,这才继续说道:“天下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好坏、善恶,亦难说一个人只有公心或只有私心。无论为政为商,唯有执其两端者方能正,唯有知其恒远者方能久,正者,中也,恒者,常也。” 陈楚低头想了片刻,抬头道:“父亲往昔所思,偏于迂旧,孩儿所思,偏于轻薄。” “不错。”陈显欣然道:“你能道出这一点,便是有长进!方才被你一说,我似乎觉得天下果然和过去不同了,但想深一层,又发现天下和过去其实还是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刚才说了杨应麒的许多话,听起来他似乎市侩异常,其实他是这样的么?不是的,那只是他的一面,是你见到的那一面。我可以告诉你,这人是有他的坚持的,否则陈正汇等人焉能归心于他?曹广弼等人焉肯助力于他?也不能说杨应麒没有私心,但他参与创建这个汉部,并非完全出于私心,或许折彦冲也是如此。这些年杨应麒的心力,大部分还是都放在公事上的,若他做事完全是出于私心,绝对成就不了这么大的事业。相反,他的许多举措,确实是立心为公。公家之利为先,私家之利继之,汉部取利十分,他得一分,足矣!天下人可不都是傻瓜,若那杨应麒这些年完全以私利为初衷,断不能家资敌国而天下不匮,取利东海而士民不怨恨。” 陈楚想了想道:“因其能公,故能成其私。” “不错!”陈显道:“你要学他也可以,不过若想富得长远,便需从这好处学习,不可沦为旁门左道。欧阳适为何一败再败?不是他才智不足,而是他私心过重!将来国事若定,杨应麒和折彦冲或许少不了冲突,不过……不过那也未必全是私心所致,而或在于他们两人抱负不同。” “抱负?”陈楚道:“他们两人的抱负,不就是平定天下么?” “平定天下,这一点是相同的。”陈显道:“可是平定天下之后呢?” “平定天下之后……”陈楚喃喃道:“那……” “那时就是君相之争了。”陈显道:“其实现在杨应麒所为所图,已颇有点虚君实相的味道,所以我才会对将来的局面忧心。” 陈楚道:“那么孩儿所想的香料之争,不知是否行得?” 陈显想了想道:“行得。陈林两家之大富,都有借力欧、杨之契机。当初林家那女人和杨应麒最好之时,也只是巧借其风而已,且林家知道谦下的道理,在风头最盛之时也不忘和赵、刘、李、黄诸家分利,所以林家得利虽多,而锋芒不显,借力虽巧,而无恃宠之讥。如今陈奉山欧阳济却是借欧阳适之势,毫无遮掩地垄断南洋,塘沽、山东、江南之商人凡欲走南洋者无不含怨。你若能借杨应麒之力以破其势,分其利与众人,则天下人必当额手称庆。此所谓破人之家而不落恶名,灭人之国而得美誉……” 陈楚接口道:“商业国事,均是如此!” 陈显微笑道:“孺子可教!杨应麒行事,动手之前向来先伏八百里的草蛇灰线,我料他若是要天下大定后对付欧阳,现在就会动手布局。你若要借他的东风,现在就得入局了。若他最近有什么大事要交托给你,可得小心了,他交托的事情,绝不会简单。” 陈楚盘算了很久,这才道:“多谢父亲指点,经商的事情,孩儿已经有分寸,至于政略上,不知父亲大人作何打算?” “为政之道,譬如北辰在天,群星拱之。”陈显道:“我等名利均已在手,何必再去争夺?只需凡事多为天下生民考虑,则禄在其中矣!” 陈楚道:“那究竟是拱卫折彦冲,还是杨应麒?” 陈显道:“我辈根基在于文治,而北辰非折氏莫属。” 陈楚思虑良久,这才道:“父亲的意思,孩儿懂了。” 第二八零章 兰蕙之心常忧疑(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底,久遭困厄的林翼回到了津门。 汉宋和议的成效到达西北以后,交还林翼的问题第一个被提了出来,这个身受刑残的年轻人不久就回到了长安,又取道陕州到了太原,他所经过、所停留的地方,当地无论重臣还是将帅都会来看望他、安慰他,林翼舌头已断,虽然还能发出一些不甚清晰的话音,但他不愿在人前口吐不清不楚之言语,所以与众人交流多用笔谈。 林翼回归后,在秦晋呆了一段时间便要求回东海养伤,曹广弼答应了他的要求,但这时秦晋与东海的道路已被宗弼阻断,所以便由曹广弼修书致意南宋,让林翼取道宋境回东海。对于这样一个“废人”借道境内,南宋朝廷并无多大抵触,不过也不敢太掉以轻心,林翼一入宋境便被“保护”了起来,由南宋专门的军队一直护送到徐州交给赵立,然后在辗转前往津门。本来山东方面的官员是想劝他留在山东养伤的,但林翼却执意要前往东北见杨应麒,许多人不禁担心起来,怕林翼此次去见杨应麒是要劝执政伐宋以报他断舌之仇,一些人委婉相劝,希望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林翼听到这种话以后都是一笑置之。 林翎和林翼姐弟俩在登州时就已经见了面,虽然林翎和林翼并非同父同母,只是近亲过继的姐弟,但自幼相处得多了,感情也甚深切,这时姐姐见弟弟身残舌废,不免感伤,倒是林翼甚是恬然,不住安慰林翎,似乎经过这场劫难,他反而变得更为沉着了。 “弟弟……你要去见他,可是要想办法报仇么?”林翎和许多人一样,也有这样的顾虑。 林翼摇了摇头,写道:“不是。” 林翎见林翼不再多言,便也不问。 这时东北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汉部人人都等着看折彦冲怎么收拾燕云,杨应麒一路南下,先到辽阳,又到辽口,最后又偕同赵橘儿到了津门,外面众言纷纷,都在猜测七将军此举何意,不过各类的谣言都没有将舆论往坏处想,毕竟现在汉部形势大好,杨应麒在辽阳还是在辽口,在众人心目中都是一种进取的迹象,分别只在于如何进取而已。尤其是杨应麒偕同赵橘儿南下这一点最容易引发人们的想像。其实杨应麒偕赵橘儿南下,原因很简单。 “橘儿怀孕了。”杨应麒笑吟吟地说:“整个东北,就津门她住得最惯,所以决定到这里来养胎。” 林翎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脸上是一种淡淡的笑容:“那恭喜了。”又问:“那你这段时间都会留在这里吗?” 杨应麒道:“我也想的,不过现在的局势你想必也清楚,恐怕不能。” 林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嫁给你们这样的男人啊,要想长有天伦之乐,那是奢望。” 杨应麒也叹道:“是。”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林翎说道:“津门这边,民风甚佳,又有很多汉部的老部民,像顾大嫂她们,还有许多橘儿公主的故人,如温姑娘她们,所以她在这里应该会很平安的,你在外面办事,无须太过挂怀。” 杨应麒嗯了一声道:“我也是想着这些,所以才作此安排,此外我还特意请了三嫂南下照顾,你若在津门时,也常去和她说说话。” 林翎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他们三人身处管宁学舍一个僻静的房间里,林翼看看杨应麒,再看看林翎,心有感慨。杨应麒看林翼时,见他头发中掺杂着白丝,模样竟像比自己还大几岁,微感愧疚:“阿翼,这番……难为你了。” 林翼执笔写道:“为国家,也是为自己,不算什么。”跟着取出一封书信来。 杨应麒一看封皮,问道:“是二哥的信?” 林翎见林翼点了点头,便知道他们要说公事,起身告辞,杨应麒说:“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晚上一起用膳吧。” 林翎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说道:“那我先去外面走走。”她避开多人处,专拣僻静小路在管宁学舍走了半圈,天色便见昏黄,在回到那所小斋时,只听杨应麒在门内道:“西北之事,明年夏秋当能见分晓,你带来这么多消息,对中枢这边的决策甚有帮助。二哥的志向,其实也无须重申,大哥和我向来是信得过的,至于他的忧虑,也正与我同。” 林翎敲了敲门,杨应麒在门内道声“请进”,林翎进了门,问道:“还没说完么?要不我再去走一圈。” 杨应麒笑道:“已经说完了。”便命传膳,这顿饭甚是简朴,只有三菜一汤,饭桌上亦无多少言语。食毕,残羹撤下,杨应麒这才对林翎说:“方才我和阿翼讲,让他再帮我做件公事,便从政务中抽身。” 林翎道:“既然要抽身,为何不现在就抽身?” 杨应麒道:“我现在还有件事情,少他不得。” 林翎问:“可有危险?” 杨应麒道:“没有,只需要他帮我看着就是,现在毕竟诸事毕集,我有些事情顾不大过来。” 林翎问林翼:“你答应了?”见林翼点头,这才无话。 杨应麒又说:“等他办完了这件事情,我想让他来帮我做些私事。” 林翎奇道:“私事?” 杨应麒笑道:“就是生意上的事情,呃,我个人的生意。” 林翎更奇:“你身为宰执,将来汉部正式立国,这宰相便逃不过你手里去,身居高位还谋取私财,不大好吧?” 杨应麒哈哈大笑说:“我便是做宰相,还能做一辈子不成?等退了下来,总得有个去处。” 林翎道:“人家宰相退位,大多隐居山林,你却去做生意,只怕也不大妥当。” 杨应麒笑道:“归隐山林?我才几岁?就让我归隐!那不把我闷死!总得找个事情做啊。” 林翎怔了怔,听出这话里若有玄机,问道:“你这话可有些蹊跷。你说你还年轻……莫不成你这宰相不打算做长?” “当然。”杨应麒道:“等天下大势一定,国中政局安稳下来,我就会想法子退下来。反正汉部现在人才济济,再过几年的历练,我估计能胜任宰执之才者至少有七八个,我便走了也无所谓。” 林翎想了想说:“你政事上的事情,我不想问,不过你既然要做生意……嘿,却不知你要做什么生意?” 杨应麒笑道:“你怕我和你竞争么?” 林翎道:“当然!”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巧了,我想做的生意,刚好和你办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大同而小异。” 林翎赶紧问是什么,杨应麒道:“不可说,不可说,我估计还有好几年才能退呢,现在说了,被你拔了头筹,到时我还哪里有的混?” 林翎一听,冷笑起来,轻骂道:“都是宰割天下的人了,居然还来和我争这蝇头小利!你也不想想,以你这么大的身家,做什么生意不行?还怕被我拔了头筹?” “身家?”杨应麒问:“你是说我现在名下这些产业么?” “不错。”林翎说道:“你现在的身家,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哼,人家都说陈奉山有金矿,我们林家有银山,却不知我们两家的财产加起来,还不够你一个人多呢。”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道:“如今我名下的产业,确实不少,不过我并不打算带走。” “不打算带走?”林翎大感奇怪:“不打算带走是什么意思?” 杨应麒微笑道:“就是说,我会在我卸任之前将这些钱都花光。” 林翎看着杨应麒,看了半晌,忽然抚掌笑道:“你……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不是开玩笑啊。”杨应麒说:“我是跟你说真的。” 林翎仍然不信,说道:“新汉国库现在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你现在的钱怕不会比国库的存银少!你要怎么花光,倒是告诉我听听!让我长长见识。” “这钱再多,也是经不起花的啊。”杨应麒说道:“当今天下,百废俱兴,国库里的钱,在在都有用处,有些大而可缓的事情便不得不押后,但我又担心老这么耽搁下去,几十年也没人去做。所以我打算拨出一笔钱来,将这些年收集到的善本校对刊刻,以此藏书为根底,仿管宁学舍之例,分别在太原、洛阳、长安等地设立学舍。光是这事情,就足以把我的私财耗得差不多了,此外加上一些杂项,如鼓励探险者出海探险、资助回回翻译书籍等等,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资财虽多,投下去怕也不够用。” 林翼在旁边听了,甚感景仰,林翎这次也真的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会为了做善事散尽家财,你不是这样的人。” 杨应麒呵呵笑道:“这做这些事,是散尽家财的形式,不是目的啦。” 林翎问:“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杨应麒道:“我的目的,当然是做更大的生意啦!” 林翎又问:“做什么生意?” “我都说了不能跟你说了嘛。”杨应麒道:“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生意都好,都得先将家财散尽才行。” 这下林翎和林翼都听得懵了,林翼忍不住提笔写道:“为何?” 林翎也将一双妙目盯紧了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回答。 第二八零章 兰蕙之心常忧疑(下) 杨应麒说道:“你们也该知道我现在的地位,用一句老话来说,那叫位极人臣!这些年大哥忙着打天下,这管理汉部的事情,实际上就是我带头在做。这段时间里我为公为私都赚了不少钱,人家是富拟于帝王,我干脆是富过于帝王。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部民都没什么怨言,因为比起金人治下和宋人治下,他们的生活都要好得多,一比较起来,便不好有怨;而大哥、二哥,以及一干文臣武将也没什么意见,因为大家都忙着打江山呢。” 林翼点了点头,林翎也道:“不错。” “可是,”杨应麒继续道:“等天下统一了,安稳了,那时就不同了。为何?因为我不认为我们这个政府能够在短短几十年内让所有人都脱贫,便是所有人都脱贫了,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过上满意的生活。有贫富,就会有情绪,国家一旦一统,失去了与境外民众的比较优势,国民对政府不满的情绪就会抬头;国家一旦安稳,后生国民忘记了开创时的艰辛,就不会像张老余、顾大嫂这些老部民一样,因为敬爱我而对我聚敛大量财富表示理解。” 林翎叹道:“你这么说来,倒像天下人都忘恩负义一般。” 杨应麒微笑道:“他们一定会忘恩负义的——如果我认为我对天下人有恩的话。不过不管怎么样,那是我没法改变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如果带着一大笔钱卸任,在我卸任时也许还没人说什么,但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骂——尤其是那些希望官员都是圣人的读书人尤其会骂!这样一来,我在任时聚敛的钱,反而会成为我卸任后杀我的刀了。此刀不去,我便会活的不自在,而且将来赚钱也会放不开手脚。所以我说,如果我想卸任后快活赚钱,现在聚敛起来的钱财便不能不散尽。也唯有先将钱财散尽,将来我才能放开手脚去敛财!哈哈……” 林翎见他露出狂态,抿嘴摇头而笑,林翼却写道:“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杨应麒问:“你是说我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就不赚私钱?”见林翼点头,轻叹道:“我当初哪里会想到这些?汉部的事业,是一步步做起来的,并不是所有事情我都能预料到的。这散尽家财的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清楚,也是到最近才下定决心的。嘿,其实散财这事,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人说起,便是橘儿,我也还没跟她说。” 林翎想了想,说道:“其实你的话也有道理。反正你做生意的手段也很了得,加上你的名声信用,致万金犹如反掌。不过……你认为你卸任后再赚钱,天下人就不会骂你么?” 杨应麒望向窗外,盯着明月想了许久道:“那可难说。不过我最多只能这么做了,难道要我一辈子守着清贫?那我可不干,我宁可被人骂好过。” 林翎看着他,许久,许久,忽然轻轻叹道:“可你真能像刚才说的那样,几年内就从仕途抽身么?” 杨英气一呆,问道:“什么?” “没,没什么。”林翎道:“我是说,希望你早日卸下重任,我们一起发财。” 杨应麒哈哈大笑:“当然当然,到时候我还要问你借贷本金呢!” 当晚回到津门的家中,赵橘儿见他脸上红红的,问道:“喝了酒来?” “嗯。”杨应麒道:“今天和林家姐弟说的高兴,便喝了些酒。”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会在吃醋吧?” 赵橘儿微笑道:“你说什么啊!”摸了摸肚子说:“你和林姐姐的事情,我也有耳闻,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我可不想自寻烦恼。”又问杨应麒和林家姐弟说什么说的这么高兴。 杨应麒便将前后的事情说了,赵橘儿听后沉思了好久,这才道:“七郎,你……你真要这么干?” “是啊。”杨应麒听赵橘儿的语气,倒像她并不赞成一般,有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不舍得这些钱不成?放心,放心!李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他那是夸口,但我是真有这本事。这亿万家财便都花光了,我也能赚回来的。” 赵橘儿说道:“我哪里是舍不得这钱?虽然我是皇家出身,但也挨过苦。便真有一天要和你‘瓢饮箪饭’,我也能熬。再说,我也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杨应麒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赵橘儿叹道:“七郎,不知道为什么,你有些事情想的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又总是显得有些……有些糊涂!古人说:‘明察秋毫之末,不见舆薪’——却不正是在说你么?” 杨应麒问:“我哪里糊涂了?” 赵橘儿道:“你要散尽家财,怕的是平民百姓骂你。但你可想过,你要真这样做,会落得个沽名钓誉之嫌。”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一边笑,一边指着窗外骂道:“这人可真难做!钱不散去要被人骂,钱要散去也要被人疑!”骂了一会对妻子道:“不管他们了!我这样决定,固然是有些怕被他们骂,但也是因为这些天反省后觉得在任上积聚钱财,确实有假公济私之嫌疑。但要是散尽家财他们还骂我,那便是他们苛求了!不管了!只要我心安理得就好了。” 赵橘儿凝视了丈夫半晌,叹道:“七郎,我担心的,不是这些平民百姓啊。如果是他们,便让他们骂骂,也无所谓,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把门关上不听就是了。” 杨应麒大感奇怪,问道:“那你担心什么?” 赵橘儿道:“我担心的,是上面的人。” “上面?”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上面!我们上面?哈,我们上面……那就一个人了!那……”他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说道:“橘儿,你想太多了。” 赵橘儿问:“是我想的太多,还是我想的没道理?” “这……”杨应麒道:“貌似有点道理,但……” 赵橘儿劝道:“若你觉得我想的有点道理,那还是别这样做的好。当年萧何不过后方理政,便为了避嫌而自污,你的功绩位望尚在其上,却要反其道而行,实在说不上是明智啊。” 杨应麒一听眉头皱得紧紧的,哼道:“萧何什么都好,便是这点,不学也罢!” 赵橘儿道:“可是……” “别可是了!”杨应麒道:“这等狗屁明智、狗屁风气,最好统统扫掉才好!”赵橘儿还要相劝,杨应麒道:“橘儿,你别担心这些事情,不去想它,自然就会没事!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哥清楚得很!”又道:“现在天下事正紧,我也没空来理这些了。如何散财花钱这件事情,我已交代了人去办。你安心养胎就是。” 赵橘儿眉头微皱,忽有侍从来报,说船已经准备好了。赵橘儿一惊,问道:“船?什么船?你要去哪里?” 杨应麒见她如此,微笑着安慰道:“放心,我只是让他们准备船,不是今天走。我会留在这里陪你几天的。” 赵橘儿问:“那你究竟是要去哪里?” 杨应麒答道:“塘沽啊。大哥要打燕云,我想过去就近安排些事情。” 赵橘儿道:“前面大哥打仗,你在后方管好补给后勤就是了,为何还要跑到塘沽去?” 杨应麒道:“战争的胜负,不完全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结果。如今秦晋与东海隔绝已有一段时日了,这次围攻燕云,正是将两片大领土并成一片的大好时机。事若成则我汉部开邦立国,直上九霄,事若不成则恐怕有东西分裂之祸,所以不但不能败,而且不能拖!后方之事我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在东北根基已久,又得民心,有我无我都无所谓。但我若到塘沽去,或许能就近帮大哥理顺一些战前战后的事情。而更重要的,是一旦东西两大板块联系上,我好第一时间安排各项大事。” 赵橘儿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只是什么?”杨应麒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赵橘儿道:“我……我怕你功劳太大了。”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笑道:“橘儿,你什么都好,便是有时候恁小心了。放心放心,我大哥不是你九哥,这些事情,我们都有默契的,否则如何走得到现在!” 赵橘儿听了丈夫的话,沉吟半晌,轻叹道:“好吧,我……我相信便是。” 第二八一章 南北两种人心(上) 一六八一年即将结束,建康又迎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年关。会宁焚毁、金主被杀的消息,这时候已经传到了江南,南宋的士大夫对这个消息充满了复杂情绪。毕竟,金人乃是宋人之仇寇,听说金都覆灭金帝死,大部分士大夫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冠相庆。但是上次赵构因汉军大捷而从背后捅汉部刀子一事,又让他们不敢轻易将这种欢喜表露出来——谁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啊!万一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得太过明显,惹了赵构的忌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彬甫,你看赵官家这次会不会又丧心病狂向我们动手?” 此时建康城内的驿馆中,两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在围炉坐谈,聊的也正是这件事情。这两个小伙子都不是赵氏僚属,而是新汉之臣,一个叫李世辅,陕西人,其父李永奇在刘锜手下为将,父子两人都深得刘锜爱信,另一个叫虞允文,四川人,其父乃河东路文臣之首虞琪。可以说,这两人都是新汉政权重要人物的后人,此刻出现在建康却是各有缘故。虞允文是以曹广弼使者的身份来到建康向赵构下交涉文书,李世辅则是一路护送林翼,到达徐州后又折回建康办理一些手续。 虞允文加了一些炉炭,又探了探酒壶,见酒已温得刚刚好,便提起壶来分别替李世辅和自己斟满,这才道:“动手?他便是有这份心,怕也没这份胆,便有这份胆,怕也没这份力量!如今我们东、西两路,都防的他甚紧,东海这边自不必说,长江口依然是我们的天下,有四将军在,随时可以像上次一样直捣他们的老巢!至于山东,赵立将军守山东时连宗辅宗弼也进不去,还会怕宋军?而秦川……嘿嘿,秦川那边我可没你熟了。” 李世辅哈哈一笑,说道:“这次我奉了刘将军命到长安保护林翼大人,可是见过忠武军军容的,那等纪律,那等训练,那等老辣,真真让人佩服。当初幸好泾原兵没动手打,要不然能否保住他们在西北的威名可就难说了!在汉中的宋军不来便罢,若是敢来,忠武军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虞允文微笑道:“这就是了,赵官家怕死得很,没把握的仗,他不会打的。如今我们分了力量注意南边,虽然北边因此而不够凌厉,但南边守住了,北边才好放心开打。反正东北已经大捷,只要大将军率领汉军主力入关,燕云便大事定矣!” 李世辅听到这里,忍不住摩拳擦掌道:“从东北打回燕云,想到这个我就拳头痒痒!也不知我赶不赶得上这场大战!哼!都怪这见鬼的南宋朝廷,办事这么慢!可别误了我们的大事!” 虞允文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们便是到了中枢,怕也要在辽阳或者辽口、津门呆上一年半载的,如果大将军以神速之兵进取燕云,这场大战,我们怕是赶不及了。我是个书生,便是北边开打,那也没我上战场的份,最多在后面料理后勤,给你们呐喊助威。倒是世辅你没能赶上这场大快人心的大战事,颇为可惜。” 李世辅也叹道:“那也是。其实东海这边精兵百万、良将如云,我便是能及时赶到,怕也轮不着我这无名小卒上战场!” 按理,两人都是来自西面,办完事情后也当回秦晋去,不过曹广弼和刘锜却分别叮嘱他们不用西还了,在江南办完事情,便寻个理由直接往东海去到中枢听命。 原来秦晋重臣宿将遣子侄前往东北中枢乃是这两年来形成的惯例,这虽然稍有点“入质”的意思,但同时也有对这些重臣宿将的后人进行重点培养的意思,可以说是汉廷中枢和地方文臣武将互相争取信任的措施之一。这个不成文的制度,有些像战国、汉朝早期的郎官制度。前往中枢接受培养,不是要人之后那是求都求不到,有道是简在帝心、前途无量,虞琪、李永奇等都已下决心效忠新汉政权,所以对此非但没有异议,反而显得非常主动,而虞允文、李世辅这些年轻人对于前往东北中枢也都十分积极,毕竟那里如今已是华夏世界的经济中心、文化渊薮和政治枢纽,虞允文固然向往辽南的文治,李世辅更是对折、萧等之武功倾心仰慕。不过,由于他们是公开前来江南,这时不西还而要前往东海,总得经过南宋朝廷的同意。 李世辅望着东北,叹道:“此次便上不得战场,至少也要想办法见见三将军、六将军他们,咱们汉军的名将里,怕只有他们能和二将军、六将军齐名比肩!对了!大将军当然也要见,不过他快登基了吧,见大将军却是面圣了。嗯,还有五将军,还有赵将军,还有王将军……啊!都数不过来了!东海这边,就是论将,也确实比秦晋那边要强!” “毕竟这边才是本部啊!”虞允文也跟着他一起遥望东北,说道:“其实我也想去见见一些人,不过和你略有不同。” 李世辅问:“谁?” 虞允文微笑道:“自然是总理大臣七将军,还有名臣如二陈,大儒如胡老,管宁学舍、蓬莱学舍都是要去游一游的,那边的青年隽秀定然极多。若是得幸,还希望能见见那位名满天下的赵夫人——她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词写的是真的好!” 新汉政权民风开放,对妇女拘束较少,李清照因此得以讲学于管宁、蓬莱,杨应麒对她甚是崇拜,私下场合中常吟咏她的诗词,所以这位女学者、女词人的声名便传播得更快更快更广了。 李世辅笑道:“你说的这些人,我虽然也听过,不过……嘿,还是六将军他们那边让我更有盼头些。” 虞允文笑道:“文武分途,本是如此。”又道:“这次东北大捷,本该浮一大白才是。只是萧帅焚灭会宁,听说杀得极为残酷,颇伤天和。” “伤天和?哼!那又如何!”李世辅道:“金人在河北、中原杀我同胞,辱我女子,那时他们可心软过!”随即恨恨地以拳击掌道:“最恨的,是到现在竟然还有汉奸南下,帮金人攻略汴梁、陈蔡!哼!这些狗贼,全忘祖宗了!” 虞允文微微一笑,心道:“金人在这种情况南下,对我们汉军来说,未必便是坏事!”正自思考这河南方面的局势,忽然驿馆的官员来报,却是赵构颁赐新年礼物来了。 李世辅问:“这东西,收不收?” 虞允文道:“国家在出使章程上有规定的,在外从俗,既是赵官家送礼物来,我们却之不恭,不过收下后却不能据为己有,等回去以后,尽数交纳有司便是。” 李世辅道:“好,那就这么办。” 当下两人收了礼物,不卑不亢地以客礼向赵构道了谢,虞允文又出去向有司打探消息,回来对李世辅道:“我们回中枢的事情,办妥了!” 李世辅大喜,忙问端的,虞允文道:“我昨日已经拜托了小朝廷礼部一个官员,那官员正要巴结我,所以当场就应承会帮我们办好这事,只是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利索!”赵构在盟誓中已向折彦冲称臣,此事江南一带虽然讳之极深,但汉军上下却无不知晓,所以对南宋政权常称之为小朝廷。 李世辅奇道:“小朝廷的礼部官员,为什么要巴结你?” 虞允文笑了笑道:“这事我原来也不明白,后来他露了口风,要我以后多多照拂,我一想才明白了!想必他们是打听到我父亲在河东身居高位,所以才来巴结我。” 李世辅更奇怪了:“虞大人虽居高位,但毕竟是我大汉的官,关他们什么事情?”忽然拍头叫道:“我明白了!他们是担心这小朝廷不长久了,所以要预先留下一个伏笔!” 虞允文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应该是这样。” 李世辅忽然叹了一口气,虞允文问他叹什么,李世辅道:“江南人心如此,若此时能有一支劲旅直奔建康城下,恐怕赵氏之灭,便在反手之间了。” 虞允文想了想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打下建康或者可以,但打下整个江南就难说了,而且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在东北中枢抚治这么大一块地方也难。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平定燕云。燕云一下,不但金人土崩瓦解,我们东西两块领土也能一统。只要北方一统,何愁吴蜀不平?” 第二八一章 南北两种人心(下) 北方一统,何愁吴蜀不平? 虞允文的话,也正是赵构的顾虑!不过上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袭汉行动,已经把赵构吓坏了。尽管南宋水师在韩世忠的领导下大肆扩张,但这支水师究竟能否抵挡得住汉部的攻击,赵构仍有疑虑。在欧阳适撤退以后,赵构已经回到建康,但来自海上的危机时常让他惴惴不安,他有意迁徙行在久矣,但该迁去哪里却一直拿不定主意。有人建议迁往荆湖,但荆湖方经大乱,近来金人又有南下之意,未必比建康安全;有人建议迁往巴蜀,但巴蜀乃是困守之地,一旦西行,等如将江东弃与汉部,到时候就只能等着折彦冲来收编招降了;也有人建议前往江西,但江西地理卑湿,若汉军军力能到达建康,到时顺流而下,便如高屋建瓴,一战可下!所以建康虽然并不十分安全,但南宋朝廷议来议去,也没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来。 赵构连自保都感到把握不大,何况进攻?现在汉部面向南宋的战线也布得极严,山东方面是赵立,陕西方面是种彦崧,听说这一年里密州附近还设了一个新的军事基地,赵构认为那多半也是为了防范他的,一旦他主动挑起战事,究竟能不能对汉部予以重创呢?赵构没把握,加上汉宋新盟言犹在耳,逃出建康的狼狈状也是前车不远,这么冒险的事情,他实在不敢做第二次! 但赵构的顾虑,又不仅仅是这个,实际上他害怕的事情比虞允文想到的还要多。南北分治,古已有之。江南相对于统一的北方虽然孤弱,但只要拥有湖广巴蜀,则大可与北方政权一抗,所以对赵构来说,这个问题虽然严重,但仍然是远忧,眼下他更担心的乃是近患! 什么近患呢?那就是赵佶赵桓已经被汉部“解救”出来了!这个消息传到建康,对赵构来说无异于雷霆一震!这些天来,江南处处都在轰传赵佶父子已经向折彦冲下跪称臣,赵构的统治根基来自父兄,若连他们都称臣,那赵构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如果赵佶一纸招降书信颁下,那他赵构该如何自处?领命?还是不领命? 一想到这个问题,赵构就萎得更厉害了。 该怎么办呢?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他需要有个心腹来商量!找谁呢? “宣秦桧!” 这时候的秦桧,心里也有些嘀咕。上次的袭汉事件他其实是真正的推动者之一,当时他的目的是:在近期内有限度地削弱汉部,但又要保证不将汉部削弱得太过厉害。汉部要吞并天下——这是汉部几大巨头的共识,无论是折彦冲、杨应麒,还是曹广弼、杨开远,甚至萧铁奴、欧阳适都如此。所以秦桧不敢完全站在这个共识的对立面,否则杨应麒和欧阳适联手一击,马上就能将秦桧碾成粉碎!正因如此,秦桧上次动手之时才会显得左推右拉——左边推着赵构袭击汉部,右边又拉着杨欧来占赵构的便宜,一边是给汉部添加一些祸患,一边又要促使大形势仍然有利于汉部。 如果天下真的能达到秦桧所希望的平衡,那当然最好,但刘锜之颠覆陕西,萧铁奴之奔袭会宁,却是两件完全出乎秦桧意料的军事行动,这两大军事行动几乎是在同时进行,并先后发生作用,扭转了整个战略格局!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北方便已有一统之大势,秦桧当初的计划更完全成为一种空想。 “难道我错了么?” 秦桧忽然感到害怕,北方那些英雄,似乎并不是他单靠智谋就能控制的!天下逐鹿,到最后还是得靠实力说话。 正当秦桧犹疑不安的时候,赵构的旨意到了,旨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宣他立刻入宫觐见! 赵构在这种情况下宣他进宫,秦桧不用想就知道会是什么事情。赵构的困境他比谁都清楚,不过赵构的困境,并不完全和秦桧的困境相同,秦桧知道,自己的前途虽有一小半系在赵构身上,但仍有一大半系在别处。为赵构“解决”困境,不会是他的目的,而仅仅是他的手段!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对于这一点,秦桧还没想好,不过,赵构既然见召,那便不能耽搁了。 “备轿!” 轿子里有节奏的起伏中,秦桧继续想他的事情:“刘锜、种彦崧都隶属于曹广弼,虽然现在他们职位上并不是曹广弼的直系下属,但想必仍然会唯曹二马首是瞻。当初本想由四将军来解决西北危机,谁知到头来却是让刘、种二人拔了头筹!” 领土之并,军事兼并远比条约割让来得有力量,因为前者乃是一事实,而后者仅为一名分,欧阳适在东南的努力,对于汉部吞并陕西也不过是让既成事实名正言顺而已,所以西北之平定,头功自然属于刘、种,而不是欧阳适。 秦桧又想:“欧阳适虽然在我的暗助下缓解了东南之患,但如今论功劳,却是不及曹、萧二人了,最多只能与杨开远、阿鲁蛮比肩,要说凭借此功进入中枢压倒余子,那是休想!” 杨应麒有建制之功,执政又久,无论德才均为新汉政权文臣武将所钦服,汉部一旦建国,他便是宰割天下的不二人选。若想推翻他的地位取而代之,唯一的途径,就是在折彦冲的支持下,以大功臣入主中枢理政,可现在有这个可能的,或为曹广弼,或为萧铁奴,以欧阳适的功勋,无论如何压不到这两人头上去! “难道我当初真的选错了么?” 秦桧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十分被动,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回头了。有些选择一旦定下,便明知是走上了岔道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相爷,到了!” 听到轿夫头的话,秦桧慌忙下轿,进了宫门。他和赵构一样,也有远近二事,方才他想的就是远事,近事则是如何应对赵构即将提出的难题。远事暂时解决不了,但近事却现在就必须应付的。秦桧心道:“官家与我一般,有远近二事,远者无计可施,至于近者,则是二圣之忧。此事却当如何是好?” 走出轿门七步,便已有了主意,心道:“我在江南空想何益?莫若趁此时机北行一番,以窥大汉中枢之虚实!” 他的主意既定,脚步便显得稳重起来。 —————— kk最近的系统真是……无语,晨早漏漏爬起来更新,大家别怪偶…… 第二八二章 君臣各自算盘(上) “秦卿家……”赵构看着秦桧,眼前这个相貌清矍的忠臣,怎么看都觉得顺眼,不过,即使他觉得秦桧颇可信任,但有些话还是不好开口,所以这句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只是道:“卿家看这次汉部在东北的大胜,是长是短,是危是安?” 秦桧低着头,顺着眉,且作沉思状,许久才说道:“胜是大胜,然而安藏危,危藏安。” 赵构问:“怎么说?” 秦桧说道:“引胡为援,有天下之大唐犹不能免其祸,何况汉部一偏狭之国?此安中藏危。然闻那折彦冲善驭胡人,他既控制得住女真之胡,或者竟也能得漠北胡族之人心,亦未可知。此便是安危所以互藏之理。” 赵构道:“卿家曾随驾北迁,当知北人之事。依卿家看来,胡人是真服折彦冲,抑或不得已而从之?” 秦桧道:“若是一无所有之胡人,多愿追随折彦冲;有一技之长者,亦多愿入辽南卖力气。” 赵构哦了一声,忽然觉得秦桧的回答有些不着边际,便慢慢将话引向正题,说道:“金人老巢覆灭,二圣的消息……你可听到了些许未?”说到这里喉音微微颤抖,若是赵鼎在此,定要为赵构之孝感所动,以为他是为父兄担忧而失态。 秦桧却知道赵构实是忧惧交加,这颤抖乃是勉强压抑所致,口中却说:“陛下孝感动天!据传楚国公主已迎得二圣,山东地方的士子,听说也有渡海前去朝觐者。” 赵构颤声道:“那……建康的士子,可有什么动静?” 尽管秦桧早有准备,但赵构这个问题还是问得他一窒。近来听说赵橘儿迎回赵佶、赵桓,建康的人心早就翻天了!一些没政治头脑的人甚至已准备上表,要求赵构根据汉宋和约的条款向汉廷交涉,以迎回二圣。还有一两个更天真者,因见折彦冲久久未称帝,竟然以为折彦冲也是一个忠臣,提议派出一个使者,对折杨等人晓以君臣大义,让折彦冲拥护赵佶复位,届时赵氏将以世袭王者爵之。秦桧听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说法后不禁哭笑不得,然而也由此知道宋廷内外究竟还有一批人有意于赵佶、赵桓。不过,这些话实在没法跟赵构说,而且秦桧也认为这些话不用自己来说,赵构多半早派心腹太监去打听过了。 赵构见秦桧迟迟不答,颇生疑虑,问道:“秦卿家,为何不答?” 秦桧忙道:“陛下圣明!建康内外,确实有些士子不识大体,知忠之小者而不知忠之大端,知孝之末节而不知孝之本源。” 赵构听这两句话颇有灵机,大感兴趣,点头问道:“何谓忠之大小?何谓孝之本末?” 秦桧道:“忠君爱父,此万载不变之义!然,忠而不审其大小是非者,谓之愚忠,孝而不知其本末源流者,谓之愚孝!请陛下听我道来。二圣,我主之父兄,而大宋亿兆之君上也。惟自靖康以来,二圣北迁,狩于白山黑水之间,与中原消息隔绝,一言一行,难依己意行事——此诚我大宋臣民之大辱,而无可奈何之事也!”说到这里竟是声泪俱下。 赵构亦自泪下,说道:“构不能早拯父兄于难中,虽夤夜梦回之时,思之亦常痛彻心肺。然天不佑我赵氏,吾虽承天立极,在此事上亦极无奈。” 秦桧跪下顿首道:“君辱臣死!臣等不能为主上解忧,实是万死难辞!” 赵构忙道:“卿家快平身,当今国家危亡,正赖卿等扶持,死事易尔,唯生事难。若依卿家所言,文臣武将均赴难去,这万千生民,谁来拯救?” 秦桧这才起身,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所以不敢死者,正为着黎民百姓之故!”停了停,继续说道:“如先前臣之所言,那般但知奉北迁二圣之言语,而不能体会二圣心意者,便是愚忠之辈,愚孝之人。” 赵构问:“二圣心意如何?言语如何?” 秦桧道:“二圣之心,陛下方才已言之矣——拯万千生民者便是!至于二圣之言……如今二圣身且不得自由,何况言语!故二圣之心,便是陛下之心,二圣之言,却是那折彦冲、杨应麒之言!是以二圣之心当遵从,二圣之言语不可盲从!” 赵构大悦,垂泪道:“卿言甚是,只是人情多盲从而少凝思,恐卿家所言,非众陋所能解。”他真有些感激秦桧呢,秦桧这番言语,分明是在帮他构建坐稳皇位的新理论。 “不然,”听了赵构的忧虑,秦桧道:“先前二圣随金人北狩,金人以二圣手书传遍两河,而忠直刚劲之臣犹多不奉命,如今折彦冲若再以二圣手书传示天下,亦犹昨日金人所为之事。” 赵构道:“唯折彦冲与金人,毕竟有所不同。” 秦桧道:“臣鲁钝,不知陛下所言之不同为何?” 赵构道:“金人为胡,折彦冲为汉,此其不同处也。”赵构毕竟不糊涂,能够非常准确地知道问题的关键!赵佶、赵桓落在折彦冲手里可能会发挥金人所不能发挥的威力,其中一个最大的关键就是新汉政权是一个华夏政权!当年两河臣子能为华夷大义而抗赵佶、赵桓的乱命,今日可未必会为赵氏一姓兴灭而为赵构抱残守缺!汉部当初在华夷之辨上所选择的立场,此时已发挥出极大的威力来,折彦冲、杨应麒如今不但在力量上威压天下,便是在道义上也高居上风。 然而此事秦桧早有考虑,一听赵构提起,马上接口答道:“谁道折彦冲是汉人!他折氏本出于边族,既入东北,又取胡妻,所生子女均是胡儿。萧铁奴用以灭会宁以成就大功者亦尽是胡人!汉军之中,唯已故之宗颍为真汉人,其余杨开远、曹广弼均有从胡之嫌疑。刘锜、曲端叛贰小人,何足道哉!可知汉部上下,实以胡人为首,汉人为从。其名为汉,其实为胡!” 赵构大喜,知道秦桧这番话,那是要在道义上为南宋政权争取得江南士大夫之认同,其实秦桧这番言论,也不完全是他个人的发明,即便如赵鼎等人,对新汉政权内部胡风甚重的问题也相当警惕,此事赵构也都知道,所以一听秦桧一说,便知道这个论调会有市场!但他随即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道:“卿此论甚当,只是怕有许多人仍被折、杨迷惑了。” 秦桧道:“北虏能愚人以蒙昧,陛下也能晓人以清明。”这句话说的更妙,那是要赵构在境内加强宣传攻势和思想教育了。 赵构听了,忍不住颔首,又道:“卿家所言,甚有道理,只是此事尚须假以时日。” 秦桧道:“汉部要吞灭金人余部,若无我等相助,恐怕也要费时不少。”这句话,却是委婉表明另一个问题:他不赞成与汉部夹击金军。 赵构道:“金军之灭,或可期年。然二圣之迎,却是刻不容缓!” 这句话貌似说赵构恨不得早点迎回父兄,但他实际上的意思却是怕汉部此刻就将赵佶、赵桓这张牌打出来,那他可就极为被动、极为难做了。以秦桧的聪明,自然不会会错意,当下道:“迎回二圣之事,却需一个极得力的人北上周旋,方不失陛下之意。” 赵构便问其人,秦桧道:“臣请毛遂自荐!” 赵构一呆,说道:“卿家乃我大宋宰执,如何去得!” 秦桧道:“迎回二圣,乃当前第一大事!若是派一个寻常臣子去,反而不妥。” 赵构略一沉吟,也觉得若派别人去实在不放心,便泣道:“卿家所言甚是。迎回父兄,本当朕亲自前往才是……” 秦桧忙接口道:“陛下身系九鼎,如何能轻动!” 赵构叹道:“如此,只好有劳卿家了。” 第二八二章 君臣各自算盘(下) 对于汉军东北大捷一事,赵构终于有动作了:他将派出重臣中的重臣秦桧,前往北国迎回二圣! 赵构的这个反应有些出人意料,但同时也很符合许多单纯士子的期望。 “陛下毕竟是孝子啊。” 不知多少士子感叹着,并非常激动地将这件事情记入他们的笔记,以传后世。 虞允文和李世辅也没想到他们这次北上,竟然会和秦桧同行。不过这也不错,因为有南朝宰相同行,他们一路显然会走得更加顺畅舒服。秦桧早有心于汉廷,所以无论言语还是接待都对两人极为礼貌,尤其对虞允文,时或显出一个宰相不当有的媚态。虞允文对此一笑置之,李世辅却很不满意,不是不满意秦桧的态度,而是不满意使节团北行的速度! “要是能给我一匹千里马,也许还能赶上燕云的大战!” 他私下对虞允文说,不过他自己也知道那多半不可能。 车行辚辚,经淮南,过淮北,这一年多来汉宋边境无战事,连带着淮北也安定下来,有山东汉军挡住,金兵也过不来,因此秦、虞、李三人所过之处,人烟市集略如政和年间。到山东的临时行政中心淮子口时,陈正汇亲自来接,他是少数知道秦桧秘密的人之一,但公开场合中戏仍做得很足,只是以一个上国大臣会见下邦宰相之礼与秦桧相见。表面文章做毕,陈正汇又安排两人私下秘见,陈正汇见面便冷笑道:“秦大人!真定之败,不知你有何话说!” 秦桧大惊,忙道:“陈相!赵构为人,外示人以宽和,内里对军政大权实看得甚紧!这件事情,我实是回天乏术!” 陈正汇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你跟七将军说去!”又问:“此次你来,为的却是什么?” 秦桧道:“赵构让我来迎回二位君父。” 陈正汇笑道:“他会这么孝顺?” 秦桧也笑道:“实非如此。不过公主那边,终究得去见见。至于如何决断,自然听七将军命令行事。” 陈正汇道:“你能如此想,那是最好。” 秦桧又问北边战事,陈正汇淡淡道:“此事尚秘。”也不多言,秦桧便知战事多半正在关键处,否则陈正汇不必保密。 打发了秦桧后,陈正汇才接见虞允文和李世辅,陈正汇的地位比虞琪为高,在文官系统中也正是虞琪所佩服的人之一,虞允文上前参见,甚是尊重。陈正汇和两人一席话下来,竟然便对这两个年轻人青眼有加,对二人道:“本待送你们分别去管宁学舍、上十二村修业,但你二人年纪虽小,文武却均已有成,并非未琢之璞石。七将军最喜欢有才华的年轻人,我想就自作主张一回,直接送你们去见七将军,你们敢去么?” 虞允文尚未回答,李世辅已大喜道:“现在燕云还没打下吧?不知我们可有机会参与此役?” 陈正汇哈哈一笑道:“燕云燕云!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说到时事,没有不提起燕云的。嘿,那边的事情,我也不好和你们多说,若你们真有本事,便到七将军面前领差使去!” 李世辅大喜,陈正汇便命儿子陈大方与他二人为伴,陈大方资质平平,未入枢要,于大战密事所知不多,但他毕竟身处山东,了解的情况比秦晋、江南都要全面得多。李世辅和虞允文向他请教东北局势,这才了解到平灭会宁的详情,也知道了折彦冲如今正在大定府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南下。 李世辅奇道:“如今已是二月末,依大方兄所言,大将军占据大定府已有数月,为何至今也不见南下?” 陈大方说道:“不是不南下,而是一时没法南下。听说塘沽、榆关和北安州、密云一带,几乎日日都有战斗,只是没有决出会宁那样的大胜负罢了。” 李世辅道:“那是大军未动之故吧?” 陈大方说道:“或许是,究竟如何,我便不知了。” 李世辅二人和他说来说去,见他知道的都是些寻常消息,便不多问。不久陈正汇便安排他们前往登州,准备渡海前往津门。此时出海向北,风向洋流都不对,幸好乃是近海航行,风向又非纯是北风,控帆曲行,加以摇橹仍然能走。陈大方领着李世辅、虞允文和秦桧同居一舟,秦桧的随从官员被安排在另外一艘船上,两船同日扬帆,出海不久竟渐离渐远,等秦桧、李世辅等发现这件事情时两艘船早望不见对方了,那边的船上,汉廷随侍官吏告诉宋廷官员说秦桧等的座船被风吹偏了,害得这些对海上事情多不熟悉的官员为秦桧空自担忧。但陈大方告诉秦桧、李世辅、虞允文的又是另外一套说辞:“这件事是家父的安排,家父说了,等靠了岸你们便明白。”便不再肯透露消息。 李世辅和虞允文虽然相信陈正汇不会坑了他们,但见事情有异便都留心起来,这一留心才发现海船虽是以之字形行走,但其基本方向竟然并非向北,而是向西北而去!李世辅和虞允文面面相觑,心里都想:“这船究竟是要去哪里?”没人处,李世辅忍不住道:“陈大人不是说要推荐我们去见七将军么?怎么……怎么是向西北?津门是在登州的西北面么?” “不是。”虞允文在太原见过汉部军方所制的航海图,所以比李世辅更加清楚渤海、东海各重要据点的方向,沉吟片刻,低声道:“按这个方向,恐怕我们不是要去津门,而是要去塘沽!” 李世辅惊道:“塘沽?”这声惊呼在出口之前却也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虞允文道:“不错,应该是塘沽。” 李世辅道:“可是,陈大人说七将军……啊!难道……” “恐怕就是如此!”虞允文道:“也许七将军就在塘沽,所以这件事情才要做得秘密!” 李世辅心中一凛,很快便联想到杨应麒既在塘沽,恐怕和经略燕云不无关系,而陈正汇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推荐自己去见杨应麒,则这份信任亦自不浅,想到这里兴奋中带着感动,说道:“听说燕云胜负未决,也许我们还真能赶上燕云大战呢!” 虞允文嘿了一声道:“我看东海这边军制极为严密,非陕西可比,要参与这样一件事情,怕没那么容易。” 李世辅不满道:“彬甫,你看不起我们陕人么?” 虞允文忙道:“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前几年秦川经金人蹂躏,大难之后起兵御胡,如绥德、陕州各地多有临时起事而成就大功者。因其草创,故英雄豪杰可以呼啸参战。但东海这边不同,其行伍均有定制,我们以两个才来到没几天的后生小子,要想就挤进这件大事里面,恐怕是妄想!” 李世辅想了一想,也觉有理。刘锜部、种彦崧部和曹广弼直系的军容他都是见识过的,知道其中组织纪律极严,军爵统属均不可混乱,可不像当初他们在延安、绥德起兵那样,李永奇等登高一呼,便招得千百壮士以行其事。然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我们虽然是后生晚辈,但终究是自家人,如果七将军就在塘沽,我们去见他,那是陈大人提携,也还说得通。但那秦桧却去做什么?” 虞允文一怔,想了好久,摇头道:“这个我也想不通。不过陈大人既然如此安排,多半并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件事情。我们便扮不知道吧。” 第二八三章 年少正当磨练(上) 秦桧、虞允文、李世辅所坐之海舟,果然是前往塘沽。三人进入港口之后,便有专人护送着到一处大军营中去,一路都未与闲杂人等接触,所以秦、虞、李三人对周遭环境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靠猜而已。 进了军营,秦桧又与虞、李二人隔离开来,虞、李二人和陈大方一起,住在这个军区东北角落一处简单的砖房中。属吏安排好三人下榻的地方后便离开,临走叮嘱道:“三位的身份下官有所耳闻,不过这里是军区,作息出入都依军法行事,三位不须如军人般接受训练,但作息出入还是不能如外面一般放纵。”又出示军中纪律一张,递给李世辅供他们三人传阅。 李世辅是个军人,对住在这种地方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但仍然在秦桧不在的情况下问陈大方是怎么回事。 陈大方道:“家父是如此安排,还请两位不要问了。总之家父并无恶意便是,要不也不会派我来陪二位了。” 虞允文扯着李世辅道:“既来之,则安之。东海这边的规矩,想必和秦晋不同,我们习惯了就是。” 陈大方道:“也不是两地太过不同,只是最近为特殊之时期罢了。” 虞允文和李世辅对望一眼,心中都想:“果然有秘事!” 虞允文对李世辅笑道:“你不是一直都要来中枢这边的军队建功立业么?现在到了塘沽的军区,却不顺了你的心。” 陈大方奇道:“你……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是塘沽?” 虞允文一听,微微一笑,也不回答,李世辅说道:“刚才那位军官说我们不需接受训练,其实我一身骨头懒得快病了,恨不得和这边的兵将一起受训呢。” 陈大方忙道:“李贤弟,不要着急,一切等七将军安排下来再说。” 虞允文和李世辅一听都大喜,虞允文暗道:“看来我们果然料对了!这里真是塘沽,而且七将军在这里的消息外界并不知道!所以陈大人送我们三人来,才会弄出这样一番曲折!”因此忧虑之心尽去,代之以兴奋期待之情。 当晚便有属吏来召陈、虞、李三人,一路上虞允文目不斜视,李世辅却暗中观察,心道:“这防卫好生森严。”走了不久,便见一扇大堡,进得两重门户,属吏便请他们在一个偏厅休息,陈大方先入,半柱香时间后,陈大方出来对李世辅道:“李贤弟,七将军召见。” 李世辅大喜,欢跃着进去了,陈大方却留下来陪伴虞允文,只是坐,也不开口,虞允文便不多问什么。 又过了不久,李世辅跟着一个属吏出来,满脸的欢颜,对虞允文道:“七将军答应让我到三将军旗下听命,我这便去了,非常时期,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虞允文微笑着行礼道:“恭喜世辅心想事成!后会有期!” 李世辅走后,门官便请虞允文入见。虞允文跟随着他穿过一道走廊,到一处屏风前面,那门官便指道:“进去吧。” 虞允文绕过屏风,进了内室,这却是一个好大的房子,不但室内十分开阔,而且屋顶也甚高,周围燃着八支大蜡烛,又有琉璃镜子辉映,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屋内无桌无椅,更无金碧辉煌之装饰,整个房间简单得有些吓人,虽无刀剑,却颇见杀气。 入门方向的对面,又有一帘帷幕,幕后不知有何机关;左手壁上,挂着一副大地图,虞允文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北中国的地图,旁边放着沙盘,一时却看不出是哪里的地形;右手壁上,又是一幅大图,似是一座大都城之结构,但虞允文却没功夫细看,便被立在这幅大图下面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吸引住了,从侧面看去,这个男子约三十上下,虽着儒服,但却披散着头发,头上、颈项、身上不饰它物,给人一种不愿为无用之物所累的感觉。 虞允文心道:“他便是杨应麒?”见屋内更无旁人,忙上前施礼:“虞允文见过七将军。” 杨应麒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虞允文一眼,问道:“这便是虞琪大人的公子么?”微微一笑,说:“我与令尊缘浅,未曾会得一面,不过神交已久,见其子,知其父,想来虞大人也必是极为清峻之人。” 这句话貌似赞其父,其实却是誉其子,虞允文一听忙道:“虞氏父子何幸,能得七将军如此谬夸。” 杨应麒指了指这间大屋道:“我可没法招呼你坐了。这是他们军人议事的地方,进到这里,除了上面那张虎皮大椅之外没坐的地方,他们军人议事的时候,人人都挺立如笔。我来这里也颇不习惯,不过却不好意思将桌椅什么的搬进来。就是那张虎皮大椅,我也不敢去坐,总觉得它吓人。” 虞允文道:“正该如此,方见尚武之精神!” 杨应麒笑道:“你不讨厌尚武之风么?” 虞允文道:“平定乱世,本当如此。” 杨应麒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这是个乱世,太过文绉绉的人解决不了事情。便是我们这些书生,也只能尽量让自己坚强些,才能应付这个世道。我自己是如此,想必你父亲也是如此。”又道:“我曾听二哥来信说你父亲身体不是很好,不知最近如何?可莫是公家的事情累垮了他,那我可要知会二哥,让他关照关照了。” 虞允文眼中的神色闪过一丝担忧,说道:“自家母去世以后,家父一直闷闷不乐,现在是不怕忙,只怕不忙。二将军对家父一向很照顾,尤其是曹夫人,一些我们想不到的事情,曹夫人都替我们想到了。现在国家大事纷繁,七将军不必为我父子这点私情挂怀了。” 杨应麒叹道:“你父亲的身体,和国家大事牵连极大,怎么是私情呢!”又道:“我听说你因要照料父亲,本是极不愿离开的,这次东来,却是为难你了。” 虞允文道:“就父子之情而言,允文实不愿离父亲一步,但家父淳淳叮咛允文道:国家制度乃千载大计,不可因私忘公。故允文此来,亦是尊父命而来,七将军无论有何差遣,允文都不敢恋亲,不敢惜身。” 杨应麒眼中露出赞叹的光彩来,说道:“现在国家最需要人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东北,一个是南洋,那里也正是最锻炼人的地方。我常有心安排一些青年隽秀前往历练,一来是加强国家对那个地方的管理,二来也是为国家造就人才。陈正汇大人来信向我推荐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你。只不过这两个地方都太偏远,大多数人都不乐意去,我也不知你意下如何。若是不愿,那也不能勉强,我会安排你到山东去,那里也需要人。” 虞允文沉吟片刻,说道:“但有利于国家,不敢辞辛苦,愿去远的。” 杨应麒大喜,说道:“你是四川人,那边地方湿热,若去东北,或不耐寒。不如先去流求,待习惯下来后,再到麻逸去。那里是很麻烦的地方,但你若干得好了,将来的功劳令名,不在班超之下!” 虞允文听到班超的名字,不禁热血上涌,说道:“七将军期望殷切,允文不敢辜负!” 第二八三章年少正当磨练(下) 杨应麒和虞允文聊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甚是相得,直到夜深,一个下人敲响了铃铛,进来劝道:“姑爷,晚了,莫耽误了休息。”却是赵橘儿交代了要盯紧杨应麒作息的一个丫鬟。 杨应麒微微一笑,对虞允文道:“今天便说到这里,你先下去休息吧,明日到码头来,我带你去看看新船!” 第二日,在塘沽的军用码头上,虞允文到达时,杨应麒正在晨风中检视一艘三桅战船,望见虞允文来,招呼他上船,拍拍船舷道:“你看这船如何?” 虞允文左右打量两番,说道:“我对船不是很在行,不过看这些帆的样式,似乎和别的船不大相同。” 杨应麒道:“这是新式战船来着,我听参谋部的人说,这种船比现在我们在用的战船要灵活得多,也快得多,而且操作也简单了不少。” 虞允文略一沉吟,问道:“将来水师可是要换这种战船?” 杨应麒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不全换。且先让新水师试试,若是真的合用再说。”又道:“南洋的事情,和船大有关系,你既决定南下,这些事情可得留心!圣贤之教诲乃是立心处世之本,但空有道德文章,是做不来事情的。” 虞允文肃然应道:“是!” 正说着,属吏来报:“陈公子来了。”杨应麒便命有请,跟着对虞允文道:“走,我给你介绍个人去,他年纪比你大几岁,可已经干了好几件大事了!或许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虞允文便问是谁,杨应麒道:“陈显老的儿子,陈楚。” 虞允文讶道:“可是在靖康之后为各路义军提供军资武器的那个大商人?” 杨应麒含笑道:“就是他。” 虞允文叹道:“是他的话,我哪里会没听说过!现在两河不知多少义军感激着他呢。” 杨应麒笑道:“感激他什么!他也是我们汉部的官商,那些东西都是公家的物资来着。不过他能有本事将这些物资转运到两河各地,倒是一件大本事!这次我打算让他做件大生意,你跟着来听听吧,不过不要多口。” 虞允文忙道:“是。” 杨应麒便领着虞允文进了码头里最大的一所房子,那是塘沽港港口指挥中心所在,一些人正搬运一些东西进进出出,到了最里面那个房间,陈楚早等在那里了,杨应麒道:“来得可早。” 陈楚微笑道:“七将军见召,敢不早来!” 杨应麒哈哈一笑,先给陈楚和虞允文介绍,陈楚惊道:“允文兄莫不是蜀中的神童?河东名臣虞仁寿的公子?” 原来虞允文六岁诵《九经》,七岁能属文,故有神童之名。但陈楚这样当面夸赞,虞允文自要谦逊一番,两人都是汉廷重臣之后,又都是聪明隽秀的人物,当下便在杨应麒面前订交。 杨应麒机要忙碌,却不吝于在这些年轻人身上花时间,但虞、陈二人都知趣,虽有意和对方深谈,却都适可而止,并未没完没了地聊下去。杨应麒见他们如此,也暗夸他们聪明,便命人搬来一口大箱子,旁边有一个幕僚一路监视着,似乎这口箱子大不寻常。 杨应麒对陈楚道:“我给你看件宝贝。”说着便将所有侍从都遣走了,只留下那幕僚和陈楚、虞允文三人。那幕僚关上门,然后才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第一个锁——那箱子却有两个锁,打开了一个,还余下一个。杨应麒从身上取出一把钥匙给陈楚道:“你去打开。” 陈楚见了这等阵势,便知这口箱子非同小可,小心翼翼将箱子打开,才发现里面收藏的是一份极大的图册。 杨应麒道:“摊开来。” 陈楚和杨应麒那幕僚便帮手将那份图册搬出,虞允文侍立在杨应麒身后,并不插手。那图册摊将开来,足足有六丈长,四丈五尺宽,幸而这房间够大,若是寻常房间,怕还放不下这张图纸。 图纸铺好之后,虞允文想:“这幅好像在哪里看过……啊!昨晚挂在墙壁上的,不就是它?” 陈楚扫了两眼,惊道:“这……这是一座新城!而且还是一座大城,一座大都城!” 杨应麒呵呵笑道:“不错!”看了陈楚一眼道:“你父亲可曾和你说过新都的事情?” 虞允文听得心中一凛:“新都?” 那边陈楚沉吟道:“家父曾说七将军似有意定新都于燕京,不知……” “不是有意,而是决定!”杨应麒道:“大哥他也是这个意思。” 陈楚惊道:“那么这张图……” “这就是新都的规划图!”杨应麒道:“这是由我下令,管宁学舍、蓬莱学舍、辽口军学十几位学者、数十个高材生,在各地军方、官员的配合下制作而成,甚至许多密子也动用起来研究燕京一带的地形,花了五年功夫,才制成这张草图。不过制作的人大多也都没看过这张图的全貌,除了此图之总监、全图之执笔等制作者之外,就我和正汇、杨朴、张浩以及负责看管此图正本、副本的两个幕僚看过,说起来,你们俩是第七个、第八个看过此图全貌的人。嘿!连大哥也因为机缘未曾看过呢!” 虞允文和陈楚大感惶恐,陈楚道:“这个……可折煞陈楚了。” 杨应麒呵呵一笑道:“无妨。”又道:“等打下燕京,咱们就按这张图来建设一座伟大的都城!不过,这次我不想像历朝历代那样强行驱役民夫,而是要将其中一大部分工作交给商家来干。” 此言一出,两个年轻人又都吃了一惊。陈楚惊道:“交给商家,这么大的生意……不知要交给谁?” “交给谁?”杨应麒反问道:“这座都城,前后怕要费时三十年!你认为有哪家商人啃得下这块肉?” 陈楚叹道:“啃不下,谁也啃不下。” 杨应麒道:“所以除了官方要委派一个总监之外,商家还要有一个很大的联盟才行。”目视陈楚道:“我这次找你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情。”却不说是什么事情。 陈楚忍不住显出惊喜交加之色:“这总监之职,陈楚是不敢盼的,七将军找我,莫非和……和这个即将成立的商家联盟有关?” “不错。”杨应麒脸色甚和,说道:“这几年我交给你的事情事情,你都办得非常妥当。不过你也应该还记得我说过:那些只是小生意,你办好了小生意,迟早我会交一件大生意给你。” 陈楚讶异道:“可是这么大的生意,我……我恐怕也接不下来。” “不是要你接。”杨应麒道:“我是要你帮我寻找合适的商人来接!”说着袖出一张单子来:“这张单子,一共列出了三十九项名目,其中几项,我已经定了让赵履民、刘介、李相隆他们接手,但仍然有二十五个项目空缺,此外还有总承办、副总承办,需分别由两个大家族来接手,尤其是总承办,必须全面负责整件事情。” 陈楚悚然道:“难道七将军打算将这挑选商人的权责……交给陈楚?” “不错!”杨应麒看着陈楚,仿佛在考量他:“你不敢接手么?” 陈楚沉吟道:“这等大事,本该由七将军亲自来办才是。” 杨应麒叹道:“我虽然也想亲自操刀,但如今我们国家正值兴邦建国之际,比这还大的事情也有好几件,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 “既然如此……”陈楚挺起胸膛道:“那陈楚便义不容辞了!” 杨应麒喜道:“好!有担当!” 陈楚又问:“商人那边陈楚去考察,至于总监一职……” “总监一职,我还没想好。”杨应麒道:“而且想好了也得经大哥同意才行。暂时来讲,我倾向于三哥。” 陈楚一听,便知道这总监一职挂名的成分远大于实际操作,因为以杨开远的身份处境,未必能全力投入到这件事情上,则监造大权还是会落到总承办手中,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颤抖,因为他知道他到手的是一项多大的权力!他又看了那张全图一眼,叹道:“这座都城,怕比未残破之汴京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这可是倾国之费!” 杨应麒笑道:“那当然,因此以新汉开国之气象,集合东海南洋之物资,我也要预下三十年之期!”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存钱了,不过也只筹得了六成。” 陈楚道:“既然是三十年的大工程,将来开国之后,可以陆续追加。” “这些我都算过的。”杨应麒道:“但就是这首期的动工之费,也还欠许多啊。所以这笔钱得由你去筹。” 陈楚一愕,随即了然,心道:“之前那是个大权力,这番却是一个大难题了。”想了想道:“这件生意,只要接下来,利益极大,所以总承办那边,总得出一些的。再由几十个部分承办的家族各出一些,兴许也就够了。” 杨应麒喜道:“不错不错!你能道破这一点,可见我没看错人!”命人将大图册收起,另外拿出一个小匣子道:“这匣子里头,便是一幅缩略图纸,以及应该各项工钱预算,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务必用心体会。只要你能全心为公家办好这件事情,将来必有重获!”说着将那小匣子珍而重之地交给陈楚。 陈楚摩挲这匣子,问道:“有件事情,还得冒昧请教一下七将军。” 杨应麒道:“你说。” 陈楚道:“人家都说:天下之财,莫过于林家。七将军为何不直接找林当家做这件事情?” 杨应麒笑骂道:“胡闹!这件事我能交给她么?什么叫避嫌!你就不懂?” 陈楚怔了怔,随即笑道:“是陈楚糊涂了。” 杨应麒又道:“其实不管谁来做这总承办也好,在钱这一点上,将来总得劳烦到她,所以我就算不将生意交给她,她也能从中分利的。” 陈楚连声称是,杨应麒见他仍然犹疑,又问他还有什么问题。陈楚道:“不知还有什么人不当承此重任的?”这却是问杨应麒有没有预制的“黑名单”了。 杨应麒慨然道:“没有。只要是能办好这件事情的,谁都可以!” 第二八四章 老成偶尔张狂(上) 和虞允文、李世辅两人一到塘沽就得到杨应麒接见不同,秦桧进港之后足足等了三天也没等到任何消息。 这时候他也已经猜到他来到的这个地方也许不是津门,可他对于渤海的地理、方向没有虞允文熟悉,尽管塘沽当初是来过的,但上次来时因为是以金国间谍身份而受到颇为严密的监视,这次来因为杨应麒要尽量让自己的行踪保密,秦桧受到的限制就更大了,所以秦桧很难凭肉眼所见判断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直到进港后的第四天,秦桧才被杨应麒召到那个只有地图和沙盘的作战指挥中心。因为太大而显得空荡荡的房间里,杨应麒不顾秦桧进来,自顾自研究他的地图,而秦桧则大感不安。 “七将军。”秦桧叫了一声,见杨应麒没反应,一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或许秦桧的计谋并不比杨应麒差,但他可以操控的资源却没有杨应麒多,站在不同实力平台上的人进行博弈,所需要花费的力量和所取得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秦桧要和杨应麒斗,且不论智谋,光是在形势上便处于天然的下风。秦桧揣摩不透杨应麒,而杨应麒又具备置他死地的力量,这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也是他当初没有直截了当选择杨应麒的原因之一。 “七将军。”秦桧又叫了一声。此刻的沉默实在令人难受。 “哦,来了。”杨应麒抬起头,说道:“过来一起看看。” 那幅详尽的军用地图已经收了起来,此刻展布在秦桧面前的,是一幅一丈见方的华夏地图,这幅地图的缩略版,管宁学舍史、地诸科的学生几乎人手一册,但流传到建康以后,却被南宋枢密院拿去作军事秘密研究了。所以这幅地图,秦桧倒也见过。 杨应麒指着燕京的地方说:“这次我们首先要攻这里。” 这句话来得突兀,但秦桧一听忙说:“是,是。”心里却想杨应麒的这句话类似于废话,现在天底下谁不知道汉军要攻取燕云啊。 杨应麒又说:“我们打下大定府以后,挞懒虽然投降——嗯,挞懒是你的旧座主啊……” 秦桧本不敢打断杨应麒的话,但听到这句话忙说:“奴才的座主,乃是大将军,七将军,和那个挞懒无关。” 杨应麒呵呵一笑,说道:“你急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挞懒现在已经被我们看了起来,你是他的一着暗棋,所以你的事情,他或许没和宗翰、宗辅他们提起。如今会宁已经覆灭了,挞懒也已经说不了话了,也就是说,知道你秘密的人,就只有我们了。” “是,奴才明白,奴才以后会更加尽心为大将军、七将军办事的。”秦桧脸上全是宽慰之色,实际上内心一点宽慰都没有。 “别奴才奴才的了,你也是从大宋出来的人,别学女真人那套!我不喜欢听。” “是,奴才……哦不,下官记住了。” 杨应麒敲了敲地图,继续说:“我们打下大定府以后,这里的钱粮也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并不是蝗虫一样的蛮族,占领一个地方首先要考虑的都是这个地方的民生,从大定府民间就地取粮会影响大汉在这里的民心,所以我们没有这么做,而是等待辽阳府粮草后勤。可惜去年冬天冰雪封路,粮草有些跟不上,大将军又一时没法突破银术可的防线直至塘沽,所以不敢轻进。” 秦桧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心中却嘀咕:“他此刻和我谈这些干什么?” 杨应麒也不管秦桧,继续说:“我们汉军的十几万大军,大概今年春夏之际就会南下,战果嘛,大概今夏就会看到。如果我们打下了燕京……秦大人,你以为如何?” 秦桧一凛,说道:“燕京若下,收河北如拾草芥!” 杨应麒又问:“若收了河北,那又如何?” 秦桧说道:“若收了河北,那……那河北、河东便能连成一片,汉部……哦,不,我大汉将尽得黄河以北之地!此天下无敌之资也!”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那也要先能打下燕京才行。” 秦桧说道:“燕京必然能克,此事三岁妇孺亦尽知之。” 杨应麒道:“若真能如秦大人所说,等我们克了燕京,那汉宋便是南北对峙之局,到时候不知秦大人将何去何从?” 秦桧心里突了一下,说道:“”秦桧当然是继续为大将军、七将军效命。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道:“其实燕京就算打下了,我们在北方也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比如漠北,比如西夏。” 秦桧惊道:“七将军你要经略西夏?” 杨应麒冷笑道:“金辽都打下了,何况西夏?哼,他们要是立国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堵在甘陇,西夏不取,陕西便永远是一个病块!” 秦桧忙道:“七将军雄才大略,人所难及。” 杨应麒说:“可我还是害怕呢。” 秦桧问害怕什么,杨应麒说道:“我害怕别人在背后给我捅刀子!就像上次宗颍元帅被人捅刀子一样!”说到这里眼光也凌厉起来,就像要把秦桧吃了一样。 秦桧心里忍不住一阵哆嗦:“难道他知道了?”壮起胆子来看了杨应麒一眼,心想:“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一定要顶住不能承认!看他的意思,要么就是还没拿到真凭实据,要么就是还要我做事,应该不会对我如何!真要杀了我,对汉部来说也是损失!”便说道:“可惜下官能耐有限,没法左右赵构,否则当初也不会有宗元帅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杨应麒扫了他几眼,冷冷道:“希望如此。但若是再有那种事情发生,所有涉事的人,一个也别想逃走!” 秦桧脸上半点慌乱也不露,点头道:“不错!一个也不能放走。” 杨应麒见他厚黑功夫如此之深,也觉佩服,说道:“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要请秦大人在南边好生维持了。我在北,秦大人在南,我们以秦岭淮河为界,好好料理民生,让百姓多几天安乐日子过,如何?” 秦桧听杨应麒这么说,便知道他终于还是有支持自己在江南为相的打算,大喜道:“秦桧何等样人,焉敢与七将军比肩!”顿了顿,又道:“若等北方大定,不知那时……”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那时的事情,谁说得准?不过南北分治的情况不可能长久便是。” 秦桧道:“是,是,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杨应麒又道:“如今你尽可继续你的宰相风光,而且只要你不再行差踏错,待大事一定,亦不失公侯之爵。” 秦桧脸上呈现出喜色来,连连点头,以示满意,其实是否满意,也就他本人知道。 直到这时,杨应麒才问:“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秦桧忙道:“赵构派我来问问大将军、七将军要如何安置赵……老官家,大官家。” 杨应麒道:“他们有橘儿照看,我已经答应,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不让他们卷入政治争端去。现在他们书画自娱,以遣晚景。” 秦桧问:“那七将军的意思,是不打算用两位官家来胁迫赵构退位了?” 杨应麒微笑道:“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么?我们将先北而后南,赵构会有几年安生日子过的。如何?这个够你去交差了吧。” 秦桧大喜——这番才是真喜了!说道:“若如此,下官便在江南坐等大将军、七将军驾临了。”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道:“你在江南好好干,给老百姓做点实际事,算是恕点罪愆!纵然天下南北分治,那也都是华夏的江山,华夏的百姓。事情做好了,总是于国家有利。至于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尽量不要掺和的好,也不要整天往东海那边跑,免得将来不得善终!” 秦桧闻言不尴不尬地一笑,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二八四章 老成偶尔张狂(下) 辽口军学的师生对杨开远有一个一致的评价:保守! 特别是一些激进些的青年,都公开嚷嚷着“三将军辽口战后无名局”了。的确,在宗颍的北伐战争中杨开远的表现很难让这些年轻人满意,而在真定大败以后,他的保守更是让所有热血青年觉得难受。 “明明才三十几,却比六七十岁时的种师道还畏首畏尾!” 这种言论居然出现在辽口的公开场合中,让一些军学高层愤愤不平,毕竟远在塘沽的杨开远还挂着辽口军学副山长的名头呢。不过杨开远听到这些话以后却一笑置之。 “三哥的确很保守,甚至太保守了。”杨应麒私下也这么说过,“不过有他在塘沽,至少让人放心啊。” 塘沽不像太原,拥有山川阻隔之险要,虽然河流和滩涂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背靠大海能让塘沽没有后顾之忧,汉军的水师优势也能成功阻击金人顺流而下,不过,作为一个位于大河入海口的城市,要想稳稳守住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杨开远面对的是大金最能打的东路军。在真定之败后的那段日子里,塘沽其实是经历了非常难过的岁月。凡是经历过这段岁月的将领,无不为热血青年对杨开远的非难鸣不平。 “说的那么好听!要真有那本事,你们来打!” 这当然只是一时的气话。 可是将官们在塘沽军营中的愤愤,并不能堵住军学热血青年肆无忌惮的嘴巴。对年轻人来说,没有失败从来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令人满意的结果应该是胜利,胜利,胜利! 当说到这个问题上时,忽然有人发现:“三将军貌似都没打过一场胜仗……” 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的确,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辽口之战以后迅速崛起,风头曾盖过曹、萧的杨开远确实没有打过一场“胜仗”。辽口之战,也可以说是胜利了,也可以说是打和了,但确切点来说也不过是守住了。 “一个连胜仗都没打过的将军,居然也称为名将?”刻薄点的年轻人开始叫嚣起来。 如果说保守这个评价塘沽的将官们还可以忍受,那么这种刻薄的言论就实在让许多热爱着杨开远的将官忍无可忍了! “这帮兔崽子!打过几场仗!就知道叫嚣!” “算了。”杨开远总是安慰这些为自己愤愤不平的下属:“由得他们说去。” “可是……三将军你再怎么大度,这事也不能不管啊!再这么下去,且不说三将军你的名声,就是军学的风气也会被败坏的。” “可是,他们也没说错啊。我确实没打过什么胜仗。” 杨开远非常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他守塘沽的理念也不完全是从塘沽本身出发,而是从整个战略甚至是整个政略层面出发。 “守住塘沽有什么好处?守住了塘沽,燕京的兵马就不能全力向南征服山东,也不能全力向东救援东北。” 所以,杨开远只要牢牢守住了塘沽,就相当于在金军东路军的心脏旁边安了一颗毒瘤!让这个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军团无法爆发出它的全部力量。而这颗毒瘤的威力,作为敌人的宗辅、宗弼等人理解得比辽口军学任何一个人都深刻!也不知道有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宗辅和宗弼都是望着塘沽的方向深恶痛绝地怒吼!没错,杨开远是很保守,进攻也很不积极,但他就算再不积极,只要塘沽一天还在那里,就会对燕京构成巨大的威胁!宗辅和宗弼就不得不花费大量的兵力来围堵他! “守住塘沽还有第二个好处,那就是让大哥在东北放心打仗。” 有杨开远在,折彦冲真是很放心。无论是东北战场还是西北战场,到处都充满了变数,反而是承受压力最大的塘沽让折彦冲觉得没有变数,因为他知道杨开远不会轻易出兵求胜的,他也不需要杨开远出兵求胜,只要杨开远能保住塘沽就行了——而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怀疑,包括那些拼命贬低杨开远的年轻人。 折彦冲回到辽南以后,东北的局势已经是汉军占优的形势,除非是进攻的一方拥有压倒性优势,否则大战局的展开通常不是全面开花,而是优势战线集中兵力推进,其它战线保住地盘,无论是折彦冲的计划还是宗翰宗弼的计划都是如此。折彦冲计划中的突破点在东北,宗翰宗弼计划中的突破点在中原,但是后者却被杨开远拖住了后腿,无论吞并中原还是回援东北都无法全力以赴,要想先集中全力攻打塘沽,那个八风不动的杨开远偏偏又是一个让进攻方很容易产生疲劳感的可恶对手——从守辽口到守塘沽,这个人坐镇的城池从没有出现过失陷的危机。这种事情在重复了许多次以后,就足以让所有守城兵将心里都充满安全感,而让攻城者充满了厌烦——一种还没打就已经觉得不可能打下来的厌烦! 所以曹广弼认为:“光凭这一点,三弟已足以号称名将了。” “守住塘沽还有第三个好处,那就是当另外一个战场摘取战果以后将兵力转移过来,塘沽马上就能变成进攻的刀刃!” 既然光是守住了就有这么多这么大的好处,那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去谋取又危险又困难的攻呢——这就是杨开远对塘沽防御的战略想法,无论有多少人在非议他保守,甚至讽刺他未尝一胜,他对于这个想清楚了的战略想法也没有改变过。 对于这一点,折彦冲的评价很高:“要无视敌人之挑衅容易,要扛住己方的压力却难!而三弟两方面都做到了。” 不过,杨应麒秘密进入塘沽之后,他觉得杨开远这种保守态度应该改变了。 “现在已经是反守为攻的时候了!”杨应麒说:“我来塘沽的行程暂时保密,就是为了让宗辅宗弼不对这里产生过分的担心。如果塘沽这边都没准备出击,那我这保密就保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杨开远听到杨应麒的这个建议后笑笑说:“可是我已经守得习惯了,忽然要我攻,我怕我做不好。” “不怕。”杨应麒说道:“现在我们的优势已经大到能经受起一场大败了!甚至就是塘沽被毁灭我们也能经受得起!” 杨应麒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杨开远还担心什么?加上东北大捷之后,辽口、津门两个港口的援军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若再不派军出战,对汉军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可是,兵力派往哪里去好呢?”在有杨应麒文臣集团参加的军事会议上,杨开远随口说。 “那我不懂得。”杨应麒说:“我只知道我们能支持三哥进攻,要钱有钱,有人有人。” 杨开远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三个方案可以进行:一个是由塘南突入沧州南部,进入棣州、滨州,重新将塘沽和山东的陆上交通联系起来;一个是沿黄河突入河间府,这个军事行动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将金军东路军斩为南北两段,甚至联系上河东军团;最后一个也十分诱人,那就是以海运将一支奇兵运到榆关西边的海岸登陆,袭取平州、滦州,如果顺利的话可以打通辽西走廊,这样汉军在辽南的大军就可以从陆路长驱直入,次一点的战果也可以对守榆关的迪古乃关门打狗,使榆关军丧失一半以上的战略意义。 “向南是联系行山东军势,向西是联系上河东军势,向北是打通辽西走廊的门户——无论哪一路,如果成功了都足以打乱宗翰的阵脚。”杨开远说,他考虑了好久,忽然对杨应麒道:“不如三路一起发兵,你以为如何?” 杨应麒眼睛瞪了瞪,随即好笑道:“三哥你要洗刷保守之名,也不用这样洗刷吧。” 杨开远淡淡一笑,道:“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第二八五章 墙倒众人齐推(上) 杨开远真的决定三路齐发了,不过作为一个老于战阵的帅臣,他当然不会对三路都平均用力。杨开远知道,这三个方向如果能够打通,战略意义最大的当然是向西,因为东北和山东实际上都能通过海运进行联系,而河东则不行,如果塘沽军能顺利和河东军势连成一气,所形成的军势力量简直可以与折彦冲在大定府所部署的大军相媲美。不过,向西也将是最难的一路,因为宗弼也防着呢! 如果是萧铁奴来用兵,也许他会选择不顾一切,集中力量向西冲,但杨开远却不是,他还是比较倾向于先易后难的用兵模式。他的部署是:以六成的机动兵力进逼河间,将宗弼军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里,而由以次少数的兵力南下收取沧州南部和滨州、棣州,和山东军势连成一气,最后也是最少的一路兵力,才是作为袭取滦州的奇兵。对于北上的这支兵马杨开远实际上没有寄以很大的希望,这次用兵行动的重点还是以大军牵制宗弼,而收战果于塘沽南部的渤海沿岸州县。当然,如果攻打河间的人马进展顺利,那就尽力向西。 杨应麒看到这个计划之后就笑了,暗道:“大军进入河间府吸引宗弼,其实还是跑到战场上去‘守’。三哥究竟还是三哥,就是进攻了也是用‘守’去攻。” 在杨开远动手的同时,杨应麒的文官系统也没闲着。杨开远的三路军队后面,都跟着一个颇成规模的文官团体。比如向南的这一路,只要军队进入滨州扫除金军在这里的盘踞,跟随其后的文官团体马上就能接掌这片地面,分别负责人民安抚、钱粮屯运、刑法整顿和政策宣传。汉廷中枢对于这些行政人才的准备已有多年,这些随军进入的文官,大多是汉廷中枢吸收其本地的人才到塘沽政学或管宁学舍培养,然后下放到地方上历练过的干臣,有这些人在后面跟着,杨开远的军队便可能真正做到得一地,拓一地,甚至做到因粮收兵于本土,越战越强! 这三路兵力几乎是同时行动,往北边的秘密行动由张忠汉领衔,兵马五千人,从海路进发,登岸后直取滦州南部的据点马城。杨应麒的枢密系统为这次行动提供了一个谋略上的辅助,那就是马城的一员守将曾和汉军这边的官吏眉来眼去,并答应一旦兵临城下会开门出迎。 李世辅也在张忠汉的队伍之中,他统领着一个百人队,如果不是因为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熟,他非抢着作先锋不可! 这五千人在离开滦河入海口约三十里的地方,趁着夜色悄悄登岸。金军虽然有防着汉军从海上来袭这一着,但以金军如今的兵力,毕竟不可能在上百里的海岸线上步步都有重兵把守,只能隔一段距离设立一个哨岗而已。 汉军登陆的这个地方,其实也有哨岗监视,但因为守卫早已为汉军的密子收买,所以这支汉军才能来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过,尽管塘沽到这里的海上直线距离并不长,但由于没有合适的港口,所以兵马、物资的卸载就显得很慢。 李世辅是第一批上岸的五个百人队之一,上岸时才二更,眼见二十多艘小船正忙忙碌碌地来回与大船与海岸之间,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将人马物资卸载完毕,便来见张忠汉,请他允许自己率兵先取马城。 张忠汉吃了一惊,说道:“如今船上的物资尚未卸载完,兵马也才五六百人上岸,如何去得?” 李世辅道:“我们这次北上是奇袭,若失了先机,这奇袭也不用干了。我们才五千人,如果迪古乃那边有了准备,那就算物资都全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张忠汉看了李世辅两眼,对这个从西边来接受“重点培养”的小伙子并不信任,像他这样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的将领,对于有家世背景的子弟一般都不怎么看好,不过,偏偏除了李世辅之外还有两个小队长也都赞成李世辅的主张,并愿意接受李世辅的节制前去夺城。张忠汉道:“军队打的是后勤,是粮草!大将军那边,就是因为粮草不继,白白有十几万的精兵强将也没法南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别把打仗看得太儿戏了!” 李世辅道:“那怎么相同!大将军那边无法南下,正是因为那是大军,没有粮草轻易动不得。但我们这边是‘小军’,只要随便得到一点补给也能撑个十天半月。我们如今随身带有干粮,这些够我们撑到后天了!马城虽小,但只要能顺利进去,我们这几百人便能因粮于本地!” 张忠汉打仗是把硬手,话却说不过他,再则李世辅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犹豫了片刻终于答应,说道:“好,你们先出发,不过不是去夺城,是去探路。” 李世辅心想:“等军马一动,那就可以随机应变了。”便道:“末将领命!” 便以那个和马城将领有联系的密子作向导,引了三百人连夜出发。归他直接统领的一百个士兵只和他相处了七八天,但这些士兵都是年轻人,李世辅是个激情漫溢的好汉,很容易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另外两个小队长也都和李世辅相契,所以刚才才会那么帮腔。三百人走出一段路程后,在无人旷野中李世辅下令停下,说道:“辽口军学那帮鸟人总说我们塘沽军只会守不会攻,甚至说我们一场胜仗也没打过,今天便让他们看看我们会不会打胜仗,如何?” 竖立一个愤怒的对象,乃是激发士气的不二法门,众士兵在塘沽服役,自然对塘沽军势带有一份自尊与自豪,所以听到辽口军学非议杨开远的言论后无不跳脚,这时听了李世辅的话,怒气和自豪一起迸发,均道:“愿随李校尉建功立业!” 整顿人心后行军又再次开始。那个作向导的密子对道路极熟,取一条捷径,于天方亮时,便已到了马城外头。 其中一个校尉徐常智对李世辅道:“我们才下船便行军,走了一夜,人马都疲了。再说张将军只命我们来探路,可没让我们来夺城,不如先找个偏僻的地方休整一番,以待后面的援军。” 李世辅往士兵们的脸上望去,见他们虽有在喘息的,但精神都旺,便说道:“大家还有精神,可以作战!张将军虽然有命令,但我们都到了敌城边上了,如何还能犹豫?” 另外一个校尉黄震也赞成李世辅的说法道:“我们请命先行,本来就是犯险取功劳来着,难道真是为了来探路吗?”先前那个校尉一听便没话说了。 李世辅便下令众人就地作战前休息,随时准备动手,又派那个密子入城联系那个有意叛降的将领周家齐。那密子不久便回来了,传达消息道:“周家齐听说我们来又高兴又担忧,还抱怨说:‘怎么来得这么晚!’” 李世辅问:“出了什么事情了么?” 那密子道:“迪古乃派来的巡城将领就在城里,所以周家齐不敢动手。” 李世辅问:“迪古乃派来那人带兵马没有?马城里面又有多少兵马?汉人多少?契丹多少?女真多少?归周家齐统率的又有多少?他可控制着哪个城门?” 那密子道:“那人只带了十来骑,马城里只有八百多兵马,大多是汉人,女真不多,契丹有一百多。归周家齐直接统率的有三百多人。马城只有东西两个门,周家齐控制着西门。” “好!”李世辅道:“你马上去告诉周家齐,我现在就要进城!让他点了人马准备开城接应。” 密子才出发了一会,李世辅不等他回来便下令向马城西门出发,三百人马到得城门下。马城城墙不高,城上站列着若干兵丁,望见李世辅等来也不叫喊,想必都是周家齐的人。一个将领探出头来,说道:“李将军,你怎么就来了?现在时机不对!”声音中十分彷徨,旁边又站着那密子,想必这人就是周家齐。 李世辅道:“怎么时机不对?后面大军就要到了,这么样一座小城,就算全力防备也挡不住大军一冲!要建奇功,就得赶在大军开到之前。你快开城门,让我进去!” 周家齐无法,只好开了城门,李世辅进了城,问周家齐道:“迪古乃派来的巡城使者现在何处?本城主将在何处?” 周家齐说:“巡城的将军,现在正在主将鄂洛家里歇着。” 李世辅道:“那你派个人给我带路,我这就去取他二人首级。”周家齐便指了他的副手出来。周家齐手下有三百人,这时都已结束待命,李世辅便将人手分为三拨,每一百名塘沽正军配备一百名降军,徐常智留下看守西门,黄震随周家其去劝说城内其他兵将投降,他自己带着周家齐的副手,径朝马城守将鄂洛家里而来。 这时天色方亮,城内军民没有轮到值班的都还没起身。李世辅一行踩到鄂洛府前,一个降军头目拍开大门,门子打着哈欠开门,不悦道:“干什么啊!这么个大早的……啊!你们……” 早被李世辅纵马踩翻,几十个兵将分别看住前门后门、偏门角门,一个降军头目逼迫着鄂洛的家人指认鄂洛和那巡城使者睡卧的房间,冲进去将这两个还在被窝里的北国大汉揪出来绑了。 李世辅问周家齐的副手:“认清楚了,是这两个人么?” 周家齐的副手道:“是!绝对没错。” “好!”也不听那两人高声呼嚷,便让手下割了二人首级,传示城内。 第二八五章 墙倒众人齐推(下) 这时周家齐已到东门,劝说马城另外一个有实权的将领耶律兀剌,耶律兀剌虽然心动,却还不敢就动手,谁知李世辅已将鄂洛和巡城使者的首级送过来了,耶律兀剌看得心胆俱裂,心想:“现在大金已经完了,撑不了多久。我若不想跟着死,投降是迟早的事!何况他们现在又控制了局面,连鄂洛都死了,我若不降,马上就得和鄂洛一样!”于是指天发誓,愿意效忠。又说道:“现在东西二门都已被我们控制,但城内还有不少鄂洛的死党,不如我们留下二百人守住西门,其余人立刻出发去把鄂洛的死党给剿了!” 周家齐大喜,耶律兀剌便将东门交给黄震,又留下副手带领一百弓弩手帮黄震防守,自己带了一百多步骑和周家齐一起去剿杀鄂洛的余党。 变起突然,鄂洛的余党来不及集结,见到鄂洛的首级后又是慌张又是恐惧,大半在周家齐和耶律兀剌的威吓下弃械投降,但仍有少量悍勇的女真奋起反抗,但人数既少又分散,不久便被周家齐和耶律兀剌二人剿杀干净。两人绑了降军,拿了首级来向李世辅报功。 这时西门传来消息,原来张忠汉虽然答应了让李世辅先行,但事后越想越担心,等第二拨兵马上岸后,便派出五百步骑前来接应。这一次领军而来的是一个都尉,位在李世辅之上,等他进得城来,发现李世辅已经平定了马城,心中暗暗佩服。 李世辅道:“都尉大人,马城滦城,相去不远。如今马城破得迅捷,滦城那边多半还没收到消息,我想趁机取了滦城,那平州便在吾等掌中了!” 那都尉道:“会否太急?” 李世辅道:“若等滦城得了消息,那时便难取了!马城太小,五千兵马进来无法久守,不得滦城,终究成不得大功!再说马城甚小,有三五百人足以防守,我便所图失败,仍然不会影响马城的防守。”跟着说了自己取滦城的计谋。 那都尉听了喜道:“好计!”此时马城共有汉军兵马八百人,新降军马六七百人,那都尉有心让李世辅成就奇功,除了同意他率领耶律兀剌前往袭取滦城之外,还答应增益他两百汉军。又派人飞马前往海边,催促主将张忠汉进兵。 李世辅担心黄震、徐常智所部人马太过疲倦,就想换两个百人队,谁知道黄、徐所部听说都鼓噪起来,叫道:“我们都不累!这等大功,如何能让别人去!”李世辅想带兵之道,生不如熟,这次攻克马城已让这两支百人队对自己有了信任,若带他们去有利于指挥,便答应了,率领汉军五百人,以耶律兀剌三百人为前部向滦城进发。李世辅自己穿了巡城使者的衣装,要冒认巡城使者骗开滦城城门。 马城这个据点离滦城甚近,到得滦城,正是下午,耶律兀剌派人拿了印信去报信,没多久滦州知州曹玄亮便带人迎了出来,李世辅拍马上前,曹玄亮见到这么多人马,不知为何竟然满头大汗,连连道:“榆关那边出什么事情了么?为何……咦!”原来李世辅所部毕竟是仓促改装,前面耶律兀剌没什么破绽,他这边却很容易就被识穿。 曹玄亮左右看看,再望着李世辅,讷讷道:“汉……汉军?” 李世辅哈哈一笑,大喝道:“不错!”就要下令动手,曹玄亮顿足道:“唉!怎么来得这么早!” 李世辅听了这话不禁一呆,便听曹玄亮道:“不是说好了是明天吗?” 李世辅且不回答,顺口道:“提前了。” 曹玄亮道:“唉,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快,进城!”说着就在前面带路。 李世辅大感奇怪,拍马跟上,半步不离地跟在曹玄亮后面,等进了城,见曹玄亮并无敌意,心中更奇,曹玄亮邀李世辅进州衙议事,李世辅便命耶律兀剌且接受其中他们经过的南城门,曹玄亮知道他是谨慎之意,也不以为意,下令让城门将领交接防务。 进了州衙,曹玄亮笑吟吟捧了一本册子来道:“还不知将军如何称呼?任何职位?” 李世辅坦言道:“李世辅。”却不说职位。 曹玄亮道:“这里是滦州的城防图册、粮草账目,请将军过目。” 李世辅拿起看了两眼,心中还是不太明白,随口问城中兵马多少,钱粮多少。 曹玄亮道:“步卒三千,轻骑两千二百人,钱粮足支一万人三月。” 李世辅略一沉思,便将图册都交给曹玄亮道:“我所部只是前锋,此来只是打仗,不是来夺曹大人的权,后勤的事情还由曹大人主持,城中守军,也仍然听曹大人指挥,一切事宜,且等主将来了再说。” 曹玄亮一听大喜道:“韩相果然是信人!” 李世辅心道:“韩相?难道是韩昉?这么说是北边的人和他接的头!”微微一笑道:“曹大人立此大功,他日大将军面前,自有封赏。” 曹玄亮大喜道:“大将军也会来么?我道只是种将军南下而已。” 李世辅心道:“种将军?难道是萧帅帐下那位名闻遐迩的种去病么?听说这人因为仰慕种少保而改姓种,战绩功勋都不在种忠武之下,不愧此姓!” 曹玄亮道:“平州萧德钦兄,亦已有意于大汉,他虽然是个副将,但在平州一呼百应,种将军来到,得此城不难。但南边的马城,城池虽小,但甚坚硬,离滦城又近,那鄂洛又是个女真,恐怕会有些麻烦。” 李世辅笑道:“你认得鄂洛?那你认不认得耶律兀剌?” “耶律兀剌?”曹玄亮道:“下官对临近州城将领都有打听,知道他是马城一偏将,不过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又没来往过,所以不认得。李将军为何忽然提起?”他是滦州知州,地位不低,鄂洛亦在他下,耶律兀剌却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 李世辅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不认得现在守滦城南门的那位,就是马城的耶律兀剌。” 曹玄亮吃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世辅笑道:“曹大人,你认错人了,我虽然也是汉军将领,但不是萧字旗麾下,而是塘沽三将军麾下,此来是渡海奇袭,目前已经取了马城,鄂洛已经授首,耶律兀剌等也已投降。塘沽那边的大军即日就要开到,所以你放心好了。” 曹玄亮又喜又惊,喜的是汉军两路夹攻,成算自然更大,惊的是自己身处杨三萧六两巨头之间,不知归汉之后会否因此有所触忌。 李世辅道:“你干什么这样?好像不乐意似的。” 曹玄亮忙道:“不敢,不敢。” 李世辅道:“别乱担心,反正不敢是三将军来还是六将军来,这功劳都少不了你的。” 曹玄亮忙说道:“是,是。” 李世辅道:“且不说这些,我们先整顿整顿军务,传令城内,看看可还有谁不服归汉的。”便胁着曹玄亮去办事。曹玄亮对此事绸缪已久,早有一帮子心腹分布于滦城各要害,异己则多已革除,此时暗中易帜归汉,阻力甚小。 到得第二天上午,南北共有三拨人马前后到来。第一拨是南边开来的援军约五百人,他们进城后不久,北边平州方向便有金军使者入城求援,原来昨夜平州发生叛乱,虽然发动叛变的萧德钦谋泄被诛,但汉军也已兵临城下,此刻正在厮杀。平州守将尚不知滦州之变,竟然派使者前来求援。 曹玄亮且安抚住那使者,入后来问李世辅,李世辅道:“答应他,就说我们马上派援军去救!” 曹玄亮一听,喜道:“妙计!” 两人商议定细节,北边又有使者迂回前来,这次却是种去病的密使,原来平州变起突然,种去病打平州不下,便派人来滦州希望曹玄亮率军来援。李世辅便让种去病的使者回去回复,约定好取平州之策略。 当即李世辅便率领汉军五百人,降军一千人为前部,曹玄亮率两千为后部,向平州方向开来。 兵马渡过栾水,黄昏时到达平州城下,攻打平州的汉军数不过万,侦骑望见滦州这边有援军数千人开来,回去禀告,种去病便引军稍退。 平州守将石鲁命开南城门相迎,曹玄亮却不进城,派了使者进城与石鲁约定:明日待汉军来攻,双方便出城内外夹击。 当晚李世辅、曹玄亮便驻扎在城外,第二天种去病果然率军来攻,李世辅领军冲杀过去,将汉军截成两截,石鲁大喜,领兵出城夹击。李世辅望见,军马转了个方向向城门冲来,似乎要和石鲁会合,汉军望见李世辅军纷纷退避,石鲁看得暗暗佩服,心想:“曹玄亮麾下这将领是谁?这么厉害!在汉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石鲁毕竟是懂得打仗的人,待得李世辅部奔近,渐渐看出不对来,然而这时双方已靠得极近,李世辅手一招,数十骑射手一起朝石鲁放箭,石鲁肩头中了一箭,胯下之马中了两箭,登时人摔马倒,李世辅趁势冲了进来,直抵城门,种去病的军马从两翼包抄,将出城迎击的金军切割消灭。 残余的金军眼见事不可为,或投降,或逃窜,曹玄亮入城张榜,召集城内豪族士绅,申明归汉之意。众豪族士绅都道:“我们等汉部军马多时了!怎么今日才来!” 种去病取出委任文书,即时命曹玄亮为汉平州知州,兼领滦州政务,又取出一封有折彦冲亲笔画押的慰勉书信,曹玄亮大喜,向北磕头,以示忠诚。 [奇^书^网][q i].[s h u][9 9].[co m ] 第二八六章 国亡四方祸至(上) 曹玄亮忙碌安抚之事时,李世辅犹在城内城外打击金军余党,待到晚间才来与种去病相见。 种去病凝视李世辅,笑道:“三将军那边,动手好快!” 李世辅道:“萧帅那边才快呢。” 种去病哈哈一笑,说道:“宗翰在北安州、密云、遵化一带,防备得好生严密!我们在北路压下,兵力虽有优势,一时也难以得手。我这次却是兵出险招,带了六千步卒,从小路绕了过来。萧德钦曾来信告诉我安喜那边有个牧场,养有战马二千余。我连夜袭取了那个牧场,得了马匹前来,谁知萧德钦却因调开安喜守军一事被石鲁发觉,为国家捐躯了,甚是可叹。”又问李世辅塘沽那边来了多少兵马,李世辅详细说了,种去病喜道:“好!”又道:“你才能甚佳,我要向张忠汉借你一借,作我的先锋,如何?” 李世辅大喜道:“那也要张将军答应才行。” 种去病哈哈大笑,当即以随机超拔之权表李世辅为都尉,拟了书信,派人去通传张忠汉,要他守卫滦州,自己守平州,互为呼应。又向张忠汉借了李世辅作先锋。 种去病位在张忠汉之上,虽然归属不同,但当此境地却应该合作,所以种去病这书信便带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张忠汉听说种去病到了也是惊喜交加,回信表示愿意听从节制,同时飞书向塘沽方向报捷。 榆关的守将迪古乃听说平、滦相继失守,赶紧派兵来援,但这时种去病和张忠汉都已经站稳了脚跟,迪古乃又不敢尽起榆关之兵来攻,双方在平州与营州之间投入的兵力不相上下,一场野战下来,损折相当。种去病既知海路可通塘沽,打起来便不惜兵马,不吝刀箭,迪古乃却不敢和他无穷尽地对耗下去,不得已退守营州。 在榆关东面,石康看出榆关形势有异,派遣大军继续猛攻。迪古乃虽然也是金军中足以与银术可、娄室等齐名的悍将,但这时腹背受敌,大感难当,只是他毕竟比挞懒强硬得多,虽然坐困孤城仍不肯投降,竟有与榆关共存亡之意。 这时燕京、塘沽都已先后得到消息,双方一则为惊惧,一则为惊喜。 宗翰在渔阳、北安州、密云一带严防密守,东南方向宗辅对塘沽也封锁得十分厉害,但正东辽西走廊的出入口这边却严重依赖着迪古乃。榆关一旦有失,燕京正东面便是对汉军敞开了一扇大门! 杨开远、杨应麒也很清楚这一格局对汉军大大有利,这时杨开远所派遣前往河间的西路兵马果然遭到了宗弼的堵截反击,而南下兵马的进展也没有预料中的顺利,反而是东北这路奇袭,效果大出二杨意料之外。 二杨一经商议,马上决定改变攻防重点,将人力物力向平滦这边倾斜。杨开远下令,让平滦地区所有兵马都归种去病节制,杨应麒调动大量的船只、民夫,半个月内便在滦河入海口堆出一个码头来。这个码头筑成后,平滦地区不但能通过海运和塘沽来往,而且也能和被堵在榆关东面的石康交流战况,从此辽南、塘沽的士兵与物资也都源源不断地朝平滦地区运了过去,到华元一六八二年四月,平滦地区已聚集了大约五万兵马。 待得兵粮齐备,种去病便对张忠汉、李世辅道:“迪古乃十分强硬,他虽然坐困孤城,腹背受敌,但我也没把握能在短期内将他攻下。平滦之重,不在此地能与石康夹攻榆关,而在此地能径取燕京!我们在这边空自耽搁甚是无益,我想留下一万兵马给张忠汉将军,曹玄亮等督运粮道,我自己领三万兵马直奔燕京。若我能顺利抵达燕京城下,那宗翰他们安排在北安州、密云、遵化、武清等地的兵马就非回防不可!这几个地方防备一弱,便挡不住三将军、六将军两路大军的压力,那时候燕京的防御圈便垂手可破!” 张忠汉、李世辅都称有理,种去病便拟了书信告知杨开远和石康,也不等回信,便领了兵马西进。 李世辅以精兵二千人为前锋,一路破石城,渡蓟河,直抵香河,逼近潞州,眼见燕京已是朝发夕至! 宗翰宗辅大惊失色,急调北安州军回怀柔拱卫,调遵化军回蓟州,萧铁奴这时只知道种去病已占据平滦并和塘沽取得了联系,种去病要直袭燕京的书信还没传到,但萧铁奴几乎在种去病决定西进时就来见折彦冲道:“去病兵马虽然少,但老三是能顾大局的人,我料去病一和塘沽取得联系,老三一定会增益他兵马。去病随我日久,我知他的性情——若得到一支大军,一定不会枯等榆关城破,而必会尽起兵力直逼燕京!”便催折彦冲提前进兵。 折彦冲问韩昉,韩昉道:“粮草颇有不足,只够支撑一月。再说我给韩企先去了书信,估计还要一个月才有回音。不如再等等。” 萧铁奴道:“一月之粮足矣!若能和去病会合,突破金人对塘沽的包围,就能以塘沽之粮草供养大军,那时候便是在燕京城下打个一百年也不要紧!至于招降纳叛,嘿,我们进军顺利了,才能促使这些人下定决心啊!” 韩昉闻言,但颔首而已。 折彦冲拍案道:“好!就按铁奴说的办!” 当下起兵十万,萧铁奴三万精骑为前部,千钧压下。 萧铁奴和韩昉出大帐后,萧铁奴道:“韩大人,恭喜了。” 韩昉惶恐道:“韩昉何喜之有?” 萧铁奴笑道:“燕京攻下后,韩大人拜相也就不远了。” 韩昉忙道:“六将军见笑了,这宰相之位,如何轮得到韩昉?韩昉只愿能给七将军打打下手,便心满意足了。”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也是,也是,那位置老七总得坐个几年的,不过也不会一辈子坐下去啊。韩大人还是有机会的。” 韩昉惊疑不已,一时不敢回答,待打好腹稿要详说,萧铁奴早已去得远了。 在塘沽,杨应麒听说种去病西进后对陈显道:“军势大利!此番若南北合围,燕京便是不破也必陷身围城!燕京道一得,河北路便不在话下。燕京道诸州县的缺,我已许了韩昉让他临机决断,至于河北一路之州县,却得有赖陈老挑选人才了。” 陈显道:“各州主事之人,我均在胸中矣,只等七将军一诺。燕京乃沟通东北、中原之要地,此地一下,中枢便可移至此处,此事七将军却要早作准备。” 杨应麒笑道:“我这不是先来了么?只要燕京战况顺利,便可致信狄叔叔、李阶先生他们来塘沽。辽阳、津门那边我在西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妥当,大伙儿就等着搬家了。” 金军主防北路的银术可这时刚刚抽调了部分兵力南下,没想到这个冬天一直且战且休的大定府汉军忽然疯了一般扑下来。银术可在兴化和古北口之间三战三败,最后不得已退据怀柔。蒙兀尔追着银术可的尾巴突破长城旧址,在银术可缩进怀柔之后,兵将都劝蒙兀尔且北归,以免和主力脱离太远,遭遇挫折。蒙兀尔就要撤退,忽然候骑来报:东南来了一支兵马,甚是可疑。 蒙兀尔哼道:“六将军在我们后面也不过两三日路程,我们还有一日口粮,就先打一仗,再撤不迟!” 两支军队小心翼翼地接近,等望见彼此的阵势,候骑来报道:“东南来的这支兵马,不像金军,看旗帜竟像是自家队伍。” 蒙兀尔奇道:“怎么还有人跑到我前面来了?莫不是银术可使诈么?” “不对!”一个熟悉汉军各派服饰旗帜的随军参谋叫道:“那是塘沽军马!天啊!我们到了塘沽附近了么?还是说三将军也已经逼近怀柔了?” 众兵将被他这一提点,恍然大悟,纷纷叫道: “真是塘沽军马,真是塘沽军马!” 不久对面那支军队便派了一个使者来求见,蒙兀尔容他进来,那使者看见蒙兀尔的服饰,行礼问道:“我们是新任平滦军都统种去病将军旗下,先锋李世辅都尉的兵马,请问将军隶属、姓名。” 蒙兀尔又惊有喜道:“种去病?他来到这里了?本将乃是萧大帅先锋蒙兀尔,如今东北十万大军已过北安州,种去病也到了这附近了?” 那使者大喜道:“种将军大军已经逼近潞县。” 蒙兀尔又问:“塘沽那边的路打通了么?种去病那边粮草可足?” 那使者道:“塘沽那边的路还没通,不过数日前渔阳守将已投降,我军和平滦路的粮道再无后顾之忧,而平滦路又能以海道与塘沽、辽南想通,所以我军粮草无忧。” 双方传递了印信后会合,李世辅所部只有八百人,这次北行是来窥探怀柔虚实。和蒙兀尔会合后,双方尽道彼此情势,都感兴奋。 “会师了!会师了!” 蒙兀尔地位虽高,但这次尾随而来的前锋人马并不多,两支军队会师的人数加起来不到三千人,但这对东北军势和塘沽军势来说却是一次重要的接触。蒙兀尔和李世辅赶紧派人分别前往萧铁奴、种去病处,报告双方接触的经过。 第二八六章 国亡四方祸至(下) 如果忽略南方的河北平原,燕京道可以说有一条相对完整的国防线:西北有山环绕,东南有海阻隔。所以塘沽的存在,对燕京是个很大的威胁。 从旧辽时代开始,耶律大石就已经在塘沽的外围筑起了一道城墙,这道扇形的城墙后来被汉军占据,反而成了塘沽的外城墙。金汉交恶以后,金军又在塘沽的外围设立了一道更长的半圆形包围圈,将连同塘南在内的塘沽新城围困起来,金军得利的时候,这道包围圈就是他们进攻的后防,金军不利的时候,这道包围圈又成了金军防守的壁垒。汉军东北大捷以后,金军对这道包围圈又追加了相当的兵力,但这时已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了防守,宗翰宗辅几乎每天都要过问这道防线有无烽火,否则就不能安心睡觉。 除了塘沽之外,燕京东边的榆关、东北的古北口和西北的居庸关等地都颇有险可守,如今汉军既能绕过榆关从海路直接沟通平滦,则榆关便虽存犹亡。金军的兵力此时相对于汉军本有不足,燕京外围的防御圈一出现破绽,便会如黄河溃堤一发不可收拾,宗翰宗辅为了捂住东面的破绽,赶紧移了北砖补东墙,结果连北墙也被汉军突破。 这时燕京东面、北面的屏藩都已丧失,东北军势知道种去病处粮道有保证,正不顾一切地涌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顾忌。银术可兵力相对于萧铁奴来说较弱,已无法将之拦在外围,古北口一失,劣势更是明显。燕京东面的潞县和西面的怀柔都不是有天险的强硬据点,一旦东北军势和平滦军马会师,宗翰宗辅便只能用燕京的城墙去抵挡折彦冲和萧铁奴了。 这时候,韩昉之前的攻心策略发挥了作用,无数汉儿契丹官员眼见金军大势已去,纷纷向汉军献媚投诚,种去病从平滦一路来本来只是占据交通要道,大批官员投诚后,连带着渔阳至滦州十数县都易帜从汉,就是处于燕京道西南的范阳、涿州也都开始出现不稳,燕京人情汹汹,都道破城无日,各谋退路。这种人心浮动的祸害,有时候比外来的军事威胁更加可怕。 韩企先怕死,听说银术可萧铁奴已破古北口,首先建议撤销对塘沽的围堵,让这支大军回防,先守住燕京再说。宗翰听了这个主意不禁颇为动心,围堵塘沽的兵马不但人数甚多,而且有好几支善战的劲旅,若将这支兵马调动起来,当能是一支很强的战斗力。 围堵塘沽的人马主要是东路军一系,并不是宗翰说了就能算,所以这事却得和宗辅商量,宗辅一听便大怒道:“东南的兵马一撤,杨开远还会乖乖呆在塘沽么?如果让杨开远也上来会师,恐怕我们才真是一败涂地!” 宗翰其实也知道这样是饮鸩止渴,可是他更知道要凭燕京、怀柔、潞县三地的守军挡住折彦冲的十数万大军势属难能! “都元帅,燕京守不住了!”宗翰的首席谋士高庆裔道:“为今之计,只有退守云中,联夏抗汉,否则一等北面大军南下,那时我们便是要走也来不及了!” 退往云中?如果真这样做,那金军恐怕从此连和汉军分庭抗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负隅顽抗了,不过宗翰还有选择么?现在的宗翰已不是破太原、下汴梁时威风八面的宗翰了,现在的宗翰已经是在折彦冲威胁下随时会走上与辽主耶律延禧一样命运的落日豪酋!对他来说,此刻最急迫的考虑已不是争雄天下,而是如何保住性命了。 走?还是不走? 宗翰在犹豫的时候,宗辅也在想宗翰会否坚持下去。 “粘罕会留下来么?” 宗辅没把握,因为连他自己也觉得守住燕京的可能性已十分渺茫。这时汉军还没有直取燕京,因为种去病正等着萧铁奴来会师,而城内军民却都已人心惶惶。从种去病西进的消息传到燕京的那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来告密,说这个汉臣和汉部有勾结,那个契丹是汉部的内应。但宗辅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也不敢轻易去动这些人,这倒不是宗辅守法严格,而是因为这些被告发的文臣武将株连过广,要真的彻查起来,只怕还不等汉军攻到,燕京城就先内乱了! “燕京守不住了。”宗辅想。 当天他便发出密令,要求塘沽外围所有将领都直接听宗弼节制,又暗示诸将:如果宗翰弃燕京西遁,马上就撤了塘沽之围去和宗弼的主力会合。不管怎么样,宗辅希望能给二房尽量多留一点元气,作为将来翻本的本钱——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翻本的机会有多少。 华元一六八二年五月,东北大军的主力才到达古北口,随军大臣韩昉甚至还在北安州,不过萧铁奴在得到蒙兀尔已和种去病前锋有接触以后,便马上派遣五支轻骑千人队四出奔袭,或直奔燕京,或骚扰怀柔,有一支甚至作势要夺取居庸关。一时之间,燕京内外处处都有汉军踪迹,甚至连银术可都有些弄不清楚折彦冲到底已到了哪里。 “都元帅!燕京守不住了!”高庆裔劝道:“若真让萧铁奴先夺了居庸关,那时我们便要走也来不及了!” 这时天气已渐渐热了起来,漠北、女真诸族颇有惫态,但汉军中的汉儿将士受到的影响却小得多,东北军势中有不少辽南籍将士,种去病麾下也有不少从塘沽处转来的山东籍士兵,四五月间的天气,还不足以让他们感到太过难当,但许多女真人却已出现头昏脑胀的情况了,就是宗翰也大感烦躁,烦躁的不但是接二连三的不利战报,还有这见鬼的天气! “好天气啊!”杨应麒一边扇扇子,一边想着:“要不要劝三哥组织一支军队,趁着这天气进攻呢?”不过最后他还是没去杨开远面前多口,因为这已经是战术层面的事情,他越俎代庖并不妥当。 其实就是杨应麒不说,一些将领也早开始劝杨开远动手了,但杨开远还是有些犹豫,为了维持平滦一路的补给,塘沽调动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现在塘沽城内的正规防备军队已大量减少,杨开远认为塘沽的兵力已临近危险界线,所以不觉得出城邀击是个好主意。他认为:“只要等东北大军全面进入燕京道,那塘沽外头的这道围堵便会不攻自破,我们没必要冒险。”这时杨开远还不知道,宗翰已在准备西撤了。 宗翰西撤,不仅因为东面北面的防线已被突破,更因为西边也传来了警讯:西辽政权的耶律大石兴兵来报仇了! 第二八七章 竟破塘沽之堵(上) 当初萧铁奴越过阴山千里奔袭,刚好抢在耶律大石西征的空挡上,否则两雄相遇,恐怕萧铁奴还没到达东北就要先和耶律大石在漠北厮杀一番。 由于西征带走了大部分的精锐,所以耶律大石在漠北虽然留有部分力量,却不足以和萧铁奴硬撼。萧铁奴也无心攻打耶律大石,而是一意向东,这北国双雄一向东,一向西,竟是擦肩而过,但耶律大石留在漠北的部将却因此对汉军的行动倍加关注,正在西域作战的耶律大石收到萧铁奴借道漠北的消息,竟然不比挞懒晚多少。那时他在西线正紧,但作为契丹人,仍习惯性地以漠南漠北为根本,闻讯后耶律大石判断金国已经发生“内乱”,便派出一支军队,由他的爱将耶律铁哥率领,重新进入可敦城,号召西北招讨司各族人马,联合西夏,以窥金国之隙——他却还不知道金国已经摇摇欲坠矣。 契丹政权在漠北余威尚存,耶律铁哥到达可敦城后,迅速便召集到轻骑一万五千多人。由于汉金相争的原因,自可敦城以东直至大鲜卑山临潢府、以南直至燕云阴山全成了一个暂时的政治真空地区。耶律铁哥到达可敦城后才听说金人老巢已失的传言,便试着率领漠北诸族南下,一路如入无人之地,直到被完颜希尹发现。 宗翰亲自前往燕京后,大同府的军防重任便都落在完颜希尹肩上,他一边要监视雁门关的守军,一边要防范西夏,一边还要镇压境内的异族,本来已经大感吃力,这时听说耶律大石的军马从漠北南下,惊骇之余赶紧向宗翰报信,并表示自己的军力实难同时承受三方面的压力! 耶律大石南犯的消息传到燕京后,才让一直举棋不定的宗翰下定了决心!毕竟云中才是他的根本,如今燕京道要保住已经不大可能了,若云中再有什么闪失,那他宗翰就变成一只丧家之犬了! “走!走!到奉胜州避暑去!” 金军的这位都元帅终于下了决定,并开始着手部署着向云中撤退。在走之前,当然要来劝劝宗辅,要他带领围堵塘沽的军队一起前往大同,以待有变。宗辅却不为所动,尽管他也开始被燕京炎热的天气搅得头脑发昏,但仍坚持着不肯离开燕京。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这样回答宗翰,实际上也准备这么做。金军的生存空间,向东、向北的道路都已经走不通了,如果真答应了宗翰朝大同府去,那二房从此将彻底沦为宗翰一支的附庸,而且一入云中,燕京定然会被占领,与河北、河南两片已有的领地势必被汉军切断,云中地方狭隘,不足以同时供养金军东、西两路大军。和宗翰舍不得云中一样,宗辅也舍不得东路军可以完全作主的河南、河北,毕竟,现在宗弼在南边发展得很不错。 华元一六八二年五月中旬,宗翰离开了燕京,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一大批的文臣武将,以及得罪过汉部的军民。银术可率领怀柔军牵制汉军,以保宗翰能顺利撤出居庸关。 这时萧铁奴已会合了种去病,取得了所有进入燕京道汉军军队的指挥权。听说宗翰要逃,萧铁奴便要发兵追袭击,种去病却劝道:“金人在燕京道经营已久,此番西撤,必有重兵殿后,何况我们大军尚未毕集,我从平滦带来的人不过二三万,六将军此来又只一二万,现在开战胜负不过五五之数。不如宽而纵之,任由他们撤出燕京道,我们等他们走了以后再慢慢推过去,届时尾随收其遗城,如拾草芥。” 萧铁奴道:“若让他们逃往云中,岂不是养虎为患?” 种去病道:“云中虽然有险可守,但地方狭小,只要我大汉不出内乱,平灭云中只是迟早之事。而且云中产粮又非甚丰,金人又不善经营农事,若逃入云中的人口太多,反成累赘。到时我们只需四面围堵,困也困死他们了。” 萧铁奴醒悟道:“不错!”便传下命令,命各军不得急进攻击,且任宗翰离去。宗翰得了这空隙,果然走得甚是稳妥,军民迤逦数十里,如蛇向西。 种去病又对萧铁奴道:“如今我们虽有平滦一线作为补给,但终究太过迂回,既费钱粮,又费人力,而且打起仗来总担心平滦的粮道发生什么乱子。现放着塘沽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何不击破塘沽外围之防线与三将军会合?那时北有大将军主力将至,南有三将军塘沽为后背,我们在燕京便稳如泰山、有胜无败了。” 萧铁奴笑道:“这道理我自然知道,只不过要解决塘沽的包围圈,按理说是老三该干的事情。我本来是想将这个功劳留给老三,谁知道他竟然迟迟不动。” 种去病道:“三将军不动,或许有他的顾忌,但我们既然已决定且放宗翰西去,何不选拔精兵,突破这道防线,和塘沽军会合了再说!” 萧铁奴这时对种去病不仅信任,而且倚重,闻言道:“这事你既然有心便去办吧,不过不能你自己去。现在大哥的大军还没到达,监视宗翰、宗辅才是重中之重。塘沽那边,只能派一支偏师去试试。” 种去病便在军中选拔了约两千人,交给李世辅指挥,让他南下。李世辅是一头连番得利的幼虎,也不管塘沽外围这个包围圈是杨开远忌惮极深的龙潭虎穴,爽快利落地便领了军命。 塘沽包围圈是一口不见底的深潭,当初真定大败的前奏就是在这里奏响,杨开远以大军几次出城进逼也没能真正扫除这个荆棘圈,这时种去病交给了李世辅两千人让他南下突破这个包围圈,汉军诸将闻讯都感诧异。 蒙兀尔和李世辅是倾盖如故的交情,这时驻地又在附近,闻讯忙来见他道:“你哪里得罪了种去病么?还是哪里得罪了六将军?” 李世辅道:“没有啊。” “没有?”蒙兀尔道:“若是没有,他们怎么叫你去送死!”跟着说了自己的忧虑。 李世辅一听,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事!不怕,现在我们汉军士气如虹,金军却都没什么斗志。打仗只怕兵不精,不怕人不多!” 蒙兀尔瞪眼道:“你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子,我告诉你,那里没那么好打,要不然三将军早冲出来了,还等你去!” 但不管他怎么说,李世辅就是兴冲冲地要去试试:“我都已经领了军命了,怎么还能不去!” 蒙兀尔无法,转而来见种去病,责道:“钩子,你和李幼虎有仇是不是?竟然派他去送死!” 种去病一呆,笑道:“这是怎么说?他虽然是我从三将军那里借来的,但我对他的看重,便如六将军对我的看重一般,爱护还来不及,怎么会派他去送死!” 蒙兀尔哼了一声道:“真的么?我看不像吧!塘沽包围圈那是什么所在,三将军也冲不出来,你竟然派他去!派他去也就算了,还只给他两千人,你这不是害他是什么?” 种去病道:“我怎么会害他?如今天气方热,大日头底下许多士兵都晒得没法打仗了。我选给世辅的那两千人,个个都是耐热的,现在我们几万人马里头,甚至把大将军陆续派来的兵马都算上,能像这两千人一样在大热天发挥七八成战力的人其实不多了。可以说我是给了他一支精锐,怎么会是害他呢?” 蒙兀尔道:“这鬼天气,是热的有些怪,可你也不应该就给他这点人啊。这样吧,我也去,让他给我做个先锋。” 种去病苦笑道:“老大哥,这两年我升得快一些,排位在你之上,但你我还是平级,我如何调得动你?这事你得请示六将军去。不过我猜他也不会答应。” 蒙兀尔便去见萧铁奴,萧铁奴果然不答应,说道:“去病挑出李世辅来,想必也有他的道理。但这只是一支奇兵,我们要用他来探探塘沽包围圈的深浅,无论死活,对燕京道的大局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蒙兀尔道:“那万一他出事了怎么办?” 萧铁奴闻言怒道:“你第一天跟我么?竟然说出这等蠢话来!这次他若成了,那便是不世奇功,若是败了就得认命!打仗的事从来凶险,越大的功劳越凶险!天底下哪有必胜的仗!你给我滚回驻地去!我们眼前最大的事情是看好宗翰、宗辅,别让他们在燕京道有翻身的机会!等时机成熟,马上攻城!” 蒙兀尔被萧铁奴破口骂了一通,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不敢再言此事。 第二八七章 竟破塘沽之堵(下) 金军用以包围塘沽的军马虽多,其中实际上并非全是精兵。这一年夏天天气酷热,过了端午以后,不但许多东北籍贯的女真都开始疲病,甚至连马匹也都无精打采。 当然,马匹乏力的情况汉军也有,种去病帮李世辅选拔了两千以淮北籍贯为主力的精兵,虽然每个人都配备了马匹,但徐常智却劝李世辅弃马就步,并献上一计:从蓟河上游收集舟船,顺流而下直抵塘沽。 李世辅一问才知道手下这两千人大多会游泳,这个时代燕京、河北一带水网颇密,金军多为北人,长于马战而短于水战,若是顺流而下,那是以长克短,倒也是个计策,但李世辅本人却是个旱鸭子,闻言颇感为难。徐常智道:“李郎官,你也不用担心,常智水性不差,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在江心掉下水去,我也能保你无恙。” 李世辅一咬牙道:“好吧,就这么干!” 当下将意图向种去病禀明了,种去病便下令将全军控制下的船只都搜集起来,仓促间也不过得了一百来条小舸,蒙兀尔闻讯,又派了许多人手来帮李世辅扎了不少木筏,准备了好几日,这才出发。这两千人弃了马,沿河而下,即将抵达塘沽包围圈外防线时全军上下都颇为忧心,李世辅便下令暂停,等到第二日,专挑午后热得人昏昏欲睡的那个时候,小心翼翼地进入箭楼的射程范围。 金军为了防备汉军的水师,在河流沿岸设有箭楼,李世辅的前锋进入箭楼射程范围时,箭楼箭矢齐发,但要么就是没准头,要么就是没力道,大部分都落在了水里,小部分打到船上、筏上的都被汉军用盾牌挡开,挡了几挡,徐常亮叫道:“金人没力气了,我们上岸,夺他据点!” 说着汉军众舟舸便纷纷摇橹撑竿靠岸,一些金兵喘着大气、赤身裸体来拒敌,原来这些金军受不了这酷热的天气,这时连盔甲也穿不上了,只是拿了刀剑长矛要来堵汉军。此时正当午后,不但太阳极为毒辣,就是地上也热得像要冒烟,女真人走一步路都要掉七八滴豆子大的汗水,还没打就连裤子被汗水湿透了,战斗力极弱。 汉军舟舸还没靠岸,徐常智便带领了十几个会水性的汉军纵跃而过,一些懂得女真话、契丹话的将士便在后面用女真、契丹、汉语轮番大叫:“折大将军、萧大帅已统领百万大军来攻,燕京已经攻陷,宗翰已经逃往云中,你们快快投降,投降免死!” 金军中的女真兵将不耐热,在这种天气下连走动都觉得难受,汉儿士兵更是士气低迷,这时听燕京城破、宗翰西逃,联系这段时间来金汉双方的局势,竟然都信了。汉军抢上岸后,金军的大部分汉儿士兵竟一哄而散,女真将领喝令不住,只好弃了箭楼。 箭楼弃守以后,尚有部分女真人来不及撤出,汉军便冲了进去,如对付夏眠的蛇儿一般拖出来一刀一个地解决掉。 李世辅在几个会水性的士兵的扶持下上了岸,徐常智便问如何处理这箭楼,李世辅想了一下道:“烧了!” 徐常智道:“现在这么热,若烧起来,我们处在大火堆旁边,恐怕都得变烤猪。” 李世辅笑了笑说:“哪有那么严重。” 旁边众将士一听却都道:“不行不行,太热了!要烧也得等夜里再烧。现在我们还得拿它来躲太阳。” 李世辅只好妥协,答应晚上再烧。这晚一道火光在盛夏,冲天而起,犹如烽火一般。 这个箭楼对整个金军的塘沽包围圈来说只是一个处于东北部外围的小据点,但它的失陷却暴露了金军战力低下、士气低迷的严重问题。李世辅再不犹豫,沿河而下,遇到金军就发动攻击,若攻占了据点便放火烧了。从远处望去,便如是一只会发光的怪兽一夜一夜地南下。这种情况塘沽包围圈的金军将领很快就发现了,但是他们派出去围堵李世辅的军队才走到中途,塘沽的守军也都发现了这个问题。杨开远不是傻瓜,见到这种情况后马上向火光闪耀的方向派出援军。 杨开远派出的援军和金军在包围圈阵前发生了一场激战,这场激战打得热火朝天,但绝不精彩,实际上双方都打得十分糟糕,不但刀斧手无力,甚至连弓箭的威力也大大削弱——弓弩之施发,在风力强劲、空气干燥的季节最起作用,在眼下这个湿热的季节里却大多力疲箭软。 杨开远听到这次战况汇报后醒悟过来,连连顿足道:“我怎么连这点也没料到!”这时他想到了两支人马,一支是威远新军的一部,人数约三千五百人,一支是从流求调来增援的土兵,人数约两千八百人,这两支军队的将士大多是南方人,杨开远一直都拿他们作后备,这时却将拿他们来作先锋,分作向北、向东两路,冲击金军的塘沽包围圈。 这次汉金双方的攻防战,与其说是双方在彼此搏斗,不如说是双方在共同与天气作战,与其说是看谁在战场上发挥得更好些,还不如说是看谁在战场上发挥得没那么差——谁更能耐热,谁就赢了。虽然天气并不是影响整个战局的唯一因素,但在双方相持不下的境况里,一方占了这个便宜马上就分出了高下。 在酷热中,金汉双方无论是体力还是战斗的灵活程度都大大降低,甚至连决策思考也受到影响——天气太热,人是会发昏的。在大部分士兵都热得动也不想动的情况下,汉军有小部分士兵仍然能发挥出七八成的战斗力,这就足以让他们成为左右整个战局的关键! 杨开远向北派出的军队在进击后不久便遇到了李世辅,双方会合后迅速扫平了塘沽东北部的障碍,从此杨开远和萧铁奴之间便能直接联系上,再不需要从平、滦方向迂回了。 而他向东派出的军队则不断推进,将金军一拨拨地往南边赶去。 “塘沽军出城了!武清失守!” 这个消息传到燕京时,宗翰早已离开,宗辅的手下都劝他赶紧撤,要么向西,要么向南,不能再留在燕京等死了。但宗辅却拒绝了。 “我要是也走了,恐怕这燕京城便不战而下了!那时候谁都跑不了!” 他下达了命令,要求塘沽外围诸将放弃这个已经不可能守住的包围圈,立刻南下和宗弼会合,以保存东路军的实力。而他自己则率领留守燕京的军民日以继夜地修缮城防,准备决死一战! 宗辅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他要利用这座城池给女真人的国运争取一点时间。 “分明已经很渺茫了,不过,这大概就叫不到黄河不死心啊。”杨应麒在塘沽感叹着。 金军失去了包围塘沽的几个重要据点后自知在这里已势不可为,便按照宗辅的指示向南去和宗弼会合。 如果可以的话,女真其实是希望朝北边去避暑的,但现在北边的形势极为不妙,到处都在轰传折彦冲和萧铁奴已经包围了燕京,就短期而言,南边貌似会比北边更加安全。 这时杨开远旗下的塘沽军势有两种选择,一是北上和萧铁奴会师,一是南下打击南撤的金军,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坚持稳重的杨开远倾向于前者,不过在李世辅等立功心切的武将的极力请求下,杨开远还是调出了两支部队共五千人,加上李世辅的两千兵马,允许他们尾随金军南下追击。而他本人则率领主力出塘沽准备和萧铁奴会师于燕京城下。 第二八八章 乃合燕京之围(上) 当东海军势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汉军的秦晋军势却好像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过,这只是“好像”。 曹广弼所领导的河东军团是曾经独抗宗翰、宗弼围攻而不落下风的强大军事力量,如今太原北面只剩下一支内里猜疑不断的雁门关守军,根本不足以对拥有十万以上大军的太原地区构成威胁。而随着东海军势的步步紧逼,金军东路军对河东军团东线转攻为守,对太行山的威胁也降低到几近于没有的境地。如今的曹广弼,已经有多余的兵力来进行他所需要的军事行动,甚至在郭浩回陕西以后,秦川更有一支约两万人的军队进入河东,可几个月过去,河东军团还是没什么动静,宗宪在雁门关日日严防,也始终没见曹广弼来攻。 “难道这个曹广弼只是善攻,并不善守?” 宗宪甚至这样想。可他很快就发现这种想法有多么荒谬!曹广弼不是没有行动,而是他要动的根本不是雁门关。河东军团不动则已,一动便不可复御。 华元一六八二年夏,几乎就在杨开远出塘沽的同时,河东军团也行动了。 这时东海和秦晋的消息传递还很麻烦,不但不太及时,而且时常发生谬误,所以曹广弼选择发兵的时机,除了参考各方面的消息以外,更多是按照兵法、情理和天时地利进行判断! “盛夏用兵,利我汉人!” 折彦冲、杨应麒心目中收取战果于夏季这一点素有默契,折彦冲的大定府军势提前南下乃被有利的战局推动,而曹广弼的出击则完全是谋定而动。 华元一六八二年五月下旬,曹广弼在太谷下令:以曲端泾原兵两万人为北路副师,取赵州,经略深州、冀州并设法取得和塘沽的联系;以徐文率一万人为中路军,取邢州,北为曲端之辅,南为王彦之援;以王彦领兵三万五千人为南路主力,偱磁州、相州,进取大名府;他本人则领兵三万人为北路主力,进取真定——只要王彦能取得大名府,那么河东军团便很可能与山东军势连成一片,而只要曹广弼到达真定,和塘沽的杨开远东西呼应,沧州与真定之间的河间、保定便绝不能抗。 这四路大军,除了曲端的泾原兵多自西来之外,其余几支军队都是在太行山东西打了几年仗的老兵,道路民情熟悉得不得了。就是曲端的军队里,也都安排有大量的向导,其先锋两千人更是离开陕西前刘锜拨给他的旧旅。 河东军团进军之时,正是金军塘沽包围圈溃散的前夕,曲端和徐文遇到的阻力都不大,但王彦的南路主力却遇到了宗弼主力的抗击,王彦先在磁州失利,跟着在相州又败,最后不得不背靠太行山重整旗鼓。受到王彦战局不利的影响,才行军至乐平的曹广弼慎重起来,按兵不动,以防王彦再败,他立刻就要掉转方向南下援助。徐文也因此而谨慎,破邢州后屯兵巨鹿,不再向东。 只有曲端一路高歌猛进,泾原兵取赵州以后,金军在塘沽的包围圈已经溃散,大批的金军兵将南奔企图和宗弼会合。曲端知道这个消息后,又听说曹广弼出太行之期将延缓,便不走深州,直奔真定。正因曲端的这一转向,才没有和塘沽包围圈撤下来的金军撞个正着!这批金军取道河间、冀州,最后竟得以和宗弼的主力会师于大名府。宗弼听说北面告急,情急之下,全力引兵向北,曹广弼派出的援军向东南和巨鹿的徐文会合,双方在河北地面从夏季战到初秋,直到王宣引兵进逼大名府,宗弼怕后路被截断,这才退兵。 徐文、王彦在河北西路南部打得艰苦而无功,曲端那边却是势如破竹。尤其让他惊喜的是到达真定时,这座在汉军心目中地位十分特殊的“名城”竟然显露出了极为疲惫的气象!当年,北伐的宗颍就战死在这真定城下,整个中原的局势也因为这座城池而改变。可是那次大战以后,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真定城的城防并没有进一步修缮,曲端到达真定城下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如银术可之流的名将,而外部形势更是恶劣得无以复加——当年宗颍北伐时真定所拥有的后方呼援已经不存在了! “准备攻城!” 到达真定城下的兵马达到一万人以后,曲端便试图攻城。他的这点兵力并不足以围困真定,所以全部的攻击都集聚于南门。真定城对于曲端的攻击反应十分消极,似乎城内的兵将吏民都把防守当作应付之事。曲端在早上攻城,下午便有一支金军从北门逃走,曲端下令停止攻城,将招降文书射进城内去,第二天便有了回应。 守臣刘萼派人缒出城外议降,道:“我们刘大人已得韩相应允,若投降时,官爵仍旧,望将军守约。”说着出示韩昉的书信。原来韩昉和刘萼之父有旧,去年汉军才到达大定府,韩昉就派人秘密南下,遗书刘萼兄弟,劝他们投降。刘萼首鼠两端,收到书信后并不答应,也不决绝,这时燕京道危在旦夕,曲端兵临城下,刘萼见风转舵,立马拿出那封书信来请曲端纳降。 曲端自忖兵力不足以强攻,便答允了,但要刘萼交出兵权,刘萼不敢反抗,第二日便率众匍匐于南城门外,恭迎大兵进城。曲端夺了真定军防兵马,仍让刘萼处理民政。这时曲端听说南面王彦、徐文等进军不利,有意南下赴援。 刘萼将自己所知道的燕京、塘沽的情报尽数告诉曲端,劝道:“将军若是南下,那不过附从曹、王骥尾,无论胜败,何功之有?听说如今大将军已到塘沽,将军何不率精锐北上,汉军东海、秦晋两部隔绝已久,将军若以秦晋先锋第一个到达燕京或者塘沽,那便是两大军势会合之气象,这等功劳,恐怕比攻下十座真定城、大名府还要大!便是南边王彦战败,到时候也赖不到将军头上。” 曲端大喜,便留三千人守城,以刘萼为向导,引兵北进,招降了新乐、安喜、望都诸县。每过一城,都由刘萼任命官吏。刘萼人面虽广,性情却贪。每任一人,均图重报。河北边境州县的官吏,正直的大多在抗金战争中死光了,这几年战火如燎,能在这片地面左右逢源挺到现在的大多是豪滑之辈,刘萼的作风,正对他们的思路,所以刘萼图谋重报,他们反而安心,认为这钱花了出去,在大汉朝廷中多半就能保住身家性命了。 那边李世辅诸将沿着黄河北流,从河北东路打下来,这边曲端却由真定入中山,一路打上去,终于进入了属于燕京道的易县、涿州。这时杨开远屯于燕京东南的安次,萧铁奴屯于燕京东面的香河,折彦冲则已经占据了燕京北面的怀柔,三人听说曲端到了燕京西南的涿州无不大喜。杨应麒在塘沽也是惊喜交加,叹道:“二哥的动作好快!” 曲端进入燕京道这件事情对汉军来说乃是极度重要的事件——甚至比蒙兀尔、李世辅的会师更为重要!果如刘萼所料,汉廷四巨头因为重视此事而给此事的执行者曲端记了一项大功,折彦冲颁下犒赏,萧铁奴传来勉励,杨开远增益之以兵马,杨应麒惟恐他后援不继更是调拨了许多钱粮来。不旬日间曲端所部便从进入燕京道初期的八千人增加到两万五千人,钱粮充足,后顾无忧,他在涿州犒劳三军后便一鼓作气攻下良乡,完全切断了燕京城往西南的道路。 华元一六八二年七月上旬,燕京炎热的地气尚未散去,汉军将近二十万人马从四方围拢,将这座古城团团围住。 第二八八章 乃合燕京之围(下) 燕京合围后,杨应麒最关心的,不是燕京的战况,而是塘沽通往四方的道路。 第一条道路,是从塘沽延伸往往东北。这条道路上虽然还有一个尚未攻克的榆关在,但无论是走海路往辽南还是走陆路经大定府都已是一片通途。 第二条道路,是从塘沽延伸往山东。这两个地方依然可以沿着渤海沿岸进行海上来往,不过如今河东东路的沿海州县大部分已经归降,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以军事、政治力量来维持一条平安的陆路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第三条也是杨应麒最重视的道路,是从塘沽延伸往太原,并由此而延伸往陕西!杨应麒在收到曲端到达燕京道以后便马上动用了大量的人手,以确保汉廷能尽快取得对塘沽以东信安军、保定军、雄州、保州、中山、真定这一路州县的统治,杨应麒急切需要这样一条道路,这是他整合汉廷在东海和秦晋两大板块的统一之路! 信安军、保定军、雄州、保州等地在占领之后,陈显安排下去的人手很快就接掌了这些地方,但中山、真定诸州县却遇到了一点障碍,陈显对之前刘萼所安排的这些官吏并不满意,有心易之,但杨应麒在考虑种种因素后却决定对这些人予以保留。 七月下旬,燕京城外四路大军开始攻城,而韩昉的车驾也已进入塘沽。与他一起到达的还有大批的北国士人,这些人或者来自大定府,或者来自燕京,进入塘沽后,大多数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汉廷中枢zf官吏的基石。此刻塘沽已经成为新汉政权临时的行政中心,随着对燕云地区局势的看好,大批的商人也从海陆两路蜂拥而至,一年多来因为宗辅封锁而死气沉沉的塘沽市井再次焕发出活力来。 八月上旬,王宣率领山东大军五万人进逼大名府,宗弼向北的攻势为之一顿。得益于王宣的牵制,王彦和徐文都因此而稳住了战局。这时曹广弼已知道曲端在北线进军顺利,认为自己不需要再北向增援,因此便越过太行山,亲自指挥对宗弼的战斗。有了曹广弼作为河北东西路军势的总指挥,汉军在这一块的行动马上就灵活了起来。宗弼见曹广弼亲来,也知北上的希望已极为渺茫,又恐被赵立、李彦仙从山东、洛阳抄他后路,更怕赵构趁机捅刀子,无奈之下只好逐步撤到黄河以南。 曹广弼与王宣在大名府会师后开了一个军事会议,王宣建议趁机南下,将宗弼彻底铲平,但曹广弼最后却认为宗弼仍有一定的战斗力,而汉军后方却还有许多大问题没有解决,眼下还不是彻底铲除他的时机。他的想法是且沿河布防,将宗弼限制在黄河以南,等汉廷完成了对两河、陕西的统合后再继续进兵,收取河南。王宣虽然觉得这个建议太过保守,但见曹广弼甚是坚持,便没有作太过强烈的反对。 曹广弼的决定传到塘沽后,杨应麒却十分高兴,韩昉也道:“二将军甚有远见!” 杨应麒反问:“二哥如何有远见法?” 韩昉道:“二将军这个决定,一来是怕宗弼狗急跳墙,我军损伤过多,二来也是担心宗弼一灭,我们从此就要和江南小朝廷正面冲突了。” 杨应麒微笑道:“不错!现在我们正需要花大精神、大力量来整顿两河、陕西,若能和宋廷有个缓冲,事情会好办得多!” 这时宗辅已被围困于燕京城内岌岌可危,宗弼又被曹广弼限制在黄河以南,金政权东路军的首脑与河北各地方政权的联系便完全切断。从塘沽南下的兵马沿途喝降,不半月间河北东西路全数易帜。陈显向河北各地派遣属官,已经到达塘沽的李阶也着手建立河北东西路的司法系统,以代替原本有州县官员兼管司法的制度。汉廷中枢派往各地的法官首先在河北东路扎根,然后又慢慢进入河北西路、河东路,这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中进行,尽管李阶之前已经作了大量的准备,但在他的进程表中,陕西地区的司法变革也得在来年才能全面展开。 八月中秋日,陈正汇带着他的下属官僚回到中枢——这时大家心目中的中枢,已经不是辽阳府或者津门,而是塘沽了。而当河东马扩带着虞琪的述职报告书进入这座因为政治因素而生机勃勃的滨海城市时,已经是九九重阳节,和马扩一起来到的,还有准备进入中枢枢密院待命的原陕西转运使郭浩,杨应麒率众文臣为他二人洗尘,而众臣则借机同贺杨应麒弄璋之喜。 从七月上旬到九月上旬,两个月过去了,但燕京还是没有攻陷。倒是河北东西路的人民已经不再需要饱受战火纷飞的痛苦。战乱之后,治安问题通常都会十分突出,为了应付这种情况,几支经过特殊训练的队伍在河北平定之后仍然穿梭于各个州县之间,集中打击聚集在山野中的寇盗,不过对地方治安最有效的手段,其实还不是暴力镇压,而是赈济招抚,尤其是税收减免的政策起到了关键作用。汉廷派遣下去的官员每到一处收复的州县,第一件事情就是张贴榜文安民,榜文的第一条通常就是按各个地区的具体情况减免农业税。 “说汉王,道汉王,汉王来了不纳粮……” 这样的民歌传到杨应麒耳朵里时他忍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第一反应就问跟他说这首民歌的陈正汇:“这谁编的?” 陈正汇微笑道:“我一路北上时听见的。沿途民众对此都很高兴呢。” 杨应麒忙叫道:“这真是胡说八道,谁说不纳粮的?也就是一些地区减免一到三年的赋税,等元气恢复过来,该交的还是要交的。” 陈正汇哈哈笑道:“那不要紧,那些农夫也不全是傻瓜,只要能给他们一两年时间让他们安生,也就够了。七将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宗弼为了应付战局对河北征敛得好厉害,便是中产之家也多有破产的。现在我们按辽南的税法来征收,便是不减免,百姓们也活得下去。” 杨应麒道:“这我也知道,只是我总是觉得这民歌不好,感觉怪怪的。” 陈正汇笑道:“七将军你嫌它不雅么?嗯,虽然不雅,不过很好用啊。很多盗贼就是听了这歌才回家种田的。毕竟大多数人做强盗都是迫于无奈,没饭吃才铤而走险的。”说到这里陈正汇忽然长长一叹。 杨应麒奇道:“你忽然叹气干什么?” 陈正汇道:“我叹我们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机会将善政惠及中原黎庶了!七将军,你不知道我沿途来看见各州县渐渐安定,心里有多高兴!因为我知道这有我的汗水在里面!昨天是辽南,今天是两河,明天是陕西,等我们把北方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是整个天下啊!” 杨应麒闻言哈哈大笑道:“正汇啊,你的野心,比我和大哥还大!” “野心?这是野心么?”陈正汇道:“如果是那也无所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非常高兴,因为我正在做先父想做而没能着手的事情!我终于可以俯仰天地地说一句:这条路我没有走错!” 第二八九章 大汉新政新局(上) 第二八九章 大汉新政新局(下) 第二九零章 小辈新人新事(上) 那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王武道:“算了,出去吧。” 萧骏道:“好不甘心!” 王武道:“燕青都来了,还逃得了么?”微笑着对陈楚道:“陈兄,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好意。” 陈楚略一沉吟,拦住道:“且慢,我下去看看,或许还有转机。”说着先放下车门后的帷幕,然后才开门出去,只见自己的马车已被数十骑团团围住,他是走过战场的人,也不惊慌,对燕青笑道:“燕总管,陈楚没犯事吧?怎么布下这么大的阵仗?” 燕青微笑道:“若是陈公子犯事,反而轮不到在下来了。陈公子,我们开门见山,你车内是否藏着两位少年?” 陈楚道:“燕总管,这是如何说来?可把我闹糊涂了。” 燕青道:“陈公子,别兜了。有的话你干脆一点说出来,若真没有,我们还要赶着到别处寻去。” 陈楚道:“没有。” 燕青哦了一声道:“那好,请开车门我看一眼。” 陈楚不悦道:“燕总管,你这是信不过我陈楚了?” 燕青嘿了一声道:“不是信不过,是事关重大,不敢疏忽!” 陈楚道:“若我执意不肯呢?” 燕青微微皱眉道:“陈公子,你我的身份彼此都清楚,我直对你说,今天便是陈相的车,我也要看上一眼!” 燕青说到这里,陈楚反而为难了,正如燕青所说,他们两人的身份不但彼此清楚,而且彼此关联颇深。在这种场合下,燕青代表的便是杨应麒,他要办的事情,陈楚本不但不该阻拦,而且应该尽力配合才是。 燕青见陈楚犹豫,更信车中有古怪,下马道:“陈公子,今日之事我是非看一眼不可。若你有什么不方便,且容我一人看来,万一是隐讳之事,燕青也绝不外传。” 便在陈楚无法推脱之际,车内传出王武的长叹:“罢了罢了,陈大哥,你不必为难了。” 他一出声,车外几个声音同时惊喜道:“大公子!你果然在这里!” 萧骏打开车门走了下来,让在一旁,拉起帷幄,便见王武端坐于车内。呼的车外跪倒了一片,吓得那车夫赶紧跳开。 燕青不再管陈楚,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道:“大公子,回去吧,七将军等着呢。” 王武神色有些黯然,但也没怎么抗拒,只是道:“好,我跟你们回去。”又指着陈楚道:“这事和他没关系,是我让他这么办的,你们可不许为难他。” 燕青看了陈楚一眼,回头禀道:“大公子放心,陈家父子为我大汉忠臣,公子既然无恙,那这便是一件小事,想来七将军不会见责的。” 王武点头道:“好吧。” 这时道路上已有不少人驻足围观,王武见到忙说:“你们先起来吧,跪在路中间多难看啊。” 燕青这才站起来指挥众武士、家丁道:“都起来,别扰了市井!” 王武探出头来,对陈楚道:“陈大哥,我想借你的马车一借,回头还你。” 经方才那几幕,陈楚对这两个少年的身份已大感惊讶,心想自己对这两人的来历怕是大大低估了,这时听王武如此说,忙道:“小事一桩。” 王武微微一笑,对萧骏道:“上车。” 萧骏对陈楚道:“今天是没办法了,回头若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喝酒。” 陈楚忙道:“一定。” 萧骏这才上车,关上了车门。 燕青牵过自己的马,将缰绳交在陈楚的手里道:“回头我会将马车亲自送到府上,这匹马算是给陈公子代步。”压低声音道:“陈兄真会做生意!”说着便跳上马车,亲自赶车朝杨应麒在塘沽临时府邸的方向驶去。 陈楚呆在当场好半晌,他的车夫此怯怯上前问道:“四公子,这两个孩子什么来头?这么厉害!” 陈楚低喝道:“多嘴!”吓得那车夫低头不敢多言。 陈楚上了马,回到住处——他在城中一处雅舍养了一个艳姬,并没有和老父住在一起——但他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这两个少年到底是谁?若说是林舆,身份上倒也像,但年纪不对!林舆的年龄应该还不到十三岁吧。可不是林舆,又会是谁?嗯,他姓王……另外一个姓萧……”思虑良久,忽然拍手道:“备马!” 那艳姬道:“太阳都下山了……” 陈楚喝道:“多事!”那艳姬便不敢开口,忙命下人备马。陈楚骑马径往陈显的相府而来,陈显正一边看书,一边洗脚,见陈楚来到,嘿了一声道:“今天怎么有空来,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腻了么?” 陈楚忙道:“父亲大人这是什么话!”拍了正给陈显洗脚的丫鬟一下肩头,那丫鬟会意出去了。 陈显奇道:“怎么,出什么急事了么?” 陈楚道:“也不是急事,只是今天撞见一桩新闻,想不大明白,才来请教父亲大人的。” 陈显哈哈一笑道:“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若你也想不明白,我这个老糊涂也未必能想明白。” 陈楚也不兜***了,一五一十将今日遇到那两个少年的事情说了,陈显越听越奇,最后陈楚道:“父亲,这两个少年的来历,可有些……蹊跷啊!” 陈显沉吟半晌,终于喝道:“什么蹊跷!一定是他!还有他!” 陈楚忙问:“谁?” 陈显道:“那个姓萧的,多半就是六将军的儿子!” 陈楚啊了一声,道:“不错!不错!我说怎么觉得脸熟!他和六将军长得很像啊,就是太斯文了些,没六将军那股杀气。”又问:“那么那个姓王的……” “什么姓王!”陈显道:“他姓折!” “折……”陈楚惊道:“他姓折……可……可他不是在山东么?” “唉——”陈显道:“之前是在山东,可我昨天才听七将军说他已经到塘沽了!只不过没有大张旗鼓罢了。” 陈楚喃喃道:“这么说来……真是他了……”又问道:“可是……他来塘沽干什么呢?” “那还用问!”陈显道:“当然是团圆来了。不但是他,燕京战事既定,虎公主那边迟早也要来。对了,你今天没得罪过这位太子爷吧?” 陈楚忙道:“没有。”顿了顿又道:“他对我颇为回护,想来是投缘之故。” 陈显哦了一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陈楚道:“今后孩儿可要和他走近一些?” “不可!”陈显断然道:“我听说这几个小子,从小都是虎公主带着,在曹二处学武,在杨七处学文——尤其是杨七,几个小子的功课、业师都由他安排,可说这些孩子都是由他在监护,若没有他的示意而贸然接近,恐怕会招他的忌。现在杨七正信任你,连那件大事都交给了你,你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冒险。” 陈楚想了好久,方才应道:“这个杨应麒,埋下好大的伏笔!这第二代的人物,看来也牢牢控制在他手里了。” 陈显却摇头道:“说他真想的这么远,那倒不然。你想想他们发迹的经过便知道:他们兄弟数人,除了杨应麒之外都成日在外面厮杀,也就杨应麒一人留守后方,且他又是兄弟几个最有学问的,孩子们由他来管教,正是顺理成章之事,未必一开始就包藏祸心。” —————— 这次封推……彻底失败了。呜呜呜…… 第二九零章 小辈新人新事(下) 折允武和萧骏恹恹不乐地被燕青带回杨应麒在塘沽的临时府邸,方才折允武和萧骏在陈楚等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大方,途中却互相埋怨起来,折允武指责萧骏不该挑陈楚的这辆车:“我就说这辆车太招摇了!”萧骏却道:“当时离门口最近的就是这辆了,事情又急!我其实都没怎么想!哼,你现在说的头头是道,当时为什么不反对?” 折允武当即就闭上了嘴,过了一会,拍拍车门问:“燕青,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在这辆车上的?” 燕青在门外笑道:“我见到昌平居外听着几辆马车,上前搜查没找到两位公子,便问了昌平居负责照料车马那个火夫,他说陈楚在上车之前磨蹭了老半天,我便猜这车有古怪,问明方向就追来了。”又道:“其实以陈楚和我们杨府的关系,若没古怪,听到我的名字就该赶紧下车帮我的忙,他这次却拖拖拉拉的,我一见他这样便知道两位公子多半就在车中!” 折允武咬牙骂道:“七叔哪里找来你这老滑头!” 燕青道:“大公子,我还不老呢!” “不老?”折允武骂道:“都比我大十几二十岁了,怎么还不老!” “别理他了。”萧骏道:“想想怎么才不被七叔骂的好。”萧铁奴那次“背叛”后,萧骏都是由杨应麒庇护着,教育方面的事情也是杨应麒安排,所以对杨应麒的敬畏与亲近与别的伯叔不同。 折允武也有些担心:“是啊,不知这次会罚我们抄几遍语孟。” 不多时进了府,满屋子下人都赶来伺候,折家的官家哭了个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小主子,这次可吓死老奴了,以后可莫在这样任性了。” 燕青劝开众人道:“好了好了,两位公子要去见七将军,大家别碍着。”便带着两个少年来见杨应麒。 杨应麒正与陈正汇、韩昉二人议事,见到二人进来便打住,陈正汇微笑道:“七将军,我们先出去。”经过两人身边时分别行礼,对折允武道:“大公子,又偷跑了?” 折允武把头偏开,不理会他,陈正汇哈哈一笑出去了。韩昉也向折允武和萧骏请安道:“两位公子,下官韩昉,与两位却是初见。” 折允武和萧骏心情都不好,但见韩昉行礼便自然而然地回礼,折允武道:“常闻韩大人是北国出类拔萃之博闻学士,他日若有机会,还要在韩大人门下聆听教益。” 韩昉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又看了萧骏一眼,说道:“萧公子好相貌,与六将军长得好生相像。” 萧骏一听“六将军”三字,忙问:“你最近见过我爹?” 韩昉道:“是。下官从北边来,与六将军在大定府共事多日,入塘沽前又曾到六将军帐前商议后勤事务。” 萧骏便问:“他……我爹爹可有说起我的事情?” 韩昉一呆,随即微笑道:“当时燕京围城之事甚急,六将军与我但谈公务,不及私事。再说,六将军也未必想到下官会见到公子。” 萧骏哦了一声,颇为失望。 韩昉也出去后,两个少年才一起上前,叫道:“七叔。” 杨应麒冷冷看了他们两眼,骂道:“没出息!都这么大了,连几个下人也甩不了!” 两个少年对望一眼,心中都道:“七叔没生气。”折允武便埋怨起来道:“都怪七叔派燕青来,要不是他,我们早逃远了。” 杨应麒冷笑道:“一个燕青你们就对付不了,还是没手段。” 萧骏上前道:“七叔,你教我们一招吧。” 杨应麒笑骂道:“教你?我防你们还来不及呢!再说,这种事情都是自己磨练出来的,教不会。” 萧骏顿足道:“磨练,我们整天被一大堆人围着,护着,怎么磨练?” 杨应麒闻言叹了一口气道:“大家都把你们看得太重了,因为看得太重,便怕你们出意外,便怕你们有危险,更不敢给你们真正的苦头吃——我也知道这样不大好,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折允武道:“我们多希望像你们那样,从小无拘无束的……” 萧骏道:“是啊,匹马纵横,千里远征,我们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杨应麒静静看着他们,忽然道:“你们很想出去磨练磨练么?” 两个少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道:“你肯放我们出去?” 杨应麒微微一笑,问道:“你们都很久没见过你们爹爹了吧?” 折允武点头道:“是啊,前年爹爹出发去打辽阳府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萧骏更是神色一黯,道:“我爹……他都不知还记不记得我的样子!” 杨应麒叹道:“我们这一辈人,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顿了一顿,道:“如今燕京已经打下,我想就送你们去见见大哥六哥,如何?” 萧骏闻言雀跃,折允武却道:“我不去。” 杨应麒奇道:“不去?那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要逃走么?” 折允武道:“我们逃走是想过得自由一些,但现在去燕京,还不是要被爹爹他们管?我不去。” 杨应麒笑道:“那好,你不去也好,反正现在道路也还不很清净,天下又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仓促送你北上,我也不放心。” 萧骏却道:“他不去,我去!我……从那次我爹爹被人误会是背叛以后,我可就再没见过他了……”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杨应麒想起他们父子多年没有见面,甚感神伤,摸了摸萧骏的头发道:“好好,我送你北上,不过见了你爹,可千万别哭。” 萧骏问:“为什么?” 杨应麒道:“你爹多半不喜欢。” 折允武反驳道:“当笑便笑,当哭便哭,有什么不对?” 杨应麒一笑,说道:“你最近晋人的书读多了是不?嘿,我也认为没什么不对的,不过啊,你六叔一定不喜欢。”转头对萧骏道:“你跟了我太久了,很多脾性都和我相类,到了你爹爹身边可别胡乱露出来,他不喜欢的。” 萧骏呆了一下道:“我爹爹不是和七叔你最好么?”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你爹爹对我,那是……嗯,很特别的,不过他一定不希望他儿子像我一样。” 萧骏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折允武道:“就像我爹爹一样,他总希望儿子像他自己的!所以他喜欢允文,不喜欢我!” 杨应麒惊道:“你胡说什么,大哥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听谁胡说的?” “还用听谁胡说!”折允武道:“他一见允文就笑,一见我就绷着脸,这还用谁说?” 杨应麒忙道:“你是长子,大哥对你严厉些,也是常理。” “才不是呢!”折允武道:“他总是嘟哝着,说什么当初起错了名字,我该叫允文,弟弟该叫允武才对。” 杨应麒听得呆了,饶是他智谋深远,辩才无碍,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接口才是。 —————— 中午妈妈打电话给我才记得,今天俺农历生日。呃,阳历的生日,俺忘记了。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周围黑麻麻的,有点害怕,码了一节字,饿了,想吃饭,忽然觉得一个人吃饭挺可怕的,就叫上了几个朋友。呃,还好有几个朋友,不会觉得太孤单。本来今天想偷懒的,吃完回来,想想,更新一节吧,算是为自己庆生。明年这个时候,不知道身边会不会热闹一些,还是说会更加孤独…… 第二九一章 漠北汉地孰先(上) 萧骏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向燕京而来,过武清以后,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片荒芜的景象。这十几年来,燕京地区易手于辽、宋、金、汉四朝,战乱频仍,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尤其是这一年来由于金汉在此争夺而变本加厉,军队长年比当地人口还多,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几乎无法正常进行,全靠积屯以及外地物资的输入才能维系这个地区社会、经济的运转。 进入燕京城后,那就更是满眼的断壁残垣,到处都是焦土,到处都是瓦砾,甚至还有一些来不及清理的尸体残骸,显然城破之后还有十分惨酷的巷战,单是看到这战后的景象,便能想像这几个月来的战斗是如何激烈! 宗辅在城破之后焚城而死,虽然不是整座燕京城都烧成火海,但城内已无一座像样的大房屋来供折彦冲、萧铁奴驻跸,因此折彦冲等人便在城内安下大帐。看到这里萧骏心道:“这燕京变成这样,还能立都?” 他进大帐时折彦冲和萧铁奴、种去病、曲端等正在议事,听说萧骏来,萧铁奴喝道:“没见我们正谈正事么?让他在外面候着!” 折彦冲却道:“让他进来吧。都十六七岁了,也该知道一点行军打仗的事情!” 萧骏这才得以入内,他是认得折彦冲的,进帐后跪下向折彦冲行礼道:“侄儿萧骏,见过……”还没说完,便听萧铁奴喝道:“啰唆什么,站一边听着去!”便继续跟折彦冲讨论战局。 萧骏吓了一跳,种去病走上一步把他一扯,扯到自己身边。萧骏方才被萧铁奴一喝喝得有些精神恍惚,好一阵子才定了下来,眼睛偷看帐内,只见大帐居中坐着折彦冲,折彦冲左下手是杨开远,杨开远下面站着一个满脸煞气的将军,却是萧骏不认得的曲端,越过帐门,站在自己右边的,才是一个萧骏看着有些脸熟的蒙兀尔,而站在自己右边的则是方才拉了自己一把的一个青年将领,萧骏觉得他的脸也有些熟悉,再一看到他右手的铁钩才陡然醒觉:“是他!爹爹手下那个极厉害的独臂将军种去病!”萧骏再看过去,见种去病和折彦冲之间一员戎装大将正指着地图侃侃而谈,正是方才截断自己说话的那个男人。 萧骏心想:“这人是谁,方才在大伯面前也敢这样大声说话。”再环视一下帐内,折彦冲、杨开远和种去病他都认出来了,曲端明显是个陌生人,蒙兀尔虽然不大记得是谁,但在模糊的记忆中隐约记得他是父亲的部将,那么剩下的就一个人了:“难道……他是我爹爹?” 萧骏偷眼看去,慢慢觉得那人真的有些熟悉,可又觉得好陌生!这些年他想像中的萧铁奴不是这样的! “他真是我爹爹?” 萧铁奴最后一次和萧骏见面时他还小,在萧铁奴背叛的罪名“平反”以前萧骏一直背负着叛徒之子的罪名,虽赖杨应麒的庇护而得以平安,但深夜之时其实常常在梦中惊醒,害怕自己会被部民拖出去杀死报仇泄愤。知道萧铁奴重新回归汉部以后萧骏才拾回了那点脆弱的自信,并将屈辱感化作强烈的自豪感,他非常欣慰自己的父亲果然不是叛徒,而是一个为了汉部忍辱负重的英雄!这时萧铁奴已经离开了他好久了,萧骏对他的记忆也日渐模糊,思念父亲,常靠想像,而他心目中萧铁奴的形象,应该是像折彦冲那样威武、像杨开远那样宽厚、像杨应麒那样优容,是折彦冲、杨开远、杨应麒和记忆中萧铁奴残影的合体。可这时再见萧铁奴,才发现他父亲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忽然之间,他发现萧铁奴在盯着他,那双可怕的眼睛就像豺狼盯着猎物,而绝不是父亲盯着儿子!然后,萧骏才发现自己对刚才帐内的谈论半句也没听进去。 “你!”萧铁奴一声暴喝让他回过神来:“大伯让你进来,是让你好好听着,不是让你在这里发呆!” 萧骏吓得身子一耸,想辩解什么,却说不出话来,萧铁奴却不再理会他,继续道:“如今宗弼已被老二逼到黄河以南,宗翰不能越过居庸关以东。眼下可虑的,反而是那个耶律大石!我们得到消息太迟,竟未能防范于未然,如今漠北已养成祸患了!” 杨开远沉吟道:“我料金人南下,越往后战力会越差,河南那边,可押到最后。但大同府这边却应尽快解决!” “不然!”萧铁奴道:“如今我们东西两大军势已经连成一气,人物兵地一统一,力量实已倍增!宗翰当初集合金军东西路之精锐尚不能下太原,何况现在?只要太原不出岔子,河东必然无恙!至于燕京,有五万人屯据要地,足保平安。” 杨开远道:“你是主张先平漠北之患么?” “不错。”萧铁奴道:“契丹在漠北根深蒂固,若让他统合了漠北各族,那时我们就算灭了宗翰、宗弼和南宋,和耶律大石之间恐怕也只能维持汉初对匈奴、唐初对突厥的局面。” “不仅如此。”种去病道:“如今归附我们的漠北各部,其老家都已被耶律铁哥占据。听到这个消息后暂时停留在临潢府大定府那边的漠北诸族都已经不稳了。当初我们曾答应他们:就算他们的老家暂时被人夺了,我们汉廷也会帮我们夺回来。此诺若不兑现,我们在漠北便威信全失!” 杨开远道:“只是若要先平漠北,非出动主力大军不可,那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事情!汉地尚有云中、河南之患,大军倘在北边久战不归,汉地若出个什么岔子,麻烦便大了。” 萧铁奴道:“北边我去对付,大哥仍在燕京震慑群小。” 杨开远道:“不然,既然定下先漠北、后云中、后河南的次序,那便要料到最严重的情况。从来平定漠北,就算是汉唐盛世,也没听说可以用一支偏师成其全功的。” 折彦冲沉吟甚久,问曲端道:“广弼对这件事情可有看法?” 曲端道:“二将军现居大名府,他已分遣大军,调徐文守河内,调王彦守内黄,又请调臣曲端守太原。” 杨开远道:“不妥,二哥现守黄河,兼节制山东,权力已经过大。再加上河东之听制,陕西之闻调,未免管得太泛了,我怕他顾不过来。”他最后这句“顾不过来”是客气话了,其实真正的意思还是担心曹广弼权力太大以至于汉廷内部失衡,这一点在场诸人却也都听得心里明白。 曲端道:“二将军的意思,是请解河东之权,至于陕西,如今道路已经畅通,更不需要二将军兼顾了。” 折彦冲闻言颔首道:“好,好。” 萧铁奴道:“看二哥的意思,也是先北后南之意,所以他才会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不攻反守。河南那边若不是老二来守,我们也不放心!太原这边战线早已稳固,反而不怕。曲端打仗很不错,有他镇守,可保无恙。” 曲端听萧铁奴也同意曹广弼的推荐,心中大喜,知此事多半成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召应麒来燕京吧,我要问问他的意思。” —————— 票票!别忘了投鲜花和贵宾推荐票啊! 第二九二章 兄弟父子难言(下) 第二九三章 远族来归何意(上) 萧铁奴出发比种去病晚一些,出长城旧址以后,在赶上种去病之前,他就遇见了弘吉剌部派来的使者。 弘吉剌活动于大鲜卑山西坡一带,当初萧铁奴东进时,他们眼见难以抵挡躲开了,但随着汉廷势力越来越大,驻扎于临潢府的漠北诸族人马不断地背靠汉廷扩张他们的影响力,弘吉剌部觉得他们对汉廷已经避无可避了。 这时候的弘吉剌部,内部又分为七个不相同属的部落,其中比较大的拥有青壮年战斗力一二千人,而比较小的也有几百,如果计算总量的话,则有将近万人。这七个部落对于汉廷的扩张反应不同,有的主张抵抗,有的主张投诚,三个较大部落之一的酋长剌察尔就是最坚定的投诚派,他羡慕托普嘉和穆沁在投诚汉廷后得到的好处,希望自己也能如此。 萧铁奴知道剌察尔的来意后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这让剌察尔的使者感到很惶恐,不知道这个威名远闻的汉廷将军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跪下,磕头,代表他们的族长剌察尔表示自己对汉廷的忠诚。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萧铁奴说:“可是大汉的官位和爵禄,是有限的。穆沁和托普嘉都为我们大汉立下了大功,而且又和我们有联姻,所以我们能够互相相信。可是你们弘吉剌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急切希望得到汉廷支持以支配整个弘吉剌部的剌察尔,听到使者的回话后十分失望。但他族中的长老却说:“他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我看他的意思,是要我们立下功劳,并和他们结亲。” 剌察尔觉得很有道理,又派了使者告诉萧铁奴:他们愿意献上弘吉剌部的勇士作为汉军的前锋,献上弘吉剌部的女儿作为萧铁奴的姬妾。 萧铁奴这才答应,剌察尔大喜,带了人马前来会合,萧铁奴眼见天气即将大寒,决定先找个地方避开这个最寒冷的季节。他把剌察尔留在身边,而让他所部一半的勇士约八百人,连同剌察尔献上来的女儿一起送到种去病军中去。 “恭喜啊——”种去病的部将都对他说:“还没和耶律铁哥交锋,种将军便先得到八百勇士和美人。” 种去病哈哈一笑,便留下了剌察尔的女儿,命她作侍卫打扮。不久萧骏回来,种去病招他入帐喝酒,席间注意到剌察尔的女儿眼睛呆呆地看着萧骏,不肯移开。种去病眼光扫到,心想:“这女孩动心了。”看看萧骏,见他以少年而经风霜,眼下已颇有男儿味道,决定成人之美,当晚便送了萧骏一份大礼。 第二日清晨,哨骑发现契丹敌情,种去病已经在草原上晃荡了几个月,岂愿长久无功,当即发兵追赶,蹑着这部敌骑的尾巴,一路朝可敦城进发。 萧铁奴进军的速度,远没有种去病那么灵活,因为这次北上,他所面对的环境和所担负的任务都和种去病完全不同了。这次汉军出长城已不再是为了奔袭,而是为了平定漠北——尽管汉军拥有更加犀利的武器已经漠北诸族所没有的严格纪律,萧铁奴所能集结起来的兵力也比任何一个草原部落来得强大,但对于能否完成任务萧铁奴还是没有把握。草原和沙漠之间,有着太多的变数。 不过,在和弘吉剌部接触后,萧铁奴听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传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漠北开始流行一个传说,这个传说是以草原牧歌的方式流传,而内容则是一个预言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将会有一位英雄奉上天的意旨,来结束大草原混乱的现状。 “看吧!就在南方!那个英雄将带着铁与火,那是用来焚灭邪恶的拦路者;他还拥有一口能抱住整个大地的袋子,里面装满了珠宝与粮食,用来帮所有草原上的子民度过每一个寒冬!” 那长长的牧歌,据说从好几年前就开始流传,不知从哪里传来,也不知是谁传来,总之大部分部族都在传唱,由于传唱的部族是如此之多,所以在传唱的过程中不免发生一些变化,但基本的故事框架却没变。 “这个故事是哪里传来的呢?”萧铁奴想,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南边那个喜欢搞神搞怪的人:“会不会是老七?” 萧铁奴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于是他询问剌察尔,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这个传说出现的地方,如果和汉部商人出现的地方相一致,那么始作俑者是杨应麒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嗯,这个传言,一开始似乎是从南方开始的。”剌察尔说。 萧铁奴听到这句话内心就冷笑了起来,心想:“果然没错!一定是老七!” “不过……不过那时候大家并不怎么放在心里。”剌察尔说:“因为我们都觉得不可能。” 萧铁奴怔了一下,问:“不可能?为什么?” “因为南方来的那个传言,是不可能在草原上实现的。” 萧铁奴便问南方来的那个传言和现在这首牧歌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过了好几年了,我也不大记得,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剌察尔说:“当时好像也是在传,说南方会出一个朝廷来帮我们度过荒年的冬天。嗯,萧大帅你知道,荒年的冬天,对我们来说不仅是灾难,甚至是地狱!” “嗯?”萧铁奴心想:“听起来南面来的这个传言,倒很像老七一直想做的事情。” 不过萧铁奴知道,杨应麒想做的是确立一种政治制度,或是确立一种经济模式,调汉地的余粮来帮草原民族度过荒年,用以确保这个地区不因为乏食而出现过分的动荡不安。杨应麒的这个构思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不过到底该怎么做,却一直没琢磨出一个很好的方式来。杨应麒曾想过用商业,让汉地商人和草原牧民互通有无,但要实现这一点不但在交通上存在问题,在民情上也存在障碍——草原上的人并不是很适应商业交换,对他们来说,最直接的方式毋如用抢! 而现在这首牧歌,表述的内容和杨应麒的想法并不完全一样。 “可是,”剌察尔说:“后来西边又出了这样一首牧歌,嗯,和以前那个传言不大一样,不过大家却都喜欢听,而且有很多人相信。” 萧铁奴再次一怔:“西边?怎么会是西边?” “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首牧歌确实是从西边传来的。”剌察尔道:“据说西边还有一个高僧在给大家解说这首牧歌呢。” 萧铁奴更奇怪了:“高僧?” “恩,听说是个很有道行的高僧呢,既能驱魔,又会治病,正是经过他的解说,大家才相信的。”剌察尔说:“去年我的小儿子病了,我曾派人去寻访过那个高僧,希望他来弘吉剌部作客,并帮我那小崽子驱魔,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据说那个高僧是到处走,没有一定的住处。后来我那小儿子的病好了,加上一直找不到他,所以渐渐的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第二九三章 远族来归何意(下) 萧铁奴到达大盐泊后,收到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托普嘉也已西进,而且已经越过大盐泊,但还没有赶上种去病,他们双方打算在达旦九部的故地会合。第二个消息是种去病传来的,说之前弘吉剌部送来的那个女子,已经被萧骏收了。 “哦——”萧铁奴听到这个消息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笑了起来:“这个小子,功劳没立,女人倒先上了!” 不过他对这种事情并不反感,他觉得男人就应该在女人身上才能变得成熟起来。由于前方的局势开始进入紧张状态,所以一些非战斗群落被送了回来,桑莹也在其中。 萧铁奴见到桑莹的时候,这个少女已经怀孕了。他将桑莹交给他的父亲,让他好好照顾,又赠送了剌察尔许多丝绸和珠宝。 剌察尔当初还以为萧铁奴将他的女儿给了部将,谁知道是给了儿子,想到能和萧铁奴结亲不禁喜出望外,令他高兴的不但因为萧铁奴赠送给他的大量财物,更是因为萧铁奴对他说:“小孩们胡闹,没举行婚礼就先把孩子怀上了。不过,要和我联姻的话,你的势力不免不配衬。我打算支持你做整个弘吉剌部的族长,这样才能配得起这桩婚事。” 剌察尔听到这里忍不住跪了下来,一边感谢上天的恩赐他好运,一边感谢萧铁奴的重用。 萧铁奴的大军还特意在大盐泊附近逗留,萧铁奴派出了三千骑兵,支持剌察尔回弘吉剌部,宣布汉廷支持剌察尔成为弘吉剌诸部的首领。 一个月后,得意洋洋的剌察尔领着七千多名草原汉子前来归附,请求作为萧字旗的前锋。 “可以。”萧铁奴答应了,赠送了剌察尔一批犀利的武器,又调了一千五百名士兵归他指挥,命一员将领做剌察尔的副将,帮他整顿部落的纪律。 大军重新上路,向西走出四百多里后,前方传来消息:种去病已经和耶律铁哥有过正面交锋。种去病派人送来了九十多个敌军首级,胜败却没有明言,萧铁奴哼了一声道:“去病多半没占到什么便宜。” 又走数百里,托普嘉那边传里警讯:南方再次出现金军,而且这次是大军!托普嘉被金军偷袭,损失不小,如今已经回避,请萧铁奴赶快派遣援军。萧字旗赶上和托普嘉会合,问明战斗过程,知道这一部金军很硬,不易对付。 部将或劝萧铁奴谨慎行事,萧铁奴却冷笑道:“女真人和我在漠北打仗,我还要怕他么?” 托普嘉道:“金军大旗上打着耶律的旗号,也许对方是由契丹人统率!” 萧铁奴笑道:“契丹?一个过气之族,何足为惧!”侦骑四发,不久打探到金军所在的方向后,便命剌察尔为先锋逼逐金军,剌察尔所部才归萧铁奴帐下,正要立功,冲击起来奋不顾身,金军望见萧字旗帜,不敢恋战,收敛退兵。 剌察尔得胜,十分得意,便请继续追击。 在这次接触后萧铁奴已知道金军的将领确实是耶律余睹,心道:“应麒曾说他和耶律余睹接触过了,不过他到现在还没易帜,到底打的是什么心思!” 便派人广派流言,说耶律余睹准备和自己联手南下云中,杀宗翰、取大同。 这个流言完全是从外部传入,并不是金军内部有重要将领作呼应,所以可信度本来不高,但耶律余睹身处嫌疑之地,听到这个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后颇感忧惧,又自忖斗不赢萧铁奴,当晚便退出二十里,萧铁奴派托普嘉和剌察尔轮番进逼,耶律余睹只是后退,并不出战。 萧铁奴心道:“耶律余睹不和我打,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边托普嘉便劝萧铁奴不如趁势先南下,解决了大同,也是大功一件。 萧铁奴道:“不行。我们的既定方略是先北后南,则去病那边必是依这个策略进行,而燕京那边也必是依照这个策略接应。现在我们南下或许可以得利,但燕京那边未必会赞成我们临时更改战略,而且去病在北边还不知道打得怎么样呢,万一前锋、后援都断了线,那可就难办了。” 当下便派人送了一封信给耶律余睹,邀他决战。耶律余睹非但不战,反而一直退到倒塌岭以南去了。萧铁奴便不再南逼,派人带了个口信给耶律余睹道:“耶律大石这钉子,若不拔出你我都难受,不如等我先拔了这颗钉子,再到阴山和你打个清楚!”留下托普嘉殿后,便率领大军去和种去病会师。 走了约半个月,南边没有不稳,北边却传来了大捷:种去病已经攻占了可敦城,如今正和耶律铁哥在古回鹘城对峙,请萧大帅速来增援。 萧铁奴一听,马上下令大军全速进发,在离近乌孤山还有二百多里的地方,又受到了一个消息:蒙古部的合不勒引领蒙古诸部以及临近部落约二万人,正赶来会师。 萧铁奴先是大喜,随即有些疑虑,心想:“我们去辽南后,与合不勒可好久没消息了。当初东进时也没功夫去拜访他,只派人送了个口信,之后也没回音。他这次来却是为了什么?真的要来帮忙?”他想起当年蒙古勇士的精神面貌,心想:“合不勒的人精强善战,比托普嘉、剌察尔他们都强多了。不过若我们扶植他的话,却怕将来养虎为患。” “锄强扶弱”是折彦冲、杨应麒和萧铁奴在草原政略上达成的共识,萧铁奴此次北来,并不需要一个极强有力的盟友,而只需要一批不太弱的附庸,从这个角度考虑,托普嘉、剌察尔等都是非常理想的人选,而合不勒就显得太过强势了一点。 就在萧铁奴想着该如何处理与合不勒关系时,剌察尔忽然问:“萧大帅,合不勒和你认识?” 萧铁奴点了点头说:“他和我们是老朋友、老交情了。” 剌察尔有些奇怪:“他们蒙古部远在斡难河,怎么……怎么会和萧大帅是老朋友、老交情?” 萧铁奴微微一笑,将当年长征远遁时和合不勒定交的事情说了,道:“当年若不是缺了阿鲁蛮,或许他就是我们第八个兄弟了呢!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剌察尔忙赔笑道:“没有,没有。”又道:“萧大帅,我们弘吉剌部和蒙古部有些交情,不如让我去接应他们。” 萧铁奴想了一下道:“好吧。见到了合不勒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虽然事隔多年,但大哥和我并未忘记当年的情谊。” 剌察尔连声称是,第二日整治队伍领兵去了。在他出发之前,萧铁奴秘密召来剌察尔的副将,叮嘱道:“剌察尔好像有些奇怪,这一路你留心些,若他有什么异心,先斩后奏!” 不久南边传来了消息:折彦冲登基了。和这个消息一起到达的还有另外一个喜讯:折彦冲正式册封萧铁奴为元帅了! 第二九四章 大汉如日方中(上) 漠北旷野之中,年月迁延如瞬息,汉地人群密集之地,军政大局却是一日三变! 当日杨应麒从折彦冲的大帐中出来以后,分别与杨开远、萧铁奴一会,曲端也随杨开远来拜见杨应麒。之后杨应麒又到燕京与卢克忠商议了一些燕京新城建设之事,便打道返回塘沽,告知韩昉、陈显、陈正汇等,准备着手办理折彦冲登基之事。 陈显大惊道:“在塘沽登基?” 杨应麒道:“不错,燕京太过残破,只能以塘沽为临时行在了。陈显老且派人筑坛,公美负责文书贺表,正汇知会山东宿儒,等狄叔叔到了,便即登基。” 韩昉道:“不会太仓促了么?” 杨应麒道:“我也想办得风风光光、从从容容,不过事情逼到头了,只能从权。登基只是一个仪式,一切为大局着想。” 陈正汇道:“真要对漠北用兵么?” 杨应麒道:“是。” 陈正汇道:“便是要对漠北用兵,也不一定要大将军亲自去啊!” 杨应麒道:“战事若顺利,大哥确实不必亲自出马。不过也不一定不去。一切都看到时候的形势需要不需要。现在我们且依大哥必须亲征来考虑。再说,大哥登基,对稳定人心振奋士气是有正面作用的。” 二陈、韩昉也都知道折彦冲是否亲征,不单是从军事角度出发,还牵系许多政治层面的问题,这也不是他们几句话能决断的。何况杨应麒才从燕京来,杨、萧诸帅均在彼处,这件事情显然是汉廷几大首脑共同决定了的事情,便都不再论说,分别办事。第二日塘沽所有政要便联名上表,请折彦冲登极。各地又要献祥瑞,杨应麒不许。 韩昉道:“若无祥瑞,恐下愚以为我大汉皇帝,天威有欠!民心如此,请从之。” 杨应麒道:“圣人得于天,本于民,祥瑞皆怪乱之表,不上也罢。我大汉之得民心,在于惠民之政!大家把赈灾之粮、济贫之钱发下去,对百姓来说便是祥瑞!” 韩昉见杨应麒意定,便不再劝,回头却张罗了几份万民表来,以示折彦冲大得民心之意。 这边塘沽礼仪部门忙着为折彦冲的登基开国之庆典张罗,那边前线的军事行动却没有停止。宗弼趁着秋冬,组织了好几次军事行动,意图突破曹广弼的防线,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挡了回来,双方损伤都颇惨重。曹广弼先选游骑时时奔突进河南抄掠,又命王宣、李彦仙分别从洛阳、鲁东威胁宗弼后路,不让他有机会集结大兵。又依宗泽遗法,东西沿黄河一线、南北沿梁山泊、桓、泗布列连珠寨子,以抵金兵。宗弼也仿其法,在大河对岸设箭楼城寨以抗,金汉北交界的怀州、卫州、开德府、安利军、博州一线,东交界的濮州、郓州、济州、单州、徐州,延绵千里,全成军事重灾区,汉金军队在此拉锯战,无日消停,百姓活不下去,大多迁入山东、河北、河东以避兵火,也有一小部分被金人驱往河南。不过由于曹广弼防备得密,在这条战线后面的腹地州县,大部分便得保安宁。 宗弼向北赢不了曹广弼,向西北又被李彦仙扼住,果然有意向南,以窥宋室。 这时秦桧已经回到江南,告诉赵构杨应麒已经答应“南自南、北自北”,又允诺不会打出赵佶、赵桓这张牌。赵构听到这个消息才算安心了些许。眼下汉廷在鲁南、渭南等与南宋接壤的地方都部署了重兵,东海的水师又虎视眈眈,既无罅可趁,赵构便不敢仰敌。何况他面临的内部压力也很大:杨应麒从辽南到山东,再推行到两河的渐进式政治改革成效颇为显著,环渤海经济圈一日比一日繁荣,河北的民生也恢复得甚快,南宋士林对新汉政权治下的士风民风都十分欣赏甚至羡慕,有抱负的士子在风气上都向北方士林之翘楚看齐,同时要求南宋朝廷推行类似的改革,以恢复江南、荆楚、巴蜀的民生。 新汉政权的新气象,是一整套社会、政治、经济制度历经十几年才逐渐发展起来的,断非一日之功,一人之力,一些措施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比如汉廷大刀阔斧地减免河北诸州县的农业税赋,便是建立在汉廷财政状况良好、商税收入颇丰又有积年存粮的基础之上,南宋政权在残破之余,财政状况数次濒临破产,又背负着“岁币”的大负担,如何能有这样的手笔? 尽管如此,赵构和他的大臣们还是能够支撑下去,不但缓和了整个南方的紧张局面,而且还推行了一系列励农励商的政策,加上和新汉政权的几项条约中,如果不计算割地的话,南宋政权其实也是得到了好处的,比如通商所得到的税收便远大于每年交纳给汉廷的岁币,而和约订立以后汉宋之间再无战争,也为赵构稳住南方的局面提供了良好的外部形势。 随着时日迁移,南宋政权不但国库情况逐渐好转,而且还让农人得以休养生息,境内商业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赵构君臣的这些努力虽然没有达到最理想的地步,但也博得了许多人的认同,不但境内“中兴之主”的论调再次上扬,就是杨应麒在北方见到他取得的成效也赞口不绝,连叹若易地而处没法做得比他更好。 汉宋双方在和平往来中渐渐有和解的迹象,并越来越像一对友邦,比如去年南宋境内遭灾,汉廷听说后便主动同意减免岁币,前提是宋廷必须用这笔省下来的钱去赈济灾民。 就这样,汉宋虽然在政治军事上仍处于分裂割据、敌友难分的情况,但经济上和体制上却在日渐趋同,并互相影响。不但汉宋如此,就是处于汉宋之间的宗弼势力,统治虽然黑暗得多,但其行政上和经济上也不可避免地被汉zf和宋zf带动。 “真复杂呢。”在登州,才十来岁的林舆在听老师讲说时事后,推了推折允文道:“你说以后我们和小南朝会不会不打仗,就这样下去了?” “那怎么可能!”和林舆同岁的折允文道:“等我爹把金人灭了,就轮到小南朝了!” “是么?”林舆道:“我没见过打仗,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 折允文兴冲冲道:“你没见过,我见过!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嗯,我也不记得几岁了,爹爹就带着我去看打仗!那时我哥说他不想去,还被我爹臭骂了一顿呢!” 林舆问:“好玩么?” “好玩!”折允文道:“将来我一定要像爹爹一样,领着千军万马,踏平南宋西夏!”看了林舆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说:“到时候我让你做副将!” “我不要。” “那……做先锋!” “我不要。” “那……我让你做军师!” “军师?”林舆嘟了一下小嘴,反问:“军师能赚钱吗?” “赚钱?”折允文满脸的鄙夷:“整天说赚钱,那是小人的行径!等打下了江山,还怕没这些?” “呵呵……”林舆打了个哈欠说:“那先祝你长大了,这天下还有仗打。” 折允文奇道:“为什么会没仗打?” 林舆道:“被老头子们打完了,你不就没仗打了?” 折允文呆了一呆,随即咬牙切齿祈祷起来:“天啊!千万别让老头子们这么快把仗打完!”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匆匆跑来,叫道:“二公子,二公子,大喜事!大喜啊!”却是一个伴读的书童。 折允文忙问:“什么大喜事?云中打下了吗?” “不是。”那书童道。 折允文闪过一丝失望:“那有什么好恭喜的。” 林舆插口道:“那才要恭喜你呢!你刚才不是说,希望老头子们别这么快把仗打完吗?” 折允文支颐想了一下,笑道:“也是,也是。” 那书童问道:“两位公子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林舆反问:“你刚才说大喜,却是什么事情?” 那书童满脸兴奋叫道:“大将军要登基了,你们还没听说么?” 两个小家伙对望一眼,林舆笑道:“哎呀,允文啊,恭喜啊,你就要成为皇子了。” 折允文哼了一声说:“做皇子,那有什么,我要做的是将军!”又推了一下林舆说:“等我长大了,做将军,你做宰相。” 林舆吐了吐舌头说:“宰相?我才不干呢!” “可那些人都这么说啊。”折允文道:“你没见人家夸你的时候,都说:这孩子,真是宰相的料啊。” 林舆又打了个哈欠说:“人家随口夸一夸,你就当真了?真是个小孩子!” 折允文怒道:“谁是小孩子!你……你别整天说我小!哼!你自己还不是和我一样小!” 林舆笑道:“我比你大!” 折允文怒道:“就半个月!” “就是半个月啊……”林舆悠然地一副大人的语气说道:“也是大!” 第二九四章 大汉如日方中(下) 华元一六八三年,正月,折彦冲在塘沽登坛祭天,正式登基,即皇帝位,国号汉,建元兴中。 折彦冲向四方宣告:大汉之立,乃天命攸归,是远承三代、近接唐宋之正统皇朝。在折彦冲宣言中,世上所有的国家和地区只有一种区别:已经进于中华和尚未进于中华,汉廷存在意义便在于以一统环宇来消弭战争,以推行仁政来消弭贫困,最终实现至圣先师期盼千年的大同理想。 同日,元部民会议议长狄喻宣布,元部民会议改名为元国民会议,四方代表齐聚,以证折彦冲之登位,实为天下万民所拥护。 折彦冲登基以后,正式任命杨应麒为宰相,设吏、礼、兵、刑、工、户、商诸部以及十二司、院衙门,各部司职权范围,与宋代相比有重大调整。各部部臣之上,有陈显、韩昉、陈正汇、张浩四人分掌枢要,协理政务。 又设御史以监察百官,御史向皇帝负责;设谏官以监督皇帝,谏官向元国民会议负责。 司法系统之人事亦有调整,狄喻不再兼任中央首席大法官,改由李阶专任。 折彦冲又册封曹广弼、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萧铁奴五人为元帅,刘锜、种彦崧、种去病、王彦、王宣、赵立、曲端、石康、蒙兀尔等为上将军。此外各级文武官员,均有升赏,又大赦天下,减南宋来年岁币之半,宽减两河、陕西税赋,与民休养生息。 消息传开,举国同庆,军方更是士气大振,平滦、辽口兵马左右夹攻,终于攻克了围困了大半年的榆关,迪古乃被俘,送到燕京领功。 各国闻讯,反应不同。赵构上表庆贺,乾顺遣使称臣,宋江在曰本隔海称藩,但动作最快的,却还是聪明的高丽人。高丽国都开京与塘沽隔海相望,一闻此讯,国王马上遣大臣金富轼,奉表二封道贺,其一为有些迟到的贺平金表,其文曰: 非常胜事,不世异恩,实千古之未闻,举一方而祗服。皇帝陛下应三灵之符谶,袭累世之宗祧,仁之渐者深,则义之所制者众。德之施者广,则威之所屈者多。故得神兵一挥,率土大定。东西南北,拓地增疆。华夏蛮夷,望风束手。功业光辉于竹素,威灵耸动于乾坤。今者,饬使节以有宣,与侯邦而同庆。便蕃上眷,渥缛多仪,惠厚及遐,固论酬而无计。心存事大,但忠尽以为期。 其二为誓表,其文曰: 使节贲来,训词密喻,俯偻闻命,凌兢矢图。窃以周官司盟,掌其盟约之法,盟邦国之不协与万民之犯命者,而诅其不信而已。至于衰季,春秋之时,列国交相猜疑,不能必于诚信,而惟盟誓之为先。故诗人讥其屢盟,而夫子与其胥命。伏惟皇帝陛下,至德高于帝尧,大信孚于天下,光开一统,奄有四方。大邦震其威,小邦怀其惠。惟是小邑,介在边隅,闻真人之作兴,先诸域而朝贺。故得免防风之罪,辱仪父之褒,略诸细故,待以殊礼。锡之以边鄙之地,谕之以贡输之式,朝廷更无他故,属国敢有异心?而严命荐至,敢不祗承?谨当誓以君臣之义,世传藩屏之职。忠信之心,犹如皎日,苟或渝盟,神其殛之。 杨应麒拿到誓表后骂道:“这些高丽人,和我玩这文字游戏,欺我看不懂他的意思么?”但顾念大局,还是命韩昉制作诏书,上呈给折彦冲审阅,准备敕封高丽为大汉第一藩属。 折彦冲看了诏书,却不加玺,说道:“高丽孩儿虽然孝顺,然如今我大汉水师发达,不比往朝。又定都于燕京,与此半岛隔海相望,顺风来去不过数日,比江南尤近,想来此藩终须内附。” 杨应麒道:“高丽内附固迟早之事,然以先后而论,不在今日。云中尚容其且存,何况高丽?” 折彦冲这才允了,杨应麒留金富轼居太学,命胡寅为使,前往高丽敕封。胡寅因向韩昉请教待高丽之礼节。 韩昉道:“依旧礼,中国上使往高丽,使者与国王抗礼。” 胡寅道:“谨受教。” 和高丽的顺从不同,云中宗翰、河南宗弼却都以一场战争来挑衅新汉政权。曹广弼在南方打得十分辛苦,曲端在太原却大获全胜,宗翰向南不利,自忖向东也未必奈何得了杨开远,这才服软,派遣使者,表示愿和折彦冲“东西并尊”。 折彦冲冷笑道:“东西并尊?他以云中一地,与我并尊?莫的惹人笑话!” 分管北国理藩的韩昉道:“名义上且搁住莫提,然而他求和一事,可以答允,以应先北后南之策。”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这样就和了,恐怕燕京永无宁日!”不顾群臣劝阻,于二月初兴兵,以李世辅为先锋,蒙兀尔为左,石康为右,折彦冲的中军在燕京还没动,前锋就已经一举攻下了居庸关。 宗翰大恐,再次派人求和,杨应麒移书折彦冲,认为宗翰尚强劲,汉军军力虽胜,但新收服的两河问题多多,要同时兼顾几路大军的后勤与河北东西路的改革,汉廷在钱粮上精力上都顾不过来,如果先外后内。而且他认为,就算侥幸打下了云中,恐怕马上又要对付西夏,集中精力处理内部问题将遥遥无期,现在西北有山脉为隔,南方有大河为堵,国防线已经完整,不如暂留云中,以行先内后外之事。 折彦冲却回书道:居庸关已下,曲端亦在请战,此时为进军良机,若不出战,恐慢了军心。 杨应麒又回了一封书信,这次却没说什么,直接把一份账目给折彦冲送了过去。原来这几个月来汉廷既要给河北东西路减免赋税以收人心,又要支持漠北、黄河的用兵,钱粮耗费极大。这次攻打居庸关补给线短,再说居庸关为燕京西北门户,攻占后对节省汉廷的国防开支大有好处,所以杨应麒并不十分反对,但若折彦冲要继续进兵覆灭宗翰,那就不是一场短线战斗,而是一场大战役了,杨应麒寄这份账目表实际上是在向折彦冲摊牌:汉廷现在的财政状况,打不起这场战役! 折彦冲这才允许,命石康为居庸关守将,以防云中之兵。 金使又请以蒲鲁虎、安塔海易迪古乃。军方重将都认为这笔一虎易二鹿的买卖不划算,但折彦冲却一口应承,诸将便不敢多言。 原来当初韩昉、种去病设计救援折彦冲时,蒲鲁虎和安塔海就分别被拘在第一、第二辆大铁车中,因此不得走脱,忽忽几年,直到此刻才得以回归。 完颜虎听说折彦冲肯用迪古乃去换蒲鲁虎、安塔海,心道:“总算他还有良心!”她到达塘沽才一个多月,还不是很习惯这个地方的水土,听到消息后却亲自赶往居庸关来接两个外甥。 蒲鲁虎和安塔海在云中过了几年的俘虏生活,幸好宗翰念在同宗,又拿他们当奇货,并未虐待,但少年儿郎被禁经年,终究是极痛苦的事情。这时得以回归汉廷,恍如隔世,在居庸关遇见来接他们的完颜虎,姑甥三人抱头痛哭。 伴随母亲前来的折允武道:“两位表哥这番苦楚,都是代父皇承受,允武在这里代父皇给两位表哥行个大礼,以表感念之万一。” 蒲鲁虎和安塔海这几日早已问清了时局大概,闻言哪敢受他的大礼?蒲鲁虎当即拉住道:“允武表弟,你现在是太子了,我们哪里受得起!” 完颜虎道:“什么太子不太子的,都是一家人,计较得这许多!你们替他爹受了这么多罪,他给你们行个大礼,又有什么受不起的?唉,当初若能将你们也救出来,这几年的苦你们便不用挨了。” 安塔海道:“姑姑,您这般说便不是了。当初姑丈得以逃脱,宗翰手底下那些人天天都来与我们鼓噪,说姑丈弃了我们。我们却不这样想!当时的境况,能救出姑丈已是万幸,如何能奢望连我们也救出来?我们虽久困云中,却都知道:只要姑丈能得成大业,我们脱困是迟早的事。今日果不其然,姑丈果然没忘了我们。” 蒲鲁虎和安塔海回到塘沽的当日,华夏世界又诞生了两个皇帝——宗翰和宗弼分别在大同和汴梁称帝了,两人都自承大金正统,而视对方为篡逆。 对于这两个末日政权,南宋和西夏的态度都颇为暧昧。赵构和乾顺都认为在折彦冲如日方中的压力下,这两个政权迟早都得面临被吞灭的下场。不过在当前的局势下,保留这两个政权对于制衡崛起惊人的新汉政权是必要的。所以,南宋和西夏在公开场合都没有承认这两个政权的合法性,但私底下却都派遣了秘密使者前往商讨共同牵制汉廷的事宜。 宗翰宗弼称帝的消息传到塘沽,汉廷士林对此群起而攻,从各个层面论证这两个政权的荒谬性。反而是折彦冲听说后只是一笑,对左右道:“他们想称帝自娱,就让他们称好了,这么当真作甚!” --(本卷结束)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开国军政 第二九五章 晋北的财路(上) 折彦冲登基的仪式虽然号称仓促,其实也准备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登基之后各方的反应又延续到次年年中,在这段时间里,杨应麒所领导的行政改革一直在持续。这场改革并非划一进行,而是依照各个地区的实际情况有先后缓急之别——汉廷统治基础较深厚的辽河流域与齐鲁东部没有大动作,河东路是作体制上的调整,而河北和陕西则进行了渐进式的革新。为了因应这场规模颇大的政治革新,从华元一六八二年年底到次年年中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新汉政权治下发生了规模颇大的官吏流动。 这种流动,一方面是从四方往中枢流,津门、辽阳的中枢旧班底在几个月间陆续进入塘沽,占据了新中央zf上下各个部门接近四成的席位。不过,随着统治范围的大大扩展,新的中枢所需要的官员也比以前大为增加,所以山东方面也有大量的中层干部上调,而河东、陕西则主要是高级官员如郭浩、马扩相继进入中枢成为政要。 另一方面,由于地方上空出来许多缺来,便需要中央zf下放青年士子,或从临近地区平调、升迁。尤其是新收复的河北东西路,更成为新晋士人以及流求、山东官员谋求升迁的绝佳途径,这个地区在近期内各种条件是十分辛苦的,要做的事情也多,但由于百废待兴,所以容易出政绩,加上临近未来的中央zf所在地,出了政绩也容易为上面所知,因此热心仕途者都愿意到这个地方上任。 正是有这样的背景在,河北东西路如沿海的滨海、沧州,以及腹地大府河间、冀州,都在一众中青年官吏的努力下迅速稳定下来。 这时汉帝国的南北疆界基本上都已经稳住,宗翰被限制在云中,宗弼也始终无法越过黄河,汉廷在这两条战线上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而结果证明这种投入是值得的。和云中、河南、西夏、南宋接壤的边疆线仍时有摩擦,但从渤海那边的辽河流域,一直延伸到渭水中上游的广阔腹地,在靖康之后第一次实现了长时间的和平。大半年的时间,已足够汉廷扫除大股的强盗势力,足够农人安下心来,享用第一次战后的农业收成。 华元一六八三年的秋收在到来之前,北部中国就已经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农村的富户们欣慰地看到治安转好了,而汉军在边境上不断外拓的胜利又让他们相信汉帝国的腹地不会打仗了,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富户们从来没有像今天安心过,这些年的耳闻目睹让他们发现汉廷的军队没有宋军或金军那样骚扰民间的斑斑劣迹,相反,他们感受到了汉军的保护,并将这种感受化为对汉廷军事行动与行政改革的支持。 而穷苦人家看看米缸里的存粮和田地里的庄稼后也倍感踏实。安定得比较早的地区,农民已经收过了一季的番薯玉米,但也有一些地区是到开春之后才逐步平静,这些地区的穷苦人家都不得不靠汉廷各级zf分发下来的赈济,赈济的数量,勒一勒肚皮也够他们吃到秋收,而据汉廷最新的宣传,秋收之后的税赋又将定得很低——甚至全免,这让穷苦人家对来年的生计也有了盼头。 汉廷在国家内部——尤其是河北东西路各州县推行的行政改革和安抚政策,耗费了很大的财力,辽南与塘沽的战备存粮不断地搬出去,至于究竟搬出了多少还剩下多少,就只有杨应麒与陈正汇知道。为了河北的安定与重建,大汉朝廷甚至牺牲了春季趁胜进军云中的契机。 杨应麒一开始以为这种付出要得到回报的时间至少得三年,然而他错了。的确,农民们由重建家园到能够以赋税的方式回报国家,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在中国,农民一旦安定下来,就意味着着整个地区都安定下来。而国家安定后所产生的间接作用之大,却远远超过了杨应麒的想像。 首先是治安开始进入良性循环。汉廷对各处强盗的打击越进行到后来就越顺利,因为农村的安定已经最大程度地切断了新强盗的来源。最大股最顽固的强盗在第一轮的清洗中就已被拔除,小部分就地正法,大部分流放海外。剩下来那些大大小小的毛贼,由于整体性社会混乱已经结束,他们便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又因为新zf给了他们另外一条可以活下去的道路,所以他们又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现实意义。在冀州发生过一件后来被编成戏曲的事情: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在汉廷宣布免除全县两年农业赋税和诏谕盗贼归家务农的特赦令之后,颤巍巍地跑到山上去把她的儿子——当地山中最著名的一个强盗头子——揪回老家种地。实际上,类似的事情在河北东西路不知发生了多少起。 与此同时,乡绅们也依靠着新zf重新肩负起重建乡里的作用来,在韩昉、陈显及其下属的努力下,新的政治秩序和旧的乡村秩序正起着相辅相成的作用。杨应麒所领导的zf班子,对处理治下农村事务显得十分灵活,他们并没有非常强硬地将辽河流域的模式搬了过来,而是在保证几条大原则的前提下放手让乡里自保自治。此时的河北农村,无论人才还是经济都已经比不上江南,不过乡贤体系还大体保存着,而且在大乱之后转入安稳,人心却很容易就定了下来。汉人毕竟就是汉人,如果有可能的话,重建家园绝对是他们在劫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情。 到一六八三年六月,河北东西路主要州县的道路就已经平静了下来,在这几个月里,数十万非精锐部队被组织起来,转为武警队伍,分布在从津门一直延续到长安的商业主干道上,维护着几条大路的畅通。这几条安全的道路受到了所有东海商人的一直赞扬,也激发了沿途城市的商业活力。东海商家的资本在进入内陆,而内陆又产生了新的商家。分管户部和商部的陈正汇给杨应麒提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上的数据比杨应麒预想的更加乐观——杨应麒原本希望这几条商道带来的收益在三年之后能够维持这几十万武警队伍的生计就可以了,但陈正汇却告诉他,到年底zf在这条商道上的直接收入就足以实现这个目标。 不仅如此,这几条贯穿汉帝国数千里土地的商道所带来的经济作用,比它在赋税上的体现至少要大十倍!民间商业因此活跃,民间财力因此而恢复,甚至有益于整个北中国的民生——这岂不比zf一时的税收增加更加重要么?当然,只要税收体制足够健全,民间的财富迟早会体现到税赋上来,比如作为沟通东海与内陆的经济枢纽塘沽,这半年多来便得益于这条商道的稳定而空前繁荣起来,仅仅上半年塘沽商业税收比去年同期盈溢出来的部分,就足以抵消整个河北东路所减免的农业税总额。 “一切都比预想中顺利啊!”这一刻的杨应麒心情极为惬意,他正梦想着一个美好的未来,一个他有份创造的未来:天下同富,万众同乐。 汉帝国开国后的这场大顺风,既得益于内部的人心思治,也得益于外部几个势力——宗翰、宗弼和赵构——都需要休养生息,同时也因为漠北的局势尚未告急。 不过,顺风总有结束——至少是停歇的时候,因为人心会静极思动,也因为汉廷的敌人并不准备和汉廷永远地和平共处下去。 第二九六章 东海的不满(下) 在这次汉廷重构中央、地方,上层官员与将领流动甚大,虞琪由河东移镇陕西,邓肃升领河东,李彦仙升调秦凤,这是地方上的变动。文武全才的郭浩带领一班陕西文武进入中央军事系统,这是西系对中央的输血。 在这次大调动中进入燕京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折允武。于阿骨打即皇帝位那年出生的折允武,如今已经虚岁十八了。和他父辈几个叔叔相比,折允武这一代实在显得非常晚熟,当年杨开远在死谷与折彦冲相遇,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萧铁奴谋算折彦冲时,年纪比折允武还要小一点。但在折彦冲的记忆里,当时的萧铁奴已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对手,他完全没考虑到对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可是再看看他的大儿子,折彦冲忍不住感到一阵失望。 “如果把他抛到死谷里去,如果把他抛到沙漠里去,抛到狼群里去……”想到这里折彦冲摇了摇头,他觉得折允武若是到了那个环境多半只有死路一条。 “让他下军队去训练吧。”折彦冲说。他已从一些多口的人那里知道了萧铁奴是如何对待萧骏的,觉得老六的做法很有道理,所以便决定将折允武调到最基层的军队去,希望他能学到一点东西。 折允武一开始听了父亲的话,实在有些担心,萧骏的处境他也听说过一些,卧马棚,吃粗粮——这哪里是他这样一个贵族子弟想像过的?不过他下去以后才知道事情没那么严重,对他来说甚至是一件很庆幸的事情。 要知道,燕京这个大军营毕竟不是萧字旗,折允武也不是萧骏。折允武顶头的郎将是从陕西新调入中央的将领任得敬,折彦冲对这个年轻的郎将颇为器重,又想他是新来的人,和中央关系不深,便将儿子扔到他旗下去历练。谁知道任得敬外貌忠厚,内里精明,只两个转折便从卢彦伦处知道了折允武的身份,这一下可把他吓着了,他思前想后,决定不动声色,暗中照料。虽然在出操作息的纪律上他不敢放水,但折允武来了以后,全军吃的、穿的、用的,却都是严格按照汉军最足量的标准来提供,他看得死紧,不许出现半分的克扣。 此外,任得敬又在折允武入营之前,悄悄更调了太子爷所在十人队的成员。任得敬一开始倒也是出于好心,他是怕有人要谋害太子,所以挑选的都是身家清白、略略识字的将士,但偏偏有两个消息灵通的厉害人物,听到消息后赶紧把自己的子弟送了过来。 第一个是卢彦伦,任得敬在这件事情上欠了他人情,第二个是刘萼,他是和西系大将曲端关系甚深的重臣,任得敬入京途中曾得他招呼,入京后又蒙他多方帮忙安顿落脚,也是有交往的,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默许了。他让卢彦伦的儿子卢玑做正队长,让刘萼的儿子刘仲询做副队长,有了这两高干子弟在,折允武所在这个十人队就变了颜色。 折彦冲高居九天之上,哪里能审查到这些细处?而由于这些事情都是在折允武入营之前就已经变易妥当,所以这个少年也毫无察觉,只是觉得进入军营后事事顺心,同袍们都十分照顾自己而已。 尤其是两个正副队长,更是军队里难得一见的人物。卢彦伦和刘萼都是北国士人,他们的儿子既得北国水土之养育,身材高大英伟,又有家学传授,言语典雅不俗,和别的军人大不相同。两人虽然都瞒了自己的家世背景,但学问修养却瞒不住。折允武从小得名师教养,学识自然也不差,一两句话之间,便觉得九个同袍里以这两个人最为相投。三人因此整日厮混一处,折允武性情漫浪,最喜新奇玩意儿。军中虽然纪律森严,但卢玑神通广大,往往总能弄到一些新鲜事物来满足折允武的胃口,久而久之,折允武便喜欢上了这里,觉得自己又舒适,又自由,当初的顾虑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原来军中也不难受嘛。”虽然要按时作息,按律出操,但折允武底子本来就好,这个对他也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而尤其让他满意的是,这里不像家里那样,干什么都有十几个人盯着。“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早点来!” 折允武这次“下放”是一次秘密的事情,虽然卢彦伦等少数几个高层知道,折允武顶头的郎将任得敬知道,但郎将以下的都尉、校尉就都不知。折允武所在的十人小队里,没有特殊背景的另外几个士卒虽然不知道,但也被卢玑、刘仲询镇住,凡事都跟着卢、刘二人转,只剩下最后一个乡下出身叫张端的,对折允武的事情毫无头绪,又不肯凑卢刘等人的趣,卢刘等人嫌他碍事,都有心弄走他,只是一时没个由头。 这日六月正中,天气炎热,折允武所在的队伍外出作实战训练回来,卢玑让人堵住帐门,对张端道:“我们要说话,你出去一会。” 张端自往他的席子上一躺,说道:“你自说你的话,我不听就是。” 卢玑道:“既要你出去,自有我的道理!我是队长,你敢抗命么?” 张端无奈,恹恹出去了。卢玑又道:“守住门口,有人进来便高声报告。” 张端出去后,折允武忙问:“怎么,有什么好东西么?” 卢玑哈哈一笑,摸出一个袋子来,触手冰凉,将袋子掀开,却是一盒糕饼样的东西,上面还冒着烟,不认识的就说:“大热天还吃这等热腾腾的东西?咦,怎么有一股寒气?”卢玑鄙夷地看了那人一眼,一声冷笑。 折允武却大喜道:“雪糕?这玩意儿在眼下可难得。乖乖,队长你哪里弄来的?” 卢玑笑道:“别多说了,都融得差不多了,咱们分了吧。” 就分与众人吃了,分给折允武这份自然最大,一份当得三份。折允武吃了两口,过意不去,让一个吃过的同袍把张端替代进来。卢玑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反对。张端进来后,折允武便要分一半请他,说道:“天气热,吃点雪糕,消消暑气。” 张端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卢玑冷笑道:“乡下人没见识,阿武你理他作甚!” 折允武忙道:“一场同袍,别这样说。”又对张端道:“这是雪糕。” “雪糕?”张端道:“我倒也听说过,不过好像塘沽才有这等稀奇东西。这里是军营,怎么会有?” 折允武笑道:“这是多亏了卢队长,我们才有这口福。别说了,快吃!都融了一大半了。” 张端看了看道:“听说这东西很贵的,这么一小块,够换一斗米。” 卢玑哈哈笑道:“一斗米?一斗米你换得来,我跟你换去。我跟你说,在燕京这里,便是十斗米也换不到!” 张端低了头,忽又抬起头来道:“我不吃了,你们吃吧。”说着转身要走。 折允武忙扯住他道:“你怎么就走了呢?太不给面子了。” “不干面子的事。”张端道:“我实是吃不起。” 折允武道:“是队长请客,什么吃得起吃不起的。” 张端看了卢玑一眼,说道:“那我更受不起了。佘兄,我不像你们,我只是个乡下人,饿过肚子。当初饥荒时节,十斗米便够我们一家挨过一个冬天。这么一小口就要吃掉十斗米……我吃不下,不敢造这个口孽。” 卢玑闻言怒道:“你不吃便不吃,何必说风凉话分明是说我……”看了折允武一眼,道:“分明是在骂我们造口孽!” 几个同队的士兵只分到一点,眼见张端不肯吃任那份雪糕融了,都为这被暴殄的天物不忿,纷纷指责他。 张端本来是一直退让隐忍,被众人说得急了,发性道:“你们……你们……你们这群花花公子!我便是说你们造口孽,那又有什么不对的!” 卢玑冷笑道:“好啊!你终于承认了!还骂我们是花花公子……” “难道你们不是吗?”张端怒冲冲道:“十斗米,十斗米啊!我们一个月的军俸,才有多少?一年的军俸,才有多少?是,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不指望这点军俸吃饭,可是……可是我指望!你们有钱,可是我穷。你们没挨过饿,我挨过!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都是挨饿饿死了!当初要是有十斗米……要是有十斗米,他们兴许便能活下来了。” 卢玑和刘仲询还在冷笑,折允武想起杨应麒的教诲却有些黯然了,张端这一爆发便不可收拾:“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军营的,你们大概是来玩的,可我不是!我需要这军俸——尽管它对你们来说很少,你们不放在眼里,但在乡下,却足够买我一个人忙活两年才能到手的口粮!有了这军俸,加上我父母兄长的耕作,我们便能不拿国家的赈济。当年我们快饿死了的时候,是汉军给我们带来了口粮,还有免税令!所以我感激这支军队,我信它,我来了这里,已准备把命交给皇上,交给国家,随时准备死在战场上——这些,是入伍以后老队长的教训,我都记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你们这样一批人,你们根本就不需要这军俸,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吃掉米?你们根本就不准备上战场拼命,可为什么你们却能做队长、副队长?你们……你们根本就都不像军人!你们……你们其实就是一群蛀虫!”?” 张端道:“我没说风凉话。” 卢玑冷笑道:“你还说没有?那你又说什么口孽, 第二九七章 太子的良心(上) 张端的话听得折允武汗水涔涔,卢玑等却恼羞成怒,就想打人,忽然门外负责把风的跑进来叫道:“不好!好像有谁来偱营了!” 卢玑等都慌了,这时汉军纪律甚严,就算他是卢彦伦的儿子,被偱营的发现犯了纪律一样要受重罚,这一点谁也没情面可讲。众人赶紧收拾东西,以备推诿。 但偱营的竟然没进来。张端本是个有些木讷的人,骂了这一通以后也觉得这种作风不像自己,再说他又不相信这一顿骂能骂醒这些富家子弟,自己也觉得无聊,便躲到一个角落去,摸出一些皱皱巴巴的纸张来读。 汉军军营亦开设有文化课程,张端是入伍以后才开始学认字的,他学习极为刻苦,但起步毕竟太晚,文史通识固然懂的不多,诗词歌赋和卢玑、刘仲询等一比更是蹩脚,所以常常被卢刘等人耻笑,但他也不气馁,没事时便继续读他的书认他的字。 折允武被张端一阵痛骂后大感尴尬,心想:“以前总听七叔说民间如何如何疾苦,只要为政者多宽容一二分,对下面的生民来说就是救苦救难甚至活人性命了,当时听听而已,并不往心里去。现在想想,他们真苦得很。”要过去和张端道歉,却终究不好意思。 到第二日,上面忽然来了一个长官,将张端传召了去,不久张端回来,便收拾东西要走。折允武看见,忙问怎么回事。 张端冷笑道:“怎么回事?你们果然手眼通天,上面说我昨天犯了纪律,要调我去做火夫!” 折允武惊道:“犯了纪律,你犯了什么纪律?” 张端怒道:“少在这里假惺惺!他们……他们竟然说我私下带雪糕进军营……这!哼!不提了!”说完就怒气冲冲走了。 折允武呆了半晌,刚好见卢玑进来,问道:“张端被人诬赖带雪糕进来了。是你做的么?” 卢玑笑道:“他实在碍事,我设了个小计谋……” 折允武正色道:“那怎么可以!我们玩玩没关系,但如何能将过错推到别人头上去?走,跟我去见都尉,把事情说清楚。” 卢玑吓了一跳道:“阿武,你疯了么?这事情如何能说?” 折允武道:“这事若是不弄明白,传了出去,整个军纪都要被败坏掉。这是原则,不能动的!” 卢玑叫道:“阿武,你可千万不能乱来!私带违禁物品入营,查实了,最多不过驱逐出营。但要是闹出一个诬陷同袍的罪名……就算不杀头,我们的名声可就都臭了!再别想在军中、朝廷上混!” 折允武道:“名声臭?既然知道名声会臭,你为何要做这等事情?好,你不去说,我去!” 卢玑急了:“阿武,你……不能去啊!这……事情若闹大,你当然不会有事,但我们就难说了!” 折允武一呆道:“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当然不会有事?” “这是当然的了!”卢玑脱口道:“你是太子爷啊……啊!”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折允武看了他半晌,忽然叹道:“原来如此,你早就知道了。” 卢玑道:“这……这……我……” 折允武嘿了一声道:“这么想来,你这段时间对我这么好,也是有所用心的了。” 卢玑忙道:“这……我……不是的,我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的。” 折允武道:“好吧,且不管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相信你是真心和我做朋友的,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闹清楚。张端是个清白的人,我不想让他无辜烙上一个污名。”见卢玑还在磨蹭,喝道:“你到底去不去?” 卢玑道:“阿……太……武哥,你饶了我吧。” 折允武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你不去……我去!反正整件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会全揽了下来,你们放心好了。”说完便出门去寻都尉。 卢玑还愣在那里,便见刘仲询进来道:“出什么事情了?阿武去的那么急?” 卢玑见到刘仲询苦笑道:“这回祸事了。他……他全知道了?” “全知道?知道什么?” “就是知道我们已晓得他身份的事情。” 刘仲询惊道:“你……你跟他说的?” 卢玑顿足道:“我也是一时情急,才说漏嘴的。”跟着将方才的事情说了。 刘仲询骇然道:“这回可大祸了!听说他是皇帝陛下调下来历练的,现在没见立功,先出了一桩丑闻。若是皇帝陛下一怒……谁知道会怎么样啊!太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事情,最后背黑锅的肯定是我们!” 卢玑道:“那怎么办?” 刘仲询道:“我爹没你爹官大,再说他不在这里,管不到这边的事情。你得赶紧去找你爹,让他想想办法!若要钱时,可来和我说。” 卢玑之父卢彦伦眼下在枢密院系统中料理的是后勤事务,极有实权,所以卢玑才能在军中如鱼得水。这时听了刘仲询的话,赶紧出门去寻卢彦伦。 卢彦伦为了讨好折允武,在军中暗中安排了一条信息通道以便和儿子互通消息,随时照应,所以卢玑要找卢彦伦并不麻烦。 卢彦伦听完儿子的叙述,怒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你侍奉太子爷,本来是想给你铺路,谁知你却闹成这般田地!” 卢玑被卢彦伦骂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嗫嚅着:“我本来也不想的……” 卢彦伦怒道:“本来也不想?你到太子爷身边,只需认真侍奉便是了,何必弄出这许多事情来?”哼了一声道:“罢了!这件事情,可得赶紧办好才是,万万不能捅到皇上那里去。若让陛下知道,太子爷和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卢玑道:“那……那现在怎么办啊?” 卢彦伦道:“这件事情,我要压住应该还可以,怕只怕太子爷年轻不懂事,硬是要将这件事情捅破,那就难办了。我权力再大,可拦不住他!” 就在这时,有个信使匆匆交给了卢彦伦一份公文,卢彦伦看了加密的印泥,打开一看,不由大惊,卢玑看见问:“爹爹,出什么事情了?” 卢彦伦脸色一沉,说道:“这件事情,不能和你说。总之你赶紧回营听命。太子爷那边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谁问都要提起,我自有主意!” 卢玑答应着出去了,他出去后,卢彦伦再次打开那份加密的公文,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六将军,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第二九七章 太子的良心(下) 折允武激于正义,来寻都尉,说知此事,那都尉大怒,汉军军律严明,对这等事情最是忌讳,赶紧来报知任得敬。任得敬听说吓了一跳,问那都尉:“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那都尉道:“就卑职一人知道。卑职听那佘武的话后,便来向将军禀告。” 任得敬脸上不动声色,点头道:“这件事情,我却早收到些风声了,只是所知却与你不同。这个佘武,其实也是被人利用,实际情况并不完全如此。” 那都尉奇道:“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任得敬道:“这件事情并不简单,这几个小子,不过是被牵连到罢了。这件事情,你假装不知,我来处理便是。你且传那佘武来见我。”又叮嘱道:“此事不许再提起,以免乱了军心。” 任得敬在本军威望甚重,那都尉不敢多言,答应去了。不久折允武传到,任得敬一时却不见他,让他在自己的营房中等待,好茶好水留着——原来任得敬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不敢就见折允武,却又怕折允武到处说开了,所以先将他留住。折允武几次问侍卫郎将何在,侍卫总说任将军有紧急公务,待会就来。折允武没得到允许又不能回去,只好在营房内空等。 那边任得敬却先来见卢彦伦,一见面,卢彦伦便冷笑道:“你干的好事!让你服侍好太子爷,如今却闹出事情来了!” 任得敬心想:“太子爷是何等身份,想来他不至于说谎。若依太子爷所言,这件事情却都是你儿子闹出来的,如今你反来倒打我一耙!”但他心机甚深,只是道:“原来卢大人知道了。下官正为此事而来。” 卢彦伦问:“太子去找你了?” 任得敬道:“我还没敢见他,他是先到都尉那里去告发,都尉来转告我,我已将都尉镇住,又安抚了他在我大帐中等着,现在事情还没传出去。” 卢彦伦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 任得敬问:“卢大人,这件事情,你看却当如何?” 卢彦伦道:“还能如何!当然要压下。眼前就有一件大事要发生,若是捅破了,只怕会动摇国本!” 任得敬骇然道:“动摇国本?有这等严重?这……却不知是什么大事?大人能否告知末将?” 卢彦伦心道:“如今六将军在漠北出事,若皇上决定亲征,势必由太子监国。若是此事给皇上知道,对太子失去了信任,那祸患可就大了。”但这等事情,却不能与任得敬说,只是哼了一声道:“那件大事,你迟早会知道,现在却不能乱说!太子那边,你也不用去见了,带了来,我亲自安抚。” 任得敬心道:“若是这样将太子交到你手里,那我这趟便白忙活了!”便说道:“我离开前曾吩咐了,除了我亲自去,否则谁也不准见太子爷,更不准带太子爷走。这趟却还是得我亲自去。” 卢彦伦看了他一眼,便知他的意思,知道不给他些甜头不行,这段时间任得敬对他也算尽礼,给卢彦伦的印象不坏,卢彦伦也需要军中有这样一个懂事的将领跑腿,想了想道:“即将发生的大事,我不能透露半点,否则就是我也得砍头。不过任将军是有才能的人,在这件大事上,我会尽我所能做些安排,若是顺利,或能让任将军再觐天颜。” 任得敬大喜,跪下道:“若是如此,那卢大人便是任得敬的再生父母了!” 卢彦伦微笑道:“好说,好说。”又嘱咐了任得敬一番道:“你安抚了太子爷后,想个办法,把这个小队调出来,打入后勤去。我自然有办法在编制上将之化为乌有!” 任得敬道:“那个小队存废无关紧要,但太子爷可怎么办?皇上总会问起吧?” 卢彦伦道:“放心,过不了多久,我估计塘沽就会派人来接太子爷。” 任得敬听得心惊:“塘沽派人来,看来真发生大事了!”却不敢多问,回到自己营房中,折允武早等得脖子也直了,见到他来,双方行了军礼。任得敬仍假装不知道他的身份,说道:“我才去办件紧要事,却让你久等了。” 这句话其实还是露出了个小小的破绽,军营中高出几阶的长官要一个小兵等待,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但折允武却没留心到,只是站直了等任得敬问话。 任得敬虽然已从都尉那里得到了消息,但做戏做全套,便问起整件事情来,折允武和盘托出,只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任得敬问:“那个卢玑,为什么要这么巴结你?”问了这句话后颇为担心,怕折允武连这个也说了。 折允武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父亲在外边是个颇有权势的人,大概是卢玑的家人想讨好我父亲,所以送了他来。” 任得敬冷笑道:“权势!权势!军中讲的是纪律,是忠诚!什么权势!” 折允武心中热情激荡,大声道:“将军说的是!” 任得敬道:“这件事情若真像你说的这样,影响会很坏!我会禀告上官,慎重处理。但此事在上头有决定之前,不得再向旁人提起。这是军律,明白么?” 折允武应道:“明白了。” 任得敬这才缓和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虽然是个小兵,但我看你娇生惯养,家里多半来头不小。只是男儿在军中,自当以军纪为重!不能依赖着家里的势头,明白没?” 折允武挺直了身子道:“谢将军教诲。” 任得敬道:“那你就去吧。记得,不论你将来去到哪里,都别忘了这段日子和同袍的相处,别忘了这段日子的历练!” 折允武应道:“刻骨铭心,一生难忘!” 任得敬心中大喜,但脸上却一点也没表露出来,只是挥手道:“出去吧。” 折允武出得营房,心想:“虽然出了卢玑那件事情,但幸而军中还有任将军这样的人在,我大汉铁军的军纪才得以不乱!” 外边早候着一个军士,见到折允武道:“你是佘武么?” 折允武应是,那军士道:“卢大人有令,传你去见他。”便带领折允武朝卢彦伦所在的营房而来。 第二九八章 萧帅的大意(上) 折允武和卢彦伦双方却都是认得的,两人见面后,折允武行了军礼,卢彦伦命左右都出去,这才噗的跪下道:“太子爷,微臣该死,请太子爷责罚!” 折允武吃了一惊道:“卢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卢彦伦道:“太子爷若不见谅,微臣不敢起来。” 折允武忙道:“你先起来说说什么事情!” 卢彦伦垂泪道:“自陛下命微臣安排太子爷下军队历练的事情后,可将微臣难为死了。微臣既要体念陛下的心意,给太子爷有个历练的机会,又怕太子爷在军中没有照应,出了个什么事情。而陛下又叮嘱,不得将此事告知下面的将官,微臣左思右想,无奈之下,只好安排了犬子进军,就近照顾太子爷的起居——微臣本以为这么做这一来无损陛下的美意,二来也可以保证太子爷的安全,谁知道犬子不肖,到头来竟闹出这等事情来,这岂不都是微臣的过错?” 折允武道:“原来如此,那卢玑就是你的儿子了?” “是。”卢彦伦道:“微臣本来也没告诉他太子爷的身份,只是让他就近照顾,若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回报。没想到一来二往,竟然这不肖子猜出了太子爷的身份。如今又闹出这等事情来,这……这岂非陷微臣于欺君之罪么?” 折允武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卢大人,这件事情也不怪你,也不怪卢玑。这种事情,我从小见得多了,我知道,事情只要和我扯上了都难办。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卢彦伦大喜,这才爬了起来。折允武又道:“只是张端那件事情……” 卢彦伦道:“太子爷,这件事情,我已听说。知道之后,不禁感叹太子爷不但心存仁念,而且正直无双。不过,事有经、权之分,太子爷所为,本是堂堂正正。若是平时,这件事情大可秉公处理,只是眼下有件大事要发生,若鲁莽行事……微臣等受处罚都是小事,但因此而坏了国事,却是大大不妥。” 折允武惊道:“什么大事?” 卢彦伦道:“这……不是微臣敢瞒太子,只是此事乃是绝密,眼下只有陛下、三将军、七将军以及微臣等少数几个臣工将领知道。微臣不敢擅自告诉太子,若太子执意要知道……”说着目视折允武,作询问之意。 折允武好奇心大起,但想想军律以及杨应麒的教诲,终于忍住道:“罢了。我不问便是。” 卢彦伦道:“太子爷英明!”又道:“此事微臣虽然不敢说,但微臣料想,不数日间,要么是陛下有召,要么是塘沽来人,到时候太子自然会知晓。” 折允武微微皱眉道:“这么说来,倒也真是件大事了。”又问:“那么张端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 卢彦伦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折允武有些过意不去道:“这……不大好吧。” 卢彦伦道:“此事唯一受害者,乃是张端,待微臣作些安排,让他有个好出路,也便是了。至于此事作恶之人,乃是犬子,等事情宁定,微臣便将他绑了,送太子爷处责罚。” 折允武道:“好,这事就这么办了。不过若你刚才所言的那大事其实乌有,或者并没你说的严重……哼!” 卢彦伦赶紧道:“微臣哪里敢欺骗太子爷?只需过得几日,太子爷便知道微臣的苦心。” 折允武又道:“你儿子你自己管教便是了。至于张端……你可得好好安置,回头我会派人问他着落的。” 卢彦伦忙道:“是,是。” 两人谈得妥当,折允武便要回军中去,却听侍卫来报:“兵部尚书郭大人来了。”折允武一听,便知道是枢密院副使兼兵部尚书郭浩。 卢彦伦惊道:“来得好快。”便命快请。 郭浩进来,见到折允武,愕道:“太子也在这里。” 卢彦伦道:“太子方才有些事情,来与我说。可巧郭大人就来了。” 郭浩道:“漠北的事情,你告诉太子了么?” 卢彦伦还没回答,折允武已惊道:“漠北出什么事情了?” 郭浩叹道:“漠北之事,此时尚扑簌迷离,听说萧帅被围可敦城,形势大大不利。” 折允武惊道:“那可如何是好!” 郭浩道:“漠北之事,陛下与杨帅,杨相他们几位正在商议,我本在塘沽办事,杨相得到消息后便派了我来燕京见陛下,陛下已经下令,要太子暂停历练,且回塘沽。” 折允武隐隐猜到了折彦冲等的安排,点头道:“好。”又道:“我想先去见爹爹。” 郭浩道:“陛下已到居庸关巡视去了,眼下未必能见到。太子,不如先随我回塘沽吧。不管陛下如何决定,总要来塘沽一趟的,到时便见到了。” 折允武心中一黯,卢彦伦看出了点端倪,说道:“太子爷,眼下烽火连天,陛下也是以国事为重啊。望太子爷能体谅陛下的苦处。” 折允武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对郭浩道:“郭大人,我们这便出发么?” 郭浩道:“是。陛下已经安排了一支骁骑,护送太子前往塘沽。” 折允武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问道:“对了,可敦城被围,那么……那么阿骏他怎么样了?” 郭浩道:“阿骏?” 卢彦伦反应过来道:“六将军的公子骏少爷么?” 折允武道:“是啊。” 卢彦伦道:“这个,军报上没说。”看了看郭浩,郭浩也摇了摇头。 萧骏此时身份还甚低微,漠北的战报连一些重要的细节也没来得及传到,哪里会说到萧骏的事情? 折允武搓手道:“他……他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卢彦伦安慰道:“太子爷放心,骏少爷是六将军的亲生骨肉啊,只要六将军没事,想必他也没事。嗯,有件事情,不知太子听说没。” 折允武便问什么事情,卢彦伦道:“听说骏少爷好像在漠北成亲了。” 折允武又惊又喜,骂道:“这……这小子!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会一声!” 卢彦伦含笑道:“骏少爷在漠北做亲事,不可能有在中原这么隆重的。不过听说这件亲事有些先斩后奏,那女子能否成为骏少爷的正室,还得看陛下如何定夺。” 第二九八章萧帅的大意(下) 当初听说合不勒来会师,萧铁奴便派剌察尔去接应。他自己的队伍渐渐接近土兀剌河流域,又得到了种去病的实讯,穆沁派了使者来报:种去病前军已经夺取了可敦城,如今正在维州与耶律铁哥相持,可敦城有粮草无数,现由穆沁镇守,只等萧铁奴去会师。 进入镇州地界,穆沁来接,萧铁奴便问:“城内真有那么多积粮?” 穆沁道:“这镇州是旧辽西北招讨司所在地,也是西北诸族朝觐、通商之所,货物集聚甚多,尤其镇州附近,不但水草丰美,而且有旧辽历代屯军开垦出来农田,所以不但牛羊极多,而且谷物堆积如山。萧帅进城一看就知道了。” 萧铁奴大喜,即命大军开进可敦城。一路行进,果见沿路皆有颇成规模之农田,看那些灌溉系统,显然是不知经营了多少年才有的成果,心想:“漠北地方有这么大片的农田,确实不易。” 大军进城,城内尚有数万军马眷属,种去病却不在城中。原来种去病统领了主力去追耶律铁哥了。城内军马中有三千汉军,已经升为都尉萧骏也在其中。 萧铁奴召了儿子来问种去病攻打可敦城以及出发的详情,萧骏道:“当初我们进逼至此处,是穆沁将军先到达攻城,耶律铁哥本在城内,见种去病将军领大军合围,连夜撤走,他们只来得及带走牛马,却来不及带走谷物食粮。种将军派人检查了城内的粮草水源后,便留下穆沁将军守城,等候萧帅,自己领了大军去追耶律铁哥了。”萧骏说这些话时没带半点情感,好似萧铁奴真的只是他的主帅。 萧铁奴点了点头,不问别的,先派人去点算粮草丁口。 当初种去病出长城旧址,原有汉军一万人,穆沁等胡汉诸将率大定府六万军马前来回合,其中两万为萧字旗旧部,剩下四万为不想留在大定府的漠北诸族,这四万人里,男女老幼都有,战斗队伍约为一万五千。这次种去病北来,一路或战斗或者招降,兵丁人口有所损益,到了可敦城,连同城内人口共得七万人。 而萧铁奴和托普嘉分手后,除直系一万大军外,还有临潢府来会合的兵马一万多人,他清点可敦城内丁口,知道种去病此去共带走了胡汉军马三万五千余人,留下的汉军只有三千,穆沁所统胡族战士不到一万,此外便多是家眷牧民。这番清点之后,萧铁奴便知种去病的意思,对穆沁道:“镇州水草丰美,和你们老家水土又近,不如你们便在此牧马,我表你为此地各族之首,永为大汉镇守北疆,如何?” 穆沁连忙磕头谢恩。萧铁奴又道:“城内城外的牛羊似乎少了些。” 萧骏道:“牛羊多被种将军带走了,谷物却多留下,带走的不多。再说,城内谷物实在太多,也带不去多少。” 萧铁奴点了点头,知道漠北行军,驱牛羊易,运谷物却麻烦,所以种去病自己带走牛羊以攻,留下谷物给自己以守。便对穆沁等道:“走,我先看看你们说的如山谷物去。” 到了第一座粮仓,穆沁亲自打开仓门,里面果然都是粮食,穆沁道:“这座粮仓我们才进城时都还没动,种将军除了带走大批牛羊外,也带着许多麦子、谷子,不过他就算把所有牛背都驮满了,最多也只能带走这座粮仓的两成积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萧铁奴进仓看了又看,忍不住大笑起来,问萧骏:“城内像这样的粮仓,还有几座?” 这时萧骏还没意识到萧铁奴在一些很关键的问题上都会问自己,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还有四座。” 萧铁奴又问:“你都看了吗?谷物堆的可满?” 萧骏道:“我都看了,其中三座谷物都没怎么动过。有一座也只铲下了一小角陈谷。” 萧铁奴大笑道:“耶律铁哥这蠢猪!他临走之前,就该一把火烧了才对,如今留下来给我做军资,这漠北我是要定了!” 出了粮仓,侍卫来报:可敦城的州府已经换了牌匾,房屋各处也已检查清理过,请大帅入住。萧铁奴便领诸将进了帅府,下令摆酒贺胜。 第二日穆沁来请,说道:“种将军去了多日,胜败未知。如今大帅已经入城,我守城的任务便已完成。末将请领一支人马,去接应种将军。” 萧铁奴许了他,让他带一万兵马前往增援。穆沁走后,萧铁奴命文书拟信,向中枢报捷。 左右道:“现在便报捷,太早了吧?” 萧铁奴笑道:“你们不懂!漠北争战,战局之所以变幻莫测,只在两件事情上。一是道路,二是粮草。不知道路,这仗便没法打;没有粮草,这仗便打不长。这可敦城是漠北的心脏。通往各方都极方便。如今漠北诸族分崩离析,我放着几万大军在此,四处征讨诸族,不愁不胜。我和去病的军队加起来,更足以纵横草原!万一战况不利,还可以随时退回可敦城严防密守!我原本还顾虑着没有粮草。要知此地离燕京需经数处沙漠,数处草原,一百万担的粮草运到这里,路上先吃了五十万担——更别说一路都无人烟,强盗丛出,真要将粮食运到这里,一百万担出发,能到这里的恐怕剩下不到十万担!所以汉地的军队若是来得少了,征服不了漠北;来得多了,在这里又呆不长。漠北诸族见我们势大,也不用和我们打,只要找个地方一躲,过个几个月,我们就得乖乖退回漠南去,这里便仍然是他们的天下。但如今放着许多谷物在此,我们几万人也够吃得一二年。一年之后,什么大事都定了!” 诸将闻言无不钦服。 萧铁奴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对文书道:“拟信!拟信!有多好的词都给用上!就告诉大哥:漠北大势已定!大哥若要打云中河南,尽管打去!不用顾忌北边了!等我将这边收拾干净,就领兵南下,把西夏也给灭了。哈哈,到时候胡汉万里河山,都归我们兄弟所有了!” 萧铁奴正要摆庆功宴,忽然城外传来急报,却是萧铁奴派去监视剌察尔的副将遣来的信使。这信使形状极为狼狈,倒像打了败仗回来一般。 萧铁奴见到,先有三分不喜,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信使满脸灰土,也来不及去抹,沙哑着声音道:“蒙古……蒙古部!他们不是来会师的,是来打我们的!” 萧铁奴一呆,哼道:“那剌察尔呢?他也背叛了么?” “没有。”那信使道:“但他和合不勒马上交涉,却被合不勒一顿痛骂,双方交锋,我军大败。” 萧铁奴怒道:“废物!”又问:“合不勒有多少人马?” 那信使道:“约有七八千,不上一万。” 萧铁奴哼了一声,那信使又道:“有一件事情古怪。” 萧铁奴便问什么事情古怪,那信使道:“合不勒责问剌察尔时,我听得懂他们的话,好像是剌察尔做了什么对不起蒙古部的事情。” 萧铁奴道:“剌察尔对不起蒙古部?那是他们部族间的恩怨了?” “不完全是……”那信使道:“其实合不勒不但说剌察尔对不起蒙古部,而且说我们大汉……说我们大汉忘恩负义。” 萧铁奴一呆,随即喝道:“这是什么话!合不勒帮过我们汉部,这不错。我们大汉暂时没报答他们,那也是双方离得太远。如今我北上,其中一件大事就是要封合不勒作大官。说我们还没报答他可以,说我们忘恩负义,哼!哪里来的说法。” 那信使道:“当时剌察尔说话有些含糊,合不勒又很恼怒,我在队伍中,听得不甚明白,只是听到合不勒不停地怒责剌察尔,其中一件事情合不勒说了好几次。” 萧铁奴问:“哪件事情?” 那信使道:“合不勒说剌察尔不应该把答应嫁到他们蒙古部的女儿,嫁给了我们大汉的将军。” 萧铁奴听到这里为之一愕,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萧铁奴直觉地感到此间之事颇为不妥,便让那文书且莫拟捷报,派人去寻穆沁和种去病,要他们“如果战事不利,就且退回,一起议定后再行事”。但派往西边的人去了好久,却一直没联系上种去病,不但没联系上种去病,连穆沁也失去了踪影。 第二九九章 谷物与泥沙(上) 不久剌察尔引了残兵败将来到可敦城,萧铁奴一见他,怒道:“你和蒙古部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剌察尔谔谔许久,终于被逼不过,把实情说了出来。原来弘吉剌部和蒙古部世代通婚,关系甚好。到了这一代,剌察尔的女儿也已许配给了合不勒的儿子。谁知道萧铁奴北上之后,剌察尔羡慕汉廷富强,嫌蒙古部贫苦,在族中几个长老的怂恿下,竟改了主意,将女儿桑莹献给了萧铁奴,最后还怀上了萧骏的崽子!这件事情传到了蒙古部,合不勒等首脑都引为奇耻大辱。听说萧铁奴北上,竟联合了汉部的仇人乌古部以及几个通好的部落,来寻萧铁奴和剌察尔的晦气,如今蒙古、乌古等部的联军约两万,已经抵达可敦城西北二百里处,合不勒率众打败了剌察尔,并准备乘胜追击,进取可敦城。 剌察尔这席话吞吞吐吐,把萧铁奴听得青筋暴起,拔出刀来,叫道:“你个惹祸的废物,我宰了你!”就要跳过去杀了他。 剌察尔大惊,转身就逃,萧铁奴追到外厅,命左右截住,就要动手,忽然窜过一个肚子微微凸起的女人来,拦在前面叫道:“大帅,手下留情!”却是桑莹。 萧骏见状大骇,怕萧铁奴失手把她杀了,扑过去抱住萧铁奴的臂膀,一时情急,脱口叫道:“爹!” 萧铁奴看了他一眼,手上松了松,喝道:“这人害得我大汉在草原上失了信义,就是死一百遍也抵不了罪!” 桑莹叫道:“大帅!如今大兵逼境,还是先解决了外患,再论处我父亲的罪过吧!草原上,有刀,就有信义!打败了敌人,信义就回来了!” 萧铁奴哼道:“打败敌人?就靠他?他只会打败仗!” 萧骏道:“不论如何,先安稳了内部,才好打外人。” 萧铁奴怒道:“安稳内部?就是留着他,我们内部才不安稳!” 桑莹一听,便知萧铁奴是不信任他们了,挺身道:“好!那请萧大帅将我父亲禁住,看我们弘吉剌部为大汉厮杀。若我们能立功,还请萧看功劳份上赦免了我父亲的罪过。若我们有异心,萧大帅再取我父亲的性命,到时候我弘吉剌部上下绝无二话。” 萧铁奴还没决定,斥候营将领匆匆来报:“东南有敌烈部踪影,看来来势不善!” 萧骏惊道:“敌烈部?我们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啊,他们来干什么?” 桑莹道:“草原上的狼,向来是欺软怕硬!见了虎和豹就躲开,见了羊和鹿就扑上来!他们来到这么近了也不先派使者来拜见大帅,那多半是欺我们来了。” 萧铁奴哼道:“羊和鹿?哈哈,我萧铁奴什么时候变成羊和鹿了?” 桑莹道:“我们牙齿上有血,便是虎和豹,我们身上带伤,便是羊和鹿。请大帅许我带兵去染一染血,用敌烈部的血来证明这可敦城内的兵将不是羊,不是鹿,而是虎豹!” 萧铁奴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 桑莹道:“不错!我爹爹没生下一两个有出息的儿子,便只能由我去!” 萧铁奴哈哈笑道:“好!我给你五千兵马,也不用你立大功,只要你能将牙齿染红回来,我便免了剌察尔的罪!” 桑莹看了看萧骏,对萧铁奴道:“听说中原的将军出征,是有将令的,桑莹请领将令。” 萧铁奴便把自己的腰刀给她道:“这就是将令!” 桑莹便去召集弘吉剌部的残余人马,共得三千人,举起萧铁奴给她的刀道:“弘吉剌部的兄弟们!我们被人瞧不起了!因为我们刚刚打了败仗!大汉朝廷说我们有罪,配不上颁赐给我们的爵号,蒙古部欺负我们,说我们只配生女儿嫁给他们!兄弟们,难道我们真的这么没用么?” 弘吉剌部的血性汉子都怒吼了起来,桑莹又道:“如今我领了萧大帅的宝刀,要去厮杀立功,我要告诉大汉朝廷,告诉漠北诸族:就算我们弘吉剌部只剩下一个女人,我们也不是孬种!你们跟不跟我走?” 桑莹的一个堂弟先冲出来道:“我们去!” 萧铁奴又增益了桑莹两千兵马,桑莹领兵出城,萧骏心里担心,却不知如何是好。萧铁奴看了他一眼,哼道:“没出息的东西!”吩咐诸将,准备好粮草、牛羊,以备进退。种去病追击耶律铁哥时几乎带走了大部分的牛羊作为军资,萧铁奴进驻可敦城带来的牛羊,又有一大半被穆沁带走,这时城内的牛羊已经不多,食物主要得依靠谷物。牛羊利于迁徙,谷物却难搬运,所以就粮食这一项来说,已经使萧铁奴军队的机动性有所削弱。 接下来几天平安无事,五日后东南烟尘滚滚,萧铁奴闻讯亲自带兵准备迎击,两军接近,却见对面打着汉军给弘吉剌部颁赐的旗号,却是桑莹回来了。 桑莹近前,喝令军马停下,命人带出俘虏三百余人,自己捧了一个首级,下马跪在萧铁奴鞍前,左手举起萧铁奴给她的宝刀,右手举起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说道:“部将桑莹,向东南走了两日,遇见敌烈部,探知他们敌烈八部来了五部,共人马两万四千人,意图围堵我东南方向。我于当晚发动夜袭,杀散其曷剌、巨母二部,得耳朵九百七十二双,俘虏三百二十二人,巨母部族长负伤逃走,曷剌部族长授首。其余三部,惧怕退去!此为曷剌部族长首级!” 萧铁奴命人验明,大喜道:“好样的!哈哈,没想到剌察尔有你这样一个女儿!看在你的份上,我便赦免了他的重罪!从今往后,你也是我的女儿了!” 桑莹大喜,又道:“此外,还有军情禀告!” 萧铁奴点了点头,命人犒赏有功将士,与桑莹回到城内帅府,问她还有什么军情。 桑莹道:“我探到敌烈诸部之所以来犯,欺的是我们已经身处重围。这次其它三部虽然退却,但并没有溃散,或许仍然会骚扰我们的东南道路。” 萧铁奴皱眉道:“重围?什么重围?” 桑莹道:“我们的东北,有蒙古、乌古,西边是契丹的大军。他们敌烈部之所以敢来,据说是探听到种去病将军已被耶律铁哥骗入死地,所以耶律铁哥才能号召漠北诸族,围攻大帅。” 萧铁奴一呆,随即笑道:“去病军中有熟悉道路的人,他又军资充足,没那么容易受困!哼,我现在尚有兵力数万,凭靠可敦城,有粮有马,就算蒙古、乌古、敌烈诸部齐至,也奈何不了我!” 仍命人侦骑四出,一边探听东边蒙古、乌古、敌烈诸部的动静,一边向西联系种去病和穆沁。东边的情况渐渐明朗,果如桑莹所说,蒙古、乌古从东北慢慢逼近,只是忌惮萧字旗的威名,一时不敢直迫城下,东南则是敌烈诸部在游走观望。反而是西边,派出去的人个个都有去无回。 萧铁奴暗暗心惊,赶紧派人前往南方,联系托普嘉,调他北上会师。 派往南方的人出发后的第二天,终于有一个西面的骑士回来了——但这个使者回到城下时却已变成了一具尸体,连他胯下的军马也是伤痕累累。斥候营的将官检查了他的尸体后急忙来报萧铁奴:“他身上中的,是我们的箭?” “我们的箭?” “是。确切地说,是我们拨给穆沁的箭!” 在场诸将闻言大哗,萧铁奴倏地站了起来,叫道:“清点城内人口,看看穆沁的直系家属还在不在!” 不久将官来报:穆沁留在可敦城内最亲的亲戚,也就是他的堂侄。 萧铁奴大怒,而诸将却都恐慌起来,有的说穆沁如果背叛种去病多半便已遇难,有的说要赶紧彻查与穆沁同族之人,有的说要赶紧联系南边的托普嘉,有的说要赶紧请朝廷增兵,众言纷纷,莫衷一是。 看着这群属下忽然变得像一群没头苍蝇,萧铁奴心中大怒:“这群没用的家伙!”随即一凛:“不对!他们乱,是因为我乱了!我不能乱!不能乱!” 他抬头望着西边,心想:“穆沁为什么要背叛?难道……是为了他侄子阿兰多的事情?” 穆沁的侄子阿兰多在东北时因冲撞了完颜虎和赵橘儿的车驾被依汉军军律处死,此事漠北诸族有理解的,有不理解的,汉廷几个元首对这件事情本来也颇为关注,但因见穆沁一直忠心办事,便没有穷究下去。这次穆沁如果真是背叛,阿兰多的死会不会是诱因呢? 阿兰多一事在萧铁奴的脑中只是一闪,随即略过,心道:“穆沁为什么背叛,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危机!危机……危机……我们能有什么危机呢?可敦城还有数万大军,如果没有去病来援,平定漠北已不可能,但只要我粮草无缺,就算耶律铁哥、穆沁、蒙古、乌古、敌烈诸部齐心协力,要困住我,也没那么容易!何况他们还未必能齐心协力。等等!粮草无缺……粮草无缺……” 萧铁奴蓦地站起来,喝道:“去,再检查一趟粮仓!” 诸将一愣,主事官员道:“粮仓有重兵把守,应该没事。” 萧铁奴脸色犹如寒铁:“把还没动的那几座粮仓里的谷堆,都给我推倒了再看看!” —————— 啧啧,章节末忍不住唠叨几句:弘吉剌部的女人很赞的,铁木真的老婆,忽必烈的老婆和老妈,都是弘吉剌部的。弘吉剌部对蒙古人来说简直就是后族,这有点像辽国的后族萧姓。据说铁木真还有过明令:弘吉剌部的女儿世配皇子,男子世配公主,可见当年是多么的风光啊。唉,当初脑袋一热,让萧骏这小子捡到便宜了。 第二九九章 谷物与泥沙(下) 五座粮仓,只有已经在用的那座都是粮草,但这座粮仓里的粮草都已经用掉了一大半!其余四座,扒开过一角的那座,只有三成是粮草,还没动用过的那三座,推倒之后才发现除了外层是谷物,里面全是泥沙! 军中的粮官主事见状当场就吓得趴下了!只有萧铁奴依然镇定,当场传令,封锁消息! 帅府议事厅里,萧铁奴的目光剑一般从各人面上扫过,终于落在萧骏身上,众人忽然想起自萧铁奴以下诸将都先入为主地相信这五座粮仓没有问题,萧骏的话实起到了重大的误导作用! 一些将领心道:“萧大帅虽然老对他这个公子呵斥冷待,其实内心还是当他是骨肉至亲!但恰恰是在这一点上被人利用了。”然而看到萧铁奴此刻盯住萧骏的目光,众人心中一寒。 桑莹身子一颤,就想求情,却听萧铁奴一字字道:“萧骏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桑莹叫道:“大帅,我丈夫他……” “出去!”萧铁奴不是暴喝,这句话说的非常平静,但这种平静却比暴怒更令人不敢违抗。 桑莹捏紧了拳头,随诸将退出,直到门阖上的那一刹那也不愿将眼光从萧骏身上移开——萧铁奴的脾气军中无人不知,她已经没把握这个丈夫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身处浪涛中心的萧骏,感受到的压力比别人更大了十倍,不过,在诸将都出去了以后,他忽然感到萧铁奴的杀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和怜悯——不知怎么的,这种无奈和怜悯却让萧骏更加难受。 “大……大帅。” 萧骏才要说话,萧铁奴已道:“你叫我大帅?如果你不是我儿子,你认为以你的军功、品阶、能耐,有资格站在这里和我单独说话么?” 萧骏跪了下来,颤声道:“爹……爹爹!我……你处罚我吧。你无论怎么处罚我,我……我都不会埋怨的。” “处罚?”萧铁奴嘴角的笑容仿佛是在嘲笑自己:“我生了那么多儿子,长大了的,就你一个。可要说你像我,又不像我,说你像老七……却只学到了他一些坏处,好处半点也没学到!” 萧骏道:“七叔……” “你给我闭嘴!”萧骏抬起了头,看着屋顶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这个议事厅每隔两天清理一次,但毕竟不比中原,在清洁这一块做得那么细心,一些虫蚁没清除干净,这只蜘蛛之前结下的网已在前天被清除,现在又重新结了一个新网,正在等待小虫自投死路。 萧铁奴道:“看样子,穆沁是真的背叛了,至于他为什么背叛,已经不重要了。” 萧骏正要接口,萧铁奴已道:“至于去病,嗯,他到达可敦城的时候,形势应该还是对我们有利的。他手下有三四万极能打的兵马,牛马又足。他可不像我这个傻瓜儿子,或许是因为要追耶律铁哥走得急,所以没看破穆沁在城内的诡计,但穆沁要想直接在他的军资上做手脚,并不容易。” 萧骏一开始惭愧无比,但听到后来却怔了,觉得萧铁奴不像在对自己说话,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萧铁奴又道:“不过,去病在可敦城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嗯,他一路游牧而来,粮食不缺,那时还不是很需要这五座粮仓,有当然更好,但没有的话,影响也不是很大。他带走了精锐,带走了牛羊,而留下了穆沁,还有我的傻瓜儿子。穆沁又利用了我的傻瓜儿子,瞒过了我。当时我又太大意,没看破他的诡计,竟让他带走了我带到可敦城的牛马、军资……” “嗯,这么说来,这五座粮仓是穆沁进城之前就已经布置好了的?耶律铁哥撤走,也许是主动撤走,而不是败退。这样才合理啊。”萧铁奴喃喃道:“不过从各种迹象看来,耶律铁哥的兵马,并不比去病强,甚至还有所不如,要不然就该直接让穆沁里应外合袭击去病。去病带走了许多胡族人马,又留下三千汉军在可敦城,可见他对穆沁是有防范的,这样一来穆沁想捅他刀子,最多就只能伤到他的手足,而没法伤到他的要害。就算穆沁和耶律铁哥前后夹击,要打败去病也不容易。就算真能获胜,那西边也应该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大战斗,而不是无声无息地就打完了!” 萧骏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是要和我说话,他只是留我在这里听着。他其实是自己跟自己说话!” 萧铁奴嘴上说着话,但表情却是那样的孤独——他从来都是孤独地思考,这一点从他还与折彦冲杨应麒作对时就已经形成:“我派去西边和去病联系的人,都是零散的候骑,并不是大队,穆沁显然沿途安排下了陷阱截杀他们,但就算这样,还是有一个跑了回来。可见穆沁的拦截,并没能做得极为严密。也就是说,如果西边去病和耶律铁哥发生大战,就算去病兵败,溃败的队伍也很可能会有一部分会逃到这里,穆沁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拦住。现在西边没什么动静,很可能去病那边还没有发生大变。” 慢慢的,萧骏开始跟上了萧铁奴的思路,心想:“如果种叔叔没有被歼灭……那么……” 可是萧铁奴思考的方式,显然又与萧骏不同,他不是去为种去病担心,而是很快地想到了自己:“那么耶律铁哥和穆沁对付我们的基本路子,已经可以猜到了:他要先分化我和去病,截断我们的联系,先对付一个,再对付另外一个!而不会两个同时对付!那么他会先对付谁呢?” 萧铁奴的地位比种去病高,声威比种去病大,但这次出长城,两人麾下的兵马却差不多,沿途增收的兵员也差不多。不过种去病出发时实际上是带走了胡族的大部分人马,萧铁奴却分给了托普嘉部分旧部用于南方,所以这时直接归种去病指挥的部队兵力反而比萧铁奴要来得强大。 萧铁奴明白这一点:“去病的兵马,比我还多些,因为在前方,警觉性也比我强,按现在的情况看,他的军资也比我足!我若死了,对汉军军心的打击会比去病死了大!所以……所以他们很可能会先对付我!他们的兵力相对于去病未必很占优势,去病是懂得游战的,牛马又足,一战不利马上就会可以退走。所以他们相对于去病,最大的优势,就是道路!对,把他引入歧途,让他迷路。不过去病军中有懂得漠北地形的人,他又经历过上次漠北人诱惑我们的事情,要想引他进死地并不容易,反而会让他警觉。如果耶律铁哥和穆沁想保险的话,应该是先把他引开,让他迷路,让他在沙漠与草原间绕,然后鼓动漠北诸族先对付我!我一死,去病在漠北就会成为一支孤军!那我们汉廷对漠北的攻势就全瓦解了。” 说到这里,萧铁奴盯紧了萧骏:“你说,我会死在这里么?” 萧骏心中一紧,随即大声道:“不会!” “不会?”萧铁奴问:“为什么?” 萧骏脑中乱成一片,为什么不会,为什么不会?他该如何回答?一个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时,只能用他最熟悉的思维方式去考虑,去回答。萧骏忽然想到了杨应麒,在一片混乱中偱上了杨应麒那种先考虑全局、再进入每一个细节的思维方式:“我们现在很糟糕,但……但还不是死地!” “哦?” “我们还有兵!” “但我们没有粮!”萧铁奴道:“那几座粮仓的谷物清理出来,只够全军吃一个月,最多两个月!” “我们可以走!”萧骏道:“我们不一定要坐以待毙的!” “走?”萧铁奴道:“一出城,粮食就会耗得更加厉害。而且一路南退的话,军心会浮动,那样我们也许退不到漠南。再说,我们一走,他们就能从从容容地对付去病——如果去病还没死的话。” “那……那……” 萧铁奴喝道:“那什么!” 萧骏被逼急了,大声道:“我们不会输的,因为……因为我们大汉的国运正在走上坡路啊!” 萧铁奴眉毛扬了扬,道:“国运?呃,有些道理……大哥已经得到了东北,得到了汉地民风最劲的燕赵秦晋,又得到了漠南一半的马匹、骑兵,还得到了漠北部分族群的归降!” 听到这里,萧骏也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些打开了,大声地接着萧铁奴的话头道:“没错!两国交战,打到后来还是国力的争衡!耶律大石带走了部分人西征,耶律铁哥麾下的人马,加上蒙古部、乌古部、敌烈诸部,再加上穆沁,他们最多也只是漠北一半的实力!” 萧铁奴冷笑道:“一半?绝对不到一半。现在所有已经动起来的人加起来,都没法同时对付去病和我,所以他们才要分化我们!” 萧骏道:“对,正因如此,可以说就大势而论,我们大汉的势力远远超过他们。我们的人口,我们的财富,我们的牛马……都超过他们!所以……所以爹爹,到最后我们一定能赢的。眼前的困境,只是成功之前的曲折!我们要相信这一点!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怎么活下来。如果种叔叔那边还没有完全失败的话,那只要我们能活下来,便是保存了我们在漠北的势力。到时候汉地再有一支大军北上,漠北的整个局势就会完全颠覆!耶律铁哥、穆沁他们弄出来的这个围堵,也会瓦解!” “汉军北上?”萧铁奴道:“临潢府、大定府和漠南大部分的牛羊马匹,都已经在我和去病这里了。如果再有一支大军北上,就要动用汉地和东海的财力了。所以……” 萧骏接口道:“所以,如果我们能挺住的话,接下来就看七叔手里还有多少钱了!” 第三百章 坚毅与警觉(上) 穆沁的军马终于出现在可敦城西北,并和萧字旗的侦察队伍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这场冲突的胜负并不重要,但这场冲突却确定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穆沁真的背叛了! 不久,又传来穆沁反叛汉廷的宣言,他的口号果然与阿兰多的死有关。他宣称自己上了汉廷的当,斥责汉部失信无义,说漠北的英雄为汉部立了功劳却反而惨遭屠戮,号召漠北所有部族都起来反抗! 不过,穆沁的这些宣传起到的效用并不是很大。现在还留在汉地以及萧字旗下的胡族兵将,大部分人的生活过得比还在漠北游牧的时候好,而且汉军的编制、纪律也让他们感到要从内部造反是困难重重。漠北诸族不服汉廷的也有,但这些人大多还处于汉军体系之外,如尚未归附汉廷的部族如蒙古、乌古、敌烈诸部,在汉军体系内不满汉廷而又比较成规模的,大都已跟随穆沁走了。 为了因应穆沁的挑衅,诸将中马上有人建议:将所有和穆沁有关的漠北胡人都从军中清理出来,杀掉! 这个建议让几个漠北胡将为之一寒,但一向以冷酷见称这次却表现出了罕有的仁慈,他非但没有接纳这个将领的提议,反而公开宣布要放和穆沁同族同部的老弱回去。 “我不杀你们!因为大汉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无论胡人,还是汉人,我们都视为一体!汉军不会杀汉廷的子民!你们回去告诉穆沁!将来他就会知道,他这次的选择有多愚蠢!” 萧骏对父亲的这次决定感到又是讶异,又是钦佩,心想:“南边的人都说父亲嗜杀,其实不是的!父亲根本就不嗜杀!像这次他做的事情,只怕连二叔、三叔也做不到!” 然后在短短两天之内,萧铁奴就把所有的“胡族老弱”都放走了。而他“放走”的人在人数上远远超过萧骏的想像!萧骏原来以为只有几千人,谁知道萧铁奴竟然“放走”了几万人! 桑莹比他丈夫先一步明白了过来,萧铁奴这么做根本不是仁慈,而是狠辣!他是借着这个机会把城内大部分无益于战斗的人口都驱逐了出去!经过这场驱逐以后,留在城里的除了战士、工匠、牧夫等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强壮的妇女,一些有用的商人,一些即将成年的少年! 这场驱逐的直接结果是让萧字旗后勤官顿时觉得军粮预算舒展了许多,可预期的粮食供应时日至少翻了一翻。而这些人被“放”出城外以后,无衣无食,便循着汉军的指示向西去寻找穆沁祈求庇护。穆沁是打着为漠北诸族出头的旗号反叛的,这时几万人的队伍去投奔他,他到底是理会,还是不理会? 想到这里,可敦城内的萧骏不禁为他感到为难。 “大帅,”桑莹请令道:“桑莹请领一支兵马,追着这群人去寻那穆沁的巢穴。” 萧铁奴却没有采纳她的请求,淡淡道:“别侥幸打了一次胜仗就得意起来。打仗的事情,难着呢!” 他没说什么原因,但事后一个老兵痞却为桑莹点破了玄机:“你想想,你要真带着人马跟着,穆沁还会出现吗?那样这几万人最后又会跑回来。再说,只要穆沁理会这批人,他就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想不露形都不行了!” 就长远来说,人口的增加对一个部族的发展是很有利的,但就战时来说,一些不能随时上战场的人却会成为拖累。特别是眼前这个情况,双方的兵粮其实都不是非常充足,口粮的消耗更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这时留在可敦城内还有将近四万人,萧铁奴分之为三部。 第一部为战斗机动队伍,除了负责侦察敌情之外,还随时准备迎战来袭的敌人。汉部的轻骑侦察十分发达,骑兵纵出,方圆数十里都在其视野之内,有此为耳目,不但可敦城的军队能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迎敌,而且可敦城周围的土地都可以发挥出作用来,不至于敌骑未至城内军民就闭门坐困。 第二部为工事队伍。部分工兵、大部分工匠乃至妇女都归入这个行列中来,这一部的主要任务是尽量集结城内外的物资材料,以可敦城为中心修缮防御工事。 第三部为生产队伍。数千农夫出身的兵丁被组织起来,在城内外的农田种植生长周期较短的作物,又在侦察轻骑确定为安全的范围内,派出人手采集果实,猎杀野物,并将城内还剩下的牛羊马匹驱出城外放牧,或者收割草叶入城饲喂,挤奶为饮,炼制奶酪——总之,就是穷尽一切办法延长萧字旗的粮食供应。 三部人马有的专任,有的互相间有交叉和轮休。萧铁奴太熟悉大草原的生态了,他知道此刻东北的蒙古、乌古,东南的敌烈诸部,以及西边的耶律铁哥、穆沁,也都不是拥有吃喝不尽的粮食,他们也需要利用各种资源来延续他们的生存。数千年来漠北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对于汉族大军之所以能占优势,并不在于他们的战斗力远胜于汉军,而在于他们比汉人更能适应大漠与草原的生存环境。 “东边的蒙古部、乌古部和敌烈部,与西边的耶律铁哥、穆沁并不一条心。”萧铁奴对萧骏说:“如果是一条心,他们的行动就会更加配合、更有默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狐疑。实际上,耶律铁哥他们只是利用了漠北诸部对我们的警惕罢了。” 萧铁奴看破了这一点之后,便下令让侦骑以千人为一队,向东北、东南、西北、正西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冲出更长的距离。萧字旗侦骑的活动,对围堵可敦城的漠北诸族来说是很大的威胁。漠北诸族的口粮就是牛羊,牛羊需逐水草放养,将牛羊驱逐得太近,会发生被萧字旗夺走的危险,这就大大限制了他们的马足,使他们在达成联盟的协议之前不敢对可敦城过分逼近。 “西边的穆沁震于我的威名,而东边诸族还没看破我们的虚实,看来我们还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萧铁奴对萧骏说:“不过,这也未必拖得了多久!” 其实,萧铁奴对对手的了解,也未必比耶律铁哥、合不勒等对他的了解更清楚。蒙古部、乌古部的战斗力到底去到哪里?敌烈诸部对汉廷的敌对态度究竟有多强硬?耶律铁哥到底号召了多少军马?西北的乃蛮人,西南的阻卜人是否也加入了围堵汉军的阵营?这些萧铁奴都还不清楚,正因为他不清楚,所以他不敢贸然进击。 也曾有部将建议放弃可敦城,但萧铁奴却拒绝了:“我们现在已经稳住了,只要向南会合了托普嘉,生还汉地的机会就很大!可是那样的话,去病在西北就会成为一支孤军,就算他现在还没死,我们一走他也会陷入绝境!再说,我们倾尽了漠南的物资,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什么也没得到就回去,到了燕京,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大哥,你们有什么面目去见其它军队的将士!” 只要萧铁奴一朝还在可敦城,就能对漠北诸族形成强有力的牵制与压迫,燕京方面再派一支大军前来,那就是里应外合之势。反之,萧铁奴一旦撤离了可敦城,那就意味着这次北征彻底失败,再要卷土重来,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如果是杨开远,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这样选择,因为更加稳妥,但萧铁奴却不愿意! 尽管已身陷重围,但“萧”字大旗依然在可敦城城墙上猎猎作响。这杆大旗在等待,等待着燕京方面和种去病方面的响应。 “爹爹,种叔叔会不会已经遭到不测了?”有一天,萧骏担心地问。 “应该还没有。如果去病已经完蛋,耶律铁哥和穆沁马上会拿着他的头颅兵临城下!”萧铁奴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二话不说,马上逃走!” 萧骏睁大了眼睛:“爹爹你也会逃走?” “谁告诉你我不会逃走的?”萧铁奴道:“我逃走的次数,比我打胜仗的次数多出十倍!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有你这崽子!我告诉你个秘诀:在草原上,不,在任何地方,学会逃跑都比学会打胜仗更难,也更重要!” 第三百章 坚毅与警觉(下) 当初种去病率领大军,追着耶律铁哥军的尾巴,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耶律铁哥似乎在引我兜***。” 不但前方的情形扑簌迷离,就连后方与可敦城的联络也出现了疑点。他派去直接和萧铁奴联系的人都没有回来,所能得到的,都是穆沁转手的消息。 “事不寻常,必有妖异!” 更奇怪的是,追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到耶律铁哥的另外一个据点古回鹘城。于是,种去病开始对几个向导产生了怀疑。种去病所部兵将,有许多对漠北地形、气候的规律都有很深的认识,但对于可敦城以西的具体道路,就严重依赖穆沁派来的几个向导。他是在几次生死中爬滚出来的人,警觉性比萧骏高多了,这一路追着耶律铁哥军队的尾巴,好几次他宁可冒着追丢了敌人的危险,也不肯让大军进入沙漠深处,对于尤其狭隘的地形更是慎之又慎,而这些都发生在他怀疑那几个向导之前——当时种去病担心的是敌军在耍诡计,而还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阵营内出现问题。不过,在发现向导可能有古怪之后,他立刻行动,没有丝毫迟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种去病忽然以雷霆手段将那几个向导隔离开来拷问,其中三个在事发之后服毒自杀,两个死不开口,但终于有个耐不住刑罚招供了——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承认穆沁吩咐他们将汉军逐步带入死地! 如果失去了这几个向导,那汉军在这里将失去耳目,但种去病这时已经不敢相信他们了。他下令将除了那个招供者之外的所有向导处死,又处理了一批可能和穆沁有关的兵将,然后便派人依照大漠地形总结出来的规律探寻路径,这时候种去病才忽然发现:他迷路了! 前方不远,依然有耶律铁哥军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但种去病决定不再追了。如果一直向东的话,也可能可以回到可敦城——但那也只是可能而已,谁知道穆沁派来的那几个向导已经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了! 这时候种去病想起了萧铁奴的教诲:在漠北打仗,别急,一切以活下来为第一要义!然后他又想起了杨应麒给他的一封信: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的性命比一支军队还重要,因为我赔得起一支军队,却赔不起一个种去病! “先活下来!” 于是种去病不再寻找道路——不管是追到耶律铁哥的道路还是回可敦城的道路,而是先寻找水草。 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好办多了,因为军中有不少经验丰富的牧人,寻找水草可以依据山脉、风向、水源以及沙土的干燥湿润程度来推断。种去病所部,再次成为一个军事化游牧部落,不久后他们就找到了一个草场,补充了养料。他们逐水草而走,慢慢地竟越走越西。一些将领担心起来,怕会犯了南辕北辙的错误,但种去病却在一番犹豫之后决定继续贯彻水草优先的原则。 “我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必须先得到确切的消息,包括敌军的消息,还有,就是弄清楚我们自己的处境!” “那么六将军那边呢?” “六将军那边……”种去病遥望东方:“我相信,他也会活下去的!” 在种去病决定水草优先于道路,且不再追逐耶律铁哥军尾巴之后,一直在前方牵引着他们的那拨可疑人马反而找上来了。 种去病心中暗暗冷笑,他在一个百里方圆的山漠之间兜了几天,弄熟了地形,然后布下陷阱,将这支军马给吃了!这场仗打下来,种去病才发现这拨人还不到一千人,之前的种种痕迹,都是在故布迷阵。 “他们果然是要先对付六将军!” 种去病有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几乎就想马上向东方冲去救萧铁奴,可是最后他没这么做。 “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种去病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不算背叛萧铁奴——因为这是萧铁奴对他的教诲,他认为萧铁奴的教诲优先于萧铁奴的性命——这一点种去病认为连萧铁奴自己也会同意。 这次伏击战还有另外一个战果,就是捕获了不少知道此地所在的俘虏。种去病将几个愿意开口的俘虏分隔开来,分别询问他们道路,只有当几个人的说法都一致无误时,才相信他们的话是真的。 这一审问下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数千里,眼下已经到达西夏与回鹘边境附近,再向西的话,就是回鹘的辖地伊州,向南,如能顺利越过沙漠,则可以到达西夏的西平军州地界。不过,这两条路都不好走。还有一个俘虏透露:耶律大石已经下令回鹘国王毕勒哥,要求他陈兵东疆,如果汉军到达这里便进行伏击。 这个消息让种去病感到左右为难,这时他的军队已经开始显得疲乏,毕竟,这部人马首先是一支军队,而不全是一个游牧部落,沿途的游猎放牧只是作为一种延缓粮食危机的手段,而不能永无止期地维持这支军队的供应。 种去病知道,他必须尽快取得新的补给了。不过,作为一支远来的疲累军队,他没有把握能在回鹘打赢本土的士兵。 这时,一个畏兀尔籍的随军商人前来求见,他告诉种去病,如果军队到达伊州,他就会认得道路:“从伊州到高昌,从高昌到敦煌,从敦煌到兰州的道路,我都认得。” 种去病沉吟道:“从伊州到高昌,那都是回鹘境内。从敦煌到兰州,那是西夏境内。要走这两条道路,相当于是提兵纵横于回鹘、西夏两国!我再高傲,也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 这个叫托术的商人道:“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们去了回鹘,不一定要打仗啊。” 种去病道:“如果那个俘虏所言不虚,那回鹘国王毕勒哥多半已接到耶律大石的命令,在回鹘东疆布防。只怕还没到伊州,我们便要大打出手了。” 托术问:“耶律大石的命令?什么命令?” 汉军规模大一点的军队,大多有随军商团,这个托术是种去病军随军商团的团长,跟着种去病出征也有好几次了,虽然不是军人,但在军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种去病对他十分信任,便不隐瞒,将俘虏的言语都说了。 托术听了之后,沉吟半晌,道:“将军,我看毕勒哥未必会听耶律大石的话。” “哦?”种去病问:“回鹘不是已经成为西辽附庸了么?这个消息,还是你带来的。” “是,消息是这样,但在这件事情上,毕勒哥未必会那么听话。”托术道:“将军你想想,当初耶律大石万里西进,借道高昌。当时辽国已灭,耶律大石向东无路,和丧家之犬也没什么区别,但即便这样,那毕勒哥也还是不敢得罪,接到耶律大石的书信后不但乖乖借出道路,还献上军马千匹,骆驼百峰,牛羊无数。又送子孙为质,愿为附庸——这个人有多懦弱,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大汉待我畏兀尔商人甚厚,我畏兀尔商人走西域的又多,所以回鹘国的消息,大汉中枢有时知道得比西夏还快,而在我一众畏兀尔商人的宣传下,大汉国威在回鹘也早已深入民心。辽灭于金,金灭于汉!毕勒哥当初不敢得罪夕阳一样的耶律大石,如今也断不敢得罪朝阳般的大汉!若我大汉与西辽同时向他传旨,他多半会两头应付。若说要他起兵与将军为难,我料他断断不敢做的!” 种去病转忧为喜道:“若依你说,他会如何做?” “他会如何做,那要看将军怎么对待他。”托术道:“若依托术之计,莫如伪造一封敕书,假装我们已经征服了漠北,到此是代替大汉来敕封毕勒哥的。毕勒哥听了此信,就算不马上投诚,也定要好生款待我们的大军。等到我们军资一足,天山南北,大漠两侧——哪里去不得!” 种去病大喜道:“妙极!就依了你。至于敕书,却不必伪造了,我手头有真敕书呢。” 托术讶异道:“真敕书?哪里来的真敕书。” 种去病笑道:“是出发之前,总理大臣杨相爷签发,皇上亲自盖了印玺的真敕书!” 原来汉廷对漠北的政策,乃是且打且抚,安抚就要封官。漠北诸族大概会封几个王公,几个侯伯,杨应麒大体有个把握,但究竟该封谁却不能在燕京凭空决定。因此萧铁奴和种去病出发之前,杨应麒早让韩昉拟定了若干白金敕封卷册,空了名号,交给了萧铁奴和种去病,许他们便宜行事。当然,萧铁奴和种去病也不能滥用这种权力,什么样的族长该封什么样的禄位,在京畿时已经议定。这些族长拿到了这敕封卷册,那就是拿到了一张保证书,将来入京朝贡,便能从礼部处换得一张黄金敕封卷册——那才是正式的敕册卷册。 此次种去病北上,临机封了几个小族,但还没封到大族头上。他的权力,本封不了国王这么高的品级,这次北征也没料到就会到回鹘来。但该如何对西北如回鹘、西夏等国,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和种去病说过,所以种去病知道君相二人对回鹘的大致态度。他料若自己临机招抚到一个万里之外的藩属,不但大大有利于当前局面,而且以折彦冲、杨应麒处事之通达,多半不会见罪,反而有功。 托术却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又是骇然,又是敬畏:“都说麒麟宰相未卜先知,原来是真的啊!” 种去病哈哈一笑,也不说破。 第三零一章 胡商大算盘(上) 托术听种去病手中我有敕书,便请命为使者,要去说得那回鹘国王投诚。托术的家属产业分别安置辽口、津门,已是融入汉部很久的色目人了,种去病也不怕他作怪,便许了他,又交给他一小队骑兵供他指挥。他自己则领了军队寻找合适的地方安营,等候托术的消息。 托术领了人马,不久抵达伊州。果然如他所料,毕勒哥并没有派遣大军屯于西境,托术到了城下,自称是大汉朝廷的使者,要往高昌见国王毕勒哥。种去病派给托术的这小队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铁蹄怒马,衣甲鲜明,十分威风。这条商道托术曾经走过,所以当地官员、商人有不少是认得他的,知道他是到中原做生意的畏兀尔人,这时听说他在中原皇朝那里成了官员,许多人见了便心生羡慕。 伊州的官员不敢怠慢,迎他入城,问他所为何来。托术说道:“我这次是随着大汉的军队,到达此处。大汉朝廷已经灭了金国,平定了漠北,如今大军前锋就在国境上了。按领军将军的说法,就要直接开进来。” 那官员大感恐慌,说道:“我们畏兀尔人多有在大汉朝廷供职的,回来个个都说大汉仁义无双,怎么忽然无缘无故兴兵来犯?” 托术道:“辽国被金国灭了,金国又被大汉灭了,漠北也没有了他们的对手。大汉的将军们要建立功勋,只好四处找仗打。” 那官员骇然道:“这可如何是好?”又对托术说道:“托术大人,你也是畏兀尔人,可不能看着老家遭劫啊!快想个办法。” 托术道:“放心,放心,我正是听说他要进兵,所以才去见了那将军,求他宽限几日,因我为大汉朝廷立过功勋,与这位将军又有旧谊,他才许我先到高昌去见国王议这件大事。” 伊州的官员听说,赶紧派人去打探,果然发现边境外驻有大军。种去病摆开的阵营气势森严,回鹘的探子不敢靠近,远远张望也不知有多少兵马,回去后据实禀报,吓得主政官员越发害怕,向托术请教对策,托术说道:“大汉朝廷已命我前往高昌面见国王,如今只需好生款待,便不会有祸患。”那官员答应了,一边恭恭敬敬送了托术上路,一边与伊州的商人大户商量,凑了些钱粮,派人送到种去病军中犒劳。 托术沿着益都、避风驿、金岭南麓行走,径到高昌。眼见离高昌还有半日路程,晚间休息,夜里忽报有人来访,却是高昌的大商人巴别儿,托术听说是他,心道:“巴别儿消息好快!”便请他进门。 巴别儿是畏兀尔闻名于世的大商人,其处高昌,与东方的阿依木思齐名。畏兀尔众商人,前往东方的以阿依木思为领袖,留在西域的则唯巴别儿马首是瞻。 巴别儿已经六十多岁,不但地位较托术为高,而且论来还是托术的前辈。但这时托术是以大汉使者的身份来,巴别儿便不敢压他。两人互相试探了几句,便遣退旁人密谈。 巴别儿说:“托术,你不要欺我!实对我说。汉人的大军,真的已经到达了伊州?” 托术说道:“巴别儿,论辈分,你还是我叔叔,我如今虽然是汉军的使者,但现在没别的人,我仍然叫你叔叔。不错,大汉的军队,确实已经到达了伊州。” “你不要欺我!”巴别儿道:“没错,大汉的皇帝折彦冲登基的事情,我听说了。大汉的铁骑也确实厉害,可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到达回鹘,我不相信!西夏还没降伏吧?漠北那边虽然是一盘散沙,可要收拾干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托术想了想,知道巴别儿消息比西域诸国的国王还灵通,糊弄不了,又想自己所谋的大事若要成,需要里应外合,便点头说:“巴别儿叔叔,你果然是我们畏兀尔人中的智多星。没错,漠北确实还没收拾干净,现在到达伊州的,并不是汉军的主力,只是其中的一部,但也有三四万人。” 巴别儿惊道:“三四万人!这么多!我常听东边来的人说起,知道汉军能打,三四万人的军队,抵得大辽十万!我们回鹘可惹不起他啊。”随即又想到一事,说:“不过他们远来,粮草接济上有问题,如果我们万众一心抵抗的话,他们要想灭我们回鹘,可没那么容易。” 托术道:“抵抗?我们为什么要抵抗?” 巴别儿说道:“人家欺上门来了,我们还不抵抗?” 托术道:“别说他们现在还没欺,就算欺,欺的也只是毕勒哥,不是我们。就算让大汉的军队打下了这里,我们一样做生意,赚大钱,说不定还能赚得更多。” 巴别儿一听笑了笑,说道:“常听说汉部的七将军对我们畏兀尔人不错,既不冒犯我们的真主,又照顾我的生意。现在大将军登基,那位七将军做了什么大官了?” 托术说道:“大将军做了皇帝,他自然是宰相。” “哦——”巴别儿说:“那敢情是件好事。不过和我们留在回鹘的畏兀尔商人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怎么关系不大!”托术说:“现在中原到回鹘的商路,南路给西夏垄断了,要走通得花大价钱。北面的漠北一路却不安全。南洋的香料,还有中原的丝绸,全都过不来!” 巴别儿哈哈笑道:“你个托术,疯魔了么?这路要是好走了,东西就不值钱了!路不通,有路不通的好处!” 托术哼了一声说:“是,路不通,我们可以抬高价格。可是这价格就是在高昌弄来弄去,摆弄不开局面,终究是桩小买卖。再说,抬高价钱的不但是你,西夏的中间商也在抬,算一算,除非是我们亲自从东往西走一趟,否则这利也不是很大。巴别儿叔叔,你可知道这几年阿依木思赚到多少钱吗?当年你的身家,是他的十倍!但现在,我看你连他三成的身家都没有了!” 巴别儿一听,哼道:“那是他的运气!” 托术道:“是啊,那是他的运气,可眼下我们的运气也来了!阿依木思能赚大钱,是因为他能从东海那边拿到货,而且商队能随着大汉的军队,走满了整个中原,现在在河套以东,我们是别想跟他争了,但在河套以西呢?如果我们能打通天山南北,打通西夏、漠北,甚至向西打通到天竺、花刺子模,甚至打到那帮戴十字架的蛮子那里去,这盘生意,只怕就会做得比阿依木思还大!” 巴别儿听了这话,凑近了托术说:“听说大汉的军队确实很强,不过……不过他们能让咱们搞这么大的生意不?” “实对你说。”托术道:“这次汉军来到这里,其实是迷了路。他们的粮草也差不多了,如果不赶快补给的话,只怕会出大乱子。所以他需要我们的帮忙,如果我们帮他脱离了困境,那就是给大汉朝廷立了大功!” 巴别儿大喜道:“这样啊!那……那……那可是好机会啊!” “是啊。”托术道:“帝国中央的那个杨宰相,是会照顾我们畏兀尔商人的。而现在在边境上的这个种将军,在大汉军中又很有权势。如果他能立下一场大功,那将来大汉朝廷在这西边的事情,多半就会由他作主。他是个外来的人,兵马再强,钱粮上的事情都得靠我们打点。我们借大汉朝廷的威风将商路铺开,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巴别儿心想:“听来这个大汉的将军已经落入了困境,现在我们帮一帮他,他就上了天堂,害一害他,也许就能整得他下地狱。只是将他害死,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再来,他们汉人向来恩怨必报,又好面子,真害了他们的人,如果他们的势力永远到不了回鹘那就罢了,万一他们的势力到得了回鹘,那我可就闯大祸了——我何必冒这个险?”便问托术:“你看来的这个将军,好说话吗?” 托术道:“这个人,不好惹。不过他对我还算信任,如果我们帮了他这个大忙,以后就好说话了。” 巴别儿问:“他要我们帮什么忙呢?” 托术说道:“他现在军粮就快用完了,必须找个地方休息整顿。” 巴别儿嘿了一声说:“就这样?” 托术道:“此外,他还带着大汉朝廷给毕勒哥的敕书,要回鹘做大汉的藩属。” “敕书?”巴别儿问:“他不是迷路来到这里的么?怎么会有敕书?” “这我就不懂了。”托术说道:“听那位种将军说,这敕书是杨宰相在他出发之前给他的。” 巴别儿惊道:“常听说那位相爷是麒麟下凡啊,懂得占星术,能够未卜先知,难道他已经猜到这个将军会迷路的事情了?” “这个,不好说。”托术道:“不过,我到东方去也很久了,听说了他很多事情,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当初他们才七兄弟,七兄弟能打下中原,帮金国灭了大辽,又反过来灭了金国,干下这么大的事业,都是他在运筹帷幄,我想这人一定有很大的神通。” 巴别儿点头说道:“要真是这么厉害的人,那可不能轻易得罪。” 托术又道:“现在他们的势力大,我们与其去摸他们的老虎屁股,不如借他们的势,来干我们的大买卖。” 巴别儿便问他要干什么大买卖,托术拉住他,两人口耳相接,这才道:“咱们先借这件事情,吓一吓毕勒哥,把回鹘搞到手再说。你看怎么样?” 巴别儿笑道:“怎么搞到手?” 托术道:“这国王嘛,仍然让他做,不过这回鹘国的宰相……” 巴别儿忙问:“你要做?” “我做不来。”托术道:“我要在中原和回鹘之间策应呢,这个位置,自然得由叔叔你来做。” 巴别儿听得呵呵一笑,问道:“若事情能成,我会重谢你的。” 托术说道:“重谢,不用。不过生意上的事情,还得请叔叔你帮忙。我眼下本钱太少呢,东边虽有门路,但看着货,却拿不出钱去买。” 巴别儿瞪了他一眼说:“放心。你看见多少货,尽管买,有我呢!” 托术笑道:“那巴别儿叔叔你也放心,进了多少货,我们一人一半!” 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巴别儿也不休息,连夜赶回高昌作安排。 第三零一章 胡商大算盘(下) 托术第二日进城,毕勒哥早听到了消息,一边命人待托术以殊礼,一边问他的宰相大臣如何应付大汉的军队,众宰相大臣都束手无策。 这时一个官员说:“咱们畏兀尔近四十年来,出了两个杰出的商人,第一个是从四十年前就成为高昌首富的巴别儿,第二个是这十几年来把商路铺满了中原的阿依木思。阿依木思现在在中原,而巴别儿还在高昌,听说他的人经常与中原有来往,消息灵通,不如请他到王宫来问问,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毕勒哥也听说过巴别儿的威望智慧,闻言赶紧派人去请,巴别儿进了皇宫,毕勒哥说明召见的原由,巴别儿一听当场大哭了起来,哭得在场所有人又是恐慌,又是莫名其妙。毕勒哥连连道:“巴别儿长者,别哭,别哭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巴别儿老泪纵横道:“我王啊,这回祸事了!我们回鹘大难临头了!” 毕勒哥和他的宰相大臣们更加吃惊了,忙问:“怎么个大难临头?” 巴别儿道:“我王,那耶律大石的军威,您觉得如何呢?” 毕勒哥道:“那……那是极厉害的!” “可是这耶律大石,却斗不过女真人!”巴别儿说:“大辽立国二百年,兵马百万,但女真人一来,便摧枯拉朽地垮了!当初耶律大石东来,我们惹不起,借道放了他过去,但后来打听清楚,才知道他原来是在东边站不住脚,让女真人给赶来的。” 毕勒哥叹道:“是。可就算是那样,我们也惹他不起啊。” “是,我们惹不起耶律大石,可我们更惹不起打败了耶律大石的女真。如今又来了比女真人更厉害的大汉,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毕勒哥也觉心慌,说道:“要是依照长者的说法,那我们应该如何呢?” 巴别儿说:“听说汉人已经灭了金国,西夏也已经递表称臣。我们虽然离他们比西夏远些,可我们的国力也比不上西夏。现在只盼他们这次来不是要灭我们回鹘,否则……否则就难办了!我王,您应该先见一见使者,看他们这次兴兵前来,为的到底是什么事。” 毕勒哥有些担心地说:“这个使者,我是要见的,只是有些担心。” 巴别儿便问他担心什么。 毕勒哥说:“我是担心他要夺了我的王位,那时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巴别儿想了想说:“要不,先派个人去见见那个使者,打探打探口风。” 毕勒哥道:“也是,只是该派谁去?” 巴别儿道:“自然是宰相去。” 宰相不愿意去,毕勒哥便对巴别儿道:“长者,一事不烦二主,不如就请长者去一趟。” 巴别儿说:“我王有命,不敢推辞。” 去了半日,等得一干国王大臣都有些急,才见巴别儿回来,满脸喜色道:“我王,大喜啊。” 毕勒哥忙问:“有什么喜?” 巴别儿说:“原来大汉的军队这次来,并不是要吞灭我们,只是要来册封我们做他们的藩属国。” 回鹘的大臣们一听都松了口气,毕勒哥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着另外一半,说道:“这却是个好消息,只是还有个难处。” 巴别儿问:“什么难处?” 毕勒哥说道:“我们已经降附了契丹,还送上了质子,现在要不答应大汉,恐怕立刻就要兵戎相见,若是要答应他们,又怕惹恼了契丹。长者,有件事情,若不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先前契丹人已派了使者来,要我出兵夹击汉部,说汉部进入漠北,是要奴役我们,如今我们若不群起反抗,将来都不得好死。但我哪里敢真听了契丹人的话去得罪他们?只是虽然不敢起兵去打汉部,但要叛了契丹……恐怕我那可怜的孩子,马上就要死在耶律大石的刀下了。” 巴别儿叹道:“我王的难处,我们也知道。但现在大汉的几万大军就在国境上来了,若不答应,恐怕他们立刻就杀了进来。主上啊,你觉得我们打得过汉军吗?” 毕勒哥为难起来:“这……这叫我如何是好!”问宰相,宰相无谋,问大臣,大臣无计。毕勒哥又向巴别儿请教。 巴别儿道:“要不这样,我们且安抚住了大汉来的这位将军,他要钱粮,我们给他钱粮,他要牛羊,我们给他牛羊,若他要征服西域,我们就借他道路,算是臣服,就像我们对契丹一样。” 毕勒哥道:“若是这样,那我们不是同时做两家的藩属?” “正是这样。”巴别儿道:“我们且瞒着大汉的将军,不说我们还臣服了契丹。契丹若听见了消息问起,我们也抵死不承认。他们两家一在东,一在西,未必凑得到一块去。” 毕勒哥道:“我们畏兀尔人,在汉部帮他们办事的人很多,对我们回鹘的事情,熟得不得了。这次来的使者,听说也是畏兀尔人,只怕瞒不住。” 巴别儿道:“不怕,我王,我还没告诉你另外一个好消息呢,原来这次来的这个使者,是我的故人!” “哦?”毕勒哥一听,颇有些意外。 巴别儿说:“这个使者,叫托术,也是高昌人。他以前才做生意时,曾到我店里来请教,我帮过他的忙。这次见面,他对我仍然很尊敬。所以这次若能说服了他,便多半能把事情办成!” 毕勒哥大喜道:“若是这样,那还有些指望。” 巴别儿又说:“托术还告诉我,说汉军如今正在北面与契丹交战,胜负还不知晓。我王,我们且勿要得罪他,一切等他们决了胜负再说。若契丹人胜了,我们便归附契丹人,若是汉人赢了,那我们便做汉人的藩属。他们两家,我们尽量都不得罪。等他们打明白了,我们再选个胜利者做宗主。” 毕勒哥道:“若是这样,那是最好。只是这件事情不易办。” 推荐巴别儿那个大臣道:“我王,巴别儿是个智慧无双的人,不如这件事情就交给他去办,我敢担保,他一定能办好!” 毕勒哥对巴别儿道:“长者,这件事情难办,但眼下也只有长者能替本王分忧了。” 巴别儿说:“能为我王分忧,是我的荣幸。” 毕勒哥大感欣慰,说道:“那可就有劳长者了!” 第二日毕勒哥会见托术,托术告诉毕勒哥,汉军这次来是要册封回鹘为藩属,让毕勒哥领一众臣民出迎。 巴别儿出列说:“我们久仰大汉的天威,不过大军入境,只怕会有骚扰,能否将军队停于境外,我们在高昌拜受。” 托术道:“那怎么行!” 巴别儿道:“还请通融。”再三求情,托术这才道:“那好吧,不过得先请示种将军。”便请毕勒哥派一个大臣跟自己去见大汉的将军。 这两日高昌城内到处都在哄传汉军的厉害,畏兀尔人对汉部的敬畏本有远因,这时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更是闹得人人惊惧。毕勒哥命宰相,宰相不敢去,命副宰相,副宰相也不敢去,无奈,只好请巴别儿去。巴别儿说:“我只是一个商人,怕去到军营,那位将军会以为我王在敷衍他。” 毕勒哥看了他的宰相一眼,说道:“长者怎么会只是一个商人呢?从今天开始,长者就是我回鹘的宰相了!” 第三零二章汉廷大难题(上) 回鹘新任宰相巴别儿随着汉军的使者托术,一路来到伊州,赶了许多牛羊作礼物,出城来拜见种去病。 种去病大喜,升帐接见,受了礼物,议了一会事,见托术使眼色,便屏退其他人,只留下托术。 托术对种去病说:“将军,这位巴别儿不但是高昌有名的贤人,回鹘的新任宰相,还是托术的故人。这次来,是特地来帮我们度过难关的。” 种去病哦了一声,看了托术一眼,问:“你把我们的底都告诉他了?” 托术道:“露了一点风,没全说。” 种去病问:“这人信得过?” 托术道:“他愿意和我们做生意。” 种去病听到生意两字,微微一笑问:“他要什么?” 托术道:“巴别儿在天山南北势力很大,如今又借了我们汉军的势上位,他有心要把生意做大,希望将军能保护他的商队,东通中原,北通大漠。此外,他还希望将军保证他能得到中原的货物,比如南洋的香料,辽南的琉璃,汉地的丝绸等等。” 种去病道:“他呢?能给我们什么?” 托术道:“只要我们能给他撑腰,他就能帮我们探好东到兰州、西到花刺子模的道路,如果我们能一直打胜仗,他就能源源不断地给我们准备好军粮。” 种去病笑道:“这却是两利之事!好,我都答应了!” 托术道:“皇上,杨相还有萧帅那边……” “也不会有问题的!”种去病道:“陛下和六将军、七将军他们处事的方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情若办好了,他巴别儿便是我大汉的功臣!别说回鹘,将来就是做到整个西域的大政务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看了托术一眼,又道:“你的功劳也不小,这西域与中枢交通的重任,以后还要委托于你!” 托术喜欢的跪下谢恩,又去领了巴别儿进来。种去病好生安抚,又问他该如何对待毕勒哥。 巴别儿听种去病问如何对付毕勒哥而不是问册封事宜,看了托术一眼,就知道托术已经打了底,自己已得到初步信任,便道:“毕勒哥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也不是完全昏庸。将军万里远来,他其实还不大敢信任将军——既是不敢信任将军的来意,也是不敢信任将军的军力。所以他这次派我来,表面上是乱了分寸,其实不是。我料他一定暗中调兵遣将,以防备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他起用我,其实正因为我和他没什么关系,万一我这次来没谈妥被将军杀了,对他来说没什么损失。而且他还可以趁机号召畏兀尔人来抵抗将军。” 种去病哦了一声说:“这么说来,他倒也是个厉害人物。” “厉害,谈不上。”巴别儿说:“不过他处在这么个位置上,东边是西夏,北边是乃蛮、契丹,南边是吐蕃——都是不好惹的主,他若没点应付的本事,也挨不到今日。但他也不是个敢和将军硬抗的人,只要将军不逼他过甚,他应该不会乱来。” 种去病问:“那我该开什么条件他才会接受?” 巴别儿说:“之前他已经向契丹称臣,而且还送了儿子过去做人质。他虽然有心两头应付,但也怕耶律大石恼怒,又怕大汉没法帮他对付耶律大石,那他可就麻烦了。所以对于成为藩属的礼仪,他有很多顾虑。如果将军能答应让礼仪模糊些,让他对契丹人能够搪塞,那事情对他对我们都会好办得多。” 种去病心道:“我此次西来,本没想到能彻底降伏天山南北,只需能稳住阵脚,便是过望。”就点头答应了,说道:“不过,等我们打败了耶律大石以后,这层关系便不能再模糊了。” 巴别儿忙道:“等大汉打败了耶律大石,那时不用将军提醒,毕勒哥自己都会跑到中原朝拜大汉皇帝的。” 种去病笑了一笑,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请将军的大军不要深入回鹘境内。”巴别儿说:“毕勒哥毕竟还是害怕的,若是大军进入回鹘,恐怕他会生出异心。” 种去病道:“我现在扎营的地方虽然险要,但水草不美。我要找个地方休整军队,不能留在这穷山恶水之中。” 巴别儿道:“军粮的事情,我会帮将军想办法,至于驻军的地方……如果将军只驻在伊州,毕勒哥多半肯答应。” 种去病:“怕只怕他首鼠两端,回头咬我们一口。” 巴别儿道:“这个不用担心,自有巴别儿为将军监视他。” 种去病嘿了一声道:“好!那就这么办吧!”忽然又问巴别儿:“你有子孙没有?” 巴别儿一呆,说道:“有,我有七个儿子,还有十二个孙子。” 种去病问:“回鹘毕竟是个小地方,你做了回鹘的宰相,在这里听起来威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回鹘的国王,在西夏、契丹人那里也不算什么。但大汉就不同了,我们的一个使者,就能和西夏之王分庭抗礼!巴别儿,你想你的儿子到大汉朝廷里做官不?想你的孙子到大汉的太学上学不?” 中原皇朝的太学是什么地方,巴别儿自也知道,一听这话,不由得惊喜交加,说道:“这、这……若将军能提携,那巴别儿将永远效忠大汉,绝无二心!” 种去病微笑道:“忠诚又有智慧的人,朝廷永远都是需要的。我听说畏兀尔人都羡慕阿依木思,可我告诉你,你要是能帮朝廷办好这件大事,不出五年,就轮到阿依木思来羡慕你了!” 三人谈妥之后,巴别儿便奉命回高昌,告诉毕勒哥交涉的结果。毕勒哥听说汉军不会进入高昌,心里先松了一口气,至于种去病要借伊州驻扎休整,并没太多的意见——伊州虽然也是个重要的城市,和高昌之间直线距离也不算很远,但道路并不好走,若起变故,毕勒哥还有时间作出反应。再听说种去病暂时没过问回鹘与契丹的关系,没有逼迫他明确与契丹决裂,心里更是大安。 当下安排礼节,出城从托术手里接了敕封文书,又派人往伊州,交接城防。 汉军入城以后,一不烧杀,二不掳掠。军队中的粮食虽然耗得厉害,但货物如琉璃、丝绸等物却还不少,又有不少金银——汉军这次北征对漠北诸族是既以抚复以战,所以财物带来了不少。种去病放出随军商人去做买卖,也多按照当地物价,并不强买强卖——只是中原的货物到了此地,那便都是奇品,远近商人,闻风而至,价格抬了又抬,依然是供不应求,而巴别儿和托术更是从中大获暴利。 畏兀尔人见汉军这次进驻伊州,不但没有扰乱境内治安,反而把市井给搞活了起来,都道阿依木思等去了中原的商人没欺骗他们,“汉部果然是可以打交道的!” 种去病得了这个落脚的地方,军资在巴别儿、托术等人的运营下渐渐丰足,知道这次的危机总算过去了。 “我的危机过去了,六将军那里呢?” 他此时已知道自己离可敦城已有数千里之遥,汉廷进入漠北的军队被自己带走了将近一半,剩下的人能否在危机四伏的大草原上活下来? 这个问题,种去病心中找不到答案。 第三零二章 汉廷大难题(下) 种去病在回鹘与萧铁奴音讯不通,不知萧铁奴早已派遣三拨使者,先向南通知托普嘉,随即继续南下向汉廷中央报信。消息传来,折彦冲与二杨均大为震惊。此时漠北形势尚在扑簌迷离当中,可敦城被围的惊人军机只有高层聊聊十数人知晓,但关于如何应对,几个重臣和几员大将却都已将大部分心力用在此处。 折彦冲第一时间召了杨开远、王宣、蒙兀尔三人密议,王宣和蒙兀尔一为汉将,一为胡将,却都第一反应地主张赶紧派遣援军。 杨开远道:“援军,自然是要派遣的,只是眼下有两件大事可虑。” 折彦冲道:“第一,是云中的边防;第二,是塘沽的钱粮。” “不错。”杨开远道:“如今二哥已经稳住了南方,这次就算派遣援军,也是从东北、燕京这边征调,无须动用黄河沿线的兵马。但是云中这边却麻烦,我们要调多少兵马北上才合适,更是一个大难题。” 杨开远没有解释,但王宣和蒙兀尔却都明了:调的兵马少了,只怕不但救不了萧铁奴,反而连自己也得搭上去;调的兵马多了,燕京的防卫一弱,宗翰势必趁机反扑。 杨开远又道:“不但调多少兵马是个难题,而且我们调集的军士到了漠北能否打仗,更是一个大问题!” 军队有良莠之分,但再精锐的军队也不可能适应所有战场。汉军体系中最能在漠北打仗的莫过于萧字旗及其附属胡人部队,而这两拨精锐大部分已被萧铁奴带走。蒙兀尔麾下还留有一些,但已经不足以构成一支大军的主力。 杨开远继续道:“这云中的边防虽然重大,虽然难办,但我预料终究会有惊无险。因为如今京畿附近几处驻军有近二十万之众,便调出十万来,剩下的兵马守卫居庸关一线,加上晋北军的联防,也还有足够的兵力防备宗翰。其实久在铁奴出发之前,我们便预料到多半难以单单依靠萧字旗而全大功,所以京畿这边早就准备了北上的兵力。而军士到了漠北无法适应,或者战斗力下降,大哥和我也有过考虑和准备。可是,这第二个问题,却是难啊!钱粮,钱粮!这次铁奴北上,将临潢府、大定府以及萧字旗数年来所集聚的物资带走了大部分,其中尤其是牛羊骆驼,边北地区能搜刮的基本都搜刮了。现在再要进军,这军粮可怎么解决?不得已,只能调汉地与东北的谷物了,可这谷物又当怎么运?靠马?还是靠人?若是靠人,那得征调多少脚夫!” 在这个时代役使脚夫挑粮食,有时候比驱役牛马成本还低。不过正如萧铁奴所言,三千里远征,途中经过沙漠草原,一百万担的粮草,到了可敦城也许会只剩下不到十万担,何况要护送这么大的押运队伍,本身就是一件耗费极大的事情。 说到这里,杨开远叹道:“其实这两件事情,也是一件事情!如果我们现在手头上的军队都能像铁奴所部那样适应漠北,那我们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就能减少一半不止,而战胜的希望,则会大出许多。” “无论怎么困难,我们都要把铁奴救出来!”折彦冲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杨开远道:“大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我们这次增援,是要考虑到六弟所部已经无法帮忙作战这种最恶劣的情况,而且我们在一年之内连续两次对漠北增兵,这第二次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不但会失去漠北,就是我们在中原的根基也会动摇!我们再没有第三次增兵漠北的机会了。所以这第二次北征的兵力,一定要比第一次更强。但这样一来,钱粮上的耗费恐怕……我估计,如果士兵数量是上次的一倍的话,那耗费的钱粮,恐怕就要五倍以上!” 王宣和蒙兀尔面面相觑,王宣曾独当一面,自然知道要筹集这么多粮草的难处,就是蒙兀尔这样的老粗,听到这一点也感头皮发麻。 折彦冲叹道:“这大半年里应麒为了安抚河北,用了许多钱,这次恐怕要难为他了。但是再难,这笔钱也得想办法筹出来。开远,你先去塘沽,跟应麒商量一下,看看他能筹出多少,还欠多少。我先去巡视一下居庸关的边防,若应麒有难处,我再来塘沽与他商议,大家一起想想办法。眼前一切以漠北这件大事为首,其它的,能放下的都放一放。” 折彦冲到了居庸关,石康来迎,折彦冲将漠北之事告知他,石康听后大感吃惊。但他也不多发议论,只是请折彦冲巡视京畿道西北防线的重要据点。折彦冲对石康的这种反应十分满意,因为他来居庸关不是要听石康对漠北之事有什么非凡的见解,而是要看居庸关的守备是否牢靠——只有南边稳住了,他才能放心地北上打仗。 石康是汉军中资格最老的战将之一,虽然一直以来建立过什么出奇的功劳,但他为人扎实,用兵扎实,做事也扎实,这大半年来负责防御居庸关这道防线,将防御工事、敌情侦察等工作也做得相当扎实。折彦冲巡视了一趟后大感放心道:“好,好!有你在,这居庸关应该不会有事了。” 石康却道:“那倒不然。现在看来没有破绽,是因为宗翰派来和我对峙的,其实也不是他的主力。如果将来我们大军北上增援六将军,宗翰听见消息,势必来犯,到时候我可就没把握能否挡住他了。” 他说出这样保守的话来,折彦冲不怪反喜,点头道:“放心,这次北上,我也不会带走京畿道所有的兵马,仍然会留下一支大军给开远镇守京畿、支援四方的。宗翰若不来,挡住前锋便是你的责任;宗翰若来,自有开远与他对局!” 石康问:“陛下,你要亲征么?” 折彦冲叹道:“如今连铁奴也失陷了,除了我自己,还能派谁去?难道让三将军去么打漠北,由我坐镇京畿么?” 石康想了一下,说道:“以君臣之分来说,理应是三将军,或者五将军出马会好一些,不过若论才能,确实还是大将军亲征最合适。”这时折彦冲称帝未久,一些旧臣故将偶尔也弄错称呼,折彦冲也不见怪,不过也仅限于一些老臣子才有这样的资格。在这种约定俗成下,大汉境内有敢称将军的,却没人敢接受“大将军”的称号,也不会有人叫曹广弼以外的人作“二将军”,叫杨开远以外的人作“三将军”,似乎从“大将军”到“七将军”,已经变成了对那七个人的特定称呼了。 漠北的这个消息,在折彦冲和杨开远还没商量清楚之前,连卢彦伦也不知道。但给杨应麒和曹广弼的书信却在折彦冲召开军事会议之前就已经发出。 曹广弼收到消息,暗自吃惊,不过他也没在如何征伐漠北一事凭空发表建议,而只是修书告诉折彦冲和杨应麒:“黄河无恙。” 这个保证看似和漠北军情毫无关系,但正在居庸关防线巡视的折彦冲收到书信,却忍不住连声叹息道:“好二弟!好二弟!” 第三零三章 财神的口袋(上) 杨开远到达塘沽之前,杨应麒便已召集几个重臣商量,韩昉、陈显、张浩、陈正汇与正在塘沽办事的郭浩都得以与闻此事。 这次的会议,牵涉较大的第一是该管户部的陈正汇,其次是该管兵部的郭浩,再次才是领安东南路政务的张浩和领京畿路政务的韩昉——因为将来无论要人还是要粮都很可能会从这两个地方征调。陈显在这件大事上牵涉最少,所以在会议上几乎是一言不发。 杨应麒先问郭浩以军事,郭浩道:“杨帅在萧帅北上之后,便一直没有停过增兵漠北的准备。军方不但广派侦骑,密切留意漠北的形势,而且还将一些汉地兵将,打入蒙兀尔将军麾下的胡族老兵中进行训练,希望能让他们尽快懂得漠北的人是怎么打仗的。此外,还有三支人马在今夏就已经出了长城旧址,到草原上训练去了。” 杨应麒点头道:“这些我都有所耳闻。三哥的想法,是等我们因河北改革的事情缓一缓,钱粮上舒展了,第二批人马就北上增援。他的队伍都等着呢,一来是等我的钱,二来是等六哥的消息。如果六哥天纵英才,真能一举平定漠北,那我们的人便不用北上了,直接开往云中去。” “是。”郭浩道:“不过,这次萧帅传来的消息,却比我们预料中要恶劣得多。杨帅本来预料着增援的兵马为六到八万,现在看来……” 杨应麒问:“如何?” 郭浩道:“杨帅的来信没有说,不过我估摸着,恐怕要十到十二万。” 陈正汇惊道:“十到十二万,你是说光是战斗队伍么?” “不错。”郭浩道:“押运粮草的后勤火夫,不在此内。” 陈正汇将眉毛抟得几乎凑在一起,不再说话。 杨应麒又问韩昉、张浩。 韩昉道:“萧帅去年年底北上,所调集的人力物力,多从京畿路辖境出,虽然说不上搜刮一空,但今年若要再调,恐怕大定府就要竭泽而渔了。” 杨应麒点头道:“大定府的情况我知道,这里不能再搜刮了,否则便是医了眼前创却留下心头患。燕京四周也不宜大动,否则会给宗翰造成可乘之机。” 张浩道:“辽东在我们打下燕京之前一直都是前线,但这一年来便成了腹地,民力得以休养舒展,人丁尚足,粮食也存下了不少。十万大军的军粮,加上沿途消耗都算进去,我估计安东南路可以负责四成。不过……不过这一年为了支持河北的改革,辽南多余的钱都调了过来,这财力上可有些跟不上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向陈正汇望去,韩昉可以说无法,张浩可以说钱不够,陈正汇却不能了。他看了看几个同僚,叹道:“自东北平定以后,辽南钱粮大多西调到塘沽,如今京畿路包括塘沽在内的几座大仓,虽经几次开仓赈济,仍有所余。北征的粮食……”他咬了咬牙道:“拿得出来!” 郭浩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陈正汇道:“郭兄你不知道,这粮食我虽然是拿得出来,但这次拿出来以后,这备战备荒二仓的库存可就所剩无几了。万一再发生一场大荒,那就麻烦了。” 郭浩问:“粮有了,钱呢?” “钱?”陈正汇没有回答,却望着杨应麒。 杨应麒也不接口,反而拍拍他的肩膀道:“别担心,今年河北的收成不错,我估计,民间会有余粮的。民间有了余粮,我们再调来补进备战、备荒仓就行。”说的却还是粮草的事情。 陈正汇摇头道:“我们今年要免税的,民间就算有余粮,我怕我们也没钱买啊。” 杨应麒道:“大家咬一咬牙,再撑一两年,就万事大吉了。至于钱的问题嘛,我再想想办法。” 议了半日,将各种细节、顾虑都谈了,会议才告结束,众人告退出来,独独陈正汇留下。出门后韩昉用肘轻轻撞了张浩一下道:“你说,我们的小陈相爷手里到底还有钱没有?”几个副宰相中,陈显是老陈,陈正汇相对来说便是小陈了——其实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也只有韩昉等少数几个人才敢这样戏称。 张浩还没回答,郭浩已笑了出来:“他手里一定有钱!要是没钱,早像韩相一般哭穷了。” 韩昉道:“既然有钱,为何却不明说?难道这笔账目,对我们几个也要保密?” 郭浩道:“这就不懂了。” 旁边陈显却忽然冷笑道:“别人不懂,你公美还不懂么?何必在这里明知故问。” 韩昉惶恐道:“显老这般说,那可是冤枉死我了!” 陈显看了他两眼,微笑道:“公美真不懂?” 韩昉道:“真是不懂,还请显老赐教。” 陈显嘿了一声道:“正汇世兄手里有没有钱,我们不知道,杨相手里有没有钱,我们也不清楚。不过……今春陛下抗击宗翰,不但反守为攻夺了居庸关,还准备趁胜拿下云中,最后却不了了之,据说便是杨相移书,说中枢没钱。从那时到现在也不过半年,这半年里我们为了河北的赈济、重建、改革,花钱的新勾当一大堆,赚钱的新门路却没见多了多少。所以……”说到这里他便不说了。 郭浩性子直接些,接口道:“所以显老的意思是:半年前没钱,这半年后的今天,也理应没钱。若是现在有钱,那就是……就是欺君?” 韩昉惊道:“郭尚书!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啊!无论杨相怎么做,我都相信他是为了我大汉的江山社稷!这等罪名,万万不可胡乱套上去。” 郭浩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韩相也太紧张了,我们几个私下里胡乱说说,有什么所谓!嘿嘿,我当过文官,也做过武将,深知双方的难处。要打仗的时候,武官是一定要大把花钱的,文官是一定要哭穷的。这一点我懂,陛下难道就不懂?再说,虽然这半年我们花的比赚的多,不过这钱嘛,也未必半年前就有。只不过有些时候,可以把原来没有的钱变出来……哈哈,这本事想必韩相也有。” 韩昉忙道:“郭大人见笑了,我哪里有这本事。不过建国前杨相号称财神,建国后小陈相公也号称财神,他们新旧两代财神凑在一起,变点钱花花,多半不是什么难事。” 张浩皱眉道:“要说陈大人是为了给杨相圆个无伤大雅之谎而不透露他手头的数目,那我理解——这话就我们几个说说,不可在外头乱言。可要说他们真能变出钱来……我可就不懂了。” 韩昉笑道:“现在我们不懂,那就看着。你看杨相刚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知道他一定是有办法了。这办法总得使出来,咱们事前猜不透他的主意,这事后再看,总看得见的!” 陈显郭浩等一定,都抚须颔首道:“不错,不错。” 第三零三章 财神的口袋(下) 漠北的消息到达塘沽没两天,杨开远也来了。郭浩出城迎他进来,路上将政务会议的结果告诉了杨开远。到了临时总理大臣府,杨应麒还在和陈正汇算账,听说杨开远到了,才中断出迎。 杨开远见面便道:“郭大人已经将政务会议的结果与我说了,老七,你给我透个实讯:你有钱,是不是?” 陈正汇扯了扯杨应麒的衣角,杨开远目光锐利,竟然瞥见了,叫道:“陈大人,你是懂事理的人,可别在这节骨眼添乱子!” 杨应麒用眼神安抚了一下陈正汇,随即对杨开远道:“三哥别这么说他,他是掌财务的官,自然吝啬些。” “管户部的人把门抠紧些,这在平时应该。”杨开远说道:“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候,就是把整个河北路的重建都停了,我们勒紧了腰带也要先打赢漠北这场仗!” “既然三哥这么说,那好吧。”杨应麒道:“钱,我有。” 杨开远大喜,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应麒又道:“不过,不是现钱。” “不是现钱?那是什么意思?”杨开远盯着杨应麒:“你别跟我兜***了,直接说吧!” 杨应麒道:“不是现钱的意思就是,得挪一挪。” 杨开远一呆,问:“从哪里挪?” 杨应麒说道:“三哥,你可知道,我们每年的财政收入是多少么?我们历年的积累是多少么?我们几次大胜得到的战利品以及从南宋小朝廷敲到的钱有多少么?” “这我怎么会知道!”杨开远道:“这口袋,你向来看得死紧,我看连大哥也不清楚。”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们的钱是很多的。不过这阵子要同时支撑几件大事,所以便显得不足了。第一件,就是支持六哥北征,这笔钱已经花出去了;第二件,是重建河北、赈济新民,这笔钱也都花的花批的批了,所以刚才三哥你说要听了河北的重建是没法做到的;第三件是肃清几条大商道所用的费用,以及留给商道那几十万武警的俸禄储备,这几十万武警是维持我们内部几千里治安的基石,所以这笔钱也不能动,否则我们内部会乱;第四件,是给几大军区拨的款,这个当然也不能动,否则我们在这些地方的防线会不稳。” 杨开远点头道:“这么说来,钱都花光了?” “还没。”杨应麒道:“还有第五件大事呢。这件大事也很花钱,我存了几年,现在还没动。” 杨开远忙问:“是哪件大事?” 杨应麒道:“这件大事,却是三哥你该管。” 杨开远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建都?”建都的事情折彦冲虽然还没正式任命总监,但折杨两人都已经倾向于由杨开远负责,这一点杨开远也知道。 “三哥料对了。”杨应麒道:“若是要钱,就得从这上面取。” 杨开远沉吟道:“打仗的事情得排第一。建都的事情就是延缓个几年也无妨。这笔钱就先拿出来用吧。”说到这里,松了一口气道:“好,好,钱有了着落,其它事情就都好办了。” 杨应麒便吩咐陈正汇和郭浩去处理挪借建都款项的事情,两人走后,杨应麒问:“大哥已经决定亲征了么?” 杨开远道:“八九不离十了。怎么,你不赞同?”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意见,其实这事当初在六哥出发之前我们就已经心照了——如果六哥成就不了这不世奇功,大哥就会继进。其实,就算六哥能够成功,大哥也应该到漠北走一趟。若是由六哥来接受漠北各族的朝觐,可不大合适。所以现在的情况……嗯,如果能顺利救出六哥、平定漠北的话,也不是一件坏事。” 杨开远道:“但大哥一走,留下我们,担子可就重了。” “内部的事情,我不担心。”杨应麒说道:“大哥已经登基,这名分便算定了。允武又已长大了,由他监国,我来辅佐,那更是名正言顺。大哥要北上,尽管去,内部不会有事的。不过,外部的事情……”说到这里停下,他眼神中蕴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那就要看三哥你的了。 杨开远说:“如果你稳得住内部,那外部的事情,也就云中、黄河两线。老二若守得住黄河,我再无能,总不能将居庸关丢了吧。” 杨应麒笑道:“好,好。那还怕什么。嗯,允武现在还在燕京大营里历练吧?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历练就先停一停吧。过两天我就派人去接他。” 杨开远道:“你要接他来塘沽?” “是。”杨应麒道:“大哥一旦北上,他就是监国,留在燕京被一群武人拥着不妥当。有他在我身边,我也好办事些。再说,有些事情,他该学学了。在军营中能得到历练,在朝堂上也可以。” 二杨达成默契后,杨应麒便要派陈正汇和郭浩去燕京,向折彦冲禀告塘沽政务会议的结果,陈正汇的主要任务是跟折彦冲交钱粮的家底,郭浩的主要任务是协助折彦冲杨开远处理军中事务,两人去了一趟后估计还要回来塘沽,所以迎回太子折允武一事也顺便由他们去办。汉帝国君相分在二地,几个重臣来回奔走是常有的事。幸好燕京与塘沽距离甚近,两地道路又甚通畅,所以建国以后也没见误了事情。 韩昉听说了安排,向杨应麒陈情,表示自己也想往燕京走一趟。 杨应麒问他去做什么,韩昉道:“上次六将军北上,物资多是我的安排,此次再次兴兵,虽是分别从辽南、塘沽出钱出粮,但中途仍非经过京畿道属地不可。所以我想到燕京去,协理出兵大计,等大事略定再回来杨相跟前行走。” 杨应麒略一沉吟,便答应了:“好,眼下一切以这件大事为重!” 陈显早得了折彦冲的令谕:无论出了什么大事,他都可不必再远行劳累,加上这次的事情,几个副宰相里就他所担负的责任最小,因此不必准备动身。但他回到家中,却第一时间召来陈楚,让他准备往燕京走一趟。 这时连陈楚也还不知漠北发生了巨变,便问出了什么事情,陈显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总之这两天不要太散漫,或者陛下、杨相会用到你。” 陈楚又问需要准备什么不,陈显道:“你有什么好准备的?左右不过是供使唤罢了。不过,这次你无论收到了什么命令,都不要胡乱抵触,有什么事情,回来见到我再说。” 第二日,杨应麒果然召唤陈楚,问道:“漠北的事情,你父亲跟你说了没有?” 陈楚惊道:“漠北?漠北出了什么事?” 杨应麒微微一笑,也不管他是真惊讶还是假惊讶,说道:“漠北出事了,现在需要押运大量的物资北上。大头会由官方执行,但我希望商人也能承运一部分,以减轻官方的负担。” 陈楚虽然不甚清楚内情,却也不穷究根底,只是问自己的本分:“却不知要运去哪里?” 杨应麒道:“大军到哪里,便运去哪里。” 陈楚心中一凛,杨应麒又道:“不过,在出长城之后的每隔三百里,我都会让随军政务官设置收粮站,每一个收粮的站点,收取的粮食都会是不同的价格。商人无论用什么手段,能将粮食押到,便能得到暴利。” 陈楚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又道:“那建都的事情……” “你放一放吧。”杨应麒道:“事情已有变化,建都的事情会缓一缓。” 第三零四章 制衡与制肘(上) 折彦冲和杨开远几乎是同时回到燕京,听说杨应麒手里有钱,折彦冲才松了一口气。不久陈正汇、郭浩相继来到,再过几日,一批数量甚大的官办商团陆续开到,折允武也被护送到塘沽,只等折彦冲命令一下,就要代父监国了。 眼见兵、粮、人都已逐步到位,但直到韩昉到达燕京,折彦冲的北征命令还是未下,只命蒙兀尔为前锋先行出塞。 韩昉见折彦冲时,身边别无他人,连杨开远也不在,他禀报了京畿路交通、物资等情况后,又问:“陛下,可敦城存亡未卜,如今钱粮兵员都已有了着落,但陛下却还未下令,可是顾虑着什么?” 折彦冲道:“不错。我担心我北上以后,南边会出问题。” 韩昉问:“会出什么问题?” 折彦冲沉吟甚久,说道:“我怕杨应麒一个人稳不住中枢。” 韩昉道:“既然担心杨相稳不住中枢,何不再调一位能帮杨相稳住大局的人入塘沽坐镇?” 折彦冲哦了一声,问:“调谁?” 韩昉道:“狄议长已在塘沽,不过陛下仍有疑虑,想必是认为光有狄议长坐镇是不够的。既然如此,便只有再调陛下几位弟弟中的一位进京,协理政务。” 折彦冲道:“调谁?” 韩昉道:“二将军曹元帅,负责黄河防务重任,万万不能离开。” 折彦冲道:“不错。” 韩昉又道:“三将军杨元帅坐镇燕京,此事陛下必然已有安排。” 折彦冲道:“不错。” 韩昉又道:“五将军……臣斗胆猜测,陛下此次北征,或许在军事上需要五将军移兵协助。” 折彦冲道:“不错。我打算让五弟移师临潢府,巡大鲜卑山两麓,以作呼应。” 韩昉又道:“六将军萧元帅又在可敦城,剩下的,就只有四将军了。” 折彦冲沉吟片刻,说道:“四弟在东海监视赵构,责任也不轻。否则恐怕又有当年之事。” “不然。如今南北形势,已与当年真定大难之后不同,而四将军之在不在东海,亦已无妨,臣请为陛下析之。”韩昉道:“渭南、鲁南,我军都有严密防备,这一点便与当初南线空虚不同,此其一;汉宋水师,我强彼弱,赵构就算有意行倒行逆施之事,也必从陆路来,而不从水路来,若从陆路来,则边防重任在赵立、种彦崧,而不在四将军,此其二;四将军就算北归,南宋水师,自保尚不知能否,纵然有意袭击我东南海岛,流求、麻逸之水师也必能自保反击,此其三;陛下欲留四将军于东南,想是有威慑之意,然中枢既在塘沽,海路通达,若朝廷有威慑江南小朝廷之意,小则由四将军在中枢遥控水师,大则由监国命四将军南下,此二策比之留四将军在东海,就算时日上有所迁延,亦不过旬日之间,无妨军国大谋,此其四。故此韩昉方敢进言:若四将军进入中枢,于东南防务,并无大碍。” 折彦冲点了点头,说道:“只是如今中枢文武均已分定,并无恰当之职位与四弟。” 韩昉道:“陛下担心的,是杨相独木难撑,所以要调一位兄弟进入中枢坐镇,而并非需要四将军真的执掌军政。所以调四将军入驻塘沽,并不需要一个实缺,只需找个正顺之名,就可以了。” 折彦冲问:“你可有主意?” 韩昉道:“听说建都之事,要延缓了。” 折彦冲道:“不错,那笔钱,已经调出来支付北征了。” 韩昉道:“建都终究是大事!别的不说,陛下总不能老在军营、临时行在接见高丽、西夏诸国的使者吧?将来征服了漠北,也需要一座伟哉壮哉之都城,方能令漠北诸族的王公酋长折服。所以此事宜早不宜迟。” 折彦冲道:“可是现在我们没钱。” “杨相或许已经没钱了,他也兼顾不到这里。”韩昉道:“但是陛下几位弟弟里,于货殖上极通透的,还有一人。” 折彦冲听到这里露出了微笑:“四弟?” “正是。”韩昉道:“知人莫过于陛下。陛下既知四将军之能,何不人尽其用?” 折彦冲道:“这建都总监之职,我和应麒本来是属意于开远,现在开远要全心全意对付宗翰,实在分不开身来,若让老四来接手,倒也合适。好,你就以副总理大臣身份,奏请此事,让应麒议议,如果没问题,就呈上来我批。” 韩昉挥笔立就,拟好了文书,以六百里加急当日就传到了塘沽,杨应麒接到后为之一愕,将韩昉的奏请传示陈显、张浩,以及刚刚回来的陈正汇、郭浩。 张浩、郭浩一时都无表示,陈正汇眉头紧皱,杨应麒又将奏请递给了在场听政的折允武,待他看了后问道:“你觉得如何?” 折允武将韩昉的文书看了两遍,一时间却看不透其中的奥妙,但杨应麒问起,不能不答,便说:“韩大人这奏请有些多余了,京畿文有七叔,武有三叔,还要四叔来,这……嗯,允武虽然也想念四叔,只是觉得此事没有必要。” 杨应麒又问其他人的意见,陈正汇道:“太子所言有理,不过韩昉是到了燕京之后才发来的书信,想必有他的考虑,不如先召他来塘沽详细询问。”张浩、郭浩也道:“臣附议。” 杨应麒又问陈显,陈显道:“韩昉人在燕京,必然是得到了我们所未知道的信息。召他来问,虽然是万全之策,但一来一回,太费时间。眼下北征大事在即,有道是:兵贵神速。兵机不可耽误。依老臣看,不如且批复了,递交陛下决断。” 杨应麒点头道:“陈老所言正是。”便领几个副宰相署了名,陈正汇不落款,算是他保留了意见。不过以杨应麒为首的宰相以及其他几个大臣都已经赞成,只要折彦冲再加玺,这道命令便算有效。 众臣退出去后,折允武对杨应麒道:“七叔,这件事情,我看不懂。”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陈显其实是赞成此事的,只是他要给你留点面子,所以说的委婉。陈正汇不赞成此事,但他为了顾全大局,所以没有激烈反对。张浩、郭浩则在两可之间,见我署名,他们也就跟着画押。” 折允武道:“这么说来,七叔也是赞成此事的了?” 杨应麒却不说自己赞成,也不说自己反对,只是道:“韩昉是在大哥身边发来这份文书,所以这件事情,其实是大哥的意思。” 折允武恍然大悟,随即有些惭愧:“我……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他们心中一定都在笑我。” 杨应麒微笑道:“他们怎么会笑你?我们都是几十年混出来的老油条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见事就快。你以后多听听,多想想,就会成熟起来的。我们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未必能这么快就想到这一点。” 折允武却摇头道:“其他几位大臣在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许也想不透,但七叔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却一定能想透了。父皇、母后和二叔三叔他们都提到过的,你像允文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和阿骨打公公他们交手了。” 杨应麒呵呵一笑说:“那个啊……那个是逼出来的。不过小时了了,大时未必,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也不见长进了多少。” 折允武支颐想了许久,说道:“可是我还是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要调四叔来京畿。七叔,你说,父皇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啊……”杨应麒道:“这个问题,得你自己想才想得明白,我没法跟你说。” 折允武问:“为什么?” 杨应麒道:“没法说,就是没法说。这就叫言不尽意,要你自己去体会、揣摩,才能真正明白。” 第三零四章 制衡与制肘(下) 陈显回到府中,陈楚还未出发北上,陈显将此事告诉儿子,建都一事,本是由陈楚负责物色商家,最近杨应麒让他且将这件大事搁下,一切以北征优先,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几天,又出现这等变故。 陈楚奇道:“这事怪了,韩昉怎么提出这建议来,他什么时候和欧阳家走一块去了?” 陈显说道:“韩昉为欧阳穿针引线,那只是表面文章,其实真正属意欧阳北上的,还不是他。” 陈楚略加思索,心中更是讶异:“那难道是陛下?” “多半如此。”陈显说:“韩昉是到了陛下身边后,才提出此事的。这件事就算不是陛下示意,也必是韩昉提出来后陛下同意了的。” 陈楚又不明白了:“可陛下为什么要调欧阳北上京畿呢?他来了没用!” 陈显道:“怎么没用?” 陈楚道:“京畿文武分途,已经完善。不说杨七,就是父亲以及几位副相,任何一个站出来也都足以谋国,这么多能人聚在一起,又有杨相作为首脑主持政务,太子为监国正顺名位,已经是稳当得不能再稳当的格局了。至于武功,杨帅居中枢,曹帅守黄河,刘曲种赵诸将分守边疆,也是个难得的好格局。我实在不明白陛下还要调欧阳进京做什么,更不知道杨相和父亲为何都表赞成。” 陈显呵呵一笑道:“我儿,你的火候还是差了些许。我赞成此事,那是为了调和文武,而杨相却未必是赞成此事,他多半也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已。” 陈楚听陈显说出“调和文武”四个字,心里揣摩,说道:“调和文武?如今我大汉文武不调么?不会啊。枢密之杨帅、边疆之曹帅,但凡有什么事情,杨相都会尽量配合,这个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至于杨帅、曹帅之于杨相,那更是没话说——杨相要推行政治革新,曹帅马上自请削权,这等将相默契就是上下几千年里也找不到几起!” 陈显嘿了一声道:“我儿,有些事,你看得比别人明白,比如曹帅自请削权这件事情,别人都只道他是为了自保,为了避嫌,却不知其中还有配合杨相行政革新、中央集权的深意在。可是你弄明白了一层,怎么就不再想深一层?” “再想深一层?” “不错,将相和,乃是国之大幸,可是将相关系太过紧密,可未必是君之大幸!” 陈楚惊道:“难道陛下他……他不信任曹帅与二杨?” 陈显微微一笑,道:“说不信任,太过了。但有些事情,最好能防范于未然,若等出了什么事再作打算,那时可就晚了。君臣将相之间,做什么都得有个度。” 陈楚恍然大悟,明白了陈显方才所说的调和“文武”,乃是更高层次的文武,颔首道:“这么说来,陛下调欧阳进京,根本就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搅和的?” 陈显微笑道:“不错。” “可是这样……”陈楚道:“这样于国事未必有利啊!” 陈显笑道:“于国事,或有小误。欧阳到了京畿会扯杨相的后腿,这点我看十分可能。但陛下这次毕竟是亲征漠北,要犯大险,他一走,后方的大权就会落在杨相手中,太子年浅,杨相威望又太重,就算他们兄弟俩论情可以互相信任,但论到势,终究不能不有所制约,所以如何维持好他们君相兄弟二人的信任,才是所有事情的重中之重!” 陈楚道:“所以杨相和爹爹为了顾全大局,才会答应了此事?” “是啊。”陈显叹道:“欧阳适一来,不但杨相,正汇贤侄和我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陈楚道:“到时候孩儿怕已经北上,父亲在塘沽,可得小心。” 陈显哈哈笑道:“放心,放心,就是出什么事情,论出头鸟,必然先轮到陈正汇,论背后树,却是杨相。我将头放低一些,急祸有陈正汇挡着,大难有杨相顶着,不会有事的。”又道:“其实论到塘沽的势力,谁及得上杨相?真斗起来,四将军不是对手。四将军与我毕竟宾主一场,我希望他莫要意气用事,该收手时就收手,否则怕会难堪。” 不久折彦冲正式发布动员命令,宣告天下,御驾亲征。汉廷没有向外界透露萧铁奴被围可敦城一事,虽然一些消息灵通的人也猜到漠北的形势可能不妙,但舆论的主方向还是被杨应麒牢牢掌控在手里,在他的巧妙安排下,这第二次北征便被描述为主动出征,而不是被迫增援,而那些质疑漠北形势不妙的舆论,则都被打入“奸细言论”“金寇谣言”的行列。 “出发,出发!向北,向北!” 各地学生们在一片大好形势下被鼓动了起来,热情高亢地赞美这次皇帝北征。 “这一次,一定要一鼓作气将漠北纳入版图!胡汉一统,华夏大昌!” 配合着治安转好带来的人心向上,配合着商道开通带来的市井繁荣,配合着第一季大秋收和免税令带来的安定团结,整个河北路都在载歌载舞,仿佛在预先庆祝北征大军尚未实现的凯旋。 折彦冲调兵遣将,着阿鲁蛮进驻临潢府以配合整个北征的行动,着欧阳适率领部分水师北上塘沽拱卫京畿海疆,同时兼领新都建都总监。大军继进,蒙兀尔以步骑三万为先锋,即日进军可敦城,折彦冲率中军六万,王宣以后军三万,次第进发。郎将任得敬得卢彦伦推荐,也得以进入中军,率领三千夏边铁骑为中军第一营。 这次北征,究竟动用了多少人?连杨应麒、陈正汇也只有个大概的估计,如果汉zf有意夸大的话,连同后勤队伍算上,“百万大军”是可以叫出口来的。数十万民夫被发动起来,从塘沽、燕京、辽口、津门、辽阳、黄龙等地出发,将粮草押解到大定府、临潢府,然后再随大军押解到前线,大臣杨朴、张浩、韩昉都为粮草押运的事情费尽了心思。 不但官员出动,连商人也多蜂拥而起,商运粮道已经开辟,只要商人们将粮草运到大水泊,那就是两倍的利润,运到大盐湖,那就是五倍的利润!若能随军运到可敦城,那就是十倍的利润!今年河北东西路、京畿路、安东南路的收成都不错,zf在河北又发布了减免农业税的政令,民间有了余粮,粮价本来该低下来,但因有大量的商家大肆购买,反而把粮价抬了起来。 若在旧宋统治时期,农民为了换银钱布帛去交税,商家来买粮时将价格压低,他们也没办法,但今年河北路的农民却大多不用交税,交税也可以直接用谷物来交,所以并不急着出手。加上汉廷沿袭在辽南的政策,各级地方都张贴有物价表,奸商要想欺瞒,却也不易。河北路是一个残破新立的行政区,大乱之后转入大治,区内兼并不严重,粮食流通渠道也还没有被垄断,由于商人没法成规模地进行有效的压价,所以这一年里开荒务农之家,大多得到了北征战争的沾润,有望过个肥年。 这场经过包装的战争和这场与战争相辅相成的秋收,让河北数十州县呈现欣欣向荣的气象。如果不是塘沽华表坛周围多了数百个逃难的灾民,这一年冬天简直可以宣告汉廷已经进入盛世了。但那些灾民就是在那里躺着,也不管那些拼命想粉饰太平的人视他们为眼中钉,只是两眼发直地等着有司衙门按例给他们一口饭吃。 “那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不是来给我大汉抹黑吗?简直不成体统!” 不过华表坛的规矩是:百步之内,寸铁不入,武官下马,文官下轿,来去自由,言者无罪。 不但言者无罪,凡是来到这里的人,该管的有司衙门还不能饿了他们,朝晚两餐粥饭,冬日火炉帐篷都要给他们的。 “可他们为什么就不去怀恩营呢?”又有人质疑,一些官员还曾派人来劝他们到塘沽专门负责收留各地流浪到此、无依无靠者的怀恩营去。但许多人却不敢下来,据说是害怕。 “他们到底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人知道,但却迟迟得不到处理。没多久,庄严肃穆、在建成初期曾得到文人学士诗词赞美的华表坛,就被一百多个黑污污的小帐篷给围住了,一眼望去,简直变成了一个难民营。这些人又大多没什么文化,没什么修养,长日待在这里,屎尿、垃圾自然也都扔在左近,没半个月下来,整个华表坛就臭气熏天。 华表坛代表着汉廷以民为本的政治理念,是塘沽最尊贵的建筑物之一,出现这种情况后,一些养尊处优的文士忍不住愤愤不平:“这还是大国气象吗?丢脸啊!上面的人,怎么就不处理一下!” 不过,也有一些有良心的学者士人持相反的态度:“难道要把他们赶走吗?那这华表坛还设来做什么!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问题的根本若不解决,一味掩饰,又有何用?” “七郎,”赵橘儿抱着孩子,对杨应麒道:“这件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嗯,我知道。” “那你就该处理一下啊。”赵橘儿说:“虽说华表坛是来去自由,但……这样也太不体面了。” 杨应麒黯然良久,说道:“体面?何止是不体面。他们聚在那里,其实就是在扫我的耳光啊。” 赵橘儿道:“那你还不处理?” “我一时没法处理。”杨应麒道:“所以,只能先挨他们的耳光了。他们在那里虽然刺眼,但正是这刺眼让我时刻记得:我的事情,还没做好。” 第三零五章 西夏的将相(上) 汉廷关于北征的论调,毕竟瞒不过明眼人,不过,汉廷境内的明眼人凡是顾大局的,多数知而不言,那些不知好歹或心怀叵测的又被大舆论环境给压制住了。 然而境内如此,境外则不然。宗弼、赵构见了汉廷的举动已经生疑,而云中的宗翰更是洞若观火。迪古乃提议马上发动进攻,但宗翰却忍了下来,他认为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但这样一个良机却得把握好,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致折杨于死地! 只是如今大汉的实力实在太强,就算折彦冲北上,萧铁奴被困,留在中原的势力也有扛住诸国同时进击的可能,宗翰以屡败之师,自忖就算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攻破杨开远、曲端的防线。 高庆裔献策道:“如今折彦冲来势汹汹,不但我女真为之所迫,就算西夏、南宋,也都担心迟早会被他吞并。而河南六王爷虽有僭越之嫌,但和我们毕竟是同仇敌忾。当下之计,莫若西联夏人,南联六王、赵氏,议定事成之后,平分天下。” 就眼前局势而论,这自然是上上之策,宗翰当即派人扮作商人,以求与宗弼互通消息。南下的使者能否顺利越过汉地进入河南,宗翰没把握,但西夏这边却是领土相联,所以宗翰特意派了高庆裔为使,出发前往西夏都城中兴府。 对于汉军在漠北的形势,西夏君臣也有所耳闻,这时听说高庆裔来,还没交涉就已经大体猜到他要来做什么。 这时的西夏国,已不是李元昊立国时那个西夏国,尤其是乾顺继位以后,既事佛,又礼儒,在经济上鼓励农耕、兴建水利,在政治上分封诸王,巩固政权,俨然已是一个相当开化的国家。虽然乾顺已开始崇文抑武,但前朝武功余威尤在,而军中也还有许多良将,所以这几十年来才能周旋于辽、宋、金、汉之间,维持不堕。但汉廷崛起以后,却让西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汉廷之强大连远在天山的回鹘国王也深有体会,何况西夏?尤其在灭金臣宋之后,汉家已是天下新霸主更成为诸国之共识。 乾顺并不是一个野心大到要吞并天下的君主,也算比较有自知之明,他晓得,如果按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西夏是惹不起大汉的。但现在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就算他不去惹大汉,等大汉收拾了宗翰,解决了宗弼,平定了漠北,还会容许西夏存在么? 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夏人很快就将汉廷的态度和旧宋的态度联系起来。从开国气象、君相魄力以及崛起形势等诸多方面看来,汉廷无疑都要比北宋强硬得多,北宋以不能北胜契丹之势,在稳定下来以后也谋求打通甘陇,甚至以赵佶这等末世之君也不忘对西夏连年用兵,可以想见,以折彦冲之强悍,连漠北也不肯放过,何况甘陇?所以西夏君臣将相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一旦汉廷平了漠北,灭了云中,下一步就会轮到西夏! 这个共识达成以后,下一步的考虑就是:西夏究竟该严防死守,谋求负隅顽抗,还是应该主动出击,趁着折彦冲北上进取中原。在这个问题上,西夏的将相却分成了两派。其中,濮王嵬名仁忠并不赞成主动出击,而晋王嵬名察哥则主张主动出击。 自刘锜、种彦崧西进以后,陕西、秦凤两地开始进行军政两方面的改革。在军队方面,刘锜和种彦崧一南一北分别整顿了宋边、夏边的军纪军律。刘锜种彦崧都是陕西出身,又能爱护士兵,在秦人眼中是既亲且威,麾下兵将都愿意为他们卖命。所以陕西军队在改革之后,一方面保留了北宋西兵强悍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又摆脱了宋廷中枢的制肘,边疆将帅在战术上的自主权,提升到了北宋制下所不敢想像的地步,在秦晋与东海仍然隔绝期间,刘锜已能稳稳守住西北边界,到了去年,东海与秦晋一打通,西北边疆更是连番告捷,将战线重新推进,恢复了靖康之前的旧宋领土。 西北军事改革的成功不但确保了渭河流域经济的发展与民生的休养,而且支持了这几年陕西政治改革的顺利进行。这场政治上的初步改革,由既熟悉北宋旧运作体系又熟悉汉部新运作体系的邓肃,会同熟悉陕西本地情况的郭浩,参照河东的模式,废除了北宋末年的一系列苛捐杂税,汉廷在东西一统后直到今日也没拿过陕西一文钱,所有依照制度应上交的税赋都就地返还,用于当地的经济建设与军方犒劳。在东海与秦晋连成一片以后,塘沽中央抓得比较紧的也只有人事的委任与司法的统一,至于兵与财则仍然给西北以相当大的自主权力。 嵬名仁忠非常清楚地看到,这一年来汉帝国东部并没有一兵一卒进入河西,但陕西、秦凤两路的地方zf与边疆守将也已经实现以秦人之钱养秦人之兵,同时面对西夏、南宋两方面的威胁而不落下风,东西一统后渭河的经济因商路通畅而更是兴旺,西北汉军也是士气如虹,所以他认为南侵必然失败,对夏主道:“秦地旧称天府,秦汉因之以一统,隋唐因之以大兴,虽然今日疲惫,人力物力比之汉唐十不及二三,但宋之弊制既去,以秦川一地,足当我甘陇有余!且这几年里汉廷在此已大得民心,夏边刘锜为名将,长安虞琪亦老成,兵民均愿为之效死,而视我为仇寇,当此局面,我大夏纵不惜倾国之力,恐怕也是劳而无功!万一汉廷腾得出手来,以东方兵力来援,则南侵之举势必变成引火烧身!” 对于嵬名仁忠所说的这些问题,主张主动出击的嵬名察哥并不是没有看到,相反,他在这一点上和嵬名仁忠的看法几乎一样,但他却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濮王既然也已知道汉人势大,怎么还要我们束手等死?我听说,秦地税赋,不及汉廷所有税赋十分之一,汉军十大上将,刘锜亦不过其一人,而十上将之上还有五元帅在。如今汉廷以不到一成之财货,一上将之兵力便能与我相当,将来等折彦冲平定了漠北,灭了云中,到时我们还如何自保?” 嵬名仁忠道:“攻守之势不同。用以攻,西夏全军未必能克刘锜一人,用以守,则折彦冲千里远来,要破灭我西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嵬名察哥冷笑道:“或许不易,但真让他混一了漠南漠北,我西夏之亡国便只是迟早之事了。” 嵬名仁忠道:“若是妄自出击,恐怕我西夏亡国就在数年了!” 嵬名察哥大声道:“宁可放手一博,也胜过坐以待毙!” 仁忠道:“折彦冲征伐漠北,未必便胜。不如且看折彦冲在漠北胜负如何。若其胜,则我以小事大,如事辽宋故事;若其败,再作进退决断。” 嵬名察哥道:“漠北一盘散沙,萧铁奴或已被困,然而尚未覆灭,折彦冲再以大军继之,胜算颇大。若等他得胜南归,到时我等再要以小事大,恐怕他也不许了。” 仁忠与察哥一文一武,同时为乾顺所倚重,对于将相二人的分析他也觉得都有道理,一时无法决断,舒王嵬名仁礼道:“不如便请那高庆裔上殿,看他有何话说,再作打算。” 第三零五章 西夏的将相(下) 近百年来大华夏圈诸国的国际礼仪,基本是围绕“澶渊之盟”这个核心盟约而形成了一个有理可循的复杂体系。澶渊之盟中,宋辽两个大国宋为兄,辽为弟,萧太后为叔母,算是势均力敌。宋辽以外,西夏为西北一制衡关键,宋夏间是且战且和,而辽夏之间则是舅甥关系——辽主是舅舅,夏主是外甥。至于高丽、大理,则分别向辽、宋称臣,地位比西夏要低得多。安南分裂出去时日不久,宋廷对其独立地位不予承认,只是北面事重,一时无法顾及而搁置。日本尚游离于这个体系之外,在海外自大自娱。 在这个体系下,辽使出使大宋,用的是敌国之礼,出使高丽,使者与高丽国王分庭抗礼,出使西夏,则辽国使者执臣子之礼,居于下位,夏主立而受之。金承辽统,本来也是此制,在吴乞买全盛时期,曾压迫西夏要乾顺称臣,但现在宗翰以云中之地,兵力或可与西夏抗衡,但形势却大见局促,所以宗翰再不敢要西夏称臣,而只是要和乾顺兄弟相称。故而此番高庆裔来到,嵬名仁礼本要高庆裔代表宗翰称臣,高庆裔抵死不肯,嵬名仁礼无法,只答应夏主将在偏殿召见。 高庆裔到了偏殿,行了兄弟国家使者见君之礼,嵬名察哥代夏主乾顺答礼,然后便问高庆裔此来所为何事。 高庆裔道:“特奉我大金皇帝之命,来救西夏百万军民的性命!” 嵬名察哥冷笑道:“怕是怕要我西夏出兵,救你大金都元帅的性命吧。”他这么说,那是仍不肯承认宗翰是皇帝之尊。 高庆裔深知此来目的,更知道现在宗翰确实是处在一个十分糟糕的局面,所以也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说道:“我云中尚有精兵强将三十万足以纵横天下,眼前受困只是暂时,将来龙腾九天,亦未可知。” 嵬名察哥淡淡道:“云中除去三十万大军,不知有没有三十万士民?士民之中,耕作的农夫不知道有没有十万人!若是没有,请贵使回去后奉劝都元帅,还是早些让三十万大军解甲归田的好。听说如今石康在居庸关,曲端在晋北,打的都是守备的主意,并未进攻,都元帅留下十万八万的军马,足以守土。” 高庆裔冷笑道:“晋王对中原之事,知道的原来不少。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兜***了!不错,我大金眼下确有存亡之危,但如今折彦冲势如暴秦,大金与西夏已是唇齿相依。一旦云中为折彦冲所并,晋王以为,西夏还能独存么?” 嵬名仁忠道:“当年大宋掩有中原两河、川陕湖广、江南岭外,汉地几乎一统,亦奈何不了我西夏。如今东南仍归赵氏,折彦冲以北土半壁江山,未必便能吞并我大夏。”他在内部会议时虽与嵬名察哥各执一端,这时面对高庆裔却是携手以抗。 高庆裔看了嵬名仁忠一眼,行了一礼道:“这位是人称西夏贤相的濮国公吧?高庆裔远来,一直都是舒国公接待,一时却还没机会拜见濮国公。” 西夏在境外分别受辽宋金汉“国王”封号,在境内却自称皇帝,所以嵬名仁忠、嵬名仁礼兄弟才能被封为濮王、舒王,这时夏人不肯承认宗翰为皇帝,所以高庆裔也只认乾顺是个国王,濮王、舒王自然要降一等称国公。嵬名仁忠学问精深,修养雅厚,哼了一声,也不发作。忽然想起刚才高庆裔称嵬名察哥用的是“晋王”,心道:“这个高庆裔,他方才是口误,还是说他消息灵通,对我西夏将相在这件大事上的主张都打听到了,所以言语之间有褒有贬,意图拉拢分化?” 他一时未能断定,便已听高庆裔道:“濮国公一门忠烈,尤其令尊在当年梁氏作乱时力挽狂澜,更显安社稷、定乾坤之股肱本色,足以永铭史册,与西夏同不朽。”乾顺的父亲秉常在位期间,西夏曾经发生动乱,被当时的梁太后软禁,幸而得到仁忠、仁礼的父亲嵬名景思的保护才得以度过大难,嵬名仁忠和嵬名仁礼能得乾顺封为濮王舒王,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嵬名仁忠却道:“尽忠为国,护主效力,乃是所有大夏子民的本分。再说这等陈年旧事,贵使提来作甚!” 高庆裔道:“此事虽旧,却需后人永记在心!唉,可惜啊可惜,嵬名景思大人一世英明,如今却是后继无人,西夏朝堂上下,尽是一批鼠目寸光之徒!” 嵬名仁礼大怒,便要呵斥,乾顺已先一步斥道:“大胆!你一介寒儒,虽是金国都元帅的使者,也不当妄议我西朝大政,更不得当众污蔑我西朝大臣!你可莫以为你是外来使者我便杀不得你!” 高庆裔行了一礼,道:“大夏皇帝容禀。” 他这个称呼叫了出来,乾顺的气才顺了几分,说道:“你既有话,容你禀来!若道不出个所以然,纵然是你金国来使,我也绝不轻饶!” 高庆裔道:“请问陛下,当初宋哲宗断西夏岁币,兴兵相犯,而陛下得以化险为夷,靠的是什么?”高庆裔说的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乾顺亲政不久,大宋国势仍强,宋哲宗采取了宰相的建议停止划分地界,断绝给西夏的“岁赐”,对西夏实行强硬政策,步步进逼。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对还是少年的乾顺来说实是永世难忘。 乾顺闻言不语,仁忠代为答道:“靠的是大夏祖宗保佑,我主英明神武,边疆将士用命。” 高庆裔问:“若无辽主居中调停,此事能善终否?” 乾顺不答,仁忠道:“辽主居中斡旋,亦有恩助,凡有恩于我大夏者,纵是小惠,亦不敢忘怀。” 高庆裔也不去理会嵬名仁忠言语间避重就轻的文字机关,又道:“宋神宗时,宋廷发五路侵夏,俱从东、南而来,虽然此战已败,但当时若从云内、天德再加一路大军,沿黄河西进南下,夏人尚能支持否?” 嵬名察哥哼道:“如今云内、天德已为我所有,汉军便要来侵,如何能从云内、天德进兵?” 高庆裔反问:“晋王明鉴:云中一旦有闪失,云内、天德尚能独保?” 嵬名察哥默然。 高庆裔道:“汉人欲得陇右,自汉武帝以下历代皆然。汉人不内乱动荡,则亡西夏、得甘陇之心不死!西夏百年来得以稍安者,实因有大辽在北,以牵宋人之势。如今折彦冲之军威,胜宋人远矣,东海之富,更非辽人能比。一旦折彦冲平定漠北,是将兼备辽人之雄与宋人之富!请问大夏皇帝,以西夏一隅,能敌辽宋联手一击否?” 乾顺闻言悚然不安,高庆裔又道:“西夏之与大金,岂止唇亡齿寒而已!折彦冲之暴又过于秦始皇十倍,据闻那杨应麒已制得一环宇图,但凡可见之地,都欲纳入囊中。贵我两国,与折彦冲不得同立于天地之间,此事三尺孩童亦深知之!若不趁折彦冲北上,联手出兵覆灭汉廷,则折彦冲从漠北归来之日,便是云中陷落之时,云中陷落之后,夏人还能在河西逍遥称制么?若大夏皇帝不想效仿刘禅、孙皓,则联军灭汉,势在必行!折彦冲欲图先北后南,那是自寻死路,而漠北进军不顺,致令萧铁奴被困可敦城,更是天将亡汉之征兆。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嵬名察哥也动容道:“高大人所言极是。” 乾顺道:“闻汉廷以杨应麒留守,南有曹广弼,北有杨开远,西有刘、种,东有欧阳,恐怕我两家联手,仍然灭不得他。” 高庆裔道:“我们两家联手,或许还灭不了他。但他汉家混一两河秦晋不过一年,根基未牢,若大金云中、河南两路,加上大宋一起动手,灭他何难!” 乾顺惊喜道:“六王子与赵氏,也决定出兵了么?” 高庆裔道:“若非南方两家已有响应,我主焉敢动手?此事我主已与六王子、赵构议定:灭了汉部,陕西、秦凤便归西夏;河东、燕京归我家;河北东西路归六王子;山东以及汉廷海外地方均归赵构。天下大势已然明朗:联手出击则四家皆存,踌躇不前则四家必亡。请大夏皇帝速作决断!” 嵬名仁忠问:“赵氏与六王子答应出兵,可有证据?” 这时西北与东南消息隔绝,高庆裔所说的联盟实际上并未达成,这时被嵬名仁忠一问,心想此人果然老辣,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南北使者往来,需经宋境,故而都是密谈,文书却无法得通。”见西夏君臣微露不信之意,高声道:“四家唇齿关系,已然昭如日月,何须怀疑!” 乾顺道:“请贵使到驿舍休息,来日在议。”便吩咐礼部官员好生款待。 高庆裔也看得出夏主君臣已然心动,只是惧怕汉廷兵威,一时还下不定决心。他待要再说,嵬名仁礼已经来请,自忖要光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夏人立刻答应起兵也难,便起身告辞去了。 第三零六章 南宋的君臣(上)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高庆裔出去后,乾顺便问仁忠与察哥的意思。 嵬名察哥道:“他所言不错,汉家不亡,西夏难存。” 嵬名仁忠道:“若能四家一起发兵,汉廷便危若覆卵。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显然南方两家并未答应起兵。所谓四家联盟云云,多半是这个高庆裔在吹嘘!” 嵬名察哥道:“其言语自然有不实之处,但其论时势,则至为允当!” 西夏君臣的意见本在战守之间犹疑,高庆裔这番来到,不但乾顺已倾向于出兵,就是仁忠也蠢蠢欲动,说道:“他论的倒也有理,只是若不得个实讯,不可妄动。”便建议:先派遣使臣前往塘沽,以窥视汉廷虚实;同时尽量与同在塘沽的宋室使臣取得联系;而军方则厉兵秣马,随时准备行动。 乾顺当下派遣使者前往塘沽,要求汉廷割让半年来刘锜所恢复的旧宋故土,又命晋王耶律察哥掌兵天德、云内,与宗翰保持联系,一旦乾顺决定攻击,耶律察哥接到命令后就可以马上进军。 西北这边紧锣密鼓,河南、江东也没闲着。宗翰派出的几个伪装成商人的使者,真有一个侥幸到达了开封,经引荐见到了宗弼,陈述宗翰联军之意。这时四家割据势力当中,以宗翰受到的压力最大,年初折彦冲夺取居庸关之时,云中之存灭实在两可之间,所以宗翰这次派遣使者来见宗弼,姿态便放得很低,甚至表示云中称帝乃是安稳人心的无奈之举,又答应事成之后,两家仍然合并,宗翰愿奉二房宗子为帝。宗弼大喜,当场就答应了举兵呼应,表示事成之后将封宗翰为王,世袭罔替。宗弼向北派遣的使者却没宗翰的使者幸运,未能到达云中,其中一个使者甚至中途叛变向汉廷报信。但宗弼派往建康的使者却得以顺利进入南宋境内。 金军南路此时已南侵到邓州、唐州,南宋自襄阳以至于淮西皆不安稳。荆北守将拿住宗弼的使者后就想将之逐出境外,经参谋规劝,才将金使囚禁在密封的车船之内,不许他窥看沿途道路,沿江送到建康。因为南宋与宗弼政权并未订立正式的外交关系,所以边疆守将往往以“奸细”的待遇来处理这些使臣。 金国这个使臣到达建康时已是一六八三年年底,折彦冲北征之事,建康朝廷也早已知道了。赵构听说岳飞送来了一个金国使者,赶紧派人去接待探询,不久派去的大臣回来禀告说:“那金国的使者,却是上次来过建康的许霖,他说此次来是要来割让邓州、唐州的,只是不见陛下,不肯详说。” 赵构便召大臣商议,尚书右仆射赵鼎道:“女真贪得无厌,如今虎口吐肉,必有所图。闻折彦冲北征大漠,金使此来,必为联我侵汉。若陛下愿与折氏修长远之好,不宜召见。” 参知政事刘豫道:“金使远来,不见即遣,万一确有大事,岂不误了?” 赵构又问尚书左仆射,秦桧道:“当见。且听其言。至于如何决断,在于陛下。” 赵构闻言,便决定召见,刘豫道:“折氏正与宗弼争斗于黄河鲁西,金人又是我赵氏仇寇,若是公开廷见,恐惹北朝话柄,且招士林腐儒妄议,不如且召使者偏殿密见。” 赵构听从了两个大臣的劝告,密召许霖,问明白许霖的来意,然后又召诸大臣道:“许霖此来,果如赵卿家所料,竟是邀我兴师北上。据其所言,西夏、云中都已决定起兵,共灭折氏。众卿家以为如何?” 赵鼎道:“臣诚惶诚恐,敢问陛下,今日宗翰、宗弼二酋联手,其势比当初燕京未破时金军东西路联手如何?” 赵构道:“远远不如。” 赵鼎又道:“乾顺以西夏一隅,比当日金主吴乞买之在东北,其势又如何?” 赵构道:“恐有所不如。” 赵鼎又道:“汉廷打通东海、秦晋,其势比当初真定大败时又如何?” 赵构道:“远远过之。” 赵鼎又道:“韩世忠练兵东南,虽已经年,然比之汉家水师,陛下以为如何?” 赵构叹道:“韩将军国家梁柱,世之良将,然我大宋水师比之汉家水师,恐怕仍是有所不及。” 赵鼎又道:“如今汉廷之势,倍于当年。而宗弼、宗翰联手,又不及当年之势,便加上西夏,何足以覆灭汉廷?何况宗弼与云中、西夏千里隔绝,又无信物,其言四家起兵,并非实信。万一东南起兵,西北不应,或者彼此音讯参差为汉军各个击破,届时又当如何?且臣闻折杨在两河、山东、陕西多行仁义之事,不惜存云中肘腋之患,而先颁河北赈济之粮,百姓感恩,如慕父母,今日若联金、夏倾汉,何异于联蛮夷而攻华夏,从暴虐以侵仁义,则我大宋乃由华夏仁义而堕落于蛮夷暴虐矣!论势,不可成,论德,不可为,请陛下思之。” 刘豫却道:“不然,今日宗弼、宗翰之敢起兵,正在于折彦冲已出漠北。且臣闻说,折彦冲所以兴师北上,实因其先行之北征大军溃于漠北。若此事确然,便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兵部尚书杜充道:“漠北兵败,不过是道听途说,不能确信。就算真是兵败,折彦冲北上之后,鲁南、渭南之兵并不见北调,曹广弼尚守黄河,刘锜、曲端等皆良将,便是四家齐动,也未必能举大事。且兵事一兴,汉家水师必然来犯,到时候东南又该如何防范?”韩世忠操练水师虽然已成规模,但南宋君臣吃过一次亏,怕在心里,对于宋军水师的战斗力不免没有自信。 众大臣群言纷纷,或说可应,或说不可应,各有各的道理,只有尚书左仆射尚未发言。赵构问起,秦桧道:“汉宋兄弟之国,就算汉家有难,我大宋也当助之,岂能落井下石?” 赵构微微皱眉,便令散朝,却又密召秦桧来见,道:“秦卿家方才在殿上所论,甚失朕望。” 秦桧顿首道:“臣所言论,皆为陛下。” “为我?”赵构冷笑道:“折杨虽为远祸,然不革除此疾,朕心难安。眼下正是倾覆汉廷之良机,卿家为何执意反对?” 秦桧道:“陛下若已下定决心夹攻汉室,何不乾纲独断?何必再问群臣?” 赵构抟眉不语。 秦桧道:“若臣所料不差,陛下心中,实有三难。” 赵构便问:“哪三难。” 秦桧竖起一个手指道:“其一,漠北胜败尚未可知。”再举起一个手指道:“西夏、云中,未必响应。”最后举起第三个手指道:“便是响应,万一四家一齐出手也灭不了汉室,反是予汉室口实,引兵南侵。” 赵构叹了一口气道:“确实有此三难,只是……只是……” 他还没说出只是什么,秦桧已道:“只是万一萧铁奴在漠北确实大败,万一云中、西夏确实将起兵响应,万一汉室外强中干并无抵挡四家联手之军力,则陛下岂非坐失良机?” 赵构又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朕最为难的,便在于此。” 秦桧道:“所以臣之愚见,上上之策,莫若不攻而攻,我不费一兵一卒,而使汉家四顾不暇,解陛下三难,而无万一之祸!” 赵构大喜,忙问何策。 第三零六章 南宋的君臣(下) 秦桧道:“汉廷虚实,尚难知晓。但万一他真是外强中干,而四家均惮其积威不敢发一卒,让他撑了过去,便是内忧外患也都将被他消弭于无形。当下之策,是应鼓动其他三家先动手,他三家一动手,汉室虚实可以立见!届时我等便能定下进退之策。” 赵构道:“只怕我不动手,宗弼、宗翰还有乾顺也都不敢动手。” “正有此虑。”秦桧道:“而且我若不动,则汉室所受威胁势必减半,光是他们三家出手,未必能试出汉室能否有同时抵挡我四家联手的军力。所以当犯而不犯,不犯而犯,令汉室进退两难。” 赵构问:“如何犯而不犯,不犯而犯?” 秦桧道:“陛下可暗谕金使,答应起兵。令岳飞稍敛锋芒,以安宗弼之心;令张俊于淮西开榷场,以助宗弼军资;令韩世忠防备东南,密切留意汉军水师;命刘光世治兵徐州,命王庶治兵汉中,命吴玠治兵天水,以作响应。” 赵构道:“治兵徐州、汉中、天水,此与北伐何异?” “陛下,我们不是要北伐啊。”秦桧道:“我们是要增援汉室,为邻解忧啊!” 赵构一愕,随即大喜道:“不错,不错,好一个为邻解忧!”心想这样一来,南宋就能名正言顺地在边地治军。虽明言响应汉室,其实是响应西夏和宗翰、宗弼,而汉廷这边不但不敢真放南宋的“援军”入境,还会大举调兵提防,这样一来,果然便如秦桧所说,南宋是不攻而攻了。更妙的是:汉廷若败,南宋马上就能进行呼应西夏、女真;汉廷若胜,南宋朝廷只要马上扭转墙头,就不会落下骂名以及遭受攻击的口实——真是稳得不能再稳的两全之策啊。 第二日赵构传召大臣,便按照秦桧的策略议定此事。又派遣使者前往塘沽,要在“恰当”的时候给汉廷报警——名为报警,实是胁迫西夏、女真不得不起事。 不过,南宋和西夏的使臣还没出发,已经有一个大人物抵达了塘沽,这个大人物,便是汉军五大元帅之一的欧阳适。 欧阳适这一次北上,声势非同小可——他不但是新朝皇帝任命的元帅,监国太子的叔叔,而且还是折彦冲临出发前亲自提调北上的,可以说在折彦冲北上期间,他就是中枢三大辅政亲贵之一。折彦冲出发前曾到塘沽一行,当面吩咐过折允武,要他在欧阳适到来后好生礼待,听从四叔父的教诲——这句话没提到三叔父,没提到七叔父,就单单提到四叔父,其中寓意大可深究。而且折彦冲又是当着陈显、韩昉、郭浩等人说的,所以不久就传遍了整个朝廷。欧阳适在京畿的根基虽然不如二杨,但有了这句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一时间汉廷内外,开始出现以欧阳适为首辅大元帅的说法。 在这种背景下,欧阳适进京便成为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这次欧阳适来,并不是直接走海路进入塘沽港口,而是先进入淮子口,在山东领了折允文与林舆一起北上,从陆路进入塘沽。虽在冬季,但一路上仪仗飘扬,又正值河北第一次大收成之后,沿途官员奉旨迎送,真是说不完的威风,道不尽的畅快。 折允文骑着四叔从海路辗转购来的波斯名马,领头而行——欧阳适见到他后许他作北行队伍的领队,让他过过将军的瘾,又让原来的领队作他的副将,这可把折允文乐坏了。林舆却不去骑另外一匹名马,呆在欧阳适的特制大马车上,享用着各式水果美食。 欧阳适和杨应麒在公事上矛盾极大,这时对林舆却十分亲和。尤其是偶尔在林舆这张酷似杨应麒小时候的脸上捏一把,更是途中少有的乐事。林舆也不哭,也不闹,只是欧阳适每捏他一把,他就用言语挤兑向欧阳适讨一件宝物,从山东到塘沽这段路程还走不到三分之一,欧阳适带在身边的贵重事物便被林舆敲诈了一半,连他停在淮子口、准备明年再开到塘沽的那艘大船,一不小心也让林舆要了去。才过济水不远欧阳适就受不了了,不敢轻易再动林舆的脸蛋。但他不捏了,林舆心血来潮时还是变着法子讨礼物,把欧阳适闹得烦他也不是,爱他也不是,这日忍不住指着这个少年的鼻子骂道:“真是什么人就什么种!贪得无厌!”他心胸虽然不如曹广弼阔达,但毕竟是一方元帅,也不是真为这点事情生气,所以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间实有三四分叔叔笑骂侄子的亲昵。 林舆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四伯小气!才这么点东西,就心疼了。” 欧阳适怒道:“谁说我小气?谁?” 林舆道:“六伯。” 欧阳适一呆,随即冷笑道:“他!哼!他自己能大方到哪里去?” 林舆道:“六叔可大方了!我说要骑马,他就送一个牧场连同一个马群给我。我说要练剑,他不但给我送来了宝剑,还送我一个营的奴隶任我杀。” 欧阳适问马和奴隶在哪里,林舆一听咬牙切齿道:“让一个大骗子给骗走了!” 欧阳适问:“哪个大骗子骗得了你?” 林舆指着塘沽的方向,叫道:“就是你排行第七的那个弟弟!是他骗走的!” 欧阳适一听乐了:“他怎么骗你的?” 林舆嘟着嘴道:“不说,不说,这是我生平恨事,我死也不说!” 欧阳适从他口中听到“生平恨事”四字,忍不住笑了起来,问:“他经常骗你么?” 林舆点了点头:“嗯。” 欧阳适问:“要不要四伯帮你报仇?” “不要!”林舆道:“将来等我长大,我也骗回他,也就是了。” 欧阳适嘿了一声说:“你要骗他?那可不容易啊。这世上就只有他骗人,没有人骗他的。” 林舆不服气地说道:“我会长大,他总有老的一天!嗯,不过我一定要趁着他没老糊涂骗回他,要不然不算英雄好汉!” 欧阳适捏着他的脸笑道:“英雄好汉?就凭你?” 叔侄俩吵吵闹闹,路上也不寂寞,进入沧州境内后,眼见塘南将近,城墙也望见了,却听一马疾驰来禀:“太子殿下率同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来了。” 欧阳适一听,忍不住眼睛一亮。心想这等殊礼,多半是折彦冲临走前嘱咐过的,他在东海作威作福惯了,但这时听到也忍不住心花怒放,连忙催车夫速行。 “等等!”一个声音叫住了使者、车夫,却是林舆。 欧阳适问:“怎么了?” 林舆道:“四伯,允武哥哥虽然也是你侄子,不过现在他是太子,带了文武百官来迎接你,那就是在国事上敬四伯。四伯不该用叔叔对侄子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应该以元帅对监国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 这一来不但旁边的人,连欧阳适也听得怔了,他虽然觉得有理,但有意要看看林舆的聪慧学识,便继续问:“现在太子在前面,你倒说,我该怎么对待?” 林舆说道:“这里离城不远了,四伯应该下车,走过去。”说着自己先跳下车来。 欧阳适笑道:“你年纪不大,懂的却不少。” 林舆道:“这些都是胡师傅的教诲。” 欧阳适心想监国率领百官迎接,那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自己也不能无礼,便听了林舆的劝告,下车徒步,走向城门。城门边陈显、韩昉等人望见,都暗暗点头,心想四将军毕竟是识大体的人。 欧阳适一行渐渐踏雪走近,远远望见城门打着明黄顶盖,又侯着许多文武,一时看不清面目,就问来迎接的使者都有哪些人到。那使者回禀:自太子以下,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除当值之外的都到了,连几个副宰相陈显、韩昉、陈正汇、张浩以及枢密院副使都在其中。 欧阳适又问杨开远和杨应麒来了没有,那使者禀告:“杨帅在燕京,不在塘沽,至于杨相,他病了,没能来。” 林舆一听大吃一惊:“病了?什么病?重不重?” 那使者这时不知道林舆是什么人,刚才见林舆叫欧阳适四伯,又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就知道他的身份非同小可,从他的年龄上猜测以为他就是二皇子,慌忙回答:“病况不清楚,太子殿下已经派太医去诊脉了。” 林舆一张脸急得红了,心想欧阳适北上是件大事,若杨应麒病情不重只怕不会不来。欧阳适瞥见,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子,担什么心!那是个大骗子!他没事的。” 林舆抬起了头来,眼里也有些红了:“四伯,你说……你说他没事?” “嗯。”欧阳适说:“他多半是不给我这个脸,所以就托病没来!不信?哼!等我一进城,他的病多半就好了!” 第三零七章 理想与现实(上) 阿嚏——” 杨应麒是真的病了,不过,也没那么严重,只是医生嘱咐他要静养,所以就没出城去迎接欧阳适。从早间太子出城,就一直有人来回禀报城外迎接的情况,太子的谦恭,欧阳适的威风,一一飞马传来。但这些杨应麒都不知道,消息传到赵橘儿那里就止住了——不是赵橘儿有意要瞒丈夫,而是她看丈夫的样子,觉得没必要用这事去打扰他此刻的宁静。 “他好久,没这么闲下来了。”赵橘儿在门外叹息着。 折彦冲北上之后,杨应麒就变得很忙,虽说他和杨开远分管文武,但是文武之上,还是得有个总揽全局的人。这个人,按理说是折允武的,而实际上担子还是落到了负责指导太子的总理大臣肩头上。折彦冲这次北上带走了相当大的兵力,中央财政也出现环节性的脆弱——这时只要弄差了一件事情,就有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大漏洞,杨应麒手里没多少钱了,他补不起!汉廷内外矛盾重重,而杨应麒手里又没多余的牌可以打,外部形势不利,内部底气不足,办起事情来就显得很不顺。 赵橘儿知道丈夫的脾性,他不怕事情多,就怕事情不顺,事情一不顺,虽然在智慧上还能够支撑,但身体却很快就会起反应。折彦冲北上以后,杨应麒大大小小的不适已经出现了几起,幸亏赵橘儿照顾的及时,都消解了,但前晚杨应麒办公到深夜,因睡不着到花园散步,从暖烘烘的屋子里走到积雪扫不尽的室外,一不小心吹了冷风,便着了凉。 “阿嚏——”杨应麒喃喃道:“四哥一定在城外骂我!” 这时赵橘儿也呆在屋外没进来,屋里难道的安静。这个房间的西面有一个很大的琉璃窗户,赵橘儿喜欢透过窗户看夕阳,而杨应麒则没这个福分——搬到塘沽以后,他几乎没有入夜之前就回到这里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呢。”杨应麒想:“不过,我怎么会让自己忙到这个地步?” 这一年多来杨应麒的脑子就没停歇过,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国事上,没分出一丁点来顾及自己的性情,这次赵橘儿强制他休息半日,用的理由也是:“你若不休息这半日,明日没精神,反而多浪费了一日!”杨应麒这才答应。但这时真冷静下来,才发现这段时间自己脑筋过热了。 “整天想着国事,怎么就忘了自己?整天想着将来,怎么就忘了现在?” 窗外的雪,看起来冰凉冰凉的,杨应麒的额头有些发热,不过心却勉强在窗外白雪的安慰下冷了几分:“等这场仗打完,如果顺利,就该准备退下来的事情了。国家大事,阴谋阳谋,永远没完没了的。我的小命却有尽头。” 可是该如何退下来呢?想到这里杨应麒忽然感到有些头皮发麻:“我之前貌似做错了。为相位揽了那么多权力,将来只怕有些难以脱身。”这几年来杨应麒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争夺权力,当然,他觉得他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宰相这个位置。 宋室积弱,和君权相权的失衡有很大的关系,在大宋的政治体系下,兵权归枢密,财权归三司,宰相对兵权财权都无专断之力,甚至连举贤进能的人事权也受到过分的限制。但宋室宰相权弱,却又不见君权加强,相反,宋朝君主的权力在诸统一皇朝中可以说是最弱的。文明政治中甚可贵的制衡关系虽然建立,但宋室建立起来的这种制衡却不是一种良性的制衡而是一种恶性的制衡,在这种制衡下君臣文武都不得展布其长,而只能互拖后腿。这些年杨应麒经理政务,又常和陈显、陈正汇论及宋室旧事,对其中的弊端深有理解。但真要取其长,去其短,当真谈何容易! 就算折彦冲和杨应麒彼此都有默契,希望建立一种新的君相平衡,但落到实处时,却总会觉得处处都是陷阱。杨应麒一不小心,就有架空折彦冲的嫌疑;折彦冲倘若把持不住,随时都会有废相独制的冲动。两人走到了这个高度,背后都有一大帮人在盯着,看着,跟随着,甚至是扯后腿拆台,身处权力的核心,遇到大事该如何决断已不是纯粹的情谊与信任就能保证的了。 “大哥可以完全信任我,却没法完全信任他的总理大臣。”杨应麒轻轻舒出一口气,心想:“就像我一直担心大哥已经变了一样。” “姨,他没事吧?” 门外隐隐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杨应麒问:“是舆儿么?”便见林舆跑了进来,抱住自己,摸自己的额头说:“真发烧了。” 杨应麒笑道:“什么真发烧,假发烧!” 林舆说道:“四伯说,你是假发烧,就是不想去见他!” 杨应麒听了这话,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老四就会乱说话,教坏小孩子!” “四伯才没乱说话呢。”林舆说:“其实四伯人好的很。” 杨应麒微微一愕,问:“他好?他哪里好?是不是因为他路上送了你很多东西?就把你收买了?” 林舆吐了吐舌头:“你连这都知道?” 杨应麒笑道:“你敲诈得他那么厉害,整个北行队伍都知道了,天下多口的人不少,我又不是聋子,自然听说了一些。” 林舆见杨应麒左肩有一个地方没拢实,先替他牵好貂袍,这才说:“四伯虽然送了我很多东西,不过我也知道你不会让我留着的,我高兴个什么?我说他好,是他真好。” 杨应麒问:“你四伯哪里好?” “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林舆道:“不过……嗯,比如大伯、二伯、六伯他们,我挺怕他们的,但四伯我就不怕。” 杨应麒奇道:“为什么呢?” “嗯……”林舆说:“我觉得啊,四伯如果要……要打我屁股,我一定能先看出来,然后逃跑。但大伯、二伯、六伯他们若是要打我屁股,我一定逃不了。嗯,当然,他们对我很好,都没打过我。” 杨应麒听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你四伯城府不深,他喜欢算计人,其实却不大会算计人。遇到比他精明的人,只会越算计越吃亏。” 林舆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杨应麒说道,但他的眼神却林舆觉得刚才那声叹息并不是无故而发。 “爹。”林舆叫了一声。 “嗯?” “我听说,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四伯来塘沽。” 杨应麒眉头一皱,问:“你听谁说的?” “四伯。” 杨应麒摇头道:“他不会说这话的。” “他是没直接说。”林舆道:“可他提起你的时候,脸上写着呢。” 杨应麒沉默了半晌,说道:“你四伯错了。在兄弟里头,我和他虽然不是很投契,但其实并不怕他来。因为我知道他误不了我的事。”杨应麒将林舆抱紧,说道:“舆儿,我知道你很聪明,不过你还小,有些事情,不要想太多。尤其是大人的事情。” 林舆点了点头应道:“好。” 杨应麒又道:“也许有些人会胡言乱语,比如说你是做宰相的料子什么的,你别理他们,那都是在拍你的马屁。” 林舆笑道:“我才不理他们呢,再说,他们也不是在拍我的马屁,是在拍你的马屁。” 杨应麒微微一笑,继续道:“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你以后生活得开心些。现在塘沽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你不要到处乱跑。若有空,便读读书,骑骑马,或者弄点什么玩儿,都无所谓。” 林舆问:“我能玩什么东西?” 杨应麒道:“你不是才从你四伯那里敲诈了许多东西么?” 林舆喜道:“那些东西,我能留着?” 杨应麒微笑道:“可以,你四伯给你的东西,你尽管拿去玩儿。” 第三零八章 华表的污点(下) 欧阳适辞了完颜虎后,就到隔壁的相府来,杨应麒在后边养病,这日轮值坐主房的是是韩昉,见到欧阳适慌忙请礼。两人昨日在城门边是见过的了,欧阳适这次得以北上,韩昉的建言实起到关键作用,所以欧阳适一见他就觉得顺眼,抚慰了两句,便问其他大臣在何处。 韩昉道:“陈显大人在隔壁午歇,陈正汇大人到户部去了,张浩大人今日轮到休息。” 欧阳适又问杨应麒,韩昉道:“杨相昨日休息了一天,今天已能办公,不过并没到前边来,只是我们将文书送后面去签发。郭浩大人现在正在后头与杨相议事。” 这时房内有几个中枢官员行走,欧阳适也不好说些私人话题,便直接问韩昉华表坛竟是怎么回事。此言一出,几个官员都忍不住望了过来。韩昉忙道:“四将军,我们议事厅说话。”就将欧阳适请到旁边的议事厅来,这间屋子隔音效果甚好,门一关上,外边的官员便听不到里面的讨论。 韩昉请欧阳适上座,重新给他请礼,然后道:“元帅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欧阳适反问道:“我不当问?” 韩昉道:“这个……不是。只是朝廷体制,文武官员各有职属,这件事情……” 欧阳适截口道:“我若管了,便是越权?” 韩昉忙道:“四将军知道韩昉不是这个意思。韩昉对四将军素来敬爱,比那些等四将军进塘沽后才逢迎于虎驾之前的墙头草不同。” 欧阳适含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韩昉又道:“唯独如此,所以韩昉才敢向四将军进一句忠言:四将军,这件事情,不好办!” 欧阳适道:“我虽然还没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也猜到这里面大有文章。但大哥临出发前调我进京,那便是委我辅助太子监国,难道还真只让我进京做建都总监不成?这件事情若是简单了,我都懒得过问!” 韩昉道:“只是……” 欧阳适道:“不要‘只是’‘只是’了,有什么直说就是!我才从皇后那里过来,这件事情,连皇后也委托我找老七问清楚!” 韩昉惊道:“皇后也在关心?这……唉,这都是刘萼这厮不争气,才把事情闹得如此难看。” “刘萼?”欧阳适道:“是守真定的那个文官么?” “不错。”韩昉道:“他还是河北西路转运副使,晋北的粮饷,也都是他在主管。这两年因减免税赋,河北东西路大部分州县都要中枢补贴,只有少数州县能以工商补农,这真定、中山两地,就是如此。刘萼在真定理政,甚有成果,不但从一开始就不要朝廷给他补贴,还帮晋北军筹集到了许多粮饷,所以曲端才会上表举荐他为河北西路转运副使,除了真定、中山之外,忻州、五台等晋北州县的财政也归他调拨。他上任以后办得有声有色,晋北军不但粮饷无缺,而且在中枢没有额外补贴的情况下器械日精,军马日繁,这些都是刘萼的功劳。” 欧阳适道:“那他这功劳可不小啊。晋北乃是防范宗翰的两大防线之一,晋北若是有失,不但河北,连河东、京畿,甚至陕西都难以安稳。” 韩昉道:“是,是。” 欧阳适又问:“可华表坛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韩昉叹了一口气道:“刘萼的政策,是先军后民,所以真定、中山一带的民生……实在是艰难了些。” 欧阳适一呆,便明白过来:“这么说,那些乞丐浪人都是从真定、中山流浪过来的了?”见韩昉应是,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怀恩营?” “这……”韩昉的脸色有些难看,在欧阳适的逼问下,终于道:“好像刘萼用了什么手段,不许真定、中山之民擅离所属,这些乞儿,想来都吓怕了。” 欧阳适是干过亲民政务的人,当初他开辟流求,便整日与民生事务打交道,对民情甚通,一听这话,就知道真定、中山的民生恐怕不光是“艰难”,瞪着韩昉道:“韩大人,你给我说实话,这两个地方的人,究竟如何了?” “这……”韩昉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你们就没派人去查?” 韩昉叹道:“若是派人去查,这事怕就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老七知道不?” 韩昉道:“自然,这么大的事情,连皇后都有所耳闻,何况七将军。” 欧阳适问:“那他怎么说?” 韩昉道:“七将军的意思,也是先搁置起来,等陛下凯旋之后再说。” “胡闹!”欧阳适道:“我们大汉为什么能越战越强,百姓归心?为什么?为的还不就是民心两个字?这件事情要查,一定得查!” 韩昉问:“四将军打算怎么查?” 欧阳适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国家大事,不是寻常案件可比。若只是让法官依律办理,恐怕把握不了分寸,若是让相府直接处理,只怕又会妨碍了律法之公正,开了坏头。我看这件事得由元国民会议来过问。” 韩昉惊道:“元国民会议,这……这闹得太大了吧?” “怎么会闹得太大?”欧阳适道:“这件事情,涉及到塘沽的法官、政务官,甚至涉及到河北西路的民生政务,涉及到云中晋北的防务,也唯有召开元国民会议,处理起这件事情来才名正言顺,合规矩,又可以把握分寸。这件事情,就由我来提。” 韩昉听了,就知道欧阳适是要召开元国民驻中枢代表会议。汉部的元部民会议随着其领土的扩张,规模也不断扩大。早在流求开辟以后,元部民会议总部就发现要直接管理全境的元部民非常困难,所以便参照行政区的划分,成立了下级元部民会议,各个地区都会派出若干名代表进驻中枢所在地,称为驻中枢元部民常务代表,组成了一个负责处理元部民会议日常事务的常务机构,折彦冲称帝以后,这个机构又正名为元国民中枢常务代表会议。欧阳适是东海代表团团长,进京后自动成为中枢常务代表,有资格发起这样一个动议。 中枢常务代表会议对司法、行政都有监督权,欧阳适这个建议倒也合法合理,韩昉又想,欧阳适这建议提出来以后还需要经过狄喻那一关,虽然在法理上狄喻就算反对欧阳适也有资格要求召开特别会议,不过以狄、欧两人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将事情闹僵,他心想:“这件事从欧阳动议到狄议长决定召开还有一个来回,在这段时间里若杨相觉得事情不妥,他自己会想办法阻止。”所以也就不说什么。 欧阳适当即要韩昉将有关事项、人员列出,拟成文表作为说明,又请韩昉替自己起草,然后便署名提交元国民中枢会议。狄喻拿到以后,也觉得华表坛的事情该处理一下了,但这等军政大事,按照程序要先知会一下皇帝、宰相和枢密使,折彦冲不在,接到知会的便是监国折允武。燕京方面,杨开远看了知会文书后表示枢密院对调查此事不作反对,又将不加印泥的回复文书寄给了折允武。折允武拿到后想:“三叔这样做,是要我来作决定么?嗯,不对,他是要七叔拿主意。”就派人到隔壁的相府问病。 杨应麒休息了两天,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但仍然呆在后边家中办公,听折允武派人来问病,赶紧放下手头事务,到行宫来告安。 折允武问杨应麒这事该怎么办,杨应麒反问:“太子认为该怎么办?” 折允武道:“四叔建议调查,这是好的。不过现在调查,时机怕有些不对。七叔你也跟我说过,现在最要紧的是稳,哪里都不要出事,好好支持父皇平定漠北,等大军凯旋后再说。所以我认为现在彻查不是时候。” 杨应麒道:“四哥说要查,没说怎么查,更没说要如何处理。他也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 折允武问:“那七叔是同意了?” 杨应麒答道:“我没意见。” 折允武大喜道:“那太好了!这件事我其实已经等很久了,希望四叔能早日还晋北百姓一个公道!” 杨应麒闻言却叹了口气,折允武见了不禁奇怪,便问他叹什么气,杨应麒道:“太子的希望,只怕会落空。” 折允武问:“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这里面的关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太子仔细看,慢慢就会明白过来。” 折允武听得颇为狐疑,但仍然封好了回复文书,表示支持狄喻的决定。当下狄喻便召开会议,提出此事,推选出包括欧阳适在内的十二名中枢常务代表作为处理此事的代表团,代表团以欧阳适为首脑,全面负责此事的审查,一干涉事官吏军民,无论爵位功勋,都必须尽量配合。 消息传出时,已是欧阳适到达塘沽的十日之后,河北、京畿、东海的士民闻讯无不翘首以待,相关的各派势力更早在消息确定之前就纷纷行动,欧阳适在塘南的府邸登时热闹起来。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上) 折彦冲这次召欧阳适进京是要他负责建都这件大事,无论折彦冲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在名义上建都才是欧阳适的本职所在。所以他进京之后便召集相关的官员和商人代表、学者代表、工匠代表,一一详询。 现在欧阳适是总监,总承办一职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陈奉山头上。陈奉山当初打破头也想争这个位子,那是因为有利可图;但现在却觉得事情非常难办,因为折彦冲这次是让他办事不给钱。杨应麒为建都攒的钱,竟然足以去填二次征伐漠北这个大窟窿,可见这笔预算有多大。眼下要陈奉山在没有财政支持的情况下启动这个工程,也不是完全办不到,但前提是他愿意破家! 但欧阳适却不容这件事情推诿,曾对他的岳父陈奉山说:“这建都的事情虽然不是我们进京的目的,但这件事情要是办不好,我们在京畿便立不了足。” 是啊,失去了折彦冲的支持和信任,欧阳适的政治资本将大大萎缩,欧阳适的政治资本一萎缩,靠欧阳适这棵大树发家的陈家便要面临危局——别的不说,他在东海的垄断地位就会产生动摇。所以筹钱建都这件大事,陈奉山必须要想办法揽下来。幸好,相府那边也不是完全不讲理,杨应麒虽然拿不出钱来,但也不是要陈奉山白白出钱,而是表示如果陈奉山能筹到钱,三年之后户部会加半成的利息,分五年归还这笔钱。 这笔生意单算经济账来说还是不划算,但要再算上政治账就让陈奉山觉得可以接受了。他决定从历年的家族积蓄调出一笔巨款,再要求欧阳家、黄家等走得比较近的家族帮衬——当然欧阳适会给出一些政治上的许诺,但即使这样也只能凑出不到三成的第一期启动资金。林家那边已经露出风声表示有钱可贷,陈奉山原本不想向林家贷款,但这时已经没办法了,只好将陈家在麻逸港以北的大部分产业作为抵押,拿到了这笔烫手的贷款。可这笔钱就算到手也还会有三四成的大窟窿。 怎么办呢?就在这时,一个来自真定的商人走进欧阳适的后门,表示愿意负担起建都大业一成的启动资金,还透露能穿针引线,介绍一个极神秘、极厉害的东家“田先生”来出剩下三成。 “什么东家能出得起这笔钱?”陈奉山有些不信。如今天下大商家,以陈、林首屈一指,其他如赵、刘、李诸大族,都得三四个家族联合起来才足以抗陈、林一家,陈家积蓄多,林家做的本来就是钱庄生意,饶是如此也只能提供两三成的资金,这个神秘东家能一下子补上剩下三成,叫人如何敢信?不过真定来的这个商人,和陈奉山也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了,尤其是近一两年来,伴随着晋北系的崛起,他和陈奉山做的生意数额达百万以上,所以陈奉山深知他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要不然这个商人如何能在欧阳适风头大盛的时候进得了陈奉山的门? 这时又听那个商人道:“陈老的疑虑也有道理,不过那人神通广大,他的钱,其实也不是他自己的钱。” “那是谁的钱?” “是河东、陕西数十家大户的钱!这人非常厉害,信用又极好,一张纸条批出去,秦晋的那些大户就都愿意掏出半数身家来供他运营,据说多年来未曾亏过。不过他手笔大,开出来的条件也苛刻——这笔钱他愿意借出三年,但要三成利息!而且还要抵押。” 陈奉山听到这苛刻条件后反而点头:“这样听起来,又不大像骗子了。” 那商人叹道:“骗子?哪个骗子有这么大的手笔?这人的来历,我也不敢打包票,他对谁也不肯说,无论什么人跟他做生意,他都只谈价钱,不谈其它,你若要问他的底细,他便连生意也不跟你做了。但这人的钱确实是真的。” 陈奉山心想:“不错,现在是我问他拿钱,不是他问我拿钱。只要钱是真的,便不怕他翻天去。”陈奉山有欧阳适做靠山,自然不怕对方使横手——对方的钱若是来历不正那更好,欧阳适找个借口就不用还了!但陈奉山仍有一点起疑:“按你的说法,他的钱也是从秦晋商家那里筹来的,要筹出这样一笔大钱来恐怕费时不短。且不管他筹钱的本事,就说他这筹钱的时机,也未免准得让人不敢不疑。” 那商人道:“关于这件事情,我却知道一些。那个田先生也不是未卜先知,他筹出这笔钱来,当初也不是就要来借给陈老,而是要去借给……”他将手指往相府的方向一指:“借给那位麒麟相公。” 陈奉山惊道:“他要借钱给杨某人?杨某人为什么要向他借钱?” 那商人道:“陈老怎么忘了?要不是把建都的钱挪出来,漠北这场仗,恐怕陛下打不起啊。” 陈奉山这才恍然,嘿了一声道:“这个田先生也真大胆,居然敢和宰相做生意!” “是啊。”那商人道:“相府那边也和他接触过几次了,差点就要答应,后来据说是那位麒麟相公觉得田先生要的利息太高,条件太苛刻,他手里又还有建都这笔款子在,所以才没答应。” 陈奉山道:“若是为了国事,三成的利息,也不算太高。” 那商人叹道:“现在他给陈当家开的是三成,当时可不是啊。至于有多高多苛刻,我可就不完全清楚了。” 陈奉山一愕,随即点头道:“是了,他当时是要趁火打劫,现在却是热豆腐在掌心,拿不得放不得,急着要找人脱手——他能从那数十家商家大户那里集出钱来,当然也是许下好处了!” 那商家道:“或许如此。这件事情陈当家琢磨一下吧。我也只是个穿针引线的人,若是有意,我再传话。” 那商人离开后陈奉山入内见欧阳适,将事情扼要说了,欧阳适道:“不怕,他只要拿得出钱来,就不用管这笔钱的来历。不过既然他着急了,你便要想办法压一压他的价。” 陈奉山道:“利息也许还能压一压,不过抵押恐怕难免。还有,就是我们放在林家那边的抵押,我也不大放心。万一到该还钱的时候相府那边不认账,或者拖我们一拖,我们就得跳海了!” 欧阳适冷笑道:“相府不认账?那我们就把南洋的税赋扣下拿来还钱,看谁耗得起!” 陈奉山得了欧阳适这句保障,大喜道:“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欧阳适又问:“刚才你见的这人,是真定来的吧?” 陈奉山道:“是。” 欧阳适道:“真定那边愿意出一成的巨款,可是有什么条件?” 陈奉山道:“刘萼为人乖巧,他不敢讲条件,只是说请四将军看六将军面子,在可委婉处多多委婉。” 欧阳适哈哈一笑,又问:“这话说得好听,可他刘萼和六奴儿有什么关系?” 陈奉山道:“刘萼靠的其实是曲端,听说曲端能任职晋北,六将军出过大力。” 欧阳适哦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曲端是老二的人呢。” 陈奉山嘿嘿一笑说:“曲端出身是西系,不过人是会变的。” 欧阳适笑道:“那说的也是。当初他北上燕京,路线貌似就和老二的命令有所不同。不过老大老三老六老七他们都认为曲端做得没错,老二心里就算有想法也不好怎么他了。再看这两年曲端在晋北干的事情,确实也和老二有些不一样。” 陈奉山问:“那我们该如何回复他们呢?” 欧阳适道:“你就这样告诉他们:我会秉公办理,但也会顾全大局!” 第三零九章 秉公与顾全(下) 欧阳适接到了狄喻的任命后,迅速调遣人手,调查华表坛事件的方方面面,负责华表坛的有司部门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未失职,因为他们的职务是负责照看、记录和向上转呈意见,这些他们都办到了,接下来的责任,就落在行政、司法人员身上,所以塘沽的政务官和首席法官几乎同时接到了传票。 塘沽首席法官就是陈显的次子,他接到传票后颇为不安,在家中对老父诉苦道:“我虽然管着塘沽的司法,但终究不是管着塘沽的一切。办理案件我不敢有偏私,但这件事情,又岂是我能依律处理的?” 陈显道:“你为什么不能依律处理?” “这……”陈豫道:“投鼠忌器啊!” 陈显问:“投什么鼠,忌什么器?” 陈豫道:“父亲大人你何必明知故问?” 陈显道:“不是我明知故问,是到时候人家一定会这么问,那你该如何回答?” 陈豫叹道:“那只好照实回答了。这件案子,其实我派人查过,但最后却都不了了之。” 陈显道:“为何会不了了之?” 陈豫道:“派出去的人……办事不力。而且有人阻挠……” 陈显又问道:“谁阻挠?杨相?还是杨帅?” 陈豫道:“不是他们,不过……不过就算不是他们的人,那也是他们纵容的。”说到这里,大感不妥,道:“其实杨相、杨帅的意思,我们也都知道,他们不是不想办,是想迟些办。这件事情,也不但是我明白,其实大家都明白。我就不懂,四将军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来查这件事!这件事查下来,晋北那边非闹翻了不可!我虽然只是个法官,只管律法,但也知道现在那边是不能妄动的。” 陈显道:“晋北那边,不会有事的。这次他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动晋北。” 陈豫问:“那是为了什么?” 陈显嘿了一声道:“我料他这一查,一开始雷厉风行,但到后来地就会不了了之——还是会像原来大家希望的那样,等陛下凯旋归来再作处理。不过在这当口查起来,总得有人负责,这负责的人,便是负责塘沽庶政的官员与塘沽司法的法官。这才是他的目的啊。” 陈豫为之一愕,问道:“他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责?” 陈显问:“你是谁?” 陈豫失笑道:“父亲大人这是什么话!” 陈显替他回答了:“你叫得我父亲,便当知道你是我儿子!”又问:“塘沽现在主理庶政的又是谁?” 陈豫这才醒悟过来:“是陈正汇的表弟,李郁!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这是要报仇来了!” “报仇?还谈不上。”陈显道:“若要报仇,他反而不会打草惊蛇了。这人心胸不算广阔,但做事还不够狠辣。这件事情,也只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罢了。” 陈豫道:“若是这样,那明天我们就和他抗到底!道破了他的私心,料他就不好对我们动手了。” “不可!”陈显道:“这件事情,总得找两个负责的人。这两个人,位子不能太高,比如我、陈正汇还是李阶都不行,那样会让我大汉整个儿动荡起来。但又不能太低,那样不能服人。最好,是地位不低,与高层关系紧密,但撤换了又不至于会影响全局的人。这样办下来,会让下面的人相信我们汉廷还是能秉公为民的,让他们多一点耐心,也让我们多一点时间等候陛下凯旋。” 陈豫的弟弟陈越在旁一直没说话,这时忍不住叫道:“父亲的意思,莫非是要牺牲二哥么?” 陈显叹道:“为了大局,也不得不如此了。” 陈越惊道:“那……那二哥会不会陷入险境?” “应该不至于。杨相、狄议长都是明白人,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陈显道:“不过你二哥怕是从此不能再做法官了。” 陈豫听了不禁怅然,这件事情若是由其他人来说,他还会有反抗的念头,但此刻从他父亲陈显口中说出,却让陈豫觉得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如果杨应麒、狄喻、杨开远等人都已经默许让陈豫、李郁牺牲,那他们二人也唯有牺牲了——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大汉。 第二日欧阳适传唤二人,责问果然与陈显所料相近,陈豫在欧阳适大义凛然的责问下毫无抵抗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欧阳适当即免去了他塘沽首席法官的职务。李郁受到的问责也与陈豫相当,但他比陈豫更年轻些,虽然事前也已经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却忍不住当场落泪。 李郁落泪的时候,折允武就坐在旁听席上,李郁的眼泪震撼了他,在泪水滚下的那一刹那,折允武觉得这个在汉廷仕途前景极明朗的青年官员,并不是在为他的仕途伤心,而是在为他的理想伤心。有好几次都想挺身而起为李郁抗辩,但看看旁边狄喻和杨应麒都安坐不动,终于在臀部离椅不到半寸时又坐了下来。 李郁被免职后,虽然没有被敕令放逐,但他还是决定在第二天就离开塘沽,连李阶也劝他不住。折允武听到消息,在征得完颜虎同意后便装追出二十余里替他饯行。由于都曾师从胡安国,在这一点上两人算是师兄弟,所以折允武在李郁面前便没有监国太子的架子,只是黯然地对李郁说七叔他们其实都有苦衷。 “我知道,我知道。”李郁说:“虽然昨天才受到责问,但其实之前就已经有长辈替我剖析明白了。我很清楚,从四将军决定提出这一动议开始,我的仕途就保不住了。可我伤心的,不是这个!我伤心的是:为什么想为国为民做点实事的人,也要遵循这些肮脏的规矩。这个问题,我不懂!所以我才会痛苦!” 折允武听得呆了,李郁的这个问题,他也在想,他也不懂。他甚至在怀疑他的父亲、他的叔叔们是否也不懂?还是说他们懂了,却不能改变这一切? 两个年轻人的饯行在一场痛哭中结束,分手后,折允武继续回塘沽做他的监国太子,而李郁则到了临近前线的王屋山隐居读书,老死于斯。然而聚集在他身边的门人弟子,却在数十年后蔚然而成一大派系,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次宦海之厄对李郁究竟是福还是祸,却也难说。 欧阳适处理了陈豫和李郁之后,也派了不少人前往真定、中山查访,但查访的进度却甚慢。不过他在此事上还作了另外一个动议,就是在华表坛附近辟出一块地来建造房屋,让所有到华表坛上访的外地民众都能住到里面去。欧阳适的这个建议受到了朝廷上下以及各方元国民代表的一致好评,认为此举既无损设立华表坛的原意,又照顾了当前的大局,更维护了大汉朝廷的体面。经过这件事情以后,欧阳适在京畿的威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时“刚好”有一个商家在华表坛附近拥有几座院落,这个身为元部民的爱国商家听到消息后自愿将这几座院落捐献出来,塘沽元国民会议经讨论后决定接受了他的捐献,将这五座院落打通,经一番改造后作为华表坛的附属建筑,让所有聚在华表坛上的真定、中山难民都搬了进去。 华表坛周围经过一番打扫之后又恢复了往昔的光彩。汉廷的体面得到了维护,而那些难民淡出民众视野以后,真定、中山的事情也暂时地被大多数人所忘怀。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上) 汉廷在漠北的军事行动,只能用胜败难料、存亡未卜这八个字来形容。折彦冲心里没底,杨应麒心里没底,欧阳适心里也没底。 相对的,汉廷的敌人则存着另外一番恶意的想法。无论宗翰、宗弼,还是赵构、乾顺,都知道此刻汉廷在汉地的力量降到了历史上的最低点。 问题是,汉廷的虚弱,到底虚弱到什么程度?是否只要四家举兵夹攻,这个政权就会分崩瓦解?还是说汉廷布置在汉地的力量还足以扛住四大势力的联手一击?如果不是,那他们的行动不但无益,而且会惹祸上身。不过他们更知道,如果要覆灭汉廷,现在也许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虽然折彦冲如果在漠北失败,那等他失败以后再进行攻击会更为划算。但万一折彦冲成功了,那局势可就严峻得难以挽回了。 与军事行动同时进行的交涉,来得比杨应麒预料中还要早! 乾顺的使者、赵构的使者,几乎在同一天到达塘沽。当然,这两个使者根本就不可能见面,在这个非常时刻,杨应麒对这一点把得极为严厉,任何官吏以及相关人员做出可能导致宋夏使者沟通的事情都要面临军法处置。所以乾顺和赵构希望能趁着出使汉廷这个机会和对方交流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他们还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了汉廷的虚弱——实力上的事情,并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住的,尤其是大家以有备而来的眼光来观察。 “赵构派了人来,西夏也派了人来……”折允武虽然年轻,但也很清楚赵构和乾顺此来都是不怀好意!“他们是欺我年轻么!” 杨应麒的反应则淡定得多,他每天依然老老实实地处理着他的公务,由于一直没走出亚健康状态,所以偶尔也会生一场小病,因此而错过了许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但大汉zf的政务也没因这个原因而延误。 在这段时间里,反而是欧阳适大出风头,过年前的两天,一支汉军水师进了塘沽的军港,增强了这座临时行政中心的威严,也增强了欧阳适个人的威严。两个副总理大臣陈正汇和陈显受到华表坛事件的牵连,这段时间也学杨应麒,极少在公开场合露脸,总是躲在屋子里处理公务,一向康健的陈显也接连病了几次,弄得一些人为之忧心忡忡。因为现在塘沽的首脑人物里面,狄喻经常生病又老病不死是大家都习惯了的,如今连杨应麒和陈显也出现多病的状况,不免让人感到塘沽的风水是不是对大臣们有些不利。 幸好,塘沽还有一位充满活力的欧阳适在,四将军康健的步伐和充满信心的笑容频频出现在各种名流场合中,他的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大群官员、名士和富豪,虽然漠北的局势让人担心,但四将军的笑容和挥霍却让人看到一点“盛世”的富贵气象。 “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啊!”一些知道一点内情的人赞叹着:“若是只有杨相,大汉的江山恐怕就没现在这么安稳了。” 对于折彦冲的这个安排,折允武其实还是没怎么看明白。不过几个月过去了,塘沽至少在表面上还是非常平稳,七叔的多病让人感到有些失望,而四叔所展现出来的风采则让一直不是很佩服他的折允武感到可以从中获得一些依靠。 赵构和乾顺的使者来到时,折允武一开始打算亲自召见,但分管外交事务的副总理大臣韩昉却反对这样做,他认为监国接见宋夏使者之前应该先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将事情谈好,然后再由太子召见——韩昉的意思其实很明显,这样做实际上就是让监国召见使者的事情变成一个过场,一个形式,而不是真正的决断场面。这是一个非常稳妥保守的做法,韩昉其实是担心折允武经验不足,在这个非常时期应付不了宋夏使者的刁难。 在折彦冲登基之初,汉廷对宋对夏的外交态度都是强硬得无以复加,但现在折彦冲不在,数十万军民北征大漠,东北、南洋的人力物力财力基本上都用于北征,韩昉以为当此虚弱之时,若再一味强硬是不合时宜的。但如何能把事情处理得委婉顺利却又不失大国尊严、不示弱于西、南“两藩”,却是一件高度为难的事情。于是他建议将这件事情交托给四将军来主持。 “四叔啊。”折允武想了想,觉得欧阳适的确是个很适合的人选:“韩大人的举荐很有道理,如果七叔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办吧。” 韩昉便将“太子的意思”转达给了杨应麒,当时杨应麒正在闹便秘,听了韩昉的话后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没问题,以四哥的大才,可以胜任。” 韩昉就要出去,却被杨应麒叫住问道:“云中、河南那边,有什么警讯没?” 韩昉道:“没有。若有警讯,自然是第一时间传到杨相这里。”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我说的是一些不正常的蛛丝马迹,或许你们会认为是小事没必要和我说的那种。” 韩昉想了想,肯定地道:“没有。” “嗯。”杨应麒叹了口气,他的口舌因为上火而生疮,所以言语有些不便,就不多说,只是道:“让郭浩盯紧些,最近肯定是要出事的。来得越没征兆,事态恐怕就会越严重!” 韩昉应是,告辞去了,拟了监国令谕,由传令官传谕欧阳适,让他主持接见宋夏使者事宜。 欧阳适接到命令后,便打算在他塘南的府邸大摆宴席,先款待宋廷使者,再安抚西夏使者。准备还没妥当,两封内容大同小异的加急密报同时飞进了行宫和相府。 折允武接到这封密奏后大吃一惊,连夜召唤群臣商议,除了几个副总理大臣、副枢密使之外,还请了欧阳适、杨应麒。这时塘沽的行宫规模尚小,除了欧阳适住在塘南,其他几个大臣都住在左近,往来十分防备,陈正汇、张浩、韩昉、郭浩等先后到达,连陈显都撑着一把老骨头到了,但住在隔壁的杨应麒却还没踪影,折允武派人再次去请,侍从回来回复道:“夫人道,相爷最近身体不舒坦,好些天没睡安稳了,今夜躺下,好容易睡沉了,夫人请求太子宽限几个时辰,让相爷睡个囫囵觉!” 折允武气急败坏道:“若不是军国大事,我会在这会请七叔?你去,跟夫人说,无论如何请七叔要过来一趟。” 陈显在旁,插口问道:“太子,您是因为这封密奏宣召我们来的?” 折允武道:“是!若不是十万火急,我也不会这么晚叫大家来商量!” 韩昉忙问:“究竟是什么密报?” 折允武道:“这份密报,相府那边应该也有一份,不过不知道七叔看过没。”说着将密奏取出,交给几个官员传阅。 韩昉坐得最近,接过来后匆匆扫了一眼,忍不住大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门外一个声音问:“什么来了?什么终于来了?” 韩昉叫道:“自然是祸事来了!他们……他们几家终于要动手了!”随即啊了一声,认出门外进来的是欧阳适,叫道:“元帅,你来了!” 第三一零章 火急密奏(下) 当初宗翰派遣密使穿过重重阻隔,见到了宗弼,陈述宗翰四家联合的意思,两个政权一拍即合,很快就决定了要联手,宗弼派出了密使给宗翰回话,表示自己会尽力拉拢大宋,在东南起兵呼应。 云中、河南之间隔着河东、河北的广大领土,金汉边境上的民间联系虽不是完全隔绝,但往来也十分困难,宗翰的密使能够见到宗弼已属侥幸,宗弼的使者就没那么好的运道了,几个使者渡河以后各有遭遇,都迟迟没法进入云中,其中一个使者被大汉治下的景象所吸引,觉得再追随残金政权已经没有前途,竟然向驻守河内的徐文变节,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 徐文得到消息后不敢怠慢,立刻将盘问的结果写成密函,连同那个金国密使送到大名府,曹广弼只审了两个时辰,便马上派了一队兵马送到塘沽来。 宗弼那个使者这时还在路上,徐文的密函、曹广弼的奏报却先到了。郭浩看了密奏的内容后哼道:“他们真是好大的胃口,竟然要四家联手,分我大汉江山!”他虽是发怒,但喉音中微微发颤,想是心中实藏恐惧——他是副枢密使兼兵部尚书,对汉廷现在所面对的军事局面知道得比其他几位大臣更加清楚。 欧阳适道:“若这密使所供属实,那……那刚来的这宋使、夏使便是不怀好意了!” “他们不怀好意,那是很明显的了!”折允武道:“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楚他们到底联手了未尝。若是联手,又将攻哪里,在哪里会师!宗弼的那个密使,必须赶紧召进京来,问个清楚。” 郭浩沉吟道:“从奏报的内容看来,这个密使不但徐文审问过,就是曹帅也审问过。召他到塘沽来是应该的,不过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新事情来。不过,从这个使者托出的消息看来,宗弼虽已决定联手,但赵宋未必已经答应。还有西夏那边,情况也未明。” 折允武问道:“那使者明明说四家已经决定联手,郭大人为什么说宋夏不一定已答应?” “太子,我是从常理推断。”郭浩道:“从这个使者的口供看来,宗翰、宗弼答应对方的条件都十分具体,相比之下,宋夏二国的要求和宗弼宗翰对宋夏二国的允诺则显得十分宽泛,这分明是宗翰、宗弼还没有说服乾顺和赵构。” 韩昉却摇了摇头道:“不然!这个使者从开封出发的时候,宗弼显然已和宗翰达成了默契,而宗翰、宗弼分别与夏、宋之间眉来眼去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那个使者又在河东兜兜转转了两三个月,因见成功无望才到徐文处告密,再由徐文转交到曹帅处,从曹帅转交到我们处,又要经过一段时间。就算这个使者出发时他们与西夏、宋室尚未谈妥,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可就难说了。” 几个大臣听了,都说有理,折允武问欧阳适:“四叔,这件事情,你看该如何应付?” 欧阳适沉思片刻,说道:“现在我们的好钢好铁全用在漠北这把刀上,既要平定大漠,又要同时应付云中、河南、西夏、赵宋,那是万万不能!为今之计,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折允武道:“以不变应万变?” 欧阳适道:“漠北那边用刚,我们这边就该用柔。漠北那边求胜,我们这边便求和。一切都等大哥回来再说。在这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好,我们都应该求稳而不是求胜,只要我们能支持大哥打完漠北的仗,支持到他回来,便是成功。” 韩昉、郭浩听了都点头道:“不错。”韩昉道:“陛下出发之前就曾说过,我们只需稳住局面,就是立了大功!” 折允武道:“四叔的意思,是要向他们妥协?” “大丈夫能屈能伸。”欧阳适道:“治国谋国,讲究的是刚柔并济,量力而行。今日之屈,为的是明日之伸。” 折允武道:“可我担心一味示弱,反而会招来他们的攻击。” “柔,并不代表示弱。”欧阳适道:“那只是交涉时的一种技巧而已。只要处理得当,就能暂时将他们稳住。我们现在要的,就是一个拖字!” 郭浩闻言道:“元帅这个拖字,甚是点题。当下我们真的打不起仗,这仗一打,败了是社稷沦亡,就是胜了,也是惨胜。所以若能拖下去,最好还是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韩昉也叹道:“不错,也只有拖了。” 折允武环首看看几个大臣,见他们不是面色凝重地说话,便是低头沉思,心想:“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其实他也明白,军国大事,斗的是实力,是国力,并不是能像坊间的说书那样,能靠几个智谋之士脑袋一拍就解决问题的。不过他之前仍然期待着这几个大臣能想出更好的主意来,毕竟他们都比自己老辣,但讨论的这个结果,虽在他的预料当中,却让他稍微觉得失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报,杨相来了,折允武心中一喜:“七叔来了,他素来奇计百出,不知他有没有什么妙计!” 门推开,杨应麒跨了进来,烛光之下只见他脸色有些苍白,比半年之前瘦削了不少,嘴唇上长着两颗显眼的毒疮,果然有几分病夫的模样。 欧阳适见到他这个样子,惊道:“老七,你是真病了?”原来他来塘沽后兄弟俩竟一直没见过面。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装病么?”声音颇不自然,好像咬到舌头一般,其实是因为他舌头上也长了个小疮。 折允武忙请杨应麒坐,将密奏递过去道:“七叔,你快看看,宗翰、宗弼、赵构和嵬名乾顺四家要联手了!” 杨应麒脸上也没有多余的吃惊,也不看折允武递过来的密奏,反而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来,折允武一看,心道:“我糊涂了,我这边接到密奏,七叔那里自然也收到公文。”心想杨应麒来之前,多半已看过公文了。 杨应麒道:“刚刚让大家等,真不好意思。事情我知道了,我来之前,大家可商量出什么结果没?” 几个副宰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会,才由张浩道:“四将军的意思,是以不变应万变,尽量拖延。” 杨应麒点了点头说:“四哥说的没错,目前来说,只有如此。” 折允武却还希望杨应麒有更进一步的主张,因此问道:“七叔,现在的形势对我们很不利,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打开一点局面?” 杨应麒摇了摇头道:“没有。现在我们的实力处于下风,没法主动出击,只能见招拆招。现在他们都还没出招呢。” 他大概因为嘴唇上长了两颗毒疮的关系,说话时尽量不让嘴张得太大,因此话音听起来不免有点有气无力,加上脸色有些焦黄,这几句话说起来便让人觉得一点气势也没有,压不住场子,服不了人。折允武显然对杨应麒的回答不甚满意,说道:“我是怕等他们出招时我们再拆招,会来不及!” 杨应麒道:“可是现在内外局势还不明朗,这时候就胡乱出招的话,恐怕反而会添乱。再说,无论是居庸关、晋北,还是夏边,黄河,军方能准备的早已经准备了,我们中枢如果要做什么动作,那就是重新调动,那样反而可能容易露出破绽。还是先看看吧,就像四哥说的,以不变应万变。” 这个星期最后一天啊!大家有贵宾推荐票的多支持几张啊!在榜上吊车尾的感觉真郁闷。 晚上还有一节。 第三一一章 主动被动(上) 欧阳适想拖,郭浩认为拖得越久对汉廷越有利——这不但是汉廷的看法,也是宗翰、宗弼的看法。如今漠北只是一盘散沙,折彦冲动用数十万人北上征伐,无论是宗翰宗弼还是嵬名乾顺,都认为折彦冲就算不能一举平定漠北,取得阶段性战果后顺利班师的可能性也很大,所以他们知道,他们要行动,绝不能拖! 如果说赵构还在顺汉袭汉之间徘徊,那嵬名乾顺就是很想袭汉而一时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至于宗翰、宗弼,他们要攻击汉廷的意图则更加坚决。从高庆裔那里得知西夏的态度后,宗翰马上调动兵马,他让谋士计算着西夏使者到达塘沽的路程,并敲定在西夏使者到达塘沽之日向燕京方向发动进攻。 宗翰的谋士在计算路程方面出现了一点偏差,可也没偏差得太远。就在折允武接到河内传来的火急密报的第二天破晓,居庸关上的双烟点燃了! 居庸关告急,古北口告急,西山告急!从四处敌踪的情况看来,宗翰不仅要直取燕京,甚至企图截断折彦冲的补给线!燕京西北的山脉虽然有助于防守,但绝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第一流天险,当初宗望就曾轻而易举地突破居庸关,所以居庸关防御线在塘沽民众的心目中不不算一道强大的堤防。 居庸关上点燃的狼烟,一开始的目的是要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军情,但这时却起到了另外一个作用——让塘沽的普通百姓也因此知道宗翰兴兵来犯了! 只半日间,塘沽的市井便有了反应,酒楼茶肆,市民见面多噤声交换战讯,一些富贵人家听到消息后更是准备着乘舟入海往辽南、流求去,虽然市面还没有乱,但塘沽这个临时行政中心在平静的表面下已透露出市民们——特别是富翁们惶惶不安的担忧。 “唉——”杨应麒在府中叹道:“塘沽的民众,似乎不如津门的民众坚强呢。” 当初津门所面临的情况,比塘沽要恶劣得多,但津门在经过一段必不可免的惊扰之后,很快就稳定了下来,尤其让杨应麒等安慰的是,津门市民面对北面压下来的大军都展现出了背城一战的勇气,许多市民甚至做好了打巷战的准备。但在塘沽杨应麒却感受不到这种氛围。这两年来塘沽的经济由于成为行政中心以及商道的刺激而一举超越了津门,但将这座城市的经济搞活起来的人里面,投机商人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它不像当初的津门那样,是由一个经历过战火、和汉部一起成长起来的阶层作为整座城市的中坚。塘沽虽然也有为数不少的军队,也有许多从当年开港时就已经落户的市民,但这两年里随着外来人口的急剧流入,这批人所占的比例已经变得很小,掌握了这座城市民间话语权的主要是书生和商人,所以就武勇之风来说,眼下的塘沽根本就不能和津门相比。 “还好,有燕京挡着。” 燕京不像塘沽,那里现在就是一座大军营。宫殿楼台虽然还没有动工,但城防却早在半年前就整治一新,完全有资格作为防御云中、沟通东北河北的枢纽之城。而且由于燕京城如今并不作为汉廷的行政中心,所以就算面临围城也不怕会影响到汉廷的行政运作,可以说这座城市完全可以作为一座要塞来用。 不过这一点并不能让折允武对宗翰的来势感到放心,他昨晚没睡好,早上才眯了一会眼,听到警讯后又跳了起来,也不派人去请杨应麒了,黑着眼圈就往相府跑,向杨应麒请教退敌之计。谁知道杨应麒却只是道:“防范宗翰的事情,大哥早就交托给了三哥。这场仗该怎么打,自有三哥全权负责,我们不必过问。过问得多了,反而会坏事。” 折允武道:“但我们就不用做些什么么?” 杨应麒道:“武将前线打仗,文官后方备粮。如今燕京粮草无缺,暂时来说,我想不到我们需要去做什么。若真有什么需要,我想三哥会来通知我们的。太子,你不必太过急躁,有些事情,便是急了也没用。” 但折允武却不能不急。在他还没做监国之前,前方打什么打仗他都能淡然处之,因为当时他身在局外,但现在他担负着监国的重任,虽然明知道杨应麒说的有理,也知道将战事交给杨开远来主持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他身在局中,要想做到淡然,没有十几二十年的修为哪里能够?所以从相府中出来以后,他还是召见了负责塘沽城防的安塔海,了解塘沽内城外城的防务与兵力。 安塔海坦承:以眼下塘沽的兵力,要维护全城的治安没问题,但若是大军兵临城下,可未必能够抵挡。折允武听了更是担心,安塔海见他这样,忙劝道:“太子不要太过忧心,塘沽守军也是整个京畿防务的一部分,都是杨帅统筹安排。杨帅既然这样布置,想必是有把握将粘罕拦在外围,不会让他的大军进逼塘沽的。若是有小部的奇袭开到塘沽周围,我们还是可以应付的。再说,我们军港里还停着欧阳元帅的一支舰队呢,缓急之时也可为援。” 听说欧阳适还有一支舰队,折允武不由得精神一振,说道:“不错,不错!我们怎么把四叔忘了!当年塘沽开港以后,一直是由他镇守。他孤身一人周旋于辽、金、宋三国之间,也没丢了塘沽,何况现在还有三叔在燕京为援呢!” 安塔海道:“是啊!还有南方曹元帅,他的帅府就设在大名府,离这里也不远。万一塘沽真的被围,他们也完全赶得及来援救的。” 折允武心想塘沽的西北有杨开远,西面有曲端,西南则有曹广弼,可以说塘沽的外围实有一层非常牢靠的保护网,加上军港中还有一支舰队在,想到这里才稍稍放心。 然而前浪未平,后浪又起,西北警讯传来不到三天,西南也跟着狼烟直起,徐文发来六百里加急:宗弼兴兵十五万,如今已经连破汉军三道防线,直逼大名府了! 各位大大看完别忘了顺手投几张贵宾推荐票 第三一一章 主动被动(下) 塘沽的市民正在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这场考验考的不止是他们的眼光,他们的信念,还在考验他们的忍耐力以及对汉廷这个新政权的信心。 燕京方面迟迟没有传来关于战争胜败的战报,没有告捷,也没有求援,只是像例行公事一样向中枢告知汉军侦察到的云中军队动态,看来杨开远和宗翰之间的相持状态还在继续。而南方战场的变化反而很多。 河北平原一马平川,虽有黄河作为阻隔,但这条大河对胡马的限制效果显然没有长江那样明显。曹广弼主营所在的大名府更是没有天险可言,当初曹广弼选择这里作为指挥中心,主要是由于当时汉军主攻,大名府交通便利,经济又较为发达,对养军较为有利。但现在进攻的主动权转移到宗弼手上,大名府就变得让人难以信赖。正月即将结束的时候,一支大概五百人的骑兵出乎双方意料地突至南皮。这支骑兵所取得的战果不但曹广弼没料到,连宗弼也没想到。虽然这支骑兵很快就由于后援不至而撤退,但南皮属于沧州,和塘南之间可以说是朝发夕至!兵火烧到了南皮后,塘沽市民开始对黄河防御线的安全性产生强烈的怀疑。 其实,黄河沿线的防御做到现在这样子已算难得了,但这道防御线毕竟太长,河北平原向南的方向又不一个良好的防御地理,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要做到绝无疏漏实属苛求。这次金军一部突至南皮实属百密一疏,但曹广弼对此仍然有些自责,并因此上表请罪。 折允武接到曹广弼的谢罪表之后连忙回书,表达了中枢对曹广弼的绝对信任,安抚军心。 但一些驻京元国民代表叫嚷了起来:“得赶快增兵啊!”因为他们感到金军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会发出这样叫嚷的元国民代表,都是军方代表以外的人,这些人不知军情,但这种提议却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增兵?往哪里找兵去‘增’呢?”知道汉廷如今已是坑多萝卜少的杨应麒,听到这些叫嚷以后也唯有苦笑,但这种说法显然是不能出口的,若是公开表示汉廷已无多余的兵力可以派遣,只会让那些不知就里的人对汉zf越发失去信心,所以杨应麒只能死顶,遇到这些元国民代表的质疑总是以军事机密来回应。 幸好,元国民代表内部也不全都是不懂军事的人,元国民驻京常务代表中“大司马分院”的十五个驻京军方代表,个个都是从战场上爬回来的,而且作为军方的代表,他们也更加清楚汉廷的军事处境,对于那些关于增兵的叫嚷他们不以为然。元国民会议对军队的监督和干涉主要是通过大司马分院进行,所以这批人不为舆论所动,那些不知军情者的叫嚣便无法直接影响到军方的决策。 不过,塘沽民众的情绪却并不是控制在大司马分院众代表的手里,大部分小市民更信任那些亲民的代表,比如商人的代表和文人的代表——这些人和小市民的联系,比起军方代表来说显然更紧密些。 商人代表大多怕死,更怕战争影响到他们的生意,他们希望汉zf提供给他们的是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一条绝对安全的商道;文人代表则个个口头勇敢,而且一些没上过战场的文人偏偏又最喜欢谈论兵事,一些人读过一点《孙子兵法》后就觉得自己也是诸葛亮式的人物,不断地要求zf和枢密院向他们交代更加详细的军情。 这两类人在元国民驻京代表中所占的比例其实也不是很大,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们的活动却显得非常引人瞩目,大多数士民的视线都被他们牵引,甚至连情绪也被他们调动起来。 “杨相,应该镇镇他们了,不能再让他们这样闹下去了!”大臣中最有将军气质的郭浩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们还在那里扰乱人心!” 几个副总理大臣都盯着杨应麒,要看他怎么决断。杨应麒这时也好生为难,如果他启动战时机制,是可以合法地让这些代表闭上嘴的,但他却还不想这样做,因为他觉得还没到那个时候。于是他摇了摇头,决定先让陈显和韩昉分别派人去联系这些代表,希望他们能顾全大局。 杨应麒这个决定显然不是强硬的决定,甚至显得有些软弱,那些活跃着的代表有的在得到暗示之后态度便转向平和,但大部分仍然继续散发他们的言论,甚至因杨应麒的妥协而变本加厉。 “这些人是不是宗翰、宗弼的奸细啊!”郭浩愤愤道:“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他们这样做只会便宜了敌人么!” 站在zf负责人的立场上,杨应麒也觉得这些人很讨厌,但他还是道:“他们对我们的怀疑,代表的正是塘沽一部分人——甚至大部分对这场战争的怀疑。实际上,连我们自己对这场战争的胜负也没把握,对么?我们大家都在赌身家性命,虽然万众一心会让我们胜利的希望更大些,但……但一些人因为忧虑而产生一些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浩道:“话虽如此,但既然我们已知道他们这样做只会坏事,便不能纵容他们!” 杨应麒道:“你想怎么样?强行让他们闭嘴?还是把这些人关起来?那只会让塘沽变得没有声音,并不能消解民众心里的疑虑。” 郭浩道:“但那样至少可以不让他们的疑虑散播开去。一些本来很相信我们的人,也因为他们的言论而变得动摇了,这种情绪甚至已影响到了士兵。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们不管,但他们必须相信我们,就算欺骗自己也必须相信我们,这样我们才能打赢这场仗!”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却要大家都相信,是这样么?嗯,也是,虽然自欺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但在短时间内还是很有作用的。不过……我仍然认为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再等等吧,大家多发动一些相信我们的名士商家,发动一些通情达理的代表,让他们去做做工作,请大家都尽量相信我们。” 见杨应麒还是坚持他的决定,郭浩也没办法了。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折彦冲,他觉得如果折彦冲在塘沽就一定能让那些人闭嘴! 实际上不但是以郭浩为首的军方代表在想念折彦冲,就连他此刻所讨厌的那些商人代表、文人代表也在想念折彦冲。这真是一种非常讽刺的关系:杨应麒虽然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但他们却不领情;折彦冲也许会果断甚至是粗暴地要他们闭嘴,但他们却崇拜这样的领袖。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境下杨应麒的妥协显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尽管这个阵营的一部分人在zf的劝说下选择了沉默,却又有更多原本没有表态的人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加入到这个阵营中来。一些人在杨应麒那里找不到回复,就往欧阳适那里跑,而欧阳适的态度显然就积极多了,尽管他也没有作出决断性的行动,但大家至少看到了他的积极,而不是像杨应麒那样,整天躲在相府之中不知道在干什么! 政治层面的东西,有时候可以是下面的人受到上位者的引导,但有时候下面的人也会反过来影响高层。折允武显然就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行宫的墙壁还不够高,还不够厚,太子和平民之间还存在许多的联系。在宫外安插了许多耳目的折允武能非常深切地感受到民众的想法,并由一开始认为这些人“无知”“胡闹”慢慢转变为认为这些人的一些言论很有道理。 “难道七叔这次错了么?” 一个人也许做对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第一万个决定也一定是对的——这是杨应麒对折允武的教导,而这一刻折允武也用杨应麒传授给他的这种理念对杨应麒的做法产生了怀疑。 就在这个疑云丛生的时刻,陕西的警报传到了塘沽。 第三一二章 连环冲击(上) 乾顺并没有打算等他派往塘沽的使者回来以后再决定攻守的打算。在使者出发了半个月以后,他就传命让已经到达前线的嵬名察哥,许他便宜行事。嵬名察哥也没有等,得到命令以后马上发动进攻。不过和宗翰一出手就雷霆万钧不同,嵬名察哥只是传令边疆诸军各部同时在陕西和秦凤十一个边界州县发动规模或大或小的骚扰,而他的大军则直接开到边境和刘锜的大军对峙,作出一副即将大举进犯的姿态来。 刀在将斩下而未斩下的时候是吓人的。刘锜虽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吓到的人,但汉廷现在是什么状况他比身处中枢的大部分文官武将都清楚,所以对于嵬名察哥的来势不敢掉以轻心。 “嵬名察哥在搞什么鬼!”刘锜的总参谋李永奇精于方面奇谋,但在放眼天下的全局战略思考上却还有所欠缺。 不过,已经身负方面之责的刘锜,却似乎已经看破了嵬名察哥的意图:“他派人骚扰,是要看看我们边境军力是否空虚;他以大军逼进,是要看看我们大汉的态度是软是硬。” 李永奇道:“将军的意思是,若是我们边境空虚,他马上就会乘虚而入;如果我们示之以软弱,他们马上就会大举进犯!” “不。”刘锜道:“如果我们边境空虚,他们确实会乘虚而入,但如果我们示之以强硬,他们也未必不会进犯。” 李永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刘锜道:“眼下陛下北征,大汉内部空虚我们也如此强硬,等陛下凯旋,他们夏人还有谯类么?” “那我们究竟该如何办才能遏制他们?”李永奇问。 “很难说。”刘锜道:“在强硬和缓和之间也许还有一条很小的通道可以走,不过这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至少在我看来这一战已经不可避免。而且对夏人到底该用什么态度已经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必须看朝廷如何决断。不过我怕朝廷为了稳住眼前的危局而答应不战而退,割地求和,那就危险了。那样只会惹来夏人贪得无厌的垂涎。” 李永奇惊道:“割地求和?这种事情朝廷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做吧?我可不相信七将军、三将军他们会作出这样窝囊的决定!” “如果陛下还在,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但现在,朝廷的情况实在很危险。”刘锜叹道:“我更担心的是云中、河南甚至大宋也来趁火打劫,那样朝廷为了保住两河,也许会收缩兵力,甚至舍弃陕西、秦凤也未可知!” 李永奇道:“这怎么可以!” 刘锜道:“其实他们这样做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如果能拖到陛下从漠北回来,那就算陕西丢了也可以重新打回来,只是那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不过,如果中枢真的这样传令,我也会领命暂时放弃陕西。” 李永奇骇然道:“将军!”他只叫了一声而没有说其它的话,可见他内心的震惊达到何种程度,因为他想不到刘锜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刘锜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样做,我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李永奇叫道:“不可以!不管对不对都不能这么做!这种事情……你让我们怎么跟下面的人说?” “不错!不管下面的人怎么决定,我们都得跟他们表明我们的决心!”刘锜脸色沉重,说道:“永奇兄,我想你火速往塘沽走一趟,万一朝廷决定退让,你就据理力争,告诉那些想苟且的人:我们临夏兵将宁愿战死也不愿看见大汉重蹈旧宋积弱之局!” 李永奇领了将领后便启程前往塘沽,每日只在马车上睡两个时辰,醒来后便骑马继续上路,这日渡过黄河,便听见云中、河南都已经兴兵来犯,黄河、燕山处处烽火,才安稳了不到一年的大汉竟给人岌岌可危的感觉,心中更添忧虑。 而在他到达塘沽之前,夏边的十二道警讯便已传到了行宫和相府,甚至外面坊间也听到了消息。这年的二月春风,吹来的都不是对汉廷有利的吉兆,接踵而来的危机,就连杨应麒、欧阳适这样的人也感到难以应付,何况折允武?塘沽眼下的局面,论危险也许还没有超过当年折彦冲“失陷”后津门的危局,但复杂程度则尤有过之,因为汉政府虽然已比当年的汉部更加强大,但内部的局势也暗藏着危机。 “韩大人,安排一下吧,我要见西夏使者,现在!”西夏使者李寿来到塘沽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都是由欧阳适和韩昉派人去交涉,欧阳适还在塘南设宴款待过他。但李寿却没有透露任何威胁的信息来,和欧阳适、韩昉派去的人说的全是毫无意义的外交辞令,似乎仍然愿意奉守藩国的本分,欧阳适一时摸不透夏人的意图,便没有允许李寿见监国,但现在折允武却等不下去了。 韩昉劝道:“太子,现在召见他,未必合适。这个李寿来塘沽的意图,我们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折允武道:“他不是一直都要求见我的么?也许他见了我之后就会说。” “那就更不能轻易让他得逞了。”韩昉道:“夏人所欲,必是于他有利,于我不便之事。” 折允武哼了一声道:“其实嵬名乾顺欺的还是我年轻不懂事,所以他的使者在四叔和韩大人跟前不敢弄鬼,却想来我跟前弄鬼,是吧?四叔和韩大人也是担心我在他面前示弱,坏了国家大事,是吧?” 韩昉其实正是这样担心的,但这话却不好出口,一时谔谔,只是道:“绝无此事!” 折允武道:“无论如何,这次夏人犯边,来势不小。若是只他一家也就算了,偏偏云中、河南也都出事……”说到这里忍不住惊道:“难道宗弼派往云中那个使者的话是真的,宋夏和宗弼宗翰已经联合,那……那……”说到这里喉音忍不住微微颤抖,不知是担忧,还是害怕。 折允武说的情况,韩昉其实也早就想过了,他也觉得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根据那个投诚使者的招供,宗弼派出的使者并不止一个,也许在汉廷得到消息之前,他们四家就已经达成反对汉廷的联盟也未可知。而且从眼下各方的反应看来,四家联盟已经达成的可能性很大,否则面对汉廷的挑衅不会来得这样连环紧密。 不过,不用折允武提醒,欧阳适在听到夏人犯边之后,马上召见西夏使者李寿,怒火冲冲地责问他西夏为什么“胆敢如此!” 可惜,此刻的汉廷已不是折彦冲出塞前的汉廷,李寿在欧阳适的暴怒下竟然半点不惧,来塘沽也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没能见到南宋的使者交换消息,但塘沽人心惶惶的气氛他还是感受到了。这时一听欧阳适责问他夏军为何犯边,马上知道西夏军方已经展开了行动。 李寿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大汉境内的人,深知汉廷标榜仁义,两国相争斩杀使者的事情,在行政中心是说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所以现在欧阳适虽然一句话就能杀了他,但他却半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在这场博弈中夏人已经占了先手。所以他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西夏虽是边陲小国,但敝国使者三番来朝大汉皇帝,大汉皇帝都是立刻接见,从没拖延过三天以上。如今皇帝虽然不在,但既有太子监国,元帅何不引见?” 欧阳适哼道:“太子见不见你,朝廷自有决断。你一藩篱小国的使臣,何敢过问!” 李寿道:“只是我主有一封国书要面呈监国,不见到太子,元帅所问之事,李寿便没法说。” 欧阳适不悦道:“既有国书,为何不早说!罢了,有什么国书,且交给我,由我转呈监国,也是一样。” 李寿问:“元帅要做曹操、王莽么?” 欧阳适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公然挑拨么?” 李寿道:“若元帅没有操莽之心,这等瓜李之嫌还是避一避的好。我主既已命我将国书面呈监国,李寿便不敢假手他人。我西朝秉承以小事大之礼,望东朝也遵圣人以大事小之义。” 汉廷为西夏宗主,折彦冲在时,西夏绝不敢自称“西朝”,这时忽然抬出“西朝”“东朝”二语来,分明是有分庭抗礼之意了。 所以欧阳适闻言怒火更甚,喝道:“好你个穷酸,你就不怕死么?” 李寿哈哈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元帅要杀我就尽管杀,但不见到监国太子,要我人头可以,要我主之国书却不行!” 欧阳适就要发作,忽然外边奔进一个侍从来,与欧阳适耳语几句,虽在李寿面前,但欧阳适也忍不住颜色略变。李寿冷眼旁观,也不插口,便听欧阳适道:“今日我另有要事,你且回去,好好修书劝你家主子,不要妄行妄测。我大汉国运如日方中,顺昌逆亡,天下皆知。若能谨慎恭敬,还能保住国王爵位,否则,哼哼!”说着一扬手,便令送客。 李寿微笑道:“究竟是我西夏妄行妄测,还是元帅色厉内荏,旬日之内,便见分晓!” 李寿走后,陈奉山忍不住问道:“贤婿,又出什么事情了么?” 欧阳适咬牙切齿道:“这个赵构,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也不甘寂寞起来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陈奉山骇然道:“宋室也对我们动手了?” 欧阳适道:“他们不是犯边,不过……也差不多了。” 第三一二章 连环冲击(下) 一切的事态都已经显示:汉廷正面临一次大危机。这次危机不但汉廷内部的人感受到了,连汉廷的敌人也嗅到了诱人的味道。在接踵而来的威胁当中,大宋出招的消息传到塘沽最晚,但带来的打击也最重! 和其它三家不同,赵宋毕竟是在某种意义上能与汉廷抗礼的政权,经济、军事、政治、文化的综合实力最为完整,宗翰宗弼的军事冲击能量虽大,论到后劲却不如南宋朝廷深厚延绵。 南宋朝廷在鲁南开始出现大规模军事调动的消息,这时已经传到塘沽,由于消息间隔的缘故,汉中地区暂时还没有传来警报,不过鲁南既然不稳,则渭南出现危机也将是迟早的事情。 “终于还是来了。”杨应麒摆弄着手中的棋子,为黑方落下了最后一颗要子,白方有四个地方要救,但无论怎么安排,却总会出现一到二个破绽:“要被吃下一块,还是冒险一博赌个大赢大输?”在找到答案之前,杨应麒拂乱了棋盘,喃喃道:“如果只计算棋面,那我已经输定了。不过如果把人心也算进去,那我还有机会。” 折允武心中同样有一个棋局,但这个棋局的规模却远不如杨应麒心中来得宏大,甚至可以说折允武心目中的那个棋局只是杨应麒心目中那个棋局的一角,其它领域对他来说就像笼罩着一层迷雾——尽管听政以来汉廷无论军务政务的消息有相府一份也必定有行宫一份,但不同的人能从同一份奏报上读到的消息毕竟是不同的。许多奏报折允武虽然读了,但限于阅历,他所能看到的真相却比杨应麒要少得多。在听说鲁南有变的消息后,他马上让韩昉去弄个清楚。 此时出使汉廷的南宋大臣刘豫就在塘沽,韩昉得到监国的命令后紧急召见,一向软弱的刘豫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得颇为圆滑:“啊!韩大人已经知道啊!”他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善意:“我大宋受大汉恩惠甚多,无以为报,此次我主听说宗弼北侵,担心塘沽受到侵扰,所以派遣大军准备北上增援。我才收到朝廷的文书,正打算知会韩大人,不想韩大人却先一步知道了。” 韩昉黑着脸道:“宗弼北侵那是自寻死路,此事自有大汉的将帅处置,贵朝的大军还是安分些好,莫要越境,免得引起两国纷争。” 刘豫哦了一声道:“我朝乃是好意啊。” 韩昉截口道:“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还请刘大人速速修书,向建康说明我朝意旨。” 刘豫问:“韩大人这样决定,不会太过唐突了么?这事不用问过监国太子么?” 韩昉道:“韩昉此来,正是代太子传旨。” 刘豫又问:“不用问过欧阳元帅么?” 韩昉道:“元帅与太子本是一心。” 刘豫又问:“那杨相呢?他也是这意思?” 韩昉见他如此扯皮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若在半年之前,南宋的使者别说在塘沽,就是在建康也不敢对汉廷如此惫懒,但今时不比往日,外交事务中得势者傲失势者屈,本来就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韩昉也只是哼了一声,说道:“我朝上下,均是此意!” 刘豫笑道:“若是这样,那我朝便没办法了。我这就修书,不过看我主的意思,还是很希望能帮上大汉的忙。”说着向韩昉当面保证:只要汉军没有出现危机,宋军就绝不会过境,以避生越俎代庖之嫌。 但要是汉军出现危机怎么办?刘豫没有说,韩昉也没有问——在这种情况下问了便是示弱! “哼!赵构的这招好毒!”折允武听了韩昉的回禀后恨恨道:“现在他们虽然不出兵,却已经牵制得我们在鲁南、渭南的大军不能动弹,不但不能动弹,还要追增兵力去防范他们!可我们现在还哪里能派出追增的兵力来!” 汉廷得到两河陕西未久,宋室在这一带仍有相当的号召力,如果军民对汉廷失去了信任,随时都有倒戈归宋的可能。从这一点来说,南宋虽然没正式进攻,但所产生的威胁却可能比其它三家加起来还大! 这个道理,折允武懂,杨应麒懂,欧阳适懂,西夏的使者李寿也懂!虽然因为消息封锁李寿不知道前线出了什么事,但汉廷对他态度的变化——无论是防范更加严密还是礼数更加周全——却让他觉得杀手锏应该抛出来了。于是他便在一日之内连发九书,要求得到监国太子的接见,文书中的字眼也越来越露骨,甚至质疑太子不见他乃是“不敢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折允武对李寿的处理便只剩下两个选择:一是驱逐出境,一是立刻接见。 如果折彦冲在,他当然会选前者,但如果折彦冲在,李寿也断断不敢如此公然叫嚣。现在折允武如果将李寿驱逐处境,那就是要和西夏断交,本来还有一点缓和可能性的夏边危局面将全面爆发,整个西北将彻底陷入战争的泥潭! 想到这一点,折允武连手心也沁出了汗水,到了这个境地,他才完全体会到谋国之难、谋国之险! “准备准备吧。”折允武对韩昉道:“我见他一见!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花招!” 折允武的意见传到欧阳适和杨应麒处,欧阳适当即表示赞同,并表示自己到时候会到场护驾,杨应麒却只是回复说:“是该见见的,迟早都要见的。” 折允武听到这个回复后却忍不住抟眉,问跑腿传话的侍从:“七叔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侍从答了这个问题之后,想了想又道:“微臣到相府时,满屋子都是药香,传太子令谕时偷看杨相神色,似乎……似乎……” 折允武问:“似乎什么!” 那侍从道:“似乎杨相的病又重了!” 折允武大惊,一边派了太医去诊脉,一边继续处理军政要务。他心中烦躁,渐渐的那些公文上的文字符号似乎都飞了起来,变成一条长绳捆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啊的一声大跳起来,滚在地上。 周围服侍的从人吓得魂飞魄散,七手八脚地急救,一边请太医,一边报皇后。完颜虎在后宫正看着折允文和林舆斗嘴,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太医已将折允武救醒。 完颜虎见儿子脸色苍白,急得乱问:“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会这样!” 一起跟来的林舆扶住了她宽慰:“姆姆,别这样,不会有事的,阿武哥哥这不是醒来了么?” 折允文则跑到床边抓住折允武的手道:“哥,你没事吧!” 折允武微微一笑,道:“没事。”又对完颜虎道:“母后,我没事。”但话声却有些虚弱。 完颜虎问太医,太医道:“太子殿下是用神过度,忧急攻心,只要休息两天,调理调理就好了。没有大碍,没有大碍。”说着开了药方,完颜虎忙令人去煎药。又上前问:“阿武,你……唉,这几天你就歇歇吧!军政上的事情,让你四叔七叔理会去。” “不,不行。”折允武道:“现在我还不能倒下,明天还要见西夏使者呢。” 完颜虎的脚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又踩道:“什么西夏使者!让别人见去!” 折允武道:“不可以的,母后,我已经传令要见他了,若是失信,那会误了国事的。再说七叔也病了,若我再不撑着点,我们大汉怕闯不过这一关去!” 完颜虎惊道:“应麒也病了?”转头问林舆:“应麒……他怎么了?” 第三一三章 夏使之会(上) x 完颜虎见折允武已经恢复了一点精神,就带着折允文和林舆过府来看杨应麒,赵橘儿听说,忙迎了出来,接她进房。妯娌俩几步路的功夫,完颜虎已经问了十几句应麒怎么了的话,赵橘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睡不着觉,又上火,真是折腾人!” 完颜虎见赵橘儿神色也颇为憔悴,叹道:“你的身子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半是让他给累了!” 到了杨应麒房外,便闻得满屋子的药香,左右道:“皇后留步,等我们去请相爷出来迎接拜见。” 完颜虎斥道:“混账!留什么步!这时候,还跟我讲什么虚礼!”就闯了进来,只见杨应麒正伏在桌子上写什么,问道:“应麒,你没事吧?” 杨应麒抬起头来,完颜虎见他两个眼圈都黑了,吓得差点叫出来,杨应麒奇道:“大搜,怎么了?” 完颜虎垂泪道:“应麒,你……你怎么消瘦成这样?这……这……我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你看你这眼圈,黑得和墨一样……” 杨应麒呆了呆,转头拿了床头一面镜子一照,忍不住笑道:“这下可变成熊猫了。” 完颜虎见他笑,又听他言语并不糊涂,心里反而一宽,又问道:“你,你没事么?”她来来去去只是这么一句,但关切之情却全在其中。 杨应麒微笑道:“没什么事情,就是最近有好几天都没睡好,闭上眼睛也见不到周公。大嫂你放心,我没事的。”又问:“大嫂你怎么忽然过来了?是橘儿请你来的?” 完颜虎顿足道:“不是!我听允武说你病重,就赶紧过来看看。唉,你怎么能不睡觉!这国事再紧张,也不能这样耗身子,你这是拿命来拼啊!” 杨应麒笑道:“大嫂是要说我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么?哈哈,你放心,我没他那么伟大。只是刚好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睡不着。大嫂你放心,等我再盘算盘算,想通了就会睡得着的。” 赵橘儿听了这话,哼道:“想通?那万一想不通怎么办?” 完颜虎听赵橘儿说话,责道:“妹妹,不是姐姐说你,你怎么不督促他睡觉!你看累得他这样……” 赵橘儿一听这话差点哭了出来:“姐姐,我有什么办法!他不吃东西时我可以塞着他吃。可他不睡觉时我便是拉他上床他也睁着眼睛,我……我也心疼啊。” 杨应麒笑道:“现在事情急,我熬两天,有什么所谓的。” 两个女人听到这话一齐叫道:“不行!” 完颜虎上前,将杨应麒手中的纸笔都抢了过来,杨应麒惊道:“大嫂你别闹,那是我准备明天见西夏使者的筹划……” 完颜虎喝道:“西夏使者?不能让别人去见么?” 杨应麒道:“太子已决定召见他,到时候我得在他左右。” 折允文在旁道:“哥哥也病倒了。” 杨应麒大惊,一下子光着脚跳下地来叫道:“他没事吧?” 林舆忙上前扶他坐下给他穿鞋,一边说:“阿武哥哥没事,太医说他劳累过度,忧急攻心,休息两天就好。刚才吃了药,已经没事了。” 完颜虎道:“我看允武也没什么大碍了,他又说他已经传令下去,不见西夏使者不好,那就见见吧。但你就别去了。” 杨应麒道:“西夏使者这番来者不善,我得在旁护持着点。” 完颜虎道:“有四叔在呢,他不能护持?” 杨应麒道:“四哥自然要在,但我是宰辅,不好缺席。” 完颜虎道:“允武多大了?比你当年坐镇会宁后方的时候还要大好几岁!见个西夏使者算个鸟大的事情,一个叔叔陪着还不够,还要两个叔叔护持?他是三岁小孩么?”欢迎访问wap圏子网 赵橘儿则指着杨应麒的眼睛道:“还有,你这副样子,还是别让那西夏使者见到的好!要不然他以为你真的大病了,生了欺侮之心,到时候反而坏事!” 杨应麒被两个最亲的女人夹攻,很是无奈,抓了抓头皮道:“你们别这样好不好,这,这是国事啊!” 完颜虎道:“是国事,也是家事。我看你再不睡觉,小病就要变成大病!那时四方再有个好歹,谁来主持?至于西夏使者那边,我不信有老四陪着允武还应付不来!再说,这也是让他历练的好机会。” 杨应麒朝镜子中瞧了瞧,叹道:“好吧,我听嫂子的话,再休息一日。嘿,我大汉江山不是一个人打下的,也不是靠我一个人在支撑。我休息一日,谅天也塌不下来!” 两个女人还要说话,林舆道:“姆姆,橘姨,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要不他怎么睡觉?” 完颜虎和赵橘儿对望一眼,一齐点头道:“说的也是。”完颜虎吩咐:“把这房间所有带字的东西都给我收到外面去,让他睡觉!明天才许出来!” 林舆哦了一声,便带着几个人收拾房间内的文书,放进锦盒之中,拿到外边去。妯娌俩出去后,林舆道:“我在房里伺候。”便溜了进来,问杨应麒:“要不要我给你偷偷拿纸笔进来?” 杨应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刚才我也只是随手记下一点明天要应付的事情——这两天我精神状态很差劲,有些事情总记不得。但明天既然不去,就不用担心了。” 林舆道:“要不,我给你偷几份文书进来。” 杨应麒道:“也不用,纸上的事情,到头了。” 林舆问:“纸上的事情?那还有不是纸上的事情?” “当然有。”杨应麒道:“那就是不能写下来的事情。”顿了顿问:“太子当真没事么?” 林舆道:“我看着觉得还好。” “他是压力太大了。”杨应麒叹道:“这样的局势,若是放在十五年前,我也会被逼得发疯。” 林舆道:“听你这么说,好像对阿武哥哥没有失望呢。” 杨应麒奇道:“失望?为什么要失望?” 林舆道:“他最近办的事情,貌似都没办好。” 杨应麒嘿了一声冷笑道:“办好?换个人搁在他那个位置上,也不见得能办得比他更好!再说他才几岁,能支撑着到现在而没出大纰漏,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小,还不懂得办事的难处。” 林舆翘了翘嘴角道:“真有那么难么?要我说就该让四伯领了水军去打南宋,二伯领了大军打河南,三伯去应付云中,刘将军种将军应付西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应麒听得哈哈大笑道:“我也很想这样啊,那样多爽快!”大笑过这一阵以后,忽然感到有些疲倦,眼皮眨了眨便垂了下来。林舆不再说话,坐在他身边低声地哼小曲。杨应麒听着小曲,呼吸渐渐平和下来,渐渐又变成了低微的鼾声。 第三一三章 夏使之会(下) 李寿并不知道折允武为了四家进犯的事情急得病了,当他见到折允武的时候,汉廷的这位太子精神看起来很好。 此时的折允武并不像二十年前的折彦冲,这个青年虽然到军营中历练过,但身上文雅的气质还是压过了豪武的因子,李寿上殿后,主客之间的对答也都符合外交礼仪,至少从表面上看一点火气也没有。 折允武的表现不能说有什么破绽,可以说他做到了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但安塔海在旁,看了之后却想:“若是在姑父跟前,这个李寿只怕站都站不稳。我这个太子表弟,还是太文了。这李寿来意不善,何必跟他客气!” 安塔海会这样想,那是因为折彦冲在许多场合中总能表现出常人所不能及的风采,所以拿折允武与乃父一比,便觉有所不足。其实就眼前之事而言,折允武的表现并不算差,加上又有文武大臣两边拱卫,欧阳适在旁护持,个个都气势不凡,所以李寿也不敢生出轻视之心。不过他见折允武下手只坐着欧阳适一人,而其他人的位列明显都比欧阳适低了一阶,就知道杨应麒不在。几句客套话后便道:“我主在西夏,曾叮嘱小使到塘沽后定要多多拜会杨相公。我此次出使,除了国事之外,还要替我主向杨相公致意问候,不知杨相公今日何在?” 韩昉随答道:“杨相另有要事,今日无暇。贵使之意,我等自会转达。” 李寿哦了一声,一时猜不透杨应麒不在场的原因,略一沉吟,便袖出一书道:“此为我主敬呈大汉皇帝国书,如今皇帝不在,便请监国太子代为决断。” 欧阳适韩昉等听他言语颇不合礼,心中不满,然而也还算不上犯忌,便没出声,折允武已道:“呈上来。”从侍从手里接过打开,只见那“国书”上既无套辞也无成段文字,只有一连串的地名,最下面就是夏主的印玺。 这些地名折允武大部分认识,知道都是夏边城寨,皱了皱眉头,将这“国书”传示众臣,并问李寿:“这是什么意思?” 李寿笑道:“这上面所列的,是陕西秦凤三十九处城寨。” 折允武哼了一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但你列出这些地名来作什么?” 李寿道:“大汉大夏,本为友邦,此是贵朝皇帝陛下登基之前就与我主遥定之盟约。但贵朝西北将帅中却有专横跋扈之徒,不顾二君和好之谊,在两国盟约订立之后还屡屡侵扰我西朝边界。这三十九处城寨,便都是我西朝这数年来所失之土,李寿此次出使,便是请监国太子念在两朝交好,将这三十九处城寨赐还!” 此言一出,自欧阳适以下无不失色。 当初金兵破汴前后,夏人趁火打劫,不断蚕食大宋西北疆土。汉廷得志两河以后,刘锜等夏边诸将依靠大汉国势,不但稳住了西北的边界,而且还不断逆势推进,夏人震于汉廷威势不断地退让,在折彦冲北征之前陕西秦凤诸将不但已将靖康以后被夏人吞食的土地尽数夺回,甚至还夺取了一些原属西夏的军事战略要点。这时李寿这么说,等于是要汉廷放弃之前数年所取得的战果。 安塔海颇知军机,看到这串名单后心想:“你们说什么赐还,但这单子上有不少地方却是汉家军队从来就没有丢失的地方,而且这些地方往往也是陕边重镇,像兰州这样的大城,像绥德这样的大镇,若都割了出去,陕西秦凤还哪里能守?”目视折允武,希望他断然拒绝。 欧阳适却想:“若在大军北上之前,小小西夏如何敢这般放肆?但今日李寿如此斗胆,分明是欺我大汉四面受敌,自顾不暇!”但又想:“夏人虽是可恶,但也是看准了我们的弱点才下狠手,我们若不答应,他们恐怕马上就要兴兵来犯!”目视折允武,要他安抚李寿。 陈正汇心想:“李寿好大胆!这哪里是请求,分明是威胁,若是答允了他,我大汉在西北就要丢掉千里疆土,若因此打击了民心军心,万众浮动,到时候国将不国!只是若不答应他,夏人真的来犯,我们又哪里还有钱来打西夏这场大仗?”目视折允武,希望他谨慎处理。 在场大臣,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眼神,但折允武一时却没有注意到,他听了李寿的话后便气得忍不住站了起来,作色道:“大胆李寿!你这是要我割土么?” 李寿微笑道:“李寿何敢?小使不过是个跑腿的人,来给我主传个话而已。是否赐还,全在太子。我西夏军政大略,权在我主,军马调动,需看晋王。晋王为人暴躁,天下皆知,他是否有耐性等我的回复,却是难说。三十九城寨是否赐还,还请太子从速决定。”言下之意,汉廷便是要割地也要早点割,否则嵬名察哥的兵马不等人! 折允武大怒,眼睛如要喷火,手猛的一拍,就要发话,韩昉抢先一步出列,将传到他手里的国书扔回给李寿,斥道:“李寿!大汉与西夏,乃是宗藩之属,不是东朝西朝,你此次上殿,言语已经犯礼!这封国书不合体制!西夏是连一个稍懂文章者都没有的蛮夷之邦么?竟然列出这样一串地名就说是国书,传了出去,莫的让人笑话!”不等李寿回话,转身禀奏道:“太子,西夏使者言行不合礼法,当逐出殿去,令其反思,且知会夏国,命夏主传令惩处;国书不合体制,当退回命西夏有司另作!” 此时问题的焦点本在于国土割与不割,但韩昉却避重就轻地说起礼节问题,安塔海等武将听了都有些摸不到头脑,欧阳适却道:“韩大人所言不错!来人!将这个无礼的使者逐出殿去!” 折允武呆了一呆,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韩昉马上转身对李寿道:“李大人,请吧。” 李寿嘿了一声道:“李寿违礼,西归后自有我主惩处,不过三十九城寨关系我西夏国防,我主不得,寝食不安。监国若能赐还,我主必焚香东拜,以谢大汉厚恩。”言语虽似卑下,其实却暗含西夏对这三十九处城寨势在必得之意。他说完这话便俯身行礼,告辞而去。 第三一四章 割地之议(上) 李寿走后,折允武呼地猛猛坐倒在椅子上,恨声道:“嵬名乾顺,欺人太甚!” 韩昉上前劝慰道:“太子息怒,当此危殆之时,需戒急戒躁” 安塔海哼了一声道:“韩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答允他不成?” 韩昉忙道:“韩昉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若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恐怕会惹得夏人倾国来攻,我们可断断无法五面作战啊!” 折允武听见“五面作战”四字,心中一凛,心想:“不错!”慢慢冷静下来,但想到李寿方才的咄咄逼人,还是忍不住愤懑。 韩昉道:“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了。” “拖延?恐怕不成。”郭浩道:“嵬名察哥的性子我知道,他既决定了要东犯,除非我们真满足了他的胃口,否则绝不会在边境上空等我们的决定。” 折允武道:“郭大人是说他一定会进军?” 郭浩叹道:“恐怕如此。” 韩昉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稳住局面,只要拖到陛下回来,那时便好办了。什么割地,什么和约,都可以当作一张废纸!” 郭浩道:“怕之怕没那么简单!嵬名仁忠、嵬名察哥是何等人,岂会看到一张纸就罢兵的?再说,我们便割了地,他们也未必会退兵。说不定变本加厉,倾国前来,那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陈正汇道:“但我们目前确实打不起一场大仗!便是杀了我,户部也再拿不出钱来了。” 众人说来说去,都无良法,正纷扰时,侍从来报:“临夏军区总参军李永奇到了。” 刘锜派李永奇进京,这件事折允武、欧阳适以及几个大臣都知道,听说他来,折允武脸上微露喜色道:“来得巧了!李参军久在夏边,必知夏人虚实!快请进来。” 不片刻,就见一个中年男子风尘仆仆赶了进来,原来李永奇听说监国太子在接见李寿,也不顾路上劳累,急忙进行宫来求见。郭浩和李永奇是旧相识,这时却不好上前来打招呼,两人只交流了一个眼神,李永奇便上前给折允武行礼。 折允武见他满脸都是灰土,便命侍从先奉上一杯茶水。李永奇也不辞,先谢了恩,随手抓起喝了,将杯子胡乱一放,便开门见山道:“太子,听说夏使李寿已入宫拜见监国,不知……不知他可有放肆无礼?” 折允武叹了口气,命侍从将方才被韩昉摔落在地的那份“国书”交给李永奇。李永奇打开一看,惊道:“这是什么?” 郭浩便将方才会见李寿的情景简略说了,李永奇一听,当场跪下哭道:“太子!此事万万不可答应!这三十九处城寨都是边疆战士用血换来的,用血守住的。若是割给了夏人,那……那,那陕西秦凤便别再想得保!” 韩昉叹道:“李参军,这三十九处城寨不容有失,我们都知道。可你一路东来,应该有听过宗弼、宗翰都已经起兵,赵构又来趁火打劫。若再加上嵬名察哥,恐怕我们难以抵挡。到时候不仅陕西、秦凤难保,而是整个大汉江山难保了!” 李永奇骇然道:“赵构……宋室也来和我们为难?” 郭浩哼了一声道:“他们在边境大举调兵,说是说要来援邻却敌,其实心里的算盘,大家不用想也知道!” 李永奇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割地!” 陈正汇道:“割地谁也不愿。可是李参军,如今中枢钱粮欠缺,可再打不起一场大仗了。” 李永奇道:“我陕西不要中枢钱粮,就凭本土补给,也要打赢这场仗!” 折允武为李永奇豪言所动,问:“中枢不帮忙,夏边将士也能打赢么?” 李永奇大声道:“能!” 郭浩眉头一皱,说道:“李兄,你的心情我们大家都理解,但现在是决断军国大计,不能感情用事。太子问的是能不能赢,而不是问你有无决心。”他是西系出身的人,对陕西和夏人的实力深有了解。 李永奇道:“之前中枢也没派一兵一卒进入河西,可我们也一样把夏人往回赶!” “此一时,彼一时!”郭浩道:“陕西、秦凤兵将能取得如斯战绩,一方面确是将士用命之故,但同时也因为当时夏人屯大军于云内,他们既要防金人,又要防河东,这两处地方,至少牵制了他们四成的军力。” 韩昉道:“除此之外,当时我大汉国势正强,乾顺心中畏惧,遇胜不敢穷追不舍,遇败不敢卷土重来。因为嵬名乾顺有种种顾忌,所以前线士兵便放不开手脚。可以说中枢当时虽无一兵一卒入陕,却有不助而助之实。但如今嵬名乾顺既有欺我之心,则势必倾国前来再无顾忌。” 陈正汇道:“再者,这两年夏边有战事时渭南也都无事,郭浩大人、虞琪大人调渭南之粮以补渭北秦凤之缺,忠武军一部亦随时准备增援,免去了夏边将士的后顾之忧。但此番战事若起,宋室一起举兵来犯,那时陕西秦凤便四面受敌,渭南便不能再作为临夏诸军之依靠,甚至需要临夏诸军救援,到那时节,刘锜将军也有把握赢得了这场大战么?” 折允武在郭、韩、陈三人说话后盯紧了李永奇,要看他如何回答。 三个大臣这番顾虑说出来,李永奇竟也抵挡不住,他毕竟不是张飞型的猛将,方才那般激动乃是军人的常态,这时想起诸般顾虑,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嵬名察哥的军势确实强于刘锜所率领的军势,想到此处,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道:“太子,不错!刘将军心里对于能否独抗夏人,心里也没底。不过他来之前要我代他——不!是代临夏数十万军民向太子陈言:秦陇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不愿割地求和!”环视了堂上诸公一眼,说道:“太子与诸位相公如何决断,我们为将的不敢干预,不过请太子与诸位相公决断之前,先想想我们这些边疆武夫洒在这三十九座城寨上的鲜血和抛在这三十九座城寨上的尸身!” 折允武也是在军营呆过的人,被李永奇这番话说得热泪盈眶道:“不错!不错!边疆上每寸土地上都有将士们的尸骨,西北哪个水井边没有将士们的热血!割地之议,不可轻提!” 第三一四章 割地之议(下) 折允武如此当众表态,诸大臣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郭浩是带过兵的,陈正汇年轻时也曾是豪情万丈的书生,见折允武真情流露都为之感动,但他们毕竟不是年轻人了,一阵激动过后马上便恢复理智,想到目前汉廷的困状都觉单靠热情无法解决问题。 韩昉道:“太子,眼前的局势,不容我们意气用事。” 折允武道:“意气……这是边疆将士的军心士气!怎么是意气!” 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显和张浩对望一眼,心里均道:“太子毕竟年轻,幸亏把那李寿赶出去了,否则太子在他面前如此说话,我们再想把场子圆回来也难了。” 欧阳适看了折允武一眼,说道:“事情到了这份上,要想硬对硬,实在不行。若光是西夏一家我们还好对付,但加上宗弼、宗翰,还有随时都会反咬我们一口的赵宋,我们无论如何抵挡不住!” 折允武听欧阳适提起宗弼、宗翰、赵宋,心中的豪情登时熄灭了大半,化为一股无奈道:“那四叔的说法,真要把那三十九处城寨给他们么?” 李永奇闻言也抬头盯紧了欧阳适——不但是他,在场所有人几乎全都注视着欧阳适,欧阳适的修为可比折允武好多了,全没半点紧张,不紧不慢道:“之前我们众大臣不是已与太子议过了么?万大事都用一个拖字。所以在给和不给之间,还是有一个拖字!” 折允武道:“但嵬名察哥已然动兵,照那李寿方才的说法,恐怕也拖不得了。” 欧阳适笑道:“答应不答应的事情,自然是拖不得了。但答应后的事情,却大有可拖之处。” 折允武不明,直接道:“请四叔赐教。” 欧阳适道:“这三十九处城寨,广袤千里,要一一交割清楚,就算双方十分配合,也得经年累月。若我们再从中作梗,怕不要两三年才交割得完!两三年下来,漠北的仗早打完了。这等外交交涉的事情,只需找到一个口才便捷的文士便可。以此换得西北安宁,先稳住云中、河南、赵宋,等大哥一回来,那时收拾西夏,恢复疆土,如拾草芥!” 折允武道:“那……还是要答应割地?” 欧阳适道:“那也只是暂时答应。天下间的地方,有力者得。一切以漠北的大事为重,只要稳住了中原的局势,支持得大哥打赢了这场仗,只要大哥一回来,天下大势便能反转!” 韩昉也点头道:“不错,允夏人割地,只是权宜。借这件事拖得一拖,等陛下凯旋,自有另外一番话说。” 陈正汇叹了一口气道:“若无其它善法……怕唯有如此了。” 陈显什么也不说,但点头而已。 韩昉瞥了李永奇一眼道:“李参军,你以为如何?” 李永奇心中不乐,但欧阳适既已如此说,自己又无奇策,便不敢强犟,低头道:“若太子、元帅与诸位相公已然决定,我等无识武夫,不敢反对。”说是不敢反对,那终究是不愿赞成。 韩昉目视折允武道:“太子……” 折允武道:“此事是否再问问七叔?” 欧阳适道:“老七的意思也是拖,若他到此,也必是这般主张。” 折允武心想从杨应麒这段时间的“软弱”行径看来,多半也会如此妥协,当下咬了咬牙道:“好吧!暂时就这般定了!” 李永奇虽已听欧阳适等说这等割地乃是暂时,等折彦冲回来还是要夺回来的,但要陕西兵将向夏人弃土示弱,那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见折允武已经决定,忍不住当庭流泪——这一眶泪水却全是热泪! 欧阳适道:“现在既已定计,接下来最关键的,便是出任此事的人选。此事不是光彩之事,办此事的人地位不能太高,所以不能由宰辅来办。但地位又不能太低,否则夏人会以为我们是在敷衍他们。武将容易冲动,而此事又需要婉转,因此也不能用武将来办。办此事需要忍辱,又要善于周旋,若办好了,便能让西北边疆在几年的拉锯中安稳度过,有利于东部的局势,若办砸了,到时候白白丢了疆土不说,还会惹得夏人垂涎而得寸进尺。所以该派哪个人去,这里头大有文章。” 韩昉面向折允武,奏道:“臣举一人,乃燕云名臣刘彦宗之子,河北西路转运副使刘萼之兄刘筈,见居礼部,为人端肃知礼,行止有节,且能因时顺势,又能顾念大局,此事由他去办,必能成其全功。”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刘筈这人我见过,很不错。” 折允武道:“我也见过,确实是个国士。” 欧阳适道:“太子若是同意,不如便用他吧。文书交涉、细节斟酌,则让韩昉在京畿遥控主持。” 折允武想了想,问其他几位大臣道:“诸位,可有异议?” 陈显、张浩对望一眼,一齐道:“臣等无异议。” 陈正汇道:“如此大事,文书发出之前,需先由杨相签押。” 郭浩点了点头,韩昉也道:“这是自然。” 折允武心道:“若最后有七叔把一把关,便不怕这事有何不妥了。”当下点头允了。 韩昉与郭浩便分头去措办文书、使节事宜,这件事的拖字是要用在嵬名察哥答应谈判之后,之前的动作却要迅速,免得嵬名察哥不耐烦,到时候陕西进入全面战争状态再要用谈判来拖延就迟了。韩昉和郭浩都知道此中关窍,没多久便办好了文书,来请折允武签押。 折允武拿着文书,手不住颤抖,心想:“父皇才走了多久,我便要签这割地文书么?等他回来,我有何面目见他。” 欧阳适在旁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说道:“太子,并不是割地便是屈辱,这是为了顾大局。等大哥来了,他也必能体会你此时的苦处,不会怪你的。” 折允武叹了一口气,手一挥,签了押,又盖了监国印玺。这张文书签押之后,心中恍若有失,却不将文书交给韩昉,而是自己收起,说道:“我……再想想。”说着便朝后堂走来。韩昉等在后面连叫“太子”他也当作没听见,直奔完颜虎处来。 到了后宫,见完颜虎正在看折允文和林舆下棋,他在帘外张望了一会,心想:“我多大了,遇事还要去问母后不成?”转头便走了,一边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发呆。他现在极需一个人商量,却不知道该找谁。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通往相府的角门,守门的侍卫见到他慌忙下跪见礼,口呼“太子”,折允武这才回过神来。 折允武犹豫了一下,便过门来寻杨应麒,赵橘儿迎了出来道:“太子来了?怎么不先通传一声。” 折允武问:“七叔的病好些了么?” 赵橘儿道:“睡到现在还没起呢。” 折允武哦了一声,赵橘儿才要问他有什么事,折允武犹豫了一会,转头又走了。他回到偏殿,只见韩昉还在那里等着,手一伸,把被他汗水渗湿了的文书递给了韩昉。韩昉见文书虽有褶皱,但字迹并未走样,便宽慰了折允武两句,告辞下去办事了。 第三一五章 兵来将挡(上) lass=fieltext韩昉退下后,折允武遣走了殿中所有侍从,独坐枯思,坐到连烛光也熄灭了,侍从因不得号令不敢进来。殿中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孤寂,说不出的萧然,折允武想到无奈处,真是哭不得,叹不得。 “满殿的大臣,为什么我觉得没一个可靠?为什么我总害怕他们在算计我?是我多心么?是我狐疑么?”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太子,方才你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折允武抬起头来,见偏门透出一点灯光,一个人一手持灯、一手抓着披在肩上的袍子,却不是杨应麒是谁? 杨应麒慢慢走近,折允武见他似乎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嘴角的火疮已浅小了许多,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雅静有神,想来这一觉睡得甚好。 折允武便叫了声七叔,忽然大声道:“七叔!我……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事了!我……” 杨应麒问:“出什么事情了?” 折允武略一迟疑,说道:“今天下午,李寿来见,他,他竟然提出要我们割让三十九处城寨!” 杨应麒并无惊讶的样子,只是在案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很认真地听折允武叙说,因他没有打扰,折允武便说了下去,他半点也不隐瞒,将日见殿上之事全盘托出。说完整件事,窗外一亮,却是破晓了。 折允武道:“七叔,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杨应麒且不回答,摇了摇铃,叫了侍从进来,命传早膳,折允武道:“我现在哪里吃得下去!” 杨应麒道:“吃不下也要吃。我先前几日睡不着,以至误了些事情。你要自己饿自己,可是也想误事?” 折允武嗯了一声,抓起碗筷三两下把早点吞咽了。杨应麒却吃得颇为斯文,宛如平时。等吃完了,屏退侍从,这才道:“太子,昨日你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折允武听到这话颇为激动,说道:“七叔你也认为我们不当割地?”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折允武奇道:“这个还不重要?” “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态。”杨应麒道:“太子,你做了监国这么久,内心似乎还没把自己的身份调整过来。太子啊,你是太子,是监国,不是在蓬莱学舍、管宁学舍求学的学生了。遇到什么事情,除非是自己其实有把握的,否则不要在人前坦诚请教,就算对方是你的四叔。” 折允武一呆,又听杨应麒道:“在战场上,站在对面的才是你的敌人,但在政坛上,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身居高位,当以善心立志,而以恶意揣人!心里真正的打算,不要随便让人知道——尤其是在朝堂之上。” 折允武心里怔怔地念叨着杨应麒的这几句话,杨应麒也不打扰,殿中一时间便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侍从来报:“韩大人求见。” 折允武看了杨应麒一眼,杨应麒却将眼光偏了开去,不给他提示。折允武双眉一紧,道:“传!” 便见韩昉领了一个官员进殿,见了杨应麒后一呆,韩昉和那官员都是知礼之人,入殿后先向二人请礼,然后韩昉才道:“原来杨相在这里。这可巧了,正好,正好。” 折允武问:“韩大人,你此来何事?见到七叔为何说正好?” 韩昉道:“回太子的话。臣此次来是要禀奏夏边之事,并领刘筈晋见。本来这事该先经杨相批复的,只是昨晚臣到杨相府中时,夫人却道杨相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今晨再去,也是如此说,所以拖延至今,眼下杨相也在,岂非正好?” 其实杨应麒去哪里,赵橘儿是知道的,却没对韩昉直说,但杨应麒也不插口,脸上一点表现也没有。 折允武见韩昉双眼都是血丝,想必昨夜彻夜不眠,点头道:“韩大人昨晚没休息好吧,可辛苦了。” 韩昉道:“为国效力,敢辞劳苦?”说着递上文书,引见刘筈。 这刘筈杨应麒、折允武都见过,素知他与乃弟不同,是个端稳厚重的君子,折允武再看文书,见上面并无杨应麒的画押相印,便递给杨应麒道:“七叔,此事你看如何?” 杨应麒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说道:“太子,这件事情,你决定了么?” 折允武略一沉吟,说道:“昨晚我虽签了押,但此事重大,终觉有不妥处。”他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妥,究竟如何不妥,却说不出来,这时也不和盘直说了——这时他用这般说法,分明是要将事情推给杨应麒。 杨应麒微微一笑,那眼神似乎对折允武的表现颇为满意。他也不问有何不妥处,接口道:“既然太子觉得有不妥处,那定是有不妥处了。”随手就把文书给撕了。 韩昉大惊道:“杨……丞相,这、这可是昨日群臣议定之事,这……” 杨应麒道:“监国刚才不是说了么?此事不妥。既然不妥,便另外议过。”对刘筈道:“刘大人素有名望,堪当出使西夏之重任。不过要对乾顺说的话,我们还要另外斟酌。刘大人且等一等。” 刘筈忙道:“既如此,下官请先告退。” “不用。”杨应麒道:“你且在旁听着吧,知道事情的本末和太子的决心,到时候去到西夏才知道该如何应答。” 刘筈应了声“是”,便退在一旁。 杨应麒对折允武道:“太子,不如就按我们昨夜所议,再见见群臣和乾顺的使者吧。” 折允武心想我们“昨夜”哪里议定过什么事情?但惦念了一下,却道:“好!就由七叔主持!”这句话说出来既是表示了对杨应麒的信任,也相当于是默许了杨应麒借自己的名义行事。 杨应麒便传下令去,召几位副总理大臣陈正汇、陈显、张浩以及枢密院副使郭浩、塘沽城防提督安塔海等文武大臣上殿,又传南宋使者刘豫,西夏使者李寿、临夏军区总参军李永奇殿外候旨。 传令罢,韩昉问:“不请四将军?” 杨应麒道:“四哥昨日忙活了一日了,让他歇息歇息吧。” 韩昉见状,身子低了几分,应道:“是,是。” 不久诸臣进殿,行礼列坐,杨应麒也不和他们商议,就命传刘豫、李永奇。刘豫、李永奇先入,各行礼罢,杨应麒命给刘豫看坐,再传李寿。 李寿入殿,颇为志得意满,拱手道:“太子,事情想好了么?” 杨应麒斜了他一眼,道:“跪下。” 李寿一怔,随即微笑道:“是小使疏忽了。”跪下行了礼。 杨应麒道:“三跪九叩。” 李寿道:“三跪九叩,乃面君大礼。臣工出使外邦,不向他邦君主行此大礼。” 杨应麒问韩昉:“西夏和我们,是外邦么?” 韩昉道:“不是。西夏是我大汉藩篱。” 杨应麒又问:“乾顺于我大汉,又是什么?” 韩昉道:“乾顺在西夏国内,是君。在我大汉,是臣。” 杨应麒点了点头,转头面向李寿道:“补行三跪九叩之礼,我便免你受辱,也不计较乾顺的唐突,只当他是择臣不当。” 李寿脸颊的肌肉跳了两跳,勉强笑道:“这位可是麒麟相公杨大人?”杨应麒不答,李寿见了众人的眼光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杨相公贤名播于天下,我西夏三尺孩童,也知相公素知礼法,今日一见,嘿,却是见面不如闻名!”说到这里停了停,要等杨应麒问他“如何见面不如闻名”再用言语挤兑他。 谁知杨应麒对李寿的话头半句不接,陈显眼角微抬,和张浩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为李寿叹息。便听杨应麒唤来侍卫道:“这是个不知礼数的村夫,也不知乾顺怎么派这样一个人来。你们替我教教他什么叫三跪九叩。” 两个侍卫一时不知如何行动,陈正汇哼了一声道:“叉住了,让他磕头!” 两个侍卫这才明白要动粗,便上前叉住了李寿,踢弯了他的膝盖,李寿吃了一惊,叫道:“我是使者”抗议未毕,早被两个侍卫抓住了行完三跪九叩之礼,不但膝盖疼痛,连头皮也磕出血来。 折允武见状,大感畅快,喜色现于眉梢。 李寿此时已无半点威风,颤巍巍站起来,高声叫道:“太子!杨大人,难道你真要两国兵连祸结么!可莫忘了,我晋王的数十万大军如今就在边境上,只等李寿一纸回书了!” 杨应麒也不管他,唤:“刘筈。” 刘筈出列应道:“刘筈在。” 杨应麒道:“你这就去见乾顺,让他在三个月内将儿子送到塘沽来,我塘沽太学会给预留名师,教他中原礼义,也好异日为一方诸侯,造福甘陇。” 李寿听杨应麒开口乾顺,闭口乾顺,让刘筈去中兴府也不说“出使”而说“去见”,直将嵬名乾顺当作甘陇的知府县令一般,但他才被杨应麒折了气势,这时哪里还敢开口?便是开口了,杨应麒也不会理他! 刘筈看了李寿一眼,道:“下官禀丞相,塘沽与中兴府相隔数千里,三个月……怕来不及。” 杨应麒道:“乾顺若是忠心,来得及的。”说着瞥了犹如斗败公鸡的李寿一眼,对刘筈道:“你到中兴府后,将这村夫交给乾顺,让他好好管教。”说完一挥手,便让侍从将李寿轰了出去。这才站起来,走到刘豫面前。 刘豫慌忙起立,唤道:“丞相” 杨应麒执了刘豫之手,笑道:“夷狄就是夷狄,虽得赵氏百年滋润,若已华化,其实还是夷狄。” 刘豫陪着笑道:“丞相说的是。” 杨应麒道:“今日请刘大人来,一是见见太子,完了礼节,二来嘛,太子殿下今天本要请刘大人到小汴梁一游。谁知却被这么个村夫扰了兴致,此事只能押后了。不如另约在三日之后,刘大人以为如何?” 刘豫问:“太子与丞相所邀,下官何敢推辞?不过恕下官孤陋寡闻,请问一句,不知这小汴梁却是何处?”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那是一处绝好的去处。刘大人江左名士,到了京畿,不能不往小汴梁一游。”他左手还执着刘豫的手,右手轻轻拍了两拍道:“至于这小汴梁是何胜景,刘大人到时看了便知道。” 第三一五章 兵来将挡(下) 送走刘豫后,殿上便只剩下汉廷中枢几个要员以及安塔海、李永奇,可以说都是自己人,连侍从也在杨应麒的示意后退下,郭浩、陈显等便知要关起门来商议大事了。 韩昉上前,折允武心想:“他要责七叔唐突鲁莽么?”谁知道韩昉却只是道:“杨……丞相,如今……如今太子与丞相既决定对西夏用强,陕西方面就该有所准备了。”竟一句话也没有就默认了杨应麒的决断。 杨应麒颔首道:“此事太子与我早已议定。”唤道:“李永奇!” 李永奇昨夜也是一夜未合眼,早上从床上跳起来后对昨日妥协得太快极为后悔,希望今朝上廷有机会挽回,谁知却看到了这样一场激动人心的好戏!此时听杨应麒叫唤,跨上两步,行礼道:“末将在!”声音极为激昂。 杨应麒道:“李参军,我实对你说,中枢无论兵还是钱都十分困难。如今太子让我问你一句:边疆战士,是愿坐观裂土割地,还是愿为国家担承一二年苦难,以待陛下凯旋?” 李永奇道:“边疆战士宁战至最后一人,也不愿屈辱退缩!中枢没钱,我们自己筹!便都饿死了,魂魄也要缠绕长安渭水,等候陛下南归替我们报仇!” “好!”杨应麒道:“你回去告诉刘锜,夏边之事,监国和我让他全权节制。虞琪、李彦仙、种彦崧全力配合。仗该怎么打,你们自己决定。丢一城一地,中枢不会降罪。便是把夏人这次所求的那三十九座城池都丢光了,中枢也不会易帅。陕西秦凤守不住,我许他撤过黄河,到河东和夏人周旋。河东再守不住,我许他撤过太行山,大家就在这燕赵之地一起来与乾顺、宗弼、宗翰他们周旋!” 杨应麒此言一出,便是韩昉、郭浩也无不大惊失色,陈显偷偷向折允武望去,见他眼中虽露出异样的光彩,却仍不动声色,心道:“太子这神色,是兴奋还是惊讶?这真是他们商量好了的?按他的脾性,若是事先没商量好,这会子应该会出言询问才对……可是……奇怪,奇怪。” 这边陈显在深谋老算,那边李永奇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抱拳道:“太子与丞相如此信任,这……这……”竟是激动得语不成声,头一顿,以示领命。 李永奇退下后,杨应麒对郭浩道:“将太子与我的决定详细拟成文书,交付杨元帅、曹元帅。” 郭浩领命道:“是。” 杨应麒又对韩昉道:“晋北那边,我不大放心。” 韩昉道:“曲将军忠勇无双,定会为国效力。晋北少不得他。” 杨应麒道:“我担心的不是他。我担心的是河北西路与太原的文臣不能全力配合。太子的意思,是调一员中枢重臣去监军。” 韩昉沉吟道:“如今宗翰势力正恶,曲端身负重任,忽然派出一名监军去,恐怕反使中枢与边将之间生出罅隙。” 杨应麒道:“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既能帮曲端稳住局面,又是曲端能信服的重臣去。” 韩昉眼皮下垂了片刻,便转身对折允武道:“臣荐一人,以充此任。” 折允武问:“韩大人荐哪位大臣?” 韩昉道:“臣毛遂自荐。” 折允武尚未答应,杨应麒已抚手笑道:“若是韩大人去,那冀西晋北便无恙了!” 折允武一听,也欣然道:“那就有劳韩大人了。” 杨应麒这才对陈显道:“陕西、秦凤、河东、河北西路的权责行文,赶紧起草,拟毕呈太子批复。”陈显应命后,杨应麒又道:“如今四方多事,我想将河北东西路暂时并入京畿路,由中枢部院直隶,各位以为如何?” 陈显、陈正汇、张浩等都道:“此诚善策。” 杨应麒让陈正汇执笔拟稿,递交元国民会议批复。 几个大臣各自忙碌时,殿外传报:“东海军区元帅欧阳求见。” 折允武未传,便见欧阳适怒气冲冲闯了进来,进殿也不见礼,就对杨应麒道:“老七,你疯了么!这般对付李寿,你是铁了心要和西夏打仗是不是?” 杨应麒还没答话,安塔海哼了一声道:“元帅,太子在座。” 欧阳适一怔,便向折允武行了礼请了罪,道:“太子,老七这次太唐突了。我因国事危急,所以失礼了。” 折允武忙起身还礼道:“四叔这也是为国忧心。” 欧阳适便不再管他,走到杨应麒身边道:“老七,这里也没外人,我就不说场面话了。你瞒着我召集众臣,又传唤宋使、夏使,这我都不想说你了。但我问你,你是不是真打算五面开战?”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四哥,你怕了?” 欧阳适没想到杨应麒会如此回答,不禁又是一怔,仿佛不认识杨应麒一般将他看了两眼道:“你办事素来谨慎,这次怎么如此糊涂!现在岂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是宰相,你应该比我还清楚:这场大仗我们现在打得起么?” 杨应麒道:“打不起。”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打不起你还这样孟浪!” 杨应麒道:“我们打不起,但只要誓死抵抗,一时间未必就会灭亡。只要我们不灭亡,他们几家就都不会好过!西北也罢,东南也罢,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坚壁清野往后撤。拼着把河北、河东、陕西、秦凤打烂了,也足以与宗翰、宗弼、乾顺两败俱伤。只要拖得两年,保得通往漠北的补给线安全,以东北、东海的人力物力支持大哥将漠北的仗打完,那时自有道理。” 欧阳适不满道:“之前我们议事时,你不是同意了要拖的么?” 杨应麒道:“我是说要拖,可没说要屈膝求和来拖。用割地文书拖,不如直接用刀来拖!我已经做了最坏打算,陕西、秦凤甚至河东都准备随时失陷了。不过,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事情未必会走到这一步。但既然我们连这最坏打算也不怕了,还怕什么?反正我不觉得大汉已经到了为局势出卖尊严的地步。” 欧阳适道:“陕西、秦凤……那赵构呢!我军一旦失势,赵构一定北上,那时怎么办?” 杨应麒道:“他不是要北上援邻么?若宋军斗胆北上……” 欧阳适问:“如何?” 第三一六章 塘沽民心(上) 欧阳适拂袖而去后,众大臣仍听杨应麒安排各处事务方才一一告退。 四下无人时,折允武才道:“七叔,你这么决定,会不会有点……有点不够谨慎?” 杨应麒反问:“太子觉得不爽?” 折允武失笑道:“爽,我自然是觉得爽,但国家大事,总不能用爽不爽来决断吧?” 杨应麒微笑道:“太子你觉得爽就行了。人有时候不能太委屈了自己。就算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了边疆上的将士,不能委屈了一直高昂奋勇的部民国民。输什么也不能输了军心,丢什么也不能丢了气势。我大汉有眼下这等雄吞四海的气象不易,土地可以因战而失,不能因约而失——以战失,他日以战取之则理直气壮;以约失,他日以战取之则理曲气馁。今日如果我们忍气吞声,纵然求得一时平安,也会让国人丢了野心——一个国家一旦丧失了野心,有时候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折允武听得连连点头,杨应麒继续道:“太子,执政也好,打仗也罢,第一要义是分清楚哪些是铁了心支持你的人,哪些是可以团结的人,哪些是注定要和你为敌的人。对于铁了心支持你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失望;那些可以团结的人尽量团结;至于那些注定要和你为敌的人,不要手软,该打压的时候就打压——内部的事情如此,外部的事情也如此。就内部而言,二哥、三哥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他们代表的是从辽南带过来的老部民。对这批人,无论如何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折允武道:“那陕西那边呢?” “陕西那边,是个异数。”杨应麒道:“这些年来,中枢对西北的实质支持其实不多,而秦陇兵将却在这特殊的形势下形成了独立作战的传统。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们不给太多的制肘,任由秦人打拼奋斗,他们也许反而能爆发出更强的力量来。从长远来说太过放任边远地方是不好的,但至少刘锜、种彦崧这一代将领还值得我们信任,给他们几年的时间,应该不会出乱子。他们虽远在陕西,但只要我们继续强硬的政策,这些有野心的将领,以及那些期盼着我们一统天下的边疆将士,是会支持我们的。我这次对夏人如此强硬,除了要让南宋君臣不敢看轻我们以外,更是要让西北兵将知道我们的决心!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抗战而失去陕西、秦凤,那里的兵将也不会怪我们,撤到河东的会继续在刘种的带领下打仗,留在河西的沦陷地军民也会翘首等待我们再次西进。但如果我们割地求和,不管真割还是假割,都会让陕西、秦凤的将士对我们失去信心,以为我们和赵宋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中枢的利益而放弃他们——太子,当初刘锜种彦崧进军陕西、秦凤,可不是因为刘种的兵力够强,而是因为赵氏在陕西的人心已经解体,一旦我们在陕西的民心解体,那时我们便将和赵构一样,真正地把西北丢了。” 折允武道:“那曲端呢?” 杨应麒叹道:“曲端那边,情况可有些复杂了。不过现在有韩昉过去,文武相济,应该不会出事。” 折允武低下头,许久才小声道:“可我对韩昉有些不放心。他方才似乎……似乎有些怨气。他和曲端似乎又有勾结,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才好。”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太子,你在这个位置上,对人要有防范,但也不能因人废言。尤其是那些似乎和自己不大齐心的人,更要仔细体会,要看到他的利益究竟在哪里,看看他的用心究竟是什么。比如韩昉你就可以放心,有他去了晋北,那边才不会有事。韩昉是否顾大局不好说,但他的根基在大哥那里,一定会对大哥尽忠的。” 折允武道:“听七叔这么一分析,似乎我们内部没什么事情了。” “说不上没什么事情,”杨应麒道:“不过,至少在中枢,会冒头出来的,昨天都出过招了,而我们刚刚也都拆解过了。按现在的情况看,我们接下来能集中精力对付外部的事情了。” 折允武听到“外部的事情”眉间就蒙了一层阴霾,道:“七叔,你实对我说,就算我们内部团结一致,以我们现在的财力军力,能否扛住四家一齐进攻?” 杨应麒道:“如果大哥没有北征的话,可以扛住。” 折允武道:“我是说现在!父皇已经北征了的现在!” 杨应麒摇了摇头说:“那多半扛不住。” 折允武道:“那七叔你还对西夏这么强硬?” “四家联手,我们多半扛不住,但他们现在还没正式联手啊。”杨应麒道:“是和是战,宋夏二金是不同的。就和战的可能性来说,宗翰、宗弼和我们势不两立,所以交涉求和的事情基本不用和他们谈。夏人本来在徘徊,不过从昨天的形势看来,他们似乎已经倾向于与我们为敌;至于赵构的态度,则尚在进退之间,所以我们要尽力争取宋廷,让赵构继续忌惮、继续观望。就威胁的大小来说,其余三家齐动,还不及宋室和我们正式翻脸来得严重。所以我们也必须和宋廷伐交。” 折允武道:“宋室的兵力比三家联手还强么?未必吧。” “不仅仅是兵力上的问题。”杨应麒道:“东海经济圈对江南的依赖甚大。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赵构能够下定决心和我们两败俱伤,是有可能将我们逼入绝境的。东海的经济如果崩溃,辽南也会跟着遭殃,到时候别说两河、山东、陕西秦凤,就是北征大军的补给也会断绝——那才是我最怕见到也不知如何应对的局面。” 折允武听到这里也感悚然:“可看现在赵构的举措,似乎来者不善。” 杨应麒道:“如果单纯考虑可能性,赵构的确可能这么做。不过那样他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大到他自己也可能跟着灭亡。所以,如果我们把人心和习气也计算在内,那么赵构和乾顺也许就会作出不同的选择。太子,你想想当初金人势力最盛时,乾顺和赵构是如何应对的。当金军势力极盛、旧辽将灭时,乾顺是马上派兵援辽,这里面固然有辽夏舅甥情谊的考虑,但也体现出夏人希望以残辽为屏障的政治策略。一直等到夏人发现他们绝不可能战胜金军,才转为向吴乞买求和。而赵构则不然,从他做兵马大元帅开始,就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可以混一宇内重振宋室——如果他能冒险进取的话。但他都没有这么做,而是一路南逃。也不能说他这么做就错了,毕竟他这样做是最保险的。即使是导致我们真定大败的那次偷袭,对赵构来说已经算是极大胆的举措了。但现在回想一下,当时宋军其实也没有真的挺进到我们的腹地,更没有直接对我们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而只是在边境上摆摆样子。反而是刘种和四哥主动出击才发生了战斗。所以我才会觉得,夏人也许会比较大胆,但赵构……只要我们应付得当,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能让他的举措变成空头威胁。” 折允武道:“七叔要利用的,就是赵构不敢冒险的心性。” “不仅是他本人不敢冒险的心性。”杨应麒道:“还有宋廷的那股从我岳父那里,传到赵构的哥哥,再传到赵构身上,至今还在的习气!” 折允武问:“哪股习气?” “防内重于防外!君位重于社稷!”杨应麒道:“这次如果向西夏妥协,虽然也许能安抚夏人,但却会让南宋因此而认为我们不敢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这对我们接下来对南宋伐交大有影响。所以我宁可和夏人全面开战,也绝不愿让宋室现在就看到我们的虚弱。因为乾顺看起来似乎比欺软怕硬的赵构要勇敢些。” 听了杨应麒这番长长的分析,折允武大感心安。 杨应麒走后,安塔海进来禀告已经安排好押解李寿归夏的事情,折允武见他神色远不如昨日沉重,忍不住问起原因,安塔海微笑道:“我见丞相步履安然,又见太子面无忧色,想必对此事都已有把握,所以我也就不担心了。” 折允武哦了一声,心想:“莫非方才七叔和我说了那么长一番话,就是为了让我安心?”但想想方才杨应麒的分析,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理由不安心。 晚间来给完颜虎请安,完颜虎见儿子的气色比前两日清朗了许多,大感奇怪道:“听说你为了国事,昨夜一夜没睡,怎么今天反而精神?” 折允武便将这两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简略和完颜虎说了。完颜虎听到割地一议时脸色就变了,但也没有立即开口打断,直等儿子把整件事情说完,才道:“幸好有应麒在。” 折允武道:“母后也觉得割地会贻误国事?” 完颜虎道:“是否贻误国事,我不清楚。你四叔既那样说,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你要真的签了这文书,你父亲回来,非把你这太子给废了不可。” 折允武一听这话,脸上蹭的一下白了,仿佛瞬间被人抽干了血。 第三一六章 塘沽民心(下) “听说了吗?夏人犯边了。” “什么?甘陇的小儿也敢如此!” “他们还不是趁着我们陛下北征,云中河南两拨夷人又在和我们纠缠,所以才想来拣这便宜。” “那现在怎么办?朝廷有什么消息没?” “听说丞相已经决定抗战了,好像说就算再这么艰苦,也要不能让夷狄猖狂!” “对!就该这样!堂堂中华,还能让小小的西夏欺负不成?西夏要真敢来打,我捐半副身家!” “真的?听说现在国库真的有些困难,已经有学生自发上街头募捐,要帮临夏军区筹款了……啊!说曹操曹操就到,看,东街那边来的那个不是,不如我们就过去……喂,你怎么往西街走?” “我忽然想起我老婆限我午时之前一定要回去!我得赶紧!” “你不是住东头吗?” “我要先往西边买东西!” “那捐半副身家的事情怎么办?” “明天再说!” 李世辅进塘沽时,街上到处都在议论三方势力犯边的事情了。民众对相府强硬的态度表示满意,掌控着舆论的文人学生们更是热血wap!圈!子!网,至少从演讲和文章看来,大家都一定会支持朝廷到底的了! 汉廷对西夏强硬的态度让塘沽的舆论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产生了根本性的扭转。军人自不必说,之前让折允武感到头痛的文人也都站到了zf这一边来。虽然,宗弼、宗翰的进攻以及西夏的觊觎让大家都感到忧心忡忡,但大家都觉得丞相大人的决定完全没错!堂堂中华,岂能容窃据甘陇的鼠辈侵犯? 杨应麒没有动用强制力量让之前处处和zf作对的文人学生闭嘴,但华夏的自尊心被激发后却形成了一个对汉廷更有利的舆论环境——从塘沽直到兰州,一个口号空前而统一地响了起来:“保护家园!抗击夷狄!” 这个口号简单而有力——甚至夹带着一些盲目的冲动,但相府此刻似乎在纵容这这种冲动。一些老成持重的人虽然觉得应该采用更加稳健的对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冒险,但他们在当前的舆论底下要么不敢开口,要么就是声音被浪潮般的抗战声音所淹没,因为主张持重的声音永远不如主张强硬的声音来得响亮——在这个乱世,对握有宣传工具的人来说,鼓起民众的情绪远比安抚民众的情绪来得容易。 外敌的入侵虽然带来了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威胁,却让汉zf治下的民气骤然提升了起来。到李世辅进城这天,已经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说一句丧气的话——除非他做好戴上“汉奸”高帽的准备。就连欧阳适也在这种舆论压力下低了头闭了嘴,韩昉之流更是忽然变成了一个老老实实的循吏。 从汉zf的表态来看,汉军似乎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哪怕最后背海一战也要保住尊严,也要撑到北征大军归来! 当一个大国的军民有了这样的觉悟,这个国家的力量就显得十分可怕,尤其是其它四家势力每一家都比它弱小的时候! 李世辅走在塘沽的大街上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他作战勇敢,颇有智计,但少年成名,仕途风顺,在政治上便显得比较单纯,对民众这种高涨的热情深信不疑:“民心如此,何愁边患!” “啊!那边似乎来了一位将军!” 有人指着穿着军装的李世辅叫道。 “啊!我认得,那是当初在破除塘沽之围时立了大功的李世辅将军!” “李世辅?听说是陕西的好汉子啊!可你怎么认得他?” “陛下北征前曾在华表坛给十个青年将军授勋,他就排在最前面,我挤上去望见过的!你看他人长得那么高大帅气,就算远远望见也不会忘记的!再说你看他的军装,看那帽子,那是衔头很高的人才穿的啊!现在塘沽有几个高衔将军?还是这么年轻的!” “啊!这么说真是他了。你说他会不会知道一些西夏的事情?” “我们上去问问去!” 李世辅还没弄清楚什么事情,已经被一群市民围了起来,虽然每个人脸上洋溢的是热情与敬重,但这种突如其来的包围还是让李世辅吓了一跳。 “李将军!夏边的战事怎么样了?” “是啊,是啊!还有河南,黄河战线稳固吗?” “我们塘沽不会有事吧?” “李将军,你这次到塘沽,是有军机秘密吗?” “李将军……” “李将军……” 要围住他的是一群敌人,李世辅还有勇气拔剑杀出去,或者是一群陕北那样的老乡,那他也还可以跟他们扯扯乡情,但现在他遇到的却是一群塘沽市民,要处理好和这些市民的关系,需要的不是勇气或者智谋,而是一种政治能力。作为一个面对热情公众经验十分欠缺的年轻将军,李世辅的第一反应便是手忙脚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今天穿着军装到市区来。 幸好人群中有一个读过几天书样子的人站出来大声说:“大家静静!让李将军说话!” 人群便忽然静了下来,人人都盯着李世辅。这个年轻人好生窘迫,哪里知道此时此地该说什么!方才众市民问他的那些问题,比如夏边战事,比如黄河战线,别说他不清楚,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啊!看见他呆呆的样子,方才那个出头的人又道:“李将军,你至少说两句吧。” 要是杨应麒或者曹广弼在此,或许能从容说出一番既无涉军机又能讨好公众的话来,把一场尴尬变成一场精彩的演讲,但李世辅哪里有这本事?他在人群里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举高了手大叫道:“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谁也没说话,整条大街比方才还要静,李世辅见状不妙,慌忙把刚才在大街上听到几个学生在那里举手高叫的口号叫了出来:“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大街更静了,过了一会,外围忽然有个年轻人叫了起来:“不错!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对!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保卫家园,抗击夷狄!” …… 大街上忽然充满了亢奋的口号,仿佛一口热沸了的锅。几个太学学生挤了过来,拥着李世辅往华表坛走去,人流越聚越多,口号越叫越响,犹如巨鼓雷霆一般。人群中李世辅忽然想起自己这次进城是要来找父亲希望能见上一面的,挣扎着道:“等等,我有事情……等……” 但哪里有人听得见?学生们拥着他上了华表坛,两个学生领袖走了上去,左边一个是太学的学生领袖,右边一个是管宁学舍入塘沽声援的学生领袖,太学的学生领袖抓起了李世辅的手高叫:“保卫家园,抗击夷狄!”群众跟着高喊,等喊叫声音稍微停歇,那个学生领袖便发表起演说来。再跟着,管宁学舍的学生领袖走上一步,也演说起来,李世辅便完全变成了他的背景。 “嗡嗡嗡——” 站在自己前面那个魅力四射的青年口若悬河,但李世辅其实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脑袋嗡嗡嗡嗡地作响!下面的人群似乎也在嗡嗡嗡嗡作响——这么吵闹,大家能听清楚这位学子在说什么吗?李世辅怀疑,可民众却仿佛并不在乎那位学生领袖演讲的内容,而只在乎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激情,他们的热情一边催发了台上领袖的激情,同时又被这热情所激发,两者相互作用,使整个场面*一浪胜似一浪,一些人甚至到了略显疯狂的地步。 这时塘沽的官员已经收到消息,安塔海马上下令派军维持治安。杨应麒所领导的汉zf对这类群众集会颇有经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相应的制度也比较完善。维持治安的队伍到来以后并不驱赶人群,而只是占据周围各个要点,亮出兵器以作威慑,同时派人通知各街、各坊、各校、各商会帮派的民间领袖,要他们协助维持局面。 幸好,这场集会并不是为反对zf而发起的,而是为了支持抗战而发起的,所以安塔海虽然有些担心,却并不恐慌。 忽然那学生领袖退开一步,指着李世辅说:“大家为我们的将军鼓掌!” “啪啪啪啪……” 李世辅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如雷的掌声又变成“轰轰轰轰……” “真是荣耀啊……” 台下一些退役的军人以及在旁维持治安的士兵看见李世辅在台上的英姿,心无不羡慕。却不知道李世辅此刻心里却难受之至,他不像折彦冲那样,拥有引导民众情绪的高明手段,也不像欧阳适那样,拥有强烈的政治虚荣心,在这等万人拥簇的情况下李世辅既不能控制自如,又不觉熏熏如醉,反而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民众的眼光聚焦在李世辅身上,都没注意到一辆通往小汴梁的大车也为此事而略有停留,车中坐着两个白面书生,其中一个从窗口望出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发白。他旁边那人见状微微一笑,握了握他的手道:“刘大人,不用担心,他们又不是造反,塘沽的民众,还是知道分辨忠奸善恶,好坏敌友的。” 那脸色发白的书生勉强一笑道:“丞相说的是。” 在塘沽被称为丞相的人自然就是杨应麒,而与杨应麒同车的则是刘豫。 杨应麒指着车子外的人群对刘豫道:“刘大人,你看我大汉治下,民气如何?” 刘豫忙道:“如山如岳,不可动摇。”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刘大人若夸奖别的,我本应谦逊。但我大汉民心,确实也只有刘大人这八个字才形容得:如山如岳,不可动摇!有此民心,何愁漠北不平!何愁残金不灭!何愁西北小丑犯边!” 刘豫连声应是,心想:“若是李寿在此,只需把他扔出去,马上就会被人撕成碎片!”想到南宋和大汉的关系尚未牢靠,心里不免有些虚,车外如雷之声听来便觉吓人,忙对杨应麒说:“丞相,都快午时了,不如先去小汴梁吧。” 杨应麒微笑道:“好。”便唤来燕青道:“你派人去召李世辅,让他回头到小汴梁来,我有话交代。”又附耳道:“让那几个学生领袖节制些,见好就收,再闹下去他们控制不了场面!” 然后便吩咐出发,车轮辚辚,避开人群,朝小汴梁而来。 第三一七章 小延福园(上) 李世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似乎有个什么人挤了上来,和几个学生领袖耳语几句,然后其中一个学生领袖便举手高呼,说什么丞相召李将军商议抗战大事,大家欢送。跟着群众又一起拍手鼓掌,北面让出一条路来,让李世辅离开。 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逃出来以后,李世辅的脑袋才算清醒了几分。他被领到华表坛右街一个茶楼上,这里已经被征用为塘沽提督的临时指挥所,安塔海正在这里密切关注华表坛民众集会的动态。见到李世辅来,先将他训斥了一顿。这件事情虽然不是李世辅故意挑起,但李世辅也知道作为现役军人是不应该如此张扬的,发生了这等事情只能算自己倒霉,所以只好低了头挨骂。 安塔海和李世辅虽无深交,但也知道折彦冲杨应麒等均颇为看好这个小将,因此便不为已甚,骂过了一餐后便问他进塘沽来干什么。 李世辅道:“我因有两日假期,又听说家父来了塘沽,所以赶来想见一见。匆忙之间,没换便服。” 安塔海道:“你父亲已经出发了。” 李世辅啊了一声,脸上全是失望,安塔海见他这样,说道:“他也是刚刚出发,你快马加鞭,也许还赶得上。”说着便派来一个骑兵,让他引李世辅去追李永奇。 杨应麒派来的使者道:“丞相那边也召李将军,这样做不太好吧?” 李世辅一听,就知道丞相也在找自己,他毕竟有国事为重之心,就要推辞,安塔海已道:“我给他一个时辰的时间,无论追得上追不上,都要在一个时辰内回来。丞相那边,应该不是什么急事。”便对李世辅说:“快去快去!” 李世辅大喜,道了声谢,便匆匆去追。两匹马跑得好快,到了东城门向城门官一问,才知道李永奇才出去不久。城门官又派了一个骑兵带路,三匹马追出十里还没找到,眼看安塔海限定的时间无多,李世辅就要放弃,忽见十里亭里聚着七八个人,原来是郭浩和陈正汇在给李永奇饯行。李世辅高兴得从马上翻下来,冲进亭内便叫爹爹。李永奇蓦地见到儿子也是惊喜交加,握了他手,哪里舍得放开。谁知李世辅却道:“好了爹爹,见到你我就算了了心愿,我得去见丞相了。孩儿拜别。” 陈正汇郭浩等都感奇怪,问:“你们父子俩多久没见了,往后一个东南一个西北,怕更难谋面了。怎么才见面就要走。” 李世辅便将丞相召见、安塔海限时的事情说了,陈正汇微笑道:“原来如此。丞相如今正在小汴梁办事,你便去了,他也未必会马上见你。这样吧,你们父子就在这里聚聚,有什么事情,我给你担待着。” 李永奇父子慌忙道谢,郭浩道:“那我们便先告辞了,不阻你们父子团聚。” 众人去后,几个扈从也纵马走远,让他们父子二人说体己话。两人都是将军,说了几句寒暖后便问军旅之事,李世辅道:“孩儿这几个月在海上,好不习惯。爹爹你知道,我是个旱鸭子,可不知道为什么上头却要安排我去学水军!过了这个假期还要我去流求。这次若见到丞相,我想求他一求,让他调我去漠北,或者去西北,爹爹你说成不?” 李永奇骂道:“混帐话!朝廷需要你去哪里,便当去哪里!你去西北,那便是畏难恋家!这是好男儿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么!” 李世辅被父亲骂得低了头,李永奇缓下脸来,又道:“其实我估摸着,上面这样安排,也许另有深意。” 李世辅问:“什么深意?” 李永奇道:“如今我大汉陆上的军队里,元帅有五个,上将军有十个,中将军、下将军更是如云如林,你在陆上,论资历论前程都排不上号。但水师这些年却没冒出多少拔尖的人物来,你若能有所作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欢迎访问wap。q i s h u 9 9 。com 汉廷虽然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政权都重视水师,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就陆军、水军系统之间的毕竟来说,汉军的陆上军事力量都有绝对优势。在汉军军中,陆军系统的将官从来就不认为水师系统可以和他们并列,而认为水师只是陆军的延伸而已。 李世辅听了父亲的话,也觉有理,便将这番心思打消了。 李永奇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段时间有没有见到心仪的女子?” 李世辅大窘道:“哪里有。” 李永奇笑道:“我在西北,你在东南,来往交通不便。你若碰上好人家觉得合适,便先斩后奏,免得误了好事。我在陕西,就等着喝媳妇茶了。” 李世辅憨憨一笑,不知如何应答。 李永奇望了望天色,说道:“好了,也不早了,你赶紧去见丞相吧。虽说有完颜将军、陈大人、郭大人他们保着,但误了太久也不好。” 李世辅含泪拜别,然后便随杨应麒的使者往小汴梁来。到了这里,才发现是一条街坊。原来当初塘沽开港后,不断有汴梁富商进入营业,这些人思念汴梁的盛况,便在塘南临河处一块荒地上筹钱建了一座寺庙,规格全是模拟大相国寺,但“相国”一名没有zf批准是不能乱用的,所以一开始只是叫金刚寺,直到杨应麒知晓此事,才特批改名为北相国寺。塘沽旧宋商人、文人极多,对汴梁深怀感情。商家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便连北相国寺附近的商铺也模拟汴梁大相国寺旧景建成,久而久之,这片荒地竟成了塘沽一处商业胜地,民间号称小汴梁。 不过怀念旧宋,毕竟是一件可能犯忌讳的事,主事者对此不免有些担心,因此不敢大肆宣传,加上时日尚浅,所以小汴梁此时尚未有国际影响力,刘豫等在江南竟也不知。 李世辅没去过汴梁,这时来到这里也只是觉得是塘沽的一处商业繁华之地而已,没多少感触。杨应麒的使者带了他来到一处大园林外,一块还没上色的石匾上镌着“小延福园”四字,从偏门进入,一路上都是还未建成的假山雕饰,但今日却不见工匠,想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让他们停工了。 李世辅被带到一处偏厅,使者便让他且等着,等候丞相召唤。李世辅一边喝茶,一边透过窗口打量外边景色,心想:“这园子可不小,看起来又很漂亮,多半花了不少钱。是丞相的别苑么?唉,如今四处打仗,在在等钱,怎么还在这园林上面花这么多钱呢?” 第三一七章 小延福园(下) 李世辅毕竟是西北将门出身,人又年轻,于富贵事务的眼光十分一般,对小延福园之独到之美不能品味,只是觉得“很漂亮”而已。但刘豫却是久在文场的人,见多识广,来到这里之后大感赞叹,连称此园虽未竣工,但已可见主持规划此处者胸怀锦绣。杨应麒闻言微笑道:“此园乃是主人自划自制,非出工匠之手。” 刘豫哦了一声道:“那就怪不得了。”忽然灵机一动,抚手笑道:“我知道了,这园子定是出自丞相之手!”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刘大人取笑了。军政国务,运筹帷幄,我都还是懂一些的。但这园林之胜,花石之美,我虽得橘儿教导了这么久,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刘豫听他口中提到赵橘儿,道:“那莫非是公主的大作?” 杨应麒微笑道:“橘儿的火候,怕还差些。这座园林是我辟出来供岳父、大舅晚年安养娱乐之所,岳父不愿假手匠人,所以亲自指点,估计数年之内便可完工。” 刘豫听杨应麒说“岳父、大舅”什么的,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转念一想,马上醒悟杨应麒的岳父、大舅就是赵佶、赵桓,吓得弯腰叉手道:“原来是道君太上钦制,刘豫冒犯了,冒犯了!” 杨应麒一笑,领了他到内堂来,堂内一人正在作画,其他人侍立观看,站在最外面的乃是旧宋右丞、礼部尚书陈过庭,乃是从赵佶北迁的老臣子,当年在汴时爵位非刘豫可比。刘豫一见,腰杆便弯了两分,陈过庭见他进来却只是扫了他一眼便不理会,只对杨应麒拱手默礼。陈过庭上手是洛阳大儒尹焞,尹焞过去,是汉廷帝相之师胡安国,胡安国上手是一个跨入中年的清隽男子,那清隽男子再过去就是作画之人,却见他虽经风霜,仍存福态。刘豫见到这两个人,吓得噗的跪了下去,口呼二圣,这作画者与旁边那中年,自然便是杨应麒的“岳父和大舅”——赵佶赵桓父子了。 刘豫这一开口,屋内宁静的气氛便坏了,陈过庭等怒目而视,刘豫亦自觉唐突,顿首请罪。 赵佶本不理他,但抬头见到杨应麒,赶紧放下笔迎了出来道:“贤婿,你来了,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 杨应麒道:“听说岳父正享丹青之乐,本想悄悄进来,偷学一二,不想却扰了岳父的兴致。” 赵佶呵呵一笑,这几年他得杨应麒庇护,但凡与国政有关者皆拦在门外,闲来无事,只与众儒生探讨些义理,与众文士论说些诗文,或吟诗,或作画,虽无皇帝之尊,倒也还保佑富家翁的清雅生活。尤其难得的是杨应麒将历年汉政府所得的字画金石都搬到他府上请他品鉴,作序作录,更是一项值得消磨时间的大乐事。不过杨应麒太忙,一年也没能见到几次,这时忽然见他来到,便拉了手说长说短,又是热情,又是亲昵。他们翁婿郎舅坐着说话,刘豫跪在地上,哪敢插口半句? 三人说了好久,赵佶忽然记起来什么,指着刘豫问:“这位有些脸熟,却不知是何人?” 杨应麒道:“是九舅派来给岳父请安的家人,叫刘豫。” 赵佶哦了一声道:“刘豫,刘豫……可是元符年间进士?” 刘豫顿首道:“蒙太上惦记,刘豫正是元符中登进士。政和间为侍御史,寻为两浙察访,宣和间判国子监,除河北提刑。今上因眷顾刘豫是曾追随二圣之老臣子,特许入朝参赞。” 赵佶又哦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自报履历,只是问:“九郎在江南,过得还好吗?” 刘豫看了杨应麒一眼,不敢说国事,只是道:“官家在江南都好,就是日夜思念父兄,时显憔悴。” 赵佶尚未答话,杨应麒叹息道:“难得九舅如此孝顺。”对赵佶赵桓道:“岳父,大舅,要不二位便往江南一游,以慰九舅思念之情,如何?” 刘豫没想到杨应麒会说出这话来,吓得不知该如何反应,陈过庭等一时间也都屏住了呼吸,赵佶和儿子对望一眼,总算他把持得住,摇头叹息道:“我老了,你大舅这几年又在北狩时落下了病根。从塘沽到江南万里迢迢,越河过江,只怕到了建康,九郎见到的便是我们的尸骨了。去不得,去不得。” 杨应麒道:“若建康太远,不如便去山东,然后让九舅来朝见。如何?” 刘豫大惊失色,更不知该如何是好,赵佶又和赵桓对望一眼,迟疑道:“只是听说最近胡人不太安分,四方多事。咱们家的这点小事,还是要放在天下大事的后面。这事……我看等陛下回来再说吧。”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折彦冲。 杨应麒笑道:“这点小事,我决断得了,最多请示一下大嫂,大哥不会见怪的。” 赵佶颔首道:“若是这样,便请贤婿把握分寸。” 杨应麒道:“既如此,那我便和大嫂商量一下,看事情行得行不得。”这才指着赵佶正在作的画,请教了一些丹青之道,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带着刘豫告辞出去了。 杨应麒出去后赵橘儿便从后堂转出来,胡安国、陈过庭等慌忙给公主请礼,赵佶见到她,脸上讶异道:“橘儿,怎么你也来了。若早来一刻,便见到贤婿了。” 赵橘儿道:“我好些天没过来了,今天天色不错,便带了孩子来见见爹爹。七郎来过么?” 赵佶见到赵橘儿怀中的孩子,忙抱过来,弄儿为乐,也不管其他事情了。赵桓在一边道:“七郎方才带了九弟的家人来,那家人说九弟思念我们。七郎便说要不让我们回江南一趟。” 赵橘儿惊道:“江南那么远,爹爹年纪也不小了,哪里经得起这等折腾!” 赵桓道:“爹爹也是这么说,所以七郎又出了个主意,说到山东去,让九弟来相见。” 赵橘儿道:“那也是个好主意,不过听说九哥在江南很忙,我们去山东容易,但让九哥北上,却还得看他能不能抽得开身。” 赵桓一听点头道:“妹妹说的是。” 赵橘儿又道:“我看这样吧,我写一封信,问问九哥的意思,若他抽得开身,便约个时间,我们一家人聚聚。若他抽不开身,那这事便先押后。” 赵佶笑道:“这些事情,你安排就好了。”又道:“前些天听说张择端也到了塘沽,要绘这塘沽胜景,可是真的?” 赵橘儿道:“是有这事,我今天来,也正是要告诉爹爹这个。爹爹,你要不要见见他?” “见,见!”赵佶道:“我得提点提点他,要不怕他作不好这画。” 第三一八章 大汉军心(上) 杨应麒带了刘豫出来,到了外边,又和他议论这小延福园尚未完工的花石草木,让他提供一点意见。吓得刘豫道:“道君圣人手笔,刘豫哪敢妄议。” 杨应麒一笑,继续跟他谈这花石的妙处,刘豫唯唯诺诺,心不在焉,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眼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打断了杨应麒,问道:“丞相,恕刘豫唐突,不过,丞相真要拥二圣去山东么?这……这似乎不太妥当。” 杨应麒反问:“有什么不妥?” 刘豫道:“道君圣人年岁不轻了,千里跋涉,万一有个好歹,这可如何是好!” 杨应麒道:“可塘沽这边毕竟太北,天气不如山东暖和。岳父在汴梁住惯了,眼下汴梁在宗弼手里,倒是山东,天气水土,或者和汴梁近些。” 刘豫道:“河北山东,天气水土也差不了多少。别的地方不说,就是这小汴梁,比之当年的大相国寺也差不远了。” 杨应麒道:“小汴梁确实有些人气,但小延福园却嫌太简陋了。” 刘豫忙道:“小延福园格局虽非极大,但有道君圣人亲自指点兴建,将来建成之日,必是人间一胜景!” 杨应麒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将来若有建成之日,那自然好说,可我怕建成无日。” 刘豫忙问为什么这样说。杨应麒道:“钱啊,没钱!这小延福园本是我大哥临走前预留下一笔钱兴建的,但云中、河南的战事一起,不得已,我只好偷偷将钱挪了去先填西北战争的窟窿。不过这事我可不敢让岳父知道,如今小延福园得以继续兴建,还是我和橘儿把历年的家底都当买了,又东挪西借弄到的钱,但工程断断续续,不知能撑到几时。” 刘豫看了他一眼,对他说没钱打死也不信,却没敢揭破,只是道:“这小延福园乃是供二圣安养之所,我主为二圣子弟,自当承担此园费用。” 杨应麒大喜道:“真的么?若有九舅承担一些,那我可就能松一口气了。” 刘豫便问还缺多少,杨应麒报了一个数,吓得刘豫道:“要这么多?” “不多,不多。”杨应麒道:“这园子是岳父大人安养晚年之所,用料不敢马虎,选的都是最上乘的花石,有些甚至是从南洋、西域万里迢迢运来,费用着实不小。嗯,若是只将这小延福园作为岳父暂住之地,那倒也可以马虎些。反正住个一年半载的,再搬到山东去,也是可以的。若九舅肯接他老人家到江南去,那更是一家团聚的好事。” 刘豫一听他这样说,忙道:“丞相说的是,二圣安养晚年的所在,确实马虎不得。” 杨应麒道:“这建园之费,我也不要九舅都顶了,他只要顶个一半就好,其它的我自己想办法。”又道:“对了,刘大人,最近九舅在边境上接连调兵,不知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个……”刘豫道:“为的是怕金寇凶狠,犯了汉疆,特此派兵援邻,只要丞相点一点头,我大宋的大军马上便能进入山东,帮汉家夹击宗弼,进入关中,抵御夏人。” 杨应麒微笑道:“那可多谢了。不过我大汉兵将,颇有富余。倒是听说升龙那边最近又不老实,不知大宋水军是否充足,我正想派水师入岭南福建,帮九舅捍卫西南呢。又听说洞庭、太湖、鄱阳都有水贼盘踞,我们大汉的水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做个主张,请四哥南下帮九舅剿了吧。反正大家是亲戚,也不用客气。” 刘豫忙道:“我朝西南边疆,兵将亦颇有富余。长江诸湖更不曾闹什么水贼,怕是误传,误传。不过丞相美意,我们心领了。”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那么说来,倒是我过分热心了。”携了他手,又去游小汴梁,似乎半点部将金军入寇、西夏犯边之事放在心上。游了半日,又叹道:“我本南人,但多年未回江南,都不知道故乡景物有何变化了。” 刘豫也听说杨应麒是江南人,接口道:“待北边战事略定,丞相也可如刘豫般出使大宋,那时便可借机一游故地了。”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出使大宋?那也不算衣锦还乡。” 刘豫脸色微变,问道:“丞相想如何衣锦还乡?” 杨应麒道:“如今我大汉朝廷中南人甚多,建康朝廷上北人也不少。南人思乡,北人便不思乡么?所以我最近是在想,什么时候汉宋大臣能自由来往,那才是美事呢。” 刘豫猜不透他的意思,只是道:“如今毕竟国界分明,此事不易。” “不然。”杨应麒道:“若两国能达成通臣之制,便不难。” 刘豫便问何谓“通臣”?杨应麒道:“使大汉之人能到南朝为官,江南士子能到大汉为宦,那便是通臣之制。” 刘豫骇然道:“这如何能够?” 杨应麒含笑道:“为何不能?我若到了建康,刘大人说,有没有资格做宰相?” “这……”刘豫结巴了好一会才道:“丞相自然有这资格。” 杨应麒道:“是啊,刘大人若肯留在塘沽,那也是帝佐之才!” 刘豫惊道:“不敢,不敢!” 杨应麒微笑道:“南朝诸公的才具,大哥与我心里有数。天下姓折也罢,姓赵也罢,都不妨贤能者居宰辅之位。君不见我大汉朝堂之上,州县之中,半数是旧宋士子么?” 刘豫心有所悟,只是不敢接口。他回去后仔细琢磨,觉得汉廷根基一时难以动摇,又猜不透杨应麒手中到底还有多少底牌没打,便不敢再小觑汉廷。再则杨应麒言语中已露出招揽之意,暗示无论宋廷前途如何都不会影响自己的富贵,那相当于是给他预留了一条后路,心里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对赵宋的前途便不如何忧心了。 不久出使事毕,刘豫告辞南归。入了宋境后快马加鞭,赶往建康。这时宋军尚在边境上徘徊,建康群臣望了他多时了,就要等他带来北面情报,好决断接下来的大事。 刘豫到了建康,先在朝上说明路上见闻,大宋群臣听说塘沽如此民气,都感北侵之事不可妄为,否则必有后患。 朝见毕,刘豫又入偏殿,单独向赵构面陈在小延福园的见闻。赵构听了不禁又忧又疑,说道:“若照卿家所言,北朝在折彦冲离开后家底还是不可小觑。要不然如何敢对夏人如此强横?又前线回报,汉军在黄河的布置均未曾动,看来折彦冲北上,并未调走南路兵马。加上两河民心向彼,恐怕我们就算北上,也难有所成。” 刘豫听赵构这样说,就知道他在打退堂鼓了,便顺着他的意道:“陛下所言极是。万一汉军真能抵挡四家联手,那我们便是惹火上身。便是我进军顺利,亦有一虑。” 赵构便问何虑,刘豫道:“从那杨应麒的暗示看来,如果我们进逼山东,他抵挡不住时,恐怕会在山东扶立……”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道君太上即位……” 赵构骇然道:“他不至敢如此吧!” 刘豫不便接口,但那边赵构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杨应麒若觉得守不住山东,便舍着割裂齐鲁之地,扶立赵佶或者赵桓为宋帝,那时他赵构如何自处?就算宋军进入齐鲁的兵将能接管山东全境,但这些兵将到时候会不会反过去向他的父兄效忠呢? 赵构没把握。虽然现在不给汉廷雪上加霜,也许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但他琢磨到最后,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 杨应麒要钱,就给他吧。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内部,收拾收拾那些跋扈的边疆军阀,收拾收拾那些缅怀他父兄的旧势力,只要自己在东南的统治基础够牢靠,那就算折彦冲成功凯旋,自己也还有机会和他划江而治。 第三一八章 大汉军心(下) 杨应麒在宫中对李永奇所说的一番话已经让西北兵将对中枢归心。要知道,麒麟相公可不是一个弱势的宰相,相反,他的威权是很重的,但他却给了刘锜、种彦崧等以极高的信任和自由。 “夏边战事,由你全权节制!陕西秦凤守不住,我许你们撤过黄河;河东再守不住,我许你们撤过太行山!” 中枢的信任到了这份上,刘锜还有什么说的?难道他还真能带着军队撤到河东、撤到河北不成?所以他接到命令后便召集诸将,先公布了中枢的命令,然后道:“从今天开始到陛下凯旋,我不再领一分军饷!每日到军营和底层士兵同吃同睡!我不要求你们也这样做,不过我却不想看到你们打败仗!更不打算真的撤到河东、河北去!别说河东!就算是长安,嵬名察哥要过去,也得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嵬名察哥犹豫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当初的决定也许错了!因为这天他听到了一个消息:汉军西北兵将,从上将军以至于底层兵卒都自请削减一半的军饷。嵬名察哥听到这个消息后忍不住颤了两颤对监军嵬名仁礼说:“从古到今,没听说兵将有这样的决心还会打败仗的。这样的军队如果只有几百人也就罢了,如果有几千人就很可怕了。可汉军西北还有十几万大军,这怎么得了!这样的军队如果是由一个庸将来率领也就罢了,可偏偏带领这支军队的是刘锜!” 嵬名仁礼听出了嵬名察哥言语中的悔意,反问:“那我们难道就这样算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嵬名察哥说:“现在折彦冲还在漠北,汉军就这样强硬,如果等他回来,西夏还能有遗种么?” 嵬名乾顺也被汉廷如此强硬的态度吓了一跳,他原来也没指望汉廷会爽快地答应他开出的苛刻条件,但西夏漫天要价,汉廷就地还钱,他认为在眼前的局势下汉廷总要给自己一点甜头的,那样他乾顺就能处于进退自如的有利地位。可他没想到自己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杨应麒的强硬让他怀疑这位麒麟相公手里是不是还有厉害的底牌,不然的话,汉军的士气怎么会忽然旺盛了起来?刘锜的杀气,似乎让远在中兴府的乾顺也感受到了! “陛下,”嵬名仁忠奏道:“看来就算折彦冲不在,汉人也不可欺侮。” 嵬名乾顺道:“这我也知道!可杨应麒现在要我将太子送到塘沽去,难道我真的照做不成?” 嵬名仁忠道:“这个当然也不行。不过我们应该撤换李寿,派一个稳重一点的使臣去塘沽,以图婉转。那杨应麒并非鲁莽武夫,这次他虽然说的决绝,但应该也只是对我们要求割地的反击,如果我们真心与汉廷和好,他也不会一意孤行的。” 嵬名仁忠的话正合嵬名乾顺之意,他当即派遣另外一个使臣前往塘沽,同时飞马告知嵬名察哥,要他谨慎行事。但他的这个决定却嫌迟了,使者到达边境时,嵬名察哥已经发动攻击,六万铁骑呼啸而东,直指长安。汉军也未示弱,由于从一开始就对夏人不抱幻想,所以西北汉军的防御功课做得很足。 刘锜将军马布列成三道半圆形防御圈,依托数十座城寨抵消夏人的冲击力。刘锜对诸将的话说的狠,但这仗却打得稳,这种用兵的精神显然是一个“拖”字,而不是求胜。他知道汉夏双方的优劣所在,所以宁可损失边境上的一些阵地,也要用空间来换取时间。除了“拖”字以外,刘锜还讲究一个“省”字。在整个用兵的过程中他特别注意军资的配给,大消耗的仗尽量避免,因为他知道此刻关东甚至渭南都没法给他提供足够他浪费的补给。前线已经决定了要放弃了的阵地,所有物资一律后撤,撤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半点也不留给夏人。 嵬名察哥进军不到一月便越境二百余里,在他和刘锜较量的岁月里,这是空前的战绩。但他却不感到高兴。因为他在这二百余里的广袤地面上没得到一点好处!刘锜依然在前方的堡垒中等候着他去攻打,有可能他赶到时刘锜已经撤走,也有可能刘锜会在某处利用地形之便对他迎头痛击。刘锜利用地形上的纵深抵消了他攻击力上的优势,中兴府到长安之间的路并不好走,再要往前,每走一里路都要多费几成粮食。 嵬名察哥如果贪功冒进,粮道随时都有被截断的危险,但如果步步为营,等他到了长安怕要两三年!他当然不能等这么久!夏人在进军一个月后,行动开始显得有些浮躁,夏人越浮躁,汉军就越显得从容。 这时,十几支来自渭南的山地兵开始在夏人的粮道附近出没,这十几支山地兵每一支的规模都不大,但疏忽来去,十分难防,让夏人维护粮道通顺的成本大大提高。 对于这十几支兵马嵬名察哥十分熟悉:那是种彦崧麾下的忠武军!以前他和刘锜较量时,渭南曾不止一次派出兵马来援,但这时种彦崧还能派出兵马来,“难道南宋那边根本没动?” 想到这里,嵬名察哥动摇了。南宋的军队有没有动,对夏军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可是由于消息隔绝,嵬名察哥却很难和南宋的将领取得确切的联系,更不知道大宋朝廷对汉夏的冲突究竟采取什么样的立场。如果南宋根本就没有动,而只有西夏和云中在动手,那他们两家就算倾尽全力,到最后也可能会变成一场闹剧。 可这场战争既已爆发,便不是说收手就能收手的了。嵬名察哥知道夏主乾顺会容忍他提前进兵,却不知道乾顺会否容忍他无功而返。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停战,夏人该如何面对汉廷的责问?难道真的把太子送到塘沽去做人质不成?可是如果继续进攻的话,夏军真能攻到长安吗?就算攻到了长安,能动摇汉廷的根基么? 本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变得不可测来。而随着信心的动摇,夏军的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犹疑起来,而这又大大影响到他们的战斗力。 “保护家园!抗击夷狄!” 汉军的阵营里时时传来这样的呼声,他们作战的目的十分明确,但夏人却反而彷徨了起来。尤其是中低层将领,他们都不知道这次打仗为的是什么!嵬名仁忠虽然不赞成急躁用兵,但嵬名察哥关于“今日不进取,明日西夏无遗种”的论调他还是能接受的。但中低层的兵将却不可能领会这种以攻为守的道理。在他们看来,这次侵略汉地,为的不过是满足王爷将军们建功立业的欲望罢了。 不但前方的战士产生了犹疑,就是后方嵬名仁忠等也动摇起来。乾顺对察哥的支持力度,显然也不及他出发之前了。虽然夏主和晋王有兄弟之亲,但在这个战争前景不明朗的时刻,乾顺的支持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嵬名察哥心里也没底。 开战一个月后,嵬名察哥所处的政治形势也明显比刘锜恶劣了。因为在汉军那边,越打越顺手的刘锜十分清楚杨应麒的底线。杨应麒说允许他丢了长安,甚至允许他丢了河东,现在看来情况远不会恶劣到那个地步,只要能守住秦川,西北兵将就算立了大功!所以他刘锜显得很从容,他准备拿半个陕西和半个秦凤,来换取夏人两到三年的时间! 夏军和汉军在西北磨合了几个月后,汉军的后勤官员已能适应这种战时的军资配给,汉廷在秦陇的财政物质慢慢进入一种不丰富的平衡当中。民间有人饿肚子,但也没饿死。军中有粮无钱,但一种可贵的心理却普遍存在于西北将士心中:我们现在是在保卫家园,我们现在是在等待北征军的归来,等待陛下的凯旋! 这种信念,支持着他们在艰苦的境况里支持了下来。因为他们都相信会有那一刻! 第三一九章 云中黄河(上) 云中宗翰的攻势十分猛烈,但并没有超出杨开远的预料,甚至不及杨开远的预料。 宗翰退缩到云中以后,财政状况恶劣到无以复加。在他才退守云中的前半年里,金军还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毕竟金国曾短暂地成为天下霸主,虽在末路,余威尚在,靠着这余威和云中的山川之利,宗翰挡住了折彦冲的一轮进攻。但这段时间也正是汉军军威最盛的时候,有折彦冲亲自坐镇,在居庸关一线汉军对金军一直是攻势。而晋北在曲端的经营下,也让宗翰无机可乘,于是双方便开始进入相持时期。由于向东向南无法发展,为了争取西夏的友好也不能向西进取云内天德,北面又是既难统治又较贫瘠的草原沙漠,这便让宗翰军陷入了四面坐困的境地,嵬名仁忠、嵬名察哥对高庆裔的外交辞令并不是空话,宗翰号称拥军三十万,实际上云中一地根本连五万精锐部队都养不起。宗翰能支撑到现在,一方面是依靠金军西路军这些年掠夺到的积蓄,一方面也靠着对云中民力地力压榨性的透支。 所以当折彦冲北上,杨开远和宗翰对局的时候就发现对方的后劲十分有限。 首先是骑兵,金军对宋军的时候本以骑兵见长,但这时又恢复到以步兵当先的情况,对骑兵的使用十分谨慎,不敢轻易浪费,甚至发生了金军侦察骑兵被汉军侦察骑兵发现后追杀格毙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汉军侦骑能占据上风主要是一些金军侦骑竟用劣马来给金军作配给。金军使用骑兵的保守态度让杨开远十分怀疑:金军是否开始面临马匹缺乏的问题了?云中北部是有天然的良好牧场的,金军出现马匹缺乏的问题,是因为牧场发生灾荒,还是因为马群发生疫病?抑或是其它的问题? 接着是装备,金军除了一二万精锐还能保持精良装备以外,其它军队的兵器质量都呈现参差不齐的状况。云中一带煤铁资源丰富,可金军还出现这种情况,是否是因为工匠缺乏?可燕京破城之前,宗翰明明就带走了大批工匠,而且云中本来就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工匠团体。还是说宗翰军的财力跟不上,以至于有资源也没能充分运用? 最后,就是杨开远发现金军有将近七成的部队里许多将士面有菜色。尤其是那些作为炮灰的步兵队伍,简直就是严重的营养不足! “看来,宗翰内部的问题很严重啊。”杨开远对石康说:“不过我们也要小心,要防止他们临死反扑,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背水一战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折允武在塘沽收到杨开远的战报后甚感欣慰,对杨应麒道:“若照现在这情况看,若在给我们五年时间,甚至三年时间,宗翰就可以不战而下。” “不用三年。”杨应麒道:“实际上再过一年半载就够了。这段时间来我们和云中之间的实力对比消长得很快,如果当初六哥在漠北的行动顺利大哥不用北上,那么再等半年,我们就可以挥军西进了。可惜漠北还是出了事,我们不但失去了这个好机会,还让宗翰趁势反扑。” 折允武问:“七叔对云中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啊。” “说不上了如指掌,不过,三哥有疑惑的地方,我正好能够解释。”杨应麒道:“比如马匹不足,比如军械失修,比如将士营养不良等等。当然云中地狭军多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宗翰军会衰败得这么快,腐败实是一个大病根!” 折允武讶异道:“腐败?云中的官员腐败?” “是。文官系统,还有军队的后勤系统,甚至部分将官,都有腐败的问题。”杨应麒道:“宗翰为了供养大军,批下特权让官吏尽量收刮,但这些官吏收刮了民脂民膏之后,交给宗翰的最多三成,还有七八成,都落尽了他们自己的口袋里了。文官福了起来,武将也不甘人后,或者和文官同流合污,或者干脆倒卖军资。平时或许还看不出什么,但一打硬仗,这些问题便都暴露了出来。” 虽然是敌方阵营的腐败现象,但折允武闻言还是忍不住切齿:“他们……现在什么时候了,他们还腐败?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大局一坏,他们不会好过么?”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宗翰如果覆灭,他们也不会受到影响,甚至会过得更好。” “为什么?”折允武问。 杨应麒道:“有晋北、冀西的例子在。” 折允武一怔:“刘萼?” “不错。”杨应麒道:“刘萼是他们的榜样,他们认为,将来我们汉军西进,他们也可以得到刘萼的待遇。而韩昉也是如此许诺的。” 折允武更是一奇:“韩昉?” “嗯。”杨应麒道:“这件事情,韩昉、刘萼做得很好。太子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晋北、云中的边界禁令森严,但仍然有大批的工匠越境难逃,有大宗的马匹交易在进行。” 折允武问:“马匹交易?谁买谁卖?” “云中的官吏卖,刘萼曲端他们买。” 折允武道:“宗翰怎么会允许这等情况出现?” 杨应麒笑道:“文官武将内外勾结,上下其手,宗翰不一定清楚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就是知道,也未必能控制!宗翰现在能让雁门关守将不将关门给卖了,已经很了不起了。” 折允武又问:“可刘萼他拿什么去和云中的官吏交换马匹呢?制钱、布匹、铁器、粮食、金银……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朝廷下令不能对云中出口的!刘萼不会犯禁拿这些东西去交换吧?” “没有。”杨应麒道:“据我所知,刘萼用的,主要是地。此外还有林氏钱庄的债券,甚至我们大汉的国债券等等。” “地?” “对,地。河北一带的田庄,还有塘沽的铺面、住宅等等。” “河北的田庄,塘沽的铺面?”折允武道:“这些东西又不能搬,刘萼怎么卖?” 杨应麒道:“地不能搬,但地契可以。我们大汉对私权产权保护十分得力,此事天下皆知。有地契在手,就是拥有了这些田庄、铺面的产权。” 折允武道:“可是云中的官吏,他们……他们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他们现在又不能用!难道……难道他们是为了……预备后路?” “不错。”杨应麒冷笑道:“这些人,可没一个打算和宗翰抱着一起死的。他们只等着宗翰的主力被击垮,统治一崩溃,那他们一换服饰,马上就能成为我们大汉的官员,就算我们大汉不用他们了,他们有了这些地产、债券,也能做个富家翁了。” 折允武听得目瞪口呆,杨应麒又道:“刘萼用煤铁在我们境内发了财,作为启动资金,弄了这些东西,然后再去跟云中的文吏将官换马,换人,甚至换粮,一转手间,他刘萼就能赚个翻倍,而晋北军的马匹、粮食等军资,也有部分由此而来。这两年晋北军不向中枢多要一份额外补贴而人雄马壮,刘萼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甚大。” 折允武道:“这些事情,七叔都知道?” 杨应麒颔首:“知道。” 折允武问:“这些事情,可都是七叔指使刘萼做的?” “不是我。”杨应麒道:“中枢方面和刘萼响应的,是韩昉。此外,四哥也有介入——刘萼能大规模地在河北、塘沽购置那么多庄园、店面,就是在四哥羽翼下进行的。民间方面,四哥的岳父、林氏钱庄也和刘萼有很大的生意来往。” 折允武忍不住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七叔从来就没和我提过?” 杨应麒道:“太子,不是我故意瞒你,只是像这样的线索,本应该由太子自己多留意的,我不能什么事情都给太子总结好,那样太子会养成惰性。其实关于这些事情,我的消息来源并不比太子多多少。云中的工匠难逃,还有这些交易,晋北、塘沽、河北的公文,其实或多或少都有涉及到的,只不过太子没有将这些线索串起来而已。” 折允武奇道:“有这样的公文?” “有的。”杨应麒道:“比如我记得今年二月中,曲端递交上来的述职报告中,在靠近末尾处,就有提到十个云中工匠逾境来归,他已下令妥善安置等语,太子回头一查就知。” “十个?”折允武道:“十个工匠来归,算什么事!” “可各方面递上来的报告中,可不止这一次有工匠难逃,如果太子将各种大大小小的公文中工匠、牧民难逃的数量加起来,就会发现那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何况汇报上来的数目,通常都会远小于实际数目。这样估摸起来,对宗翰那边来说可就是人口上的大损失了。”杨应麒顿了顿,又道:“至于我们河北庄园、塘沽地产方面,其实各地县官、州官的汇报中,也有蛛丝马迹可寻,若只是单单一宗,数量都不惊人,但如果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便可以推知我们境内的经济运作,其实和汉金的军国之争大有关联。这些事情,大部分都在韩昉的监控下进行,我知道,但因对我军有利,所以便没有干涉他,算是默认了他们的做法。由于主要是内政层面的事情,所以三哥知道的也没我全。现在三哥既有这样的疑惑,那回头我会写信给他,和他交换情况。” 折允武听得呆了,喃喃道:“别说三叔人在前线,就是我人在中枢,也没看出这些事情之间的关系。” 杨应麒笑道:“太子,这些事情,我二十年前也看不出来的。不用急,慢慢来,总有能上手的一天。” 折允武道:“可要这么说,那……那宗翰这一两年来,其不是在为我们做嫁衣么?” 杨应麒忍不住微笑道:“是啊。这就叫掠敌于境内,战胜于朝廷!说起来,这一年多来河北的经济能恢复得这么好,塘沽的商业能如此繁荣,宗翰也是很有贡献的,哈哈。” 折允武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问:“七叔,那将来如果我们顺利收回云中,要如何对待这些‘功臣’呢?” 杨应麒道:“韩昉在这件事情做得很好,虽然最近他犯了一些错误,不过我们不能因小错而抹杀他的这项大功。我想,大哥回来后知道,心里也会给他记一功的。” “我不是说他。”折允武道:“我说的,是那些祸害云中、掏空金军西路的贪官污吏。这些人虽然做了对我军有利的事情,但人品不堪,将来我们若收回了云中,难道也要像对待刘萼一般,许以高官重职么?” 杨应麒听了这个问题,淡淡一笑,说:“该怎么处置这些人,那要看收回云中时大汉的内外局势,那是将来的事了,不用急着现在就下决定。我现在有些着急的,反而是黄河一线的问题。” 折允武道:“黄河?有二叔在,应该没事吧?” “这……”杨应麒犹豫了一下,说道:“宗弼的攻击力道,似乎比宗翰来得足。之前他一部游骑劫掠到了沧州,那也罢了,只算是一个意外。可十天前他的主力竟逼到了大名府城下,甚至让二哥负伤,这可……可让我大感不安。” 折允武道:“当时我也很着急,不过幸亏二叔用兵如神,还是将宗弼给逼退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看宗弼经过了这次,未必再有力量逼近大名府了,就算让他逼近,多半也会无功而返。”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杨应麒道:“我担心的,是二哥的手。” “二叔的手?七叔是说二叔的箭伤么?”折允武道:“二婶已经代二叔来信说没有大碍了。如果七叔还担心,要不,我派御医到军中诊治去。” 杨应麒想了想,说道:“这……还是不要了。二嫂既说没事,想来应该也没事了。如今是特殊时期,特地从塘沽派御医去大名府,若传扬出去,反而会影响军心。嗯,二哥如今已是一方统帅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又不像说书先生口中的关云长,方面大将还要提刀上阵。” 第三一九章 云中黄河(下) 宗弼在河南的情况,和宗翰在云中的情况完全不同。 女真人在河南的地盘,比起云中要大一些,这里是中原腹地,旧宋京师所在,虽然几经残破,但经济情况仍不是云中这样的北地边郡可以比拟。不过,宗弼也面临着另外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统治的地方完全是汉人的地盘,无论经济形态、社会环境都和形成于东北的女真民族大相径庭,宗弼在这里的统治,就像一个男人头上带着一顶女人帽子,怎么看都觉得格格不入。 这段时间来,宗弼能维持在此间的统治,得益于南北两大势力一个无力南下,一个无意北上。河南民间最有反抗意识、民族气节与组织能力的人,在靖康年间就大量北上南下,或归入曹广弼、忠武军旗下在两河游战,或扈从赵构移民江东,此刻留在本地者或随波逐流,或逆来顺受,甚至助纣为虐、乐为胡奴,加上汉军迟迟没有进入这个地区,赵构又有意将宗弼的势力作为汉宋之间的缓冲,内外局势两相配合,便让中下层的民众对反抗渐渐失去了希望而承认了女真的统治,虽然宗弼统治期间河南民间反女真的事件月月都有,但全部由于缺乏组织与外部呼应而一一失败。 金军东路军南下以后,虽然在较早的阶段展现出颇为强劲的侵略力度,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东路军由上至下都迅速呈现出本地化的倾向。在政体上宗弼不得不大量起用汉人官吏,因为女真统治者无法创制出一套比旧畿原有统治体系更先进的模式,所以只能依靠汉人文官实行汉制统治。不但文治如此,就是南迁的女真人在民俗上也渐渐被当地人影响——女真武力虽强,但一到中原旧畿,就如一盆淡水倒入一锅咸水里,没味道也变得有味道了。 如果说宗翰集团在云中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财政问题,那宗弼集团在河南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文化问题。再这么发展下去,宗弼集团被同化为一个地区性政权只是迟早的事情,一旦女真完全丧失北族的锋芒,那时就只能等待汉廷或者赵宋来收编了。 宗弼集团上层的首领都看到了这种危机,所以尽管在财政上不如宗翰集团窘蹙,却也十分急迫地要主动出击。而这次北上,河南金军的主力已不是骑兵,而是步兵——甚至过半的精锐也是如此。军队的成分,汉军的数量也远远超过胡部。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征兆,但宗弼本人也没有办法。不过幸好,这些汉军竟也展现出了颇强劲的战斗力,而且暂时来说没有发生叛变的事情——毕竟,宗弼还能保证他们的粮饷,所以他们对异族主子竟也颇有几分忠心。 战争在宗弼收到南宋朝廷的口头允诺后就全面打响,没有出路的宗弼在得到赵构的保证后,发动几路大军威胁着汉军在洛阳、河东与河北的防线——山东方面出于与赵构的秘密协议而没有进攻,那是打算留给宋军的。 这时李彦仙已调离了洛阳,到西北赴任,洛阳的守将成了王彦,他依靠汜水与嵩山抵御宗弼的进攻,半点不落下风。徐文驻守河内,防备宗弼渡河抄袭河东。而几个方向中的重中之重——河北方面,则由曹广弼坐镇大名府,正面对抗宗弼的北上主力。 战争开始的时候,承受着过重政治压力的曹广弼,在布局上似乎显得有些求全责备,为了保护河北这一年来经济重建的成果,曹广弼对边界州县几乎是处处重视,但处处重视的结果却变成了平均用力,当金军大举掩来之际,一些地区的兵力布置显得浪费,而一些地区面对金军的集中兵力却出现了薄弱环节,曹广弼这次失误的结果就是导致了一部金军入侵到沧州南部,对塘沽政局的安稳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甚至影响到了汉廷外交上的形势。 幸好,宗弼也没有预期到这次出乎意料的胜利,所以没能及时在汉军的这个缺口上追加兵力,而被曹广弼急忙调遣大名府的预备军弥补了这个漏洞。 这个事件让曹广弼意识到此刻的宗弼军,无论是在兵种战力上还是将领的战略思维上,都已经和与初下河南时的宗弼军大不相同。他针对眼前的局势,重新调整了黄河战线的布局。不过无论多么优秀的将领,在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调整时也不可避免地会露出破绽,曹广弼也不例外。而宗弼又偏偏敏锐地捕捉到曹广弼的这个破绽,在汉军诸路尚未布置妥当之际,便率领三万步兵、五千骑兵直逼大名府城下。 大名府地处黄河两大河道之间,大运河北段永济渠亦经此处,虽为交通要道,却不是易守难攻之坚城。当时大名府的正规军队又只有八千人,面对金军突如其来的进攻,城中军民无不惶惶。黄河防线的枢纽就设在这里,防范宗弼、赵构的黄河军区大本营也在这里,一干参谋在宗弼的压力下大多吓得手足无措。他们知道这一战关系的将不仅是大名府的存亡,更关系到整个黄河战线的成败,而黄河战线的成败又关乎整个汉廷的存亡!如果只是一城一地之失,他们还可以鼓起勇气抱着为国捐躯之心赴难,但是这一仗,他们实在输不起! 就在这个时候,曹广弼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坚韧与果断,他暂时放下了作为元帅的重任,变成了一支八千人部队的将官和一座城池的守臣,回到了城头,回到了战场,具体指挥起城内军民的各项防御工作。 “不要紧,我已经料到宗弼会来,早已传下命令。三天之后,山东方面的大军就会切断他的后路,五天之后相州的兵马就会到达威胁他的侧翼,七天之内邯郸的预备队就会到达,十天之内宗弼就要被我们关门打狗,聚歼于大名府城下。” 黄河战线的参谋们闻言既振奋,又惊佩,对曹广弼未卜先知的能耐钦服到五体投地!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谎言!宗弼的出现实在有些出人意表,实际上曹广弼甚至连求救的书信也没能及时送出去。不过,曹广弼的威名足以让这个谎言变成大名城内数万军民心中的事实。八千正规军人人振奋,数万民众也被组织起来,走上城头助防。 三天过去了,没听说山东方面的消息,不过大家相信那是曹元帅安排得周详、秘密,意图瞒过敌军。五天过去了,没见宗弼派军往西阻挡,但大家还是相信相州的军队已经在西边给宗弼军挖坟,七天过去了,邯郸的预备队没来,十天过去了,宗弼军的攻势依然凶猛。 这时候大家好像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了,可是这十天的战斗已让大名府内的军民忘记了当初宗弼方来时的恐惧,民众中甚至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战火的历练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合格的战士。虽然每天都有伤亡,虽然局势依然不乐观,但他们却发现只要鼓起勇气,宗弼要击垮他们并不容易!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元帅曹广弼这十天里一直站在大名府城头,冒着箭矢飞石亲自指挥战斗!他站在那里,让大名府的民众觉得元帅没有抛弃他们;他站在那里,更让只剩下五千人的正规军有了拼命的觉悟。 终于,驻守济州的汉军将领派出了一部轻骑,冒险骚扰宗弼的后方,而塘沽方面也赶紧抽调河间、永静、冀州等地的民兵南下赴援。宗弼见各方面情况都有了动作,觉得再打下去难有胜算,便在发动最后一次没有成功的攻城后撤退。 夕阳下,望着金军即将退却的队形,曹广弼松了一口气,眼见这次可怕的危机就要过去了,忽然飞来一箭,射了个正着。诸将慌忙来护,他捂住了伤口,微笑道:“不怕,不深。你们继续监视金军后撤,防宗弼使回马枪。”便在军医的护持下回到府中,由他的夫人亲自照料。 宗弼这次撤退后,便再没法像这次一样将汉军的黄河防线逼到崩溃的边缘,黄河防线总指挥部防范、追击的命令一一传出,将宗弼逼回到了黄河以南,一度烧到黄河北岸的战火再度平息,河北大地长久地平静了下来。 宗弼自忖独力难败曹广弼,赶紧向赵构求援,要求他进军山东、渭南,夹击汉军。可赵构摄于曹广弼的威名,眼见曹广弼竟能以有限的兵力将黄河上下防得如此严密,自忖就算自己真的挥师北上,也未必能轻易渡河。何况杨应麒的微笑还在小延福园挂着呢,想想那张素未谋面的白脸绽放开来的微笑,赵构就觉得心里发毛! “可是,在这等局势下,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这时,赵构想起了大宋治下一些士子的呼声:“剿金寇!报国仇!复故都!” 也许,这个时候联合曹广弼对付宗弼,会比联合宗弼对付曹广弼安全得多,划算得多。 第三二零章 北征大军(上) 大汉皇帝折彦冲亲征的消息,在皇帝本人出长城旧址之前就已经传遍了漠北。如果说萧铁奴的到来引起的是漠北诸族的高度警惕,那么折彦冲的到来引起的无疑是一场空前的恐慌! 虽然,折彦冲在江南部分士人眼里有胡化的嫌疑,但在漠北诸族眼中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皇帝——不管皇帝本人的血统有什么样的胡人渊源,当下的大汉朝廷在政体上、文化上和民族政策上继承的都是汉唐恢宏博大的胸襟与传统。可是,有哪个汉人皇帝曾亲征漠北么?没有!从来没有!几千年里,汉人征伐漠北来的最多是将军,不是皇帝。 上次萧铁奴挺进漠北,沿途留有不少据点,靠近漠南、东北的据点都还存在,这为折彦冲的大军提供了准确的路标。汉廷的这次空前北征,作为中坚力量的是前中后总数超过十万的大军:这支大军的前军以蒙兀尔的萧字旗旧部为核心,是眼下整支大军中最能适应漠北战斗的部队;中军是多年来伴随皇帝左右的汉军精锐队伍,如果用旧宋的说法,那就是禁军,用西汉的说法,那就是御林军;最后才是王宣率领的后军,士兵的构成包括王宣从南方带来的部分兵将、密州威远新军陆军的一部,以及通过新的兵役法征集训练了一年多的新军,其中威远新军配备有火器,不过这时军中战将对火器的威力都还不是很信任,而其它两部不是南人,就是新人,所以军方高层对王宣这三万人在漠北的战斗力颇不信任,将之安排为后军,主要负责粮道的安全。 伴随正规军队而来的是数以万计的武装移民。武装移民是汉部拓土开边的传统利器,当年折彦冲杨应麒就是靠着十几万武装移民得到了辽西走廊的实际控制权,并将汉部的影响力向东、西、北三个方向不断扩展,以此拱卫辽南这个中心地区的安全。这次的武装移民,在体制上是以封爵为诱惑,允许通过审核的有功武人率领族人和招募流民北进,凡能在松州、北安、滦河一线西北站住脚跟的,大汉朝廷就会封赐爵位,拓土越远,封爵越高,且允许其世袭罔替。组织武装移民的豪强钱粮都要自己筹集,但可以用一个比较优惠的价格向zf购买武器。这时东北、京畿一带的商业份额已被以赵履民、阿依木思、刘介、李相隆等为首的大商人所割据,对于要拓展新商道的新兴商业力量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不能错过的机会。而一些拥有武力的豪强眼见太平将近,如果要想为子孙留下一口深井,那么北进将是绝好的选择。这两股力量结合起来,竟在短短几个月内就集合了超过五万人的队伍,而在这五万人后面,还有不知多少人在蠢蠢欲动。这数万武装移民伴随着大军逐步向北,一般以一百到五百人为一个单位,在漠南各处安置了一个又一个半农半牧、半军半民的据点。 在正规军和武装移民之外,还有以押粮官吏、脚夫、商人这三种身份为主体,包括牧民、工匠、农夫、妓女等三教九流的数十万扈从人员。之所以用上“数十万”这个很不确定的数字,是因为连大汉zf也没法准确统计出这个数字来。连韩昉、郭浩也只能说:“也许是二十几万,也许是三十几万……”这个庞大的人群既是在为大军提供后勤供给,也在消耗着大量的粮食。大部分的脚夫其实都是出身贫困的无业者,否则谁会为了一点钱来干这么艰苦的事情?所以他们把粮食挑出长城旧址以后,很多干脆就不回去了,直接找一个武装移民的据点投靠,成为漠南漠北的新居民。 如此规模的人口移动,所要耗费的钱粮可想而知。这次北征所需要动用的行政开支对陈正汇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但在商人看来,这却是一次刺激了北地经济的大行动。三条商道分别从密云、大定府、临潢府延展而西而北,在途中汇聚起来,然后一齐指向遥远的可敦城。这条道路是异常辛苦的,道路两旁的黄沙中不知埋了多少商人、脚夫和武士的尸体,但黄沙之上的脚印仍然带给人们希望。尤其是这些英勇的武装移民,他们一旦找到适合生存的地点就能扎根下来,并由完全消费的单位变成且消费且生产的单位,在可能的情况下甚至由一个物资消耗单位变成一个物资产出单位。而沿着商道分布这批武装移民一旦站住了脚跟,又会反过来确保了这条商道的安全,对商人来说,商道的安全系数和利润是成正比的,尤其是在前方有需求的情况下。 杨应麒一直认为,汉廷的这笔行政开支从长远来说是很值得的,其中最大的价值当然是拓土开疆,用进攻来保证北方汉地的安全,而另外一个附加的好处是这笔开支可能会成为一个始发动力,推动了这条商道的繁荣和发展——当然,前提是汉军这次北征能够取得胜利。虽然杨应麒做的是长远打算,但商业的力量甚至在这次战争中就已经有所发挥,尤其是那些常年走漠北的畏兀尔商人,更是趁着这次北征展现出了他们令人赞叹的手腕,他们不但为汉军提供了几乎可以媲美军方侦骑的环境信息和敌军信息,甚至能从对汉廷充满敌意的部族中购买到牛羊甚至马匹,用以补充汉军的不足。 可以说,汉廷的这次北征不像是一场单纯的军事行动,从东北和汉地开到大漠南北的不仅仅是一支军队,而是一个由军队开路的庞大经济体,对漠北诸族来说,他们看到的不是一支孤军的进入,而是一个国家在移动。在这个时代,大漠南北没有一个部族和部族联盟敢和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正面对抗,蒙兀尔到达漠南的时候,在萧铁奴进入时尚未臣服的部族,除了一小部分逃往漠北之外,其它的已全部臣服。由于蒙兀尔以前军扫除了障碍,所以折彦冲的中军在漠南千里行军时根本就没打过一仗,整个行程就是一个接受臣服、敕封诸部的仪式。 不过,北征汉军的顺风越往北就越显得微弱,武装移民在漠南适应得很快,但到了漠北就不大行了。不但武装移民如此,连军队也是。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历代的北征汉军在漠南取得的成果是既辉煌又脆弱,因为对汉人来说最难打的仗不在漠南而在漠北,汉军只有在漠北真正赢了才算赢,否则就算在漠南赢了一千次,只要在漠北输了一次就可能将本钱全部输光,而且之前在漠南的胜利也可能会变成无用功。 华元一六八三年,在汉军还没望见可敦城之前,冬天又来临了。仇视汉人的漠北诸族都在诅咒着,希望上天降下一场大雪把汉军全部冻死,这样他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些可恶的汉人赶回去。 十一月,蒙兀尔的前军和一部敌烈人起了冲突。虽然汉军有十万人,算上后勤队伍有几十万,但在具体的战场上,真正能发挥战斗力量的人数通常都不多。这次冲突的规模不大,但对胡汉双方来说却都十分重要。在这场战斗中蒙兀尔投入了一千二百人,而敌烈人则有八百控弦之士,战斗的结果是汉军阵亡二百人,而敌烈人在损失不到三十人的情况下,眼见汉军后援继至而主动撤退。消息传到中军后,折彦冲便推断汉军的顺风可能已经结束了。这个寒冬,对汉军来说不但是自然界的寒冬,也有可能是军事上的寒冬。 第三二零章 北征大军(下) 折彦冲的大帐彻夜通明,十二名将领环列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周围,人人神色凝重。前锋进军钝挫的消息让中军将帅开始产生了一点悲观的想法,不过这种悲观最多只能算是忧虑,大部分都还相信汉军最终能够取得胜利。 十二名将领第一位是上将蒲鲁虎,最末尾一个是中军第一营郎将任得敬。不过这时在开口说话的,却正是任得敬。 “自古争战,地利一途极重。军力相敌,主必胜客。如今我军身处漠北,诸胡是主,我军为客,周遭环境越是恶劣,于地主越是有利,而对客军越不利。” 任得敬只是一个郎将,不过出征这几个月来办事得力,折彦冲对他十分看重,他以汉人而处西北,对如何让汉地军队适应陌生战场颇有心得:“九州万邦,民情物产各有差异,但天时如春暖秋凉,地利如平原缓坡,则是诸族共宜。在诸族共宜的天时地利下,主客差别就会比较小,但若是外族不宜之地,则主军十人可抵客军百人,主军百人可抵客军万人。比如以汉家平原儿郎上高原与吐蕃争胜,则未交锋汉家儿郎已经气喘难当,而吐蕃勇士全无异状。胡人南下至江淮湖泊纵横之处,虽有万马无所用,不仅因为东南河道纵横,更因天气湿热,驴马至夏必脱毛生疫,故胡人南下,势不能长。我军北上,最怕的也是不服漠北水土。” 蒲鲁虎哼了一声道:“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现在要商量的是如何克服!” 任得敬道:“天道岂是人力能胜?克服是克服不了的,只有安险二计,或能有所突破。” 蒲鲁虎便问何计,任得敬道:“听说敌烈诸部闻我军势大,都有意与我们和解,可敦城东南道路的围困已经有所松动。此时我们若用险计,精选漠南胡种,编为一军,按我估计,可得万人,由一上将率领突至可敦城,接回萧元帅。不过敌烈诸部愿意投诚的消息尚未确凿,万人轻进,能否成功也难以预测。” 折彦冲摇了摇头,蒲鲁虎便问安计是何,任得敬忙道:“先驻漠南,多选辽西、燕地少年,加以训练,使之适应大漠草原的生活,数年之后便成一支本地化的精兵。十几年后,他们的下一代就能完全习惯大漠的生活、战斗。” 蒲鲁虎斥道:“胡闹!现在说的是援救可敦城的事情,你扯几年、十几年的事情干什么!” 任得敬在蒲鲁虎斥责下满脸通红,他发言时本是身子前倾,这时身子一缩,不敢再说话。 诸将又商量了一阵,一时并无善法,折彦冲只好要求诸将严守军营,不使胡人有机可乘,以熬过这个寒冬,又派遣轻骑飞往可敦城,让萧铁奴有所准备。 诸将退后,折彦冲支颐想了一想,又派人传任得敬入帐,赐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待他喝了,才道:“你方才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练兵漠南之策与应麒的武装移民之议如出一辙,不过这是长远之计,并不能解眼前之难。” 任得敬忙道:“是。其实末将这想法,也是从杨相的大略以及陛下往年的用兵手法中悟出来的。只是想得粗浅,却让陛下和各位将军见笑了。” 折彦冲道:“方才你说的这些,大家也都知道。我看你方才言犹未尽,可是心里还有什么计谋没说的?” 任得敬走上两步,磕头道:“知人无过于陛下。不过末将所想的,也只是一些道理,还算不上计谋。其中一些,也还没想得透彻,所以不敢说。” 折彦冲问:“有什么道理,尽管说来听听,我不怕不透彻,就怕全是平庸无用之论。” 任得敬道:“用兵之道,在于因人制宜,因地制宜。说句得罪人的话,我们这十万大军,若遇到天时地利不顺,只怕能打仗的不多!就目前来说,要想打胜仗,还得靠有用之军。我们背后这几十万人,拿来吓人,比拿来打仗有用。” 折彦冲的眉毛轩了轩道:“这话有些意思了。” 任得敬继续道:“陛下这十万大军,尤其是中军六万人,足以纵横漠南以至于江淮,但放在漠北厮杀,却有些浪费了。末将的意思是:如此威武不败之师,与其用之以战,不如用之以驱。” 折彦冲问:“驱?” “不错,驱。”任得敬道:“陛下,龙也;亲军将士,虎也。龙使虎,虎驱狼。” 折彦冲问:“狼在哪里?” 任得敬道:“漠北到处都是狼,只看陛下如何用而已。” 折彦冲沉吟道:“漠北诸部,愿意归附的大多已经归附了,现在跟我们作对的,大多是不愿意归附的。我有意和他们和解,可他们却对我们深有成见。” “陛下圣明。”任得敬道:“不过末将最近却从一些牧民口中听到了一个传说。” 折彦冲问:“什么传说?” 任得敬道:“是一首长长的牧歌所传唱的传说,大意是说有一个从西边来的圣僧预言,将有一个从南方来的英雄,奉上天的旨意要来结束草原的混乱,用铁与火焚灭拦路者,用装满粮食与珠宝的口袋帮草原上每一个部族度过寒冬。陛下,这首牧歌,分明与陛下征北之意、杨相赈北之略相近啊!想必是上天降下一个圣人来,要助陛下成就大业!” 折彦冲听得出神良久,问:“这怪力乱神之事,我从来不信!我看这个什么圣僧未必有神迹,却有野心。” 任得敬忙道:“那番僧有神迹也罢,无神迹也罢,但他既然能预先在草原上散播这等言语,又能取信于草原诸族,想必这番僧不但极有眼光,看好我们大汉的前程,又深悉草原诸族之性,所以才能顺其心而逞其志。” 折彦冲嘿了一声问:“知道这个僧人的来历么?” “末将打听过。”任得敬道:“他貌似是从西南来,最近一年一直随阻卜部活动。听说阻卜部诸族族长都非常信奉他,愿举全族财物供养他,但他却不取一金一银,一珠一线,每日只取温饱之量便足。又竭尽全力,为人驱鬼治病,所以深得牧民之心,被诸部奉为神僧活佛。” 折彦冲又问:“打听到这个神僧的名号了么?” 任得敬道:“据牧民传诵,似乎叫琐南扎普,据说他还有个弟子,叫列思八达——这个名字可有些奇怪了。” 折彦冲问:“有什么奇怪?” 任得敬道:“末将当年还在夏边时,曾认得一个叫列思八达的年轻喇嘛,当年交接的时候,他大概是三十上下。此人曾随商人周游各地,甚至到过辽南,见闻广博,到我驻地时也曾来拜见我,我见他言语不凡,所以记在心里。当时末将尚未归汉,所以还向他打听了一些辽南的消息。只是不知那个列思八达和这个列思八达有无关系。”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有关系也好,无关系也好。这位神僧既能未卜先知,想必是有道行的,我想见他一见。” 任得敬忙道:“那末将这便去寻访安排。” 折彦冲看了他两眼,命他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诸将之中,能打仗的不少,能看到战场之外有利于战局者的却是屈指可数。眼下留在我身边的更只有你一人了。现在你虽然只是个郎将,但你年纪还轻,好好做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任得敬跪下大声道:“末将何等人,得陛下如此期许,今后纵然肝脑涂地,也要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第三二一章 当世活佛(上) 阻卜诸部是游牧于漠南北部、漠北南部的一大部落,这个大部落东西活动范围达二三千里,在辽、金时代均十分活跃,辽国在漠北的安宁与否,与阻卜部是否叛变都有很大的关系。 眼下辽西避、金残喘、汉方兴,阻卜部的阿剌都马黑趁机自称阻卜大王,收罗了历年逃入阻卜部的契丹、奚人,先组成一支接近万人的轻骑兵,然后讨伐阻卜部内不服其统治者,得到了大部分阻卜部落的支持。不过,阿剌都马黑的兴起为时尚短,这一点他本人也有自知之明,而他的野心也止于成为一个区域霸主而已。萧铁奴北上的时候,他曾想过阻击他,也曾想过附随他,族中长老也分为两派意见,争议不休。这时一个长老对他说:“大王,我们阻卜部才来了一位活佛,是一个有大智慧大神通的神人,你为何不请教一下他?” 阿剌都马黑闻言大喜,忙派人去请活佛,但转念一想,觉得应该自己亲自去求见才是。原来一年前阻卜部部内流传疫病,得病者多达千人,连阿剌都马黑的妻子和几个儿子也都命在旦夕,阿剌都马黑痛不欲生,请了巫祭作法祭天都无济于事,后来因听说西方来了一位叫琐南扎普的活佛,便派人去请。琐南扎普应邀而来,只由他的徒弟出手,就治好了阿剌都马黑一家的病患,又施法治好了大部分患病的族人——琐南扎普师徒得以确立在大漠南北的威望,这件大事也是众多神迹之一,阿剌都马黑更因为这件事对琐南扎普师徒十分信仰,要集合全阻卜部的财富献给他,但琐南扎普却分文不取,只求得师徒二人十日之粮,便要往他处去传经治病。阿剌都马黑因此也更加敬重,如何肯轻易放他们走?一定要他留下。最后琐南扎普才答应无论到了哪里,如果阿剌都马黑有事来求,一定会赶来给他解决困难,阿剌都马黑这才放他离开。 琐南扎普师徒离开阿剌都马黑之后继续在草原上行走,这时他们师徒的名声已经在草原上传开,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遇到王公酋长还是寻常牧民,从来都只求得一餐饮食,遇鬼驱鬼,见病治病,所到之处又总是劝人念经行善,因此名声越传越远,漠北牧民但看见琐南扎普手里那支写满经文的丈七佛幢无不礼敬,尊为活佛。 阿剌都马黑因担心琐南扎普走后又遇到什么难测的事情,对他们师徒的行程十分留心,所以知道他们的所在,只花了三天就找到了他们,向他请教该阻击萧铁奴还是该归附汉廷。 琐南扎普对他的徒弟列思八达耳语几句,列思八达便对阿剌都马黑道:“大王,大汉朝廷是有神灵庇佑、圣贤辅助的朝廷,得罪他们会给你带来祸患。不过您的福祉,还不在这里。” 阿剌都马黑问:“那我该怎么做?” 列思八达道:“您什么都不用做,这样就能免除祸患,以等待更大的福祉。” 阿剌都马黑要再问详细些,列思八达却不愿再说,这才告辞,回去后与众长老、酋长商量了许久,决定避萧铁奴一避,放他们过去,对萧铁奴要求他们归附的使者也礼貌打发,却不答应什么。萧铁奴被困可敦城以后,托普嘉和耶律铁哥分别派人来拉拢他,但阿剌都马黑却都没答应,依然游荡在发生冲突的两大势力之外,可敦城偶尔派商人来交换货物,阿剌都马黑也不回绝。萧铁奴在可敦城的物资不绝如缕,与阿剌都马黑与之贸易有很大的关系。 折彦冲北征之后,漠北的局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阻卜部部内或者要求阿剌都马黑赶紧联合草原诸部抗击汉军,或希望阿剌都马黑率众南下归附汉廷,双方发生激辩,再次要求阿剌都马黑作一决断。这次折彦冲北上几乎是铺天卷地而来,所过之处要么归附,要么决战,再无回旋的余地,阿剌都马黑也觉得这件事情再也拖不下去,于是决定再去向琐南扎普求教。 他出发走出了一天,忽然有牧民来报:“不好了!活佛被汉军抓走了!” 阿剌都马黑大惊,忙将那牧民提上前来问:“活佛被抓走了?你听谁说的?” 那牧民道:“哪里还要听谁说,汉军派了一队大概几千人的骑兵,把活佛和他的大弟子列思八达上师都抓走了!很多人都亲眼看见的。那几千人的衣甲兵器都银光闪闪的,除了汉军,草原上没人有这么厉害的兵器!” 阿剌都马黑大惊,连忙点集阻卜诸部,共得两万人,要来夺回活佛。眼见离汉军前锋还有百里,又有其它几个部落闻讯而至,都是听说活佛被汉军抓走而来营救的。当下各部并作一处,共有六七万人,推阿剌都马黑为首,向汉军进发。 这几个部落大多受过琐南扎普师徒的恩惠教诲,所以勇敢前来,但这时真要去碰折彦冲的大军却都心头惴惴,只是事已至此,不好退缩。但仍有保守一点的族长要求先派使者去见大汉皇帝,希望能通过交涉的手段让他放活佛回来,避免一场厮杀。 当萧铁奴还在阴山南麓的天德、云内时,阿剌都马黑就和萧字旗较量过,当时只是小规模的摩擦,但也知道汉军十分善战,绝不好惹,所以听了这个建议后也有意赞成,只是怕人说他懦弱。 阿剌都马黑还没表态,便有个族长反对道:“他们汉人逼到漠北来,夺我们的草场,夺我们的牛羊,那也就算了,如今连活佛也抓了,这还叫人怎么忍?杀!杀!杀得他们怕了再说!” 阿剌都马黑闻言望去,发现这个族长是达旦一部的巴都,又见众酋长在巴都的鼓噪下纷纷求战,知道自己不能示弱,就赞成了这个说法,派巴都为前锋攻击汉军,要给汉军一个下马威。 这时敌烈一部的族长癸由道:“大汉的军队纵横天下,罕有敌手,他们来到漠北,敌烈、乌古诸部无不远避,我们现在去碰他们的刀锋,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恐怕是难以取胜。按我的意思,不如先绕过他们的前锋,直接攻击他们的后军,骚扰他们的粮道,只要他们粮道一断,那就会像坐困可敦城的萧字旗一样,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到时候不但是迎回活佛,就算让大汉的皇帝向我们称臣也没问题!” 阿剌都马黑道闻言大喜道:“妙计,妙计!”就让巴都、癸由两人统领军马,依计行事。 这时汉军数十万人马分布在大盐泊、大水泊以至临潢府、大定府、长城旧址的广阔地面上,蒙兀尔的前锋已经接近胪朐河,而后军尚迤逦缓进。巴都、癸由两人率领一万轻骑,避开汉军前锋,踏雪攻击汉军侧面。 第三二一章 当世活佛(下) 这是一次没有预警的战斗,也是一次意料之中的战斗。 说没有预警,是因为这段时间来漠北诸族一直采取回避的状态,虽然有一些零星的骚扰,但大股部队的主动进攻则未曾有过。所以直到巴都、癸由的部队掩到侦骑视线之内,汉军的后军才发现自己遇到了大危机。 不过,这场战斗其实也在预料之中。从踏出长城旧址开始,将官们就给所有将士贯彻这样一种信念:在漠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有可能会遇到敌人!别以为敌人在你的身前,他随时有可能出现在你的背后!所以郎将耶律沙哥所部虽然处于后军,但当他发现西方有规模极大的敌踪时惊讶并没有持续很久。 “难道是云中也出兵来抄我们的后路?”耶律沙哥心想。比起一直回避汉军主力的漠北诸部,这里离云中奉圣州的距离更近一些。西南方向云中的威胁,也是汉军所要考虑的变数之一,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被否认了,大冬天里一场雪地上的冲击很快证实了来者不是云中的兵将,而是漠北的胡族! 耶律沙哥面前只有不到千人,不过这两千多人正是后军为数不多的几支半胡人军队之一,其中北地汉人占据了一半,契丹占三分之一,剩下的是奚人,野战的爆发力和对恶劣环境的忍耐力都颇强,所以遇到突然袭击后耶律沙哥就做出反击的决定。 “杀!” 这是漠北军的口号,领头冲上来的是巴都,而汉军则在等待着,等待着胡人进入射程。 “还有十步……五步……进来了!动手!” 前面一排骑兵忽然让出了若干空隙后便的弓弩手现身,漫天箭雨如雨滴般打了过来,只第一轮射击便有接近两百个胡人落马,然后是第二轮、第三轮!三轮箭雨之后,胡马冲击的力度和胡人的勇气都明显有所减弱。 “上马!” 弓弩手后退,上马,变成了骑兵,在他们后退的同时,前排待发的骑兵已经冲了出去,双方接锋。漠北胡骑的后部向左右散开,意图包抄,耶律沙哥的弩手却已全部上马,整支骑兵队伍向前一冲,将巴都的人马冲作两半。巴都在混战中不断吼叫,要部众集结听命,但漠北胡骑的组织性明显不如汉军,耶律沙哥的人马数量比他少,但在组织和兵器上却占了上风,一场厮杀下来,漠北胡骑越来越乱,眼见就要告捷,耶律沙哥的副官忽然叫道:“将军,西北又有动静!” 耶律沙哥举目望去,果然西北处又有一支人马冲来,从方向和飞起的雪花判断不是汉军人马,不敢恋战,带了人马向正北偏西的方向冲去。这一仗巴都损失了四百多人,耶律沙哥只损失了不到三十人,算是汉军小胜。不过耶律沙哥发现这两部人马会合后没有赶来追杀自己,而是继续向东南抄掠,心中吃惊:“难道他们要断我们的粮道?”一边派人去向中军传警,一边绕过巴都、癸由,朝东南方向飞速进军,向汉军在二百里内最重要的一个据点孤悬崖奔去。 东南方向第一个遭到巴都攻击的汉军临时据点是一支五百人的后军部队,兵将都是南人,在这等酷寒的天气中,凡是暴露在空气里的脸、手都长满了冻疮,五百人里有两百人连拿兵器都觉得困难,巴都袭来之际全无抵抗的余力,数百人马被吃得干干净净,半数阵亡半数被俘。 巴都和癸由从俘虏口中拷问得知汉军在二百里内最重要的粮食屯据点在孤悬崖,经过一番商议,便以一千人为一队,一路肆虐,扑了过来。 孤悬崖是一处颇为险要的所在,靠着一座高约百尺的无名石山,西北一处悬崖壁立,因此被汉军命名为孤悬崖。汉军靠崖安营,借山势挡住北风,营寨主要有两个出口,西边是主出口,地势较缓,东北是营寨后门,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坡地。此处是汉军最西线的商道中转站之一,是汉军方圆二百里各支军队的后勤补给点,有大量的粮食、兵器甚至火器,耶律沙哥抢在巴都、癸由之前一日到达股悬崖时,股悬崖是由后军郎将周正守卫,主要是带马步军两千人,但耶律沙哥却发现大部分将士在寒风中瑟缩萎顿,骤然迎敌也不知能否一战。 耶律沙哥和周正商量后决定由耶律沙哥率众守西寨门,周正守东寨门。暂停运粮队伍向北进发,同时警告南方的商人、押粮队伍不要前来。汉军才将股悬崖周围的收拾干净,漠北胡骑就到了。 巴都和癸由显然又得到了人马增援,约十三个一千人上下的队伍从西北方向抄掠而来。 “不能让他们围住!”耶律沙哥认为。于是在漠北胡骑抵达寨门之前就引了一千五百名战士冲了出去,后面守护寨门的步军也迅速调动起来,准备好弓箭火器,同时呐喊为耶律沙哥助威。 可惜,耶律沙哥这次出去没有再次创造他上次的战绩,巴都认出了这支曾以不足三千人就让他差点完败的部队,要雪上次落败之耻,不顾一切领了他本族最强悍的百名勇士直接上前来和耶律沙哥肉搏,癸由则在后方指挥几支轻骑部队威胁耶律沙哥的侧翼。 “呛——”寒风中兵器碰触了,箭矢没用了!巴都像一只受过伤的豹子一般撕咬着耶律沙哥,双方的行伍在接触后都显得有些混乱,巴都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是靠组织力取胜,但耶律沙哥却担忧起来,对方的兵力是他的几倍,如果让他们截断了后路,这支兵马可能就回不去了。他清楚孤悬崖内部的情况,那些南籍步军虽然有强弩和火器,但由于现在连行动都显得很迟缓,没有他所率领的这支有机动作战力的部队不行! 耶律沙哥的犹豫让他所率领的部队显得没有上次作战时那样干脆利落,对于体力不占上风而数量屈居绝对劣势的一方来说,这是致命的! “不行了!撤!”耶律沙哥下命,这时癸指挥过来包抄的轻骑部队还没有合围,他还有机会,不过还是有将近五百人的队伍没来得及抽脚。一千五百人出去,一千人回来,耶律沙哥这次出寨迎击的企图失败了。寨子外的汉军退到营寨附近,再次调转马头,结成一道寨门外部的防御墙。营寨的防御措施虽然坚韧,但毕竟是临时立起来的工事,绝不能和城池相比,没法直接用来抵御漠北胡骑的马蹄。 由于仓促调头,阵型在那片刻间就出现了破绽,蹑尾而来的胡骑就要趁机冲进来,幸好这时有两百个突火枪手冒险奔出寨门,五十杆长竹竿火枪在耶律沙哥部站稳阵脚之前伸到了阵型的最前方。 “发!” 将官的命令下,四十五杆长竹竿火枪在士兵操作下一起喷火——却有三支因为天气原因没法点燃,还有两支因为士兵操作失误而爆裂。 不过,四十五条忽然窜出的火龙还是让冲在最前面的漠北军马匹受惊,马匹一旦失控,就是最勇敢的战士也会乱了分寸,巴都的坐骑刚好撞到长竹竿火枪喷出来的火龙上,被烧坏了耳朵,一声悲嘶乱蹄惊走,将巴都也摔在地上。 这四十五杆长竹竿火枪有一半用过一次后就废了,士兵们随手将之丢在地上,后面又拥上八十只突火枪——在外形上看,那只是八十支巨竹,不过在将官一声令下以后,便听几十声爆炸同时响起,成功发射的六十多颗子窠以比弓弩更强劲的穿透力射了出去,有十几个漠北战士应声落马,数十匹胡马在子窠的飞射中受到了惊吓。 这两轮长竹竿火枪和突火枪的轮流施为给耶律沙哥部争取了一点时间,一千军马背靠寨门,稳住了阵脚,一半竖起了盾,两百五十人举起了刀,两百五十人张开了弩。 “准备点火——” 寨内的将官高叫着。 “放!” 投石车将几十个火团越过寨门外耶律沙哥所部的头顶,朝漠北胡骑砸去,不知有多少人落马惨呼,不知有多少人身受火劫,在混乱中,几十个被砸中的胡人在地上乱滚。 癸由见前门难取,就引兵袭击后门。后门却是一个缓坡,马匹朝上奔走,速度和冲击力都有所下降。周正手下的兵马在这等天气下,战斗力远远不如耶律沙哥部。不过,南籍士兵善于防守的特性还是很快展现出来。 “准备火球!” 火球是以火药为燃烧源的火攻武器,使用时先用烧红了的烙锥将火球壳烙透,然后借助小型抛石机或者弓弩射出去,落入敌军后碰到硬物便会爆炸燃烧。火球一开始是以纸为皮,后来慢慢改良,发展成了以铁为皮的铁火球。 当癸由派遣的兵马冲到射程范围内时,便隐隐听见寨内一声“放”字传令,数以十计的铁火球射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人马中者立毙。火球之后又继之以弓弩飞石,居高临下飞射下来,三十步内不留活口。 癸由看得颇为心惊,心想汉军的战力果然不可小觑,忙传令稍稍后退,布置兵马,将四周出路堵住,以大部分兵力将汉军的这个据点困死,同时派遣两千骑兵继续向东、向南抄掠,又派人去促请阿剌都马黑来会师。 第三二二章 刀马佛经(上) 孤悬崖发生战斗之时,折彦冲的本部大军就在正北二百里外接待琐南扎普。 原来这次任得敬打听到琐南扎普的下落,派出兵马将他请来,琐南扎普欣然而至,但草原上的漠北部族对汉军十分警惕,心里存着敌意,加上以讹传讹,传到阿剌都马黑等人那里竟误会琐南扎普是被汉人捉了去。 琐南扎普到达汉军中军主营后,折彦冲十分礼敬,让出自己的营帐给他住。这位名扬草原的活佛相貌古拙,甚有出世之姿,不过言语却不多,反倒是他的弟子列思八达能说会道,大部分时候都是由他代师作答,只有折彦冲问起佛经的问题时,琐南扎普才展现出高僧的风采。 这日警讯传来时琐南扎普师徒也正在帐中,听说阻卜部首领阿剌都马黑引兵抄掠汉军后路,在场诸将与琐南扎普师徒都吃惊不小。折彦冲大怒道:“这个阿剌都马黑好不识抬举!之前铁奴已几番派遣使者致我之意,要册封他为我大汉北藩,他不回话也就罢了,居然要断我粮道!真要和我大汉势不两立么!” 诸将纷纷请战,列思八达在旁还没退下,便上前道:“陛下!那阿剌都马黑和阻卜部曾得我师父解救,免却了一场灾难。之前他有意和大汉为难时,曾得我师父指点,收敛锋芒甚久,又拒绝了与耶律铁哥合作。这次忽然来犯,不知军中侦骑可探得他来犯的意图未?” 折彦冲便问来报讯的将官,那将官道:“据闻是因为我们捉了他们的什么活佛,所以他们兴兵来犯,要我们归还他们的活佛,否则就要断我们后路,让我们……让我们困于漠北。”原来阿剌都马黑的本话是要汉军匹马不得回归长城,但就算是军机,这等话也不好出口。 诸将闻言,都朝琐南扎普师徒看来,列思八达闻言忙道:“这是什么话!陛下分明是执礼相邀,怎么会传出这等谣言!”又向折彦冲行礼道:“陛下,此间定有什么误会,还请陛下许我往阿剌都马黑军中一走。他素来信仰家师,只要我将事情分说清楚,便能了结一场兵戎。” 蒲鲁虎哼道:“他在前方已经和我们接锋,仗也打了,人也死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列思八达忙道:“这场仗多半只是误会,再打下去,汉军虽然必能获胜,但多所杀伤,有违佛祖慈悲之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如等我去招了他来,不但免去一场兵祸,还可为陛下取一支奇兵。” 折彦冲转怒为喜道:“若你能为我招他们来归附,我除了免去他冒犯之罪外,还封你师父为漠北金帐活佛,受漠北百万牧民朝拜顶礼。” 列思八达闻言,眼中忍不住现出喜色,脸上却还是一片平静,说道:“身外名利,非我师徒所求。” 折彦冲道:“这不是名利,我是希望上师的慈悲之道能够传遍整个大漠,使千年暴戾、万载厮杀泯于一旦,长城内外,永世太平。” 琐南扎普和列思八达一听这话,一起口宣佛号,列思八达道:“陛下有此一语,便可证是真佛转世!” 折彦冲当下折彦冲命蒲鲁虎引兵两万人,护送列思八达去招抚阿剌都马黑。同时传令前锋蒙兀尔暂停前进,以备后路有虞。 列思八达出去后,任得敬上前道:“陛下,难道事情就这么结了?” 折彦冲道:“有何不妥?” “不妥,不妥!”任得敬道:“听说我们的后军部队和阻卜部等对仗时颇落下风,虽然以佛事招揽漠北诸族是大略所在,但既然双方起隙,便不能如此了结。我们得在占上风的情况下招抚他们,那样他们才会既敬且畏。若是我们还没在战场上扳回优势,就算列思八达能说动那阿剌都马黑,这个酋长恐怕也不会心服,以为我们是向他求和。” 折彦冲点头道:“不错,依你看如何?” 任得敬道:“那边列思八达仍去招抚,这边我们另派一支大军,先狠狠杀他一阵再说。” 折彦冲沉吟道:“有把握么?” 任得敬道:“漠北人难缠的地方是倏来倏去,我们要打时找他们不着。正面冲突,以他们散沙一般的人马、兽骨木棍做的兵器,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我们的兵力也比他们多。现在既找上门来,暴露踪迹,那是舍长就短。我们选精兵突杀,必能重创其中一部。只要打一仗狠的让他们害怕,立了威风,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折彦冲道:“好!”当下升任得敬为下将军,以他带来的夏边三千铁骑为核心部队,增益以轻骑六千人,南方诸军与阻卜诸部接刃者都听他节制,相当于是让他负责对付阿剌都马黑的方面战场。 任得敬领了兵马,第二日整顿完毕便南下,他行军好快,既知有漠北军马围攻孤悬崖,他怕这部人马打不下孤悬崖就跑掉了,便不管人马疲倦,尽力催行。因走得太快,只五十里便掉了一千兵马,再走五十里又掉一千兵马。走了百里后任得敬传令道:“今日黄昏之前,一定要抵达孤悬崖!此刻我们有七千人,战马一万三千,马可以换,人不能掉队!谁掉了队,当场以贻误军机之罪斩杀!”派了三百刀斧手落后监督,便身先士卒领兵朝孤悬崖奔来。刀斧在后,七千将士无不奋勇,黄昏之前果然到达孤悬崖,无一掉队。这时巴都、癸由所部因这一天攻打无功,正要收兵。副将便劝任得敬歇马休息,先进孤悬崖营寨再说。 任得敬望了望孤悬崖下汉军营寨,见寨门寨墙处处狼藉,可见正要结束的这场仗打得十分激烈,哼了一声道:“我们走路走得累,他们打仗打得更累!若等我们进了营寨休息过来,我们恢复了,他们也恢复了。见我们势大他们一定马上退走!这样一来又回到了他们躲藏我们追踪的老路了!草原的路他们熟,给他们躲起来,这仗便一百年也打不完!” 任得敬其实还有个理由没说出来,那就是他实际上是在和列思八达抢时间,无论如何要赶在列思八达说服阿剌都马黑之前打赢一仗,就算再冒险也要赢!就算万骨成枯也要赢!当下举刀号令兵将道:“看见前方的尸体没!那是我们汉军兵将的尸体!我们来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来给他们收尸哀悼么?是好汉子的跟我走!男儿建功立业,在此一举!”率领七千人朝漠北胡骑的队伍冲去。 这时胡汉双方都已经十分疲累,但汉军初来,士气在任得敬激励下百倍高涨。寨内耶律沙哥望见,引兵出寨,内外夹攻,巴都、癸由阵势大乱,人马互相踩踏,死伤无数。癸由战死,巴都引残兵败将向西北遁去。 第三二二章 刀马佛经(下) 虽然前方巴都、癸由等都报进军顺利,但阿剌都马黑却还是心怀不安,这些年汉军的威名毕竟是靠一场又一场的狠仗建立起来的,阿剌都马黑论势力不能敌汉军一偏师、一上将,此刻向折彦冲叫板靠的本是占据了主场地利之便,但双方的实力实在差得太远,对汉军主力只躲得起,却攻不得。只是琐南扎普在汉军手中,无论如何不能不救。 这日巴都、癸由再次报捷,声称又焚毁了汉军一个据点,孤悬崖的攻克也在旦夕之间,阿剌都马黑便想要不要暂停攻击,凭着已有的胜利和汉军交涉,忽然传警的号角一阵又一阵地传来,阿剌都马黑听那号角传得急促,赶紧披甲出帐,询问军情。 一匹伤马奔近,马上的骑士翻身下来禀告道:“有一支大军正朝这边迅速移动!看旗帜是汉军的中军,人数难以估计,但至少有一两万人。” 阿剌都马黑惊道:“汉军的中军?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这段时间里阿剌都马黑聚集了四五万人,但四五万人并非时时刻刻一起行动,巴都和癸由的前锋带走了一万多人,左右两翼又各有万人,五六千骑散布各处,此刻阿剌都马黑身边只有一万多人。汉军的战斗力极强,这一点漠北诸族早有共识,阿剌都马黑自忖以数量上的劣势兵力绝难抵挡猝然掩到的汉军大军,赶紧去通知左右两翼前来援救,同时勒兵向一处高地退去,重新安营。 不久派往两翼的使者回来,却都推说一时没法前来会合,阿剌都马黑怒道:“拔赫图和萨扎尓这两个临阵缩脚、贪生怕死的孬种!什么没法来会合,分明是见汉军势大都怕了!”可骂归骂,他也实在没什么办法。这次的军事行动,整个联盟的结构十分松散,甚至阻卜部内部阿剌都马黑也未尝完成高度统一,族长们不支持他,他除了事后算账之外没别的办法——但他还能在这场厄运中活下来么?阿剌都马黑连这一点都有些担心了。 “难道我真不该来?”虽然他很感激活佛,可感激归感激,自己的小命毕竟才是最重要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面对汉军不战而退,那他阿剌都马黑的一世声名就全完了,回去后别说号令临近诸部,就是在阻卜部内部的地位也会动摇。 “只好打一仗了!” 第二日汉军便逼近阿剌都马黑的驻地,对于汉军的行动阿剌都马黑充满了疑虑:“他们为什么能这么快找到我?” 要知道阿剌都马黑处于拔赫图、萨扎尓、和前锋巴都、癸由之间,按照汉军的位置推断,蒲鲁虎应该先遇到拔赫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偏不倚地直奔阿剌都马黑军,这个问题,阿剌都马黑在见到列思八达之前打破头也想不懂。 其实不但阿剌都马黑有疑虑,连蒲鲁虎对这件事情也觉得奇怪,原来这次蒲鲁虎进军,列思八达主动请缨要作向导,由于琐南扎普还在折彦冲身边,所以蒲鲁虎也不怕他使诈,听从了他的指点,果然很快就找到了阿剌都马黑。蒲鲁虎虽然不如乃地安塔海聪明,但毕竟是经历不过不少风浪的人,至此不禁对列思八达的能耐大感怀疑:“他一个出家人,精通经典、医术也就算了,怎么对军事上的事情也如此精通?” 不过从效果来看,列思八达的建议又确实都对汉军十分有利,尤其是他的分析,如“拔赫图、萨扎尓必然不敢来救”等一一言中后,蒲鲁虎便对这个番僧倍加信服。不久两军相望列阵安营,列思八达自请为使,要前往阿剌都马黑营中劝降,临走道:“将军但请放心,只要我定能劝得阿剌都马黑来归降。待阿剌都燈火書城獨家手打首發马黑一归附,拔赫图、萨扎尓可不战而定。但前方巴都、癸由却颇为可虑,他们若收到消息,也许会掉头袭击将军后方,所以东南方向将军得小心在意。” 蒲鲁虎答应了,便派了一队骑兵护送列思八达前去。阻卜部营内,阿剌都马黑听说汉军上将蒲鲁虎派了使者前来,便命开营门接入,等那使者进了帐,阿剌都马黑一见大惊道:“这……这不是列思八达上师吗?上师,你怎么成了汉人的使者?” 列思八达叹道:“大王,我不是汉人的使者,我是家师的使者。这次来,是要救大王你出困境啊。” 阿剌都马黑道:“这……这是何说?” 列思八达正要劝说,忽然门外闯进一人来,叫道:“大王,不好了!我们的前锋被汉军打得大败!癸由大王战死,其它人要么投降,要么逃散,巴都大人领了几百人逃到附近,见到汉人的大军不敢接近,如今躲在南边那个小谷里,派使者来求大王赶紧去接应。” 阿剌都马黑骇然道:“癸由死了?巴都也……完了,完了……”转头看了列思八达一眼,屏退众人,扑的跪下道:“上师,这回你可得救我一救啊!” 列思八达听说巴都、癸由被杀败,也颇为吃惊,汉军进军顺利了,对于他来说功劳便小了两分,但眼前的事情也顺利了两分,他脑筋转得极快,只一沉吟,便扶起阿剌都马黑道:“大王,之前家师不是劝你回避汉军的么?为什么大王还要率军袭击大汉皇帝的粮道?这次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和汉军作对,你得和我说清楚。” 阿剌都马黑奇道:“我这是为了救出活佛啊!” 列思八达奇道:“救出家师?家师没事啊,为何要大王来救?” 阿剌都马黑讶异道:“活佛不是被汉人捉了去么?来这里的部族,都是受过活佛恩惠教诲的,若不是听说活佛被汉人捉去,我们哪里敢来冒犯汉人的皇帝?” 列思八达一听,顿足道:“错了错了!这是哪里传来的谣言?大汉的皇帝不是将家师捉了去,而是将家师请了去!我正奇怪呢,大王你怎么忽然会来袭击汉人的粮道,原来……原来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 “是。”列思八达道:“大汉的皇帝陛下,这次是将家师请到营中,向家师请教佛经。皇帝陛下是很有慧根悟性的人,深了佛理,和家师深谈之后,甚有所得,有意要帮家师在大漠传播我佛正道——谁知就听到大王你袭击汉军粮道的消息!大汉皇帝派了大军来要责问大王是何动机,家师怕中间有什么误会,就命我随军前来,希望能化解这场兵戎。” 阿剌都马黑听了大拍脑袋叫道:“哎哟哎哟!这……这是天大的误会啊!可如今这事可怎么结啊!上师,你得帮我想个主意!” 列思八达问:“大王,你可有把握打赢大汉皇帝么?” 阿剌都马黑心想拔赫图和萨扎尓都不来救援,前方巴都、癸由又已经被杀败,光凭自己,遇到折彦冲的大军就只有逃跑的份,不过口中却说:“我自知不敌,但活佛在大汉皇帝手里,也不能不来。现在既知道是误会,自然不想再和他们打。只是前面已经打了一仗,双方都死了不少人,恐怕大汉皇帝不肯善罢甘休。” 列思八达道:“大王这次来,为的是家师,此事家师虽然没说什么,但我料以家师神通,多半早已算到。所以我来之前,家师就对大汉皇帝保证说此事一定是误会。” 阿剌都马黑喜道:“活佛未卜先知,真是天神下降!” 列思八达又道:“听了家师的话以后,大汉皇帝也已经应允:只要真是误会,就不怪罪于大王。而且许诺封大王为北部屏藩。” 阿剌都马黑听到这里心已经放下一半,但仍然问道:“可是活佛不是指点我说,我的大福祉大富贵不在汉人这里么?” 列思八达微笑道:“家师什么时候说的?” 阿剌都马黑道:“萧……萧字旗北上时,他派来使者后我去请教活佛,活佛托上师来告诉我的——说来这可是上师亲口所言!难道上师忘了?” “没忘,没忘。”列思八达道:“不过家师的意思,大王有些误会了。家师的意思是,大王的福祉,不在那位萧大帅处,并没有说大王的福祉不是在大汉处。” 阿剌都马黑听了这话,若有所悟,却还不是很明白,列思八达道:“大王,如今的局势虽然惊险,但大王因此得以直接向大汉皇帝效忠,不比向萧大帅效忠更好么?” 阿剌都马黑恍然大悟,又是欢喜,又是钦佩道:“活佛天眼神通,原来当初就已经预见会有今日的局势!阿剌都马黑明白了!原来这数年来的一切,都在活佛算中!请上师上禀活佛与皇帝陛下,我愿意作活佛的在俗弟子,同时愿意向大汉皇帝效忠!” 第三二三章 修罗之战(上) 华元一六八四年正月,风犹寒,折彦冲在大漠边缘接受了阿剌都马黑、拔赫图、萨扎尓、巴都等十二个漠北首领的效忠,旋即以阿剌都马黑为北征左先锋,兵发斡难河,蒙兀尔为北征右先锋,兵发可敦城。汉军在漠北的声威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敌烈诸部首先闻风请降,可敦城东南角的围堵不战而解。 这时离萧铁奴被困已经半年有余,耶律铁哥和穆沁已经三次兵临城下,三次都被萧铁奴击退。合不勒驻兵可敦城东北方向,但几个月来却不与耶律铁哥合兵进攻。萧骏对蒙古人的动态很不理解,萧铁奴冷笑道:“有什么难懂的?合不勒看不起穆沁,认为和穆沁联手是一种耻辱,就是这么简单!” 萧骏道:“这……会不会太愚蠢了?” 萧铁奴冷哼了一声道:“是愚蠢!不过也很可贵。” 入冬以后,萧铁奴在可敦城的补给越发困难,眼见粮草将尽,萧铁奴就要放弃可敦城逃命,忽然南方的商人传来消息:连敌烈部也愿意和他们交换粮食了。萧铁奴闻讯大喜,萧骏道:“是不是燕京方面有好消息了?” 萧铁奴道:“多半如此!多则半月,迟则十天,东南必有好消息传来。” 果然十天之后,托普嘉的前锋一千人便抵达可敦城,他的这支人马虽然早就受召前来会师,但一直被敌烈诸部所牵制不能接近,直到最近敌烈部转变态度,托普嘉才能顺利抵达可敦城。又过三日,南方又出现了托普嘉的人马,耶律铁哥派人伏击,而萧铁奴也同时派萧骏出城接应,双方在可敦城外十五里处一场激战,损折各半。这部人马进城时共有三千五百人,不过更重要的是这部人马带来了不少牛羊,虽然相对于城内数万大军来说这几百头牛羊实在不算什么,但对接近粮绝的可敦城军队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及时的甘霖! 萧铁奴当晚就下令,屠宰一半的牛羊,大宴全城。这几个月来可敦城内几万人除了最精锐的几千人外其他人全部处于半饱半饥状态,一些羸弱的工匠妇女甚至有的饿到濒死,所以萧铁奴这道命令下达以后真是满城欢腾。 萧骏劝道:“我们这点口粮,若是节省一点,就像我们过去半年那样,兴许还能多挨半个月。现在东南后援未至,一个晚上就屠宰一半的牛羊,太浪费了。” 萧铁奴哼道:“还等半个月?明天就要决战!” 萧骏奇道:“明天?为什么这么急?等大伯来会师后在出击,不是更稳妥么?” 萧铁奴道:“等大哥来会师?到了那时我们还找得到耶律铁哥么?他们早夹着尾巴躲到深山老林去了。” 第二日大军便出城,分作五路,每路六千人,席卷而西。萧铁奴留萧骏守城,萧骏请随军出击,萧铁奴道:“不,你留下。这次出城,就算战胜,几万将士能活下来的也不会超过一半,就连我自己也没把握能活着回来。拼命的事情,你不适合。”说完就领兵出城。 汉军困了半年,昨晚得了一餐饱宴有了力气,身体有了力量,而心里对战斗的渴望却激升到了极点,出城寻找敌踪,犹如饿狼。 那边契丹军也听说了汉军大举北上、阻卜归附、敌烈请降的消息,耶律铁哥对穆沁道:“如今汉军势大,若等折彦冲来到可敦城,那我们除了西撤之外就再没别的办法了。皇上在西边的疆土尚未稳定,如果失去了这一带,我们想东山再起就难了!甚至连回鹘等属国也会动摇。我们必须趁折彦冲还没到攻克可敦城,这样我们还可以据城而守,攻守之势一易,局势就还有翻转的机会。折彦冲带来的汉人大军,在漠北呆不久。一旦他退了兵,三五年内别想再来,那时漠北又是我们的天下!” 结果契丹军还没进攻,萧铁奴倒先出城了,耶律铁哥冷笑道:“他这是找死!”他估计萧铁奴以守了半年多的疲态,出城野战无论如何不是自己的对手,便下令正面迎击。 双方出于各自的目的,在可敦城城西五十里爆发了正面冲突。 耶律铁哥心里想的是战胜,所以他除了正面迎击萧铁奴外,还派穆沁抄掠萧铁奴的后路。耶律铁哥知道己方的马力比汉军来得足,他有把握穆沁能够先一步插入萧铁奴与可敦城之间,到时候如果萧铁奴分兵阻截就会陷入两面作战,汉军正面冲击的力道会有所减弱,如果萧铁奴来不及分兵阻截,穆沁就能切断萧铁奴的后路。 可惜耶律铁哥错了,萧铁奴这次出城,根本不是为了战胜,而是为了杀人,甚至他本人也作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汉军的侦骑很快就发现了穆沁的动态,但萧铁奴却没有分散兵力去理会,他的命令仍然是:“前进!前进!找到他们的主力,找到他们的主营,然后烧!然后杀!” 耶律铁哥是抱着战胜的念头来布局的,而萧铁奴不是,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厮杀的! “杀!杀!杀!” 耶律铁哥的既定计划是迎击,所以他没有躲,可是当双方撞到一块时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双方接锋时,已经贵为大汉朝廷五大元帅之一的萧铁奴居然冲在最前面——元帅怎么可以冲在最前面?那是先锋干的事情啊!可是现在,萧铁奴就冲在最前面!跟在他身边的,是为数一千二百人的敢死队,当箭射来时,这些人就会扑上来给萧铁奴挡箭,当刀砍来时,这些人就会扑上来给萧铁奴挡刀——这就是他们的防守!而进攻呢?没有进攻,只有杀人!见人杀人,见马杀马!累了就站在尸体便休息一下,饿了直接喝敌人的马血——甚至人血! “杀啊!杀啊!” 当萧铁奴割开第一个胡人的喉咙时,他的眼睛红了,然后他身边的是个死士也跟着眼红了,然后是一百人,一千人! 那不是一千个人,而是一千头野兽,一千个疯子!谁看见过穿着正规军盔甲的战士扑到敌人身上后活活把人咬死的么?他们为什么不用刀?因为他们已经忘了!谁看见过将士一边打仗一边把从敌人脸上咬下来的肉嚼碎吞下?他们如果饿了为什么不掏出腰间的干粮?因为他们已经忘了!他们的主帅——那个萧疯子身上有着一种让将士发狂的特质,让上千人发狂的特质! 那一千个敢死队就像一堆野兽,染血之后就变成了一群疯兽!他们的爪牙很快就把耶律铁哥的阵型撕开了一道口子!可是萧铁奴并没有指挥军队去攻击这个阵型的弱点,而只是继续朝着人最多的地方走,朝着人最多的地方杀,杀,杀!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敌人的生命,用自己的血换取敌人的血! “我们这次不是去打仗的,我们是去杀人的!我们这次要的不是打胜仗,而是要杀人!杀人!” 萧铁奴有着和杨应麒相类的大局观,但却有着杨应麒所不具备的狠辣。用生命来换取生命,前面的人死了后面就填上,这对有数千万人口的大汉来说死几万人十几万人根本不是大事,而对耶律大石来说却可能是承受不起的人口打击! 不管胜败,只求杀人!这群疯兽完全染血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滚动的血球,滚到哪里就把死亡带到了哪里! 这个死亡军团不断有人倒下,用奋不顾身的打法,杀人杀得快,自己也死得快,可是这个血球非但没有缩小,反而越滚越大!不断有军士被这种情绪感染,冲进去加入这个团体,这里面不但有汉军军士,甚至有耶律铁哥的部下!好像这个团体已经不靠服饰来辨认彼此了,而只是靠一种残忍的特性和直觉来分辨彼此。忍受不了的人看见他们的狰狞面目后吓出了屎尿,吓出了胆汁,虽然在太阳底下,但这个战场却让人想到了地狱——没错,这就是地狱,一个属于疯子的地狱!要想在这群疯子散发出来的气息中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一起疯!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漠北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凄冷的白日,白日下有上千个人在狂号,这个大血球就这样滚过去,所经之处全是尸体与鲜血。两支军队在辰时三刻接刃,没到午时双方的阵型就全乱了。 “呜——”那一千多人狼嚎起来,跟着整个战场有一半的人跟着嚎叫,跟着发狂,此起彼伏的狂叫在释放着他们的野性,在释放着他们杀戮的欲望。到了午时二刻,整个战场的士兵就完全脱离了将领的控制,变成一场大混战。耶律铁哥之前的计划和布置全部成了废物。几万人几乎都在各自为战,一开始是考验勇气,所有没有勇气的人都在第一轮厮杀中就更新最快燈火書城手打希望你加入支持手打组成了尸体,在这一轮厮杀中耶律铁哥的部下死了两成,萧铁奴的部下死了一成。到了午时,阵型已乱,而战斗也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大多数人开始疲倦,早上出发时吃的食物也已经消化得差不多,这时候考验的就是体力!那个一千多人的敢死队竟然直接在战场上割下尸体——包括人的尸体和马的尸体——活生生塞进肚子里充饥,一边吃一边战斗。看到他们血淋淋的嘴和血淋淋的牙,大部分契丹军就算不吓软了手脚也会反胃。 恐怖的杀戮笼罩了整个战场。耶律铁哥已经明白自己错了,他不该接受这场战斗,可是他已经不能后退了,后退了就只有输! 汉军从东面涌来,契丹军没有任何撤退的打算。午时以后,这个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们没机会干干净净地走出这个修罗场了! 契丹军觉悟了,可惜他们觉悟得有些迟了,从一开始就已经觉悟的汉军在前两轮厮杀中已经将契丹军的优势彻底磨平。此刻还能站在战场上的全是被逼出了勇气的人,全都是有力量杀人的人!接下来的,就是一场与敌俱亡的对耗!这时候汉军已经有了数量上的优势,而战斗到了这个阶段,双方的优劣就只看数量了。 这时候,一方如果多出三千人、五千人,战果也许就完全不同! 当耶律铁哥发现萧铁奴的敢死队冲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分兵让穆沁带去围截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如果穆沁没带走那支人马,如果这支人马挡在自己面前,那萧铁奴的敢死队就冲不过来。 耶律铁哥已经看出汉军的力量其实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如果穆沁带走的那支人马能及时进入这个战场—— “那我们也许就赢了!” 在耶律铁哥被一个只剩下一只手和四分之三个脑袋的汉军将士拖下马时,他如此想。 第三二三章 修罗之战(下) 穆沁带着意图包抄却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军队赶到战场时,这场冷兵器时代难得一见的绞肉式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这场战斗没有胜利者,耶律铁哥的头颅已被咬得面目全非,契丹军死了三成,废了三成,逃了三成,剩下的一成则挣扎着躲避汉军残余将士的追杀。 穆沁来到后看见整个狼藉的战场,看看那一些目光空洞的萧字旗将士,忍不住心中发毛。这些萧字旗将士的行动已经显得有些迟钝,但如果有敌人靠近,还是会本能地扑上去拼命,一些处于无意识状态的人就像动物一样,正在地上啃咬着尸体充饥。看到这一切以后穆沁根本没胆量继续逗留,带上战场上还能走动的友军就逃了。 耶律铁哥战死的消息传到西方后,耶律大石为之恸哭咳血,这时他在西面的征伐还没有完全取得胜利,东援军团的覆灭对他的打击大得难以估计,如果耶律铁哥能顺利从东方的战场上抽身,就算丢了地方也有再次夺回来的可能,但现在地也没了,人也丢了,西辽的军事力量被大幅度地削弱,而且政治形势和外交形势也变得空前严峻,原本都已经臣服的西域诸族又都变成了墙头草,尤其是北方山林间的游猎民族更是虎视眈眈。 汉军方面的伤亡,就比例来说和契丹军相当,不过汉军没人逃跑,萧骏到达时还有三四成的人能够站着,但这些人的大脑也完全处于狂杀之后的空白状态。 “这场战争我们胜利了么?” 虽然伤亡相当,但如果计算上溃散的损失耶律铁哥确实比萧铁奴来得大,而且到最后契丹人的勇气已经完全被瓦解,而汉军的残余部队还能挺立在战场上。 “可我们真的赢了么?” 萧骏觉得,按杨应麒的标准这场仗双方都输了。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战争,是保护,而不是破坏,就算表现为破坏目的也是为了保护。像这样以减少对方士兵为目的而不惜消耗己方实力的战争,萧骏觉得有些难以理解。可是,一切还是在他父亲的主持下发生了。 一阵恍惚之后萧骏回过神来,心想现在可不是感慨的时候,大叫道:“快!把还没死的人带回去医治!” 桑莹带着一千多个还能行动的兵将冲出数十里,掳掠了大批的牛羊人口回来,她回来时萧骏还在清点战场。 在这场酷烈的战争当中,萧铁奴手下的高级将领也死将近了一半,不过可以预计,如果活下来的人能恢复的话将会诞生出另外一批铁血将领和敢死队,至于外围部队则可以用即将会到达的后援部队来增补。可是,作为主帅的萧铁奴却失踪了! “爹爹!爹爹!” 听见萧骏在战场上狂呼,桑莹便知道萧铁奴还没有找到,她命令副将将牛羊俘虏赶回可敦城,自己也加入了搜寻萧铁奴的行列当中。将近一万军民被发动起来在数万尸体中寻找他们的主帅,最后,还是由细心的桑莹在一堆血肉中将萧铁奴扒出来。 “爹爹!” “元帅!” 萧铁奴是完整的,一双发直的眼睛睁开着,居然还有呼吸!萧骏将萧铁奴带回可敦城后,随军医师检查他的伤势,意外地发现元帅身上竟然一道大一点新伤痕也没有!也就是说他在这次战争中竟然没有受伤!他身上的血,没一滴是他自己的。 不过,不知是脱力过甚还是精神力过度透支,萧铁奴被救回可敦城后一直呈现一种僵死的状态——说他僵死而不说昏睡,那是因为在这两天两夜里他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桑莹只好杀了牛羊,将新鲜的血灌进去以维持他的生命。 这场大战之后,本来应该进行的各种战争后续行动都没有进行——因为根本就没人手去进行这些需要理性力量的行动。桑莹希望她带回来的战利品能尽快地让将士们恢复体力。可就在萧铁奴进城后的第二天,合不勒派人送来了一封“信”——两头满身沼泥的死狼。 卧在床上的托普嘉看了后道:“他是在邀我们去东北七十里外的那片大沼泽边决战。” 诸将看看萧铁奴的样子,都感彷徨,这时候萧骏开口了:“把两头狼挂在北城门的墙头上!”他会在这种时候说话让人感到诧异,但不知道为什么,诸将却默认了他的这个决定,将两头狼挂在北城门上。蒙古的使者望见后朝城头射了一箭便回去了。 当晚还能行动的诸将各自厉兵秣马,准备进行他们这一生最后一场战斗。 第二日破晓之前,萧骏命人在北城门门楼上安放一直高高的虎皮座椅,亲自将萧铁奴背了上去,让父亲坐好。坐在虎皮座椅上的萧铁奴双眼空洞地瞪着远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身体僵硬,任凭儿子摆布。萧骏又遣诸将统领城内全部能站着的人——连同俘虏——列队于城外。汉军将士望见萧铁奴都挺直了身体,而俘虏们望见萧铁奴则都吓得不敢乱动。 中午之后,东北面烟尘滚滚,合不勒率众而至,在城外两箭之地望见这阵势停了下来,合不勒上前高叫道:“蒙古部合不勒,请萧大帅答话!” 萧骏策马上前道:“我爹爹说了!要厮杀就上前来!不必废话!若要讲道理,到燕京找杨七去!” 合不勒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娶了桑莹的男人?” 萧骏道:“是!” 合不勒背后一个年轻人大怒,策马就要上前,却被合不勒伸手拦住,望了望城头上萧铁奴一眼,再看看城门布列的两万多军民,哼了一声道:“让你爹爹转告折彦冲,蒙古的勇士,绝不向任何人屈膝!” 说完便引领兵马,呼啸北去。 直到蒙古部军马消失在视线之中,托普嘉等才松了一口气,萧骏传令军民入城,一边派人往东向折彦冲告捷,一边派人向西对穆沁仓皇逃走时来不及带走的物资作第二次搜索,甚至连同战场上的马尸也带回来——此时天时尚冷,马尸在野外一二日也没有腐坏,可以食用。 萧铁奴又僵死了一天一夜,才在一个军医施针灸时哇的一声,吐出一盂的秽物,然后人才渐渐清醒。 而萧骏派往东面报捷的队伍,则是两支十人队,一队前一队后,前队擎着耶律铁哥的军旗,军旗最重要的标志被一个汉字完全覆盖住,后队则举着耶律铁哥的头颅,沿途高唱汉歌,也不回避诸部牧民,直奔折彦冲大营。乌古部的部众望见,非但不敢拦截,反而吓得连夜北逃。 左先锋蒙兀尔接到捷报,赶紧精选了三千轻骑,日夜不停地直奔可敦城。这时折彦冲北征大军与可敦城之间的障碍已经完全扫除了。 第三二四章 漠北金帐(上) 折彦冲的北进和萧铁奴的惨杀,起到的是相辅相成的作用。如果没有折彦冲大军从东南方向挺进威胁,敌烈部便不会放松围堵,蒙古部、乌古部也不会心怀畏惧,耶律铁哥更不会急着和萧铁奴决战。而反过来,可敦城西五十里的那场大战又打出了汉军的威名,刚刚归附的阿剌都马黑等人因此而坚定了归附的决心,而本来还有些犹豫的敌烈部也赶紧遣使表示愿意投降。 折彦冲在胪朐河河畔接受敌烈六部酋长投降效忠的时候,蒙兀尔已经到达可敦城,萧骏代父传令,留下蒙兀尔所带来的军马两千人,增益之以可敦城内兵马五千人,命他即日西进,攻取维州、招州。又派遣骑兵小队向东北追踪蒙古部,并传檄梅里急诸部至可敦城参拜称臣。 折彦冲听说萧铁奴父子在西边的布置后,召诸将会议,蒲鲁虎居左,任得敬居右,诸将或有建议赶紧奔驰至可敦城会师者,任得敬道:“之前我们初入漠北,威信未立,所以需要找仗打,需要胜利。现在耶律铁哥元气大伤,阻卜部、敌烈部都已归降,接下来的关键便不是胜败,而是兵粮。我大军十数万,连同后勤数十万人马,每日所耗以百十万计。长此以往,中枢方面只怕支撑不住。大军往西多走一百里,军粮耗费就要多出一成!若把十万大军都引到可敦城,只怕不足以扩大战果,反而招祸。所以西进之兵,多不如少。如今敌烈、阻卜诸部新附,有心讨好我们,我们正好利用这一点,命他们为前锋杀敌立功。至于汉军将士,则留此不发。选取良址,坐收其利。” 折彦冲颔首道:“端肃之言,甚合我意。”便派他率领骑兵万人前往可敦城为援,派蒲鲁虎督阻卜、敌烈往东北先取旧辽乌古敌烈都统司所在地河董城,再陆续北逼,招降室韦、蒙古,主力大军进驻胪朐河河畔的塔懒城,同时派精通地理学的军官四出打探地形,要找一处胜地,准备为琐南扎普立金帐受漠北诸族朝拜。 任得敬的军队到达可敦城时,漠北的积雪也已开始融化,在任得敬到达之前,古回鹘城攻陷的消息就已经传到,此刻这个地区已经聚集了大概五万汉军,和萧铁奴一道从死人堆里爬回来将士里,除了那些疯掉了废了的人外,也有几千人缓过劲来,成为一支新钢铁雄师的底子。四方胡族闻风归顺者不计其数,萧铁奴命部将从归顺的人里面挑选兵种子打入军中,补充新血。 从京畿、东北出发的商人,已有两拨在蒙兀尔到达之后、任得敬到达之前进入这个地区,做起了战后的第一笔买卖。任得敬经过土兀剌河边时,讶异地发现这么北边的地方居然也有农田水利。萧骏正派遣官员募集人手播种,以作久安之计。 虽然是新建大功又得折彦冲宠幸的将领,但在萧铁奴面前,任得敬还不算什么人物。他老老实实地按照萧铁奴的命令将军马驻扎于城南,然后便只身入城,进入帅府后,才远远望见萧铁奴的虎座便匍匐下来,跪行前进。 萧铁奴高踞虎座望下来,问:“你就是任得敬?”声调却有些奇怪。 “是。”任得敬答着话,顺势抬头看了这位久仰大名却还未曾见过的虎帅一眼,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倚在虎皮大椅上,脸上神情僵硬,看样子有些半死不活的感觉,但配上那不类生人的眼光却令人心生畏惧,他不敢再看,磕头请安。 萧铁奴这次醒转之后,身体各部分机能都慢慢恢复,唯有左半边脸却瘫了一部分,肌肉略见萎缩,左眼也没法闭上了,所以样子看起来有些怪异,而且说话时腔调也有些变了。萧骏站在他身边,详细询问中军的位置、军情、军资以及皇伯父折彦冲的计划,任得敬一一回答,不带半分机巧,也不说折彦冲的计划有部分出自他的建议。 萧铁奴听完后对萧骏道:“你大伯领军打仗的本事半点没退步,尤其是在漠北这种地方,进退之间调动几十万汉人,破绽少到他这样的实在少见。我要往东去见见他,和他商议大事,你镇守可敦城,让蒙兀尔镇守古回鹘城,若是得便,可以派部分军队西进,招降天山南北诸部,同时联系一下去病,看看他死了没有。” 萧骏问:“父亲要带多少人马去和大伯会合?” 萧铁奴道:“跟我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那几千人,我分你一半,自己带走一半。你再给我选三千步骑,凑个五六千人就行了。其他人都留下。”又对任得敬道:“你带来的一万人,我要征调来戍守维州、招州。” 任得敬毫无阻滞地答道:“是!” 萧铁奴半边脸微微一笑,他虽非恶意,但因为半边脸瘫了,所以显得非常诡异:“我不但征调你的兵马,连你也征调了,这维州、招州的防卫就交给你了。” 任得敬高声道:“末将定不负大帅厚望。” 萧铁奴又道:“达密里部已来归降,如今就在乌鲁古河北岸,我已经许了让他们在此放牧,你要好生安抚,不要给我添乱子。” 任得敬应了声:“是!” 萧铁奴又问:“听说你原本在夏边治兵?” 任得敬道:“末将本是旧宋夏边官属,大汉龙兴,刘将军西进后后便归顺了朝廷。” 奇!书!网!w!w!w!.!q!i!s!u!w!a !n!g!.!c!co m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刘锜么?嗯,你和阻卜部打的那场仗我听说了,很不错。听说你练兵也很有一手。在此驻扎下来后,多选胡人中能争战的男儿,严加训练,将来打西夏的时候好用。” 任得敬惊道:“打西夏?我们要打西夏?” 萧铁奴脸上淡淡的,一点表情都没有:“吃什么惊,只要是我们知道的地方,都要打下来,乾顺,赵构,耶律大石……以前我们要韬晦,要策略,现在不用了。要打谁就打谁,也不怕他们事先知道!” 第三二四章 漠北金帐(下) 春暖花开之日,折彦冲与萧铁奴在土兀剌河北岸会师,折彦冲见到萧铁奴的模样,颇为悲戚,道:“六弟,为了漠北之事,累得你如此。” 萧铁奴却大笑道:“但求得志,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汉军随军风水师选了一处佳址筑城,号“龙城”。折彦冲于城中设立金帐,被漠北诸族尊为天可汗。折彦冲正式册封琐南扎普为活佛,列思八达为护法,接受漠北诸族朝拜。漠北有功诸族均得封赏,各守疆界,遇有不协,由活佛依法调解。折彦冲许诺,汉廷会在龙城设立备荒仓库,以备漠北诸族遇到荒年时可以取用度过寒冬。从京畿、东北到龙城的两条商道,为中原输送粮草给漠北的圣道,各族都有责任维护这条商道的安全。草原各族闻讯无不拥戴欢跃。 阻卜、敌烈诸部逐渐北进,合不勒不愿受招安,但在汉属诸部的逼迫下无法继续在斡难河立足,不得已游转西北,由北路朝欧洲方向而去,在若干年后进入伏尔加河流域。 这一年年中,天气渐热,折彦冲便思南归,琐南扎普与诸部族长挽留不已,又住了一月。到了夏末,南边才传来杨应麒关于金夏三家犯境的奏表,金夏三家犯境其实已发生了很久,但杨应麒直到听说折彦冲漠北大局已定才允许消息北传。 折彦冲阅罢奏表后大怒道:“宗翰宗弼也就罢了,乾顺也如此大胆!”便要引兵回援。 萧铁奴看过奏表后,劝道:“大哥,看老七奏表中所说,这事不是近来才发生的。老七将消息压得这么久,多半是他那边还抵挡得住。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便不回京畿,只等秋风大起之时,草长马肥之日,引万马度阴山直取中兴府、大同府,再与中原诸军会师长安、太原。你看如何?” 折彦冲笑道:“我正有此意!”正要调兵遣将,西边传来急报,却是种去病传来了消息。 原来种去病在回鹘稳住阵脚以后,便派商队、侦骑往东探听消息,但因天气恶劣、道路难行,直到冰雪消融后才得以越过伊州东部群山。种去病派出的侦骑和商队一开始活动得十分谨慎,担心被耶律铁哥和漠北诸族袭击,等遇到了达旦一部后才知道折彦冲已北进多时,耶律铁哥已死,龙城金帐已立,这才快马加鞭,直奔龙城。 折彦冲和萧铁奴闻讯大喜,都没想到种去病非但未死,还能建立如此奇功!萧铁奴对折彦冲道:“大哥,自耶律铁哥一死,我便知道只要我们不内乱,耶律大石就算引兵东来我们也不怕了。如今回鹘又已归附,耶律大石别说东犯,就是立足也难了。可速传命去病,告知他我们这边的情况,让他安抚天山南北,只等我们平复了西夏,就可以胡马为前锋,继续西拓!” 折彦冲笑道:“有理!”便颁布命令,承认了种去病在回鹘境内的种种承诺,许种去病在回鹘便宜行事。 前往回鹘的使者出发的同时,萧铁奴也开始选拔南征的将帅和部族,共得胡汉兵马三十万人,准备分六路向阴山进发。汉将中萧骏留守可敦城,蒙兀尔留守古回鹘城,蒲鲁虎留守龙城,胡部中托普嘉留守胪朐河流域,阻卜部在北部继续招降、驱逐蒙古等仍然未服汉廷的漠北诸部。 折彦冲与诸族约定,往后或三年、或五年就会到龙城一次,大会诸族。诸族酋长也都应许每三年到京师朝觐一次,且送子弟入太学学习。 就在折彦冲、萧铁奴准备期间,两封书信已经分别到达伊州和塘沽。其中,前往回鹘的使者除了带着折彦冲签押的诏书、给种去病的密谕之外,还带着耶律铁哥的人头,要回鹘国王转交耶律大石。 回鹘国王毕勒哥拿到耶律铁哥的人头和信物后,这才相信折彦冲确实已经平定了整个漠北,吓得连夜跑到伊州来给种去病请礼。 种去病微笑着对毕勒哥道:“听说国主的王子还在耶律大石身边,国主就这样跑来见我,不怕耶律大石见怪么?” 毕勒哥慌忙道:“小王才接到消息,耶律大石在西边连战不利。如今汉地漠北尽属大汉,小王得大汉陛下荫庇,那就如同依靠着万丈天山、千里昆仑,何必再害怕耶律大石这样的丧家之犬、待宰羔羊?” 种去病哈哈大笑,毕勒哥又问他是否要继续西征,种去病道:“我想先东归与陛下会师,然后再回来,平定西域。粮草方面……” 毕勒哥忙道:“粮草方面将军不必担心,自有小王张罗!” 毕勒哥走后,回鹘国相巴别儿听说种去病要东归连忙来见,劝道:“如今大汉威震四海,毕勒哥闻风丧胆,将军就该趁机反客为主,收天山南北诸州诸部权柄,怎么忽然要东归!将军这一东归,只怕再回来时,回鹘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种去病笑道:“所谓东归,那是对毕勒哥说的。” 巴别儿惊喜道:“那将军是另有奇谋了?” “说不上奇谋。”种去病道:“只不过东归的方向,有些不同罢了。等粮草齐备以后,我不会从来路回去,而会走玉门关。这半年来托术已经为我把路打探好了。” 巴别儿呆了呆,随即骇然道:“难道将军要……谋取西夏么?” 种去病笑道:“不是谋取西夏,是收复甘陇。这件事情,不许泄露半分,否则说的人和听的人都要军法处置!” 巴别儿忙道:“不敢,不敢。” 种去病道:“我出征之后,回鹘这边你看着点。如今我大汉如日方中,有我们撑腰,谅毕勒哥不敢妄为。甘陇不通,回鹘这边终究是遥拜远绥;甘陇一通,这边才能真正地内附。此外,我会留下五千兵马在伊州,驻守将领会听你的节制。” 巴别儿大喜,考虑了一下又道:“将军既是东征,那不如我再安排两万回鹘人马随军作为助力。” 种去病欣然道:“有的话,那是更好了!不过兵马出发之前,不许泄露目的地。” “自然,自然。”巴别儿道:“准备的时候就说是护送将军出境的。等出发之时将军再传将令征调这支人马,谅来毕勒哥也不敢反对。” 种去病和巴别儿准备东征的同时,塘沽方面也有了动作。不过和漠北、回鹘方面的反应不同,杨应麒只是发了几道密函,将漠北之事分别告知杨开远、曹广弼、刘锜、曲端等方面将帅,要他们随机应变。这时塘沽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增发了,甚至钱粮的供应也已经到达极限。 但对这场战争折允武和杨应麒却都充满了信心!他们知道,随着漠北一定,大片领土内附,这个国家的经济和政府的财政都将从谷底回升;他们更知道,宗翰和乾顺的主力都已经被拖在大汉的边境上,嵬名察哥的部队甚至深入到渭水附近——在之前这本是一个令人担忧的讯息,但此刻却变成一道令人振奋的曙光!别说杨开远、刘锜这样的百战将帅,就是年轻如折允武也知道乾顺和宗翰要大糟特糟! “事情比预料中还要顺利呢。”杨应麒这半年多来尽管时时以悠闲示人,其实全身所有的神经就连睡觉时都是紧绷的,直到这时,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松了这口气后眉头又不自觉地收紧,在这个黎明随时会到来的时刻,他内心深处竟涌起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第三二五章 破西夏(上) 杨应麒、欧阳适远在塘沽,但由他们一手打造的情报系统却普遍存在于汉军各部,漠北远征军军中当然也有十分干练的情报官员,他们配合汉军的胜利逐步渗透到漠北各个地区、各个部落,尤其在靠近西夏、云中地区,更是在取得全面胜利之前就进行了情报干扰。乾顺和宗翰派出的探子由于汉军情报工作的干扰大多没法顺利进入漠北的核心地区,或者进入了之后没法将消息传回。 当然,漠北广袤五千里,汉军的情报官员也没法做到完全的信息封锁,所以他们动用了从几年前就在中原地区屡试不爽的老手段:发放假消息,假消息中掺杂着真消息,真消息中掺杂着假消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乾顺和宗翰在得到讯息之后都不辨真假。 尽管如此,只要漠北传来的消息中有折彦冲已经大获全胜这一条就已让乾顺忧心忡忡,他听说这个“不确切”的传闻后马上颁布命令,要求嵬名察哥收缩战线,随时准备应付漠北方向的不测。可命令下达后,汉夏前线的战事却越演越烈!西夏军甚至再一次入侵到了渭水附近,中兴府的君相见前线将士贪功冒进、不顾全局无不暗恼,却不知嵬名察哥其实是有苦说不出! 自从大宋正式退出夹攻大汉的包围圈后,渭南不但迅速恢复稳定,而且边境贸易也再一次扩大。受益于宋边榷场贸易,西北的军费比战争初期增加了很多,再加上有忠武军作为后援,刘锜打起仗来便更加大胆,将嵬名察哥越缠越紧,汉夏军队在边境上你来我往拉锯作战,嵬名察哥要进进不得,要退刘锜又不愿罢战,等到杨应麒发来漠北的捷报,刘锜更是成竹在胸,召集最核心的将领边臣,下达了命令,要不顾一切代价将西夏军主力拖在境内,以便配合漠北方面的进攻! 华元一六八四年八月,阴山北路开始出现胡马——擎着汉军军旗的胡马! 蹬蹬蹬、蹬蹬蹬——金夏在阴山附近的联防军在发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六万胡骑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几乎没有前哨侦骑的接触,汉军仿佛没有打探清楚金夏在这个地区的军力布置就闯了进来!这是何等的大胆!这是何等的迅疾! 是谁制定了这一看似鲁莽的战略?是萧铁奴!他仿佛根本不怕汉军会遭到激烈的抗击,他的命令只有一个字:快! 此刻从漠北南下的汉军实力强大得可怕,无论是几千年来侵扰汉地的胡族精锐,还是集胡汉双方之长的萧字旗,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世攻击力最强劲的军事力量之一!更何况这两大军团后面,还有步骑俱精、综合实力当世无匹的折彦冲嫡系军团负责负责整体调度和八方后援!尽管折燈火書城獨家首發彦冲留下了部分力量在漠北,但此时调动南下的这三十万大军别说乾顺和宗翰的联军,就算把曹广弼杨开远曲端刘锜等汉军也联合起来也未必能够取胜,何况西夏的主力眼下还被刘锜拖在渭北,宗翰的主力则分别被杨开远、曲端牵制在雁门关、居庸关。 萧铁奴正是看准了金夏把主力调到南线,没有足够的力量对抗汉军的千钧一击,才制定了这以快制胜的总战略! 第一个发现这一情况的金夏联防军据点只有三千人,如何敢和六万大军抵抗?望见铺天盖地而来的尘土便连夜撤走。 任得敬率领先锋万人紧追不舍,撤退的三千人有两千人中途就被追上全数吃掉,剩下的一千人全无休息地逃到二百里外的一个据点,这个据点有五千人。可是第二天任得敬就到了,他一到就发动猛烈攻击。汉军是乘胜追击,金夏联防军却准备得不够,无论数量、士兵战斗力还是士气都落下风,任得敬当晚就攻破了这个营寨。次日后援继至,任得敬不顾疲倦又继续向西追赶。 吃掉了这个据点以后,再往西就不是金夏联防的地区,而是夏军的领地了。敕勒川是萧字旗活动了几年的地方,军中宿将对这片地区的熟悉程度甚至还在新主人夏军之上!有一支对河套地理了如指掌的向导团,任得敬便不怕会被夏人伏击。 前进!前进!攻击!攻击!胜利!胜利! 就这样,汉军一个接一个的吃掉夏人大大小小的据点,只用五天就抵达夏军在敕勒川最大的驻地——云内营,这个营地这时共有兵马三万人,但这三万人并不是全数能与任得敬所部万骑对抗的精锐。所以当任得敬率领八千胡汉骑兵冲到云内营附近时,夏将尽起全营将士出击却没占到任何便宜!一战不利,夏将不敢造次,一边固守营地,一边紧急派人前往中兴府和渭北求援告急。但是第二天他就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实:任得敬的这数千强大骑兵竟不是汉军的主力,而只是前锋! 第三天,抵达云内营外的汉军就有三万!第四天,四万!第五天,六万!前面的军队才站稳阵脚,后面烟尘便滚滚而至!夏人这才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莫非第一日和我们打成平手的汉军只是先锋中的先锋?” 敕勒川本来就是萧铁奴驻守过的地方,夏人在此根基甚浅。此刻汉夏实力悬殊已是显而易见之事,当地的部族、商人见风使舵,纷纷倒向汉军,一边为汉军提供粮草,一边为汉军打探军情。此消彼长之下,汉夏双方在云内的实力对比于短短数日之间便呈现天壤之别。夏人在营地内望见里外数层的包围无不破胆。 汉军在云内大营外聚集到六万人时萧铁奴便到了,他到达的第二天便宣布发动总攻。云内大营的主将眼见难以坚守,率众突围。萧铁奴围三缺一,截住了四成人马。任得敬引领马力正足的一万骑兵再一次追亡逐北,逐次击破夏人在云内、天德的营地,越过牟那山、乌梁素海。在黄河边上的兀剌海城,夏人再次聚集了三万五千人进行迎击,又被任得敬击败。 此役之后,从牟那山到西夏都城中兴府再没有军力超过两万人的据点了。萧铁奴坐镇敕勒川,调三路汉籍将士约两万人收取河清、金肃,目标为陕北,意图联系上刘锜,调五路胡骑一路袭扰,追着西夏溃退的军马,目标是西夏的都城中兴府! 汉军来势之猛烈、萧铁奴进军之神速、夏军溃败之频仍无不大出夏主乾顺意料之外!从阴山报警开始乾顺便一日三惊,等到兀剌海城大败,整个中兴府便犹如炸了开来一般!无论是辽、宋还是金,从来没有一个大国政权动用过这么强大的军事力量从这个路线攻击西夏!而更要命的是西夏在这一路上的防御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薄弱!汉军的前锋和中兴府还有一段距离,但乾顺和嵬名仁忠却都明白汉军和都城之间已经没有足以抵挡萧铁奴的大军了!都城受到攻击已是必然之势,现在唯一有疑问的只是汉军到达的时间——汉军要沿黄河而下,这一段路并不好走,而且沿途没有什么补给,所以夏人还有一点时间。 “陛下!迁都吧!” 西夏朝堂上已有大臣递上了奏议!而民间已有墙头草闻风先遁了。贺兰山在西北,黄河虽宽,却不足以恃此抵挡萧铁奴! 可是迁都能迁到哪里去?宁夏平原上可找不到一个比中兴府更好的都城来,若是迁出宁夏平原,那等于放弃西夏的立国之本!如今的西夏,已不是李元昊时代的西夏,农业经济的比重已经远远超过了游牧经济,农民兵源的重要性也已不在游牧部落兵源之下!更重要的,乾顺早已经是一个城市中、殿堂内的君主,而不是一个沙漠里、马背上的领袖!如果放弃了宁夏平原,那乾顺作为夏人之主的地位也会动摇!崇佛尚儒的乾顺时代,已不可能退回到李元昊时代了。 “守!” 乾顺咬着牙,一边派嵬名仁礼捧着卑躬屈膝的国书前往汉营求和,一边急调西北的西平军司、甘肃军司以及诸部族火急入援中兴府,乾顺甚至派人前往西南向吐蕃诸部借兵!当然,更重要的是嵬名察哥所率领的西夏主力!如果嵬名察哥能顺利到达的话,仗着本土优势背城一战,那西夏或许还有机会。这时候乾顺已不求能从大汉的陕西、秦凤那里得到好处了,甚至不计较东南边境会被蚕食,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如何让西夏政权延续下去才是最迫切的问题! 中兴府派出的使者到达甘州后顺利征调了甘肃军司的兵马东进。这个使者继续西进,要到西平军司传令,但走到半路就出了意外! 那晚他来到嘉峪关时天色已晚,也没去留意关上的旗号就亮出使节信物要兵卒开城。城头士兵听到消息急忙去回报,那使者等得不耐烦了,这才仰头细看,忽觉暗黄的火光中城头的旗帜似乎有些古怪,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城头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两队骑兵冲了出来,跟着是两队骆驼兵,跟着又是两队精锐步兵。一千二百把火炬在暗夜中流光飞舞,耀得嘉峪关下明艳通明!那使者这才看清楚步骑打的是汉军旗帜,骆驼兵却穿着回鹘服饰,吓得魂飞魄散,滚下马来。 西夏使者被围定后,关内得得声响,马上一个右手镶着铁钩的大将策马出关,正是种去病。西夏使者早被汉军制服,一员卫兵将搜出来的文书递给种去病。种去病在火炬下迅速扫了一眼,笑道:“中兴府告急,嘿嘿,没想到还是让萧帅抢先了一步。” 作为参谋随军而来的托术上前道:“那我们也赶紧去会师吧。” 种去病看了那西夏使者一眼道:“看来夏人方寸已乱,这使者居然到关前叩门,前方多半不知道西平军司已全军覆没。我们且打着西平军司的旗号,穿上他们的服饰,拿着乾顺这敕诏,扮作援军,一路慢慢走,等各路军司东援的部队出发之后再开进去接收城池。先取甘州宣化府,再取凉州西凉府。只要断了陇右丝路,夏人在中兴府一败便无法翻身。至于首先到达中兴府城下的大功,我们怕是抢不过东路的弟兄了。” 第三二五章 破西夏(下) 嵬名察哥在东面和刘锜较劲,但围困兰州的军队却是卓啰和南军司辖下诸部,到了战争后期并不直接由嵬名察哥指挥,将领自主性较强,受嵬名察哥进退两难这种主帅心理的负面影响也比较小,所以当夏人攻势最盛的时候,李彦仙在熙州也觉得不安全,刘锡在兰州更是岌岌可危。而且为了防止军情泄露,刘锜接到杨应麒的知会后并没有将漠北的捷报第一时间告知刘锡、李彦仙。 但是入秋以后,李彦仙和刘锡还是依靠战场上嗅到的味道察觉到整个战争局势在发生大变!九月,萧铁奴向南的部队还没有到达陕北,漠北、陕西两大军团还没能实现接触,消息依然阻隔,但中兴府的种种举措已让刘锜觉得他期盼了大半年的事情很可能已经发生了! 终于在十月初二,一支二千人的汉军突破夏人的防线,以损折近半的代价进入绥德!这支汉军的到来对绥德驻军的实际攻防来说没有太大的作用,但它带来的消息却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如霹雳般划过整个陕西秦凤,驱散了西北数百万军民心中的迷雾,六盘山变成了战鼓,渭水发出了怒吼!秦人胸内压抑经年的歌曲终于透喉而出! “漠北大捷了!” “陛下回来了!” “萧帅越过阴山了!” “北路的兄弟收复天德了!” 甚至连底层的士兵都知道,他们要转守为攻了!与之相应,则是夏人的恐惧与不知所措!刘锜也不再保守秘密,签发将令,把这个大好消息传遍大西北!大宋汉中守将闻讯大为震恐,一边飞报建康,一边派人往长安道贺,并询问是否需要大宋提供援军,一同进攻西夏——这次的援军建议却和上次的包藏祸心不同,确实是有意示好了。但无论军方首脑种彦崧还是行政首脑虞琪都委婉予以拒绝。 面对眼前这大好局势,秦凤路李彦仙和刘锡还是防守有余,进取不足,不过他们能守住就够了!汉军的刀在北不在南。甚至刘锜也依然没有改变积极防御的战略,他还是在东到绥德、西到渭州的千里战线上和嵬名察哥拉锯,嵬名察哥退一步,他就逼近一步,嵬名察哥丢掉一个据点,他就占领一个据点,步步为营,却又不发起过于主动的进攻,把仗打得不急不躁,甚至告诫部将不许争功冒进。 “我们的任务不在于取胜,不在于攻到中兴府!我们的任务就是拖,把嵬名察哥给拖住!只要在和萧帅会师之前我们没有失败,我们便赢了!” 如果南北是两个一样强硬的萧铁奴,嵬名察哥也许反而会好过些,但北边一个萧铁奴,南面一个刘锜,攻的锋芒毕露,守的绵里藏针,却让嵬名察哥陷入进退不得的两难境地!但在中兴府危如累卵的情况下,嵬名察哥不想退也得退了。一开始是丢弃弃之可惜的据点,跟着是丢弃得来不易的阵地,再跟着连一些原属西夏、颇具军事价值的边防重镇也开始主动丢弃、焚毁!可刘锜还是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跟来,两军的距离好近,近得嵬名察哥不敢用最快的速度回援都城——他如果那样做大军很可能在中途就发生混乱,大军一旦混乱,就有可能被刘锜追上击溃,那西夏将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乾顺调派入援的各路大军中,反而是西南方靠近吐蕃、秦凤路的部落军队是最先到达的,跟着是西北甘肃军司的兵马。十月下旬,任得敬的先头部队终于绕开宁夏平原的北大门右厢朝顺军司所在地克夷门,到达中兴府附近。这支小部队虽然随即被击退,但它的出现却让乾顺感到萧铁奴和自己已近在咫尺! 而这时,西南诸部到达中兴府,或入城助守,或环卫城外,乾顺先命诸将布置都城防御,一切就绪后才准备往克夷门派遣援军,但已经来不及了!克夷门被攻陷,宁夏平原的北大门敞开了! 任得敬纵马南下,两日后破定州,五日后到达中兴府郊外,与城外环卫之部族军野战,三战皆胜,斩首五千。西夏诸将大恐,个个闭城守寨,不敢出击。任得敬引骑兵逼到城下,把正北、西北、东北诸门看了一遍才从容退去。 这时中兴府城内城外还有五六万军马,民众也被组织了起来守城,加上汉军尚未大集,中兴府还是有守住的希望。但眼见汉军日益增多,嵬名察哥的回援却迟迟不到,中兴府开始产生流言,说晋王打算在外面拥军自立了。乾顺对嵬名察哥十分信任,但类似的谣言却已经大大打击了西夏的军心民心。 汉、夏边境上的部族,本来就多在两个政权之间游移不定,这时形势大不利于西夏,诸部中的墙头草便都动摇起来。任得敬抵达城下后的第三日,便分别有三部倒戈向任得敬投降。 这三部部族军带走的兵马不过二千余人,在整个中兴府防守军中所占比例不大,但这件事情却让嵬名一族和西南来的部落军之间产生了怀疑。 就在这时,西北方面又传来了惊人消息:西凉府驻军在离开之后,从西北开来的“西平军司”越权接管了凉州的所有军政权责,城中文武官员凡抵抗着几乎都被斩杀,只有少部分人逃了出来,赶上离开不久的西凉府军报信,告知“西平军司”的诸般可疑。西凉府军主将大惊,派副将率军回凉州责问,结果在城外遭到了埋伏,死伤无数。经此一役后,种去病自知再无法隐瞒下去,干脆挑明了,挂上汉军旗号,一路传檄,朝中兴府杀了过来! 乾顺听到消息,当庭从龙椅上摔了下来,群臣赶紧抢上救护,乾顺挣扎着,挣扎着,爬了起来,拔出剑,跑到门外,大叫道:“西夏百年基业!没那么容易垮的!没那么容易垮的!” 群臣无不落泪,环绕在乾顺背后,跪满了一地,嵬名仁忠浑身发抖,颤声道:“陛下!如今只能盼着晋王早日回来!若是让那萧铁奴先到了,那……那……那便不堪设想了!” 乾顺喃喃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自然知道的!” 乾顺所“知道”的事情,嵬名察哥在迟了数日之后也知道了。他终于明白,眼下就算元气大伤也得赶紧回去了。这时夏军已经完全退到境,也相当于说刘锜已收复了旧疆。嵬名察哥知道西北也有警讯后,立刻传令祥佑、嘉宁、静塞诸军各自坚守,然后焚毁大部分带不走的辎重,焚毁大部分估计守不住的城寨,大火断后,一路清野。 刘锜追到边境上,眼见嵬名察哥退走的速度加快,颇为犹豫,李永问他犹豫什么,刘锜道:“西夏前方的军情定是十万火急!但嵬名察哥忽然退得这么快,却不知是接到更为紧急的军情,还是临走前要设个陷阱害我们一害。” 李永奇道:“便是明知有陷阱,我们也要踩他一踩!宁可小有损伤,也不能让他从容退走!” 刘锜拳掌相击道:“不错!”便派骑兵以小队突进的形式沿途烧掠追击,路上果然遇到埋伏,损失惨重。 诸将或劝慎重,刘锜道:“便是损折个三四成兵马,只要主力还能威胁到嵬名察哥,我们就应该继续进击!” 一员将领道:“将军之前不是戒我们不能贪功冒进么?” 刘锜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嵬名察哥退得慢,所以我们不能急。但他现在退得这么快,连一些边境重镇都不要了,可见事情大不寻常,说不定是北面萧帅已经攻到中兴府!若是那样我们就不能轻易放过他!他拼着受伤也要退走,那我们拼着受伤也要咬住他!” 因此又选勇将追击,嵬名察哥果然厉害,退走之际还埋下七路伏兵,被汉军识破了三路,却仍有四路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破军斩将,竟让秦陇汉军遭受到了开战以来未有的减员。但刘锜仍然穷追在后,不肯放松。 就这样,下定决心要壮士断臂的嵬名察哥,还是被有两败俱伤准备的刘锜给纠缠住,无论如何没法兼程赶回中兴府。而西边种去病自亮出旗号以后便进军神速,十一月便到达应理,切断了宁夏平原和西夏西南疆域的联系。正在中兴府守城的西南诸侯部落闻讯无不惶然——因为那里是他们的老家!从凉州到兰州,整个地区都混乱起来。西夏政权开始丧失在这个地区的统治力量,托术所领导的商人趁机穿越汉夏边境,把消息带进了兰州,又从兰州传到熙州、秦州、渭州、长安。 当初折彦冲和萧铁奴只是让种去病便宜行事,所以种去病东进的消息连折、萧也还不知道,更别说刘锜。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后,刘锜的惊喜当真非同小可,连连对诸将道:“知道嵬名察哥为什么这么急了吧?知道嵬名察哥为什么这么急了吧?哈哈!原来不光是北边,连西边也有我们的‘铁臂将军’杀了下来!大家咬住,咬住!哈哈!西夏这番要是不亡,那真是没天理了!” 第三二六章 克云中(上) 萧铁奴逼逐夏军的时候,王宣也由后军变为前军,直指大同府。他进军的速度不如萧铁奴快,但步骑数万层层压下,一路也是势如破竹。 在奉圣州的宗翰收到消息时,王宣已经到达丰州!完颜希尹在大同自知难敌,赶紧向东路的宗翰主力求救。宗翰闻讯大怒:“耶律余睹这契丹儿是吃白饭的么?他手里有三万大军,怎么这么轻易就让王宣小儿过来?” 高庆裔劝他息怒,道:“听说这次是折彦冲亲自坐镇,前后大军不下十五六万。王宣只是前锋,他左右都有数万胡马抄掠辅弼,后面又有折彦冲为呼应,再说汉军才平定漠北,气势如虹,耶律都统手里纵有十万大军,恐怕也难以抵挡。” 他说的道理,宗翰何尝不懂?方才之怒,与其说是气倒不如说是急,局势发展到这份上,他已知道自己已输了九成!剩下一点生机,就只有盼望杨开远和曲端没能乘机响应了。 但事与愿违,汉军很快就有了呼应漠北军势的行动!杨开远的京畿军势与曲端的晋北军势,对漠北军势的行动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但基本的行动方向却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在对西夏的战事上,萧铁奴难以迂回万里来通知刘锜,但在对云中的战事上,折彦冲要将己方的情报迂回高知杨开远和曲端,所费不过一二个月,杨开远和曲端要奏报群情,所需要的时间亦然,所以进攻云中时,汉军南北两路的协调性要比进攻西夏的几路军势良好得多。 王宣才到达丰州,石康、曲端便几乎在同一时间转守为攻,对宗翰和迪古乃发动猛烈的攻击。尤其是曲端,他算准了云中地区已经受到攻击后马上强攻雁门关。雁门虽险,但攻者志在必得,守者士气低迷,曲端的军队无论人数兵器战力物资都占优势,所以短短两日的攻城就已让这座名关显得岌岌可危。迪古乃不得已赶紧向完颜希尹和宗翰告急,但完颜希尹和宗翰这时哪里还能抽出援手来? “完了……完了……” 高庆裔已是志黜智穷,而宗翰亦自知穷途末路。其实从杨应麒化解了四家联手、汉军抵挡住金夏夹攻的那一刻开始,宗翰和高庆裔就都知道败局已定,他们当时还在期盼着折彦冲在漠北会失败——那是他们唯一的转机。谁知道他们等来的却是折彦冲拥汉驱胡席卷南下的虎贲之师! 连宗翰都如此,云中金军的文官武将就可想而知了。王宣占据丰州的消息传到大同,当天就有人来密告说这个文官通敌,那个武将谋反。完颜希尹大怒,下令签拿,命令还没出都统府门口,又有人来报说“宰相”韩企先也造反了。完颜希尹大惊失色,赶紧追回了捕逆的签押,先奔入军营,召集了兵马,牢牢控制了城中兵权后,才传召那些有造反嫌疑的文官武将。诸人来到后,完颜希尹又好言宽慰,希望大家能定下心来,和“大金”一起度过难关。众文臣唯唯诺诺,诸武将信誓旦旦,但完颜希尹的眼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却觉得这些人个个都在说假话。 众人退去后,宗翰之弟、大同府府尹宗宪道:“这些人其意不诚,恐怕口中说的好听,心里并无忠心!今日放走,恐怕会留下明日之患。” 完颜希尹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 宗宪道:“既然知道,为何却放任他们离去?” 完颜希尹嘿了一声道:“忠心?我现在只求他们表面听话就够了,哪里还敢奢望他们表里如一?明日之患?保得住今日再说吧。” 宗宪闻言黯然,许久,才说道:“不如我们派人和折彦冲谈谈吧。怎么说也是一场亲戚,或许,或许……” 完颜希尹接口道:“或许他不会杀我们?” 宗宪叹了一口气,完颜希尹道:“如果我们投降,看在虎公主份上,也许不会为难我们。不见蒲鲁虎、安塔海现在过得好好的么?可这件事情,你兄长不会同意的。他宁可死了!也不会向折彦冲投降!” 完颜希尹说的没错,除了高庆裔,宗翰身边几乎所有的谋士都打着名为求和、实为投降的念头,但宗翰一听和谈二字,二话不提就将作此建议的谋士杀了——也不管这个谋士之前多得他的信任!在接连死了五个谋士、大臣之后,便再没人敢提此事了。宗翰每日除了督军作战之外就是提刀巡营,或白天,或晚上,只要他睡不着而眼前没有战事,就会领着一队刀斧手到各处营寨察看,将士稍不顺他心,或碍了他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场斩杀。短短数日之间,金军大营便人心惶惶,无论文武,个个不知自己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战争的局势一日比一日恶化,石康的步兵已经开出居庸关,把一直紧逼着城墙的金军逼退了数里。不过由于杨开远和石康都是用兵稳健的类型,所以没有过分急躁的逼近,但北面却又窜入了一支胡马,越过野狐岭,直逼归化州。甚至有一小队打着明黄旗帜的骑兵进入奉圣州金军主力的视野! “大汉皇帝的亲兵!大汉皇帝的亲兵!” 金军中有人叫了起来,那人随即掉了脑袋,但这个消息却像瘟疫般蔓延开来,不久宗翰从熟睡中跳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提刀将门口窃窃私语的两个侍卫杀死。他还要杀人时,高庆裔扑过来,抱住他的脚哭道:“陛下,不能这样了,不能这样了!奉圣州已经呆不住了,我们走吧……” 宗翰举起刀来,照着他的脖子就砍了下去,砍到他后颈时忽然脑袋清醒了一点,赶紧收势,但刀还是砍中了高庆裔的后肩,左右见他连高庆裔都杀吓得魂飞魄散,高庆裔却好像半点没有察觉,继续叫道:“陛下!我们快走!汉廷虽强,但内里并不是没有毛病。我们这次如果能逃得掉,将来或许……或许还有一点卷土重来的机会!” 宗翰惨然道:“卷土重来……可是我们还能到哪里去?东边?北边?南边?” “西边!”高庆裔叫道:“如果大同守不住,就往西夏那边去。西夏有山河阻隔,又有沙漠隔壁,或许还能负隅顽抗!以待汉廷有变。”说完了这些才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宗翰连忙派人给他裹伤,犹豫了一个晚上,终于决定放弃奉圣州。 宗翰一走,当地的最后一点抵抗力也就瓦解了。石康派军占领儒州、归化州、奉圣州,这些州城望见汉军旗帜马上投降,所以汉军这场胜仗可以说得来全不费工夫。折彦冲的车驾还在丰州东部,本要从大同西北的德州南下,听到消息便改了路线,转而到奉圣州来,要和杨开远会师。双方的前锋在长城旧址相遇,两相欢呼,喜讯数日间便传遍了整个京畿。 杨开远闻讯进驻居庸关,一边准备着迎接折彦冲,一边派两万军马偱西南路去抄袭雁门关的北面。 刘萼听到消息,连夜跑到军中来见曲端,道:“将军与石将军同为我大汉上将军,各居防范宗翰之要职。之前朝廷评价居庸、晋北军势,都说居庸关虽有杨元帅为后援,但论坚实还不如将军的晋北军。云中的女真余孽,主力本在奉圣州,如今石将军已经得奉圣州,而将军还在雁门关下踌躇。若等北面派遣的大军到了而雁门关还巍然未倒,那朝廷诸公对将军恐怕就要另作评价了。” 曲端听了脸色大变,召集诸部将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各路大军都已建立不世奇功,唯我晋北军未得一城一地!雁门关就在前面,已经拦了我们几年了!我如今在此立誓!若不能在杨帅援军到达之前攻破此关,我愿去上将军衔!回陕西种田喂马去!” 诸将应诺,均愿效力死战。第二日曲端亲到城下督战,限三日之内破关,士兵出营,有进无退! 雁门关上虽还有一部分愿意效死的女真战士,但大部分守军却在这几年的腐化中堕落了,许多人甚至抱着坐等收编的心态。宗翰以东胡酋长窃据云中,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在本地很不得人心,只是淫威之下一时无人敢反抗而已。这时整个云中的大局连最下层的士兵都知道金军必然无幸,试问又还有谁肯来为宗翰陪葬?雁门关下攻城之声大躁之日,也正是雁门关内人心思变之时! 曲端下达死命令的第二天,便有一个被收买了的金军内应于云梯接近墙头时,在众目睽睽下将几个汉军将士拉了上去!一个督战将领上前要去杀他,却被背后一个小兵一刀砍倒,跟着便有几个内应在墙头的人群中叫了起来:“倒戈!倒戈!不做金人的走狗了!不做金人的走狗了!脱下帽子!倒戈!” 哄闹之中,先有几十个人脱了头盔皮帽,倒戈相向,朝没脱头盔皮帽的金军杀去,雁门关上登时大乱,一些没戴头盔皮帽的兵将也在混乱中被当作了叛乱附汉者,不得已只好跟着倒戈相向,汉军乘势登上城头。登上了城头的汉军和倒戈金军汇成数千人,向城门冲去,冲破了顽抗金军的阻拦,开了关门。 迪古乃站在关头,眼看着雁门已破、金国之亡已成定局,叹了一口气说:“难道我还要做第二次俘虏么?”面向东北横刀自刎,尸体从城头堕下,被抢着进城的军马踏作了肉泥。 第三二六章 克云中(下) 宗翰从奉圣州逃到大同不久,便传来雁门失陷、迪古乃战死的消息。这次他却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不久折彦冲和杨开远在奉圣州会师,两军合作一处,朝大同逼来,加上正南方向的曲端、西北方向的王宣,三路大军将近二十万人马已经成天罗地网之势! 看着大同城内人心思变,宗翰自知守不住,终于在高庆裔的劝告下,趁着东北、西北、正南三路大军尚未合围,连夜卷了粮草马匹,拥四五万人朝西南方向遁去。临行前命宗宪放火焚毁大同。 当初金军破汴后,带走了大量的图书、文物,由东西两路平分,归西路军者除了那些被商人买走转入汉部者,大多留在了大同。加上宗翰这十几年来将大同作为据点,刻苦经营,所以此城文物也颇有可观。宗翰出城后,宗宪看着满城的无价之宝,迟迟动不了手,最后还是一咬牙,叹道:“罢了罢了!关了城门!我不走了!” 部属大惊,慌忙来劝,宗宪道:“战场无情,但这些书画金石、雕梁画栋又有何罪?我们失败了,何苦要它们来陪葬?”便派人去告知宗翰自己的决定。宗翰听了自然怒火冲天,但他这时已出城数十里,正忙着逃命,哪里还能回来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呢?不久三面大军合围,曲端先到,眼见城门虽然四闭,但城头都是老弱残兵,正要攻城,随军而来的刘萼劝道:“不可!听说陛下也正从东北过来,将军何必和陛下争这个彩头?” 曲端醒悟过来,问:“但我若在这里什么也不干,一来怕陛下也要责问,二来也恐被王宣拿了彩头!” 刘萼道:“放着另外一件大功在,何苦来争这可能让陛下不欢喜的意头?” 曲端便问什么大功,刘萼往西南方向一指,曲端便马上醒悟过来,道:“幸亏有刘贤弟在!”便分了一半兵马,将出城入城的道路都堵死了,自己带了精兵去追宗翰。 他走了一日,王宣也到了。他见曲端留下的兵马围而不攻,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外头又围了一圈,也是围而不攻,而且还派了轻骑去接应曲端。 不久折彦冲的大军便抵达大同城下,宗宪听说,派人出城求见,恳请折彦冲不要虐待城中女真,又表示如果折彦冲肯答应这个条件,宗宪愿意任汉军处置。 折彦冲听了使者的话后道:“听说粘罕让阿懒焚城的,他为什么不点火?” 那使者道:“府尹大人说,战场虽无情,书画金石何罪?雕梁画栋何罪?不忍为一时之怒毁千古之宝折彦冲闻言放声大笑,对王宣道:“知道我笑什么么?”王宣忙道不知,折彦冲又问才从晋北赶来的韩昉,韩昉也猜不透,折彦冲笑道:“开远不在,若他在,或会知道我笑什么了。嘿!这个阿懒,小时候是跟应麒读书的啊!哈哈,果然读的一肚子好书!” 王宣还是不知折彦冲所云何意,不敢接口。韩昉若有所悟,问道:“陛下,那这宗宪所请,是否准许?还是说要攻城?” 折彦冲笑道:“他都要投降了,还攻什么城!”对那使者道:“你回去告诉阿懒,让他别担心。回头我会送你们到皇后那里去,皇后自会安置你们。” 那使者闻言大喜,赶紧入城报信,宗宪便带领一众文武官员出城投降。 王宣先派兵进城搜索,控制了城内城外的要害据点,然后折彦冲才进城。宗宪跪在道旁,低着头不敢仰视,折彦冲经过时让车马停下,让他抬起头来,凝视了他半晌,这才道:“最后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稚嫩少年,如今却也这么大,能独当一面了。” 宗宪闻言大哭,却唯唯说不出话来。折彦冲又道:“别哭了。虽然你是粘罕的弟弟,不过我素来知道你和粘罕不一样。国相一代贤者,不能无后。只要你心无异志,大汉自有你容身之处。”宗宪忙磕头谢恩。 折彦冲入城后,寻到当初被软禁的地方,自有一番唏嘘。左右不敢打扰,分别按照各自的职务去办事。王宣接掌了全城的防务,韩昉接掌了全府的政务。 当晚有部分和女真仇恨极深的汉籍将士趁机要复仇,又有部分不肖之徒要趁火打劫,竟发生了几次斗殴残杀,死了几十个女真人。宗宪等女真文武听到消息,连夜赶到折彦冲居室外头跪求庇护,从半夜一直跪到清晨,才见到折彦冲。 折彦冲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对宗宪道:“汉人与女真的仇恨,自有由来。不过昨日我既答应让你们归顺,便不会秋后再来算账,你不要担心。只是现在群情汹汹,我也不好弹压。我看不如护送你们到胡汉矛盾不深的地方去,也免得彼此生恶,如何?” 宗宪泣道:“若能如此,便是陛下对我等的再生之恩、甘霖之泽。” 折彦冲把韩昉召来,让他即日便安排,把众女真插到各地去。又让王宣整顿军纪,不许将士闹事。王宣道:“大家也知道杀俘不祥的道理,但将士中粗鲁不通情理、只知恩怨分明的汉子不少,加上些许不肖之徒兴风作浪,才有昨夜之事。请陛下从轻发落,不要寒了汉家将士的心。” 折彦冲叹道:“他们的感受我自然清楚。不过我们既已答应了人家,便不能言而无信。昨夜闹事的人你仔细彻查,凡是那些趁火打劫的,一律军法伺候。至于那些没抢东西,只是杀人报仇的,且依军法判处,若其中有其情可悯者,你列上一张名单来,我颁旨特赦。” 王宣大悦,下去依旨办事,大部分人都觉皇上办的公道,但还是有几十个被金军杀害了亲人的哭着不肯罢手。王宣不愿强压这些人的怨气,便据实来向折彦冲回禀。折彦冲听完他的汇报,道:“把那些不肯罢休的人叫来。” 王宣以为折彦冲怒这些人不知好歹,惊道:“陛下,这些都是粗人,请陛下莫要为他们动气。” 折彦冲嘿了一声道:“他们是粗人,你我就不是么?我自己也是带兵的,知道粗人的心思。”王宣见折彦冲脸上并无怒色,这才稍稍安心,将那几十个兵士召到折彦冲陛前。 汉军中和女真有仇的将士甚多,不过靖康年间和女真结仇的,大多跟随曹广弼等北上抗金,如今都成为老兵宿将了,他们一方面长年在战场与金军对战,胸中怨气早已变成了战意,二来受汉军军队精神教育已久,做事不至于鲁莽胡闹。眼下这几十个闹事的士兵,受到女真人的迫害大多是在汉军进入河北地区前夕,这些人个个年轻,在军中又浸淫希望你加入支持未久,因此一有人鼓噪怂恿便不顾后果地杀胡泄愤。 这几十个士兵均是中下层的士兵,干了这等事情心中本有惴惴,也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到皇帝这里,见到折彦冲后更是惶恐,但想起亲人所受的苦难又都觉得自己没错! 为首一个二十多岁的尉官怕折彦冲要全体降责,挺身而出道:“陛下,这件事情,是我带的头!你要罚罚我一个人好了,不要牵连了兄弟们!” 折彦冲脸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和女真人有什么仇恨?” 那尉官一听哭了起来,道:“我叫李立新,这名字是入伍后学字,军中的先生忙着取的。入伍前叫阿狗,在冀州一条小村种田。我们一家,都是让金狗给害死的。我……我和金狗有不共戴天之仇!”跟着诉说了汉军进入河北地区之前金人如何横征暴敛,他的老父因为抗税被金兵活活打死,他的两个兄长上前说理反而被拉入伍,从此生死不测。一家子剩下他一个少年和几个妇孺,连饿带病,没多久就死剩他一个,直到汉军进入冀州后他的生命才有了转机和希望,但复仇的种子却已深种在心。 李立新带头一哭诉,后面的士兵也跟着诉说起来,个个心头都有一把火,恨不得将所有女真人食肉寝皮。折彦冲听得凄然泪下,说道:“你们的苦处,我知道。是我们来得晚了,要是我们大汉能早几年强盛起来,或许你们的亲人便能幸免于难了。” 李立新一听感动得大哭起来,叫道:“陛下……这……这……您这么说可折死我们了!我们这群人能活下来,全都是陛下的大恩。一切都是这些胡虏可恨!只望陛下让我们报仇,杀尽胡儿,我们便死也能闭眼了。” 折彦冲走下台阶来,轻拍他们的肩头,好言宽解,说道:“你们的心思,我理解。可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女真往昔虽然和我们有仇,但我们在他们投降之前已经答应保全他们性命,现在就应该守诺,这便是信义。女真人中,也有好人恶人的区分,有曾为恶和不曾为恶的区分,我们总要把那些做过坏事的抓出来绳之于法,而放过那些没做过坏事的人,只有这样做,才叫公正。那些不愿和我们和好的,如今都已经随宗翰逃走了,留在这里的,算是有心和我们化敌为友。咱们是战胜之族,当有容人之量、化人之道,这就是度量。所以你们虽然有满腔怨恨,但前晚杀人,终究是不该。” 李立新等没想到皇帝这次叫他们来不是要降罪,而是要亲自开解自己,个个被说的痛哭流涕,而且皇帝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当下个个心服,愿意遵旨行事。李立新道:“这次我是犯了军规,按律当斩。陛下你杀了我,我绝无半句怨言,只求陛下能赦免下面这群兄弟。” 折彦冲道:“既然赦免,我便连你也赦免了。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众军士闻言无异于死里逃生,个个感激涕零,俯首谢恩。 第三二七章 金夏合(上) 韩昉政务娴熟,王宣军务通晓,军政俱得其人,所以杨开远到达时大同便已内外俱定。杨开远一到,折彦冲立刻召开军事会议,准备继续西进。 杨开远见席上少了两个应在的人,一个是曲端,一个是卢彦伦。原来折彦冲进入漠北后,大军的后勤主要由卢彦伦负责,这时卢彦伦被调了去负责萧铁奴一路的后勤,所以不在跟前,曲端却是追赶宗翰未回。 按折彦冲的意思是留杨开远主理云中的清剿善后工作,他自己率领大军支援萧铁奴,乘着大胜一举平定西夏。 杨开远道:“我军虽然万里转战,但士气正旺,还可以继续打下去。如今阴山南北都为我所有,云中一下,从塘沽到西夏边境的道路便都在境内,可以说整个粮道也都打通了。只是从这里到西夏,路途很不好走。而且道路初通,要长期供应大军的话,我看二十万人以下没问题,若是二十万人以上,恐怕就有些困难。眼下聚在云中的大军半步半骑,对后勤依赖较大。千里转运粮草,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 折彦冲道:“能否从陕西直接调粮?”他出漠北已久,汉地的情况不如身为枢密使的杨开远熟悉。 杨开远想了想道:“陕北地方上的存粮,不足以供应大军。若是从长安出发,要经过陕北的高原才能到达萧字旗现在的大本营。就道路来说,并不见得比从云中运粮过去来得顺利。再说陕北还有许多西夏的堡垒、兵马,刘锜多半还没肃清。” 杨开远见折彦冲沉吟不语,又道:“老六的人马本来就足以压制西夏,再加上刘锜从南夹攻,破西夏大有希望。大哥,我看云中的兵马,不如就不用动了吧。只派曲端王宣继续西进。这样的话,刘锜的兵马有长安一线的粮道供应,而北路大军只要控制在二十万以下,亦可保证钱粮无忧。” 折彦冲左掌摩了摩右拳,几次想亲征,终于还是忍了下来,点头道:“好吧,我就在这里等铁奴和刘锜的好消息。” 正商议着,人报曲端将军派使者来了,那使者满脸灰土,见到折彦冲后不断顿首请罪,折彦冲沉着脸喝道:“怎么了?” 杨开远也甚担心,怕曲端一军遭遇到什么不测,幸好那使者只是道:“曲将军追击宗翰,本来一路都很顺利。宗翰所部,一边反击一边逃散,到得苍头河边上时,我们本已追上宗翰的主力,曲将军奋勇杀入敌军中军,眼见就要活捉宗翰,谁知道西北窜出一彪生力军来,硬生生把宗翰给救了去。我军数百里追击,追到苍头河一带时只五千人,远较宗翰所部为少,靠的是陛下天威方能以少胜多。但这部人马一来,和宗翰里应外合夹击,我们便难以抵挡,曲将军不得已只好暂退,以图再战。此战我军损失不大,只是折了威风,故而曲将军特命末将前来请罪。” 杨开远听曲端并未大败,稍为宽心,问那使者:“救了宗翰的是什么部队?是西夏的部队么?” “不是,是金军!”那使者道:“旗帜打的是耶律二字!” 杨开远讶异道:“难道是耶律余睹?” 那使者道:“曲将军也是如此猜测!” 杨开远转头问折彦冲:“大哥,耶律余睹一部还在么?我还以为他在北边早被你击溃了。” 折彦冲嘿了一声,说道:“没有,被他逃了,之后便不知所终。” 杨开远见折彦冲这等神色,便料内中另有秘情,但这时他既这般说,杨开远便闭口不问。 王宣请令道:“陛下,请让我去支援曲端。”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好,见到曲端让他慢点追,不要着急。苍头河边这一战,我不怪他。” 王宣道:“我省得。”便领了军马,来会曲端。 这一次曲端本想成就大功,活捉宗翰,那可比一座云中城更有价值,不想却被凭空杀出的耶律余睹坏了大事。他恨恨不已,暂时后撤,收拾好兵马后又再次追击,一日一夜间直追到黄河边上,却见金军早已渡河。眼看着押后的那面绣着“耶律”二字的大旗,曲端也唯有望之兴叹。不久王宣追到,传了折彦冲的命令和谕旨,曲端听说折彦冲没有怪罪,这才稍为放心。但他对耶律余睹的来路去向都颇为怀疑,问王宣道:“王将军,这次你从西北来,想必会过这耶律余睹了,为何轻易放过了他。” 王宣道:“他没遇见我,他遇见的是陛下本部。” 曲端一听,惊疑更甚:“他遇见了陛下本部?那……那理应更难脱身才对。” 王宣道:“这里头的曲折,陛下也还没有和我说。貌似耶律余睹是企图夜袭陛下的大营,却被陛下识破,双方各有损伤,之后耶律余睹便不见了。曲将军,关于此事,我看陛下不久就会发来公文密令,你我不必妄加猜测。” 曲端哦了一声,连道:“自然,自然。” 王宣又反过来问起当日苍头河边的战事。曲端说起此事便连连顿足,叫道:“真是可惜、可恨!我都已经望见宗翰了,偏偏就差了那么几步!” 当日曲端乘胜追亡逐北,当真把金军残部杀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宗翰兵将虽然还不少,但大部分不敢回头迎敌,只顾逃跑。眼见万分危急之时,耶律余睹忽然出现,不但拦住了曲端,还纵马反击,将曲端逼了回去。曲端给折彦冲的回报说自己损失不大其实是有些不祥不实,当时耶律余睹若是再追上十里八里,曲端多半便难以幸免了。 耶律余睹的出现不但曲端没有想到,就是宗翰也大感以外。耶律余睹负责的是北部防线,折彦冲萧铁奴南下,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王宣和折彦冲的大军一由西北、一由西南逼近大同,而耶律余睹除了传来警报之外便匹马未归,宗翰和完颜希尹等都以为他已经完了,谁知道会在这里遇到。 苍头河边战马惊慌未定,耶律余睹在马上也不多礼,只是促请宗翰先离开这个险地再说。当下由韩福奴在前引路,宗翰收拾残军居中,耶律余睹断后,一直退到黄河边上,这才安下营寨,准备渡河。 金军入营休息后,宗翰才问起耶律余睹之前失踪和今日出现的详情来。耶律余睹跪下请罪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宗翰对耶律余睹本有猜忌不满,但今日才得他相救,不满少了许多,再说耶律余睹带来的部队眼下又是金军残部最有战斗力的队伍,从形势上讲也需要依靠他,所以耶律余睹一跪下,宗翰赶紧把他搀扶起来,高庆裔在旁道:“元帅就算有什么过失,有了今日这一大功,也足以抵消了。”耶律余睹听到“元帅”这个称呼不禁奇,问道:“元帅?” 完颜希尹在旁微笑道:“陛下已晋封都统为元帅,元帅还不知道吧?” 宗翰也是微微一笑,便命人取出准备好的帅印来,耶律余睹跪下道:“陛下如此厚恩,臣纵肝脑涂地,何足以报隆恩之万一!” 宗翰又将他扶了起来,问:“这次耶律元帅在北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何忽然间消息全无?” 耶律余睹叹了一口气道:“当日我见折彦冲势大,自忖以区区三万人马,无论如何抵挡不了他十几万的大军。而且当时萧铁奴还在阴山附近,若是折彦冲进军不顺,萧铁奴多半会掉头和折彦冲会师,那时我们便更危险了!所以打探清楚折、萧的军情后,我便马上知会大同,好让陛下和希尹兄早作准备。我则弃了营地,遁入山谷,放王宣过去,却直取折彦冲的大营!” 完颜希尹和高庆裔都啊了一声,高庆裔道:“都统……元帅莫非是要直袭折彦冲的大本营,擒贼先擒王么?” 耶律余睹点头道:“不错。当时我也唯有用这条计谋,方有可能扭转整个战局。唉,可惜,可惜。” 折彦冲既然已顺利进入奉圣州,宗翰等便都知耶律余睹这条险计是失败了,但高庆裔还是赞道:“元帅好险的计策!好大的勇气!以当时的形势,元帅能行此妙计,无论胜败,都不愧为当世名将了。” 耶律余睹连连摇头道:“什么名将,什么妙策!到头来,还是失败了!不过当时我为求成功,行事不免秘密,所以就连给大同、奉圣州的军机公文也没提起。我算准了折彦冲驻扎的地点,预先埋伏在左近一座山谷之中,等他安了营,当晚便连夜发动袭击。”说到这里又连连顿足道:“可恨那折彦冲奸狡异常,竟然在附近安置了两座一模一样的营寨,两座营寨都有明黄帝王旗帜。我只能靠瞎猜,不幸没有猜中,虽然破了一营,却没劫到折彦冲。”跟着说了当日劫营的种种详情细节。 完颜希尹和高庆裔都感可惜,完颜希尹道:“若能再次拿到折彦冲,那……那不但云中可保,便是天下事也大有可为!” 完颜希尹继续道:“我一击不中,连夜退走,幸好当晚星月无光,我才得以在夜色下保住主力退走。我不敢走正路,而是按照事前预备好的小路迂回撤退,但到大同附近时,才知道根本已失。只好引了军马,要投西夏,不想途中遇到了陛下,这不是天意么?” 高庆裔道:“听元帅这么说,这次劫营虽然失败,但当晚折彦冲的损失不可谓不大,为何这么久以来没有半点消息?”耶律余睹道:“这个我可就不清楚了。” 完颜希尹却笑了起来,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高庆裔连忙请教,完颜希尹道:“高大人智多谋广,可惜和折彦冲不熟,不知道他的性情!他这个人虽然常示人以旷达,其实内里极好面子!眼见各路部将都建大功,唯独他自己吃了大亏,若不是耶律元帅劫错了寨,说不定他还得再次成为阶下囚!如此丢脸的事情他怎么会说给人听?不但不能让人知道,事后多半还会毁尸灭迹,多方掩饰,以成就他文成武德的不败之名!” 高庆裔听了暗暗点头,耶律余睹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三二七章 金夏合(下) —————— 萧铁奴取了天德军,破了克夷门后继续进军,等他抵达中兴府城下时,手中已有五万人马。 此时嵬名察哥的部分兵马已经抵达中兴府城下,乾顺所控制的军队数量要比萧铁奴来得多,但战斗力参差不齐。乾顺畏惧萧铁奴威名,不敢派军野战,竟将军队大部分接入城中,只在城东南、西南留下两座大营作鼎足之势。 不想数日之后,种去病竟然便从西南方向杀到了,破了夏军的西南大营。原来刘锜军势强大,但隔着一个嵬名察哥过不来,种去病军力较弱,但他前进的阻力较小,到应理时听一个逃难的商人说汉军已经到达中兴府城下,便不顾一切引领汉军六千人、回鹘兵三千人,顺河北上直达中兴府。种去病带到中兴府城下的兵马虽然不及万人,但他的到达对夏军士气的打击和对汉军士气的鼓舞却都大得难以估计! 当初萧铁奴只是派军刺破了嵬名察哥在陕北的防线将自己的消息带给刘锜,刘锜那边却还没能进行信息反馈,所以萧铁奴也一直没有得到种去病的确切消息,这时见到种去病,心中的高兴当真是难以言喻!萧铁奴和种去病之间的相知与信任比别的将帅不同,所以二人会面后,萧铁奴马上将麾下将近一半的大军交给了他指挥。 中兴府乃是当世名城,虽然还不能和大宋的汴梁相比,但在西北却是首屈一指,便是长安因破落已久也是有所不如。乾顺不比赵佶父子,面对萧铁奴还有抵抗之勇,嵬名仁忠等也有护主之志,这时萧铁奴从北面带来的兵马不过六万,加上种去病所部也不足七万人,在兵力没有明显优势的情况下要攻克中兴府,就算是萧铁奴也没把握。 种去病从回鹘出发之前已预料到这次灭亡西夏的可能性很大,要灭西夏,中兴府的攻城大战在所难免,所以在回鹘的时候就已经让托术、巴别儿准备了大批西域火器,其中火药的数量尤为可观。 可惜,等他到达中兴府时已经进入十一月下旬,天气不但寒冷而且还接连下了几天的雨雪,火药难以发挥最大作用。眼见城防尚坚,经过一番商讨,萧铁奴决定采纳种去病和任得敬的建议,改攻为围,堵住各条道路,埋伏打援。 任得敬熟悉西夏的地理人情,便由他驱役俘虏、降军和从本地征集的民夫共七八万人在城外造器械、堆台垒,种去病则率领一万五千人攻击夏军位于黄河边上的东南大营。中兴府城中派军出来援救被任得敬挡住,东南大营的守将抵挡不住种去病的攻击,弃营东逃。种去病从后赶来,追过了黄河,直到灵州川,趁乱杀入灵州。嵬名察哥闻讯,慌忙加派回援兵马,却都被种去病一一击退。 但萧铁奴和种去病的好运似乎到头了。进入十二月,汉军开始出现补给跟不上的严重问题。此时宁夏平原坚壁清野已久,特别是中兴府以北,萧铁奴能强行征到的粮草并不多,用以攻城的箭矢一日少似一日,至于笨重的攻城器械更是缺乏,不得已只好驱役民夫工匠临阵制造,但临阵磨枪毕竟只是小补,而原本预期会在十一月下旬到达的军资却因为天气和道路原因比萧铁奴预料中来得要少,这时由云中通往京畿的粮道才刚刚打通,东路的后续物资要运到这里还需要一段时间。 从北方刮来的风越来越厉害,萧字旗和漠北诸族虽然比南方的人耐寒,但并不是完全不怕冷。跟着又下了一场大雪,虽有将领提倡踏雪攻城,但萧铁奴作为全军主帅,考虑到大雪使道路堵塞,接下来的补给可能会断绝这个危机,便在任得敬等人的劝告下主动撤围。 望着汉军旗帜缓缓后撤的情景,中兴府城内的君臣将相知道这一轮危机总算过去了,可是下一轮呢?下一轮汉军再发起进攻,他们是否还能挡住?萧铁奴虽然暂时退走,但西夏君臣却半点也不感到轻松,因为萧字旗不但没有走远,而且还留下了几支胡骑四处劫掠骚扰,随时威胁着中兴府的城防。 更何况灵州这个肘腋重镇也还在种去病手中,汉军对中兴府的大规模随时会再次开始! 西夏都城内,数十万军民现在唯一能寄望的,就是嵬名察哥——晋王此刻所率领的军队不但是西夏政权的军事主力,也是西夏王族的最后希望。 和当初宗望、宗翰围攻汴梁相似,汉军到达夏都城下的正规军不过六七万,加上胁从的降军、民夫,也不过十几万人,没法把中兴府这样一座大城围个水泄不通,所以夏都和嵬名察哥之间一直有断断续续的消息往来。 嵬名察哥知道都城的情况后自然也很着急,虽然他判断以萧铁奴此刻的兵力要攻陷中兴府并不容易,但这却不能是他回援迟缓的理由!但是刘锜实在盯得太紧,所以他才会比种去病慢了一步。 幸好进入十二月以后,上天似乎开始眷顾西夏——不但中兴府方面传来了撤围的消息,就是陕西军方面也出现了接战以来少有的混乱! “刘锜出什么事情了?” 有部将担心那是汉人在使诡计,但嵬名察哥却否定了这种看法,他认为刘锜在这个时候不需要使用诡计,而且从汉军的混乱看来,似乎是后方出了什么事情。 “难道大宋终于动了?”嵬名察哥脑中闪过这样一个诱人的猜测,不过很快就觉得出现这个情况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很快就不需要猜测了,因为准确的消息已经传来了:“报——云中方面派来援军了!” 援军?云中怎么可能派来援军?在嵬名察哥的预料中,云中应该比西夏更危险才对? 第二天这个有所偏差的消息就被纠正了,原来云中方面不是派来了援军,而是宗翰丢了领地,带领人马来投靠西夏了。宗翰渡过黄河后,取道金肃,进入西夏祥佑军司、嘉宁军司领地,打听到西北的情况后觉得西夏的形势也很不妙,便主动配合当地夏军攻击刘锜的后方,陕北的防线压制夏军的常规部队有余,但再加上宗翰,陕北的守军便抵挡不住了,刘锜担心宗翰直接南下进攻长安截断他的后路,所以不得已调兵回援,这样一来咬住夏军主力的军力弱了,便让嵬名察哥有了全力回援的可乘之机。 听到这个消息后,嵬名察哥非但没高兴,反而心里一沉!虽然宗翰可能会给西夏带来几万战斗力颇可观的友军,但是谁都知道,这支被打败了的友军后面就是睥睨天下的折彦冲!云中覆灭、宗翰来投,从短期来说缓解了嵬名察哥的燃眉之急,让他可以从容赶回中兴府,但从长远来说这种形势只会比宗翰守住云中牵制折彦冲更加不利! 不过,云中失守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眼前嵬名察哥和宗翰唯一的选择就是团结起来,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大汉! 十二月中旬,嵬名察哥和宗翰会师了。两人在帐内相见,宗翰一见便仰天长叹道:“晋王,晋王!粘罕愧对先人,此来非为自己偷生,只是要给族人谋一条活路,还望晋王能够成全!那粘罕便立刻死了,也是无怨!”说着便要下跪。 嵬名察哥忙扶住道:“都元帅这是什么话!折彦冲肆虐天下、凌辱万族,我等同仇敌忾,正当携手以抗!” 宗翰闻言大喜道:“若得如此,等击退汉儿之后,我女真一族愿为大夏东部藩篱,绝无二心!” 跟着双方的首脑人物便互相礼见,金军方面完颜希尹、高庆裔和夏军方面的嵬名仁礼大家都是见过的,耶律余睹和嵬名察哥没会过,但也都闻名已久。一场寒暄之后,众将帅便谈论起军情来,嵬名察哥道:“萧铁奴已经攻到中兴府,灵州更落入种去病之手!我连派三员大将率军回援,都被萧铁奴和种去病伏击杀败,我自己又一直被刘锜拖住,难以尽快回援。虽然眼下汉军撤围,但萧铁奴并未走远,种去病更是盘踞灵州!当下之计,需先收复灵州,守住中兴府,才能谋划其它。”耶律余睹出列道:“远来无功,愿得一向导,耶律余睹但领本部人马,趁着这寒冬夺回灵州城,生擒种去病!” 嵬名察哥大喜道:“若得耶律都统出马,何愁灵州不复!” 当下定计,由耶律余睹领兵马万人为回援先锋,嵬名察哥另外布置三万大军为两翼,朝灵州进发。夏军主力和宗翰、完颜希尹等随后就到。 会议过后,嵬名仁礼屏退左右,对嵬名察哥道:“宗翰此来,晋王就不一点疑心也没有么?” 嵬名察哥道:“若是这次来的是宗翰的一员大将,宗翰本人已死或被俘,那来人便不可信。但来的既是宗翰,以他的地位、性格,绝不可能沦为折彦冲的内应。” 嵬名仁礼道:“这个自然,我疑的也不是这个。宗翰此人素有帝王之志,又长期高踞折彦冲头顶,如今虽然衰败,折彦冲也断断容不得他,他也绝不可能去做折彦冲的臣子。但正因为他素有帝王之志,所以我担心……” 嵬名察哥接口道:“担心他会图谋不轨,反过来吞我西夏?” 嵬名仁礼点了点头,道:“眼下他只是一条丧家之犬,在西夏还没立定脚跟,大概不会乱来,但就长远来说,此人绝不能留。” “长远?”嵬名察哥冷笑道:“谁和他长远?我们用的就是他的眼前!” 嵬名仁礼叹道:“原来晋王早有打算,那却是我过虑了。‘曹操’当前,‘孙刘’不得不联,但若能击退曹操,不知晋王打算如何处置‘刘备’?” 嵬名察哥沉吟片刻,眼神略现黯然道:“以当前局势而论,我们比赤壁时的孙吴危殆百倍!此次西夏若能得保社稷已是万幸!我们便能取得周郎那般大捷,也断难与大汉分庭抗礼,大汉国力十倍于我,到头来,我们便战胜了也得俯首称藩!”这番话已说得十分明白,嵬名察哥这时争取的不是全面战胜大汉,而是要通过战场上的胜利争取到成为大汉藩属的资格。 嵬名仁礼眉头一跳,压低了声音道:“那……那到时候宗翰……” 嵬名察哥淡淡道:“到时候,宗翰的人头便是我们向大汉皇帝效忠的最好礼物。” 第三二八章 胡虏会(下) 西夏在宁夏平原调兵遣将,囤积粮草,企图破国以抗汉军。刘锜侦知夏人这番动静,颇感棘手。李永奇认为如今大汉南北两路兵马加起来,无论军队数量还是战斗力都远胜夏军,西夏之事当不难为。 刘锜却道:“我军得天时之便,以攻西夏,但古人有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者’,此天时不如地利也!自古‘偏远’二字最是可怕!隋唐远征高丽之所以失败关键就在这两个字上面。夏人据有地利,若一味死守,我们纵然兵力胜他十倍,也有可能会栽跟头!” 正议论间,有部将来报,说捉到一个奸细,形迹可疑,作商人打扮,经拷问后这奸细又说有要紧军情,定要见到刘锜才肯透露。刘锜这时已是方面大将,地位直逼曹广弼、萧铁奴,寻常奸细哪里需要他去见?只为着西夏之事正在为难处,才沉吟道:“不知道这个奸细是否真有要紧军情。” 李永奇道:“不如我去见见他!” 刘锜想了想,点头答应。李永奇便来见那“奸细”,见他作商人打扮,李永奇也不说真姓名,便道自己就是刘锜。那“奸细”看了他两眼,却道:“你不是刘将军!我见过刘将军!” 李永奇一呆:“你见过刘将军?” “不错。”那人道:“我以前侍奉主人时,曾见过刘将军两次,断断不会认错!你究竟是谁,敢来诓我?” 李永奇问:“你主人是谁?” 那人道:“这个恕我不能奉告!有什么话,我也得见过刘将军才说。”见李永奇还不肯信,又道:“我虽然不能说出主人是谁,但可以告诉你,我们本是一家人。刘将军若见到我,自然知道。” 李永奇辨颜察色,觉得他不像说假话,回到大营向刘锜禀明,且说了自己对那人的观感,觉得这人身上多半有重要的消息。刘锜素来相信李永奇的眼光,便提那人来见,一见之下,果觉有些眼熟,认了半晌,拍案道:“原来是你!” 那人见到刘锜,行礼道:“刘将军,小人正为主人办事,冒险穿行汉、夏之间,不想躲过了夏人的巡防,却被自家人拿住了。小人斗胆,想请将军给小人行点方便,好让小人到塘沽复命。” 刘锜问:“送你去塘沽没问题。但你之前说有紧急军情要见我,却不知是哪等紧急军情?” 那人却道没有,刘锜怒道:“你敢欺我!” 那人苦笑道:“小人若不这样说时,哪里见得到刘将军?若见不到刘将军,怎么脱得困厄回塘沽?”犹豫了片刻,又道:“不瞒刘将军,小人其实有紧要军情,只是……只是不得主人许可,不敢乱说。” 刘锜哼了一声道:“既是紧要军情,便当说来。你也说是自家人,我给你开方便之门,你却对我瞒隐不报,是何道理!” 那人苦笑道:“刘将军,小人此番出行,为的本是私家的事情,只因小人的主人身份特殊,因形就势,才顺带着承受点公家之务……罢了,这事小人本不敢胡乱出口的,但刘将军不是别人,小人拼着重罚,便跟刘将军说了吧。”说着看了李永奇一眼。 刘锜道:“我的事李参军都知道,不必回避。” 那人却道:“不行。刘将军听了小人的话后若觉得可以告诉这位参军再告诉他,但这事小人只能对刘将军一人说。” 刘锜无奈,摇了摇头,示意李永奇先出去。李永奇对这人的来历大生好奇,却不好当面问,便先出来。 刘锜和那人在里面也不知道谈些什么,直过了有半个时辰,那人才进来,传刘锜的命令让李永奇以及另外一个部将入内。李永奇进门后只见刘锜的眼神与半个时辰之前大不相同,就知道那人果然透露了非同小可的军情。刘锜吩咐了那部将,让他安排那人秘密前往塘沽,等那部将带了那人离开后,才倚靠座椅,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永奇问:“刘将军,那人究竟是谁?” 刘锜道:“他不过是个跑腿的,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李永奇又问:“那他的主人……” 刘锜犹豫了好久,才道:“你我犹如首脑之与心腹,我便和你说罢。这人是林翼的手下。” 李永奇讶异道:“林翼?” “不错。”刘锜道:“他这次本是替林翼跑生意,不过因相府的人出了意外,在西夏受困殉职,临死前见到他,因两人昔日曾是生死与共的同事,便托了他给丞相带个消息。” “相府?”李永奇惊奇更甚:“那他这次去塘沽,是要去见丞相了?” “是。” 李永奇道:“想来这个消息定是非同小可。”他虽然没有问,但这么一说,却是不问之问。 但刘锜却没接他的话,摇了摇头道:“这个消息,我也还不敢相信,此刻更不能和你说。不过有些事情,是该准备一下的。” 不说刘锜暗中准备,却说林翼的手下在刘锜的安排下一路直奔塘沽。他到达塘沽时,这座汉廷临时行政首府的气象比半年前又大大不同!一直留在云中的折彦冲虽然还没回来,但自漠北的捷报传来后,整座城市就充满了胜利的欢呼,甚至就是升斗市民,言语之间也饱含豪气! 林翼的这个手下进了相府,传达了暗号,便得到杨应麒的优先接见。他虽然曾是汉部情报部门的人员,又常替林翼办事,但见杨应麒却是第一次,上禀消息时偷看了一眼,见这位名扬天下的丞相此刻已开始步入中年,眉角微有褶皱,不复少年之飞扬,却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 杨应麒听完后声色不动,便让他下去领赏,又道:“你如今不是替国家办事,知道了这等大事,按规矩我得拘你三五个月,不许你和任何人接触,等事情过后再放你出来。” 林翼的这个手下道:“小人知道这规矩,不过小人另有一事,不知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跟着把在陕西遇到刘锜的事情也说了,说完又连连请罪。 杨应麒沉思片刻,道:“我得到这消息后,本也要通知刘锜的。如今他心里先有底,于国家有利无害。这件事情,我就当你没做错。下去吧。”那人这才下去。 他走后,等在外边的林舆才拿了一盒东西进来,随口道:“出去那人,是林显么?他还在替公家做事?” 杨应麒道:“不是,他脱公职很久了,这次是公事临时找上了他。” 林舆听说是公事就不问了,拿了盒子说:“皇后学做糕饼呢,让我拿来给你尝尝。” 杨应麒打开盒子,尝了一口,掩住口,摇头道:“大嫂做糕饼的功夫,稀疏平常得很。”盖上盒子给林舆说:“你老子今天高兴,这盒糕饼便赏你吧。” 林舆一听,满脸的鄙夷:“得了吧你!明明是吃不下,又不好扔,就塞给我!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子!还大汉的丞相呢!我不要!你自己吃!这可是你皇后嫂子亲自做的东西啊!不想吃也得吃!”说完也不管杨应麒的反应,转身就走,出门时差点撞到一个宽袍缓带的青年,却是当今的太子、大汉的监国折允武!林舆见是他,叫了声“阿武哥哥”,才又瞥见折允武身后跟着侍卫,连忙改口请礼,问:“太子殿下,你今天来是为公还是为私?” 这段时间捷报频传,折允武心情也极好,微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要找七叔下盘棋。你要没什么事情一起进来。” 林舆哦了一声,说:“我看你进去了多半下不成棋。”折允武问为什么,林舆道:“刚才有人来过,风尘仆仆的。我虽然没问是什么事情,但多半是公事。你进去了就知道。” 他要走时,却被折允武拉住,凑近了低声问:“这几个月来好消息不断,但七叔总是一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你可知道为什么?” 林舆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我也常逗他开心,有时候也逗得他笑了,但笑过后他眼睛里有闪出那种又担心又恐惧甚至有些伤心的光彩来。我也曾变着法子问他出了什么事情,可他就是不肯说。阿武哥哥,要不你去问他,你是太子,他也许不好不回答。”说着便先告退了。 折允武进门后见杨应麒果然在伏案挥毫,见他进来才丢了笔过来见礼。君臣叔侄礼见过后,折允武的眼光往桌上扫了一眼,问:“七叔,可是西北又有什么捷报么?”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你的耳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了?” 折允武道:“我本来是要来寻七叔手谈,进门时撞到林舆,他说我们今天多半开不成局,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杨应麒嘿了一声,说:“虽有一点公事,但手谈一局,又有何妨?”便拉了他对坐捉子。两人以快对快,不片刻已落了四十余子,杨应麒道:“太子今天手风顺。” 折允武问:“七叔的手风呢?” 杨应麒道:“也顺。” 折允武却道:“我看七叔的棋路里暗藏忧思呢。”杨应麒听见这句话却没回应,假装正集中精神于棋路,折允武又道:“不知父皇那边,手风如何?” 杨应麒道:“我之前在西北布了一着棋子,刚好落在大哥脚边,大哥随手捡起,放到一个更妙的地方去了。就已收到的消息看来,大哥的手风也是很顺的。”顿了顿道:“且下棋,这事回头我再和你细说。” 折允武又落一子,说道:“七叔,我好久没见父皇了,前日他才召了二弟去相聚,我也想到云中走一趟,你看怎么样。” 杨应麒手一按,吃了折允武一小片,说道:“不妥。大哥虽然已经到了云中,普天下的人也都知道北征已经全胜,但他一日未回塘沽,你便仍是监国,不宜擅离中枢——其实大哥只召允文而没召你,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再说眼前我们手风虽然顺,但军国大事,越到即将胜利时越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古今功亏一篑的事情多了去,一日棋局未终,仍需加倍谨慎,以防有变。” 折允武哦了一声,虽然没再说什么,但落子之时,已无先前那般响亮有力。 第三二九章 群龙动(上) 汉帝国经济的发达程度,此时已略优于北宋的全盛时期,而汉政府的行政效率又远胜北宋任何一朝,因此汉帝国的财力物力以及杨应麒对资源的调动力,都比嵬名察哥、耶律余睹所料更加强大! 萧铁奴撤围后半个月,从云中方面出发的追加物资便冒着严寒运到,而卢彦伦也从敕勒川赶到萧铁奴身边,给他交了个底。萧铁奴手里有了兵粮,也不等开春,马上就发动第二次进攻。 不但是他,刘锜在确定后方粮道无碍后,便不顾诸将“来春再进兵”的劝告,率领主力剑指灵州!而秦凤路的李彦仙、刘锡等也配合刘锜的行动攻打卓啰城,企图接应上种去病攻占了的凉州。 而最让夏人担心的“折彦冲后续人马”曲端、王宣两部,也已越过陕北,逼近灵州。 汉军的提前进攻有些出乎嵬名察哥的预料,也打乱了他准备先收复西部、打通西南的计划,兴-灵两城的军队一个也不敢动,人人枕戈,以待汉军。 宗翰和完颜希尹、耶律余睹等商量道:“萧铁奴这次去而复返,会不会来得太急了?” 耶律余睹道:“我也认为他太着急了。如今冰雪未消,道路难走,连短途运输也是一件难事。纵然萧铁奴在克夷门屯有粮草,要冒雪运到中兴府城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料他此次来攻,多半是虚多实少,真正的大攻势,还是得等到来春!” 完颜希尹却道:“但兴、灵乃是西夏国本,夏主所在,他们又都惧怕萧铁奴,就算嵬名察哥明知萧铁奴此来虚多实少,兴、灵的兵马也必不敢动!” 高庆裔道:“种去病从西北来,一路攻城占地,根基不稳,留守甘肃、西平的兵力薄弱。此刻若得一支精兵横扫过去,数月之内祁连山下千里丝路可以全数规复。但若兴、灵的兵马不动,那不免错失良机。” 耶律余睹趁机道:“陛下,要不我请命前往,也不用嵬名察哥调兵帮忙,只需带一万人便能成此大事。” 完颜希尹道:“我亦有此意。” 高庆裔闻言大喜道:“若能如此,那不但能帮西夏打通西北、西南两路,还能从中寻找我们将来的立足之处。” 但宗翰略一踌躇,还是决定由完颜希尹去自荐。 第二日完颜希尹便去向嵬名察哥请命,嵬名察哥却当场拒绝。嵬名仁礼对嵬名察哥的决定有些不解,在完颜希尹走后问:“如今大敌压境,我们的大军不敢擅离兴、灵,又不能将兴-灵国本交托给宗翰,若让女真人去帮我们打甘肃西平,赢了西北可复、西南可通,输了也不影响兴、灵的防守大局。晋王为何不肯答应?” 嵬名察哥哼了一声道:“如今两家虽然同仇敌忾,但未驯之狼,圈在身边还可以当犬牙用,放得太远就难以控制了!” 嵬名仁礼这才恍然。 那边宗翰还不肯死心,又让耶律余睹来自荐,却还是被嵬名察哥婉拒,两家自此生隙,只是嵬名察哥防得严,宗翰无计可趁,更不敢在大敌压境的情况下先自相残杀起来。 华元一六八四年的西北很快就在内内外外各方面都极为紧张的情况下过去了。这一年寒冷的天气持续得甚长,进入了正月河冰仍不见薄。萧铁奴在军中精选骑兵二万人,分别由任得敬和种去病带领,冒着寒春南下,任得敬率八千人进攻中兴府,种去病率一万二千人迂回进攻灵州。陕西军方面,刘锜也挑选精兵,逐步逼近灵州。王宣、曲端已和萧铁奴取得联系,在后面配合种去病的攻势,层层压来。 任得敬来得快,到达中兴府城下后,却不进攻,只是在城外安营扎寨,而种去病的人马则来得慢,但十日之后也出现在了灵州侦骑的视野中了。萧铁奴引五万人跟在后面,竟也朝灵州方向进发。 这么一来,嵬名察哥和宗翰便都料萧铁奴有意先攻灵州,再破中兴府。此刻金夏联军的主力就驻扎在灵州,但中兴府城坚,灵州城池一个月前才被种去病破坏了一次,就军力来说灵州胜过夏都,就城防来说中兴府胜过灵州。萧铁奴擅长野战,又喜欢行险,对硬碰硬的换子相杀尤其着迷,这一点天下皆知。他会舍稍近的中兴府而选择稍远的灵州作为攻击对象,却也在嵬名察哥和宗翰等的意料之中。 嵬名察哥和耶律余睹都认为攻城非萧铁奴之长,这次他这么做的战略目的多半是企图歼灭金夏联军的主力。从理论上说,只要金夏联军的主力被击溃,那中兴府便成为汉军的囊中之物,攻克只是时间问题;相反,如果嵬名察哥所率领的主力仍然存在,那就算中兴府被攻破,夏人退入草原、沙漠之中,也还有机会卷土重来,不过那样就会变成一支失去国本的流浪军了。 确定了汉军的来意后,嵬名察哥便调动各路兵力,夏军以城为营,金军沿河列寨。宗翰私下大为不悦,认为嵬名察哥这么安排分明是要拿自己来作炮灰。可是身为丧家客军,他却没法不听从命令。 嵬名仁礼眼见汉军继至,甚是忧心,嵬名察哥却一如往常,嵬名仁礼见了不免心中佩服,心道:“晋王不愧是我西夏之庭柱!汉军来势如此凶猛,他却仍然镇定如恒,纵观当世名将,只怕数不出五个来!”但想起汉军四面来攻,却又担心,便跟嵬名察哥说了自己的忧虑。 嵬名察哥便问他担心什么,嵬名仁礼道:“一来担心汉军人多,二来担心灵州不够险要,担负不起坚守之责。” 嵬名察哥一听哈哈大笑,笑得嵬名仁礼莫名其妙,问:“仁礼说错了么?” 嵬名察哥笑道:“没错,没错。常人见了这等阵势,多半要这样忧虑的。”见嵬名仁礼被自己这么一说神色略显尴尬,他们也算同族,地位也相差不远,不好太落他的面皮,语气转和,说道:“监军自非常人,不过毕竟长居文职,于军旅之事,怕是不如本王。” 嵬名仁礼忙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却不知晋王对当前局势,又有何超人之见解?” 嵬名察哥笑道:“超人见解不敢,不过监军方才说灵州不坚,可是有意将大军退过黄河,集中在中兴府凭城而守么?” 嵬名仁礼道:“拙意正是如此。” 嵬名察哥哼了一声,道:“若真如此,那才是破国之谋!”指着西面道:“那就是黄河!河西就是我们的国本所在,而河东已坚壁清野,无粮可因。我们若是撤了过去,那汉军这次西来就算没法攻陷中兴府,也会尽取河东全境。他们只需在河东留下一支人马巡河,我们再要过来便困难重重,而他们却是进退自如!假以时日,等他们粮草齐聚,大军再至,我们便大势去矣!相反,只要我们能守住灵州,那汉军在河西便站不住脚,北面之克夷门诸地,亦不足以屯聚大军。萧铁奴一旦败去,我们尾随其后,追亡逐北,已经失去的疆土可以一役而复!汉军再要西来,又得重新开始了。” 嵬名仁礼道:“怕只怕汉军兵多将广,灵州一战我军未必能胜。” 嵬名察哥笑道:“别人担心汉军来得太多,我却担心汉军来得不够多!” 嵬名仁礼更奇:“这是为何?” 嵬名察哥道:“汉军来得虽多,但萧铁奴、种去病先来,王宣、曲端后至,后至者不知前方战事,不习本地水土,王宣、曲端又本非萧铁奴所部,萧铁奴或能节制他们,但他们是否会如种去病般服从萧铁奴的全权指挥却也难说!将帅不相信任,军力便要大打折扣!刘锜又从南而至,与北部诸路军马未必能配合好。若诸路协调得不好,只会让我们各个击破,但要协调好诸路,哈哈,如今天气仍然寒冷,道路又不好走,几十万大军成合围之势容易,但要做到协调一致,没几个月的功夫却也休想!而在此之前,萧铁奴能组织起来对我们发动攻击的兵力,一定会比我们少。我们以逸待劳,以多击少,就在这灵州城下和他们野战也不会失败!” 嵬名仁礼道:“但汉军要是不抢攻,只是在外围聚拢,以待诸路协调一致再发动进攻,那我们可怎么办?难道我们反过来去攻他们吗?那以逸待劳的岂不变成他们了?” 嵬名察哥哈哈一笑道:“萧铁奴怎么会等!他等不得的。他若是等得,便不会来得这么急了!” 嵬名仁礼道:“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粮草不够!”嵬名察哥道:“萧铁奴从漠北万里远来,能带多少粮草?他一路劫掠,能补充多少粮草?若从云中增发补运,嘿嘿,就算云中粮草充足,要越数千里道路运来数十万人的口粮,谈何容易!若要从燕京、塘沽运来,那便更远了,没有半年光阴休想到得!若我所料不差,萧铁奴迟则一月,多则半月,必然粮草罄尽,不得不退。” 嵬名仁礼喜道:“原来如此!所以晋王方才才会说不怕汉军来得多,只怕汉军来得不够多!” 嵬名察哥笑道:“不错,他人来得越多,粮草就耗得越快!粮草耗得越快,败亡之日就会来得越早!” 嵬名仁礼赞叹道:“晋王明鉴万里,这等军谋远虑,普天之下,除了晋王之外恐无第二人能参透了!” 他这个马屁拍得嵬名察哥一时醺醺然甚有的得色,但他毕竟不是器量狭小之辈,随即摇了摇头,道:“不然,这等形势,我料萧铁奴心中也必了然!或许折彦冲、杨开远也知道这一关键,否则他们从云中派来的增援兵马只会比现在更多!就是我军之中,也有人深悉此间利害。” 嵬名仁礼问:“谁?” 嵬名察哥道:“耶律余睹!” 第三二九章 群龙动(下) 汉军南路刘锜的补给线,比汉军北路萧铁奴的补给线要短得多。加上汉廷在陕西经营已久,这几个月来刘锜又是步步为营朝西夏进发,沿途安营扎寨,布列的据点不下百个,所以汉军南路粮道的可靠性也比北路要好得多。 综合各方面的消息后,刘锜也推知萧铁奴粮草储备不足,粮道又不太可靠,因此接连几次派军北上,想要接应上北路汉军。但除了灵州这颗大钉子外,嵬名察哥还在汉军南北两路之间还安插了许多小钉子。萧铁奴和刘锜若想先去拔除这些小钉子,围攻灵州的事情便得延缓,若是要先围攻灵州,汉军想要会师便得等到大败嵬名察哥之后。所以这一个月来刘锜屡屡派遣骑兵北上,虽然有时能突破嵬名察哥的堵截和萧铁奴交换一些消息,但要想彻底排除嵬名察哥的骚扰,在南北两路大军之间建立起一条粮道,使汉军北路也能享用陕西方面的存粮,却是一件极为渺茫的事情。 在前方众将帅展开战略的同时,与之配合的政略谋略也一一发动。 这日耶律余睹照常巡河,日落时却见一队军马从南而至,外围是夏军服饰,中间却有一小队汉人!他纵军马围住一问,才知道是汉廷的使者到了,不敢阻拦,放了他们过去,一边回主帐将此事告知宗翰。 完颜希尹道:“夏主和嵬名察哥往萧铁奴军中派遣使者求和,就算没有十次也有九次了,都是才到辕门就被赶了回来,从没得到回音,怎么这次汉人自己派使者来了?” 高庆裔沉了了半晌,说道:“那或许是因为嵬名察哥他们找错了人。” “找错了人?”完颜希尹奇道:“你是说不该去找萧铁奴?现在汉军在西北没比萧铁奴更大的了吧?” “说到官爵军衔,自然是萧铁奴最大。”高庆裔道:“但他根本不是个会讲和的人,所以我说夏主他们找错了人。” 完颜希尹道:“话是这么说,但不找他,难道找刘锜么?嘿,刘锜就算有讲和的打算,他也做不了萧铁奴的主!” 高庆裔却道:“我看要是他们走刘锜这条路,或许还快些。刘锜虽然做不了萧铁奴的主,但他不如萧铁奴跋扈,夏主来求和,他多半不敢像萧铁奴那样连招呼也不跟塘沽打一声就把人赶走,只要他跟塘沽打了招呼,嘿嘿,或许这讲和就有希望了。西北军中或者没人想讲和,但塘沽朝廷的那帮官员,未必没有人不想!仗打了这么久,我料杨应麒也快撑不下去了!折彦冲在漠北得胜虽然威风八面,但谁知道杨应麒那里是不是快垮了呢?萧铁奴和刘锜在寒冬中进军,可未必是因为贪功!” 宗翰等都觉得有理,但耶律余睹却道:“汉廷是否会垮,我们不得而知。但这次汉使前来,内里必有交涉。高先生,你说这交涉会不会涉及到我们?” 高庆裔闻言一震,道:“这……这可不好说!”双眉紧抟,神色十分沉重,过了好久,才道:“若嵬名察哥会见了那使者之后召我们去商议应对之策,那便无妨。但他要是瞒着我们……那,那可我们可就危险了!” 汉廷派来的那个使者乃是刘萼之兄刘筈,这是他第二次出使西夏了,上次来是为了李寿之事来责问西夏无礼,返回境内后按杨应麒的安排只让了副使前往塘沽汇报,他本人则留在长安随时候命。这次从塘沽发来加急公文,让他再次出使。刘筈上次出使可以说得上不辱使命,自乾顺以下都对他颇为尊重,嵬名察哥听说他来,赶紧接见。但嵬名察哥毕竟是猛将出身,军事上虽居下风,见到刘筈还是责问他“汉军为何无故相侵”? 刘筈不卑不亢,答道:“上次刘筈奉了大汉监国以及丞相之命,来请西夏世子前往塘沽,却不知西夏世子,如今安在?” 嵬名仁礼应道:“刘大人明知故问!我西夏储君,岂可轻易出境?” 刘筈道:“这一层我们自然清楚,所以我大汉皇帝征服漠北、凯旋归来后,便派萧元帅统领二十万大军前来迎接西夏世子,这样的排场,便不算‘轻易’了吧?” 嵬名察哥和嵬名仁礼对望了一眼,说道:“萧元帅此来,只是要接我西夏储君前往塘沽么?”这句话说得客气,其实是在探询对方的底线。 刘筈微微一笑道:“这是其中之一。”说着取出一卷文书来,道:“丞相的意思,尽在其中,夏王与晋国公若能照办,自然可以息战火、平干戈。” 嵬名察哥接过文书,看了一眼,不由得怒气勃发,将文书交给嵬名仁礼,嵬名仁礼一看,也觉得愤懑难当。原来在这书信中杨应麒提出七件事,哪七件? 一,去尊号。夏主对辽、宋、金三朝称臣,在境内称帝,由来已久,辽、宋、金三朝君主也禁不得他,但如今杨应麒却连这一点也不许了,要乾顺仿高丽之例,对内亦只称王。 二,割疆土。只许西夏留宁夏平原百里之地,从兰州到回鹘之间的千里丝路,由汉、夏共管,沿途商路关税按大汉规矩抽取,税收所得汉夏平分。 三,送质子。西夏必须送世子前往塘沽,由华夏名师教导成材。 四,开商路。大汉与西夏共设通关凭引,大汉治下商人拿到通关凭引之后可以进入西夏经商,西夏商人亦然。五,通人才。西夏治下民众到汉地求学出仕,西夏政府不得禁止迫害,反之,大汉朝廷亦不禁止汉人到西夏求学出仕。 六,约会猎。西夏君主每三年必须到陕北或敕勒川,与大汉皇帝或太子会猎,以巩固双方之宗属关系。 七,擒盗贼。大汉治下亡命之徒犯法逃到西夏,西夏有责任帮汉廷擒拿归还,反之,大汉亦会帮西夏擒拿归还违法的越境者。 七件大事之下,还有若干小条款,其中一些倒是对西夏有利的,比如汉廷承诺西夏若遭遇灾荒,汉廷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会尽量提供援助,此外还承诺会给西夏提供儒经佛典,帮西夏普及文化。而在第七件事情“擒盗贼”下面又有一小注,赫然写着“宗翰诸贼,亦大汉之亡命者”! 嵬名察哥和嵬名仁礼都知道这七个条款一旦答应,西夏将真正地、彻底地成为汉廷的附属国,若大汉国运昌盛,恐怕不出百年西夏就会自然而然变成大汉帝国的一个边郡。所以他们对“去尊号”“送质子”“约会猎”最为敏感,“割疆土”一目中所列的土地此时实际上大部分已在汉军的控制之下,能否取回来也还难说——只是一旦答应了那便再难反悔,所以痛心。不过按照条款,若答应丝路共管,说不定还能不费一兵一卒拿回此刻被萧铁奴实际控制的定州和克夷门,以保证宁夏平原的完整,这对夏人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开商路”“通人才”两项亦需要防范,但在他们看来毕竟是次一等的事情。至于“擒盗贼”,嵬名察哥和嵬名仁礼都认为这个条款主要是针对宗翰,但他们从一开始就有出卖宗翰的打算,所以反而不放在心上。 若这七件事让人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说不定嵬名察哥和嵬名仁礼当场就决绝了。但此刻他们拿着这份文书,却觉得杨应麒是在他们能忍受的边缘上割了七刀,夏主乾顺会否答应也还难说,因此发了一阵怒气之后便都沉吟起来。 嵬名察哥不愿折了威风,闭口不言,嵬名仁礼对刘筈道:“此七事不但欺人太甚,而且关系重大,我等不敢自决!还请刘大人亲自到中兴府走一趟,与我主当面分说。” 刘筈微笑道:“这个自然。不过这件事情最好要快些,我也不瞒二位,这七件事情丞相答应了,萧元帅却还没答应。若在丞相决定之前萧元帅便打胜了这一仗,那这七件事情签下了也只是废纸一张!” 嵬名仁礼心里一突,心道:“当初李寿出使塘沽,也是这般说法,如今这刘筈分明是来报复了!” 嵬名察哥哼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就算答应了这七件事,萧铁奴也还照样攻来?” 刘筈道:“只要夏王应承了这件事情,丞相自会作主,请皇帝陛下下旨让萧元帅退兵。不过陛下的旨意到达之前,就只能请晋国公自求多福了。” 嵬名察哥冷笑道:“待我打败了萧某人,谁还来理会你这七条款、八条款!” 刘筈微笑不改,说道:“晋国公能否取胜,刘某不得而知。不过以我大汉国力,萧元帅一次西征不成,可以有第二次,第二次不成,可以有第三次!却不知晋国公能抵挡几次?便是再三不成,大不了陛下再多派一位元帅来,由曹元帅出兰州,萧元帅出天德,双管齐下,到时候这兴-宁地面可就热闹了!” 嵬名察哥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开口。嵬名仁礼留了刘筈一日,第二天便火速送他前往中兴府。 第三三零章秘策发(下) 耶律余睹说:“当初种去病据灵州之时,我本没料到他会退得如此之快,所以筹谋了一条水攻之计,谁知却没用上。” “水攻?”高庆裔讶异道:“是引灵州川之水灌灵州么?” “不错。”耶律余睹道:“灵州位于灵州川下游,地势不高,正好用水攻。当初我到达时,灵州川冰面尚薄,但大凡河流结冰,一般只是河面冻结,底下仍有潜流暗涌。我当时从种去病处夺了若干火水、火器,用杂物在上游一处人迹罕至将河滩垒高,积蓄河水,只等一切就绪,便将上流冰面打破,用火水将冰面烧薄,却用沙袋杂物将灵州川汇入黄河的河口堵了,扒开灵州南门的堤岸,上游河水涌来,下游不通,必从溃烂之堤防涌入城中!没想到我布置才有了眉目,种去病就弃城逃走了,所以这条计谋便搁置了。” 完颜希尹和高庆裔对望了一眼,高庆裔问:“这事夏人知道不?” 耶律余睹道:“不知道。我原以为用不着了,便不提起,只等今春河冰融化,河水杂物自然而然顺流进入黄河,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高庆裔大喜道:“若是如此,那事情便更妙了!”取出地图来,问明耶律余睹堵截河流的所在,沉思半晌,说道:“我们仍按原来的计划进行。略加变化,可收奇功!” 耶律余睹道:“只是现在河冰尚坚,情况和当初有所不同。” 高庆裔道:“元帅去年年底来到,天气是越来越冷,如今却是越来越暖,此刻河冰尚坚,但过得些时日,河冰的情况就会变成与元帅来时一般了。这个时机,只要我们算准了仍然可以行事。” 完颜希尹道:“只是我们放水攻城,未免便宜了汉军,说不上让他们两败俱伤。” 高庆裔道:“我们不是放水攻城,我们是放水淹营啊!” “淹营?”完颜希尹奇道:“淹什么营?” 高庆裔说:“淹我们自家的大营啊!”跟着说了自己的计划,完颜希尹但觉匪夷所思,宗翰却连声称妙,耶律余睹也表赞同。 他们分头行事,瞒住了嵬名察哥,在城外布置机关。宗翰一边命人暗中收集附近的船只,捆木作筏,又采用了高庆裔的主张,每日将营地朝低地移动少许,移动的法子却巧,并不拔营而起,而是每日在西南扩建一小角,却又将东北方向营地拆毁一小角,将帅根据需要将营寨东损西益是寻常之事,因此并不引人注目。十日之后,营寨已在低地了。 高庆裔推算到天时已到、河冰已薄,便命耶律余睹依计行事,耶律余睹便派了萧庆代表耶律余睹到种去病军中下书,表示愿意献出寨门,请种去病率领大军于五日后子时前来接应。 萧庆出发前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就这样去,恐怕萧、种不肯轻信。需得拿个信物什么的,才能取信于人。” 宗翰淡淡一笑,命人取出一个盒子来道:“此事我早有准备!你就拿这个去。” 萧庆怔道:“不知是什么信物?” 宗翰道:“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萧庆将盒子打开,里面却是一个人头,乃追随宗翰多年的“大金”宰相韩企先!高庆裔眼神一黯,完颜希尹忍不住掩面,萧庆也是看得心中一寒,宗翰却抚须道:“萧铁奴见到了这颗人头,就知道你不是说空话!” 汉军是否会响应乃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以得到回复之前宗翰高庆裔都是忧心忡忡,不久萧庆回来,面含喜色,禀报道:“成了,成了!种去病见到了韩企先的首级,当场便信了。他听我说元帅愿意献寨门并以令旗连夜骗开灵州城门,连称妙计,引我去见萧铁奴,萧铁奴听说元帅来投,也是高兴得不得了,说只要元帅肯归附,他会保元帅作上将军!这是回书!” 宗翰接过,看了一遍,点了点头,交给高庆裔,高庆裔看了两遍,也是点头不已,连声道:“这个计划,成功一半了!” 宗翰看了耶律余睹一眼,笑道:“萧铁奴对你还不错,要保你做上将军呢!” 完颜希尹和高庆裔看了他这笑容,心里微微发毛,耶律余睹嘿了一声,冷笑道:“上将军!当日我与折彦冲也是抗礼论交,如今却要萧铁奴来提携我了?当初折彦冲还在东北时,就屡屡派人许我以诸弟之位,我也没答应。如今他们势大,器量却小了!昨日元帅,今日上将军,我若真个投诚,都不知道明日会不会变成下将军了!” 折彦冲杨应麒屡屡派人来笼络耶律余睹,宗翰倒也知道,因耶律余睹收到书信后都会转呈宗翰,以表忠心。高庆裔心道:“他的地位原比萧铁奴为高,如今让他去萧铁奴手下当差,却也难堪。看来他也是落不下面子来。”因笑道:“不错,耶律元帅是我大金的元帅,如今萧铁奴只许一个上将军,未免将人看低了!” 诸人从帐中出来,完颜希尹跟上来,于左右无人时,若无其事地对耶律余睹道:“元帅当真对这上将军衔毫不动心么?” 耶律余睹脚下不停,微微皱眉道:“希尹兄这是什么意思?” 完颜希尹道:“大金的元帅,那是虚的,就是性命也在旦夕之间!大汉的上将军,那却是实的,富贵荣华可保百年之久。虽然我等当初曾与折彦冲分庭抗礼,但彼一时、此一时,今日别说折彦冲、萧铁奴,就算是刘锜亦能和压在我们头上的嵬名察哥对等较劲,所以这若得为大汉之上将军,于我等亦属过望了。” 耶律余睹倏地停住脚步,警惕地看了完颜希尹两眼道:“希尹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被汉人买通了来说我,还是在疑我通敌?” 完颜希尹微微一笑道:“元帅多心了,如今大金是风雨飘摇,希尹只望能和元帅携手进退,如此而已,并无他意。” 耶律余睹仿佛若有所悟,又仿佛完全不明白,点了点头,踏步离去。 他走了以后,完颜希尹又重新进帐,宗翰问:“怎么样?” 完颜希尹道:“没有可疑,他确实是忠心办事。” 宗翰一听,放心了不少,道:“他确实能干,现在也还用得着他,不过你还是得把他盯紧些。” 这数日间,高庆裔天天察冷暖、观冰面,到了预定计划的当日,仍由耶律余睹派了萧庆进城,求见嵬名察哥。嵬名察哥见耶律余睹绕开了宗翰派人来见自己,心中已经奇怪,屏退他人,单独接见,听萧庆说宗翰要将营寨卖给萧铁奴,心中大惊,叫道:“粘罕疯了么?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要知道他此时还肯把城外防务交托给宗翰,倒不是相信宗翰会忠心为西夏办事,而是看准了宗翰无路可走,只能全力配合西夏的防务。 萧庆道:“他倒不是疯了,只是不想束手待毙而已。”说着又取出一个首级来,说:“这个首级是宗翰命都统秘密掩埋的,都统说,晋王见到这个首级,便明白宗翰为何如此决定了!” 如今天气尚寒,那首级并未腐烂,但毕竟头发散乱,又沾满了血迹尘土。嵬名察哥拨开乱发,认了片刻,惊道:“刘筈!粘罕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他一见到刘筈的头,便知道与杨应麒议和的事情泡汤了,更担心汉廷误会刘筈是自己杀的,心中忧怒交加,就要派人锁拿宗翰。 萧庆劝道:“晋王!如今宗翰对晋王已有防范,要赚他进城恐怕不易,只会平白惹他疑心。” 嵬名察哥道:“依你说当如何?” 萧庆道:“如今宗翰已和萧铁奴说好,只要他献了营寨、骗开城门,萧铁奴就许他在西北自立,永为屏藩之族……” 萧庆还没说完,嵬名察哥已笑道:“萧铁奴真会放过他?粘罕他只怕是在做梦!”萧庆叹道:“萧铁奴将来是否会容宗翰活着,我们还不知道,不过宗翰现在也没别的路好走了,再怎么渺茫也得博一博。他们已经约定好明天三更动手,既然如此,晋王何不将计就计?这或许正是击破汉军的大好良机!” 嵬名察哥便问如何将计就计,萧庆说道:“只要晋王点头,我家都统今夜子时便会打开寨门,迎晋王入寨,等大夏铁军灭了宗翰,却隐而不发,仍打残金旗号,却暗伏精兵于四周。明日子时萧铁奴若到,却先让都统去迎接,萧铁奴一现身,伏兵四起,汉军必败!萧铁奴若依约前来,必死无疑!就算明日萧铁奴不来,我们至少也能赚到一个种去病!” 嵬名察哥思前想后,觉得并无危险,便答应道:“好!就这么办!”又道:“若这次能克成大功,不但能解了灵州之危,就是西夏也可保平安。到时候耶律都统可就建立了大功了!若耶律都统肯改姓嵬名,我当奏请我主,封耶律都统为秦王,世世为我大夏柱石之族!” 萧庆大喜道:“我等只求苟活于此乱世,不意晋王如此垂青!萧庆再次代我家都统谢过晋王了!” —————— 阿菩发现自己还是没有飞速码字的天赋,越想写得快就越慢,唉…… 第三三一章 七军没(上) 对于自己的前途,宗翰和高庆裔心中都已接近绝望,毕竟形势摆在哪里,想要扭转乾坤,机会不及万一,但宗翰盼的就是这“万一”,就算这个目标达不到,他也要尽可能多拖一些人一起死! 眼见时辰已到,耶律余睹便带领部将萧庆韩福奴来向宗翰告辞,要往上游去。谁知宗翰却临时改变了主意,说道:“放火只是小事,何必元帅亲自去?”竟要将耶律余睹留在身边。 韩福奴和萧庆面面相觑,宗翰瞥了他们一眼,道:“怎么?” 耶律余睹无奈,忙对萧庆韩福奴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你们便去吧。我留在陛下身边,不会有事的。记住,见到信号便破冰,不可误事!” 宗翰见耶律余睹顺从,颇为满意。 入夜了,大乱之前的这个夜晚显得异常的静,静得让人害怕。二更之后,周围依然没有动静。一刻,二刻,三刻!还是没动静! 将近三更时,才有一部军马悄悄靠近,是夏军!但嵬名察哥毕竟老辣谨慎,他没有率领军马笔直朝约定好的寨门而来,而是先迂回包抄,前后左右将整座营寨包围了,列好了阵势,然后才由一部精锐步兵慢慢靠近。 是夏军!夏军来了,可汉军呢?汉军怎么每个踪影?因宗翰有所准备,所以夏军的动作虽然隐秘,但还是被金军窥破。三更时分,夏军一部果然出现在营寨东门,发暗号要耶律余睹赶紧开门。 宗翰眼见夏军围寨,汉军不至,大叫一声,疯了般跳了起来,指着耶律余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萧铁奴呢?种去病呢?怎么都没出现!” 耶律余睹噤若寒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寨门外嵬名察哥的先锋连发三次暗号,都没得到回应,嵬名察哥在后面听到消息,心知有变,部将或劝他赶紧退走,嵬名察哥冷笑道:“退走?为什么要退走?给我围住了!直接攻寨!就算没有耶律余睹献门,宗翰这点兵马我也不放在眼里!” 部将领命,即时发动进攻!这个本来宁静得让人感到怪异的夜晚,忽然爆发出了冲杀的声音。寨内金军本有准备,夏军攻来,马上迎战,嵬名察哥是久于行伍的人,见到寨内金军的反应,就知道他们并非仓促应战,冷笑两声,一个部将道:“晋王,看来金军有备!莫非耶律余睹是在赚我们么?那我们可得小心!”嵬名察哥大笑道:“赚我们?怎么赚?一个小小的营寨,我们的大军一起涌过去,用脚就踏平了它!若是耶律余睹设下这等计谋,那当真好笑得紧!” 营寨内宗翰见汉军不到,夏军攻寨,自己陡然间便陷入极为不利的情况。他已经两夜没法入睡,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这时眼睛也红了,指着耶律余睹大叫道:“你……是你出卖了我!”拔出刀来就要杀人,蓦地背后一紧,被完颜希尹抱住了。宗翰怒道:“你做什么么!” 完颜希尹道:“汉军未到,也许是另有耽搁。” 宗翰怒道:“但更可能是他从中作梗!” 完颜希尹道:“反正他现在在我们手里,不怕他跑了!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对付营寨外面的夏军!” 高庆裔也道:“不错,应付眼前的危难要紧!我……我这便去传令放火!” 夏军陡然发难,来得好生凶猛,眼见金军孤寨难以久守,忽然一道焰火从寨中冲天而上,嵬名仁礼在城内望见,惊道:“夜里施放焰火,必有所图!只怕他们是在跟什么人打暗号!” 嵬名察哥在军中也看见了,沉吟道:“他们施放这焰火给谁看?现在还有谁能来救他们?难道……难道宗翰真的和萧铁奴有勾结?这番是在求救?” 部将或劝他赶紧撤兵,莫要落入圈套,嵬名察哥却冷笑道:“一道焰火而已,何必过分担心!”一边命人侦察四周的林木、草丛,以防伏兵,一边催前线将士加紧攻击,要赶在汉军到达之前攻克营寨,活捉宗翰。 夏军正在将官的催促下拼命,忽然背后传来诡异的响动!他们回头一看,之间灵州川上游火光冲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便有一条火蛇蜿蜒而来,冰面竟然燃烧了起来!原来萧庆韩福奴不但在上游用火器炸开杂物、烧开冰面,而且还用火水洒在灵州川的河面上,点火一烧,本来就不甚坚实的冰面又薄了几分,上游大水涌来,下游脆弱的冰面经受不住,便发生了骨牌效应的崩塌,大水夹杂着冰块,朝着下游汹涌而来。 夏军于火光闪烁之后,便听见水生如雷逼近,个个惊骇,嵬名察哥心中灵机一闪,惊道:“不好!”慌忙命诸军退到离河较远的高地上,但要大军在厮杀正剧烈时忽然撤退,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金军的营寨,本来驻扎在河边一处低地上。夏军要将营寨围实,便有一部兵将冒险由河面冰皮上迂回包抄,此刻大水忽然掩至,部分夏军来不及撤走,或因冰面破裂而沉入水底,或干脆便被寒冷彻骨的水流卷走!大部分夏军虽然退到了岸上,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营寨以上的河面,都被金军做了手脚变得薄了,营寨以下的冰面却依然结实,从上游涌过来的水流一时没法顺势冲入黄河,便朝容易宣泄之处涌去,面向灵州城的堤岸已被高庆裔暗中破坏了,大水涌来一触即坏!不片刻冰水便涌入金军营寨所在的低地,营寨尚有寨门栏栅沙包挡水势一挡,寨子外面正在围攻的夏军却都落入大水之中,夏人大多不习水性,在这要命的春寒中遇溺,就算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 嵬名察哥大恐,赶紧下令撤回灵州城!夏军大乱。 宗翰见大水如期而至,才对耶律余睹稍稍释疑,仍让完颜希尹监视好他,自己率领兵将上了木筏小舟,背靠水势,出寨剿杀夏军。金军有备,夏军无防,一个借水之威,一个受水之害,战况登时一边倒。大水卷着无数夏军的尸体,直冲到灵州城下,不想这一面灵州城墙的地基也是被人暗中破坏过的,严冬时泥土冻得极为结实不易发现,这时大水涌至,城墙的病根马上发作,宗翰遥见有城墙被水冲塌,大喜过望,率军从断裂处杀了进去。 金军并不擅长水战,在水面上活动并不灵活,不过毕竟有舟筏可以依凭,情况比骤遇大祸的夏军要好得多!在混乱中嵬名察哥和手下失去了联系,不知所踪,这让本来就惊慌失措的夏军更乱了! 宗翰站在船上,看着夏军在大水中挣扎逃命,面对金军的追杀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仿佛忘记了此战他就算胜了也难以改变他最后的结局,而只是沉浸在眼前的胜利中不能自已。 大水倏然涌来,但毕竟后劲不足,没多久就有退水之势,大部分没有被大水吞噬的夏军也纷纷逃上高地避水,但夏军的阵势与编制都已遭到严重破坏,金军驰骋纵横,杀人无算。杀到天明,夏军幸存者渐渐稳住阵脚,各守险要以抗金兵。 金军终究人少,黑夜中乘船驾筏追杀水中人马足可以一当十,这时天色渐渐明亮,局势也渐渐明朗,夏军诸部纵各自为战亦已足以抵挡金军的攻击,但就在金军优势将尽的时候,忽然有一队人马大叫:“抓到嵬名察哥了!抓到嵬名察哥了!” 宗翰大喜,赶紧带领人马赶了过去,果见嵬名察哥无冠无袍,满身泥浆,极为狼狈,原来他在混乱中落马,和部下被冲散,来不及和部将会合,躲闪逃窜了半夜,竟被宗翰的部下给擒住了。 高庆裔见拿了嵬名察哥,喜得在竹筏上跳了起来,嵬名察哥见到宗翰,却哼了一声道:“粘罕!你放水淹坏了灵州,如今大军溃散,汉军来了,看你如何抵挡!到时候你又有什么好处?” 宗翰举目四顾,果见灵州面向灵州川的城墙或崩塌或洞穿,就算西夏大军完整,也很难凭借之以抗萧、种了,何况如今夏军大军群龙无首,四散无依?然而他只彷徨了半晌,脸上便又现出狂态,指着嵬名察哥大声道:“没错,没错!我是没什么好处!可你一定会比我先死!”说着拔出刀来就往嵬名察哥头上砍去。 高庆裔大吃一惊,抢上来叫道:“陛下,留住他才好掌控西夏余部……”然而哪里还来得及?宗翰刀锋过处,嵬名察哥头颅已断,这位横行西北多年的党项名将,原也和高庆裔一般以为宗翰会利用自己而不至于立即杀害,所以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快!颈项中鲜血喷出之时,眼睛中还流出不敢相信的目光。 宗翰杀了高庆裔之后,双目尽赤,回过身来,用刀指着耶律余睹叫道:“你……你也不是好东西!”举刀就向耶律余睹砍来,高庆裔更是骇然,扑上来叫道:“陛下!你冷静些!”忽然背上一痛,宗翰的刀已从他的后背贯体内而入,鲜血透过穿破了的肠胃从高庆裔的口中涌出来,他勉强抬头,也来不及再看他效忠多年的主子一眼便倒下了。 看见高庆裔倒在自己脚下,宗翰也不禁为之一愕,随即狂笑道:“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其实,在云中的时候就该死了!为什么还要等到现在!明明知道是无望的了……”抽出了刀,继续向耶律余睹走来。 耶律余睹手中既没兵刃,身上铠甲也被卸,眼看已经发狂了的宗翰步步逼近,暗叹一声,自知无幸,口中喃喃自语:“杨七!希望你善待我的儿子,莫要食言……” 刀光一闪,又一个盖世枭雄倒下了。 第三三一章 七军没(下) 倒下去的,不是耶律余睹,而是宗翰。而砍倒宗翰的,竟然是完颜希尹。 此时周围金军都已被宗翰的疯狂吓坏了,对完颜希尹会动手竟没有多少吃惊,人人心里都想:“陛下已经疯了,再这么下去,谁知道下一步会不会杀到我头上来?” 完颜希尹杀了宗翰后,持刀对左右道:“陛下已经神智不清,我这么做是万不得已。你们中还有想向陛下效忠的,便过来杀我吧!”众人看看他手中染着宗翰鲜血的刀,看看地上高庆裔的身体,没一个敢动,也没一个愿动,完颜希尹见状,又道:“既然如此,那以后就听我的!”走过来扶起耶律余睹,道:“都统受惊了。”他此刻不叫元帅,而叫都统,其中的微妙含意实足玩味。 耶律余睹忙道:“谢过希尹兄救命之恩。” 完颜希尹道:“之前是我替你担待着,往后的日子,就要请都统多担待我一些了。” 耶律余睹低声道:“希尹兄与大汉皇帝有亲,似乎不需要通过在下吧。” 完颜希尹叹道:“帝王之亲,有招富贵的,有招忌惮的,可惜我貌似处于遭忌之列。”又道:“往后我也不求富贵,只求能在都统身边出一点力气,平平安安便是了。”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道:“好!以后有耶律余睹一天,便有希尹兄一天!”环顾四周,道:“这里危险,我们赶快出城再说。”和完颜希尹招集余部,趁着城内局势混乱冲了出来,又往东南而来,会合了萧庆韩福奴,萧、韩见到耶律余睹身边的完颜希尹都吃了一惊,耶律余睹道:“是希尹兄救了我,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二人这才释然。 双方合兵一处,共有万人上下,耶律余睹命全军去头盔,绑上布条,作为认记,传令道:“大金无道,大汉承德!我将顺应天命,投靠大汉。愿随我者,举兵相从,不愿随我者,自寻生路,我绝不阻拦加害!” 万余兵将无不踊跃,叫道:“愿随将军,顺应天命!” 这时北面烟尘渐起,完颜希尹道:“莫非是萧铁奴到了。” 耶律余睹道:“应该是。”便派萧庆去接应,不久萧庆回来,道:“萧帅、种将军都到了,他们听说城内形势,十分高兴,命我们从东南路进攻!” 耶律余睹道:“好!”看看汉军诸路对灵州已成合围之势,便领军进攻。 此时灵州城内编制涣散,诸将不相统属,大敌骤至,三成投降,三成逃跑,能组织起有效抵抗的不足三成。至于滞留在城内城外的金军更是如鸟兽散。 萧铁奴布置大军,围三缺一,只留西面,夏军乱糟糟逃出城来,盲目向西,途中却又遇到了埋伏,死伤过半,能逃到中兴府的残兵败将不足一成! 不说夏主乾顺闻讯恸哭咳血,却说萧铁奴攻占了灵州以后,将追剿金夏余部的重任交给了种去病,自己却来会耶律余睹,两人见面之后,萧铁奴那张僵尸脸不断扯动,似乎是在笑,对耶律余睹说:“若当初早些归顺,今日成就,不在我下!可惜,可惜。” 萧庆韩福奴在耶律余睹身后,听到这话心道:“都统冒着奇险建此大功,你一句慰问嘉奖也无,竟然说这样的话!” 耶律余睹却只是微微一笑,答道:“余睹只求妻儿族人能保平安罢了。当初不得已投靠女真,是这个意思,今日顺应天命投靠大汉,也是这个意思。至于功名富贵,不敢过望。此生若得以万户侯善终,便是上苍保佑。” 这等辞令,萧铁奴也不放在心上,忽然瞥见耶律余睹背后站着一个好面熟的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完颜希尹,眉头一皱,问起缘由,耶律余睹将完颜希尹暗中相助之事说了,萧铁奴怒道:“这等叛主之人,留来何用!拖出去杀了祭旗!跟宗翰的首级一起送到云中给大哥!” 完颜希尹大惊,耶律余睹抢上一步道:“萧帅!杀俘不祥,何况是来归之将!若杀了完颜希尹,将来还有谁会对大汉归心?萧帅若要杀完颜希尹,还请先杀耶律余睹!” 萧铁奴横了他一眼,冷冷道:“耶律兄,这人是宗翰一系数得上号的人,你要保他,恐怕将来对自己的前程大有妨碍!” 耶律余睹道:“若论亲,宗宪是宗翰之胞弟,但听说陛下连宗宪也放过了,何不能容一完颜希尹?” 萧铁奴冷笑道:“宗宪不过一书生,便留下十个来,也无妨!” 这话可说已经点明:完颜希尹之该死,不在于他是完颜宗亲,而在于他是金军西路军最有实力的领袖人物之一。但耶律余睹却还是道:“希尹兄对耶律余睹有救命之恩,余睹宁可不要前程,只求萧帅放过他!” 萧铁奴怒道:“不知好歹!”正要发作,帐外报种去病到了。种去病进来后见帐内气氛怪异,问明因果,忙劝萧铁奴道:“宗翰发狂杀人,完颜将军为求自保也是人之常情,说叛主未免重了。而且弃暗投明,说来还是有功。再说如今嵬名察哥的主力虽然瓦解,但西夏都城仍在,这西北的战场上还需要用武之英雄!” 种去病好说歹说,才说得萧铁奴勉强答应。种去病见他放过了这件事情,又道:“我已经派出急骑去通知刘锜,要他赶紧前来会师。” “会师?会什么师!”萧铁奴道:“他的人马也不用来,赶紧运粮草过来便是!” 种去病笑道:“刘将军所在到此颇不太平,他的兵马若是不到,只怕粮草也难以安全抵达。我这次来,是想请六将军调一员大将领军前去接应。” 耶律余睹出列道:“末将愿往。” 萧铁奴看了他一眼,道:“这等小事,何必劳烦耶律兄!这样吧,陕北嘉宁、祥佑一带,尚有不少西夏的堡垒还没清理干净。我们要攻打中兴府,这些便是我们背后的钉子,不除不快!耶律兄西来之时和他们打过交道,想必深知其间虚实。不如就请耶律兄率军前往,先将我们背上的这些钉子给拔了,等我和刘锜会师之后,粮草齐备再挥旗渡河,一举攻克夏都。耶律兄以为如何?” 耶律余睹忙道:“萧帅深谋远虑,人所不及,末将领命!” 诸将帅又商议了许久,这才散会。出得帐来,完颜希尹忙拜谢耶律余睹和种去病的救命大恩,种去病淡淡道:“谈不上救命,我只是依据军律办事罢了。”说完便走了。 完颜希尹见左右无人,叹道:“耶律兄,这次我可累了你了。才到萧营,便与萧某人口角,这往后的日子,怕不好过。” 耶律余睹和他走出几步,看看离大帐已远,这才道:“不怕,他与我无甚渊源,我原没打算得他荫庇。” 完颜希尹奇道:“耶律兄一直以来不是和他联系?” “不是。”耶律余睹道:“一直和我联系的是杨七,等折大到了云中时,我是当面见到了他。之后我假意救出宗翰、西来破夏等事,要我借金军之势从内部破夏的大方向其实是杨七的算盘,细节之处则是见到折大后他和我共同商定。种去病在灵州时有配合过我的行动,但料来也是有折大在背后示意。” 完颜希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完颜希尹道:“你我本是武将,归附得晚,在萧铁奴旗下难以得到信任,再说便得到他的信任,又岂是我等所愿?” 完颜希尹点头道:“不错。杨七以文官之首居中枢,往后多半还得我们这些人在边疆上给他支持,再说这人脾气也比较好,不似萧铁奴专横跋扈,我们走他这条路,却远胜于跟随萧铁奴了。” 耶律余睹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还是得先顺着萧某人之意行事。扫荡夏人留在嘉宁、祥佑一带的残余势力一事不容有失!至于破夏的功劳,只要折杨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本是虎狼山上走下来的猛兽,此刻去对付夏人留在陕北的丧家之犬,当真是牛刀杀鸡了。 他们出发后不久,刘锜便从南而至,率领一万兵马护送了大批粮草到灵州与萧铁奴会师。夏军主力已溃,汉军气势如虹,无论是萧铁奴还是刘锜都觉得灭亡西夏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刘锜带来的粮草路上已经吃了一半,南北两路大军各有十几万人,若再会合王宣、曲端的部队,三十四万人的大部队逗留在这个西北偏远之地,每日都是百万之费。之前西北战事正紧时杨应麒尽量顶住压力,万事以军事优先。如今西北战局基本上胜败已定,以杨应麒为首的文官集团便开始喊穷了,希望前方将帅在打仗的同时能够顾及到中枢政府的承受能力。 这一年多来刘锜在陕西不但要管打仗的事情,也要设法解决军饷的问题,所以对这个问题十分在心。他建议由汉军北路抽取五万兵马分别驻扎在灵州、克夷门,拱卫已有战果,剩下的兵力或牧马于陕北、敕勒川,或就食于渭水流域。陕西军马的主力不再北上会师,而是移向兰州,先征服西夏在西南的领土,打通前往凉州的道路,联系上种去病留在那里的人马。兰州素有囤积,刘锜前往那里可以因食于当地,而从长安出发的粮道则直输灵州,和从云中出发的粮道一起,作为灵州、克夷门驻军的给养。等西夏的西南疆域以及河套内部的西夏残余据点完全征服以后,诸路大军再四集渡河,围攻西夏都城中兴府,这是先易后难、先外围后中心的战略。 种去病也认为中兴府囤积颇多,城防又坚,在当前的局势下要一鼓作气攻下中兴府的想法不现实,不如先解决了宁夏平原的外围,困乾顺于一地,再困乾顺于一城,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成功。 若是按照这等打法,那除非乾顺投降,否则要攻克中兴府只怕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这等持重的战略若是曹广弼、杨开远多半立刻就会定下,但萧铁奴却犹豫了许久,才在种去病的敦促下勉强答应。 第三三二章 金兰折(上) 西夏主力溃散的消息,比嵬名察哥和宗翰二人的首级更早传到了东方。大捷的消息如西风般向东方吹来,汉政府对这次大捷的消息未加封锁,所以一直关注着战况的宋军西北路人马很快就得到消息,快马加鞭地往建康汇报。 大宋君臣对西夏战事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毕竟汉夏国力的差别摆在那里,但听到消息后还是不免吃惊,觉得汉军的胜利比他们预料中快了许多。无论是在中枢主政的秦、赵,还是在边疆练兵的韩、岳,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嵬名察哥一死,西夏之亡便无疑问。 西夏一灭,除去不值一哂的高丽,汉廷在海内便只剩下大宋和河南残金两个对手。也就是说,汉廷如果还要对外扩张,接下来就要移师向南了!折彦冲麾下的胡马会踏到河南为止么?折彦冲手中的汉刀会割了宗弼的人头后就满足吗?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赵构和秦桧都觉得很悬。 为此,赵构召集群臣连续商议了好几个日夜,甚至召唤正在通州练兵的韩世忠以作咨询。 与此同时,建康的士大夫——尤其是青年学生在听到消息后也起了很大的反应,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竟然公开庆贺,认为这是华夏民族收复甘陇的千年壮举!甚至有学生提出了更进一步的建议:趁机进军河南,驱逐胡虏,全面恢复华夏的河山!这实在是一个有些不顾当政者喜恶的建议,不过,这些年来由于有汉廷这个号称“言者无罪”的政权在北方作为榜样和牵制,宋室对士大夫和学子的舆论都不好进行太过明显的压制,甚至还作出种种姿态笼络士子学子之心。几年下来,竟使建康舆论环境之宽松比起塘沽来亦不逊色,连一些有点犯皇帝逆鳞的话也有人敢公开倡说!驱逐胡虏、恢复河山的口号一出口,登时满城哄传,不久更影响到了宫内、相府和枢密的决策! 建康这个大宋的临时行在里,一内一外沿着截然不同的思路进行着各自的活动。在内,君臣们忧虑的是折彦冲会否南下,将帅们担心的是宋军能否抵挡住汉军的攻击;在外,学子门却在高叫着华夏全面复兴的口号,连上万言书请朝廷赶紧出兵河南,趁此“千载难逢”之机,报父兄之仇、血靖康之辱、复北宋故都! 大宋君臣的商议秘而不宣,而士子们的口号却通过种种途径进入了相府,进入了皇宫。赵构一开始听到这些建议,在朝时还微笑以对,退朝后便暴跳如雷。只是金军对大宋有灭国俘君的奇耻大仇,治下士子有这样的建议赵构非但不能当面驳斥,反而得笑脸相迎,标榜承继赵氏正统乃是赵构统治东南的政治基石,对于这样的舆论他是不敢轻否的。 慢慢地,开始有和赵构同心的大臣觉得青年士子、热血学生们的建议未必不可行,他们认为,趁机伐金有三大好处:一是恢复被宗弼占据了的襄邓故境,以保持湖广防线的完整——若能夺取到南阳,对防范陕西、呼应汉中、翼护湖广都大有好处;二是此举可以响应之前大宋对大汉提出的“援邻抗胡”建议——之前汉廷的官员士子对大宋的援邻之说一直冷嘲热讽,说赵宋是只说不做,现在进兵,正好为“援邻”这个外交辞令作个马后炮注解;至于第三个好处,则是借机讨好境内的士子学子,为一向被看软的赵构赢得武功之名。 刘豫提出这个建议后,赵构起初也觉得简直是胡说八道,但他对刘豫素来信任,觉得刘豫和秦桧一样是懂得为自己打算的人,所以对这样的人所说的话还能往心里去,就这样一来二往,渐渐觉得这笔买卖很合算!赵构十分清楚宗弼的主力大部分集中在黄河沿线和山东西部,正与曹广弼拉锯,若自己从南方插他一刀,不但收复襄邓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还可以保证受到反扑的可能性极低。 虽然朝中有大臣认为残金和大宋是唇齿相依,但赵构和宗弼这对“唇齿”内部冲突太大,折彦冲若是攻击宗弼,赵构连正式出兵援救的事也不好做。何况西夏的事情也让赵构觉得要在折彦冲的全力进攻之下保住宗弼希望渺茫,搞不好还会向西夏一样,让折彦冲在灭亡宗弼之后拥有了继续南下借口。 经过了一轮持续多日的舆论狂潮和君臣密议,大宋朝廷终于定下了因应此次西北大变的基调和对策。 首先是外交方面,赵构决定派遣重臣高调前往塘沽贺喜,以促进南北两朝的友谊,尽量让折彦冲没有南下的借口。至于之前和宗弼的种种往来则彻底撇清,断绝和宗弼势力的所有联系。 其次是政治方面,宋室越来越有汉廷味道的宣传部门也将在境内进行舆论轰炸,引导士子建立起华夏同族异政之论,将言论引向对保存宋室政权有利的方向,特别是培养军方对建康朝廷的忠诚。 最后是军事行动,除了命令鲁南、汉中宋军以及东南各州水师严密注视汉军行动外,更令岳飞伺机北上,以“配合”大汉朝廷驱逐胡虏的壮举,恢复汴梁旧都。 消息传出,朝野响应如雷,都称当今皇帝真乃既孝且武之圣君!而军方——尤其是一直在荆北战线忍气吞声的将士更是人人振奋! 大宋朝廷在春季末绪颁布决策,荆北大军在夏初就开始行动,配合天时地利人和全面向北推进。赵构给岳飞的密旨中暗示他得到襄邓之后便可以了,但军人的热血又岂是文火上的汤水——能随人主所欲地保持在某种温度上?军人的热血一旦被激发,那便是不到沸点难以止息的腾烈!而作为统帅的岳飞似乎也不愿过分压制部将兵卒的积极性,竟对赵构的暗示佯作不知。 宗弼的主力一直在北边和汉军周旋,他虽对赵构有所防范,但也没想到他会无耻到这个地步,说翻脸就翻脸,翻得比谁都快、翻得比谁都决绝!金军在襄、邓防线上的兵力一来不足,二来将领眼见大势已去都有消怠之心,兵力一强一弱,士气一高一低,财力一丰一匮,加上宋军又有名将坐镇,因此连战皆捷,河南境内识时务之徒、怀忠义之辈也乘机起事,襄、邓、唐、蔡、陈、颖一月之内便有四十余城易手归宋,百姓壶浆迎道,岳飞挥旗而北,竟然在宗弼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就逼近了汴梁! “无耻!无耻!这些无耻的汉人!这个无耻的赵构!”宗弼在汴梁城内暴跳如雷,如果是在战场上输给了折彦冲曹广弼,那他无话可说,但现在给他致命一击的却是赵构! 这两年来宗弼一直认为最让他头疼的人是折、曹,但此刻才知道最难对付的其实还是赵构!折彦冲和曹广弼虽然刚强,但他们都还有廉耻和执著,因此便都有缺点——只是汉政权内部另有一股柔力加以婉转才让宗弼和他的父兄们没法顺利攻击这个缺点而已。但赵构却是一个连父兄都敢于舍弃的人,一个不怕天下人指着背脊痛骂的人!脸皮之厚、心肝之黑,虽刘备曹操亦未必能过之。宗弼当初最强盛时抓又抓不住他,现在最微弱时又对他防不胜防! 但事已至此,宗弼又能如何?赵构行动之决绝出乎包括汉廷在内其它所有势力的意料,而岳飞行动之神速又出乎赵构的预料。金军在北线的军力,并不是想南调就能南调的,何况以当前双方的士气而论,就算宗弼顺利调回兵力也未必能赢得了宋军! 大宋派往塘沽道贺和派往荆北传令的使者是同日出发的,杨应麒在接到赵构的道贺后马上致书折彦冲,认为应该赶紧部署针对南方的战略,在西夏彻底灭亡之前动用一切的政治力量和外交力量,将黄河以南的局势控制在汉廷愿意看到的情况之下。谁知道折彦冲的反馈还没有回来,宋军动手的消息就跟着传来了。 “真是变化无方啊!”杨应麒在接到宋军进军的消息后也忍不住赞叹道——他赞叹的不是岳飞,而是赵构。 这时中兴府还没有攻克,汉廷户部的金库几乎已经见底,对于赵构的行动,杨应麒几乎没法进行有力的牵制,甚至连抗议都没法公开说——赵构要援邻,要灭胡,要报仇,在公在私、于汉于宋都透着凛然正气,杨应麒凭什么抗议?凭什么反对?甚至塘沽一些没大脑的书生竟也在声援赵构的行动! 不过,尽管赵构的行动充满了道理,但杨应麒也不会公开赞成,他很明白,如果说江南还是一个可以暂时借给赵构的租地,那河南对折彦冲来说就绝对是一块不容赵构动手的禁脔——当初欧阳适带回来的和议上,河南可是归汉廷所有的! “九哥这次只怕要因为贪心而误事。”赵橘儿似乎也明白折彦冲对河南的野心:“大伯听说了这件事情,只怕会怒火冲天!” “嗯。”杨应麒道:“可那又怎么样呢?站在你九哥的立场上来说,我倒觉得他这么做不会比什么都不做更加糟糕。反正汉宋直接面对是迟早的事情,而汉强宋弱,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留着宗弼,也不过是留一个机会让大哥在两三年后大展身手罢了。” 赵橘儿奇道:“两三年?如果九哥不动手,以大伯的性子,会忍两三年?” “不是性子的问题。”杨应麒道:“是我们的钱粮快见底了,要恢复到能打一场大仗的程度,总得几年光阴的。再说,西夏的主力虽然击溃,但这么一个屹立百年的国家要彻底征服,手尾是很长的,我们要处理好甘陇的问题,处理好新疆土与旧疆土的关系,都需要时间。” 赵橘儿道:“这么说来,九哥岂不是有机会吞并河南?甚至有时间从容经营?” “嗯。”杨应麒点了点头,道:“只怕会这样。” 赵橘儿想了想,说道:“但大伯应该也不会就这么什么也不干吧?至少,他应该会让二伯动手!就算得不到整个河南至少也要和九哥平分。嗯,以二伯的智慧,说不定也不用大伯提醒,现在已经在做了吧。”说到这里赵橘儿忽然注意到杨应麒神色有异,咦了一声问:“你这么了?” 杨应麒恍若有失,颤声道:“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敢求证,如今似乎也该派人去问个清楚了……” 第三三二章 金兰折(下) 这时还呆在云中的折彦冲,听到大宋进军河南、连战皆捷的消息后暴跳如雷,韩昉等在他盛怒之下哪敢开口,还好杨开远在,等折彦冲发了一通脾气后劝道:“虽然当初老四和赵构议定疆界,当以淮北秦岭为界,这河南也是赵构暗示了要放弃的,但当时毕竟没有明文。他此刻发兵攻打汴梁,那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大哥何必为此动气伤身?”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赵构?我气的岂是赵构?两国对弈,他干什么都是应该的!” 杨开远奇道:“那……那大哥在生谁的气?” “我气的是二弟!”折彦冲道:“我这次北上将黄河一线托付于他,那就是相信他能独当一面!可是如今……哼!虽不能说是令人失望,却也有负他以往的盛名!” 杨开远忙道:“大哥你不知道,二哥在后援不继的情况下,一人独当宗弼以及宋军东路,委实吃力。尤其是当初三家联手围攻、南朝蠢蠢欲动之时,局面更是惊险万分!若换了个人去,就算是我,只怕也守不住黄河。” “那一战,他打得很好!”折彦冲道:“我也没因此而怪他。我怪的是他之后的布置!宗弼一击不能得手,赵构仰面不敢发兵之后,按理说他就算无法反守为攻,但步步为营以待北路大军凯旋的种种安排是应该做的。尤其是我凯旋以后,他就更该积极响应。但他没有!击退宗弼以后他的整个布局你又不是没看到,僵化到什么程度!一年之中竟没多少变化,幸好宗弼被他之前的战绩唬住没看出破绽来,否则……算了!这过去的事情也不说他了,但这次宋军北进,他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就不会卖个破绽,放一部分金军去抵挡宋军?或者假意示弱,或者乘隙进击?这些还要我来教他不成?我看他是防守的仗打得太多了,连怎么进攻都忘了!” 对折彦冲这几句话,杨开远倒也觉得有理,曹广弼在击退宗弼的攻势后,整个布局确实显得过分保守了些,不过曹广弼以往的战绩已在所有人——包括战友杨开远和劲敌宗弼——心目中建立起了近乎迷信的威信,曹广弼不动,宗弼反而更加担心,所以杨开远听了折彦冲的话以后道:“或许二哥是动了而我们不知道而已。”又道:“按理说赵构抄宗弼后路的事,应该是二哥最先得到消息,但现在却是由塘沽那边来和我们说,这情况便不对头。二哥再怎么糊涂退步也不至如此,事情既然有异,多半是二哥另有安排。” 折彦冲一怔,随即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的。不过现在我们局势大好,光明正大地进兵也可以占据上风,不一定需要什么奇谋秘计。他有什么行动,原也不必瞒着我们才对。” 杨开远笑道:“或许二哥是要给大哥一个惊喜,要不大哥就发一封文书,问问二哥究竟是什么打算。” 折彦冲颔首道:“好。” 但书信发出之后,竟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响应,过了半个月,中枢那边转来一封秘信,却是曹广弼的亲笔,信中称自己得了急病,若北方无事,杨开远抽得开身,请火速南下代自己接掌兵权。 折彦冲和杨开远接到信件后都大惊失色,他们万料不到曹广弼近来迟迟不动,竟然不是因为什么密谋,而是因为生病!折彦冲当即签发密令,让杨开远火速赶去大名府代替曹广弼,临行前吩咐道:“以二弟的为人,若不是病情严重绝不会发信让你去代他!他既然这么说……”说到这里折彦冲心头一紧,呼吸为之一促,停了停,才道:“只怕这病不轻!你这一去,什么军情国事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让他好好养病。你走之后我也会前往太原,南边有什么事情,你能稳住就行了。其它的事情,等我到了以后再说。” 杨开远答应了,带了石康等十余名将领连夜赶路,不久到了大名府,城中将领听说杨元帅到了,赶紧前来迎接。杨开远石康进了城,径到城中的元帅府——这里也是整个黄河战线的指挥中心,曹广弼的夫人、刘锜的姐姐刘氏带了一干将领、参谋和官员迎了出来,杨开远见到忙问二哥如何了。 刘氏脸上无喜无悲,先和杨开远见了叔嫂之礼,然后道:“你二哥卧病在床,可没法出迎,他吩咐过了,先公后私,三叔,我们先将公事交接清楚了,再去见他吧。” 杨开远见刘氏如此沉着,心中一定,点头道:“那嫂嫂请。” 进了大堂,刘氏便将一干文书令牌与杨开远交接了。杨开远是大汉枢密使,掌管天下兵马,虽不在前线,对黄河之防御也大致了然,这时左手接过文书,右手发出任命,没多久便把兵权交割清楚,杨开远这才道:“嫂嫂,请引路吧。” 石康和曹广弼情谊尤其深厚,这时也有些失态地道:“对,对,嫂子,二将军的病没大碍吧?”他和曹广弼情同兄弟,所以也称刘氏为嫂,但又叫曹广弼为二将军,心急之下,称呼上也颇为混乱。 刘氏惨然一笑,道:“你们随我来。”引了众人朝后院而来,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个隐蔽的小屋中,道:“你的二哥,你们的二将军,就在里面了……” 杨开远和石康等见刘氏如此神情言语,心中都感不妙,赶紧冲了进去,却见里面停着一口棺材,杨开远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已见石康扑在棺材上放声大哭,他回头问刘氏:“嫂嫂……这……这……二哥……二哥……” 刘氏轻抚棺木,泣道:“你二哥……已经去了……” 杨开远哇的一声,仿佛喉中有痰却咳不出来,石康大哭道:“二将军!二将军!你……你怎么就不多等两天……早知道,我在路上就不该睡觉!多加两鞭,兴许便赶上了!” 刘氏泣道:“石将军……赶不上的!他……他去了有一年多了……” 屋内众人,除了几个知情的参谋外都啊了一声惊呼起来,石康也惊讶得停住了哭声,问:“嫂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氏伸手抹了眼泪,说道:“当初宗弼打到大名府,虽然侥幸被我们击退,但就在他退走之时,他……他还是被一支冷箭给射伤了!” 石康道:“这我也听说了,可那冷箭不是没射中要害么?” 刘氏不断地摇头,说道:“那都是骗人的!他回府以后,就知道自己支持不住了,安排了后事,全是如何隐瞒死讯、布置防务,只让我和两位参谋、两位将军知道实情,连同我一共五人,共同支撑他去了后的局面。” 杨开远听得心下骇然,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身边一个跟惯了他的将领似乎猜出他想说什么,便代为问了出来:“那二将军逝世后,给整个黄河战线传达指令的……” “都是我们。”刘氏道:“他去之前,已经预测了接下来两年中可能发生的十九种情况,又安排下了应对这些情况的法子。他定下的法子只是大方向,至于细节便由我们推敲补充。他还说,只盼陛下三年之内能够回来,要不这事便无论如何瞒不住也不能瞒了。他又说,如果大局的变化超出了他预料的那十九种情况之外,就要赶紧通知七叔,由中枢来决定往后的对策。” 那将领又问:“那文书……啊!曹元帅的手……” “不错。”刘氏道:“他推说手伤了,由我代拟文书,然后由他画押盖印,都是伏笔。其实是他留下了一些画押的白纸给我相机行事。他说在陛下凯旋之前是不能让敌人知道他死了的。而这么大的事情要瞒住敌人,就得先瞒住自己人!幸好这一年来我们发出命令去将领们都能依计行事,一切还算顺利。本来我还担心丞相那边会看出破绽,还好,丞相对他伤了手由我代笔一事毫不见疑,我用他画押了的白纸,学着他的语气代他拟了几封私信,丞相也没看出破绽来,也没派大臣来见他议事,要不我可真不知该怎么瞒了。” 杨开远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老七真的没怀疑?还是说他其实知道了却假装不知,甚至帮着掩饰?” 只听刘氏继续道:“这一年多来,这座元帅府发出去的书信命令,大部分出自我手,只有先前才呈到陛下阶前的那奏章,以及一些要等发丧以后才能发出的信,才是他的手笔。” 杨开远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来,不可置信地道:“那奏章是二哥一年多前写的?他一年多前就预料到了今日的局势?” 刘氏摇了摇头,道:“他猜测陛下回来后可能出现三种情况,所以一共写了三封奏章,呈到陛下跟前的是第二封。他说,如果陛下凯旋,又得与三叔会师,便呈上这封奏章,请三叔来接替他的担子。”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流泪:“他写这几封奏章时,眼睛有好几次几乎就要闭上了,但还是猛然睁开,把事情交代完了才走……我现在想起他的样子,都忍不住心痛!可这一年多来我不敢落泪,我怕被人知道!为了完成他的遗愿,我不得不装作没事人一般,装作比别人更加坚强,甚至他去的时候也没落下一滴泪水!我不能让他的部署担心啊!我只是一个女人,却不得不做这须眉男子也做不来的事情!天见可怜!陛下终于凯旋了,三叔你终于来了!黄河的防线没有垮,我肩头的这副千钧重担,也终于可以卸下来了。”说到这里身子一晃,软倒在棺木旁边。 第三三三章 灵寿坟(上) 曹广弼竟然死了!而且是在一年多之前就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赵构、宗弼都是目瞪口呆。 “这一定是杨七和曹二的奸谋!想骗我把兵力调往南边,他们好趁势南下!”宗弼想:“假消息!一定是假消息!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我这一年来究竟是在和一个死人交手?还是在和一个娘们交手?天下间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多半是个假消息!”赵构也盘算着:“得派哪个得力的人北上,把杨七曹二的意图打听清楚才是。” 如果说汉廷的敌人们闻讯后是狐疑揣测,那汉军南战线的将士更如见到山岳崩陷一般!而且许多人听到消息后的反应也与宗弼赵构类似,都想:“是假的吧?” 那一个像岱岳一般,在几次极危险的大战役中都屹立不倒的男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呢?他们不敢相信。 但是接连传来的消息,却是那样的残酷:大名府发丧了,塘沽挂上了白灯笼,而黄河战线的防务也正式由杨开远接掌,甚至连西北的战火硝烟也平息了不少。一切的迹象都似乎是在证明着曹广弼的死讯。 “二将军去世了……” 大汉的军队中出现了彷徨!这种影响可不仅存在于黄河战线的军队中,实际上,几乎所有汉籍将士都感受到了程度不同的失落!曹广弼的影响太大、太广泛了!他是中央军队系统的创建人之一,和地方上各大军势也多有牵连,渭南忠武军曾在他的麾下,陕西军首脑刘锜是他的妻舅,晋北军中也有他的旧部,而且太原的防务民风又是他打下的根基,此外石康、徐文等重要将领,也多和他关系紧密。至于中将以下的将领,出自他门下的更是不计其数。如果说曹广弼在军方的影响整个大汉无人能及,那也绝不是一句空话。从草创时期开始,到汉部正式建军,到晋、陕的抗金义旅,到宋军来归之师,全部和他关系甚深——虽然以萧铁奴为代表的胡部近年来屡建奇功,但即便萧铁奴也不得不承认曹广弼所影响的汉籍军队才是大汉军队的主体,不得不承认自己之所以能建立奇功,背后离不开曹广弼在后方起着稳定乾坤的作用。曹汉为中、萧胡为外的格局,从汉部形成以来就没有改变过!但现在曹广弼死了,本已明朗了的天下格局便如被一道闪电划破,一瞬间便多出了许多重大的变数来。 不过,这些变数都是还保有理性者所考虑的问题,曹广弼的兄弟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无不失态。 杨开远是第一个听到消息也第一个冷静下来的,曹广弼的死已让汉军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破绽,眼下他必须代替曹广弼肩负起黄河防线的重任,他不能有半点差池。在经历了一阵悲痛之后,他迅速说服自己恢复过来,亲笔作书,将这个噩耗分别告知几个兄弟和狄喻。 据说折彦冲在太原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是差点把信使给杀了,接着连骂信使胡说误传,等看清书信是杨开远亲笔之后才放声痛哭,当即就要往大名府来见二弟最后一面。韩昉等都不敢劝,幸亏有折允文在旁,他年纪虽然不大但素得折彦冲疼爱,折彦冲没法对这个儿子发脾气,有他带头抱住苦劝,才让折彦冲渐渐冷静下来。 欧阳适听到消息的时间和折彦冲差不多,他听到消息时他岳父就在身边,陈奉山闻讯竟大喜道:“妙啊妙啊!这样一来,姓杨的便少了一个臂助,往后我们就更有利了。”蓦见欧阳适神色不善,忙问:“贤婿你怎么了?”欧阳适怒道:“你当我是一点人性都没有的猪狗么!滚!”便将陈奉山骂了出来。 阿鲁蛮在东北,听到消息时后自有一番悲痛,萧铁奴的反应也很强烈,因为伤病原因本已戒酒多时的他竟不顾劝阻喝得酩酊大醉,竟然月余不理军务,幸有种去病在旁多方维护,才没导致西北军势大乱。而夏军闻讯后则大喜,多方筹谋反攻,可惜这时他们手里已无利刀,进攻无力,向东向北收复不了灵州克夷门,向西向南又斗不垮刘锜,最后便成了僵持之局。 至于杨应麒,他收到杨开远的信后便捂紧了心口,若受刀戮,跟着又把自己关了起来,整整一夜没有动静。赵橘儿一开始不知道信中写些什么,只道是南边来的紧急军情,她素知夫君遇到难断之事总需要一个人静静思索,所以也就没去打扰他。不久从另外一个渠道听到了曹广弼逝世的消息,这才惊慌起来,不顾一切闯进门去,只见杨应麒在黑暗中一个人对着墙壁喃喃自语,就像在和什么人说话一般,但他的对面哪里有人?心想:“七郎不会中邪了吧?”慌忙点灯唤道:“七郎!七郎!你没事吧?” 杨应麒打了一个哆嗦,竟而一跤摔倒,赵橘儿慌忙唤来家人救起,又忙请医生来诊救,施针灌药之后,杨应麒悠悠醒转,对着天花板呆了半天,忽然问:“太子呢?皇后呢?” 赵橘儿在他晕倒后就一直服侍,哪有空暇去注意这些?却听旁边林舆道:“皇后听到二伯逝世的消息,正在后宫哭呢。阿武哥哥正陪着她。” 杨应麒头上下点了点,不知何意地说:“好,好……”过了一会,又问:“现在什么时辰?”林舆道是午时,杨应麒道:“扶我起身,我要到前面去。” 赵橘儿惊道:“你要去干什么?”但见他神色甚是坚决,便不敢再问。 杨应麒挣扎着起来了,下床时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幸亏有妻子儿子扶住才站稳了。赵橘儿替他穿好衣服,杨应麒一边传下号令,召诸大臣以及在塘沽将领相府议事。 到了议事厅时,陈正汇脸色苍白,双眼皆红,张浩郭浩和安塔海等亦肃容无语,但杨应麒脸上已无半点悲戚,陈显见了,心道:“丞相好一副心肠!不负他二十年盛名!” 杨应麒环顾当场,说道:“二哥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上天既已降祸,非人力所能挽回。但我们作为国家的股肱重臣,却不能乱了阵脚。” 诸文武大臣都道:“是。” 陈显问:“丞相,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请丞相说个章程。” 杨应麒道:“无他,就一个稳字。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如平日就好。按现在的形势,一动不如一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诸文武大臣又都应道:“是。” 杨应麒继续道:“二哥去世之前,诸事均有安排,如今有三哥坐镇大名府,只需小心谨慎,南方料来无事。漠北、东北,不会受到此事太大的影响。至于西北,我料乾顺亦难借此翻转乾坤。眼下我担心的,是大哥伤心过度,或生暴怒之念,或伤万金之体,那才是国本之忧。但我在眼前这等局势下又不好擅离塘沽,无法到大哥跟前辅佐,不知诸位可有良策无?” 陈正汇沉吟道:“能否请狄议长走一趟?” 杨应麒一听这话,眼中便有赞许之意,但又有些担心道:“论身份狄叔叔自是良选,但他年事已高,近来旧患又有复发的迹象,我怕舟车劳累之下,会伤了身子。” 陈正汇道:“要不待我去看看狄府看看,问问狄议长的意思。” 杨应麒略一犹豫,便答应了。陈正汇来到狄府时候,狄喻也正在垂泪叹息,但他是经年老练之人,见陈正汇在这时候过来,便知有事,直接开口相询,陈正汇也不隐瞒,将杨应麒的忧虑说了。 狄喻道:“我虽然老,这把老骨头还不至于在路上一个颠簸就散架了!你转告丞相,我明日就出发前往太原。如今诸事纷繁,我大汉虽盛况空前,危机亦是空前,有我在陛下身边,缓急之间或有作用。” 第二日扶病就车,完颜虎、折允武和杨应麒都来相送,他到太原之时,折彦冲已转悲为怒,正要兴兵给曹广弼报仇雪恨!狄喻虽然退役已久,但素知兵机,加上这次是陈正汇来请他的,所以也从中料到杨应麒是希望国家接下来能休养生息而不是干戈武躁,他自己亦持类似看法,心想:“举哀进兵,或能借此勉励士气,如今漠北之患已平,区区宗弼,不足为虑。但我大汉用兵已久,两河东海均已疲惫,在这等情况下兴兵,只怕纵然胜了,也要留下莫大的后患!而一旦南征有个好歹,伤了汉籍主力的元气,那更是倾国之祸!”赶紧上前劝谕。 折允文、韩昉等见到狄喻无不喜出望外,齐来迎接,折彦冲见到狄喻,脾气也稍稍收敛,挥手道:“叔叔来的正好,我正要亲征宗弼,谅他河南数州之地,也不用动这云中、太原兵马,还请叔叔代我坐镇河东,我这便往洛阳、河内调兵,会同开远,双管齐下,破了汴梁为二弟报仇!” 狄喻一路来舟车劳顿,这时振作精神,快步上前道:“陛下,此事还得慎重!宗弼的人马都布置在北线,对我们防范素严,虽然对付的是同一个宗弼,但我们要南下,比赵构的兵马北上难得多。再则我大汉征战经年,国库空虚,两河疲惫,西北中兴府也还未攻克,当初既定下先北后南的策略,而这策略亦已见奇效,漠北漠南、云中甘陇相继枚平,何不再等些时日,待甘陇大定,民力稍舒,那时再大举南下,非但汴梁可克,便是其它不服王化者亦不在话下!” 折彦冲听到最后一句“不服王化者亦不在话下”,哪会不明白狄喻的意思?却仍垂泪道:“叔叔说的是国家大事,但二弟因宗弼而逝,我若不亲鞭其尸,何以慰二弟于九泉之下?” 狄喻忙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何况广弼捐躯于两军交战之中,此仇乃是国仇,此事乃是国事!广弼他宁可自己经年曝骨、久不入土,也要掩藏自己的死讯,为的都是国事啊!他今日若能重起于地下,也必期盼陛下能以国事为重!” 折彦冲道:“怕之怕我师未到,宗弼却已死在赵宋南卒之手,那时岂非大恨?” 狄喻道:“赵宋纵得宗弼,首级亦必归我!只需我大汉国运昌隆,鞭尸之仇,必能得报!眼下当先为广弼举丧,让他早日入土为安方是!” 第三三三章 灵寿坟(下) 折彦冲看到赵国公三字,勃然大怒道:“广弼随我草创汉部,开基之功与我等!河东之经营,陕西之进取,河北南部之囊括,皆出其力,拓土之劳尤在我上!他若在生,我便与他平分天下亦不为过!如今他为守黄河、定国本而逝,我竟只给他区区一个国公之名,天下悠悠之口,却该如何骂我薄情寡义!” 韩昉大恐,忙跪下道:“公侯之上,非臣等所敢妄议!” 折彦冲道:“议什么!赵王!”顿了顿又道:“将来我死了之后,他的牌位列我左右,让子孙敬他犹如敬我!” 群臣骇然,退了出来,纷纷来问韩昉此事可否。韩昉犹豫了片刻,先来问狄喻,狄喻沉吟道:“按规矩,这等大事应该是由政府议定,然后再递交元国民会议,元国民会议通过了再呈陛下,如今政府尚未议定,便来问我,似乎不合规矩吧?” 韩昉道:“封王之举,开国以来未有,所以礼部不敢擅决,恐遭物议。” 狄喻问:“丞相怎么说?” 韩昉恍然,顿足道:“我怎么忘了这一层!”忙回去拟了文书,飞马寄塘沽请杨应麒决断。塘沽诸大臣收到文书,或赞成,或不赞成,赞成的是认为以曹广弼当得王爵,不赞成的则是担心开了这个头,往后杨开远欧阳适萧铁奴等若再立功,那时可如何是好?若汉廷有五六个异姓王与皇帝同列一朝,恐非国之福祉。而且曹广弼尚有二子,若是封王,这王位是否承袭也是个问题。 众议纷纷,最后还是杨应麒一锤定音道:“诸位所谋都有理。四封之内,例不封王。” 陈正汇问:“那是要请陛下收回圣命了?” 杨应麒却道:“不,二哥却封得。” 众人听他前后矛盾,均有不解,陈显接口道:“当世不封,逝者可谥,丞相是这个意思吧?” 杨应麒道:“不错。”又道:“我与众位哥哥早有私约:无论将来功劳如何,只要一日在世,便不居王者之位,如其不然,上苍殛之!” 群臣一听都称大善,此事遂定。 名号的事情纠缠颇久,而发丧之事亦同时进行。汉廷为了征服漠北甚至不惜举债花未来的钱,国库之空虚实属空前,加上刘氏转述曹广弼的遗嘱,希望一切从简,户部、礼部有司官员便将这意思拟成奏章上禀,结果又被折彦冲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正汇找杨应麒诉苦,说道:“曹元帅威震四海,举世同仰,我等岂不愿隆重其事,只是眼下真要大办,恐怕就得四处挪款了!” 杨应麒道:“按国事,殓葬当以简省为尚,奢华适足以增二哥身后之污名!但按情义,若此事办得太过寒酸,恐怕世人要骂我兄弟无情无义!” 陈正汇问:“那如何是好?” 杨应麒道:“公则简省,私则隆重。名号上的事情,公家来办,尽量推崇;丧葬费用,我们兄弟几个来出,不入国库。你按我这个意思拟成条子,用我的名义奏禀大哥。” 折彦冲看了杨应麒的奏书后也觉有理,便命从私库中拨款。因曹广弼遗愿要归葬灵寿,又要择一个会办事的人在当地承办此事。韩昉便荐刘萼,折彦冲嫌刘萼地位不够高,韩昉道:“刘萼不但为人聪明通达,而且久为真定父母官,由他来理丧正是名正言顺。至于名声地位,刘萼只是承办理丧之实,理丧之名本该由陛下以及诸金兰兄弟领衔。” 折彦冲这才答应,又道:“刘萼这些年功劳不小,也该升一升他了。你让应麒他们议一议,若没什么意见,便加刘萼礼部侍郎衔,这样他办起事来兴许也方便些。” 刘萼听到消息,慌忙赶来谢恩,韩昉拦住道:“你谢什么恩!陛下给你加衔是因为你立了功劳,不是要你感恩!” 刘萼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一点就透,忙道:“那我马上就赶往灵寿,为曹元帅择一处绝好的风水,将事情办得热热闹闹的!” 韩昉微笑颔首道:“不错不错!”又低声道:“户部那些人为了省钱,竟提出了那等寒酸之议,陛下心里其实很不高兴。如今丞相开口,说丧事之费全由陛下与五位兄弟承包,虽然大家都认为丞相的私库天下第一,但他也不能压到陛下头上去,所以不消说,陛下是要出大头的!因此这丧事既要办得好看,但承上来的费用数目却要恰到好处,不能太多,让陛下觉得寒碜,又不能太少,让陛下花了太多的钱。” 刘萼微笑道:“这个下官懂得!君父有事,臣子服其劳。河北西路官员,人人敬爱陛下如天如父,敬爱元帅如岳如叔,如今父哀叔丧,我们哪里能没有表示?理丧之费,大家都应该尽点孝心的。” 韩昉大喜道:“韩昉这番要自夸一声有眼光了!由刘大人来办这件大事,正得其人!” 刘萼忙道:“韩相荐举之恩,下官亦铭记在心,今后唯韩相马首是瞻,步趋不敢逾矩。” 当下礼部发下公文,命自大名府至真定之大小官员,当棺木到达时均须沿途迎送。刘萼又在河北西路秘嘱同僚属吏层层摊派理丧费用。刘萼让众官出钱,但众官又哪里会只出不进?到头来还是大压小,高欺低,官敲吏,吏敲民,一番被遮掩起来的骚扰在所难免。幸而刘萼的影响力毕竟有限,风气较正的州县官员群起抵制,甚至告发弹劾,才使这歪风邪气没有蔓延过甚。 下葬之日,大汉皇帝折彦冲、元国民会议议长狄喻、大汉丞相杨应麒、东海元帅欧阳适以及储君折允武、皇后完颜虎、皇子折允文等都亲临恸哭。漠北金帐活佛琐南扎普派大弟子列思八达赶来为曹广弼念佛祷告,诸部酋长或者亲至,或由子侄代为行礼,属国高丽、日本、回鹘、吐蕃亦派来了大臣使者致哀,大宋亦派重臣到场,西夏甚至派来了嵬名仁礼,折彦冲看在曹广弼份上也善加礼遇,但只顾念哀悼礼节而绝口不言国事。至于大汉内部的大臣宿将,奔赴列哀者更是不计其数。 当日灵寿万马千车,且不说贵胄之多,就算只论人数,恐怕自开辟以来这个地方也未曾有过这么多人聚集于此。 折彦冲等极尽悲痛之事,见到曹广弼二子一女三个遗孤后更是睹其子而伤其父,对刘氏道:“二弟只小我一岁,但成亲得晚,如今我长子也成人了,两个侄子却还是幼童。我想等他们再长大些,便由我带在身边亲为教养,不知嫂子舍得不?” 刘氏泣道:“陛下恩泽齐天,未亡人惶恐禀奏。先夫临终时曾道:‘陛下与我,虽则异姓,情胜骨肉。我既谢世,陛下必推兄弟之情以至于二孤子,此虽二子九世不遇之恩,但我大汉当开国之际,诸事纷频,陛下日理万机,若再分神教养二子,恐会因私误公,若因兄弟之情而误国家之事,却教这两个小子如何承受得起?’因此早已作了安排,愿长子十二岁后随其舅父刘锜学武,次子十岁之后由七叔安排名师学文,弱女待及笈后请皇后做媒婚配。此为先夫先国后家、先公后私之意,还请陛下明鉴。” 折彦冲还未开口,便听杨应麒道:“二哥所虑甚是。”完颜虎也在旁帮口。折彦冲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也好,那也好。等两个侄子文武有成,我再作安排吧。” 连续七日的丧事完毕后,刘氏母子便在灵寿结庐守陵,折彦冲命出内帑建一座府第供她母子居住。石康因向折彦冲请旨道:“如今我大汉名将如云,军中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石康想告三年假,结庐于此,一来守护曹家母子,二来也是尽了二将军与我二十余年的主从之情!”折彦冲也允了。 曹广弼一生清廉,几不像萧铁奴般所到之处多有掳掠,又不像欧阳适般公私兼顾大做生意,但二十年有杨应麒帮他料理的一分财产,这笔钱虽有一大半被曹广弼于历次危难时拿出来倒贴作了军资,但留下来的一小半也足保孤儿寡母一生富裕了。何况曹广弼为国为民,威名远播,天下当兵的、为将的无不景仰,刘氏的娘家更是得势的西北干城,刘氏本人又是将门之女,经历过许多大事,曹广弼逝世后的一年多里黄河防线的决策五人团体中实际上是以她为首——光是从这一件事上便可推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所以曹门眼下虽然孤寡,但内有奇女子当家,外有各方善加回护,黑白两道均无人敢稍加侵凌,在灵寿定居后的生活倒也过得平稳安详。 这日来宾散尽,曹广弼的坟头又恢复了平静,刘氏上山来看看坟头可长出新草没,天未亮便出发,到了墓边,清扫些夜风吹来的落叶,扶正些小兽撞翻的烛台,忽见墓碑缝隙处藏着一根发簪,似是女子的饰物,藏簪处十分隐蔽,若不是刘氏这般心细如发的人断难发觉。 刘氏心想:“这是哪位家眷失落的?”随即又觉得不像,心想:“这个地方,前几日我分明细细清扫察看过的。而且这根发簪质地一般,并不特别贵重,当时能到墓碑前行礼的女眷非富则贵,怎么会留下这样一根发簪?难道是最近两天有人上来过,特意留下的?” 她抚摸着这根发簪,但见发簪尾端刻着一个极细小的温字,略一沉吟,似有所悟,轻叹了一口气,仍将发簪塞回原处。 第三三四章 汉皇都(上) 折彦冲在曹广弼的丧事之后便回到塘沽,这时已是一六八五年年中。萧铁奴在西北缓过了气,重新发动了对中兴府的围攻,而刘锜亦已打通了兰州到凉州的道路,自此甘陇丝路重新纳入中原政权的掌控之中。 刘锜在西北的大捷传到塘沽时,杨应麒也颁布了年度减税令,新一轮调整中商税在增增减减中总额削减了将近两成,农业税收则继续保持在较低的水平上,与民休养生息。 在折彦冲凯旋以后,几乎所有的商人都认为大汉已经天下无敌了,整个北面边疆基本已无大患,南边的弼显然也很难对汉政权构成大威胁,而赵宋虽然强大,但赵构蔫惯了,所以大家心里也不怎么把宋室作为一个强势势力。用萧铁奴的话来说,那就是:“现在只准我们打别人,不准别人打我们了!” 因此杨应麒一减税,商人们就知道政府暂时不打算发动大规模的扩张了,在“不准别人打我们”的情况下,汉廷不主动挑战就意味着整个北部中国的政治将会稳定下来。 这个时候,海路东到曰本、高丽、率宾府,南到麻逸、渤泥都已经畅通无阻,陆路则东北到混同江入海口,正北到漠北龙城,西北经甘陇丝路到回鹘都已全线沟通,数十万汉军上千座兵站驻扎在几大交通干道上,保卫着这些交通大动脉的安全。脚下有如此通达之商路,头顶又有百年不遇的商贸鼓励政策,加上政治上的稳定,三下里一凑合,整个大汉的经济活力便又蓬勃发展起来。 但就在这时,南边传来了一件让部分商人感到忧心的大事:汴梁被岳飞攻克了!宗弼自焚而死,尸骨无存。杨开远趁机进军,拔除掉宗弼在黄河沿岸的所有据点,但河南的大部分地区却还是为宋军所占据。汉宋大军隔着黄河南北对峙,但彼此却都不敢妄动,只是分别飞报中枢请旨。 建康方面收到消息后,宫门内外却是两番大不相同的心情!外面是士子、学生们的满城欢呼,家家都在燃炮竹敲锣鼓庆祝收复故都,甚至有人建议迁都回汴梁!但宫内赵构和他的宰相们却忧心忡忡,担心这样一来会刺激得折彦冲一怒南下。对于岳飞进军过于“激烈”,赵构内心其实是不满的。不过士气如此之旺、民心如此之热,而收复汴梁确实也是大功一件,所以赵构也不得不顺应士心民心,对有功将士予以嘉奖。 对内的问题暂时还好办,可对外的问题却为难了。以当前的形势,若是按照以前和欧阳适的口头承诺将由岳飞恢复的部分河南领土割让给大汉,恐怕难以向国人和边疆将士交代,但若是不割,赵构又怕会激怒折彦冲。 秦桧是割地派,认为汴梁虽为故都,但河南残破已久,加上开封如今就在边境上,已不可能再作都城,以数州残破之地得罪北朝暴君,实在不是一件划算的事情。 赵鼎则是强硬派,他认为汉军虽然强大,但汉廷眼下国库空虚,而且西夏都城又还没有攻克,折彦冲就算想要发兵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否则杨开远不会等到宗弼主力瓦解才南下捡便宜,而必会趁着宋军尚未完胜而戮力南下与宋军争夺汴梁。但如今杨开远既选择前者,则汉廷之虚弱可想而知,既然北朝是外强中干,大宋何必抢着低头? 两个重臣的话赵构都觉得有理,眼下情势尚未告急,所以赵构便不愿就此割地,但要让他和折彦冲对着干他又觉得太过冒险,两相权衡之下,最后他决定火速派遣重臣北上,希望能以增加岁币来缓和南北的关系。 赵鼎闻言慌忙进谏,认为折彦冲若是有力南下那增加岁币也绝不可能满足他的胃口,若是折彦冲无力南下又何必怕他?他以为大宋的当务之急是对内修整兵甲,训练士卒,增筑边防,以拉近宋军和汉军战斗力的差距。又认为眼前汉廷既为财政所困,便当力攻其短处,若折彦冲发怒绝交,大宋正好趁机断其岁币、榷场,出水师扰乱其东海商路,这样一来汉廷的财政问题势必雪上加霜,到时候就算不能兵不血刃而瓦解汉政权,至少也能大大削弱汉廷的经济实力,延缓北师南下的时间。不过赵构最后还是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依然派大臣北上献媚。 和赵构预料的一样,折彦冲听到汴梁被宋军攻克的消息后果然大怒,他先将大宋常驻塘沽的使者召去痛骂了一顿,随后便放出消息,声言即将兴兵。 刘豫到达塘沽时开战的声音已经叫得满天响,他心中恐惧,既怕遭了鱼池之殃,又怕完不成任务,经过一番思索,想到了一条妙计,连夜到相府来贿赂杨应麒。 杨应麒看着刘豫贿赂他的礼单,满脸的难色,推辞道:“我大哥这次是真的发火了,我也劝不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留在塘沽了,免得他发起怒来拿你祭旗!” 刘豫大骇,再三请杨应麒想办法,等他答应将岁币增至三倍,杨应麒才道:“你就算再加也没用!这次是地的问题,不是钱的问题!再说!河南千里之地,就值这点钱?” 刘豫听到最后一句话转忧为喜,知道杨应麒这样说那就有戏了,忙道:“那请丞相开个价吧。” 杨应麒道:“价钱?难道你要我把河南数州之地给卖了不成?不行!我大哥会杀了我的!” 刘豫道:“那……还请丞相想个婉转的办法。汴梁毕竟是我赵氏故都,方才得手便割给上邦,我主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总得过些时候,等我主筹谋妥当,让天下人都明白汴梁已非建都之善地,那时才好说话。” 杨应麒哦了一声,说:“原来九舅的难处在这里啊。如果是这样,那我倒有一个办法。” 刘豫大喜,连忙请教,杨应麒道:“九舅和我是亲戚,我和大哥又是兄弟,说起来大家都是一家人,九舅的难处,我也能理解。不过河南之地,割给你们是不行的。但割不行,可以租啊。” 刘豫眼睛一亮:“租?” “是啊,租。”杨应麒道:“就让我作个中人,请大哥将这数州之地租给九舅,这样九舅也能向列祖列宗交代了,大哥这边也能息怒下台,刘大人以为如何?” 刘豫一听喜出望外,他这等人虽也聪明,但办事时立心与赵鼎完全不同,赵鼎当初也曾为局势所迫而签订屈辱和约,但他当时内心之痛苦实难名状,而且议定具体款项之际总是惟恐国家多受一分伤害、少得一分利益,刘豫却不同,他求的只是顺利完成赵构交给他的任务,所以这时听杨应麒愿意用钱来解决问题便知道这番出使已成功了大半了。 当下双方便议定了价钱,签订了密约,杨应麒便公开去劝折彦冲,折彦冲再三不许,向来温文的杨开远也连番请战,最后刘豫又将价钱提高了三成,折彦冲这才勉强答应。 在这段时间里,汉军、宋军与黄河边上剑拔弩张,但鲁南、渭南的边境榷场却不受影响,甚至由于大汉境内经济的复苏而更加繁荣,可以说汉宋之间处于一种政冷经热的情况,西域、漠北、东北的物产,环渤海经济圈的手工产品源源不绝地通过边境榷场流入大宋,而巴蜀湖广、江南岭外的货物,也通过同样的途径越过边境输送到大汉全境,双方交易量之大,竟远远超过北宋全盛时境内的南北商贸总量,鲁南和渭河流域因此而更加繁荣,尤其是长安这座千古名城也因此而呈现复兴的迹象。 当然,这种边境商贸的繁荣是互利性的,大宋也和大汉一样得到了相当的好处,光是鲁南榷场在这一年中的税收增额就已经足以抵消那笔庞大的岁币总额,至于由此带来的边际效益更是大得难以估计。 华元一六八五年年底,杨应麒看到陈正汇呈上来的财政报表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由于漠北战争的及时结束和西夏战争规模得到限制,汉廷在军费上的开支大大缩小了。与此同时,虽然境内普遍实行了减税,但由于经济的复苏,汉廷所征收到的工商税收实际上反而增加了,特别是在下半年,前三个月中各路商人大显神通,消化着汉军新拓展的西域、漠北商路,将之与固有的巴蜀商路、江南商路、东洋商路、南洋商路联系起来,大大扩展了汉帝国的经济规模,带旺了塘沽、淮子口两大港城和长安、云中、兰州、龙城四大内陆交通枢纽的发展,并在年底时产生了一次税收小井喷。 得益于经济的复苏,汉廷一举扭转了将近一年的财政困难局面,并开始偿还部分国债,陈正汇预测,如果接下来一年大汉的政局能够保持平稳而军事支出又不超过刚刚过去的这一年的话,那到一六八六年年底汉廷的财政状况就有可能回复到北征大漠之前的六成,如果这种情况能够保持三年,那么汉廷就能偿还完所有债务的同时让财政恢复到战前的水平。 一正一副两个宰相沾沾自喜的同时,也不忘向南遥揖,感谢赵构及时送来的那笔大钱,若非这笔岁币,杨应麒也未必能顺利贯彻整个减税励商计划,未必有力量在大战之后对漠北和西域的商道进行巩固。杨应麒当时是很担心赵构强硬到底的,虽然他本人也认为大汉的军事实力眼下要大大胜过大宋,但要真的和大宋开战,没等把赵构打趴下汉廷的财政就得彻底崩溃。 一六八六年开春的第一天,当杨应麒乐滋滋地捧着关于财政的奏章来到折彦冲跟前时,折彦冲也正看着一分奏章,脸上带着微笑。 “大哥的心情看来不错,莫非西北又有大捷了?”杨应麒想。 但这个好消息不是来自西北,而是来自近在咫尺的京畿——新都内城第一期完工了。 第三三四章 汉皇都(下) 杨应麒不得不承认,欧阳适在处理民生、商业这些问题上很有一手,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某类人总能爆发出在正常途径中无法爆发出来的行动力。虽然陈正汇和李阶总认为欧阳适和他所领导的团体不大干净,他们做的事情总是多多少少存在着猫腻,存在着灰色地带,不是大国谋远之道,但在某个时期,这个“污水”团体总能拿出“清水”团体拿不出手的政绩。 远的如流求的开拓就不说了,近的如这次的建都大计,基本上就与整个漠北战争、西夏战争同时进行,在没有得到汉廷财政支持的情况下,欧阳适所领导的班子竟然还是能赶在一六八六年之前基本完成新都内城的建设,这种对民间资本的调动力连杨应麒也忍不住赞叹不已。 汉帝国新都的内城,除了皇宫、官衙之外,还包括禁军部队的驻所,天坛、大华表坛、大四岳殿等标志性建筑,新太学、新军学、新政学等教育类建筑——以上这些建筑主要都是由欧阳适筹款建设的。至于宗教场所,欧阳适只是按照规划留下几块地皮,自有佛门、道门和清真的僧侣道士阿訇们四处筹钱买地,分别建立起了称得上帝都气派的禅宗佛寺、天台佛寺、藏传佛寺、南派道观、北派道观和清真寺。此外,商业区的地皮也早就被抢购一空,即便当时大汉的内外局势还并不明朗,但那些敢于冒险的商人还是拿出了大笔的资金来进行投资,欧阳适光是卖出这几块商业区所得到的钱,就足以抵消将近三成的建都费用——即使如此陈正汇私下还是猜测欧阳适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则这些地皮的价格可想而知。当初地皮拍卖时候,一些不看好大汉前景的商家都认为那些冒险投资的商家这笔钱投得不值,但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西夏的大捷传来那天,新都商业区的地价马上就翻了一番,而之后的一年里随着汉帝国经济的复苏并有走向一个全新高峰的迹象,新都商业区的地价也相应的节节攀升。 欧阳适在拍卖地皮的同时还附加了一条,要求商家在买到土地的三个月内就必须兴建房屋,不许留白,以配合整个新都建设的进度。所以到一六八六年春折彦冲下令迁都之前,新都几条主要的商业街早已鳞次栉比。私营的商家从来不会讲究形式主义,房子建成以后,他们不会坐等迁都工作全面完成,而是有一天的钱就赚一天的钱,所以在新都建设期间,官员们还没有迁入,他们就先做下层的钱,开得早的店铺在过年之前做的是主要是建筑工人和相关商人的生意,那些外表富丽堂皇的店铺通常都有一些泥腿子和新都建设中的暴发户光顾。开春以后不但迁入的人渐渐多了,而且京畿地区——特别是东边的塘沽——有许多人听到消息后都已赶了过来,想比别人快一步目睹新城的风采了,所以顾客的层次也就慢慢地改变了。不过对商家来说,无论是早期建筑工人的生意还是近期游客的生意都只是一点聊胜于无的开胃菜而已,他们都知道,真正的大餐在后面呢——所有的商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折彦冲的迁都令! 华元一六八六年二月,折彦冲钦点的禁军在安塔海的率领下进驻新都九门,与此同时,相府派出的技术监督部门完成了对新都的最后一轮检测,一些部门陆续迁入,为全面的迁都工作做最后的准备。民间的迁移也同时在进行:官员的家属,太学的学生,商业的新贵,以及希望能依附着这个新都讨一份生活的三教九流。在形形色色的移民里,从辽东来的一批人尤其显得注目,这批人就是大汉帝国基业的创建者,汉部的元老部民,如顾大嫂、张老余等都在此列,这其中也包括那些驻守边疆的老兵干将的家属。正是有他们的存在,才让这座新都没有完全被新贵所垄断,才让人看到今日的汉帝国与昔日的汉部还存在着前后继承的关系。 华元一六八六年三月初三,折彦冲正式下令迁都,定京师之号,日间派送酒肉,晚间燃放焰火,折彦冲完颜虎亲临华表坛与民同乐,全城狂欢。 迁都之后,皇宫和相府便分开了,不再像塘沽的临时皇宫和临时相府那样只隔一墙。按照杨应麒交给欧阳适的规划图,新都城的皇宫远比北宋汴梁的皇宫为小,欧阳适对这座城市其它的规划意见不大,却对皇宫的规划却极不满意,在原来的计划中增了又增,扩了又扩,直扩到比北宋皇宫还大才满意。整座都城坐北朝南,以位于正北方的皇城为核心向南、向东、向西随地势而展开。皇城一扩,整个新都的格局就得大变。这时杨应麒正忙着给漠北、西夏战争善后,又忙着伐交南宋和复苏经济的大事,根本腾不出手来干涉这件事情,加上欧阳适手中既拿着折彦冲给他的任命也不容杨应麒插手此事。 不过新都建成之后,杨应麒却发现这座都城比他脑海中的预想还好,尤其是在商业区的规划上,欧阳适的思路无疑更加变通。原先的规划是由管宁学社、太学那些学者们和工部的官员们坐在屋里想出来的,虽然他们也派出了大量的学生、下属、士兵以及各类相关人员实地考察地势,对皇宫、华表坛、四岳殿等的规划也没问题,但对商业区的规划却显得太过死板——他们竟把各条街道这里卖什么、那里卖什么都想好了。欧阳适却不管这些,直接把地划了出去,只规定什么地方不能做什么,禁止以外的事情就不管了。成千上万商人实事求是的智慧,绝非学者官员们所能想象,所以由他们根据需求而形成的商业区,反而是整个新都最令人惬意、生活也最为方便的地方。杨应麒毕竟是个务实的人,见到这种遵循商业条理而非行政条理的格局,不禁暗叹论务实欧阳适其实还在自己之上。 不过,对于皇宫,杨应麒心中依然存在着不满。按照欧阳适的全部规划,现在已经建成的皇宫实际上还不到整座皇宫的三分之一,北面还留有将近三分之二的纵深,若要全部完成,只怕得等到第二外城、第三外城建成后才能竣工。 不但杨应麒不满,完颜虎也觉得很不习惯。塘沽的那间大屋她已觉得太大了,现在这座皇宫比塘沽行宫又大了十倍!折彦冲到今天才她一个老婆,宫中又没有太监,各种丫鬟杂役侍卫加起来怕不只有一二百人,这么点人别说住,就是要将皇宫打扫一遍都难! 皇宫“空虚”的问题很快就被提了出来,如何解决这种空虚呢?一个不可回避的解决方法就是往里面添人,所以迁都之后礼部侍郎刘萼马上上表,请皇帝依礼选秀女,册立三宫六院、妃嫔贵人,并恢复内廷宦官制度,以防宫闱之乱。 这封奏表一上,登时满朝喧哗。三宫六院、妃嫔贵人的册选问题大家暂时搁置——这毕竟涉及到折彦冲的意愿,在没搞清楚之前大家有些不好草率地去摸折彦冲的虎须,何况民间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官员们代表们对皇帝纳多几个老婆意见不大,所以对刘萼奏表的争议,主要集中在宦官问题上。 汉帝国已经用了十几年的官方教科书里,早将宦官制度斥为极不仁义的制度,加上自汉唐以降,宦官从来都是文官团体的死敌,文人们提起阉竖罕有不恨得牙痒痒的。大宋在宦官问题上算是处理得比较好,但究竟只是严加限制而已,不见赵佶稍稍放松一点警惕就有童贯杨戬为祸天下么?所以杨应麒当初严禁设立宦官的建议一提,马上就受到了朝野的一致认同,士子们甚至将之作为评判汉宋高下的最重要指标之一。 但现在刘萼忽然提出要重新设立宦官制度,如何不引起朝野官员士子的警惕和愤怒?一时之间责难备至,本来官声就不好的刘萼经过此事“奸臣”这顶帽子算是戴定了。幸亏折彦冲用他之前的功劳帮他开脱,才在御史的弹劾下保住了乌纱帽,但设立宦官之议也因此而寝息,加上大汉财政状况仍然说不上宽松,至今尚有大量的债务需要偿还,所以选秀女以扩充宫廷的建议也就跟着搁浅了。 三月中旬,钦天监选取了良辰吉日,折彦冲率领百官到天坛祭天,次日在四岳殿接见元国民代表,第三日到理藩院接见诸附属国朝贺,第四日亲临华表坛接见新都的居民和从外地赶来朝见的民众,并接受一百名八旬以上老者的祝福,到第五日又在皇宫正门的广场检阅禁军,接受三军将士的效忠。 至此,整个新都大典才算告一段落,都城渐渐恢复宁静,而汉政府的各项工作也重新进入常态。 第三三五章 议封王(上) 一六八六年秋,刘锜在平定西夏的西南领土后移兵向北,同时,平定了陕北的耶律余睹部、王宣部以及在静塞军司一带安抚来归部族的曲端部也一起朝中兴府第开来,与萧铁奴会师于围成之下,自此,西夏都城中兴府便成为一座彻底的孤城。到了这等境地,虽有百年基业亦难挽人心涣散。在冬天到来之前,围攻了一年多的中兴府终于被攻破,萧铁奴向京师告捷,举国欢腾,南宋震惊。 萧铁奴一破夏都,马上以西北方面之权命种彦崧东进,出华州,屯洛阳;命刘熙聚马陇西,窥伺岷州;命李彦仙移治所于秦州,屯聚粮草;命耶律余睹南下,就食于凤翔。汉中王庶、凤州吴玠、岷州吴璘同时接到萧铁奴的招降文书,文书中明示他们归降之后,功勋可以与大汉名臣宿将等。破西夏的几部主力未动,而南侵之声势已成。 大宋西北军人心惶惶,汉中巴蜀的士大夫与大商人首鼠两端者不计其数,消息传到建康,不少心志薄弱的大臣均感二川难保,又埋怨岳飞北进不合时宜,惹下了这么大的祸端!赵构既召群臣议事,一众文臣无不垂首蹙眉,赵鼎因道:“文臣不通军旅之事,见有韩世忠入行在述水师事未走,何不召他一问。” 赵构立即召见韩世忠,将枢密、兵部得到的消息与他看了,问他意见,韩世忠看看摇头哀叹的秦桧,看看满脸焦虑的赵鼎,竟而展颜一笑道:“西北无妨,萧铁奴这是装腔作势!” 赵构大为奇怪,忙问端的,韩世忠道:“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萧铁奴擅用奇兵,若真要来时定然不宣而战,不告而攻。现在摆出这么大的声势,难道是为了让我们有所防范么?不然!我看汉军西北路此刻多半是钱粮枯竭,如今摆出这个样子,一来是要振奋人心,使西北将士着眼于或将有的战事而暂忘现身处的困顿;二来则是企图让我们不战而服软。如今汉中有王庶允文允武,调和军民;岷、凤有吴氏兄弟深通西北兵机、地理、人情,又能得将士之心。萧某无南侵之力,我大宋有捍国干城,所以我知道西北必然无妨,只需命王、吴等整饬边防、万事小心,陛下便可高枕无忧。” 赵鼎闻言大喜,秦桧不以为然,赵构半信半疑。韩世忠退下后,赵构一边命人传旨安抚王庶、吴氏兄弟以及一干边疆将士,一边又派重臣前往汉京道贺,并提前献上这一年的岁币。 南朝仓皇忙乱之际,北朝却是一片笙歌。 杨应麒下令,改中兴府为银川府,与西凉府、宣化府等原西夏西南、西北州府领土,并为甘陇路,调邓肃前往主政,黄河以东大部分划入陕西路,又提议裂秦凤东部归陕西,裂秦凤西部归甘陇,以便管理,请元国民会议审批。此外从即日起,陕西渭河以北的体制、政令将在半年之内由战时机制改为正常行政,文进武退,以安西北。 这时赵构的岁币提前到来,折彦冲即命调往西北犒赏三军,立功将士均有升迁嘉奖,自刘锜种去病以下,诸上将均列一等侯爵,萧铁奴加大元帅,列诸元帅之首,又命礼部议封秦王。 边疆一成腹地便有文进武退之举,此例从辽阳府开始,到河东,到河北,到山东,再到漠南、云中无不如此,可以说已成为汉帝国军民上下的共识,当初曹广弼干干净净退出河东更是开了一个好头。所以当行政区改革之议与萧氏封王之议一起传到西北,萧铁奴对前者也不敢有什么意见请加入更新最快燈火書城,但与封王之议同时到达的还有杨应麒的一封私信,信中约他和几个兄弟联名上书,将兄弟几人“先前私下说好”的“生不封王”之约公示天下。萧铁奴拿到这封信后勃然大怒,对着别人不好开口,只在种去病、卢彦伦面前指着京师方向破口大骂道:“什么先前约好,什么生不封王!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狗屁约定!” 种去病和卢彦伦面面相觑,卢彦伦不敢接口,过了好一会才有种去病问:“六将军没和其他几位将军约定过?”在萧铁奴面前称六将军,则其他几位能与之并列的“将军”自然是杨开远、杨应麒等人了。萧铁奴如今贵为大元帅,但种去病等少数几个亲信在非正式场合仍然保留“六将军”的称呼。 萧铁奴哼道:“没有!至少我没有!老四老五也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事,我看多半是老七自己弄出来的!” 种去病沉吟半晌,说道:“这事七将军没先和六将军打个招呼是不对的,不过六将军若能和几位将军上表公示此约,则对国家、对六将军都有好处。” 萧铁奴一听这话,那僵化了的脸皮抽动了两下,指着种去病的鼻子骂道:“你是谁的人!竟然替老七说话!若换了别人,我早把你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种去病道:“六将军,你打死我也好,但现在的形势你不和七将军他们联名上表不行。” 萧铁奴大怒,摸了摸刀柄,随即放开,瞥见旁边立着一个兵器架,架子上有军棍,便冲过去抽了出来,对着种去病狂打,一边打一边狂骂,种去病也不反抗也不逃,背过身去让萧铁奴打,萧铁奴打了一阵,怒气稍消,丢了军棍,坐倒在白虎皮大椅上不住地喘气。 卢彦伦深悉萧铁奴的性子,知道他当面打骂种去病,那便是对种去病的信任仍不见减,刚才只是发脾气罢了,心道:“待我劝上一劝,作个和事老,也算卖了种金钩一个人情。”等到萧铁奴呼吸渐渐平静,知道他怒气消了,这才敢上前道:“六将军,你错怪种兄了。种兄其实完全是在为六将军着想啊。” 萧铁奴横了种去病一眼,哼道:“他怎么为我着想?” 卢彦伦道:“这件事情委实是七将军的奸……那个……计谋,他这么做,是要逼得六将军不得不和他联名上表啊!” 萧铁奴冷笑道:“我若不和他联名,他又能奈我何?” 卢彦伦道:“六将军不愿干的事情,世上绝无人能逼六将军干,只是……只是万一其他几位将军都联名了,只有六将军缺列,那……那六将军到时候岂不自绝于众兄弟么?” 萧铁奴冷笑道:“我不列名,老四便不会动,最多老三会帮老七,老五看着老三老七的面子,或许也会答应。但要说他们因这件事情和我割袍,断不至于!” 卢彦伦道:“但是这件事情七将军毕竟已经昭示天下,天下人也都信以为真,就算是我们这些人,也是直到方才六将军说出来才知道是假的!七将军的那番假话已为包括六将军在内的几位将军博得谦抑之美名,如今六将军若公开说没有过这事,恐怕会有负天下人所望。” 萧铁奴哈哈一笑道:“天下人,天下人!茫茫蝼蚁,管他们做什么!” 卢彦伦忙应道:“是,是。”又道:“只是此事不但天下人赞美不已,就算陛下心中,多半也很高兴啊。” “那倒不然。”萧铁奴道:“不见这次我平了西夏,大哥就下令议立我为秦王了么?我二哥做的赵王,我为什么做不得秦王?我的功勋就算压不得他,至少也不比他小!” 卢彦伦忙道:“是,是。不过……” 萧铁奴问:“不过什么?” 卢彦伦道:“不过七将军之前所申明的生不封王之议,陛下自然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又不反对,这次为何却又提出此事?还有……” 卢彦伦还没说完,萧铁奴已经笑道:“你不知道!我岂同于其他几位兄弟?不见大哥加我为大元帅了么?别人封不得,我未必封不得!” 卢彦伦听了这话,一时说不下去了,种去病接口道:“生不封王之议出于相府,封王之议出自陛下,这中间的区别,是一可虑;陛下命议封王,当交礼部议论,再呈元国民会议议论,然后签押册封,到时候六将军再辞亦不为晚,这是正常途径,但如今礼部与元国民会议都未议定,却先让西北来议——这便不是真议,而是希望六将军能主动推辞,此为二可虑;陛下在知道七将军‘生不封王’之议后仍然议封六将军,那既是践约,也是为兄长的顾念昆弟之情,这叫兄友,六将军自当上表推辞,以助国家之大事,消解天下之潜危,这叫弟恭——若陛下已友而六将军不恭,恐封王之事未必能成,而旦夕之祸已埋萧墙之下!此为三可虑!六将军既能漠视天下人悠悠之口,为何反而不能看透这王爵虚名?” 种去病和卢彦伦所说的道理,萧铁奴本来不是不懂,只是有些事情临头之时,当局者总有所蔽。萧铁奴接到消息后没有在诸将面前公开发脾气,而只是让种去病卢彦伦知道,这便是他于盛怒之下仍保有三分理智。这时脾气也发了,人也冷静下来了,才有些乏力地抬起手来,对卢彦伦道:“帮我拟信吧。告诉大哥,我的事情怎么样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让他成为千古一帝!该怎么措辞你斟酌着,就用我平时跟大哥说话的口气来拟,不要太雅。拟完后交我画押。” 种、卢出来以后,卢彦伦额头冷汗直飙,抹了又抹,小声道:“六将军的威风可越来越厉害了,也就种将军你才敢这样顶撞他。”种去病笑而不答,卢彦伦又道:“七将军也真是,约定‘生不封王’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来个先斩后奏,事先也不和六将军商量一下,也怨不得六将军生气。” 种去病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商量?怎么商量?商量了就有用么?”笼住金钩的袖子一拂,扬长而去。 第三三五章 议封王(下) 三三五章议封王 这些年来,折彦冲的事业是越来越顺,不过生活这块和事业的巨大成功相比,却仿佛没什么起色。一个人欲望可以无穷,寿命、精力和感官却有限,因此生活上的享受亦有限。折彦冲的事业可以不断扩展到影响全天下,但他的生活终究逃不脱一个人的局限。 在会宁时,折彦冲的生活与其他部民没什么两样,最多是部里经济环境好的时候吃的东西好一点,但遇到汉部有事还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啃粗粮。那时候折彦冲和整个汉部一样——都还年轻,满心里想的都是事业,都是将来,对眼前的事也就不怎么顾管了。到了辽南安稳下来以后,他的生活条件才算有了个小小的飞跃,折府有了管家,有了丫鬟,有了仆役侍从,折彦冲的生活也算是有了专人照顾,这种情况即便是他被宗翰宗望软禁时由于宗翰宗望不敢太亏待他,所以也没什么改变。再往后,当折彦冲回到了汉部,由于常年在外领军作战,所以照料他生活的人就有了分化——分为内、外两个小系统,在内的是料理折府大小事务的管家,在外则是在军营中照顾他生活的光禄侍卫,这个光禄侍卫是从折彦冲的近卫中选出来的一个比较细心的老部民,行军驻扎时替折彦冲料理生活琐事,打仗也要跟在他身边往前冲。可以看出,这个光禄侍卫从本质上还是一个武夫,所以充其量也不过是保证折彦冲在外不冻着饿着罢了。 华元一六八七年,春,折彦冲下旨西巡,要去看看去年新打下来的西北疆土。由于一年前那个侍奉了他十几个春秋的光禄侍卫因病告退,折彦冲让完颜虎另找一个人代替,完颜虎寻了几个人却都不合折彦冲的意,直到这次出发前几天才由韩昉推荐一个叫刘仲询的,年纪虽然不大,但身材颀长,相貌清隽,为人七窍玲珑,做事谨慎小心,学识杂而能用,言语通而动人,又参过军,会些武艺,虽算不上精擅但也能骑能射,军旅常识无不通晓,又能文,能书,一笔小楷端正而有法度,分明是自幼练习又得到过名家指点,更可贵的是他于生活细节上极能用心又极会用心,从食物之精粗到寒暖之忌讳,从车马之安适到卧榻之温软,真是细心到一针一线上去了。自身边多了这个人,折彦冲便觉得起居出入、衣食住行都顺到心里去了,倒像整个人都换了一个活法一般。因打听他的身世,才知道是刘萼的儿子,皱眉道:“你一个礼部侍郎的儿子,来替我打这杂,太委屈了。你还是到朝中、军中谋个差事,以你这样的人才,将来或能成就一番事业。” 刘仲询听折彦冲言语中有驱逐之意,慌忙跪下道:“陛下,臣自幼娇生惯养,无论文武都是杂而不精,只知道怎么过好小日子,却不懂得怎么做大事业。每日不是斗鸡走马,就是饮酒作乐,所以在家里时,家父常骂我是败家子。直到这几日侍奉陛下,才知道臣这无用之躯原来还有这等用处,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就臣而言想来就是应在这里了。陛下,你别赶我走,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我改就是了。” 折彦冲笑道:“我哪有什么不满意,只是怕误了你的前途。” 刘仲询道:“什么前途,人生在世,称心最好。我这二十几年来,从没过得像今几日这般顺心。想来臣见到陛下之前,都有如陆上的鱼儿一般,等到了陛下身边,才像回到了水里。” 折彦冲哈哈大笑,看了他半晌,也觉不舍,便道:“那好,你就暂且留下吧。不过有个事情可得说明,你在我身边,管的是我生活上的事情,朝中之事一概不许多嘴,特别是关于你父亲的,你若道出一个字来,我马上赶你回去!” 刘仲询忙道:“臣既侍奉陛下,便只知有君,君便是父。家父在我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交代,在陛下跟前行走时不许谋私。至于朝上的事情,我又哪里懂得?臣是注定了要活在一个小天地里的人,不懂得大天地的事情。” 折彦冲听了这番话倒也满意,便带了他西巡。刘仲询是世家子弟,自幼于满座高朋中耳濡目染,于天文地理都有所闻,每过一个地方都能道出那个地方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他对享受又有一番天才触觉,便是到得一个陌生的地方,只需呆上半天,便能找出当地最有风味的食物和最有趣味的玩物。 折彦冲一路向西,先经云中、入太原,再到长安,所经之处都是有政治影响力和军事影响力的名城重镇,沿途接见大臣、兵将,体察民情,检阅三军,过一州便收一州之民心,入一营便得一营之军心。 刘仲询倒也乖巧,折彦冲该办正事时他绝不会不识趣地来聒噪,总等到折彦冲办完正事,或是途中无聊之时才想办法给他解闷,进退之间丝丝入扣,到后来折彦冲甚至觉得这小子在生活问题上比自己还了解自己,实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光禄侍卫——就是有一般不甚佳妙处,折彦冲觉得刘仲询说话的声音有些尖,细声细气的,加上面皮光滑,没有一点须根,不免显得男子气概不足。这日将到长安,偶尔闲聊说起,刘仲询道:“臣以前是有胡须的,因净过身,所以面皮才这般光净,声音也变了些。” 折彦冲听了这话呆了呆,一时没弄明白:“净身?” “是啊。”刘仲询道:“臣既为陛下近身侍从,必多有机会和女眷接触,若不净身,纵容臣绝无邪心,但还是怕日子久了,会为陛下惹出宫闱不整的谣言,所以是先自己净了身,然后才敢托韩大人推荐入宫。” 折彦冲怔了半晌,随即怒道:“是你老子让你干这事的?” 刘仲询见折彦冲发怒,吓得跪下道:“陛下……这……这不关家父的事,是我自己要净身的。我……我做错什么了么?” 折彦冲怒道:“净身这等事情,哪有自愿的?” “有啊。”刘仲询道:“臣就是自己愿意。其实,其实去了那累赘,除了净身时有些痛楚外,并没什么不方便的。” 折彦冲冷笑道:“你自己想的?我看是你老子费尽了邪心要送你到我身边来!”挥手道:“你走吧!” 刘仲询一听吓得哭了起来,叫道:“陛下,陛下!臣到底做错了什么?臣侍奉得您不好么?”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先前朝廷已有明议,不复宦官制度,你虽然没什么错,但我身边不能留一个太监!” 刘仲询哭道:“陛下,朝廷上的事,臣不懂。臣本以为净身与否是臣自己的事,想的只是体念陛下的感受,可没想过会犯了朝廷的法令。陛下,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虽然净身了,但又不以太监自居,我只是一个净过身的光禄侍卫啊。内廷的规矩说不设宦官,可又没说净过身的人不能当光禄侍卫啊。” 折彦冲见他哭得可怜,但仍忍下心来,将他赶走。刘仲询一路哭泣,频频回首,折彦冲只装作看不见。 不久到了长安,这是我华夏千古第一都,数百年来屡经残破,至今日才开始出现重兴之迹象。折彦冲到长安后便先住下,接见西北路的名儒缙绅,微露将以长安为西都之意,陕西士绅闻言无不振奋,折彦冲又道:“长安衰败已久,要作为西面之都会还需重新振作,如今有打通甘陇、丝路重开之契机,还望诸公能多加努力,配合天时地利与人和,使这千古名都早日复兴!” 众缙绅闻言都相应道:“臣等敢不尽力!” 会过文臣后,折彦冲又出城检阅军营。渭南的防务数年来由种彦崧主持,去年萧铁奴虽命他出洛阳威胁大宋,但正如韩世忠所论,那只是一个姿态,之后汉廷在外交中进一步占据上风后种彦崧又调了回来,仍然镇守长安城外的京兆大营。 此时种彦崧地位已极高,而他的身份、战绩亦称得上这地位,但他虽居高位,当年的气质却没有多大的改变,萧铁奴有一次论及诸上将时称笑种彦崧是大汉的“乖乖上将”,这话辗转传到种彦崧耳里后他也不生气,说话行事依然如故。折彦冲到达长安后,种彦崧也只是依军制接待,没什么其他的花样。折彦冲和种彦崧虽没什么深交,不过进京兆大营时竟然只带了数十人马,显得对种彦崧十分信任。 不久王宣、曲端、任得敬也奉命率部曲到长安来会,刘锜、耶律余睹亦来参拜,折彦冲这才下令检阅京兆大营军马,见这支军队在种彦崧的带领下中规中矩,便让诸将作一评价。 耶律余睹道:“进退有矩,不失名门之誉。种门有后矣。” 曲端嘿了一声,竟道:“军队倒还老实,可惜霸气不足!和其他十上将带出来的人相比,这支人马虽不能说无法与其它十军并列,但若排名,只怕就算不列第十一,也要排第十!” 众人不料他竟如此不客气,种彦崧却只是笑笑道:“能与诸位并列,已是彦崧之荣幸。” 刘锜与种彦崧渊源颇深,数年来又同在西北并肩作战,交情亦厚,横了曲端一眼,冷笑道:“不知在曲正甫心中,晋北军又排第几?” 曲端淡淡道:“不敢居刘种之前,亦不在耶律之后。”他这里所说的种,自然不是种彦崧而是种去病。 王宣一听,便知道他自诩居三甲之列,笑道:“霸气的军队,真打仗时未必便胜过老实的军队。可惜彼此都是大汉上将,没机会一较高下,倒是一件憾事。” 任得敬虽然还未居上将之列,但此时隐隐然也是上将军的候选了,凑趣道:“若陛下允许,几时请几位上将演习对战,让我等开开眼界,倒也是一件盛事。” 曲端冷笑道:“演习只能试出一支军队有多差,未必试得出一支军队有多强!虽不是纸上谈兵,却也差不多了!” 卢彦伦在旁笑道:“几位上将军虽不能真打,但放着有一位英明神武、目光如炬的千古兵家奇才在此,诸位为何不请他品评品评,以作定论?” 曲端便问那奇才是谁,卢彦伦道:“自然是陛下了。” 耶律余睹和任得敬都慌忙道:“不错,不错。” 刘锜曲端心中却都想:“马屁精!”但面上亦不敢表露,都注目于折彦冲,要看他如何评价众人高下。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兵者乃凶器,我辈不得已而用之。幸得诸位协力,安此半边天下。往后当戮力同心,以成全功,至于高下,千古后自有定论!” 刘锜等听了这话才肃然动容,心悦诚服,折彦冲又拍了拍种彦崧的肩膀道:“至于小种,实是我大汉的太平将军。” 任得敬心道:“陛下这话似乎一语双关,这太平将军究竟是致太平的将军,还是安于太平的将军?嘿,只怕陛下心中未必不同意曲端的话。” 种彦崧却欣然道:“能当一个太平将军,却是我祖父的生平夙愿,彦崧之志亦如此。” 刘锜叹道:“种少保卫国安民之志,举世同仰,真乃我辈之楷模!” 曲端却道:“不然。种少保虽然是我西北军旅之硕果元魁,但他身处末世,其治军之气象、用兵之心术,均染末世之迹,与我大汉今日之开国盛况不可同日而语!诚如陛下方才所言,天下虽安半壁,但仍有半壁未安,我等正当奋发图强,以成全功!” 刘锜种彦崧听了这话心中都是一震,他们自然知道要“成全功”意味着什么!刘锜犹豫了片刻,说道:“如今南北相安,未必用得上我等了吧。” 曲端道:“相安只是表象,别人看不透,难道刘将军也会被蒙住?再说这等天下一统的大事我等不做,难道还指望那帮文官?” 刘锜道:“若杨丞相所领导的大臣达士们能战胜于朝廷,我等乐得清闲!” 曲端和刘锜本来同出西系,但这些年来两人的主张却越走越远,和刘锜种彦崧与文官系统倾力合作不同,曲端对文官系统向来看不起,所以听了刘锜这句话忍不住连连冷笑:“若靠那帮穷酸,只怕一百年也成不了事!” 刘锜却道:“书生们办事虽然迟缓拖沓些,但也温雅从容些,若些许光阴能换来兵不血刃,我辈等等又何妨?曲兄只记得陛下天下半安一语,为何却偏偏略掉了陛下‘兵者凶器’的圣人之言?” 曲端道:“救东南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乃是刻不容缓的大事!说不得,这凶器还得再用一次!” 刘锜道:“这几年赵氏做得不错,江南巴蜀的百姓,未必就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曲端闻言正色道:“刘兄!你身为大汉上将,怎么替赵构说话!若是不知道的,怕要疑刘兄投敌!” 刘锜也是脸色一沉,王宣忙道:“两位说得太远了!今日只是陪伴陛下阅军,这南北之事不如他日再议。再说我等名声本领或有高下,但对大汉对陛下的忠诚却都无二!曲兄方才这句话若放在酒桌上,当连罚三杯。” 曲端亦知失言,忙对折彦冲请罪道:“臣口误,请陛下降罪。” 折彦冲微笑道:“言语口角,无伤大雅。我们是武人,又不是文士,不必太过计较。不过正甫方才的话说的过了,却需向信叔道歉才是。” 曲端领旨后便向刘锜致歉,刘锜亦自还礼,一旁诸将见他们双手相握,似乎私罅已消,但他们更知道刘曲两人方才所争论的南北大事,并未因这一握手而解决。 第三三六章 醉献妃(上) 折彦冲在长安稍作停留之后,便转而向北,以任得敬部为前军,王宣左,曲端右,刘锜、耶律余睹在中军随行,朝银川而来。萧铁奴派种去病迎出三百里,他自己也亲过黄河相迎。几路大军汇聚,浩浩荡荡进入银川。 这座西夏都城阻挠了萧铁奴甚久,嵬名察哥覆灭以后,萧铁奴本以为中兴府唾手可下,没想到乾顺还是足足坚持了一年有余。城破时萧铁奴已经极为暴躁,差点就要将城给屠了!幸好有种去病拦着,这座西北名城才得以保全。在种去病的建议下,萧铁奴将之交给卢彦伦全权处置,卢彦伦理政的手段了得,没两个月下来就将这座西夏故都治得服服帖帖,各种势力亲汉者扶植,仇汉者打压,西夏之死忠则或流或杀,只花了半个月市井便平静了下来,半年后这座改名为银川的城市便有了破城前的三四分繁华。 折彦冲进入银川时,这已是一座臣服之城,党项人的武装早已解除,民间秩序主要掌控在亲汉的佛教僧侣手中,折彦冲驾到时,军锣开路,万民匍匐,乾顺身着王者袍衮,率领一众降臣遗民叩头于城门之外,这等威风,这等情景,便如这夏都刚刚由折彦冲攻破一般。折彦冲在马上面含微笑,安抚了乾顺几句,着他即日往长安居住,安养余年。 乾顺和宗弼不同,他已是一个相当汉化的君主了,所以城破之时并没有像宗弼一般焚毁宫城,当日城门破时,他眼见无幸,便派遣使者表示愿意解甲投降,只是求萧铁奴不要为难城中百姓。当时若乾顺执意抵抗,在城中发动巷战,汉军虽然最后还是必能获胜,但伤亡非加倍不可,所以萧铁奴便在种卢二人的劝告下答应了乾顺的请降。正因如此,西夏王宫的宫室殿宇都无损毁,现在折彦冲一到,便成了大汉皇帝的行宫。 西夏的王宫论规模论水准都比不上大宋汴梁皇宫,但比之才经营了数年、尚未完工的大汉皇宫,在诸般细节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大汉的皇宫此刻还近乎一个“空壳”,只有一堆建筑,配合皇宫存在的“软件”——如太监妃嫔宫娥——都几乎没有,至于相应的礼仪规矩,由于在内完颜虎不喜这些,在外杨应麒主张“虽鄙贱之人亦当自尊”,因此也不够隆重,无法让皇宫的主人感到作为皇帝的威严与快感。但是这座西夏皇宫从宫殿楼台到人员规矩却都是配套齐全的,所以来更新最快燈火書城希望你访问到这里后折彦冲才算切身体会到他之前的君主是怎么在宫内做皇帝的。 当晚折彦冲在宫中大宴诸将,这场宴席全是武人,或胡或汉,或帅或将,加上一些在攻城战中立下奇功的士兵共三百多人,把这西夏王宫的主殿坐得犹如市集一般。折彦冲深知武人脾性,所以这场宴席便办得极为粗犷,让诸将尽情喝酒,一切礼节都关在门外。他自己亲自把盏,一个个地巡过去,过一人,便问他最得意的战功是哪次,说出一件来,便劝三杯,所过之处,个个醉倒,才劝了几十人天色便已白了,一些武将喝醉后竟然赤身裸体躺下就睡,折彦冲也不以为忤,反而亲为披袍免得着凉,如此连喝了三日,数百兵将醉遍,宴席方散。 折彦冲休息了一日,又召将帅宴饮,这次却只有萧铁奴、刘锜、种去病、曲端、王宣、耶律余睹和任得敬七人。君臣八人在西夏的御花园席地而坐,中间燃了一堆篝火,旁边绑着几只活鹿,萧铁奴亲手杀鹿放血,种去病接血,耶律余睹烤炙,任得敬传肉,肉未炙成,先喝鹿血,几杯微温的鹿血下肚,几个男人都感腹中传来一阵涌动,折彦冲之前三日没喝醉,这次却仿佛醉了,笑道:“漠北苦寒,汴梁残破,倒不想这西夏有如此之盛。” 种去病道:“这银川一带,甚得山河之利。贺兰山自东北向西南延绵百里,拦住了西北之风沙,是以这宁夏平原虽在西北,地近沙漠,而无漠北之苦寒,反而类江南之温润。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自兰州往上一带直到阴山南麓,水网密布,只要没有大灾又能用心垦殖,年年都可蔬果饶盛、五谷丰登。自我大汉混一辽夏故土,东北则有敕勒川之牛羊,西南则通甘陇丝路,东南更有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假以时日,这银川必成西北之小扬州。” 刘锜微笑道:“小扬州,小扬州,毕竟只是堪比扬州而已。久闻今日塘沽之盛已胜过苏杭淮扬远矣,陛下从京畿来,想必只是一时觉得新鲜罢了。无论是今天还是明日,这银川总比不得京畿的。” 折彦冲却摇头道:“不然,京畿虽繁华,无有这西北之乐。” 刘锜讶异道:“这是为何?” “不知道。”折彦冲道:“或许是我常年在外,回到京师和塘沽后反而感到有些不自在,似乎自己并不属于那个地方。” 诸将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萧铁奴却冷笑了一声,说:“我知道为什么。” 折彦冲哦了一声道:“这倒奇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反而知道?” 萧铁奴笑道:“大哥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 折彦冲微笑道:“那你倒来说说是为什么。” 萧铁奴道:“这还不简单?京畿是老七经营的地方,他住得久了,那个地方自然染了他的脾性!大哥常年在外,回到那里就像住进老七家里一般,如何会习惯?” 折彦冲失笑道:“这倒有些道理,不过该如何解决才好呢?” 萧铁奴道:“那也简单。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把那里的风气改一改,第二是换个地方。” 这时肉已炙成,任得敬呈上,折彦冲又喝了一杯鹿血,吃一块肉脯,然后才说:“这两个法子,第一未必做得到,第二只怕行不通。” 他没有明说,当在场诸将帅却都是当世顶级的名将,深通世故人情,不是那种只知打仗的武夫,所以一听就明白。 此时的大汉京畿地区,在文化上承继了大宋之风流,在民风上承继了北国之武勇,在胸襟上是背靠山河,眼望大海,政治上已建立起当世效率最高的行政体系,市井间亦形成了与整个行政体系相配合的商业秩序,更难得的是士人学子们的文章舆论也能配合这种政治理念和商业精神,形成了一个坚实巩固又能不断自新的文化体系。可以说此刻的京畿地区不但是大汉帝国的政治中心,整个东方世界的经济中心,更在文化上占据了一个制高点,加上汉廷更新最快燈火書城希望你访问的军事行动连连得利,当世第一强国的地位已是坚不可拔,天下万邦对这个地区无不瞩目,甚至连江南也对这片土地作仰望之姿。至于其它地区如朝鲜、曰本等属国,更是只有亦步亦趋的份。 这个地区的文明发展到这个高度,风气已不是上位者——包括折杨等创业七巨头在内——的主观意志所能轻易左右,甚至就是在行政上强行迁都也未必能改变它作为汉帝国经济、政治、文化中心这个业已形成的事实。由于京畿地区是整个世界的文化输出地而不是接受地,所以其本质也很难受到外来风气的冲击替代,真要在短期内改变这个地区的民风,那除非是发生负面的大突变,因天灾或以人祸彻底粉碎这个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体系,或者干脆让这个地区的人死尽死绝再迁另外一群人过来。 萧铁奴正要开口,刘锜忽然道:“我等为将一方,但知杀敌保国,不敢过问政事。京畿的风气问题陛下似乎和丞相以及诸位大臣商议更加合适。” 萧铁奴横了他一眼,种去病看看折彦冲,看看萧铁奴,再看看刘锜王宣诸人,微笑道:“大好时节,谈这些琐碎事做什么?咱们但求上战场时痛快淋漓,下战场后安乐荣耀就是。陛下若觉京畿住得不习惯,便多来边疆走走,京畿那些琐碎事就让文官们去操心。” 折彦冲微微一笑,问他:“你去过天山,不知那里景物如何?” 种去病道:“极好!就是路不好走,但去到了天山脚下的绿洲,那便是另外一番与中原大大不同的繁华景象。我只等中原这边的大事定了就要向陛下请旨,带一支铁军,一来了了我对那里的思念,二来也为我大汉开疆拓土,助陛下超迈汉武傲视唐宗,为万古千邦所景仰!” 折彦冲哈哈大笑,随即望向东南,说道:“你有这番志向,很好,很好!我本当现在就遂了你的心愿。不过西域毕竟不是根基所在,须先定中土,再图西方。” 刘锜道:“自漠北平定以后,四方无事,人心思安,若顺应民心,则宜静不宜动。我看……” 他还没说完,折彦冲已摇头道:“西方的事情,可以留给子孙,但江南的事情务必在我辈手中解决。咱们还没老呢,难道空养着百万精兵悍将,坐着等死不成?等国库里的钱粮足了……”看了种去病、曲端、任得敬等一眼,说道:“如何?” 曲端任得敬肃然起立,大声道:“陛下令旗指处,便当忘死驱驰!”耶律余睹忙道:“臣愿附骥尾。” 折彦冲哈哈大笑,似乎有些醉意了,萧铁奴看看天色已晚,便道:“大哥,你今天也累了,先安歇吧。”召来几个绝色宫娥,伺候折彦冲梳洗休息。临榻之际,外边又有几个宫女拥着一个妙龄女子进来,之前那几个宫娥已是千挑万选的人间秀色,但在这女子面前相形之下却犹如瓦砾粪土。 这些年折彦冲在外时,若是军情不紧,下面的人也会安排侍候的人,所以这时见了这妙龄女子也不以为异,更不多问,抱将起来上床安歇。 第三三六章 醉献妃(下) 折彦冲第二日起来,用膳时随口问起,才知道昨夜侍寝的女子竟是乾顺的女儿,取了个汉名叫嵬名秀。折彦冲听到这个身份不禁一呆,东西也不吃了,急召萧铁奴入宫责问。 原来折彦冲以往在外头为了解决生理需要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但从来没将临幸的人带回家去。而嵬名秀的身份毕竟有些特殊,折彦冲临幸之后若不妥善安置,传到西夏遗民耳中只怕要生祸患。 萧铁奴听明白了折彦冲的意思后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我说大哥你也太老实了,古今中外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妃嫔万千的?连乡下的土财主也纳几房侧室呢,你却只有大嫂一个,也不怕人笑话!” 折彦冲道:“别人也就罢了,但她毕竟是乾顺的女儿,你事前该和我说!” 萧铁奴笑道:“那你昨晚为什么不问?我又没禁她不许透露自己的身份。”折彦冲为之语塞,萧铁奴又笑道:“莫非大哥昨晚见到她以后,便连说话的功夫也没有了?啧啧,那也难怪,乾顺这个女儿真是生得好!我那么多女人,没一个及得上她的!我好几次都想自己收了,最后还是想着这等好人儿该留给大哥,这才忍住。大哥,几个弟弟里头还是我对你最有心吧?” 这话已颇涉房中亵事,换做别人是万万不敢出口的,但折彦冲却只是笑骂道:“你个六奴儿!尽干些邪事儿!” 萧铁奴笑道:“这怎么是邪事,这是乐事!大哥你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不就是为了随心所欲么?若像老七那样,放着一个花花世界在面前,这也不敢动,那也不敢尝,那我们来这个世界做什么?什么道德,什么名声?都是狗屁!” 折彦冲听了这几句话却没骂他了,只是道:“道德名声,顾得着的时候还是要顾的。”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大哥,你这就虚伪了不是?明明想要却自己忍着,这算什么男人!这个世界的美女,不就是生来供我们兄弟几个享用的么?拦路的男人就该杀,入眼的女人就该上,人生数十年,玩完了就结束了,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折彦冲笑而不答,他不像杨开远那般冲淡寡欲,但又不像萧铁奴这般肆无忌惮,折彦冲的心里是有是非的——而且他的是非观念与杨应麒大体一致,所以这么久以来两人才能合作无间。折彦冲自我克制的力量几乎可以说不比曹广弼来得弱,但他的野心和他的欲望却非曹、杨等人能比,那是一团时时冲击着是非藩篱的熊熊烈火,之前折彦冲是在内心道德和外在环境需要的双重克制中才压了下来,但现在环境已经变了,变得如萧铁奴所说——他们就算再放纵也能取得成功。可是杨应麒却没有因应这种改变,所以折彦冲这几年才会越来越觉得几个弟弟里面只有萧铁奴比较能理解他。 毕竟,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千辛万苦走到今天,难道所做的一切就都是为了别人?为了那毫无意义的道德名声?为了那虚幻的千秋美名? “大哥,大哥!” 折彦冲回过神来,问萧铁奴:“怎么了?” 萧铁奴说道:“这几日天气不错,若大哥没打算躲在深宫抱美人,不如我们出去打猎吧。”看了坐在帐内聆听的嵬名秀一眼,笑道:“或者带上美人去打猎,那也是一大乐事。” 折彦冲微微一笑,便问嵬名秀会骑马不,见嵬名秀点头说会,便道:“好,那就去打猎。让刘锜他们各选五百人,让我在射猎场上看看他们的本事!” 当下君臣将帅点了人马,出城围猎。宁夏平原经过这次大战争和战后的迁徙活动,人口减少了将近三成,同时又有大批的汉民迁移进来,城外光景,与战争前大不相同。围猎队伍出城后当晚并未回去,一路向西,直到贺兰山下安营扎寨,弄鹰逐鹿,极尽欢快,诸将争猎,两天来倒是刘锜所获最少。到第三日上,折彦冲正瞄准一头马鹿,忽有人大叫道:“奸细!抓到了一个奸细!” 诸将闻言都是心头一凛。这时大汉疆界北通大漠,西臣回鹘,吐蕃虽然未入朝但距离尚远,所以贺兰山附近可以说已成为大汉的腹地,这时若是有奸细图谋不轨那多半就是西夏的孤臣余孽了——在当前的形势下这却是可大可小的事情。折彦冲看了嵬名秀一眼,嵬名秀虽是西北政权的公主,但身上却无一点武勇,见众人眼中有疑己之意十分惊怕,折彦冲见到她这样子不禁怜惜,安慰道:“别担心,料来不过是一二毛贼罢了。”便让人将奸细带上来,要亲自审问晓谕。 萧铁奴道:“大哥,管他什么奸细,让人就地处决就是了,何必提上来,扰了我们的兴致。” 折彦冲却道:“你这么说便不对了,破城灭国容易,要服其心却难,不将事情搞清楚就一味杀戮绝非善策。” 萧铁奴笑道:“大哥,咱们这等地位,天下等着我们去办的事情多了去,哪里能什么都弄清楚的?安抚夏人的事情,意思意思也就行了,反正过个几十年,那些人就是再想念故国,也有死尽死绝的一天。” 两人说话期间,那奸细已经押了上来,折彦冲一见忍不住一谔,脱口道:“是你!” 原来这个“奸细”不是别人,竟然是先前因净过身而被折彦冲赶走的刘仲询。萧铁奴问道:“大哥,这人你认得?” 折彦冲点了点头,三言两语将刘仲询的来历说了,萧铁奴笑道:“原来是被大哥赶走的家奴啊。”拍马向前,喝问道:“小子!陛下既然让你滚,你怎么还鬼鬼祟祟地跟来,莫非是要图谋不轨么?” 刘仲询这时早已跪倒在地,哭道:“陛下,……”看了萧铁奴一眼,因不认得他,但想萧铁奴方才叫折彦冲大哥,这西北地面能叫折彦冲大哥便只有萧铁奴了,只是一时还没确认,不敢乱叫,便称呼一声大人,继续道:“我……我不是图谋不轨,我……我……我对陛下的赤子之心,可昭日月!我也知道陛下既赶我走,我就不该回来,可是走着走着,还是不觉地跟在大队后面了。”说到这里大哭起来,叫道:“陛下,你就别赶我走了。你若真不要我,那不如干脆把我杀了,我死在陛下面前,也胜过在外头做孤魂野鬼。” 折彦冲见他衣服破烂多处,满身都是伤痕,想必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心里已有些不忍,却仍道:“这是朝廷法度的问题,坏不得。你还是走吧,回京后好好读书,从正途出身为朝廷效力,将来也许还有相见的一天。” 刘仲询却连连摇头道:“我不走,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料,除了侍奉陛下,我又哪里还有别的本事?再说我也没脸回家了,陛下,你就成全我吧。” 折彦冲仍然摇头,道:“这个头不能开。”吩咐卢彦伦:“派几个人押他到京师,交给他父亲刘鹗看管。” 刘仲询面若死灰,蓦地瞥见嵬名秀身边跟着两个太监,奋力挣脱了来按拿他的士兵,大声叫道:“陛下!你不公平!你不公平!” 折彦冲一怔,问道:“我怎么不公平?”他一接话,那两个士兵便不再动手,且等刘仲询说话。 刘仲询道:“我只是净了身,又不是宦官编属,说来也不见得就犯了朝廷的法制,可陛下你就连光禄侍卫也不让我做。但他们呢?他们呢!” 折彦冲顺着他的手向那两个太监望去,不免颇为尴尬,西夏皇宫遗留下来的宫女有些遣散了,有些许配给了有功将士,但那些太监因一部分很难适应外边的生活,大汉政府出于仁心考虑便留他们在王宫中居住,折彦冲来到银川住进了行宫,这些本已无用的太监便被召来服侍,这些人为讨新主子欢心哪有不尽力的?嵬名秀本是由两个宫娥伺候,这次要出来狩猎,宫女跨不得马,干不得力气活,让男侍从跟随又不方便,所以负责的官员便调了两名伶俐的太监跟随,不想却被刘仲询看见了。 折彦冲素来喜欢以理服人,事事要占理,不像萧铁奴那样对身份较低的人不屑一顾,这时被刘仲询问住,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才解释清楚,只得道:“他们是西夏留下来的人,这个……也只是临时用用,并非常制。” 刘仲询哭道:“他们不是常制,臣也不是常制啊。臣是光禄侍卫,不是宦官,只是恰巧净身过罢了。他们是西夏降臣,犹得伴随左右,臣是大汉忠臣之子,为何不能侍候陛下?同是净过身的人,难道胡种就比汉种更得陛下信任么?” 折彦冲叹道:“他们不是侍候我,是侍候……侍候秀公主。” 刘仲询看了嵬名秀一眼,便知是折彦冲的新宠,说道:“安排陛下与娘娘在外时的起居,本是光禄侍卫的职责。臣也能做的好这件事情,臣也侍奉得娘娘,求陛下不要赶我走。” 当初折彦冲身在虎穴面对阿骨打、宗望、宗翰等人时,因占据大义名分所以一言一语都有泰山之重、雷霆之威,这时纠缠在一些不尴不尬的私情小事上,竟被一个小小竖子挤兑得不知如何分说。其实自长安分别以后,由于缺少个得力的人安排生活琐事,这段时间折彦冲的私生活过得并不欢惬,临时代替刘仲询的光禄侍卫哪有刘仲询细心?有刘仲询珠玑在前,他的后任便很难让折彦冲满意,所以折彦冲内心深处对赶走刘仲询其实颇为后悔。 萧铁奴见折彦冲被难住,心里好笑,口中却指着刘仲询骂道:“大哥要赶你走便赶你走,还需要什么理由!”便吩咐左右:“来啊!把这家伙叉走!别留在这里碍眼!” 刘仲询不敢抵挡,低头垂泪,嵬名秀看得不忍,怯怯道:“陛下,这人千里相随,不离不弃,这份忠心也难得,不如别赶他走了吧……”被折彦冲看了一眼,便不敢再说。 但折彦冲看看刘仲询背影渐远,心中一冲动,叫道:“把他带回来!” 刘仲询听到这句话赶紧挣扎回来,欢喜得涕泪交加,哽咽着道:“陛下……你……你不赶我走了?” 折彦冲又犹豫了一下,萧铁奴道:“大哥,要不就留下他,要不就赶走他,一句话罢了,何必为这么件小事反复纠缠?” 折彦冲叹道:“这小子做事认真细心,我实想来留他的。不过就怕乱了规矩。” 萧铁奴笑道:“规矩规矩,大哥的话,就是规矩!” 折彦冲摇头笑道:“这话你和应麒说去!”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怎么?他还敢驳大哥的话不成?” 折彦冲道:“不是谁驳谁的问题,主要是谁有道理。” 萧铁奴一听放声大笑,折彦冲问:“你笑什么?” 萧铁奴在大笑中说:“我笑大哥不会做皇帝。”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许多人都脸色微变,刘仲询骇然道:“元帅……你……你怎么能这样和陛下说话?” 折彦冲喝道:“闭嘴!有你说话的份么!”见刘仲询吓得服服帖帖地跪倒在地,脸色这才稍缓,问萧铁奴:“我怎么不会做皇帝了?” 萧铁奴道:“皇帝皇帝,什么是皇帝?唯我独尊是皇帝,随心所欲是皇帝,若是畏畏缩缩,缚手缚脚,心里想做什么都做不了,那就连一个毛贼都不如了!我说大哥,你当年的威风都哪里去了?你当年的豪情都哪里去了?怎么如今你做了皇帝,看来却比当年在漠北流浪时还不如了?” 折彦冲理智地觉得萧铁奴的话在道理上似是而非,但萧铁奴所煽动的不正是自己内心最强烈的渴望的么?他望着贺兰山,脸上的神情渐坚渐定,终于挥鞭一指刘仲询,道:“光禄侍卫的差,仍由你来做吧。” 刘仲询大喜,伏在地上磕头谢恩。不知为什么,折彦冲觉得这个年轻的举措就是和杨应麒领导的那帮人不一样,他是这样的顺从,这样的服帖,那孺慕的腔调,那全弓的背脊,还有那紧贴地面的膝盖都带着一种敬畏交加的崇拜。也唯有这种彻底的崇拜,方能衬托出为帝为皇者无上的威严! 第三三七章 珍珠衫(上) 华元一六八七年秋,折彦冲西巡结束,这次西巡在政治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回到京畿附近时折彦冲却犹豫起来,自纳了嵬名秀以后他后悔实不止一次,只是事已至此再难回头,只是不知道完颜虎对此事会如何反应,所以也不敢就这样直接回京,思前想后,决定先让光禄侍卫刘仲询侍奉嵬名秀入京,让卢彦伦到枢密院处理公务,自己却转了个方向到塘沽检阅水师,暗中让刘仲询随时飞报宫中动静。 嵬名秀一行无声无息地进了京,在刘萼等的安排下十分低调地入了宫。完颜虎一开始不知就里,听说来了一个西夏的公主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又多了一个和赵橘儿一般身份的人,不仅吩咐人送了些日常用品过去,还打算过两日便去见见,对身边的人道:“自从塘沽搬到京师,皇宫相府分开,橘儿妹妹便来得少了。如今多了一个西夏的公主,这日子总会热闹几分吧。”在她看来这皇宫便是一个大一点的屋子,来一两个客人原是常事,她作为女主人自当好好招呼。左右虽有细心的人觉得不妥,但事情还没明朗之前也不敢胡乱开口。 嵬名秀收到了完颜虎的礼物,第二天便来拜见。完颜虎将她上下打量,暗暗称奇,心想:“这女孩儿好标致,就是橘儿也没她美艳。甘陇那地方竟出了这等人才!”完颜虎是北国女子,生性粗野,虽然勇武康健但不大会保养容貌,如今已是白发黑发半参差了,嵬名秀的年纪和折允武差不多,所以在完颜虎心中是将嵬名秀当女儿辈看待。但嵬名秀拜见她时却口称姐姐,又献上了礼物——那是刘仲询帮她准备的一件珍珠衫。这礼物虽极珍贵,但完颜虎想对方是西夏公主,自己是大汉皇后,完全配的起,客气了两句便不推辞了。 两人闲聊些不关紧要的事情,嵬名秀在完颜虎面前老感不自在,便不久坐,临走时道:“陛下让妾身转告姐姐,他在塘沽检阅完水师便回来,问姐姐可要捎带什么东西不?” 完颜虎笑道:“捎带什么东西!我们这才从塘沽搬来啊。再说就是要买什么东西让底下的人办就是,何必劳烦他这个皇帝!”当时没察觉什么,但嵬名秀走后她转念一想,渐觉嵬名秀的话有些不对劲,折彦冲和自己说话干嘛要由她来转达?再想想其它细节,越想就越觉得可疑,便派人去把侍奉嵬名秀进宫的光禄侍卫刘仲询叫来问。 刘仲询是折彦冲西巡前几天才招的人,完颜虎虽见过却没打过什么交道,这时将这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上看下看,越看越不顺眼,命他近前,单刀直入,便问折彦冲为什么要送嵬名秀进宫居住。刘仲询婉转道:“陛下要往塘沽检阅水师,带着秀娘娘在身边不方便,所以便先送进宫来。再说秀娘娘是妹妹,皇后娘娘是姐姐,妹妹理应先来拜见姐姐的。” 完颜虎被他七弯八绕说得有些糊涂了,但这话里头分明有几个词十分刺耳,便问:“他为什么要带一个西夏公主在身边?还有,什么秀娘娘、皇后娘娘的?什么妹妹、姐姐?乾顺不是还没死么?他女儿为什么不陪他父亲,却要召进宫来?” 刘仲询情知此事避无可避,便道:“秀娘娘在银川已得陛下临幸,自然要进宫……” 他还没说完,完颜虎已经脑袋嗡的一响,怒道:“什么!你说什么?临幸?” 刘仲询陪笑道:“是,秀娘娘已得陛下临幸,只是未得皇后娘娘懿旨,尚未正式册封……” 忽然哐啷一声,却是完颜虎猛地站了起来,碰翻了旁边的几子,几上茶杯茶壶摔了一地,地面上瓷碎如刺,完颜虎面冷如霜,盯着刘仲询道:“你给我说清楚了!这……这个什么西夏的公主,是折彦冲在外面找的野女人,是不?” 刘仲询哪想到完颜虎反应会这么激烈,当场吓得跪下了,又听她直斥皇帝之名,将皇帝临幸西夏公主这等千古风流之事说成“找野女人”,用语极为不雅,一时却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 完颜虎走上两步,便如要将刘仲询吃了一般,叫道:“究竟是不是?” 刘仲询完全被她镇住了,才僵僵地点了点头,便见完颜虎掩面大哭,跟着指着塘沽方向骂道:“折彦冲!好你个折彦冲!我哪里对你不住?你竟要这般对我!” 刘仲询本来准备了一堆劝解婉转的话,但这时哪里说得出一个字来?别说说话,就是跪也跪不住了。完颜虎身边的人也从未见过主母如此暴怒,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完颜虎指着东南骂了有一柱香时间这才停下,对刘仲询喝道:“你这就去塘沽把折彦冲给我找来!我要当面听他怎么说!”刘仲询如遇大赦,赶紧逃了出来,出了门才发现自己遍体冷汗,忽然明白了折彦冲让嵬名秀先进宫的用意,心想:“这位皇后好厉害!怪不得陛下要先躲到塘沽去。”他也不敢托人传信,亲自跑到塘沽详细禀报。 折彦冲还没听完便坐不住了,赶紧召欧阳适韩昉卢彦伦前来商议。这时事情还没闹大,皇宫之外只有少数几个人才听到一点风声,但欧阳适耳目众多又和萧铁奴联系紧密,自然早料到出什么事,到了塘沽见折彦冲把烦躁担忧都写在脸上,心想:“大哥都做了皇帝了,怎么还这么怕大嫂?”便自告奋勇,要请缨去劝完颜虎。 折彦冲大喜道:“老四,我和阿虎是你做的媒,这件事情也得着落在你身上。若是劝得你大嫂肯罢休,那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欧阳适拍胸脯道:“放心,大嫂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女人嘛,这种事情刚开始听说总要闹点别扭的,只须劝上一劝,让她有个下台阶就好。”说着便赶回京城,到皇宫时正撞见嵬名秀一行被完颜虎派人赶了出来,欧阳适见到这等阵势心里也不禁一怵,忽然觉得事情未必像自己想的那么容易。他一边派人将嵬名秀先送到自己府上安置,一边来见完颜虎。 叔嫂两人才见面,完颜虎双眼一瞪,劈头便问欧阳适:“折彦冲呢?” 欧阳适在塘沽说得信誓旦旦,这时被完颜虎当头一喝,满腹的油腔滑调便吐不出半句完整的来,只说:“大哥还在塘沽,他让我先来跟大嫂说……” 完颜虎不等他说完便喝道:“老四!你是帮折彦冲还是帮我!若是要来帮折彦冲说话这就给我滚!我不听废话!” 欧阳适赶紧道:“我……我自然帮大嫂。” 完颜虎叫道:“那好!你这就去把折彦冲给我找来!还有,把狄叔叔也请来,还有开远、应麒,都给我叫来!当初我会嫁给折彦冲说来是你们做得媒!多少年来我和他共患难同生死,甚至为了他连娘家也不顾了!谁知道今天局面才安稳了些他就在外面找女人!你去把狄叔叔他们找来,把折彦冲叫来,我倒要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欧阳适唯唯诺诺,劝说的话也半句不敢出口,最后退了出来,逃回塘沽对折彦冲说:“不好了不好了!大哥,大嫂这回的火气只怕连渤海都能烤干,弟弟我无能,劝不转他。” 折彦冲怒道:“你不是说她讲道理么?” 欧阳适道:“这……她的道理和我们的道理不一样。要不……要不我们请狄叔叔去劝劝?” 折彦冲道:“狄叔叔只怕不肯。” 欧阳适又道:“那要不……让应麒去?” 折彦冲道:“他和你大嫂是一路的,万一他反过来帮阿虎算计,那便更不妙了!” 正商议着,门外来报:安塔海将军求见。折彦冲忙道:“我不见他!”又道:“告诉安塔海,就说曰本那边出了点事情,我抽不开身。若有公事让他到枢密院报知,若是私事……就说我公事繁忙,现在没空理私事!” 安塔海被挡回去后,完颜虎又派折允文来,折彦冲问儿子:“你母后还很生气么?” 折允文吐舌道:“我从没见母后这么生气过!我来之前她已经让人备好弓马,说要是我请不得父皇回去,她就亲自到塘沽来。” 折彦冲一听赶紧传令,准备前往山东巡视,对欧阳适道:“你回京看住应麒,他能帮忙自然最好,他若是偏向阿虎那你也得给我看住他,别让他给阿虎出馊主意!” 欧阳适问:“那秀公主那边……” 折彦冲叹道:“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顾得上她?罢了!你先把她藏起来!等阿虎的火气消了再作打算。” 欧阳适心道:“只是看住应麒的话,这担子倒也轻巧。我还是赶紧走,别回头又让我去当和事佬。”便答应了回京去了。 第二日折彦冲准备启程南巡,刘仲询牵住他的衣摆道:“陛下,你不能走啊!” 折彦冲怒道:“别挡道!” 刘仲询道:“陛下,您是大汉天子!万乘至尊!皇后虽是后宫之首,但也要听命于陛下啊!自古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无论君臣还是夫妻,都应该是皇后听从陛下,而不是陛下听从皇后……” 折彦冲没等他说完就一脚将他踹开道:“你懂什么!” 刘仲询眼见苦劝不住,却见韩昉、卢彦伦和刘萼赶了进来,他赶紧大声道:“韩相!卢大人!父亲!你们快劝劝!陛下要南巡!” 韩昉惊道:“陛下!眼下南方无事,若是您现在南巡,只怕宋廷起疑,边境要生危机。” 折彦冲冷笑道:“我要去哪里便去哪里,管赵构小儿怎么想!” 韩卢刘三人面面相觑,折彦冲哪里管他们,早大步迈出去了。三人赶紧小跑着跟上,刘萼大着胆子道:“陛下,您就算一时躲……那个离开,总不能永远不回宫,还是得想办法劝得皇后回心转意,那才是治本之道。” 折彦冲脚步这才停了停,问:“你有办法?” 刘萼道:“待我等详加计议,一定能拿出个章程来。” 折彦冲怒道:“详加计议?那你议出来再说!” 韩昉见折彦冲又要举步,赶紧抢上跪在他前面拦住,说道:“陛下,此事只需依礼而行,皇后便无话可说,陛下不必南巡!” “依礼?”折彦冲问:“什么礼?” 韩昉道:“那自然是圣人所定之礼!天子立妃嫔,衍皇族,历代均有成法在,皇后虽大,大不过万世不易的规矩!” 折彦冲问:“有把握么?” 韩昉道:“臣兼管礼部,此事正当由臣去说。” 折彦冲踌躇了一会才勉强道:“好,那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你若劝不转皇后,我便起驾南巡。”回去后召来部属,要他们在京城与塘沽之间严密监视,又设飞骑飞鸽传报信息,以防完颜虎忽然杀到。 韩昉、卢彦伦和刘萼父子见折彦冲这般如临大敌,都感好笑,却有不敢公开谈论,卢彦伦问韩昉是否真有把握,韩昉道:“历朝历代,哪有不许皇帝立妃的前例?待我先进宫将道理和皇后说明白了。” 刘仲询摇手道:“只怕说不通,当时韩相没见到,皇后发怒时真的如天雷狂震一般,连欧阳元帅都不敢开口!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这样……失态。” 韩昉冷笑道:“元帅进宫,说的是人情,我这次却是要去说公理。人情她可以不听,但公理不能不顾。” --奇@ 书#网¥q i & &s h u & # 9 9 &. c o m-- 刘萼道:“那万一她就是不顾呢?你还能对凤驾用强不成?” 韩昉嘿了一声道:“我们又不是要逼皇后做什么,为什么要用强?若皇后真的蛮不讲理,那我们就绕开她按规矩办事。墙高宫深,还怕挡不住她怨气冲天?我实在不懂陛下这般英雄为什么会如此……”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惧内。” 商议既定,韩昉便来见完颜虎,完颜虎一见就问:“折彦冲呢?他怎么不来见我?说什么曰本有事?倭人的事情就比我的事情还急?” 韩昉却没被吓到,神情和话音都是不温不火,说道:“皇后此言差矣,陛下君临天下,自当先公后私。倭属虽远,毕竟是国家大事;皇后虽重,私事却当从后。” 完颜虎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哼了一声说:“好吧,我就当他真是在忙公事。但你又来做什么?” 韩昉呈上一份文书来,说道:“臣此来,亦为公务。”折彦冲的后宫只有完颜虎一人,宫廷事务稀少,又还没建立起一个庞大而独立的内廷机构,所以内廷事务、制度在程序上也多由礼部兼管。 完颜虎将那文书瞅了瞅,也不细看就放在桌子上道:“我识字不多,你就说什么事情吧。” 韩昉道:“臣此来是为册立贵妃一事……” 完颜虎一听怒目圆睁,哪里还听下去?将那份文书揉成一团就朝韩昉扔来,骂道:“我说你怎么会在这当口赶来,原来又是为这个!还说什么公事!你们一个两个全都是在给折彦冲说奸!我跟你说,这是我和折彦冲的事情,你少来给我掺和!有什么话让折彦冲自己来和我说!” 韩昉面不改色,说道:“天子无私事!册立妃嫔,播衍龙种,乃是国家根本所在。皇后母仪天下,更当为天下之楷模,若为一时之愤而乱万世之礼法,恐损皇后身前身后的慈望圣名。” 完颜虎冷笑道:“什么望?什么名?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也不管那些!我就是不许折彦冲讨小老婆!还什么播衍龙种,我没给折彦冲生儿子么!” 韩昉道:“皇室一脉关联江山社稷,子孙繁衍自是越多越好。置立妃嫔乃千古不易之礼,干系重大,纵然陛下与皇后恩爱逾常,我等身为朝廷大臣也不敢因皇后一人而坏千古之制。”说着引经据典,口沫横飞,言辞雅瞻,若是将他的这番话笔录下来,倒也是一篇难得的文章。 完颜虎却是既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终于忍不住打断韩昉,大怒道:“够了够了!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你们一群小人!帮着折彦冲找野女人,还要找得理直气壮,还要拿什么礼法来气我!礼法礼法!这狗屁礼法是谁订的?我怎么没听应麒说过!” 韩昉道:“丞相日理万机,于此或有疏漏。不过此礼法为圣人所订,皇后不可轻侮。” 完颜虎便问是哪个圣人订的,韩昉说周公,完颜虎又问:“周公订这礼法时,周婆怎么说?” 韩昉一愕,道:“周婆?”随即醒悟她是在说周公的夫人,摇了摇头说:“书上没说。” 完颜虎冷笑道:“没说?我看多半是被你们这些酸臭男人删了,好方便你们胡作非为!反正这周公的礼法,我不认!要想让我服气,去找周婆的礼法来!” 第三三七章 珍珠衫(下) 完颜虎当面将韩昉骂了个狗血淋头,但韩昉也当真好修养,自始至终都保持一个大臣对皇后应有的礼貌,完颜虎骂什么他听什么,但他自己始终说自己的话,句句不离圣人礼仪、历代规矩,完颜虎也拿他没办法,到后来两人各说各的,渐渐由激烈对抗变成完全没有交锋,韩昉也不和完颜虎多辩,等完颜虎的怒骂告一段落,他自己也已将事情禀告完毕便告辞出来,好像这件事情从此便和完颜虎无关了。 看着这个大臣离去的背影,完颜虎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隐隐觉得自己的愤怒对这个大臣一点作用也没有,对方是朝廷重臣,无论在外面做什么,只要是公事公办,按大汉法制皇后是不能干涉的。 韩昉出宫以后便命兼管内廷的官员重新起草册立嵬名秀为贵妃的文书,亲自送往塘沽请折彦冲盖印。 内廷的事务与朝政事务不同,宰相不一定管得着,这等事务若在前朝直接就由内廷机构办理,都不需要先过六部的手,只因汉帝国没有独立的内廷机构这才挂靠在礼部。但由于是皇帝的私事,所以程序也不是先经宰相再呈皇帝,比如这次的事情,只要相关职司递上文书,折彦冲一批,嵬名秀要做贵妃的事情就成了八成了。贵妃去皇后只有一阶,所以也是一件大事。折彦冲批了之后宰相和元国民会议还要审核,但除非这件事情会对国家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否则宰相和元国民会议都难以封驳。 韩昉亲自将文书送到了塘沽,又详说了这中间的程序、细节,道:“陛下印玺一盖,秀娘娘的名分便算定了。只要丞相和元国民会议不作梗事情便定了。”顿了顿又道:“因这是陛下的家事,所以丞相和元国民会议若要反对就得拿出极有力的理由来。臣已计议过了,此事无论丞相心中怎么想,最后都得按制签押的。” 折彦冲见他能以程序的力量将完颜虎完全排斥在这件事情之外,不由大喜,随即转为忧色,问:“皇后那边……” 韩昉道:“陛下不用担心,此事皇后纵然不愿,最后也没奈何的。虽然皇后是后宫之首,但陛下若怕贵妃娘娘受委屈大可将之安置在别院,不要让两位娘娘撞见也就是了。” 折彦冲叹了一口气,道:“我问的是……嗯,你见到皇后的时候……她气得还厉害么?” 韩昉却仿佛听不出折彦冲这一问的重点,仍道:“皇后是有些不悦,不过这等事情只要过得些时日,慢慢的都会习惯的。” 折彦冲闻言黯然,他也知道和韩昉说不来情感上的话,便不再问,挥手道:“你去办吧。” 韩昉又道:“陛下,如今内廷挂靠于礼部,于礼部则职务过泛过重,于后宫则诸事不顺,不是长久之计。还请陛下尽早下令,另立内廷诸司。” 折彦冲知道设立独立的内廷是制度更易的大事,和册立贵妃不可同日耳语,因此没有立即答应,只是道:“你递上个奏表来,我发往相府和元国民会议论议。” 韩昉见折彦冲如此不冷不热的反应,忙提醒了一句:“陛下,内廷之立利于陛下、利于帝室,内廷不立利于丞相、利于相府,此事相府多半会阻挠,为子孙计陛下当下定决心、乾纲独断才是。” 折彦冲沉吟半晌,才道:“我晓得,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过阵子再说吧。” 韩昉这才告辞退出,拿了加盖了皇帝印玺的册封文书回京提交相府审议,将入相府他忽然止步,不敢就这样进去,回头去邀了欧阳适才一起来见杨应麒。 杨应麒对文书只扫了一眼,忽然盯着韩昉冷笑道:“韩大人,我常听说前代有人臣喜欢助君之恶,原以为那些都是不学无术的小人,没想到博学多才的人中间也有此辈!” 韩昉叉手而立,脸上眉毛也不跳一下,对杨应麒的话也不回应,欧阳适在旁道:“老七,你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什么助君之恶,你在说我么?” 杨应麒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敢!只是不明白四哥六哥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多事情来!大哥大嫂好好的,若不是你们……” 欧阳适一摆手,打断他道:“你是要和我说私事还是公事?若是公事你就说这事于规矩程序上有何不妥,若是私事,回头我们一起到塘沽,你当着大哥的面说去!” 杨应麒双眉上扬,火上其梢,欧阳适见他发怒,忙含笑安慰道:“老七,四哥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咱们几个弟弟里面大哥对谁最好你心里有数!眼下他不过是多纳一个侧室,又不是要将大嫂赶走!于国于家都不是什么坏事。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弟,难道连这点小事也不能体谅帮忙,那大哥这二十年来可就白疼你了!”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我和大哥同心同德是在光明正大的公事上,不是在这等龌龊事上同流合污!” 欧阳适向天打了个哈哈,眼一斜,冷笑道:“行了!咱们都不是圣人,都有私欲私情,大哥和我有,你也有!什么光明正大、同流合污?你敢说你没干过龌龊事?”说得杨应麒神色一黯,又道:“再说大哥又岂止在公事上信任你?便是在私事上他对你也是关怀备至!别的不提,但说林舆,你摸着良心说一句,大哥对这小子好不好?这是光明正大的公事不?” 被欧阳适这么一轮软硬兼施,杨应麒一时竟说不出有力的话来,只道:“册封文书先放我这里吧,我回头召其他大臣再议议。” 欧阳适走后,杨应麒忽觉胸口郁闷欲死,回到房中,赵橘儿见他恹恹不乐,问:“为大伯要纳西夏公主为妃的事情?” 杨应麒点了点头,叹道:“这件事情我不阻止对不起大嫂,但要阻止……却又不知用什么理由!大嫂说什么周婆之礼,那只是气话,可以拿来骂大哥,却没法压住韩昉,外边的人也不会认!” 赵橘儿微笑道:“周婆之礼虽然无稽,但韩昉说什么周公之礼——那便真是周公孔子创制的么?这事他能拿去唬皇后,可你真要和他辩,他未必辩得赢。” 杨应麒摇头道:“他未必能赢,但也不见得会输。毕竟三妻四妾于平民也是常事,我们若要求大哥只能有一个妻子,大家都会认为过苛。甚至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民间都因大哥只有大嫂一人而议论纷纷呢。现在大哥要添一个贵妃,大家也都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闹到了元国民会议上我们的胜算也不高。不过……不过要让我在这册封文书上签押盖印……我下不来手。若是签押了,我他日如何去见大嫂?” 夫妻俩对坐无语,半晌,赵橘儿才道:“你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这个吧?” 杨应麒微微一震,赵橘儿道:“其实你最担心的,还是怕因此事和大伯闹翻了。如今朝廷内外危机潜伏,若是你因这件事和大伯闹翻了,那国事上的危机爆发时只怕难以收拾。” 杨应麒听了这话便如三伏天里喝了一杯冰镇甘泉,清凉到心里去了,握住妻子的手道:“不错,不错。我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这个。这公私大小、国事家事之间我确实不知该如何抉择才是。橘儿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赵橘儿道:“若是单纯的国事,我本来也不宜给你拿主意。不过这事同时涉及到公私,我觉得……”她将话在心里盘旋了好久,这才反问道:“七郎,你觉得如果你全力阻止,那你和大伯之间会如何?” 杨应麒叹道:“若是四哥他们不推波助澜,大哥也许只是内心不乐罢了,但要是四哥他们从中取事,那我和大哥只怕会闹得很僵。” 赵橘儿又问:“这是公事上的考量了。咱们再说私事,你觉得这事你定能阻止么?” 杨应麒道:“未必。” 赵橘儿又问:“就算让你阻止了,就一定会让大伯夫妻俩和好如初么?” 杨应麒神色一黯,说道:“这个难说,阻止了此事只是让大嫂顺心些,若是大哥在此事上屡受挫折,恼羞成怒起来只怕反而会更糟。” 赵橘儿便不说话了,杨应麒却已知她的意思,便在此时,宫中完颜虎派人来请,杨应麒进得宫来,只见完颜虎正在骂折允武,见到杨应麒,忙招呼道:“应麒,应麒!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杨应麒忙问怎么了,完颜虎满眼通红,说道:“那个什么韩昉,帮着你大哥娶小老婆,把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的,我没读过书说不过他,想想我这个儿子是读了不少书的,便找他来商量,谁知他竟然说这事很难,还反过来劝我看开点……我……应麒你说!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杨应麒朝折允武望去,见他一脸的无奈,小声道:“大嫂,这也不怪阿武,我做兄弟的都感到为难,何况他!” 完颜虎听了这话脸色一变,颤声道:“应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我到今天才找你,但……但我却知道你是会帮我的,对么?”见杨应麒没有马上回答,声音便颤得更厉害了:“难道连你也不肯帮我?” 当此情景,杨应麒已全无一个大国宰相的威仪,仿佛仍如当初少年时代,只是大嫂子面前一个小弟弟而已,虽然和赵橘儿一席话后已有决定,但对着完颜虎还是开不了口。 完颜虎见他迟疑着不说话,大怒道:“好!好!你们真是我的好弟弟,好儿子!” 杨应麒不忍,便想安慰她,才说了句:“大嫂,你……”已被完颜虎打断,喝道:“滚!你们都给我滚!” 被完颜虎赶出来以后,杨应麒固然是觉心如针刺,完颜虎在宫中更是觉得孤立无依。这座皇宫好大,城墙好高,深宫大院之内,一切都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情味。她是皇后,是这个世界最为尊贵的女子,但此刻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弟弟的女人!很多男人都三妻四妾她知道,她的父叔也多三妻四妾,可她就是受不了自己的丈夫如此!二十年了,折彦冲一直没有对不起她,她觉得这一生大概也会如此了,但现在她才发现一切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为什么连我的儿子,连应麒都不帮我!我只是不许我丈夫去找别的女人,难道这样也不行?” 忽然完颜虎觉得手仿佛湿了,一低头才发现女儿折雅琪抱住自己的膝盖在哭,完颜虎问:“你哭什么?” 折雅琪道:“我知道母后你很伤心。” 完颜虎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别哭,你是皇帝的女儿,将来注定了不会做皇后的,只要找到个好丈夫,将来会很开心地过一辈子的。” 折雅琪却只是摇头,似乎不肯相信。 皇宫内的时间仿佛停滞了,而外边的一切却照旧运转,传入宫中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不利,似乎册立嵬名秀为贵妃一事已成定局。三天之后,嵬名秀竟又派人送来了礼物,她这么做其实也不是出于坏心,毕竟她虽是皇帝的新宠,但刘仲询等都看得出在折彦冲心中完颜虎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所以便劝嵬名秀向完颜虎示好,若完颜虎肯退让一步,那对双方来说都将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完颜虎却不这么想,她看着嵬名秀送来的礼物,觉得这是对方在示威!尤其是那件被她退回去的珍珠衫在所有礼物中尤其惹眼!只是此时的完颜虎虽有心要将礼物扔出去,却连力气也没有了。 折雅琪看出母亲的痛苦,说道:“母后,我替你把东西扔了!”完颜虎点了点头,折雅琪还没动手,忽有宫女来报:顾大嫂求见。 完颜虎摇了摇头,说道:“就跟她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见了。” 折雅琪心想:“母后这么憋着对身体不好,若有顾大娘进来说说话,开解开解,也许心情会好些。”便劝道:“母后,顾大娘她搬到京城后每个月都要来和你说说话的,从没例外过。还是让她进来吧,或许她有什么事情呢。”见完颜虎没阻止便让宫女宣顾大嫂进来。 顾大嫂也是个粗鲁女人,她的年纪比完颜虎还大,此时头发已大半染霜,皱纹爬满脸,但身体依然壮健。她本来定居在辽南,新都落成后按照规划他们这班元老部民在城中都分有屋宇,在城外还有些庄园,所以便有许多元老部民搬了过来。这次顾大嫂是收了梨子后捡些上好的拿进宫来给完颜虎尝鲜,入宫之后也不用别人帮忙,将一箩梨子往肩上一扛就进来了。完颜虎见到故人心情已宽了两分,再见她这模样不由得叫道:“哎哟!你怎么还这么鲁莽!也不想想自己的岁数!小心压坏了肩膀闪了腰!” 顾大嫂嘴一咧,笑道:“皇后你别小看我!我的身子骨结实得很呢!在田里干活,等闲两三个汉子加起来都不如我!”将那箩梨子轻轻放下,道:“再说,那些男人办事莽撞,把我这梨子碰坏了怎么办?”说着拿出些梨子来道:“这时刚熟的梨子,我收了之后马上就拿进宫来,皇后你尝尝看够不够甜。”说着就要去洗,折雅琪抢过道:“这些我来安排,大娘你陪母后说说话。” 顾大嫂笑道:“让公主去洗梨?那怎么使得!” 完颜虎道:“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她就是你侄女!”请顾大嫂上前来,见她指甲里还嵌着些没洗干净的泥巴,只怕真是从园里摘了梨子直接进宫的,微笑着摇头道:“你现在说什么也是上将军的夫人了!堂堂一品诰命,怎么也不收收心性?尽干这些粗活!” “干粗活又什么不好的?我一天不干就不舒坦。”顾大嫂道:“再说我又不用依靠我们家那口子,他上将军又怎么了?去年退下来前我一样是个官!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养马的!他养马我种田,大家谁也别笑谁!” 完颜虎听到莞尔一笑,随即想起自己的事情,神色又转黯淡,顾大嫂见完颜虎愁眉苦脸的,便问出了什么事情——原来册封贵妃的事情只是在高层闹,民间还不知道。完颜虎一开始不想说,但心里堵得慌,终于还是开了口,她原来只打算略略一提,但一开口便不可收拾,不但将事情的本末,连同多日来的怨气也一并倾倒了出来。 顾大嫂听得怒眉倒竖,大吼道:“反了!反了!这些男人!果然个个都是贱骨头!看得松一点都不行!” 完颜虎得了她这句话心头大畅,说道:“是啊是啊!可是那些文官却都说没什么不应该的,连应麒也不帮我……” 顾大嫂怒道:“他们都是男人,自然相帮!皇后你别管那些文官的话,他们都是在放狗屁!哼!这事不能由得他们!要是这个例子一开,以后还得了?”说着撸起袖子道:“皇后,这口气我来帮你出!无论如何不能让那西夏女人进宫!” 完颜虎连连点头,握住了顾大嫂的手道:“对,对!” 折雅琪刚好端了梨子进来,见到顾大嫂和母亲同仇敌忾的样子暗中好笑,心想:“连七叔都没办法,你能怎样?” 顾大嫂却没想那么多,既然答应了完颜虎便出宫办事,折雅琪贵为大汉公主,接受的是和赵橘儿相近的教育,心思缜密,书籍淹通,对顾大嫂这等粗鲁女子只是保持礼貌,内心深处其实是看不起的。但这时望着她背影却有了触动,她忽然发现这个粗鲁女人身上有着自己读了十几年书也没学到的东西。 “也许……也许她真能办到也未可知。” 虽然明知这种想法很荒谬,但折雅琪还是从顾大嫂的背影中看到了一点希望。 第三三八章 洗衣槌(上) 顾大嫂怒气冲冲地出宫要帮完颜虎出气,但出来以后却觉得不知该怎么办,心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就去找了张老余的养女张氏,陈阿猴的老婆刘氏,周胜的老婆李氏,王大辉的老婆萧氏,胡茂的老婆许氏等等,她先将完颜虎的处境说了,把这几个女人都气得不行,都说要帮虎皇后讨个公道!不过这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商量了半天也没弄出个行得通的计策来,最后萧氏叫道:“商量个什么!咱们一起去塘沽找皇帝问个清楚!” 顾大嫂大喜道:“对!咱们直接去找皇帝!”说着就让他儿子雇了几辆马车,兴冲冲来到塘沽,到了行宫外就嚷着见皇帝。 这几个女人虽然粗鲁,但个个都是元老部民,顾大嫂还曾是工部主事,又是上将夫人、一品诰命,所以阍官也不敢无视,入内如实禀告。 折彦冲一听眉头紧皱:“这些女人,怎么也来趟这浑水!”便不肯见她们。顾大嫂等在行宫外等了半日,被拒绝了又请见,如此再三才愤愤离开,路上七嘴八舌,依然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李氏忽然道:“咱们都没读过书,不如找一个读过书的人来商量,看看有什么好办法没。” 众人都说好主意,但要找谁呢?京师与塘沽读书人遍地都是,但这帮女人都觉得男人不可靠,最好是找个女的,想来想去,萧氏便提议去找赵橘儿,顾大嫂想了想说:“不好!这个大宋公主柔柔弱弱的,未必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她平常也不怎么出来和我们说话,我可不怎么信得过她。再说她是宋朝的公主,那什么秀是西夏的公主,两人都是公主,也许会相帮。”大宋的公主和西夏的公主其实不一定有关系,赵橘儿也不见得会因为两人都是公主就要帮嵬名秀,但这帮女人叽喳了一会却觉得有可能会相帮,于是就把找赵橘儿的想法给否决了。 正议论着,恰巧经过林氏钱庄,顾大嫂偶然瞥见那个“林”字,不由得抚掌大笑道:“对,对!我们找这个人去!说不定能想到个办法!” 众人便问谁,顾大嫂说道:“这个人是极有主意的,比男人还强!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不是坏人。而且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元国民会议的代表,出了这等事情她理应出头!”说着朝钱庄上那个“林”字一指,众人便都明白过来,都道:“若是找到了她,那多半能想到个好办法!只是不知她在不在附近。” 却巧了,林翎正好在塘沽,而且是昨日才到。林舆听说母亲从福建回来赶紧飞马前来相见。如今林舆已是虚岁十八,母子俩三载不见,林翎见儿子出落得高大英挺,渐脱少年稚气而显青年之姿,无论容貌气质都与当初第一次遇见的杨应麒极像,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心。 林舆见母亲气色不好,极为担忧,便问她是否船上太过辛苦。林翎微微摇头道:“不是,我坐了一辈子的船了,还怕这个?” 林舆道:“要不我去请个名医过来看看。” 林翎道:“我真的没事,在福建时已请江南的名医诊过脉了。” 林舆一听反而更担心了:“请过医生?娘你真的病了?” 林翎微笑着道:“你别乱担心。医生是给你外公请的,当时我因旅途劳顿而显得疲惫,所以你外公便让医生顺被给我把个脉,医生说我只是太劳累了,只要休息休息就好。” 林舆这才放心了些,又道:“既然这样娘你就别老奔波了嘛,南北几千里的跑,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林翎叹道:“你在北边,你外公在南边,我是两头都放不下。” 林舆道:“那我们想办法接外公来北边住?” 林翎道:“你外公要是肯来还用等你开口?我早接他来了。别说北边,就是大琉球他也住不惯。当初局势危急时我也曾接他到大琉球去,结果事情一缓他又回去了。再说你外公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好了,别说这些了,跟娘说说你的事情吧。我离开这段时间里,可有人来提亲?” 林舆闻言大窘:“什么提亲!娘你怎么一开口就不正经。” 林翎微笑道:“什么不正经,我们家舆儿这般人才,自然是得提亲的人踩坏十条八条门槛才正常。怕只怕你眼界太高,看不起天下的好女子。”说着凑近一些问:“最近有没有见雅琪?她选驸马没?” 林舆啊了一声叫道:“你提她做什么!她……她比我大!” 林翎道:“女大三,抱金砖。要什么紧!舆儿,告诉娘,雅琪到底成亲没?” 林舆讷讷道:“还没……” 林翎笑道:“她年纪也不小了,现在还不选驸马,多半是在等你。” 林舆叫道:“娘你别胡说了!你再胡说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林翎却不管儿子窘迫,依然微笑不断:“这件事情皇后虽然没明说,不过她相中你想你做她女婿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南下前曾托她帮你找媳妇,做主你的婚事,在福建时可多担心她不等我回来就把你的亲事给办了!哈哈,说不定我回来时你连儿子都有了。怎么皇后变得这么有耐性?居然还等我回来。” 林舆叫道:“娘你别说疯话了!我不和你说这个了。再说皇后最近也没心思理这事。” 林翎哦了一声,问:“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么?” 林舆便将嵬名秀一事的始末说了,他近水楼台,对整件事情知道得比谁都通透完整,他叙述时林翎并不插口打断,直等儿子说完才叹道:“他的胆子似乎越来越小了。”林舆问谁胆小,林翎道:“还有哪个他?你老子!” 林舆奇道:“这件事情和他关系很大么?” 林翎道:“自然是很大的,若是他肯站在皇后那边,韩昉如何是对手?” 林舆道:“那不行!那样他和大伯会闹僵,说不定会误了国事。” 林翎有些讶异地看了儿子一眼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他跟你说的?” “不是。”林舆道:“我自己想的,他和皇后那么好却忍着不帮忙,多半是担心这个。” 林翎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道:“你真是他儿子,才这点年纪便能想到这个,不过……” 林舆问:“不过什么?” 林翎道:“不过一味妥协,也未必就不会误了国事。在他那个位置上,有些事情该强硬时就得强硬,若是一味顺应皇帝,那他和韩昉等人又有什么区别?罢了,他既这样打算必有他的道理,我们不谈他了。舆儿,你也大了,娘想和你谈谈生意上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还没说完,便有从人来报,说一品诰命顾大嫂等求见,林翎不由愕然,心想:“她们来找我干什么?”但因和顾大嫂有些交情,当初顾大嫂为官时自己也劳烦过对方,便不好不见,当下将儿子的事情押后,命人请顾大嫂进来,林舆却躲到里边去了。 顾大嫂等一帮人进来后,她是直性子,只喝了一口茶,也不打婉转,直接就说:“林当家,我们这次来是和你商量个事,要请你帮我们出出主意!” 林翎微笑道:“大嫂有什么话尽管开口,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 顾大嫂道:“林当家,皇帝偷女人,要纳西夏公主做妃子,这事你知道不?” 林翎心中一凛,脸上却惊讶道:“这事非同小可,大嫂你从哪里听来?可别是道听途说。” 顾大嫂咬牙道:“还要哪里听来?是皇后亲口对我说的!要不然我们都还不知道呢!林当家你都不知道皇后现在有多可怜!”跟着便将她见皇后的始末说了一遍。 她口舌不捷,但胜在有一股豪气,一席话下来林翎也为之感动,再听顾大嫂等竟直接跑去见折彦冲要他收回成命,心中不免觉得好笑,觉得她们不但不知轻重而且行事鲁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当前这等环境下顾大嫂还能如此仗义执言实属难得,心道:“当初我才和汉部合作时,一时觉得他们气象甚新,朝气十足,一时又觉得他们底蕴浅薄,远不如大宋之文雅精深,所以一开始没敢将宝全押上,谁知他们到后来却越战越勇,不但我所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甚至连陈正汇、李阶、邓肃这等大宋杰出之士也由暗中图谋变成真心靠拢。当年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近年才算想明白了——他们能身处胡地不被胡化,反而化胡,不正因那时候的汉部有一股正气在么?武勇谋略不过是表象,这股正气才是他们征服人心、百战不殆的基石!”又想:“刚才我还不满他胆子太小、魄力不足,如今出来个有魄力、有胆气的,怎么能笑人家莽撞?今日之大汉,皇帝似乎有些迷失了,宰相也变得畏缩,也唯有她们才依然不改本色!”又忖道:“这些年我们的生意好做,也在于汉政府能对我们这些商人守信守约,不像别的朝廷那样肆意侵凌,但若放任韩昉等人得势,以他们那帮人的作风,谁能保证今日皇后的困境明日不会轮到我们头上来?”想到这里,已生了几分相助之心。 顾大嫂说完了整件事的本末后见林翎怔怔出神,用她那老树皮般的手掌将茶桌一拍,大声道:“林当家,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若不肯帮我们找别人去!” 林翎忙问:“大嫂,你要我怎么帮?” 顾大嫂道:“我们没读过书,肚子里没计策,现在皇帝也不见我们,我们就没了主意,所以要请你帮我们想个办法!” 林翎又问:“若让你们见到了皇帝,大嫂又打算怎么办?” 顾大嫂道:“自然是要他向皇后道歉,还得答应不娶那个什么西夏公主!” 林翎又问:“如果他不答应呢?” 顾大嫂为之语塞,旁边萧氏道:“若是他不答应,那我们也没办法了,可我们就是没办法才来请你帮我们想个办法啊!” 顾大嫂道:“对啊,对啊!” 林翎略一沉吟,说道:“这件事情,也可以说只是皇帝的私事,就算闹到元国民会议,只怕也难有胜算!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顾大嫂大怒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说!难道这世上就没公理了么!算了!”对几个姐妹道:“就这么回去,我没脸去见皇后!我这就去塘沽行宫骂皇帝去!就算帮不了皇后,至少也要替她出口气!你们跟不跟我走?” 几人中有如李氏般较为胆小,不敢答应,却又有如萧氏般胆大无畏的高声应好。 林翎惊道:“你们要去骂皇帝?这如何使得!” 顾大嫂怒道:“这样的负心人,有什麽骂不得的!” 林翎道:“在民间自然骂得,但……但他是皇帝……” 顾大嫂怒道:“皇帝负心了也得骂!大不了他把我们杀了,但我们这口气不能不出!” 萧氏也道:“不错!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大不了就把我们都剐了!” 林翎被他们这么一说,灵机一动,问道:“你们真要骂?” 顾大嫂等一起叫道:“是!” 林翎道:“若你们真敢骂,那也使得。不过不要去塘沽行宫,要骂,就到京师华表坛骂。” 众妇一听齐声叫道:“华表坛?” 林翎道:“不错。” 顾大嫂道:“皇帝又不在华表坛,在那里骂了他听不见。” 林翎道:“他听得见的,不但他听得见,天下人都会听见!你们不是要让天下人评评理么?华表坛上一骂,便是将这件事情交由天下人评理去!那时候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再轮不到某些人暗地里悄悄处理掉。而且华表坛上,刀剑不入,言者无罪——这是大汉立国的国本。只要你们骂得有理,皇帝也奈何不了你们。他若要杀你们,那便是动摇国本,到时候那些龟缩着不敢出头的人都会坐不住!皇帝若不杀你们,那便只有任凭你们一直骂下去,等你们骂得他受不了时,就只好来和你们妥协了。” 顾大嫂等一听都喜道:“不错!不错!咱们这就去华表坛骂去!”说着就要走,林翎忙拦住了道:“等等,还有两件事情必须牢记。”顾大嫂便问哪两件事情,林翎道:“第一,你们得把这次骂皇帝的目的给想好了,这个目的不能太过苛刻,得让皇帝有可能接受才行。将来不管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子,目的一达到便得罢手,不能得寸进尺,否则不但可能坏事,甚至还会遗留后患!” 顾大嫂道:“我们就是要他向皇后道歉,还得答应不娶那个什么西夏公主!没别的了。” 林翎点头道:“这个条件恰到好处,皇帝若被逼急了还是可能接受的。” 顾大嫂又问第二件事情是什么,林翎道:“第二件事情,就是骂的理由必须找好,咱们必须找到一个他们绕不开、驳不转的理由来骂才行,要不然皇帝只须派个能言善辩的人上华表坛把你们驳倒,那你们便骂不下去了——硬要骂下去也是无理取闹,没法服得天下人心。” 顾大嫂道:“这可难了,我们哪里说得过那帮读书人?” 萧氏道:“要不林当家你跟我们一起去,骂皇帝时候我们来,他派人来辩论就由你应付,这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林翎摇头道:“不行,我去不得的,我去了反而要误事。我已经替你们想好了个理由,你们只要咬紧了这一点,任他派苏秦张仪来都没用!” 顾大嫂等忙问:“什么理由?” 林翎道:“我听现在那个宰相说过,当初有想过推行一夫一妻之制度,只因各国无不许男子纳妾,大家很难认可这一条,若硬要推行阻力太大,后来便做了妥协,订立国法时要求男子纳妾须得正妻同意,虽然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大多把这条法令当作摆设,但这毕竟是国家的明文正法。皇帝若派了人来,你们别管他们说什么,只要不断问他:皇后是否皇帝正妻?纳妃之事皇后是否答应?国家法令皇帝是否得遵守?这三个问题他们答不上来,那便是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也没用了。” 顾大嫂等大喜道:“不错!不错!我们就这么说!姐妹们,骂皇帝去!”便告辞要回塘沽骂皇帝去,林翎也不挽留,送出了门口。 顾大嫂等回到京城,连夜纠结了几十个壮妇,每人拿一根洗衣槌,又带几十个铁桶铁盆,清晨出发来到华表坛,乒乒乓乓把铁桶铁盆敲得好像锣鼓一般。华表坛位于京城中心,正对着皇宫,她们这么一闹登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看看有了听众,顾大嫂便扯开嗓子骂了起来,左一句“皇帝没良心”,右一句“皇帝负了皇后”,骂到狠处,直说得折彦冲是古往今来第一负心汉子一般。 纳嵬名秀为贵妃一事折彦冲不敢大肆办理,所以这时就是京畿的民众也大多还不知道。围观的人一开始听得莫名其妙,听了一会才发现这些女人是在骂皇帝,大吃一惊之余无不竖起耳朵聆听究竟,等顾大嫂骂了一整通之后,众人才知道皇家出大事了! 一群女人在华表坛公开痛骂皇帝,这本身就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而骂的又是如此一件大事,所以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半日功夫便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第三三八章 洗衣槌(下) “骂皇帝?!” 这条消息很快就出了京城,到达塘沽,由于民间的消息传得太快,以至于折彦冲知道这事也不比普通民众快多少。不止塘沽,东边的辽口、津门,西边的云中、太原,还有南边的登州、淮子口都先后听到了传闻,听到消息后所有城市的反应都是议论纷纷,不过议论的姿态却各有不同。 云中、真定的民众是悄悄议论,脸上的神情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像怕被官府听到会杀头一般,云中一些残金遗臣心中还幸灾乐祸,认为是大汉国运开始衰颓的迹象;辽口、津门的民众却几乎是半公开议论,虽不至于聚众喧哗,但也不像云中、真定的民众那般畏缩;而辽口、太原的情况比较复杂,这两座城市是曹广弼、杨开远曾长期驻扎过的军事重镇,虽然这些年军事色彩渐褪商业色彩渐浓,但整座城市的民风还是很有些军营味道——不是萧字旗味道,而是以曹杨为代表的大汉正规军的味道,民众讲究纪律、讲究忠诚也重感情,他们既觉得皇帝陛下不经皇后同意就纳妃似乎不对,但同时又觉得一群女人在华表坛公开骂皇帝不对,不过两座城市又有区别,辽口老部民色彩较浓,稍稍倾向于支持完颜虎,太原对皇后没什么感觉,因此倾向于支持折彦冲。 不过在所有城市中,漩涡的中心还是京城这座新都市,上到宰相、元帅,下到升斗小民无不翘首观望事态的发展。 京师府尹卢克忠和城防提督安塔海虽不是最先收到消息,但论职守则两人应该最先反应,但这件事委实太过敏感,在事情上涉及到皇帝皇后,在地点上华表坛又是一个行政力和军方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但他们若什么也不做却又不妥。 安塔海本想进宫问问完颜虎的意思,但转念一想便觉不可,之前他虽受完颜虎之托前往塘沽请折彦冲,但那可以说是亲戚之间的私事,如今事情公开闹了出来,自己身为京城城防提督,若先去见完颜虎,万一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就没秉公处理的立场了。他正犹豫着,卢克忠却已来找他商量,两人是京城一文一武两大臣,平日交道打得不少,所以安塔海也不见外,直接说了自己的顾虑,卢克忠道:“完颜将军所虑甚是,不过如今华表坛上人越聚越多,若不提防恐怕会闹出民变!我已派人疏通道路,但只有衙役过去只怕不够。”言下之意是要安塔海派兵监视了。 安塔海道:“好。”就要下令,忽有两骑同时飞至,却是相府的政令和枢密院的帅令同时到达,严令安塔海不得命令不许妄动一兵一卒,安塔海为之愕然,卢克忠道:“丞相和杨元帅怎么如此决断?难道就不知防微杜渐么?”匆匆告辞,朝相府而来,安塔海也到枢密院来寻杨开远。 从京师城防提督驻所到相府需经华表坛,卢克忠经过时见场面比他找安塔海之前又有不同,短短半个时辰中竟又多了几万人,幸而汉廷治下已有过好几次大型的民众聚会,应对经验十足,而且华表坛当初在设计时便有了这方面的考虑,不但华表四周地方开敞足容百万之众,而且还以栏杆、矮垣、草地、花墙之类将整个广场划分成十六个可供民众驻足的区域,中间又有小道沟通以便集会民众进退,民众能由小道从交通主干线进入集会地,只要不是过分超容都能保证华表坛与皇宫之间的城市主道不会因聚会被堵塞,更可贵的是部分民众已在几次事件中培养起了遵守秩序的习惯,所以此刻聚集的人虽然众多,局面却未失控。 卢克忠见华表坛周围除了有自己派出的人在维持秩序外,尚有几个自己认得的密子,以及一些明显不是普通民众的人四处游走紧盯,便知相府枢密很可能都已经派出了人暗中监视。他到了相府,却没找到杨应麒,只寻到当值的陈正汇,因说起自己的忧虑,陈正汇道:“卢兄何必着急?现在不是还没乱么?” 卢克忠道:“现在虽然还没乱,但人越聚越多,总得防微杜渐才是。陈相你实对我说,丞相去哪里了?我找他去!” 陈正汇道:“我不瞒你,丞相去见杨元帅去了。”又道:“这件事情丞相比你还紧张,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他会怠慢。只要民众情绪尚能控制,想来卢兄的人应该能够控制住局面。” 卢克忠道:“那万一失控呢?” 陈正汇道:“到了那时便不是你的责任了,也超出了你的能力之外,到时丞相和元帅他们会接掌整个局面的。” 卢克忠哼了一声,对陈正汇的回答并不满意。其实这等大集会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但像他这样的循吏做事最是小心,每次遇到这等事情都要吊起十二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错,在他的行政理念里,类似的情况上次没失控不代表这次也不会失控,这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在旷达者看来似乎略嫌不够潇洒,但卢克忠却认为自己应该如此。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知道这件事情不止是京师的治安问题,其中还涉及到上层的争端,那确实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范围,因此便不再要求见杨应麒,只是道:“好,那我就到华表坛看着去,不过还望丞相早些拿出个章程来,别等事情乱了,那时便不好办了!” 卢克忠才要走,却见韩昉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也是要找杨应麒,见到卢克忠正要离开,叫道:“卢大人先别走!我有事找你!”卢克忠这才止步,那边韩昉便问陈正汇杨应麒在何处,陈正汇对答仍然方才,韩昉道:“好!我这便去枢密院找丞相去。”尚未离开,先对卢克忠道:“卢大人,你派遣人手,先将人群解散了再说!当街辱骂天子,成何体统!” 卢克忠看了他一眼道:“对不住,按规矩我没这权力!” 韩昉不悦道:“你没见那帮女人在说什么话么?这是谤君!虽说她们都是我大汉开国元老,一品诰命,但这般不顾国法礼制,那便是当朝重臣也不行!卢大人,你该不会是怕了皇后,要徇私吧?” 卢克忠奔波了半日,早有一肚子火,听到韩昉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发作道:“韩相你这是什么意思?谁徇私了?我真要徇私也该直接去奉承陛下,而不是去奉承皇后!” 韩昉脸色微变,喝道:“你说什么!” 卢克忠品阶在他之下,却不怕他,一拱手道:“韩相虽位居副总理大臣,不过京畿治安的事情不是韩大人该管,此事我直接向丞相负责!韩大人要让我做什么事情,先到丞相那里请到相令再说!下官还有事要忙,告辞了!”说完便走。 韩昉指着他的背影要骂,一时却又骂不出口,回头看陈正汇时,只见他脸含微笑,连连劝自己息怒。韩昉哼道:“陈相,你也莫太得意!这事闹大了,对丞相对陈相都不见得有好处!” 陈正汇一脸讶异道:“韩相这是什么话?我哪里得意了?如今帝后不谐,正是危难之际,我又哪里会得意?” 韩昉又哼了一声,转身出门,他走了之后陈显才从里面走出来,双眼迷蒙,似乎刚刚睡醒,陈正汇回顾问:“陈老午梦安好?” 陈显道:“还好,还好。”又问:“韩相怎么走得那么急?看起来还有些怒气冲冲的样子。” 陈正汇道:“大概是没睡午觉上火,说来还是陈老深通养身之道,无论发生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也不肯挤掉这午睡的光阴。” 陈显呵呵笑道:“陈相说的是,一来我年纪大了,二来嘛,我等为身为股肱大臣,就得精神好了才能为国家、为陛下办好事情啊。我等又不是刀笔小吏,难道还以办事多少衡量优劣么?在我们这个位置上,最要紧的是看得定,拿得准,这样才能利国利民……”看了陈正汇一眼道:“陈相说是么?” 陈正汇微笑道:“陈老说的是。” 陈显到了屋檐下看看天色,说道:“忽然想起有点事情得去处理,这边若没什么事情我便先走开一阵。” 陈正汇举手告别道:“陈老请便。” 陈显出了相府,命轿夫避开人流,也不去吏部,直接回家,进门几步便见儿子陈楚哈哈大笑着进门,陈显瞪了他一眼,等进了厅,屏退下人,这才喝问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陈楚道:“我去华表坛转了一圈。” 陈显怒道:“现在京城乱糟糟的,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还到处乱跑,嫌天下不够乱么?” 陈楚对陈显的怒色不以为意,微笑道:“我只是去转转,穿着便服,没人认得我。” 陈显哼了一声,问道:“那边现在怎么样?是否混乱?” 陈楚道:“人越来越多,乱倒是不乱。” 陈显又问:“那你方才进门时笑什么?” 陈楚笑道:“我笑咱们这个皇帝做得太没威仪,竟然被人当众破口大骂。” 陈显嘿了一声道:“他的位置去臣民不远,礼节又不隆众,威仪自然不足。自来皇帝御臣民必有一套私人亲信,故汉武欲专制也得先设内廷,将宰相架空了才能随心所欲,如今我大汉民气之盛不下战国,丞相之权又重于西汉之初,陛下行事自然处处掣肘,权既不实,威自不彰!”又问:“到现在为止都有哪几路人马出头了?” 陈楚道:“聚集在华表下面的都是汉部的老部民,不但女的,就是男的如张老余等也有不少。我看出人群中有密子和军方的人在,不过都没有表明身份。若说露面,也只有韩昉的两个门生上前驳难。” 陈显微笑道:“这么说来,这场大闹也差不多该散了。” 陈楚奇道:“爹爹为什么这么说?” 陈显道:“韩昉既派了那两个门生去,暗中必有叮嘱。那些个无知妇人能有多少见识?遇到别人也就算了,遇到韩昉的人非被驳得哑口无言不可。华表坛不是个胡闹的地方,陛下又素得人心,这些女人没了道理作依傍,再骂下去就得被人嘘,她们骂不下去只好闭嘴,所以料来这场大闹也该散了。” 陈楚却道:“爹爹素来神算,这次却算错了。韩昉的那两个门生虽然口才便捷,但没多久就被骂下来了。” 陈显讶道:“有这事?那些女人怎么骂的?” 陈楚道:“韩昉那两个门生上台之后斥责那些女人目无君父,毁君谤君,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我开始听了几句也和爹爹一般觉得这些女人要糟。” 陈显道:“是啊,要说道理她们如何辩得赢?莫非她们胡搅蛮缠,将韩昉派去的人弄糊涂了么?” 陈楚道:“韩昉的人却是被窘住了,但那些女人却也不是胡搅蛮缠。她们也不管韩昉的门人说什么,来来去去就问:男子纳妾须得正妻同意——大汉的律法中是否这一条?又问:皇后是否皇帝正妻?纳妃之事皇后是否答应?国家法令皇帝是否得遵守?又说:如果皇帝带头不遵法令,大家是不是可以有样学样?又说如果这条法令不用遵守,那其它法令是否也可以当作摆设?韩昉的门人答不了这几条问题,要和她们分说道理,她们却不上当,根本就不接韩昉门人的话头,来来去去就问那几条问题,最后道:只要皇帝说一句国家的律法只是摆设,那她们就没话说了!华表坛周围本来还有很多人支持陛下的,听到这里也都觉得此事不妥,于是就把韩昉的门人给轰下去了!” 陈显越听脸色越是凝重,等儿子说完,沉吟半晌才道:“厉害,厉害!这几句话看似粗俗简单,但句句掐在这件事情的七寸上!这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否则单凭这几个女人断断说不出这几句话来!会是谁呢?难道是……” 陈楚低声道:“会不会是丞相?” 陈显道:“又像,又不像。看丞相之前的态度,分明是有意妥协,但若说不是他,还能有谁?” 陈楚道:“会不会是陈正汇等人?” 陈显道:“若是陈正汇出手,那和丞相出手有何区别?若是丞相已决定妥协,那他这一派的人便不会动……这件事情可透着点古怪。”一拍掌,对儿子道:“这几日你不许再出去了!这件事情若只是皇后在出气还不要紧,但既有人出手接了韩昉的招,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就难以预料!事情未明朗之前,我们不必去趟这浑水!” 陈楚微笑道:“我知道爹爹的心思,你是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出头做个和事老,是吧?” 陈显嘿了一声道:“和事老?只怕我还做不来!” 父子二人自此闭门谢客,绝足不出,陈显告了个风湿发作行动不便,有什么紧急公务也让下属拿到府上来办理。 华表坛那边事情却依然在持续,顾大嫂等人白天就到华表坛指着塘沽方向痛骂,太阳一落就各自回家休息,第二天起来继续骂,京城的民众部分怕事的不敢出头,但也有不少激于义愤而聚集声援,声援者以汉部老部民、小市民和诸学舍学生为主体,消息传到津门、辽口、塘沽等地以后甚至有老部民和学生入京加入声援者行列,商人们大多没有露面,但也尽可能为这些人提供方便,比如派送午餐、清水之类。不过这些声援者虽然主导了整个华表坛的氛围,但就人数而言其实也只占据了所有聚会群众的小部分,大部分人来到华表坛更多的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到后来人群中甚至出现了色目人,出现了番僧,出现了曰本、高丽等属国民众的身影,至于大宋来的商人更是早混迹在大队之中了。 折彦冲虽在塘沽,但光是从下属的汇报中便能想见华表坛的场面,他先是派人责问韩昉,让他想办法,韩昉便派刘鹗去,刘鹗官声不好,还没走上华表坛就被轰了下来,韩昉无奈,只好亲自出马,他虽然文采斐然,辩才无碍,但顾大嫂等还是不理他说什么,来来去去的还是那程咬金三板斧,就咬着那些问题不放,韩昉毕竟是个书生,最后只觉两耳嗡嗡作响,竟然晕倒在华表坛上。 欧阳适闻讯赶来,命医生照看韩昉,怒目指着顾大嫂等喝道:“你们闹够没有!就算你们不怕死,也该为你们的丈夫儿女考虑考虑!难道真要逼得大家撕破脸皮么?” 众女一听不由得稍稍畏缩,忽然一个声音道:“老四,你胡说什么!” 众女一看都欢呼起来,大叫:“三将军!” 却正是杨开远,他走了过来,看看正被抬下去的韩昉,便扯住欧阳适走了,再不开口说一句话。 众人莫测深浅,一时不知该否继续骂,顾大嫂一咬牙,叫道:“皇帝还没认错,难道就这么散了不成?骂!继续骂!” 忽然马蹄声响,一队骑兵跑近,到了华表坛边缘被有司官员阻住,要他们下马,那帮人才下了马,民众望见认出是皇帝的亲卫,心中都是一惊,一些胆小的便悄悄溜走了。台上李氏刘氏等见这些士兵全副武装、刀剑齐备都感心慌。顾大嫂吼道:“姐妹们,把洗衣槌抓紧了!皇帝不来我们便不走!”萧氏等叫道:“对!对!咱们豁出去了!皇帝不来我们不走!” 台上是一帮抓着洗衣槌暗中发抖的女人,台下是一队按紧了刀剑逐渐逼近的卫兵,忽然哇的一声,台上有几个女人哭了起来,顾大嫂回头怒道:“哭什么!”走上两步,将洗衣槌一顿,昂起了白发苍苍的头颅,对着那卫兵头领吼道:“大将军呢!他来了没有!” 第三三九章 民之贵(上) 华表坛上站着的只是一群妇女,但折彦冲的卫兵头领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到后来甚至每前进一步都有举步维艰之感,平时一下子就能到达的距离这时却变得好长,好长。 此刻华表坛周围有成千上万双民众的眼睛在看着他,而在这些现身了的升斗小民背后,又有不知多少未现身的大人物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来到华表坛下时,他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不过他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屡历战场的军人,在这等情况下依然能保持住一个军人的气势,手一举,大声道:“奉皇帝陛下圣旨,华表坛一干人等,即刻散去,不得再作喧哗停留。肇事诸妇,念在是我大汉开国勋旧,且年老无识,特赦其无罪!旨下之后,若肇事者不悔改散去,卫兵可当场拿下,交付有司论处!” 这道旨意说将出来,在场众人有的心中一凉,有人心中一寒,有人心中一宽,有人心中一紧,整个华表坛在这一瞬间竟然静了下来,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大白天静成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有些诡异。 一些原本支持诸妇的人心中也想:“看来事情到头了吧。”陈显派来的人想:“若这帮女人肯就这个台阶下来,这场风波也许就过去了,那样大家都好。”韩昉派来的人则想:“陛下毕竟是宽大为怀的圣君,被这帮女人骂得这么厉害居然也肯宽赦她们。若她们再不知好歹,那便是自己找死!” 华表坛广场这时已聚集的人数以万计,不少人听到旨意后便默默散退,但大部分人仍然盯着顾大嫂,要看她如何应对。 顾大嫂仿佛没听懂折彦冲的谕旨一般,拿起洗衣槌指着那卫队队长说:“小花,大将军呢?他怎么不来?” 这卫队队长名叫周华,是从死谷中就跟出来的男孩之一,不过周华这名字是他长大后折彦冲替他改的名字,他小时候叫小花,本是一条家养老狗的名字,他出生时那条狗死了,他爹认为是家狗投胎所以就叫他小花,这名字小时候叫得,等长成一条大汉再叫这名字不免让人笑话,所以折彦冲替他改名做周华,但顾大嫂等看着他长大的积年见面却依然叫他小花,在别的场合也没什么,但在眼下这个场景下周华如何不尴尬?张老余等在旁边见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都笑了,方才圣旨颁布后所造成的威严肃穆登时荡然无存。 周华脸色难看了好久,咳嗽两声,说道:“大娘,你别再胡闹了。纳不纳妃是陛下和皇后的事,你掺和什么!现在陛下开恩,不怪你了,你见好就收,快回家吧,要不我们都难做。” 顾大嫂叫道:“什么开恩?我们不要什么开恩!我们只想当面问问大将军这件事情到底谁对谁错!若真是我们错了,该怎么处罚回头我自己会到司法衙门领罪!法官判下来,就是杀头我也不皱一下眉头!但要是他错了,他凭什么不让我们说?凭什么不认错!”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周华大感为难,他的副手走上一步对他说:“陛下已下了军令,既然她们敢抗旨那就拿下!” 周华犹豫了一下,叫道:“大娘,你快下来吧,要不我可真的得罪了!” 顾大嫂再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是道:“我不走!大将军不来我不走!” 周华一咬牙,说道:“那你别怪我了!”就要动手,旁边窜出几个老头来,为首的正是张老余,周华叫道:“张伯,你让开,别和她们搅和!” 张老余打了一辈子的铁,这时手却老得有些不听使唤了,颤抖着指着他的佩刀说:“你……你不能带刀上去,你也不看看这些石头!” 华表坛上那根高高矗立的华表是由杨应麒亲自找材料、欧阳适监工新造的,但这新华表底下却还有八块旧石头围成一圈,顾大嫂等人就站在这八块石头所围成的圆圈当中。这些石头的阳面全是文字,刻的是汉部出大鲜卑山时折彦冲宣讲的誓言,阴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刻的是出大鲜卑山时尚幸存的汉部新民的名字,八块石头分别由狄喻、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萧铁奴和杨应麒八人领衔,“周小花”这个名字也在其中! 周华听到这里呆了一呆,他的副手道:“将军,君命不可抗,军令不可违!”周华是下将军衔,所以他的副手叫他将军,这时被副手一提醒,知道势在必行,拔了刀就走过去。 哗的一声,几十个人拥了过来,挡在他前面,全是在京师养老的汉部元老,纷纷叫道:“你不能带刀上去!”“你不能带刀上去!”“我也觉得这帮娘们乱来,但大将军要抓顾大嫂,也得等她下来了再说!” 周华右手将刀高高举起,怕伤了他们,左手连推,但几十个人拥在一起哪里推得动?他的副手打了个手势,众卫兵围了上来,周华叫道:“你们不许上来!”众卫兵才退下,周华的副手叫道:“将军,不拿下他们我们没法回去复命!” 周华还是叫道:“都给我站好了,没我的命令不许动!”转头对张老余等道:“各位阿伯阿叔,算我求你们了!别再逼我了!” 一个老头叫道:“你求我们,我们还要求你呢!孩子,别上去!咱们汉部的规矩还从来没坏过,不能坏啊!” 两边僵持不下,众老苦苦阻拦,几十个人将上华表坛的八个缺口堵死了,不让周华上前一步,周华的副将在旁不断敦促,周华被逼得眼睛也红了,看看就要失控,忽然有人叫道:“周华,你看!你娘来了!” 便有人用担架抬了一个老妇人过来,周华从死谷出来后已是一个孤儿,这老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不过汉部在初期过的是集体生活,那些年幼的孩子大多认了个年长的大人做爹娘或兄姐,这老妇人便是周华的干娘,虽不是亲生母子但多少年同甘共苦下来早已亲逾骨肉,周华见她被抬了来大吃一惊,叫道:“娘!你……”随即对抬他老娘来的几个后生吼道:“你们抬我娘来干什么!快抬回去!快抬回去!” 老妇人当初也是从死谷中挺过来的几个壮妇之一,近年旧病发作,常年都得躺在床上挨日子,这时在担架上张着口说不出话来,指了周华几指,周华吼道:“娘你老糊涂了!别在这里掺和!快回去!我在给大将军办事呢!” 老妇人听了胸口不断起伏,全身发抖,终于不再指他了,转而往华表坛上一指,张老余叫道:“大家帮帮手,八姐要上去!”便有几个老头奋起力量,帮手将老妇人连同担架抬了上去,上面萧氏等不敢怠慢,赶紧小心接着,安放在顾大嫂身边。 周华双眼一闭,留下两行泪来,回头对众卫兵道:“你们回塘沽复命,跟陛下说……就说这次差使我办不了……” 他的副手惊道:“将军!这如何使得!” 周华喝道:“我刚才说的是将令!没听明白么!” 众卫兵这才应道:“是!” 他的副手道:“将军既然已经决定,我们不敢不听,不过回去后怎么向陛下交代,将军想过没有?” 周华嘴唇动了动,喃喃道:“想过的……我有办法交代!”手一横,刀舔咽喉,鲜血迸出,死在华表坛前。 数万人一起惊叫,惊叫后是一片全场喧哗,跟着又是一阵深深的沉默,没人开口,没人敢动,似乎时间已经完全静止。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便装,帽子压得很低,他走到周华的尸体边才解下帽子,张老余等一见都惊呼道:“七将军!”正是杨应麒。 杨应麒跪了下来,伸手帮周华将双眼抹闭了,跟着在周华自刎的刀上割破手指,走到华表坛上,把石头上“杨应麒”那个名字描红了,然后便走了,从出现到消失没说过一句话。 他走了以后,张老余也走过来,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指割破将石头上自己的名字描红,汉部众元老逐个上前,割了手,描红了几十个血淋漓的名字。 到了这个地步,众卫兵纵有刀剑随身也拔不出来了,有的甚至忍不住哭了出来,周华的副手本来坚毅冷酷的脸这时也松弛了下来,朝周华行了个军礼,就要带走他的尸体,台上顾大嫂叫道:“别动他!” 周华的副手道:“夫人,周将军是我们的首领,按军律,他就是在战场上战死,我们也当带他的尸体回去复命,请夫人见谅。” 顾大嫂道:“不行!”周围的民众也纷纷叫道:“对!不许动他!”其实为什么不许他们动周华,大家一时也说不出理由来,或许只是众人的情绪因周华之死而沸腾到了顶点,要找个点来宣泄。 众卫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周华的副手皱了一下眉头,解下了自己的佩刀,恭恭敬敬放在华表坛边上,跟着下令让手下解兵,堆得华表坛周围一圈的兵器,这才道:“周将军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作为军人也该回去向陛下复命的。请夫人和诸位行个方便。” 众人这才无话,看着他们抬起周华的尸体列队离开,卫兵们到了方才下马处也不敢骑马,仍然抬着周华步步远去,一些民众默默跟在后面,直送到京城东南门。 等这些士兵从在华表坛消失以后,混在人群中的林舆偶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黄昏,月亮也露出了她淡淡的影子。 第三三九章 民之贵(下) 塘沽。 折彦冲看着周华的尸身默然无语,旁边的卫兵本来都很担心折彦冲会暴怒,但此刻见到皇帝一言不发的样子却更感害怕,他们宁可皇帝即刻便发作出来!但折彦冲没有,他的手按在周华僵硬了的尸体上,眼睛一片迷茫,似乎在思考着很远,很远的事情。 “尔成,”不知过了多久,折彦冲才打破沉默,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周华,但话却明显是在问周华的副手魏尔成:“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年了。”魏尔成说。 “哦,十年了,那也就是跟着周华十年了……” “是。”魏尔成无悲无喜地说。 折彦冲问:“周华死了,你不伤心?” 魏尔成道:“臣在路上已哭过了,陛下跟前,不敢事态。” 折彦冲没有欢意地笑了笑——这是一种不亵渎死者的沉重微笑:“是啊,你能如此克制,很好,很好,毕竟是在军校里念过书的高才,知道轻重……”他的话一直很轻,说到这里才忽然转为凝重,抓起周华自刎的刀,交给近侍道:“去,替这把刀配一套好鞘,我要时时佩戴,以警我今日之失。” 魏尔成等中亲卫闻言都刷的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折彦冲的亲卫都很懂规矩,不该说的话都没有多口,但这句“陛下”,却有着太多太多的感情和意味了。 折彦冲道:“周华的丧事,我就不交给有司办理了,我想交给他的同袍,我想他也会这样希望的。” 魏尔成大声道:“臣等领旨!” 折彦冲的话音又缓了下来,说道:“周华还有个老娘……” 魏尔成叫道:“周将军的母亲,就是我等的母亲!” “好,好!”道了这两个好字后,折彦冲眼睛一闭,这才垂下两滴泪水来,挥手道:“你们出去吧,顺便让外边的人进来。” 众近卫行了大礼退出,过了一会,韩昉、卢彦伦、和刘鹗父子才进来。韩昉、卢彦伦和刘鹗的品阶比魏尔成等要高得多,但折彦冲方才却只留一众亲卫侍候,连韩卢等都挡在了外面,这时才进来,他们进来时折彦冲脸上又回复了平静,韩昉卢彦伦刘鹗一时都不敢开口说话,刘仲询却已声带哭腔道:“陛下,不好了,秀娘娘……秀娘娘要出家了。” 折彦冲哦了一声,却没回应,刘仲询又道:“秀娘娘说自己给陛下带来了如此烦恼,扰乱了京师,轰动了天下,有损陛下威名,令陛下身处两难,实是不祥之人,今天早上已到城外白衣庵,请求主持尼师剃度赎罪。臣苦劝不住,这会……这会只怕已经……”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折彦冲道:“她已这么决定了么?” 刘仲询应是,折彦冲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下子吐了出来,道:“是我对不起她,为自己一时之欲,误了她一生……” “不!不!”刘仲询叫道:“不是陛下的错,都是华表坛那群女人无事生非,这才惹出了事端来!陛下,这群人无法无天……”忽见折彦冲神色不对,再看看刘鹗给自己使眼色慌忙住口,掌了自己两个巴掌道:“臣该死,臣该死,臣不该多嘴。” 折彦冲也不理他,问韩昉等:“京城那边来人没有?” 韩昉道:“狄议长来了,因身体不好,车不敢快走,不过这会子也快到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说:“他是来劝我的。” 韩昉在门外时就已经揣摩了半天,这时见到了折彦冲,听他说了这么些话,可也猜不透他的意图,心中大感天威难测,不过他毕竟是副总理大臣,有些话刘仲询不能问的他却可以,当下便试探着问:“陛下,难道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折彦冲看了他一眼,反问:“你待怎样?” 韩昉道:“肇事者自当严惩不贷!如若不然陛下威名何存!”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那如果有人回护她们,不许我动手呢?” 卢彦伦接口道:“那便是抗旨欺君!其罪当诛!” “诛?”折彦冲厉声道:“若是应麒阻我,你也要我杀了他不成?” 韩昉等大感惶恐,但仍道:“丞相此次的行径,确有不是的地方……” 折彦冲双目一睁,正色道:“你们给我听好了!别说什么抗旨欺君!就算他们真个反我,除非是在战场上刀枪无眼,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自己的兄弟!” 韩昉卢彦伦刘鹗父子听了这句话赶紧跪下,齐声道:“陛下明断,陛下圣裁!” 折彦冲冷笑一声,说道:“我明断?我圣裁?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个主意不成?罢了,罢了,若是你们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又与我不同,那不和应麒一样了么?” 韩昉被折彦冲这一声冷笑笑得颇窘,一时答不上话来,正在这时,近侍来报:“狄议长到了!” 狄喻风湿病重,腿脚不便,但还是坚持自己走了进来,进了门,折彦冲忙命刘仲询扶他坐下,狄喻却不坐,走到周华的尸身旁边,扶住了棺木,看了好久,垂泪道:“这孩子!太冲动了!他就这么死了,让活着的人怎么办啊!” 折彦冲亦仰天而吁,道:“叔叔,你想我怎么办?” 狄喻抓着棺木边缘的手紧了紧,望向折彦冲道:“陛下,顾大嫂她们骂得虽凶,但其实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她们只是希望你能从善就正。” 刘仲询在旁边就要张口反驳,却被乃父使眼神止住,折彦冲也没开口,狄喻继续道:“我虽然也是个武夫,但不管事好些年了,闲来读书,深觉千古以下帝王,凡能纳铮臣逆耳忠言的,当时或觉难受,但身后却是千古美誉!当初魏征牵衣而谏,恼得唐太宗几乎要杀了他,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从了魏征,君臣也因此博得了万载令名!若当时唐太宗一个不忿真杀了魏征,只怕不但身后为万世所讥,就是他身前也见不到贞观盛世啊!” 折彦冲默然良久,才道:“叔叔是要我去华表坛,向顾大嫂认错么?” “这……”狄喻道:“若是陛下能去,那是最好,若是……” “不用若是了!”折彦冲道:“这件事情我既有不是处,便该认错!我去!” 韩昉等闻言大惊,狄喻却大喜道:“若能如此,大汉幸甚!天下幸甚!” 韩昉卢彦伦等忍不住叫道:“陛下,此事……” 折彦冲挥手不让他们说话,吩咐道:“你们去准备一下,明日就随我回京。华表坛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韩昉等不敢违拗,领旨退出去后,折彦冲这才道:“我这次从西夏回来,本是要赶着办几件大事,谁知却因自己一时失足,竟耽搁了这么多的时间,想来亦常有愧。” 狄喻忙道:“人谁无欲?人谁无过?但有道是知错能过,善莫大焉,何况陛下的过错,说来也不大,只要能坦诚以对天下,实无损陛下半分威严。” 折彦冲扶着狄喻坐下,说道:“叔叔,这里没外人,你也不用老陛下、陛下的了。你是我叔叔,应麒他们是我兄弟,这层关系,不会因为我做了皇帝就改变。华表坛的事情,我们暂时就不说它了,回头我自会去给天下人认个错。现在我想和叔叔说说那几件被耽搁了的大事。” 狄喻便问那几件大事,折彦冲道:“第一件说来也不是大事,叔叔你知道,允武也不小了,我想给他完婚。不过现在又闹出了这事,周华不幸……唉,又得再推一推了。不过等周华的尾七过了,还得请叔叔做个媒。” 其实太子成婚乃是一件大事,特别是当此开国之际,南方尚有赵宋,国之储君成婚岂同寻常?但狄喻这时却只是点了点头道:“允武的婚事确实也该办了,你心目中有人选没有?” 折彦冲道:“铁奴的次女,叔叔见过没有?” 狄喻道:“你是说纯儿?嗯,这孩子人品不错,半点不像她爹。”犹豫了一下,说道“若陛下属意她,等这次的事情一过我便做这个大媒。不过雅琪也不小了,寻常人家这会早出阁了,陛下看是否也一起安排?” 折彦冲道:“得叔叔答应做媒,那是允武的福分。至于雅琪,等他哥哥成婚之后再说吧。如果赶得上的话,我希望允武的婚事就和元国民大会同时举行,这可是我大汉新都建成以后的第一次大会!到时候不但东北、两河、南洋、山东、陕西这些上次参加过的地方,连上次大会后才征服的漠南漠北,也会有新代表来,加上允武的大婚,嘿,那可是我大汉开国未有之盛事啊!这两件大事,说来都得叔叔劳神费心。” 狄喻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这确实是我大汉开国建都以来未有之盛举,这次元国民会议的事情我也准备了很久了,只是自己年迈体衰,很多事情干起来都力不从心,真怕会耽误了这件大事!” 折彦冲道:“若叔叔觉得忙不过来,就让老四帮帮你,国事虽然要紧,但也不能因此而拖垮了叔叔的身体。” 狄喻哦了一声,随即面露欣然道:“老四他办事得力,若是有他帮忙,我肩头上这副担子就会轻得多了。”又叹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以前我不服老,但近来才发现不服不行。陛下,趁着这次大会,我想辞去总议长一职,你看如何?” 折彦冲想了想道:“此事不妥,一来举国上下未必找得到比叔叔更适合的人,二来忽然更换,只怕会惹来争夺。我们接下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后方务必稳住,不能出乱子。” 狄喻便问什么大事,折彦冲道:“我想约赵构会猎于南方。” 狄喻大惊道:“陛下,这……”说着连连咳嗽,折彦冲忙替他抚背顺气道:“叔叔保重。” 狄喻却连连摇头道:“这件大事……唉,我多年不涉军务,已不知此事宜否,不过……不过我这个总议长太平时节还撑得住,若是江山大动之际,恐怕就做不了这顶梁柱了。若陛下真要办这件大事,这总议长怕真得换一换了。再说大会一开,这总议长一职本来就得重选,我也只不过不想自己列于提名之中罢了。” 折彦冲沉吟道:“若叔叔心意已决,那我就不说什么了。不过若是这样,这下一任总议长的人选却得仔细揣摩揣摩了。叔叔心中可有人选?”按元国民会议成规,上任总议长、皇帝和宰相各自可提名一人,各路元国民代表团各提名一人,军方提名一人,学界提名一人,商界提名一人,各方提名可以重合,但至少要推举出三人以上,由元国民大会议论选出。 这时狄喻想了想,反问道:“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折彦冲道:“我心中的人选,自然是叔叔,不过叔叔既然不想连任,那么退而求其次,嗯……我想提老四来接任。” 狄喻问道:“为什么陛下会想到他?” 折彦冲道:“我大汉上下,若论功劳、威望、能耐、资历,除了叔叔之外便是我这几个弟弟。如今广弼已经逝世,三弟管枢密,应麒是宰相,无论如何抽不开身,老五老六两个功劳虽然不小,但谁都知道他们都干不了这差事。算来算去,也只有老四勉强能接叔叔的班。” 狄喻颔首道:“陛下所论甚是。老四年轻时轻佻飞扬,但近年渐转沉稳,足以胜任此职有余。不过我心目中却还有一人。” 折彦冲问是谁,狄喻道:“皇后。” 折彦冲不由得一怔,随即摇头道:“那怎么成!她字也识不得几个,哪里做得了总议长?再说以她那种鲁莽性格,若将元国民会议交给了她,非坏事不可!” 狄喻却道:“那又不然,皇后虽然识字不多,不过她明辨是非,立身又正,文书上的小事一个刀笔吏就够了,但能惊动到元国民会议总议长的大事,却需要一个立得正、站得直的人,方能稳定乾坤!” 折彦冲却仍摇头道:“不妥,不妥,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女人,再说又是我的发妻,东北那边和汉部的老部民也许会对她推爱,但两河西北、漠南漠北的人却一定不服。” 狄喻犹豫了许久,这才叹道:“陛下说的是,陛下说的是。” 第三四零章 君之尊(上) 周华死后,华表坛的骂声就停了下来。鲜血洒出来以后,口头上的言语反而变得轻了。顾大嫂等还是如以往一般,日出而至,日落而归,天天到华表坛望东南等待着。 女人们停了口,学生们却没停。之前的骂皇帝事件之所以能吸引到那么多的人,和学生们的推波助澜本就分不开——若只是顾大嫂等在那里斋骂,恐怕骂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觉得兴味索然,偏偏又有一帮自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学生是拥护折彦冲的,或觉得皇帝根本没错,或觉得就算皇帝有错这么做也有失体面,所以不免上坛和顾大嫂等辩论,顾大嫂言辞拙劣,来来去去只是咬住那几个问题不放,几个认为皇帝该骂的学生听不过去上台帮腔,这一来可就精彩了:这些反对骂皇帝的人初衷虽是要帮皇帝,结果却帮了倒忙,把华表坛上的*推得一浪接一浪。拥骂派和反骂派的主腔都是大汉学子中的精英,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道理,听得下面的民众不亦乐乎,辩到激烈处已不完全局限于这次事件本身,而扩散到君权民权、君本民本之类的讨论。 周华死后,华表坛上下的辩论风格又为之一变,之前无论是否赞成骂皇帝,双方一开腔无不慷慨激昂甚至嘶声竭力,这时却变成三五成群的分别讨论。 除了华表坛上诉诸口舌的讨论外,没到华表坛的士大夫之间也就此事进行了笔辩乃至反思,这些人由于不在现场,所以对消息知道得比较迟缓也比较间接,所以他们的感受没有在场者强烈,但论调也因此得以更加冷静,思考更因此而得以更加深远。 一开始,参加笔辩的士大夫大多数并不赞同顾大嫂等女流之辈在华表坛胡闹,认为此事不但辱君,而且辱国,将来传到外国去大汉颜面何在?所以笔辩围绕的是如何恢复皇家礼乐制度,建立皇家威仪。不过大宋之学术极重孟子一派,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信条极为信服,承继大宋的新汉知识分子由于所处的政治环境、经济环境比之北宋又有变化,所以在这方面也走得更远!在不知多少封文人之间的书信来往中开始出现一种声音,认为顾大嫂若是没有骂、不敢骂、不能骂,那才是真正得误国误君,才是真正的大汉之耻!在这场举世瞩目的笔辩浪潮中,这样的声音很难说是哪个达人高士的独家发明,若是有人特意检阅这个时期士人们的书信就会发现这个论调几乎是同时出现在胡寅等几个中青年学者的书信当中,并迅速在士林产生涟漪般的影响力。 知识分子的反思与笔辩在时间上旷日持久,在空间上则跨过了汉宋疆界,几乎和这个消息本身一起影响到了南宋,南宋的士人一开始也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这时杨时已死,他的衣钵弟子罗从彦也已病中奄奄,罗从彦的门人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后道:“还是龟山先生将来与龟山先生相见于地下,只怕不能无愧!”胡安国北上后影响日大,儒林渐有南杨北胡之说,加之大汉如日方中,胡安国在北方所受礼遇又隆,其子胡寅、胡宏及其弟子李阶、李郁等均已名噪四海,使得胡安国一脉无论政治上学术上均有凭泰山俯览天下之势,南方后学对此多有酸意,所以杨时的门人才会特意提起。 罗从彦修为颇醇,身体虽弱,灵台却还保得清明,望北许久,这才道:“百年之后,不知谁当愧死。”门人不解,罗从彦问弟子中侍立在旁一直没出声的李侗:“北国诸女之举,犯礼否?” 李侗想了想道:“华表坛既号言者无罪,诸女所言又不算无理取闹,则于礼之大节,何犯之有?犯礼者,欲带兵上坛者。” 罗从彦默然良久,叹了一声道:“何日我江南亦有华表!”数弟子闻言变色,罗从彦又道:“我学识浅薄,往后的事情可看不明白了。将来南北事起,君等但凭良心行事,便不愧对龟山。”即命李侗取陈了翁遗先师杨时之书信焚了,书信成为灰烬,而罗从彦亦随之瞑目。 这等学界潜流只是后话,当时华表坛广场上辩论的学子们还在迸发着各种引人深思的惊人之论,但其论虽新,就深度而言则远不及书斋中先生们的沉思。至于普通民众更没有想得这么远,周华死后广场上的人就散得只剩下三成,散去的人大多是惧祸,而留下的人则部分出于同情与勇敢,部分出于相信折彦冲不会举起屠刀。 终于,塘沽那边传来了消息:“陛下来了!来了!” 聚集在华表坛广场上的民众都提起了心,吊起了胆,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才见一队骑兵拥着大汉皇帝的羽盖辂车缓缓接近,顾大嫂等都站直了身,她身后的女人十有八九都在发抖,怕得比当初周华要上华表坛时还厉害。 这次皇帝的队列中虽带着御六金根,但他本人却不在车里,而是骑着高出凡马一头的西域名驹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两旁的民众望见无不山呼万岁,不断有人匍匐下跪。折彦冲也不回应,径到华表坛前,整个广场才静了下来,站在前面看得见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站在后面看不见的也受到了影响,半句话也不敢出口。 折彦冲在马上抬头望了那根华表一眼,翻身下马,来到坛前,张老余等老部民拥了上来行礼,张老余道:“陛下……顾大嫂她虽然糊涂,但心地是不坏的,陛下千万别怪她啊!” 折彦冲用力握了握张老余的手道:“放心,我有分寸。”便大步上坛。 顾大嫂见到了他也不禁退了两步,随即稳住,鼓起勇气大声道:“陛下!你不该没问过皇后就要纳妃!你……你这样做不对!” 她说这话时声音发颤,说了这话后连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折彦冲在他们这帮老部民心目中乃是一个无敌的形象,没见到折彦冲时顾大嫂还能泼辣地骂出来,这时见了却很怕被他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打发了,谁知折彦冲却只是弯腰深深一揖,朗声道:“大嫂,这件事我错了,你骂得对,回头我会回宫跟皇后赔罪。” 顾大嫂不禁呆住了,过了好久才绽放出了意外的笑容,颤声道:“那……那么那个西夏公主……” 折彦冲道:“该怎么办也听皇后的意思。” 顾大嫂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后面的一众妇人更是高兴得抱成一团。折彦冲认错时并没有刻意抬高声音,但坛下张老余等还是听见了,众人又将折彦冲道歉的话传了出去,没片刻便满广场的人都知道了,民众见皇帝居然认错,心想这件事终于圆满解决,大喜之余也都松了一口气,而宽心之后对折彦冲的爱戴敬仰又转深一层。 张老余在坛下叫顾大嫂等道:“陛下都已经认错了!你们还呆在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顾大嫂忙率众女下坛,跪下道:“陛下,我辱骂了你,该怎么处置,你说吧,无论你怎么处置我,我也绝无半句怨言。” 折彦冲道:“既然是我错了,便是大嫂骂得有理,既然有理,又怎么会有罪?” 众女闻言喜极而泣,韩昉等高叫道:“陛下胸襟天宽地广,虽尧舜禹汤何及!”随即率众跪拜,山呼万岁。 众元老亦皆跪倒,跟着整个广场黑压压的数万人全跪下了,“万岁”之呼震动京城。 林舆混在人群中也跟着跪、跟着喊,其实他跪下之前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万岁山呼如暴风雨般忽然掩来,就好像这山呼能通过耳膜直震大脑一般,让最聪明最睿智的人一时间也难以平静地思考,在这一刻林舆只觉自己山呼万岁、屈膝跪拜都变成了身体反应——别人怎么喊你也怎么喊,别人怎么动你也怎么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山呼之声渐小,林舆从地上爬了起来,才发现折彦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广场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林舆挠着后脑离开了广场,本来要到相府,在离相府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却被林翎派来的人截住,将他带到定陶居——这是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一,在商界大大有名,是许多大商名贾聚会谈生意的首选,但知道这座酒楼有林氏背景的却不多。 林舆也是第一次来,进门便看见照壁上刻着陶朱公的画像,林舆拜了两拜,然后才由仆人带他来见林翎。 仆人退下后,林舆道:“娘,刚才的情景你看见没?” 林翎点头道:“我在能望见华表坛的窗口望见了。” 林舆啧啧叹道:“大伯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林翎淡淡笑了一笑,问:“你想学他?” 林舆吐了吐舌头说:“我哪里敢?也学不来。我连‘小小麒麟’都做不来,何况大伯这样的无双巨龙。” 林翎的笑容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学不来也好,学不来也好。坐那个位置上的人,苦乐自知。咱们这样的人,讲究的是逐时避祸,智以保身。现在京师乱糟糟的,可不大适合做生意了。” 林舆笑道:“娘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外行话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时局越乱越好赚钱。” 林翎微笑道:“横财横财,咱们现在还需要横财么?咱们现在图的就是一个平安。等时局稳了下来,再回来也不迟。” 林舆道:“怕只怕再回来时人家已经分完了猪肉,到时林家就被人比下去了。” 林翎含笑摇头道:“我又不想做天下第一贾,被人比下去就比下去。再则,只要咱们能平平安安,这天下第一虽排不到,当世一流也还是保得住的。舆儿,你如今也大了,我想你跟我到琉球去,学着做生意。” 林舆惊道:“琉球?娘你要去琉球?” “是啊。”林翎道:“如今琉球开发得也不错了,比当年的蛮荒样子大大不同,论财货那里是南洋与塘沽之间的中转,论人文桃园学舍比管宁学舍亦只差一肩,又靠近江南千古风流之地,苏杭淮阳都不过一风之距,到了那边,你学做生意也好,继续读书也好,两下都不误。” 林舆挠了挠后脑,说道:“娘,你先去吧,我……我等等。” 林翎两弯浅浅的眉毛微微一皱,问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真想在这里发一笔横财不成?还是说你想看热闹?舆儿,我知道你喜欢看热闹,不过这场热闹不是那么好看的。你还是跟娘南下吧。等北风一起,我们就走。” 林舆却还是摇头,说道:“我不是要发财啦,也不是要看热闹,只是……” 林翎忙问:“只是怎么?” 林舆道:“只是咱们都走了,他可怎么办?” 林翎眼神一黯,鼻子抽了抽,说道:“他又不是没老婆,用不着我们操心。” “娘,你让我留下吧。”林舆哀求道:“我觉得这时候他需要我的。虽然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不过陪他解解闷、散散心总可以的。” 林翎却还是不肯答应,但也没法说服儿子,第二天便派人去找杨应麒,告知自己的意思,杨应麒听说后也同意林翎带林舆走,谁知这时林舆却不见了,以杨林二人耳目之灵一时也找不到他,在当前的局势下,杨应麒和林翎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满城搜寻,而且两人也因此而觉得林舆留下之意甚坚,只好作罢,林翎也不久留京师,既找不到林舆便回塘沽去了,自始至终都没和杨应麒见过一面。 林翎离开京城后,林舆才从陈显府第的后门走了出来,对送自己出来的陈楚道谢,笑道:“陈大哥,万一哪天你惹了什么风流债你爹爹要打你,记得来找我,你无论是要躲进相府还是藏进皇宫我都能帮你想办法。” 陈楚哈哈大笑道:“那两个地方也未必安全。” 林舆奇道:“这两个地方都不安全?难道还有比这两个地方更安全的?” 陈楚道:“当然有。”林舆问哪里,陈楚笑道:“华表坛啊!连皇帝都不敢带刀上去呢,何况我老爹。” 林舆笑道:“你爹要打你多半是用棍子,又不用刀。再说华表坛只是许女人骂皇帝,又没说不许老子打儿子!” 两人笑谈一番,行礼告别,陈楚回屋后对陈显道:“那小子走了。” 陈显抚了抚胡须道:“丞相生了个好儿子啊,虽然现在还嫩了点,不过假以时日,或有另外一番出人意表的成就也未可知。” 第三四零章 君之尊(下) 完颜虎终于见到了折彦冲。丈夫在华表坛公开道歉以后,完颜虎心中一暖,在折彦冲回来之前就已经准备了许多话要说,但见到丈夫后不知怎么的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折彦冲的脸色很奇怪,没有喜也没有怒,甚至可以说一点感情也没有。帝后二人对坐了半柱香时间,竟然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折彦冲开了口:“现在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吧?” 只这一句话,便让完颜虎一口气从胸口直涌咽喉,好容易缓过来,一定神,折彦冲却已经走了。折雅琪在旁扶住了连坐也坐不住的完颜虎,一边给母亲抹眼泪一边自己掉眼泪,完颜虎按住自己激烈起伏的胸口,喘了十几口气,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恶臭来,叫道:“别哭!别哭!没什么好哭的!他怎么样都好,我们还得活下去!我们得好好的活给他看!” 不知过了多久,折雅琪道:“我去找父皇回来给母后道歉。”说着就跑了,完颜虎在后面大叫道:“回来!别去!”折雅琪却不理会,她毕竟是折彦冲唯一的女儿,大汉唯一的公主,地位不比寻常,问了侍从,轻而易举找到折彦冲所在的偏殿,让人禀告,过了一会刘仲询出来给她请了个安,道:“陛下正在商议军国大事,请公主先回去。” 折雅琪一咬牙,推开刘仲询就闯了进去,她进来时折彦冲正在对两个枢密院的重臣说话:“亳州来的这消息你们要细加参详,好好安抚这个姓王的,等元国民大会后……”忽然看见折雅琪,喝道:“你进来做什么!” 折雅琪叫道:“父皇,母后她……” 折彦冲喝断她道:“出去!” 折雅琪又叫了一句:“父皇,你听我说……” 折彦冲眉毛一竖,喝道:“出去!” 折雅琪再没勇气说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跟着进来的刘仲询在旁劝道:“公主,您还是先出去吧。”折雅琪哭着不肯动,折彦冲喝道:“把她拉出去!” 刘仲询不敢不遵,拉了折雅琪出来,叹道:“公主,你怎么这样莽撞?出什么大事了么?” 折雅琪摇头不语,刘仲询又安慰道:“公主你别太伤心,陛下方才语气虽然严厉,但也不是针对公主。公主你要知道,陛下此刻是在商议国家大事啊,不得传唤就进去,换了我马上就要掉脑袋。公主你偏偏在这个时候进去,也怪不得陛下发脾气。依奴才说,公主还是……” 他还没说完折雅琪就把她一推跑了,一路跑一路哭,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被抱住了道:“妹妹,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这时天色虽暗,但折雅琪一听就知道是折允武,旁边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折允文,另外两个是他们的跟随。折雅琪拉了两个哥哥离开跟随,走到一座湖心亭内,将事情的本末说了,折允文一听顿足叫道:“父皇不是准备和母后道歉了么?怎么又闹成这样?不会是什么人中间又进了谗言吧?” 折允武在中枢日久,经历了不少权力斗争,此刻已颇知人心世事,叹了一口气道:“母后这次纵容顾大嫂胡闹,虽然父皇在华表坛上道了歉,但只怕……只怕父皇心里还在生气……” 折允文性格较为直爽,当场叫道:“那也不能这样啊!我去找父皇!” 折允武要拉他却拉他不住,折雅琪道:“大哥,我们也一起去,若是父皇怪责我们一起担当!” 折允武道:“不,我们先去母后那里,母后气成那样,你又出来这么久了,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 折雅琪惊道:“是啊!”赶紧和折允武赶到完颜虎处,见屋内只点着一支蜡烛,完颜虎正看着蜡烛发呆。兄妹两人齐声叫唤了一声,折允武道:“母后,你没事吧?” 完颜虎抬起头来,见到折允武,说道:“阿武,你来得正好,你这就去你七叔那里帮我跑跑腿。” 折允武心想母亲不会是想找七叔来帮忙吧,赶紧说:“母后,现在都大半夜了,我忽然出宫去相府找七叔,若传了出去会惹乱子的。” 完颜虎道:“乱子……罢了!那你明天再去。”折允武问找七叔什么事,完颜虎道:“你去找你七叔,就说我想替雅琪把婚事办了。” 折雅琪一听扑到完颜虎怀中道:“母后,我不嫁!不嫁!我一辈子陪着你。” 完颜虎脸上已无泪痕,摇头道:“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折允武道:“妹妹的婚事自然要办的,可也不急在一时。” 完颜虎却道:“你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这事不早些定下来,我觉也睡不好!” 折允武知道完颜虎确实如此,轻叹一声,说:“那母后是要七叔做媒么?” “什么做媒!”完颜虎道:“我要和他做亲家,把女儿嫁给他儿子!” 完颜虎相中了林舆的事情,折允武倒也早有耳闻,但仍道:“妹妹也不小了,论理早该出阁了,不过她毕竟是大汉公主,这亲事不能马虎。再说也该先和父皇说一声才行。” “跟他说什么!”完颜虎冷笑道:“他要给你娶媳妇的事情,可曾和我商量过?哼!回头你告诉他,若他不同意雅琪的亲事,那他儿子的亲事也别办了!”看看折允武呆在那里,完颜虎心中一软,问:“孩子,你喜欢你六叔的女儿不?若你喜欢,娘……” 折允武忙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我……我都没见过她。” 折雅琪道:“大哥,纯妹妹长得很漂亮的,就是不大说话,很怕生人。” 折允武哦了一声,说道:“这事父皇既然已做主,那就这么办吧。不过妹妹那边……” 折雅琪道:“我说了我不嫁,再说林舆又不喜欢我。” 完颜虎和折允武同时奇道:“他不喜欢你?”完颜虎抱紧了女儿问:“你怎么知道的?你问过他?” “那还用问么?”折雅琪垂着头,低声说:“母后你有这念头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那样聪明的人会不知道?他又常到宫里来,可每次在路上一望见我就躲开,若是在母后你身边,见到我也会坐不住,次次都是推说有事跑了。” 完颜虎问:“那你呢?你喜欢他么?” 折雅琪摇头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不过他既然不愿意,我也不愿勉强。母后,这事就别提了吧,父皇现在心里也正有气,你就尽量别惹他了。” 完颜虎哼道:“惹他又怎么样?” 折雅琪轻声道:“母后,你和父皇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夫妻了,如今虽然出了这种事情,但两个人一起生气,彼此都不好过,又何必呢?” 完颜虎大声道:“那难道还要我去求他?要不要我到白衣庵去把那个什么秀接回来求他原谅我啊!”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折雅琪道:“女儿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你们这样子,大哥他会很难做……” 完颜虎看了折允武一眼,心中又是一软,过了好久才叹道:“罢了罢了!我不和他吵了!以后他的事情我不管了,外面的事情你们一件也别和我说!” 第二日完颜虎还是让折允武去找林舆问个清楚,这时林舆正躲着父母,折允武虽然是太子但被体制束缚住,无论资源调动力还是个人活动力都远不如林舆,连杨应麒和林翎也找不到林舆,折允武如何找得着他?若要直接去找杨应麒,又因当前局势微妙,怕被人误会了——他却不知道折彦冲最不喜欢他瞻前顾后这一点,折彦冲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该磊落直行,不该畏首畏尾,只要是自己拿捏定了主意,就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折允武却做不到,他名字中虽有个武字,但身上文人气息甚浓,做什么事情都会为对方、为身边的人考虑,又因能力所限,面对很多事情都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最恰当的方式来处理,所以在他父亲看来这个儿子实在太窝囊。 折允武考虑了好久,忽然想:“何不去找四叔想个办法?”便来寻欧阳适。欧阳适见折允武主动来找他倒是很高兴,叔侄俩聊了好久,折允武这才转入正题,请他帮自己找林舆。 “林舆?”欧阳适奇道:“你找这小子怎么跑我这里来了?该去相府啊!” 折允武便将林舆失踪的事情说了,欧阳适笑道:“原来如此,这小子向来好作怪,大有老七当年的风范。哈哈。”也不问折允武什么事情,先派人去寻林舆,然后再回来问起缘由,折允武也不隐瞒,照直说了,欧阳适喜道:“是这件事啊!这事大嫂和我提起过,哈哈,说来该由我来做这个媒!” 折允武道:“还不知道他乐不乐意呢。” 欧阳适骂道:“不乐意?我大汉的驸马啊!他敢不乐意我打他屁股!”忽然想起当年撮合折彦冲完颜虎的事情,面露微笑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公主这么好的女孩,天底下哪里找去!” 寻找林舆的事情欧阳适本以为半日便成,所以留了折允武边坐边等,闲聊中道:“狄叔叔要隐退,这事太子知道么?” 折允武微微讶异道:“有这事?” 欧阳适一笑,说:“听说狄叔叔有意推举皇后来做元国民大会的总议长呢,你说皇后肯不肯出宫担任这一要职?” 折允武摇头苦笑道:“母后多半不会答应的。” 欧阳适心中的欢喜迸了出来,脸上也透露了些许,问道:“那是为什么?” 虽然欧阳适是叔叔,但折允武也不太想在他面前提父母间的事情,只是说道:“母后她最近不是很开心,昨晚还跟我和雅琪说以后外面的事情不要再和她说了,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管。” 欧阳适哦了一声,连称可惜,心中却暗暗得意,招待得折允武更殷勤了。两人一直等到黄昏,欧阳适的手下还是没找到林舆,办事的人个个少不了一场痛骂,折允武担心道:“林舆可别出什么事了吧。” 欧阳适摇手道:“出事?放心放心!他老子是什么人,真要出事老七早把京城翻过来了。” 折允武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就先回去,若找到了林舆烦劳四叔派人进宫和我说一声。” 欧阳适答应了道:“放心,至迟明日我定能把这小子揪出来!”谁知整整花了两天也没摸到林舆的影子,欧阳适心中奇怪,心想:“难道这小子也和老大当年一样,怕娶公主,竟来个逃婚?”想到这里勾起当年的往事,心里一甜,觉得若能来个历史重演,那倒也是一件大大的趣事,便发动了更多的人去找,结果还是没找到,欧阳适心中恼火,觉得找不到林舆有损自己的脸面,以后在折允武面前难以抬头,又想:“小羊羔还不到二十岁,能有多大的道行?能瞒过我的耳目?多半是老七在背后帮他!左右我也要去见老七探探他对那件大事的看法,干脆两件事一起办了!”就直接跑到相府来问杨应麒。 杨应麒见到欧阳适来并不奇怪,等欧阳适开口说他是来找林舆的才反而感到有些出乎意料,问:“四哥你找舆儿做什么?” 欧阳适笑嘻嘻道:“我给他找了个老婆,要推他入洞房。” 杨应麒脸上的神色变得十分奇怪,过了一会笑了起来:“四哥,你就喜欢干这等不正经的事情。” “这怎么不正经了?”欧阳适道:“我这是帮你找儿媳妇,若是顺利,说不定明年你就可以抱孙子了。” 杨应麒一听张大了口合不拢:“孙……孙子?我当爷爷?天,我有这么老了么?” 欧阳适笑道:“你以为你还很年轻啊。小麒麟小麒麟,再过十年就变成老麒麟了。” 杨应麒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是啊,我都快变成‘老麒麟’了……”说到这个老字,不禁恍若有失。 欧阳适拍了他一掌道:“先别感慨了,先把林舆交出来再说!” 杨应麒苦笑道:“这个……他不在。四哥我实对你说,我也在找他,不过还没找到。” 欧阳适盯着杨应麒看了半晌,杨应麒道:“你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谁知道!”欧阳适道:“你和老大在成亲的事情上都不大干脆,也许……也许你不想做这门亲事呢。” “那怎么会。”杨应麒道:“我和大嫂亲如姐弟,和大哥……那也不用说了。舆儿能做他们的女婿,我能有雅琪这个儿媳妇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唉,感觉怎么这么奇怪呢,我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快做人公公的人。” 欧阳适却不管他的感叹,奇道:“我都还没跟你说女方是谁,你怎么就知道是雅琪?” 杨应麒笑着反问:“难道不是?” “是倒是。”欧阳适道:“那这门亲事你赞同不?” 杨应麒道:“我这里没问题,就不知孩子们怎么想。” 欧阳适大喜道:“若你也同意那就成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双方父母同意了,又有我这个大媒在此,他们还敢不同意?就算他们不答应我也要绑他们进洞房!”说着哈哈大笑,就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这次来本来还要和你商议一件公事的。” 杨应麒道:“是狄叔叔要退隐的事情么?” 欧阳适啧啧连声,道:“跟你说话就是省事!没错,就是这事。狄叔叔本来要荐举大嫂接他的班,不过我听允武说大嫂最近心情不大好,不想理会外边的事情了。还有,大哥好像也不同意由大嫂来接任。”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大嫂最近心情不好么?那是为了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允武好像不大愿意说,大概是又和大哥闹什么别扭了。”欧阳适顿了顿,赶紧把话题扯回来:“我说老七,要是狄叔叔去意已决,大嫂又不肯出来干这累人的活儿,那你说这元国民会议总议长该由谁来当比较好?” 杨应麒想了一下,说:“我一时想不出来。” 欧阳适忙道:“你想不出来也得想啊!你是宰相,到时候也得荐举一个人的。” 杨应麒不紧不慢地道:“如果我拿不定主意,貌似也可以放弃这个提名的。” “这……”欧阳适有些急了,话到嘴边却还是沉住了气吞下,另外换了一句:“难道你心中就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有?” “那倒不是。”杨应麒道:“我心中觉得或能胜任的其实不止一个,但就因不止一个,所以才觉得麻烦啊。” 欧阳适忙问:“你心目中觉得合适的人都有谁?” 杨应麒反问:“四哥心目中呢?” 欧阳适被他这么一问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道:“你先说!” 杨应麒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也同意狄叔叔的看法,觉得大嫂挺合适的。” 欧阳适摇头道:“允武不是说了吗?大嫂自己不想做。” 杨应麒叹道:“是啊,所以……四哥,你觉得三哥来当这个总议长怎么样?” “那怎么行!”欧阳适道:“他现在掌管枢密院,这是多大的责任,怎么能分身出来做总议长?” 杨应麒微笑道:“三哥这枢密使,也不能做一辈子啊。等他卸了枢密使的差使,就能做总议长了。三哥文武兼通,人望又够,足以接狄叔叔的班。” 由杨开远来做这总议长,这一点欧阳适从未想过,这时被杨应麒一提,忽觉杨开远确实很合适,甚至比自己合适,但还是道:“现在南方的局势虽然稳了些,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觉得元国民会议召开之前老三应该不会卸任,要不局势怕会有所动荡。” “嗯,那说的也是。”杨应麒支颐良久,说道:“如果大嫂不愿出任,三哥又无法分身的话,那……那就只有四哥了……”欧阳适眼睛一亮,杨应麒却已摇头道:“不行,不行。” 欧阳适颇为失望,问:“为什么不行?” 杨应麒见他如此,失笑道:“四哥,你很想当这个总议长么?” 欧阳适被他道破心思,一时颇为尴尬,但他毕竟是在大风大浪里翻滚了几十年的人,一阵尴尬之后便坦然承认道:“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 杨应麒对他的这份坦诚颇为欣赏,便不拐弯子了,说道:“四哥你名望、能力、资历各方面都是够的,不过如今我大汉不比当年了,要办好这元国民大会的事,不但要有能耐、有主张,还得说得、做得、写得!我说句实话,四哥你这些年虽然也有读书,但毕竟公务繁忙,没能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心思,所以在文略上稍嫌不足。若四哥真有心接狄叔叔的班,那除非……” 欧阳适问:“除非怎么样?” “除非能寻到一个好帮手。”杨应麒道:“若四哥能寻到一个得力的人来做元国民大会总书记,以其所长,补己之短,文武兼济,动静结合,那这件大事必能克成!” 欧阳适沉吟道:“我对那些文人关注不多,谁高谁下也搞不清楚,要不老七你帮我推荐一个?” 杨应麒道:“胡寅如何?” 胡寅归汉已久,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这时也已经成为名满天下的汉廷重臣,当年为了对付赵构欧阳适兵临建康逼赵构签订合约时曾和胡寅合作过,双方倒也算是旧相识,相处得还算融洽,所以欧阳适一听便道:“胡寅不错!他的文采那是不用说了,难得的是不迂腐!是个人才。” 杨应麒道:“没想到四哥对他的评价居然这么高。” 欧阳适道:“有才能的人,我总是喜欢的。” 杨应麒微笑道:“不错,我也喜欢。”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上) 华元一六八八年,春末,酷暑未到,年初的湿气已经退去,天气正佳。大汉京城外西山脚下忽然响起了马蹄声,两支纯骑兵部队,一支从东北而来,一支从西南而至,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对方。眼看就要接锋,双方忽然默契地放慢了奔驰的速度,只有跑在最前面的两骑速度不减,马上男子同时向对方伸出了手,两骑碰头时两只极有力的手“啪”的一声握在一起,同时放声大笑。这两个人,便是大汉皇帝的弟弟、大汉帝国的元帅萧铁奴和阿鲁蛮。 这次大汉帝国建都后的第一次元国民全国会议,军方四大元帅萧铁奴、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全部到齐,此外上将中刘锜、王宣、曲端、耶律余睹也都到会。杨开远仍领枢密使衔,去年宗弼势力灭亡后南方局势渐稳,他布置好了南方的防务便从大名府回到京师,欧阳适则从上次奉召入京后就没离开过。按例,边疆将帅入京是不能带兵的,但折彦冲这次却特例允许刘锜和曲端各率精锐三千入京以供检阅,至于萧铁奴和阿鲁蛮更得以率领精兵万人扬威京畿。王宣所部本属中央军系,这时西北局势渐定他的人马也调了回来,刘锜、曲端两支人马十日前就已陆续到齐,由杨开远主持安置,萧铁奴和阿鲁蛮却约好了今日会师西山脚下。 两军相见自有一番亲热,而兄弟两人见面更是感触良多,萧铁奴指着阿鲁蛮的大肚子说:“老五,我和老大在漠北西北打生打死,你倒好,呆在黄龙府养尊处优,养得肚子比大肚婆还大!” 阿鲁蛮摸了摸肚皮道:“谁不想打仗谁是孙子!整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那是我愿意的?你把功劳都争去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回头见到大哥我得跟他说清楚了——以后再有仗都让我去,你就呆在后面享清福吧!”说着看看萧铁奴半脸僵死,比之往日阴郁更甚,叹道:“六奴儿,上次去漠北可苦了你了!”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苦个鸟!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这么活!” 两人在西山下比试武艺兵阵,把这片地皮踩得好像真打过仗一般,兴致正浓,部属来报:杨元帅到了! 萧铁奴叫道:“儿郎们!摆开阵势让枢密使看看我们的威风!”数千人齐声吼叫,阵势方定,便已望见了杨开远,萧铁奴见他只带着十几骑,叫道:“老三,怎么不带火器营出来?凑个三军齐乐!” 杨开远驰近了道:“京畿驻军又不是我家养的,没什么事情能随便调动的么?倒是你们,玩够了赶紧让他们回营地去,现在京师是非常时期,可别添了乱!” 萧铁奴啐了一声叫道:“扫兴!扫兴!”对阿鲁蛮道:“你看看!这人全身上下就没半点洒脱劲!”阿鲁蛮笑而不答,萧铁奴又道:“老大让我们带他们来,难道就是为了躲军营里闷着不成?不成,回头我还要带他们到华表坛溜达溜达去,既让京城的人看看我萧字旗的威风,也让我旗下这群土包子看看京城的花花世界!” 杨开远脸色一正道:“老六!你可别胡闹!这两万人一个也不许进城!” 萧铁奴跟阿鲁蛮道:“别理他,我是大汉大元帅,我给大伙儿做主,待会我们一起进城乐乐。” 杨开远眉头皱了皱道:“老六你就是大元帅也没用!那只是个衔头!我只要一天还是枢密使便是你们的上司,进不进得城得听我的!” 萧铁奴嗤了一声道:“老大给我传的口信里却说可以的。” 杨开远道:“大哥是有说过,不过枢密院没通过,我后来不是特地给你补发了一道枢密帅令么?里面可说的清清楚楚的!” 萧铁奴拍了拍手道:“枢密帅令?我没看见。” 杨开远修养再好,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怒上眉梢,萧铁奴横了他一眼道:“你盯着我干什么!老大明明已经答应了的事你作什么梗!咱们大汉到底是皇帝大,还是你枢密大?” 杨开远哼了一声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萧铁奴抽了坐下宝马一鞭,指着杨开远叫道:“你没带兵马来,现在我对你动手是欺负你!你这就回去带你调教出来的中央军来,咱们就在这西山脚下打个清楚,看看是你大,还是我大!” 杨开远怒道:“老六!亏你还是大元帅,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道我们还是流寇马贼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跟你说,你的人要不赶紧回营我马上缴了你们的兵器马匹,叫你们哪里来哪里去!” 萧铁奴冷笑道:“来啊,你试试!”左右见元帅作色一起起哄,杨开远半点不惧,和萧铁奴怒目对视。 阿鲁蛮朝那些起哄的兵将喝道:“你们造反么!两位元帅说话,有你们闹的地方?”压住了萧字旗的兵将后又对萧铁奴道:“老六,别胡来!这里不是战场,真犯了法被调去问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么!”又对杨开远道:“老三,老六只是开个玩笑,你也太当真了!” 萧铁奴心里一掂量,忽然笑道:“就是,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紧张得什么似地,半点玩笑也开不得!我真要造反闹事也不会只带这么点人来!行,这些人我不全带进城去,但你至少要放几百个跟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进城乐乐,我答应过他们的。” 杨开远见他服软脸色稍缓,略一考虑道:“好,不过他们不能带兵器。回头我让安塔海派人带他们去找乐子——你的人才从西北来,人生地不熟的,没人带着也不知哪里好玩!” 萧铁奴手一举,对将士们叫道:“听见没?三将军要派人带你们去找乐子了,还不快谢谢三将军!” 数百人一起叫道:“谢谢三将军!” 兄弟三人这才下马握手,相携进城,至于军队安置的事情,自有三人的部将分头处理。到了城下,远远便望见欧阳适在日头下等着了,萧铁奴和阿鲁蛮见到赶紧下马,三人就在一干文武部属面前抱成了一团,半点也不顾忌。欧阳适坐镇京畿已久,这时便作在家兄弟迎外出兄弟状,带着萧铁奴和阿鲁蛮进城,沿途指点介绍。 这座新都萧铁奴和阿鲁蛮都还没来过,他们虽然见识过津门的繁华,但作为汉部发展初期的海边港城,津门的气象究竟不能和混一了大漠南北、东海黄河的帝国首都相比。作为汉帝国的行政中心,大汉京师的商业其实远不如塘沽发达,城市布局以政治挂帅,商业也只是政治的附属,但此时适逢元国民大会召开,各地大臣、属国王公以及入京赴会的元国民代表齐聚首都,这些人在地方上哪个不是呼风唤雨的?消费力之强可想而知,加上他们带来的随从、朋友、亲戚,以及想入京投机各路神仙,便将整座都城的服务业带得空前旺盛,尽管各路商家早有准备但还是经不起这等季节性繁忙,各处酒楼无不爆满,后来者找不到地方只好住进在京朋友同僚家中,若是京城里没有亲朋好友的便只好入住京城官员给他们预备的官衙宿舍。 四大元帅进城以后直奔皇宫,宫门外是太子折允武带着折允文站立迎接,见面后折允武兄弟要给四人行叔侄之礼,杨开远阿鲁蛮连忙扶住了,杨开远道:“怎么敢当。”阿鲁蛮则道:“咱们自己人就别闹这些虚文了。”拍了拍折允武的肩膀,对萧铁奴笑道:“这么好一个女婿,怎么就被你捡到了!他娘的!我老婆太不会生,前面五个全是男的,要跟你抢女婿也来不及!” 萧铁奴哈哈大笑,过来挽了折允武的手进宫,折彦冲和完颜虎在御花园设宴相候,四人行了礼,阿鲁蛮看看折彦冲,再看看完颜虎,说道:“大哥大嫂,我在东北听说你们吵架了,现在可都没事了吧?” 欧阳适眉头一皱道:“老五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完颜虎淡淡一笑,说:“今天你们难得回来,这是十年来未有的大喜日子,看在你们份上,我也懒得跟他计较!” 折彦冲干笑了两声,欧阳适赶紧转移话题,叫道:“林舆!林舆!” 便见一个隽秀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微笑着应道:“四伯,什么事?” 欧阳适同时朝他的脸颊上捏了一把,萧铁奴和阿鲁蛮见到也伸出了手,林舆躲开了叫道:“五伯六伯你们就饶了我吧!你们的手老虎都捏得死!”陡然瞥见折雅琪,头一低就要走,欧阳适拉住他问:“你老子呢?这么大喜的日子,他怎么躲着不出来见人?” 欧阳适话才落地,就见杨应麒负手踱了进来道:“谁躲着了?”先给折彦冲完颜虎行了礼,再来见阿鲁蛮萧铁奴,阿鲁蛮看了杨应麒两眼道:“老七不像老七了。” 众人齐声问:“怎么不像?” 阿鲁蛮道:“比起他自己来,还是这小子比较像。”说着往林舆一指,众人忍不住一起大笑,连完颜虎也一扫脸上积了几个月的阴云,阿鲁蛮又掏出一个盒子来给杨应麒说:“杨朴托我交给你的,他这次没来成,郁闷着呢。” 杨应麒接过当场打开,却是两颗北珠,欧阳适叫道:“老大!看见没有!杨朴行贿,老五经手,老七接脏!在场所有人都是人证!这次他可跑不掉了!” 杨应麒呸了他一口道:“你少在这里贼喊捉贼,说到贪污,咱们几个里头就你最不干净!” 折彦冲微微一笑,问杨应麒:“杨朴送你北珠做什么?” 杨应麒道:“他跟我打赌,输给我的。” 完颜虎问:“你们打赌什么?” 杨应麒笑道:“我们打赌是公主先嫁,还是太子先娶。” 折雅琪脸颊红了起来,叫道:“堂堂宰相!没个正经!”转身就跑,欧阳适推了林舆一把道:“还不快追!”窘得林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阿鲁蛮又道:“怎么不见师父?” 杨应麒道:“狄叔叔晚上再过来,叔叔最近容易累,来得早了撑不住,要早走又怕扫兴,所以晚上再过来。” 折彦冲抬头望着真定方向,说道:“狄叔叔晚上便可见到,但是二弟……却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阿鲁蛮这样一条汉子竟当场哭了出来,道:“二哥啊二哥,我连他最后一程都没能来送!” 萧铁奴脸上亦满是寂寞,说道:“大哥,这次来我不敢在真定停留,但京师的事情了了以后,请你准许我和老五到灵寿走一趟。” 折彦冲长嘘道:“这个自然!” 阿鲁蛮又道:“二嫂和两个侄儿呢?这次来了没有?我想见见。” 杨应麒道:“二嫂去见她兄弟刘锜去了,晚上也会过来,到时五哥便见到了。” 当晚大摆宴席,列席的只有开国八巨头及其家属,以刘锜如此大功、二陈韩昉等如此大臣以不得入。 宴会中狄喻正式做媒,让折允武和萧铁奴行了翁婿之礼,欧阳适凑热闹要趁机给林舆折雅琪拉红线,却只捉到林舆,四处找不到折雅琪,一问才知道折雅琪陪萧纯去了。欧阳适道:“说起来纯儿怎么也不来见见未婚夫婿?快去找来!” 刘氏笑道:“四叔喝醉了么?怎么糊涂了。他们俩后天就要行大礼,现在不宜见面的。” 林舆怕欧阳适纠缠,见刘氏身边两个孩子连打哈欠,便窜过去道:“二婶,孩子熬不得夜,我带他们睡觉去。”抱起那个小的,拉了那个大的,飞一般溜走了。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下) 毫无悬念的,一六八八年的元国民大会成功闭幕了。大会选出了新一届的驻京常务元国民代表。在皇帝、宰相、前任总会长以及军方的联合提名下,欧阳适全票当选为新一任大会总议长,李阶为最高司法衙门首席大法官,而胡寅出任元国民大会总书记也很符合士林的期望。 大会又正式订立了五年一会等一系列章程,根据上次元国民大会后各地对大汉律法、政制弊端的反映进行了一些修改;在原有行政区的基础上根据新的疆域情况重新划分了行政区,将云中并入河东,河北东西路并入京畿路,秦凤路东部并入陕西,西部与原西夏大部分领土一起并入新成立的陇右路,漠南实行军区管辖,漠北实行大汉军方、活佛僧侣、地方王公联合治理的管理模式;推行新式考试制度,录用各科学子进入仕途;此外尚有涉及其它经济、政治、军事、宗教等诸方面事务,多是相府与枢密院草拟方案,提交大会后在一片赞赏声中通过。 这次大会让西北、东北胡族看到了大汉政权对他们的优容,已经十分汉化的契丹、熟女真、渤海等北国民族早有脱胡入汉的倾向,最近才因战败而归附的生女真、西夏方面的代表见汉政权没打算清洗他们也觉得在新政权底下有供自己生存发展的一定空间,因此一扫之前的担忧,纷纷以自己的形式向新汉政权与大汉皇帝示忠。 而汉族士林也看到了一种比北宋政权更进一步的“同治天下”模式,大会的民族政策在他们看来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善待来归之族而化之乃是大同理念在民族问题上的外延,但商人频频出现的身影却让许多读书人感到新汉政权毕竟铜臭味道过浓,觉得这个现象需要通过未来若干年积极延引读书人进入大汉政权来加以改善。士人们除了觉得这个国家当前惟利是图之风太过之外,也感到军人阶级所掌控的权力太大,而后者显然比前者更加危险。但是如何制约这些跋扈的军官呢?尽管有曹二、杨三这样的人存在,但有见识的文人依然觉得期盼军人能自觉的想法是很荒谬的,光是靠皇帝的英明显然也不是万全之策——在一些更偏激的士人心中甚至认为如今这个皇帝本质就是一个武夫,要想净化他已经很难,唯一的指望就是教育他的后代来使皇室的气质回归到他们心目中的“正轨”。 在和大会同时进行的许多没有公开的私人聚会中,一些有识之士逐渐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要想达到士大夫们共同的目的,就得先团结南北两派士林——即源于北宋的士大夫和源于旧辽的士大夫——先巩固好士人在国家中的地位,联合能够联合的力量——比如他们所看不起的商人,解决了武力干政的隐患之后,再逐步将现在这个大汉帝国改造为一个由贤人来治理的国度。不过,要这些文人像他们自己想象的那样团结起来,其难度大概也不下于让武人自动放弃手中的刀。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想法,商人有商人的算盘。在这场大会召开以前所有大汉的商人便已达成了一个共识:大汉的江山已经稳下来了!这个政权强大的军事实力让他们深信:在未来几十年里,这个东西万里、南北七千里的大国会实现腹地的和平,而从大会新通过的若干法律看来,汉政权显然会继续保护他们的财产,甚至军方代表也承诺会和商人合作继续对外开拓——军方拓疆土,商家拓财路。当然,商人们也还有若干顾虑,他们一方面敏锐地感受到了那群穷酸书生对自己的蔑视,另一方面又担忧武人屠刀的威胁,文武双方无论是谁被完全压倒他们都不愿意看到。在他们心目中最好的结果莫过于穷酸们由他们养着,拿钱给他们办事擦鞋;武夫们也由他们供着,拿钱给他们开道护院——不过这样的结局在目前看来是何其渺茫,大部分商人都选择另外一条道路,即培养子弟进入仕途或者军方,用政治和武力来保证家族的利益——而不是整个商人阶层团结起来对抗文武两方面的威胁。 士林与商界如此,军方又是什么反应呢?杨开远是觉得自己任重道远,萧铁奴却是嘴角一丝冷笑。 但除了萧铁奴这样肆无忌惮的人以外,大会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脸上挂着微笑,肚里算尽机关。就这样,这次规格空前的元国民代表大会在一片颂歌声中闭幕了,大部分代表在大会闭幕后就陆续启程回归,少部分人如漠北活佛琐南扎普等则应邀出席太子折允武的婚礼——这场婚礼本来打算在大会开幕当天进行的,后来因遇到一场滂沱大雨,主事官员自忖无法在恶劣的天气中同时应付两件大事,因此奏禀了折彦冲将大婚之期押到大会结束之后。 其实无论是大会之前还是大会之后,大汉帝国开国太子的婚礼都注定了会无比隆重。新婚之日,除了各方重臣宿将向折允武献上祝语外,各派宗教领袖也轮流为这对新婚夫妇祈福,但得到满天神佛庇佑的折允武,在进入洞房时却并没有感到幸福。对他来说这次的婚礼和之前当太子、做监国的仪式完全没区别,都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事情。他也在欧阳适那里听说过父母当年成亲时的景况,知道父亲当年也不是自愿成亲的,可是折允武总觉得父亲在那场婚礼中还是有着他的主动、他的意愿,而自己却完全没有,折允武知道,这里不是草创时期的会宁,这里是一座高度发达的文明之都,在这座都城里,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早就编成了天罗地网,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牢牢套住。 “连七叔……甚至父皇那样的人都逃不掉,何况我?” 折允武在政治、谋略上的天赋并不突出,和杨应麒、陈显等相处得久了,一方面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但同时也因连续几次的打击而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觉得是自己逃不掉的,就算逃掉了这一次,也保不定没有下一次,就算他找到个理由不娶萧纯,父亲同样会再安排一个人来嫁给自己。 “如果我有一个心爱的人的话……”踏进洞房时,折允武异想天开地浮起这个念头,他在想自己如果有个心爱的女子会不会有勇气向父亲提出异议,或者说带着那个女孩子私奔!不过这种荒谬的念头在他心里也只是一闪而过,内心随即涌起了自嘲:“我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找到,还想什么私奔!”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也许像自己这么失败的男人,最好的结局就是听从父辈的安排,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想到这里他定了定心,掀开了妻子的凤冠,巨烛的火焰耀亮的是一个少女明艳的脸庞——萧铁奴虽然凶悍,但萧纯的母亲却是一个绝色佳人,萧纯长得很像她母亲,眉目中没有半点萧铁奴的影子。 “好美……” 折允武心中赞叹着。和别的太子不同,他父皇的皇宫中至今还只有一个皇后,虽也有些侍女但大多姿色平庸,他自幼接触的不是儒生学子便是权臣重将,反而是美女艳姝甚少关注,这时陡见了如花容颜,又是洞房之中、花烛之下,自然而然便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萧纯一直很安静,直到被折允武的手指碰到才忽然啊了一声,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缩到床上抱住被子发抖,她抖了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发现折允武的手指依然僵在那里,看他的神情似乎大受打击。 “太……太子……”萧纯叫了一声,折允武没见过她,她却曾在屏风后帘幕内望见过折允武,对于这个青年她说不上有好感,但也说不上有恶感,不过从萧铁奴告诉她那个消息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这位太子的人了。 “我……我这么让你讨厌么?”折允武轻轻说着,转过身去就要走。萧纯却又忽然扑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哭道:“太子……别走!” “你……”折允武没有挣扎,可也没有回头:“你不是讨厌我么?” “不,不是的。”萧纯道:“我只是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我……”萧纯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把对别人都不敢说的话给说了出来:“我怕你脱光我的衣服,用鞭子打我……” 折允武一怔:“脱光你的衣服打你?” “嗯。”萧纯抱紧了他祈求道:“太子,你别打我,好不好?” “我为什么要打你?”折允武回过身来,抱住新婚妻子颤个不停的身体,忽然觉得怀中这个女人和自己一样,也很可怜。 “我不知道……”萧纯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夜里常常看见我爹爹这样对我娘,我,我很害怕……太子,你会不会……” “不会!”一刹那间,折允武忽然明白了过来,他将妻子抱得更紧了:“你放心,我不会打你的,只要我还活着,以后就没有人能打你,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他们本是天底下两个权力最大的人的后代,但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他们最强烈的感受不是自豪,不是兴奋,而是一种相濡以沫的安慰。 第三四二章 议战(上) 折允武的婚事结束后,这场盛典也就到了尾声,琐南扎普准备北归,折彦冲因召集相府、枢密诸大臣和尚未就藩诸将帅并元国民会议的议长书记商议大事,说道:“这次宣大家来,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我想我要派一个重臣代替我送琐南扎普回龙城,顺道巡抚漠北各族,看看漠北在我回来后起了什么变化。第二件就是漠南地方的经营,我要调一位上将常驻漠南,一方面是建立起漠北与汉地的缓冲,另一方面是维护好汉地到漠北的商业与军事通路,以确保漠北能发展起来而不陷入饥饿贫穷、混乱动荡。这两件大事分别需要两位得力的人去,该委派谁,大家议一议。” 大汉文臣议事可以坐而论道,武将则需起立陈词——这点区别倒不是为了抑武扬文,而只是在礼仪上体现文雅与武健之区别。 杨应麒杨开远欧阳适萧铁奴阿鲁蛮且不开口,几个副总理大臣互相用眼神探询了一下,便由主管吏部的副总理大臣陈显首先说话,转了转身子面向折彦冲道:“陛下所提之事,相府也曾议过,此时行动正是良机。老臣以为,巡抚漠北之人选,需贵、武、文三事具全。贵者,琐南扎普之地位,诸胡王公之爵禄,比之各路行政首长尤为不同,需得一个极亲贵的人去,方能令琐南扎普以及漠北诸王公宾服,相府自副总理大臣以下、军中自上将以下均不堪此任,堪当此任者,唯有陛下之昆仲以及太子;武者,漠北诸胡生性好斗,重武力而轻斯文,若派一书生前往巡抚,恐怕非但不能令群胡心服,反而会引惹起他们的轻视觊觎,所以老臣以为巡抚之人还得是有军威气魄的大帅之才;文者,漠北如今已经归附,一切事务宜以安抚调解为主,而不可以厮杀镇压为务,陛下从漠北南归时除带了大批胡卒南下外,也留下了许多汉籍将士在漠北,如今汉人在漠北已占其人口十之一二,镇州一带又已有汉人定居务农,加上商旅往来之影响,已使得今日之漠北渐转安稳宁静,故老臣以为此次前往之人,须得兼通政务,懂得安抚胡汉,晓农谕商,而不能一味地强硬好勇。此贵、武、文三事,缺一不可。” 殿上君臣将帅闻言无不点头,折彦冲便让陈显荐个人来,陈显道:“老臣荐大汉元帅、枢密使、三将军杨开远。”在折彦冲的六个弟弟当中,杨开远是各方面能力最均衡的,所以陈显提出他来众人都觉理所当然。 折彦冲问杨应麒,杨应麒沉吟片刻道:“陈老所言贵、武、文三事,总结得比我想的还精辟。我本想荐六哥去,因他对漠北最熟,在漠北威望也最重。不过听了陈老一席话后,却觉得三哥对漠北虽不如六哥熟悉,但他也是威震胡汉的名将,慑服诸胡绰绰有余。再则六哥虽深通胡俗,但不精政务,雄于武功而略于文才,整体比较起来,还是三哥更合适些。”其实他还有一个原因未说,那就是萧铁奴胡人气质极重,若由他去漠北,到时候上下互相影响容易形成割据势力,杨开远汉人气息较浓,由他前往漠北,若处理得当则有利于增强漠北对中枢的向心力。 折彦冲又问军方的意思,本来军方的代表便是杨开远,但因议论的是杨开远本人,所以先略过他而问萧铁奴、阿鲁蛮和刘锜,萧铁奴道:“老三什么事都干得的,若是怕他不通胡俗,到时候我派个通的人给他使唤就行了。”阿鲁蛮也道:“我也觉得三哥很合适,其实他在辽口时就处理过很多胡汉问题,未必不通胡俗。”刘锜则道:“漠北之事臣不懂,请陛下与诸帅定夺。” 折彦冲这才问杨开远:“三弟,你可肯辛苦一趟?” 杨开远沉吟道:“此去漠北,若是太赶办不了实事,若是务实办事,怕不得二三年才能回来。大哥若有意派我去我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样一来枢密使一职却得另寻一人担任。” 折彦冲问欧阳适,欧阳适道:“枢密使虽也是重任,但如今有大哥在京总揽全局,文有诸臣相辅,武有诸将佐弼,就眼前局势而论,枢密使的人选反而比巡抚漠北的人选容易找些,所以应该优先考虑巡抚漠北的人选。” 折彦冲颔首道:“老四说的有理!好,那就定下,由三弟前往漠北。”对杨开远道:“我给你方面之权,此去不但要理‘事’,还要理‘制’——看看漠北的建制还有哪些需要改善,急切的你就地改了再上报,若是可以缓的,就带回京师来议。” 这般委任,那相当于是让杨开远做他的分身了,君臣兄弟间托付如此之重,便是韩昉陈正汇等亦为之嗟叹,杨开远也不推辞,当场便领了命令。折彦冲又让众人议漠南之事。 枢密院副使兼兵部尚书郭浩道:“漠南与漠北不同,漠北之政尚属边民自治,我大汉加以督抚而已,至漠南则已设军、州如甘陇、东北。且漠南为胡汉交界之处,自古胡汉进退,均系于此。若漠南胡风过重则易成贼寇,合漠北而为汉地之大患;若漠南文风过盛则易积弱,难以压制马贼,拱卫燕、云、辽、陕。自辽、金相残以来,漠南人口损失极多,幸得我大汉推行武装移民,自辽南、京畿、两河迁徙丁口以实其地,如今漠南人丁之繁已可追比辽国未破之时。不过移民扎根日浅,所以目前我们在漠南汉民群体中推行的是胡服骑射之武训教育,等这批汉民扎下了根再逐步加重文风。当前漠南中下层既推胡俗,则首席将领当用汉籍,否则上下皆胡,恐有损胡汉庸衡、文武张弛的既定国策。” 折彦冲道:“说的好,你是兵部尚书,深知诸将脾性能力,认为由谁前往比较合适?” 郭浩道:“臣以为王宣、任得敬均可。” 折彦冲亲征漠北时王宣统领的后军负责后勤工作,主要就呆在漠南,而任得敬更是少数几个打败过胡部扬威漠北的汉将之一,所以郭浩推这两个人出来诸大臣将帅都感举得恰当。折彦冲想了想道:“任得敬还不是上将,就让王宣去吧。”因问杨开远、萧铁奴:“你们觉得呢?” 杨开远道:“王宣才堪此任。”萧铁奴也说:“我没意见。” 折彦冲拍板道:“既然如此,那这两件大事就这么定了。三弟代我巡抚漠北,调王宣进驻漠南,枢密和相府回头再好好商议一下具体事宜,看如何调兵发粮,以配合他们二人在漠南漠北的军政大事。” 群臣一起起身领旨,杨应麒道:“大哥,枢密使的人选还没议呢。” 枢密使与宰相并立,分管武文,枢密使不得干预政务,军队后勤也仰赖相府拨款,但宰相却得以干预部分军务,且军方大事宰相都有权与闻,这时杨应麒既问起折彦冲便不能不答,他忖了忖,指着萧铁奴、阿鲁蛮、刘锜三人道:“在我看来也就他们三个够资格,诸位以为呢?” 刘锜率先道:“枢密使为武臣之首,臣为上将衔,在臣之上还有几位元帅在,以上将而统元帅,于军中规矩不合。” “不然。”杨应麒道:“国家早有定制,既任枢密使,在任上便加大元帅衔,你说的这一点倒不必列入考虑范围之内。” 同签书枢密院事卢彦伦道:“丞相所言甚是。论能力,三位均可,但论功劳,则首推萧帅。” 陈正汇和韩昉都忍不住哦了一声,两人这声哦声音极低,但蕴含的意思是否一样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杨应麒垂下了眼帘,过了一会才道:“六哥、五哥和刘锜确实也都合适,不过西北来归不久,若得六哥前往镇守似乎会妥当些。” 折彦冲却摇头道:“不然,西北如今正推行文进武退,边将权威不宜过重,否则文臣难以行事——我这次调六弟进京也有这个考量在内。眼下有大种守甘陇、小种守陕西足矣,万一发生了他们二人也应付不了的巨变,再调六弟前往不迟。何况如今西北颇为宁静,我看也不会出什么事。” 杨应麒只好道:“既然这样,那便请大哥定夺吧。” 这场发生于折允武新婚之后第二日的重要会议就此结束,萧铁奴顺顺利利地当上了枢密使,郭浩仍为枢密副使,卢彦伦仍为同签书枢密院事,中枢之军事二人无不熟悉,所以杨开远和萧铁奴之间也只交接了虎符、印玺、帅旗而已,并不用作过多交代。 五日后琐南扎普起行,杨开远也跟着起身,君臣兄弟皆来相送,众人送出十里,杨应麒却又多送了十里,两人坐骑和随从渐渐拉开了一段距离后,杨开远道:“大哥这次的安排咱们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我北上后若再发生要紧的军情你最好顺着他点,免得君相失和。” 杨应麒道:“三哥是担心南方会有事?” “是。”杨开远道:“你我都是主张慢慢来的,但大哥和老六却不这般想,现在枢密既由老六掌管,南边迟早多事。反正我们兄弟几个在一统南北的问题上又没冲突,分别只在缓急罢了。万一大哥心意已决,而南方确有可趁之机,你就不要和他抬杠了。” 杨应麒却摇头道:“我又不是毛头小伙子,哪里还会为了抬杠而抬杠?不过该争的还是得争。如今无论经济、政治、军事我们都胜大宋一筹,琉球、琼州、麻逸又在我们手上,综合来说我们的国力要强过大宋许多,形势也要有利得多。不过虽然如此,近期内大宋要自保还是能够的,所以我希望能再等一等,再过个五年、十年,等江南的经济全面发展起来,大宋的经济也许能赶上甚至稍微超过我们,但在政治和军事方面肯定会被我们越甩越远。所以统一的事情我们真的不用着急。” 杨开远有一句话要说,但到了嘴边又吞下去,如此再三,终于道:“道理是这么说,不过统江南以政略,则大功在你,并南宋以武功,则功在大哥。我是担心这一点会干扰到你和大哥对事情的判断。” 杨应麒一时没有回答,两人并骑走出甚远,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杨应麒用鞭指着北方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三哥你就放心北上吧,只要大哥还是按规矩行事,那他就算把我罢了也不会有损国家的根基。我一人之进退,影响的最多不过数十年间之事,但三哥你这次要到漠北做的大事却干系到我华夏千年福祉,所以还请三哥专注于漠北才好,不必以京城之事为意。”说到这里掉转马头,鞭子一甩,扬尘而归。 次日萧铁奴连同阿鲁蛮护送刘氏母子回真定,顺便到曹广弼坟头拜祭,京师内外便又恢复了宁静。萧铁奴和折彦冲杨应麒约好了在灵寿守足七日便回,但半个月后阿鲁蛮都已经归京准备着回东北了还没见萧铁奴的影子,杨应麒便让郭浩移文询问,书信还没发出已收到萧铁奴寄来的公文,大意是说南方出了点事情,所以他准备前往大名府就近处理,却又没说出了什么事。杨应麒道:“他是枢密使,没有君命怎么可以到处乱跑!” 陈正汇道:“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御史让御史弹劾?” 韩昉忙道:“不可!或许内中涉及重大军情也未可知,当先禀奏陛下,若萧帅南下前未曾向陛下请命那就是违制,那时再告知御史由他们去弹劾也不为迟。” 杨应麒便来见折彦冲,折彦冲听了后却道:“这事老六有跟我说,我准了的。” 杨应麒又问南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折彦冲道:“这事还未确定,所以只是枢密内部行事,尚未知会相府。”杨应麒又再追问,折彦冲才道:“南朝亳州团练使王彦发密信请求内附,所以我让老六就近观察处理。” 杨应麒闻言惊道:“亳州为宋所有,一旦有变两国必起刀兵!此事怎么可以不知会相府?” 折彦冲道:“我并未准备纳降,只是让老六南下安抚,让那个王彦不要乱动。事情真假未定,暂时还属枢密掌控范围,你也不用太过大惊小怪。若我真要纳亳州时自会下相府商议。” 第三四二章 议战(下) 华元一六八八年,西北战火才熄灭不久,淮河流域又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宋武经大夫、亳州团练使王彦以毫州叛宋,求附于汉,萧铁奴即以方面之权许之,并命赵立陈兵鲁南以威胁徐州,命徐文进驻鲁西以呼应王彦。 旬日之间,汉宋边境全面告急,大宋北至黄河南至长江、东起淮海西至汉中,百姓闻讯无不惶惶,大宋淮北路宣抚使张俊不敢造次,急发加急奏表请朝廷定夺。岳飞韩世忠闻此均感不满,韩世忠愤愤道:“张俊误国!当王彦方叛之时,就该以万钧之力急破亳州,如何还请示朝廷!” 左右或道:“王彦此次叛乱显然预谋已久,他一举旗,北边萧某人立刻接纳,若张宣抚加兵亳州,萧铁奴马上起兵呼应,那时自淮河至秦岭的倾国大战只怕会一触而发。孟浪攻亳,恐非谋国之道。” “就因此事他们是早有预谋,所以更该快刀斩乱麻!”韩世忠道:“汉宋平和已久,号兄弟之邦,便是北朝皇帝征伐漠北、内部空虚时,我大宋亦未纵一马越徐州以北,两朝貌似紧张、实则无事的关系由来已久,对此两国自朝廷以至于民间也都已经习惯。如今王彦起事,在我大宋则为叛逆,在他北朝则是添乱,我料大汉内部杨应麒诸公、边疆赵立诸将未必乐意见到此事。萧铁奴虽然呼应,但张俊若能当机立断,即以大兵攻破亳州,赵立、徐文未必敢就此越境援救。事情既毕,即以王彦之首级传示北朝,以示此为我大宋境内出一叛徒,与友邦无关,那时萧铁奴再怎么咆哮叫嚣也无用了。但如今张俊却先请示朝廷,以建康诸公之拖沓畏缩,行事必不能果断,等他们议出个章程来萧铁奴早做好了准备!那时再动亳州那便真是兵联祸结,若不动亳州任王彦归附,岂不是开了一个恶头让边将有样学样么?若如此恐怕不出数年我大宋州县就要半数易帜了!” 果然建康朝廷接到张俊的奏报后议论纷纷,一派主张马上镇压,一派主张谨慎从事,甚至有人建议就此割却亳州免得为患,议论还没结果,萧铁奴在北边早已布置妥当,徐文的兵马也已接应上了亳州王彦,甚至有一队汉军潜行进入王彦所在的谯县,这部汉军虽然不多,但他们既已进城,张俊再要动手那就是汉宋大战了,到了这个时候建康诸公更加不敢妄动,只得赶紧派使者北上交涉,希望北朝能遵守双方的约定。 伐宋非伐夏可比,不是边境上一二路军马、二三员上将就能解决的,萧铁奴此举主要也是为了埋下一个火药桶,并非要就此南下,等火药桶安置妥当了他便启程北归,还没回到京城御史的弹劾已如雪片飞至,萧铁奴睬也不睬一下,见了折彦冲后自回枢密院继续调兵遣将。 杨应麒见折彦冲以“政事从经、军事从权”的理由将御史们的弹劾都压了下来,便召集相府重臣,请皇帝、枢密以及在京诸将帅驾临相府议事,阿鲁蛮这时已经到了榆关,听说此事后也暂留请旨,希望回京一趟。 相府的会议还没召开,南宋的使者已经到了,韩昉问杨应麒是否等会议之后再传见宋使,杨应麒虽是主张缓战,但心中并非没有欺宋之意,略一沉吟,便道:“我先见宋使一见,试试南朝的软硬。”又问使者是谁,韩昉说是朱弁。大凡谋天下之人胸中所收人名都数以千计,杨应麒居大国宰辅之位,大汉县官以上、大宋州官以上他都有所了解,至于敌我双方的重要谋臣更是久在心中,这等本事虽然罕有,但也不是杨应麒独到之能,当年的蔡京与今日的秦桧也都具备这等素质。所以这时杨应麒一听是朱弁便微微皱眉,心想:“看来这次南朝是强硬派抬头了。” 果然一见面朱弁就责汉廷背盟,要求杨应麒惩治肇事之人,公开与亳州王彦撇清关系,杨应麒道:“此乃枢密使之谋,我做不得主。” 朱弁一听道:“既然丞相做不得主,不才斗胆,还请引见于大汉皇帝陛前!” 杨应麒道:“我大汉皇帝日理万机,朱大人要请见还得排期。” 朱弁抗声叫道:“丞相!你号称贤相,天下士子或忠于折氏,或忠于赵氏,唯独对丞相你,无论南北均瞩目倾心!难道你真的希望看见两国交兵、生灵涂炭么!” 杨应麒眼皮垂了一垂,随即道:“我有一策,赵官家若肯听从,或许能平息干戈于未动之前。”朱弁便问何策,杨应麒道:“按当年长江水上之盟,河南之地当归我大汉。只因贵国边将飞扬跋扈,不遵此盟,窃据汴梁,使我河东、河北俱曝露于贵朝刀兵之下,商旅农夫不得安息,这才招致我朝上下不满、军民怀怨。若赵官家能遵从当年长江水上之盟,以河南易亳州,则不但此事可化害为利,而且南北兄弟之谊也将更为巩固。至于王彦嘛……我们不计较岳飞的过错,你们也就别计较他识时务之举了。” 朱弁含怒道:“丞相这是什么话!汴梁乃我大宋故都,此事天下皆知,岳元帅挥师北上,驱逐金人而复故土,怎么就变成窃据了?且我朝兵将自得汴梁以后,并未北越黄河一步,于两河民生何妨?要以河南千里之地易亳州一城更是荒谬!至于岳元帅与王彦,二人一忠一奸,一如天上之明月一如沟渠中粪土,岂可相提并论?亳州之地仍归我朝,王彦叛臣必须授首——此为是非大节所在,没得商量!” 最后这句“没得商量”实有些气急败坏了,杨应麒却也不和他发脾气,换了一副口气,言语也由雅变俗,好整以暇道:“你没得商量,赵官家未必没得商量。你可修书一封让副使带回去,将我的意思转达建康,或许他们肯答应也未可知。唉,朱大人你要知道我也很难做啊,我也想和平,我也不喜欢打仗,但我六哥他们要打,他又主管枢密,这打仗的事本来就归他管,我要去扯他的后腿也得整出个理由来啊!所以还请赵官家和建康诸公帮帮忙,不要让我难做。”把朱弁气得不行,双方不欢而散。 第二日折彦冲驾临相府,左边是杨应麒坐着雀翎椅,下手为陈显、陈正汇、韩昉等一干文臣,右边是萧铁奴坐着虎皮椅,下手为刘锜、曲端、任得敬等一干武将。行礼既毕,杨应麒便责萧铁奴道:“六哥,你这次怎么如此唐突!也不知会相府一声便纳了亳州,你这是违制!” 萧铁奴一笑道:“事急从权,我人在大名府,若先知会了你,等你决定后发文书来,什么事都误了!若连一点便宜行事的权力都没有,还要这枢密使来干什么?你相府做事,也不见得都请问过我枢密院!” 杨应麒道:“六哥,我并非要侵你的权,若是南宋北侵,边境告急,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二话,但这次的事情在我看来,就算是误了也好过鲁莽行事!亳州又不是什么大地方,王彦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为这一州一人而坏了南北邦交,实在是得不偿失。” 萧铁奴冷笑道:“亳州算什么!那姓王的又算什么!我花这么大力气纳他保他,就是要看赵构怎么办!如今亳州城内已有我大汉的军马,赵构若是敢强令攻城那便是向我大汉宣战,赵构若是不敢动弹那南朝其他将帅就会心浮意动,届时他们中枢边将两相猜疑,便是没事情也要闹出事情来!我这打算难道你真不懂?若是懂得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番话说出来折彦冲连连点头,杨应麒也为之默然。北宋集权过甚,地方上将领无权以至于积弱,靖康之后为了保国保种,南宋朝廷给各路军队的权力越来越大,各路将帅不但重新获得了自主指挥作战的权力,甚至有了近乎独立的财权,将领一旦同时掌握了兵权财权,那离军阀就只差一步了——而这与大宋的家法是完全悖逆的!萧铁奴久在西北,打交道的一直都是胡人,所以杨应麒也没料到他才接管枢密便能直刺大宋体制上的死穴。其实杨应麒虽是主张缓统,但并不是不统,而他要对付赵构,瞄准的也是萧铁奴所瞄准的方向,在这一点上两人倒可说是殊途同归。 陈正汇站了起来,问道:“这样说来,元帅是打算向宋廷全面开战了?” 萧铁奴倚在虎皮椅上,横了陈正汇一眼道:“我和老七说话,你插什么嘴!” 这句话当真是轻侮之至,陈正汇脸上血气上涌,随即压下,调了调气息,不卑不亢道:“廷议国事,但论是非对错,岂有身份高低?” 萧铁奴双目一睁,半边僵尸脸极为可怕,折彦冲在上喝道:“老六!这里不是军中,不得失礼!”萧铁奴哼了一声,移开了眼睛不去看陈正汇。 陈正汇又问:“元帅,你是真的打算全面开战么?” 萧铁奴眼睛盯着地面道:“是又怎么样?你又不管兵部,问这个做什么!” 陈正汇高声叫道:“不错!我是不管兵部,可我管户部!元帅,你打仗要不要钱啊?” 萧铁奴未答,卢彦伦出列道:“陈大人,户部的底子有多深我不清楚,不过经过这两年休养生息,加上商路大畅,国库中的存银也够用了吧?” “不够!当然不够!就算平时够,一打仗也就不够了!”陈正汇道:“没错,这两年国家是休养生息了,几条商路开通后赋税也大有增益,但增益出来的部分全都去填北征期间的坑了!至今建都的款项都还没还呢!我们还欠着一大笔钱!” 卢彦伦冷笑了一声道:“陈大人口口声声说北征北征,说的好像我们现在是在给北征补窟窿一般,莫非陈大人心里认为北征是不对的不成?” 这句话极为歹毒,陈正汇正要回答,杨应麒已斥责卢彦伦道:“卢大人!北征之举是形势所逼,当年决定北征之前就已经料到会落下一个财政上的大窟窿!你是管军方后勤的,这一点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陈大人能事前筹到钱粮、事后补好窟窿便已是大功一件!现在议的是南方之战,大家就事论事,不要东拉西扯胡乱攻击!” 卢彦伦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折彦冲道:“应麒所言甚是,大家就事论事,莫要扯远。” 卢彦伦赶紧向皇帝请罪,又向陈正汇赔礼,然后才道:“彦伦也知道户部还有欠款,但如果我所知不错,这些欠款的归还也早有定制,应该是由国家每年收入的一部分分批返还给民间,是吧?”陈正汇应是,卢彦伦又道:“北征所费虽巨,借款虽多,但分成五到十次返还,就算加上利息,每次的数目就数量来说虽然还是很大,但比起国库的收入就未必占得了大头了。陈大人,你实话实说,户部每年用来归还欠款的钱需不需要占到国家总收入的一成?”陈正汇沉吟不语,卢彦伦又问:“那半成呢?”陈正汇又不语,卢彦伦道:“若连半成都不到,陈大人何苦用这北征欠款一事来阻碍陛下完成一统大业!” 这番话极为有力,陈正汇一时没法反驳,只得道:“战事一起,国家收入必受影响。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未可知。” 卢彦伦嘿了一声道:“陈大人说的没错,战事一起会发生什么事情确实难说,可能国家赋税会受影响,但也可能因此而夺得一座大城,夺得一个大仓,那时不但无损国库,反有增益呢!” 陈正汇叫道:“这怎么做的准!” 卢彦伦微笑道:“未必有的收益做不得准,那陈大人所言那未必有的损耗也做不得准!” 杨应麒插口道:“大国相争,祸衅一起必然经年,经年用兵必劳民伤财,此事自古皆然!” 卢彦伦不敢答,萧铁奴淡淡道:“老七,打仗的事情你不懂!对付赵构未必需要经年用兵。宋不敌辽,辽不敌金,金不敌汉!江南小朝廷地方虽然不小,但打起来也许比西夏还容易!” “不然!”这次出列的却是武将队伍中的刘锜,只听他道:“大宋虽有积弱之名,但那是在靖康年间,当时中原久不经战火,全国除陕西之外几无可用之兵,所以大宋兵将对金兵望风溃散亦属寻常。但好士兵是磨出来的,好将领是在战场上死剩的!自汴梁城破至今已逾十年,这十几年里大宋的羸兵弱将或散或死早已去了十之七八,如今能活下来的多为悍卒!看其能内平洞庭之乱、外破宗弼大军,又岂是运气使然?再则,汉宋帝分两姓,民本一家,驱秦晋齐鲁之兵以下江南湖广,实无异迫血脉兄弟同室操戈,若无故伐宋,恐汉家将士皆不愿战,此又与征漠北伐西夏不同!” 曲端立于刘锜下手,闻言道:“刘将军数立大功,冠于诸将,军中都云刘将军之功不在诸元帅之下,朝中亦有过封帅之议,以取陕保陕、抗夏灭夏之功而登坛封帅,却也够了。军中后辈对刘将军高踞帅坛并无意见,但也希望刘将军不要阻了后辈们的立功之路!” 刘锜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封帅之议我与种兄早已联名请辞,如今正谈论伐宋之举,你提出这件事来做什么?” “我提出这件事来并非无理取闹,只因此事与伐宋之举有关!”曲端朝折彦冲行了一个军礼,说道:“陛下,军人但知立功为国,扬名为己,令旗到处便是刀剑所向!同族相亲乃是平时礼,战场之上便连父子兄弟也顾不得了,何况同族?古今中外的军律之中,又有哪一条是要求士兵在战场上望父投拜的?如今我大汉如日方中,军中还没来得及立功的晚辈个个磨拳擦掌,这批人血气方刚,若得以引导向外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但若不引导宣泄只怕反而会惹出祸事来。诚如陛下在长安时所言,如今天下未靖,甲兵不可收,骁将不可藏,不然等到兵钝将老之日,陛下再要一统天下,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折彦冲问:“军中希望开战的人很多么?” 枢密副使、兵部尚书郭浩沉吟道:“军中确有期盼着开战立功之辈,但也不乏不乐南下之人。再说宋廷对我们一向恭敬,若无罪而伐,恐怕……恐怕有些师出无名了。” 韩昉道:“不然!只要我们肯找,这出师之名总会有的。” 杨应麒站起来道:“找出来的名目不是名目,是借口!” 萧铁奴也站了起来道:“只要能一统天下,是借口又如何?” 杨应麒道:“我不是反对一统,我只是希望再等一等!” 萧铁奴反问:“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们都老了再打?还是等到由太子、林舆、萧骏他们当家时再打?” 最后这句话说得折彦冲为之动容,起身道:“铁奴说的不错!我们这代人能压制得赵构难以翻身,不是因为我们的钱比他多,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比他多,而是因为我辈武勇而赵构文弱。但下一代这几个小子在我看来都太文了,守成或许还可以,进取未必也行!现在虽然不是开战的最好时机,但那所谓的最好时机也许永远都不会到来!利我之势,转瞬或失!当初耶律延禧若能在女真方兴未艾时灭了女真,世间便不会有金国;阿骨打皇帝在时若能下定决心灭了汉部,我们今日还能从容站在这里讨论天下一统么?” 韩昉看了陈显一眼,陈显忙出列道:“陛下所言甚是。”韩昉这才附于其后道:“陛下圣断!”郭浩王浩对望一眼,亦出列赞同。 那边刘锜俯首不语,曲端耶律余睹任得敬等一齐出列道:“臣等愿效死力,以供陛下驱策!” 折彦冲两手一拍道:“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忽听杨应麒叫道:“且慢!” 第三四三章 罢相(上) 折彦冲见杨应麒拦了自己的话,虽是异姓兄弟脸上也不免一黑,他没有说话,但看到那神色连陈正汇也不禁为之胆寒,杨应麒却还是站了出来,直视折彦冲道:“大哥,你真的要打?” 折彦冲不回答,仿佛认为这是句废话,杨应麒继续说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是一个问题,大哥和六哥认为我们能够大胜,我却比较保守,认为时机未到,但我也不敢说我的主张一定是对的。可是大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毕竟这一仗打下来,无论谁输谁赢都将是千万人头落地,就算我们真能打赢,是否也该想一想这样值不值得,想一想有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毕竟,赵宋不是漠北,不是契丹,不是女真,赵构这几年做得不错,江南的百姓过得也还可以,若我们就此起衅,就算胜了,大义也不见得会在我们这边。” 萧铁奴听到大义两字就想冷笑,但一眼瞥见折彦冲越来越显得深邃的眼睛,话到嘴边便吞了回去。屋内虽站着许多人,但此刻却仿佛只有折彦冲与杨应麒两个是存在的。 “应麒,”折彦冲开口了,用几乎从来没有对杨应麒用过的语气对杨应麒说:“如果这场仗我认为势在必行呢?” “我不会退让的。”杨应麒道:“zf的存在是为了保护百姓,而不是用百姓的性命来换取zf的威严。我身居相府,为百官之首,在这一点上不能退让。” 折彦冲道:“你说的没错,但有些事情现在不做,只会给将来留下更大的祸端,会给百姓带来更多的危害和痛苦。这就叫长痛不如短痛!” 杨应麒道:“但我还是认为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折彦冲问:“是什么?” 杨应麒闭上了嘴,折彦冲道:“你觉得有办法,但你还没想到,是吧?”杨应麒道:“是。” 折彦冲笑了,那不是微笑也不是冷笑,他和杨应麒的合作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从年幼到年长,从弱小到强大,经历了几次的大起大落,在最危险的时候甚至都曾把性命交到对方手里,两人对对方的熟悉,甚至还超越了对自己的了解,有很多话本来也不需要说这么长,常常只需一个颜色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但今天两人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这与其说是辩论不如说是表态。 “应麒,”折彦冲道:“你心里的想法,我明白。我知道你珍惜羽毛,我知道你想做好人,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并不是一味好人就能做成的。好吧,既然你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头,那这次坏人就由我来做。” 杨应麒忍不住全身一震,有些结果他虽然已料到很可能会发生,但仍然希望折彦冲能在最后一刻回心转意,但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所担心的事情也许会比预料中发生得更早! 折彦冲的眼光已不在杨应麒处了,他面向群臣,说道:“南征的事情我们既已议定,这个大方向就不再更改!今后群臣也不得再议!要议,就议如何打好这场仗!这是接下来大汉所有事情的中心!不过我们要打赢这场大战争,需要相府、枢密紧密配合,但是丞相反对此事又不肯退让,他不配合,我们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法做!大汉不能因为他一人而停滞不前,所以今日我就行罢相之权,免去杨应麒一切职务!” 群臣方才虽然都想杨应麒可能要糟,却也不料折彦冲会发作得这么快这么厉害!一闻罢相之言屋内无不耸动,陈正汇出列跪请道:“陛下!请收回成命!” 刘锜亦要出列,还没开口已被折彦冲以眼光阻住道:“你不要开口!别忘了你是武将!”刘锜左脚抬了半步,便暗叹一声缩了回去。 折彦冲对陈正汇道:“你的请求我不准,退下!” 陈正汇又叫道:“陛下!请收回成命!” 折彦冲又喝道:“退下!” 陈正汇第三次叫道:“陛下!请收回成命!” 陈显张浩等见折彦冲怒色将发,忙一起上前道:“陛下息怒!”陈显道:“丞相无过,陛下因一议而罢之,是否太过仓促?” 折彦冲道:“大事当前,君相不可不协,文武不可不调,如今杨应麒既不愿协助我,又与枢密不调,若由他再居相位,徒增朝廷混乱,误国家大事!” 张浩道:“但丞相毕竟无过。” 折彦冲道:“丞相之职,是无过的人便做得的么?丞相是职位,又不是爵位,爵位因功而立,因过而免,职位因势而立,因势而免——你身为副总理大臣难道连这一点也弄不清楚么?这次罢免杨应麒不是因为他有过,是因为他不合适!” 陈显和张浩一时无语,陈正汇道:“陛下……”折彦冲截断道:“你若有道理就讲来,若是要求情就给我住口!你是副总理大臣,我要罢免宰相你没有封驳之权!若再无理纠缠,我便治你越职之罪!” 陈正汇被折彦冲言语窒住,一时说不出有力的话来,折彦冲从几个副总理大臣身上看过去,从陈正汇身上移开,便落在韩昉身上,韩昉心中正窃喜,折彦冲却又将眼睛移开,最后落在陈显身上,说道:“新丞相确立之前,相府暂以副总理大臣陈显为首。陈显!” 陈显行礼道:“臣领命。” 折彦冲道:“你为积年老臣,深通吏道,自今日起暂替杨应麒掌管相府。新的总理大臣任命之前你要做好两件事情,第一件是统领百官处理好日常政务,第二件是主持廷推,按制举出新总理大臣候选人来。领命吧!” 陈显领命之后,整个会议便告结束,他率领相府诸大臣送折彦冲、萧铁奴和刘锜诸将出门,回来时见杨应麒已不在了,屋内只剩下几个副总理大臣,韩昉患得患失,陈正汇忧愤交加,郭浩张浩沉默不语,陈显心想:“这当口,说多错多。”便道:“诸位,老朽虽不称职,但皇命既下,只好老着脸皮尸位素餐几天了。今日陛下忽然罢相,朝野闻讯势必哗然,我等身为相府重臣需得示之以宁静,一切如常,方能安抚人心。” 陈正汇虽然不满,但他毕竟是历练多年的人,尚能保住理性,张浩见陈显言语得体在理,便帮着道:“陈老所言甚是。”又道:“陈老,如今咱们几个就以你为首,这接下来的事你就安排吧。” 陈显抚了抚胡须道:“一动不如一静,日常公务,仍如往昔。我料此讯传开以后都中必有一番喧闹,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待得大伙儿都冷静了下来,再着手廷推之事,各位以为如何?” 张浩首先赞成,韩昉陈正汇亦觉可以,当下由当值的张浩留驻相府,其他副总理大臣都散了。 陈显回到家中时消息尚未传出,他也不多言,自回房中读书,到傍晚时分忽有大大小小的官员、代表前来求见,陈显告了病,一概婉拒。这一日陈楚在外风流,本来已告诉管家自己今夜不回来了,但到了晚间忽然回府来见陈显,惊问道:“爹爹,真的罢相了?” 陈显眼不离书,若无其事道:“连你都知道了,那还有假的?” 陈楚吐了吐舌头道:“好厉害!说罢就罢,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陈显将书一放,冷笑道:“怎么没征召!之前种种,哪件事不是为了今日!” 陈楚道:“那个我也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杨元帅才走了几天啊!”凑了上来道:“老爹,听说丞……那七将军一罢相,你就扶正了,恭喜,恭喜。” 陈显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别给我胡闹!这当口,谁代理这个宰相谁倒霉!从今天开始我除了公务相关者谁也不见,除了公务相关者什么话也不会说,你也少给我惹祸,乖乖呆在家里,哪也不许去!” 对于陈显不许自己出门的禁令,最近一年陈楚至少听了七八回了,但他哪次理会过?他想了一想道:“老爹,你说七将军这一罢,是不是就完全失势了?” 陈显嘿了一声道:“他从掌管汉部到掌管汉廷逾二十年,根深蒂固,要推倒他哪有那么容易的!现在他们俩斗法斗得正紧,咱们少掺和,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陈楚道:“那老爹你觉得七将军有没有机会东山再起呢?” 陈显目光中露出了一丝警惕:“你要做什么!” 陈楚道:“我要借一下老爹你的眼光啊。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现在七将军一罢相,那些势力眼、墙头草一定抢着倒戈,他不管心中有什么主意,看着这些人的脸色也不会好过。但若老爹觉得他有机会东山再起,那现在去帮衬他正是时候!” 陈显斥道:“不许胡闹!这段时间你也不许去骚扰他,也不许去巴结他!他若有事交给你做,你老老实实做好就是,若他不找你你也千万别上门!现在什么事也不干对我们最好。你赚你的太平钱,我做我的太平相,乐得逍遥。” 陈楚讶异道:“太平相?爹爹你觉得自己能做太平宰相?” 陈显微笑道:“只要你不给我闯祸,应该错不了。” 陈楚啊了一声,连连恭喜,又道:“丞相大人就任以后,还请多多照顾小人的生意!” 陈显本来又已拿起书来看,一听这话忍不住用书啪的一声打了陈楚后脑两下,笑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惫懒儿!” 陈楚只是样子像败家子,肚子里的精明实不在乃父之下,这时摸了摸后脑,叹道:“不过老爹,虽然陛下现在为形势所迫,处事还能依足规矩,但是若让他率兵统一了南北,到声威大震、成为宇内一人时,你说他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自制?” 陈显沉吟不答,陈楚又道:“要真到了那一天,我的生意未必好做,老爹你的宰相也未必太平。” 陈显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不光是他,就是换了杨应麒得势,对我们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好事。” 陈楚点头道:“不错,这君相两人也都太强势了,夹在他们中间做人实在太累。以前胡人尘嚣甚上的时候还得靠他们给我们挡着,现在眼看都太平了……唉,哪天他们兄弟几个都死光了才好。” 陈显吓得跳起来捂住他的嘴道:“你疯了!说这种话! 第三四三章 罢相(下) 杨应麒耳目虽多,但陈显父子在自家说的话毕竟传不到他耳朵里。何况现在杨应麒也未必有心情去理会这些事情。 从汉部形成以来,杨应麒就一直坐在宰辅的位置上,至今二十余年,可以说这个职位对他来说已不止是一个职位,而是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从来没有浮出思维表层的想法,那就是以为除非自己请辞否则可能会在宰辅这个位置上呆到老死的那一天。尽管对于自己会被折彦冲罢黜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天杨应麒还是感受到一种空前的失落,仿佛自己的生命变得不完整,甚至自己的未来也变得没有了凭靠一般。 赵橘儿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难过,勉强打起精神来,堆出微笑说:“七郎,功成身退不是你一直以来就有的想法么?现在正是个绝好的机会,你累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叹道:“这个……唉,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是现在‘功’还未‘成’啊。” 赵橘儿道:“也不算没成,漠北平定了,大汉稳住了,论武,三伯五伯六伯他们自不必说,就是那十来个上将哪个不是独当一面的?论文,这些年来老中青各个阶层的良吏是人才辈出,你自己也常说如今大汉有资格、有能力做宰相的至少有四五个,能为一部之长、一路之首的至少有二三十个,郡县之臣更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这样的大好局面还不算成,那要怎么样才能算成啊?国家大事是永远理不完的啊,就算统一了大江南北又怎么样?说不定到时候又要远征海外了。国事无穷,人寿有尽,到了该撒手时就撒手吧。” 听了妻子的话以后杨应麒才算放开了一点心胸,笑道:“你说的不错,你说的不错,是我太沉溺了。当初还没退下来时我也想过退下来以后怎么办,现在真退下来了,却反而放不开了。算了!这样也好!国家大事就让大哥他们烦去,今后我就照顾自己的小人生,不管那么多事情了!” 赵橘儿微笑道:“这才对嘛。” 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急响,有人递进一封加急密报来,杨应麒想也不想,接过来一看,惊道:“不好!快帮我穿鞋子!我要进宫见大哥去!” 赵橘儿也有些吃惊,忙一边帮他穿鞋子一边问:“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么?” 杨应麒道:“西夏那边出了叛乱,具体如何还不知道,不过那里才归附不久,万事都得小心!咦,你怎么停手了?” 赵橘儿叹道:“西夏那边出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啊?” 杨应麒一呆,看看穿好了鞋子的左脚,再看看还没穿好鞋子的右脚,最后看看那封加急密报,哈的一声将密报丢了,失笑道:“我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宰相了。” 其实不止他自己一时扭不过来,二十年来一直由他领导的整个系统也扭不过来。杨应麒与汉部一道起于微末而渐至于无敌,在这个过程中他几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政权的建设与开拓当中,个人的生活反成了插曲。特别是在开国的那一段日子里,为了应付内内外外各方面的强敌杨应麒不但得动用公家的、阳光下的力量,还得动用私人的、黑暗中的力量,公私黑白之间很难做到泾渭分明——这种现象几乎存在于古今中外的一切开国行动当中。宰辅这个职位和杨应麒这个人之间的结合到今天几乎已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所以折彦冲虽然罢了杨应麒的宰相之位,但有一部分密报系统还是惯性地将消息传到他手里来。 当下杨应麒将密报封了,又提笔写了十几封的书信,通知那些旧部以后将消息直接转到新宰执那里去,但还是有一些地位微妙、不公不私、亦公亦私的组织和个人杨应麒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由于涉及面太广,还有一些组织和人手在没发挥作用的时候甚至连杨应麒自己也一时想不起来。 他忙了整整一天,才算把自己能想起来的、能交接出去的事情处理完,赵橘儿端了一碗参茶来给他解疲,杨应麒喝了半碗,携妻子出房散步,忽然发现屋角堆着些碍眼的箱子,便问赵橘儿是什么,赵橘儿道:“这是收拾起来的东西。” “收拾?干嘛要收拾?” “我们要搬家了,当然得收拾收拾。” “搬家?啊!对哦,我怎么忘了。” 大汉的相府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办公所在,后面则是居家园林。作为大汉的宰相,在任期间可以住在相府,但离职后就得搬走,这是杨应麒有份参与制定的规矩,但这时也得赵橘儿提醒了才想得起来。 赵橘儿说道:“虽然也没人来催,不过七郎你既然离了职,我们还是搬走才合规矩。反正我们在京城还有一处别苑,搬去了就能住,也不怕没有个落脚的地方。” 杨应麒点着头说:“是,是。”但走了几步,看看角落里那些箱子忽然感到烦躁,也不散步了,自回屋内发呆。 赵橘儿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丈夫还是很难放开,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张罗着让仆役清点打包,一边婉拒所有访客。不过到了第二日却来了一个赵橘儿不好回绝的客人,那就是欧阳适。 赵橘儿见是他来,忙派人将他请到书房中去,书房内杨应麒正和林舆下象棋解闷,欧阳适笑道:“老七,好雅兴啊。” 杨应麒冷笑一声道:“什么雅兴不雅兴的,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除了下棋还能干什么!” 欧阳适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有些尴尬起来,林舆早起身给他行礼,道:“我去给四叔拿些茶点去。”其实拿茶点又哪里需要他?不过是借故出去好让欧阳适和杨应麒说话罢了,将出门,又回头道:“四叔!你可别动这棋盘!我好容易有一次占上风的,你别坏了我的局面!”说完才离开。 欧阳适笑道:“老七你围棋平平,象棋却精,今天居然下不过你儿子,真是罕见!” 杨应麒道:“我心情不好,这才下不过他。” 欧阳适哦了一声,将笑容收敛,坐下来问道:“你……埋怨老大不?” “怨怎样?不怨又怎样?”杨应麒道:“其实我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罢了。” 欧阳适满脸的无奈道:“唉,可惜啊,我又帮不了你。”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说:“四哥你少跟我装!现在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帮得了我!哼!大哥要罢我的相,谁也不得二话,但你有权封驳!” 欧阳适仿佛被杨应麒抓到了痛脚,转过了头去道:“这个……这个……你让我封驳,那不是要我直接和老大作对么?我要是封驳了,那就等于是和你联手跟老大对着干——那怎么成!现在南边有事,西夏又起了叛乱,咱们得团结,不能乱了阵脚。” 他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等他停了下来,杨应麒才冷笑道:“我又不是说你该帮着我,也不是说你不该不封驳,只是你明明不想做也就算了,何必来我面前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欧阳适被杨应麒这么单刀直入地一捅更是笑也笑不得,坐也坐不安,头仍然不敢转过来面对杨应麒的眼睛,挥手说道:“老七,这次算我对不起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 杨应麒冷笑道:“你这算什么?算是要对我作出一点补偿么?” 欧阳适是口舌多灵便的一个人,这时却被杨应麒说得有些木讷,吞吞吐吐道:“算是吧。” 杨应麒沉吟半晌,说道:“其实大哥这次罢我,也不是为了私怨。国有大事,君相意见相左,要么就是我劝得他改变意见,要么就是他换个宰相,这没什么好说的。看大哥的意思这么坚决,你就算封驳了,他多半要罢第二次,你封驳了第二次他多半要罢第三次,你封驳到底,他多半会召开元国民常务会议来论此事——到时候就得掀起一场政潮,我也不想看到国家闹成那样,所以你就算封驳了我多半也要自己请辞的。” 欧阳适松了一口气,问:“那老七你是不怪我的了?” 杨应麒道:“怪你就有用么?” 欧阳适苦笑道:“老七你别玩我了,怎么一会说得通融无比,一会又满腔的怨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杨应麒叹道:“这些事情我想是想通了,不过感情上一时还接受不过来,过几天就好。”说到这里又哼了一声道:“你们都把我踢走了,我私下里抱怨几句还不成么?” “成成成!”欧阳适道:“这样吧,我送你一条五桅大海船,让你出海散散心,怎么样?或者我把六奴儿前几天才送我的那两匹汗血宝马转送给你,让你带着林舆或者公主四处走走,看看我们兄弟几个打下来的锦绣河山。嗯?还不满足?老七你真贪心,罢了,船和马我都送给你吧,你还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哥哥能办到的一定想办法!”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四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若你真希望我走得放心些,那么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欧阳适忙道:“成!什么事我都答应!” 杨应麒道:“我希望你能和正汇和解。” 欧阳适听了这话眉头紧皱,哼道:“老七你跟我谈这个干什么!” 杨应麒道:“四哥,我知道你这人记仇,但也忘仇。我知道你好面子,但也不会为了面子不顾大局。现在只有我们兄弟两个,我也不怕摊开来说。正汇当初从你那里跳到我这里来,虽说都是在大汉内部,但他从向你变成向我,对你我之间还是很有影响的。不过他过来我这边以后也不曾做过对四哥有害的事情,只是从帮四哥你个人做事变成了帮汉部做事,说来也是一心为公。” 欧阳适冷笑道:“一心为公?那时汉部是你当家,你当然说一心为公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天下间难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何况正汇他当初由帮你变成帮我,不是因为我能给他更多的好处,而是因为他认为当时的我更能协助大哥带领汉部实现大同理想,至少从这一点来说,他倒是满心为了汉部,为了华夏。这样的人就算是敌人也有可取之处,何况他还不是敌人——对么四哥?” 欧阳适哼了一声,杨应麒又道:“若从私怨上来说,当日你用李郁的事情也算出报复过他了。我见四哥你出了那口气之后就没再动他,就知道四哥你心胸宽广,内心其实已经不计较了,只是面子上还拉不下而已。” 欧阳适冷笑道:“计较!他还不值得我去计较!” “是,是。”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既然四哥不计较私怨了,那就该多考虑考虑公事。” 欧阳适道:“我和他没什么公事好谈!” 杨应麒道:“四哥,你当初之所以要争这个元国民会议总议长的位置,是只想争权夺利呢?还是想真正的为国家出点力?” 欧阳适道:“我当然是要为国出力!” “既然如此,你又何苦为了一点猴年马月的事情而拒正汇于千里之外呢?”杨应麒道:“正汇是个一心为公的人,这一点想来你也认可。当初你在地方,我在中枢,若帮你而成功则汉部可能会分裂,若帮我而成功则汉部会走向统一,汉部分裂了四哥也要吃亏,汉部统一了反而对四哥有好处!这是他帮我不帮你的理由。既然当初他可以因为这个理由而帮我,那今天他也可以因为这个理由而帮四哥——因为四哥如今已在中枢,又是元国民会议的总议长!只要四哥是真心为我们这个国家办事,我想不到正汇有任何与你作对的理由。” 欧阳适哼了一声,但鼻腔中喷出来的火药味显然已没有方才那么浓烈了。 杨应麒又道:“如今朝中局势晦明不定,外有南征之变,内有易相之局。而四哥你身为元国民会议总议长,这些事情都将和你大有关系。特别是将来接替我成为总理大臣的人……我估计会是陈显。” 欧阳适奇道:“陈显?不是韩昉?” “不会是韩昉。”杨应麒道:“大汉的文官系统是我拉扯起来的,这次我被罢相,下面的人多半会不满。大家不好埋怨皇帝,却一定要找个出气筒——所以韩昉和刘萼会首当其冲。若由韩昉来接替我的位置很多人会有意见。以大哥的英明应该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至于正汇……他的资历虽然和韩昉不相上下,但因为和我走得太近,大哥也不会用他。张浩之能略次于韩昉与正汇,所以这次任命宰相,如果不是调杨朴入京,那就一定是陈显,而我觉得陈显的可能性最大。” 欧阳适嘿了一声道:“若让这老头来做宰相,那不是事事都听大哥的?” “差不多。”杨应麒道:“不过陈显做事沉稳老练,由他来做宰相,虽然出不来什么奇谋,却也不至于会误事。但相对于我来说他一定会是一个弱势的宰相——不但对皇帝来说弱势,就是对下面几个副相来说也强不起来。他归汉部的日子不如正汇长,和大哥的关系又不如韩昉紧密,所以今后几年的相府很可能会形成数相并立的格局。在这个格局中陈显虚大,韩昉暗强。正汇虽然也反对南征,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很做得事的人,他现在的位置暂时也还没合适的人能代替,大哥要q i s h u 9 9 小说网http://***希望手机书友支持南征,这笔大钱也只有他才筹得起来。所以只要他埋头办公,少说话多做事,我估计大哥会留他。我走了以后他若孤立无援势必受到韩昉的排挤迫害,这样不但是对他自己,对大哥、对南征、对整个大汉都没好处。但若四哥肯照应他,那他就不用怕韩昉。国家大事得以不误,而元国民会议与相府的关系想必也会更加紧密。” 欧阳适眼中含光蕴彩,却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道:“行了行了,你说了这么多也就是想我帮你照顾老部下而已,放心吧,看在你的面上,我就不和他计较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国家有事,无论如何我们都得以国事为先。老七你说对吧?” “对,对!”杨应麒展颜道:“我就知道,在我们兄弟几个里头,四哥是最通情达理的了。” 兄弟俩聊得正欢,林舆进来道:“老杨,你五哥来了。” 他话音才落阿鲁蛮便怒气冲冲跨进门来,原来他已经到了榆关,听到亳州的事情后略作停留,请旨赶了回来,才进了京又听说杨应麒被罢了,这番可把他惹急了,赶紧跑来寻杨应麒,进门就吼道:“老七,老大真把你给撤了?”一抬头才看见欧阳适,又问了一句:“老四!老大真把老七给撤了?” 杨应麒没想到阿鲁蛮会在这时候来,呆了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欧阳适已道:“是啊。” 阿鲁蛮不悦道:“老大这是怎么了?普天之下,除了老七还有谁坐得这位子?我看他九成是被韩昉刘萼那帮奸臣蒙蔽了!不行,我这就进宫找他去!” 杨应麒惊道:“五哥!别去!”却哪里拉得住他? 第三四四章 北游(上) 阿鲁蛮气冲冲找到折彦冲所在偏殿,却被刘仲询给拦住,叫道:“元帅,您还是别进去的好。” 阿鲁蛮问:“大哥在商议公事么?” 刘仲询道:“不是,皇后在里面,所以元帅你若没要紧的事情,最好还是别进去。” 果然殿内忽然传出两声高叫,好像是完颜虎在和谁吵架一般,阿鲁蛮道:“既然不是公事,那你就去替我传个话,我要见大哥!” 刘仲询苦着脸道:“元帅,您别为难我了,这个时候,我哪里敢进去。” 阿鲁蛮身子一挺叫道:“没卵蛋的东西,走开!我自己进去!”也不管刘仲询苦劝就闯了进去,到了殿内,果然是完颜虎和折彦冲在吵架,阿鲁蛮只听出两人火气都不小,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两人在吵什么,完颜虎已经怒火冲天跑了出来,见到阿鲁蛮一怔,随即叫道:“老五!你来得正好!你大哥脑子蒙了!竟然罢了老七的相!” 阿鲁蛮道:“我知道,我正为这事来。” 完颜虎喘着大气道:“好,好!我去问他,他说我妇道人家不该问。你是他兄弟,你进去和他说吧,反正我的话他是怎么也听不进去了!他的事情,我以后再不管了!”说完就走了。 阿鲁蛮进得门来,折彦冲看见他问:“老五你不回黄龙府,请旨回来做什么!” 阿鲁蛮道:“我听说南宋那边出了事情所以回来看看,谁知道一回京就听到大哥你罢免老七的消息,大哥,老七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罢他?” 折彦冲哼道:“你是边疆元帅,任相罢相的事情,我没让你说你最好别过问。” 阿鲁蛮道:“大哥,要是别的政事,我不敢违制过问,但这次你罢的是老七啊。咱们六个在外打江山,老七在内守江山,这是多少年的成例,一直都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大事都没改变过。国家大事其实我不是很懂,我只是觉得咱们这些年能这么顺利,主要是兄弟齐心,各守其责。二哥才去世的时候,我已觉得咱们大汉是坍了一根柱子,如今你又把老七给罢了,我……我真担心大汉会不稳啊!” 折彦冲哼了一声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天底下就只有老七一个人做得宰相?”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鲁蛮道:“咱们大汉现在人才是挺多的,也许也有别的人能做得这个宰相,但我觉得一定没老七做得好。无论那人多有能力,只怕都没老七这么有担当。” “担当?”折彦冲道:“总理大臣要那么大的担当做什么?能办事就好?” 阿鲁蛮道:“没担当的话,还要这个总理大臣来做什么?若是没担当,那就是只是一个第一副总理大臣,只是一个顺着大哥你意思办事的文书罢了。” 折彦冲脸色一沉道:“顺着我的意思办事就不好么?难道一定要逆着我的意思办事才行?” “大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鲁蛮道:“我读的书少,又是个胡种,但有些道理还是懂的,比如说人无完人——大哥,咱们都是人,都会做错事。你虽然英明,但也难保永远不会做错事啊。现在狄叔叔退了,老六那脾性我不敢指望他什么,老四虽然聪明却从来不敢正面逆你的意思,至于我更是一个粗人。算来算去,咱们兄弟几个也就二哥三哥和老七会想事情又敢说话。如今二哥死了,老三又在漠北,你再把老七给罢了,中枢除了皇后之外就连一个敢跟你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大哥你能永远不犯错最好,但万一偶尔走错了路,现在你身边的这帮人没法劝得你回头啊。” 折彦冲的脸色被阿鲁蛮越说越难看,冷笑道:“我若没错,何必回头?哼!其实你何必转弯抹角?直接说:大汉没了老七就不行了!就转不动了!你是这意思吧!” 如是欧阳适和阿鲁蛮易地而处,这时就不敢再扛下去了,阿鲁蛮却还是挺了下来:“大哥,不是没有了老七不行,是我们兄弟几个没有了谁都不好,特别是大哥你和老七,你们两个任谁缺了一个都不行。所以……” “够了!”折彦冲挥手打断了他,道:“我再说一句:你是方面之帅,宰相任免的事情,我没问,你就不该插口!今天你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回黄龙府去吧!别在京城停留了,打仗你是一把硬手,但事关天下的大政局你却未必懂!中枢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你掺和得太多没好处!” 阿鲁蛮叹了一声,告辞而去,他出门时却见欧阳适等在殿外,问他:“老四,你也来劝大哥么?” 欧阳适道:“当然!” 阿鲁蛮道:“希望你能劝得大哥回心转意吧,我先回黄龙府去了。” 欧阳适奇道:“回黄龙府?你今天才到京城啊。” 阿鲁蛮道:“大哥不许我停留,不说了,我走了。” 欧阳适琢磨着阿鲁蛮的话,心道:“老五看来碰了个大钉子。” 他可不像阿鲁蛮会闯进去,而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门外求见,过了好久刘仲询才来请他,欧阳适拍了拍刘仲询的肩膀以示亲热,这才进门。折彦冲靠在椅子上,听欧阳适进来眼皮抬了抬说:“老四,你也是来反对我罢相的么?” “呃……这个……”欧阳适道:“大哥,你也知道,我是元国民会议总议长,大哥你要罢老七的相,按规矩我是要问问理由的。” 折彦冲闭上了眼睛养神,好一会才道:“我要办大事,应麒不能帮我,只好撤掉他了。这事我在相府会议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发给你的文书里没写么?” “有的有的……”欧阳适道:“不过……只有这个原因么?” “那你还要什么原因?”折彦冲反问。 “嗯……”欧阳适踌躇着,说道:“大哥,这个原因,说来有些像朝廷上的原因……我想听听兄弟间的原因……不知道有没有?” “兄弟间原因?”折彦冲陡然睁开了眼睛,道:“有!” “我能知道么?”欧阳适问。 折彦冲坐正了身子,看着欧阳适道:“辅弼之位,不可久居!这个原因,你满意了吧。” 欧阳适将这八个字咀嚼了好久,不敢接口,折彦冲道:“从有汉部以来到现在,应麒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几年了,再坐下去会出事的。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只是罢了他,又没有对他怎的,可就有这么多的人不满,连我的发妻,还有我的兄弟都不顾一切跑来给他说话。你说,这对应麒来说是好事情么?” 欧阳适脑子还没想好答案,口里已经应了出来:“不是。” “所以我罢了他。”折彦冲道:“为公也好,为私也好,为我自己也好,为应麒他本人也好,我都要罢了他。欧阳议长,这个理由你满意了吧?” 欧阳适惊道:“大哥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就咱们两个你叫什么议长,别折死我!” 折彦冲一笑道:“折不了,折不了,再说你有福气得很呢,折一点两点的不碍事。” 罢相之事就此成为定局,虽然朝中仍然有不少大臣上书,甚至有谏官提出了措辞颇为尖锐的抨击,但以欧阳适为首的元国民常务会议既无反应,事情便不了了之。不久陈显在相府大会文臣举行廷推,推出了杨朴、韩昉、陈正汇、张浩、邓肃五人,陈显为廷推主持,自逊不参加,但元国民会议推举出来的两个人里却有他。最后一共有九个名字递到了折彦冲面前,哪九个? 领副总理大臣衔、安东北路宣抚使杨朴 副总理大臣韩昉 副总理大臣陈正汇 副总理大臣张浩 甘陇路宣抚使邓肃 大汉元帅杨开远 枢密副使、兵部尚书郭浩 大汉元帅杨开远 副总理大臣陈显 去掉一个重合了的杨开远,一共八人。按功勋资历,自以文武兼通的杨开远最重,但杨开远方去漠北,责任极大,所以大家都觉得不会是他。杨开远以下,张浩、郭浩、邓肃三人的呼声都不高,陈正汇最近和折彦冲作对了好几次,所以大家私下里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最后各界都将目光锁定在杨朴、韩昉、陈显三人身上,尤其觉得杨、韩二人可能性最大,其中杨朴在外也就罢了,韩昉在京,作为帝国第二任总理大臣的大热门,谨慎得连门都不敢出,就连刘萼派人从后门求见也不得入,但他越是这样避忌,众人越觉得他是志在必得。 谁知第二日任命出来,折彦冲圈中的竟然既非韩也非杨,而是三大热门里被大家不怎么看好的陈显。任命递到了元国民会议欧阳适也不封驳,只转了一圈便到达相府,顺利得无以复加。这一来可把一些买了韩、杨盘口的大臣和元国民代表输得扑街。 当日相府群臣大会,陈显仪态从容,无喜无忧,反而是韩昉有些不大自然。杨应麒将相印交割清楚了便告辞出门,回家读书去了。晚间林舆跑了来道:“老杨,要不要我跟你说说你离开相府后发生的事情?” 杨应麒动也不动一下,继续读书,林舆已自顾自说道:“你走了以后啊,陈显便宣布相府原来的副总理大臣以及各部、各司官员一应留任,又要补选一个副总理大臣来,众臣推出啊推,推出了七八个来,最后陈显点了一个,你猜是谁?” 杨应麒仍不理他,林舆叫道:“猜不到吧!竟然是刘萼!”见他老子一点吃惊都没有,不由奇道:“你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杨应麒听到这里才瞥了他一眼道:“我能知道不奇怪,不过你又怎么会知道的?你说的推举的情形多半是你自己想象的,不过刘萼这个名字,定是有人告诉你的。” 林舆道:“没人告诉我,不过有人让我猜,我猜了七次,那人才不摇头。” 杨应麒问:“那人是谁?” 林舆笑道:“我不告诉你!” 杨应麒用书拍了他的后脑一把道:“你啊,没什么事情别老往陈楚那里跑,那是亏本生意来着。” 林舆张大了嘴巴道:“你怎么会知道是陈楚?”又问:“为什么是亏本生意?我又没和他做生意!” 杨应麒骂道:“他肯对你泄露机关,自然是卖你的人情!人情生意就不是生意么?” 林舆呵呵笑道:“你说这个啊,那倒不怕。娘说了,这天底下只有人情最不保值,你不急的时候啊,怎么透支都没关系,等急了起来,平时存了多少都没法用。所以还是趁着现在能用赶紧用。” 杨应麒骂道:“你这臭小子!你倒是用得潇洒!因为你用的都是你老子的人情!” 林舆嘻嘻笑道:“反正你手里的人情多着呢,何必这么小气?”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不多了,而且你老子现在不是宰相了,这人情也只会越来越少,你最好省着点用,别给我透支得太厉害了。” 林舆笑道:“会么?我怎么觉得你这次罢相以后,欠你人情的人反而多起来了。” 杨应麒道:“哪有这事!你又从哪里收到什么乱七八糟的风了?” “哪里还用去收?都是风自己扑面找上我的。”林舆道:“比如皇后啦,前天才叫了我去,又送我这个,又送我那个,不停跟我说让我安慰你,我说你不用安慰她还不信。还有四伯那里,我也敲了一笔。哦,还有陈楚,这几天他暗地里请我喝花酒喝了好几回了……” “等等!”杨应麒截住他的话头:“你说什么?陈楚请你喝花酒?” “是啊,怎么了?”林舆有点愕然,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 杨应麒骂道:“你小子居然去喝花酒!你才几岁!” 林舆笑道:“老杨,得了吧你,貌似我出世的时候,你也不比我现在大多少。” 杨应麒被林舆一句话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林舆又凑过来道:“其实你想不想抱孙子的?最近有两个女孩子正缠着我,两个都是又漂亮又聪明,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很不错。你要是想抱孙子我努力些,明年就能抱了。” 杨应麒又打了他一把道:“你别胡来!小心皇后知道把你抓起来打屁股!” “放心,我懂得分寸。反正我早就想明白了,婚姻大事我是做不了主的,只有这情场欢爱还可以玩玩。” 杨应麒听得,有些黯然道:“臭小子,你……” “你别这么认真嘛。”看见杨应麒这样子,林舆笑道:“老杨你放心,我不像你,把这么点破事看得那么严重。不就是成亲嘛,跟谁我都不在乎。反正也误不了我的乐子。男子汉大丈夫,在男女的事情上就得跟六叔学,该风流就风流,喜欢上就上,不用别别扭扭的。成亲的事情,等逼到头了再说。” 杨应麒仿佛第一天认得林舆似的,将这小子看了又看,最后摇头道:“罢了,我管不了你。不说这些了,说说那陈楚,他请你喝花酒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林舆笑道:“左右不过是暗示说他老子其实没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罢相这件事情和他们家没关系。呵呵,其实他老子在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个滑头,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可这老滑头还是不放心,一定要让陈楚来跟我说,可见这老滑头心里还怕着你呢,老杨。” 杨应麒淡淡一笑道:“人家这叫小心行得万年船。嗯,除了皇后、你四叔和陈楚,还有别的人赶着来被你敲诈没?” 林舆想了想道:“就是我在皇宫外遇到五伯的时候他跟我说,让我有空就去黄龙府玩,此外就没什么重要人物了。我正想着要不要去大伯和六叔那里走走。” 杨应麒道:“大伯那里你就别去了,我明天要去向他辞行。” 林舆一听眼睛一亮:“辞行?你要去哪里?” “回津门。”杨应麒道:“我想搬回津门去住。” 林舆略显失望:“津门啊,没劲。” “你不喜欢津门么?”杨应麒道:“那你到塘沽玩儿去吧。” “塘沽啊,我不去。”林舆道:“上次是为了见娘,要不我是说什么也不敢靠近的。” 杨应麒奇道:“为什么?” “为什么?”林舆道:“风流债啊!” 杨应麒听得哑然失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沉吟片刻道:“我岳父就在塘沽,你去塘沽也不好。不过留在京城也不合适,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长路漫漫,你橘姨和你三个弟弟妹妹我又不能带着,有你在说说笑话,也算解闷。” 这句话林舆可听不懂了:“橘姨不跟你一起走?” “嗯。”杨应麒道:“她们会走榆关,直接回津门。” 林舆更奇怪了:“去津门就该走榆关吧,难道你还要先到塘沽坐船去?” “不是。”杨应麒道:“我想故地重游,走当年我们千里远遁的道路,看看塞外那座土城还在不在,到了漠北再越过大鲜卑山,看看能否找到我们当年藏身过的山谷,过大鲜卑山后再到会宁走一趟,瞧瞧会宁汉村重建后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再折而南下,返回津门。这条路只怕有些辛苦,你橘姨身子淡薄,你几个弟弟妹妹又还小,自然不能带着。你呢?跟不跟我去?” 林舆早就听得两眼发光,叫道:“我当然去!” 第二日杨应麒便来求见折彦冲辞行,折彦冲却不见他,只让刘仲询出来回话道:“七将军,陛下正和萧元帅以及几位将军议事呢,让您先回去。” 杨应麒道:“我这次是来辞行,一定要见到大哥再走。” 刘仲询为难道:“奴才不敢再进去了,要不得掉脑袋。” 杨应麒也不勉强他,便在门口寻了个树荫坐下道:“那好,我在这里等着。” 刘仲询无奈,应了一声进去了,每半个时辰出来看一次,杨应麒却不理他,自顾自坐在树荫下静静等候,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曲端耶律余睹任得敬等一干武将以及郭浩卢彦伦等枢密院官员才出来,见到杨应麒慌忙过来行礼,寒暄两句后也不敢多问,便即告辞。不久又出来一人,却是萧铁奴,他看见杨应麒先是一呆,随即问:“老七,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杨应麒道:“明天我要回津门,所以来给大哥辞行。” 萧铁奴哦了一声道:“原来这样,刚好,我也要往西北去,咱们俩就在这里道个别。” 杨应麒虽然罢相,心里却还惦记着国事,他知道种去病去了回鹘还没回来,但刘锜却早已出发了,所以听说萧铁奴也要赶去西北不免大惊,道:“刘锜不是已经去了么?难道西夏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大到刘锜也压不住了?” 萧铁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甘陇那边的事情是由刘锜去办,我只是去长安以防有变而已。” 杨应麒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既然有了刘锜去,何必再让六哥坐镇长安?嗯,那多半不是针对西夏遗民的叛乱,而是针对南宋了,大哥想先对两川下手么?”刚才他只是一时发急才脱口而出,这时心里虽有疑问,却也不好再一一追询。 萧铁奴与他执手握别道:“这番你往东,我往西,再见面可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杨应麒道:“若哪天橘儿的九哥到了京城,大哥设宴款待,宴席上一定会有我。”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好,好!若真有那么一场宴席,我一定抛开军务,飞马赴会!” 萧铁奴走了以后,杨应麒又坐下来等,一直等到月上梢头才见折彦冲出来,刘仲询本在后面跟着,出来见杨应麒还没走便识趣地避开了。 折彦冲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等了半天了吧?” “嗯,没事。”杨应麒道:“我这次去津门,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到大哥呢,所以走之前无论如何得先来见见大哥。” 折彦冲犹豫了片刻道:“明天老六也得走,我怕抽不开身来送你。” 杨应麒忙道:“国事为重,应该的。” 兄弟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折彦冲问:“还有什么事情么?” 杨应麒嗯了一声道:“我一直有个心愿,要把我们当年逃出死谷后千里远遁的道路再走一遍,只是一直没这个机会。如今无事一身轻了,就想了了这个心愿。” 折彦冲颔首道:“我知道你有这个心愿,不过这条路不好走,要不我派一队骑兵护送你去吧。” 杨应麒微笑道:“不用,我自己想办法。如今的漠南漠北不比当年,没那么乱了,就是有个一两伙毛贼,我料来还对付得了。若道路上马贼比当年还多还厉害,那就是我任上治理无道,吃了亏也是活该。” 折彦冲陪着他笑了两下道:“那么……一路平安。” “嗯。”杨应麒眼睛有些湿了,说道:“谢谢大哥。”顿了顿又道:“大哥,如果你想念我就写信给我,我会马上回来的。” “嗯,”折彦冲道:“我会的。” 第三四四章 北游(下) 杨应麒出发时皇后、太子、欧阳适、陈正汇等都来相送,在五里亭中由杨应麒做了个和事佬,让欧、陈二人重归于好。完颜虎欧阳适等回去后,陈正汇又送出十里,眼见无他人时,陈正汇叹道:“四将军肯与我和好,七将军必是暗中出了大力,我知道七将军的用意,你是担心你走了以后我在京师受韩昉等排挤——其实七将军你大可不必如此,如今陛下行事专断,我也颇为心灰。或者一二年,或者三五月,等陛下找到适合的人选,我便请旨退出。” 杨应麒忙道:“这怎么可以!现在大哥正要南征,没有你在京筹措,只怕财政方面会很吃力。” 陈正汇忿然道:“南征!南征!七将军你不就是因为反对南征而被罢的么!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又不是为了这五斗米而来做这官的,既然政见不合,何必再委屈自己去逢迎人家?当日若不是七将军你全力劝阻,我们这帮人早就集体辞官了!” “合则来,不合则去,这本来倒也没错。不过……”杨应麒道:“不过你们若是在这个时候退出,大汉只怕要遭遇极大的行政危机。当初王安石变法,司马温公等反对变法诸贤纷纷引退,变法失败后程子等反思自省亦曾生悔,认为自己立场虽然没站错,王安石也确实太拗了,但自己对王安石也未免反对得太过,若当时能稍加妥协,在旁协助,则不但能制衡吕惠卿那帮小人,而且也能为整个变法行动扶斜就正。” 陈正汇道:“七将军是希望我留在相府,制衡韩昉么?” “不错。”杨应麒道:“我们虽然不赞同这次南征,但大方向既已经议定,接下来的执行便不能再扯后腿,而应该尽力配合。若能得胜自然最好,万一有个不虞也希望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争论应该止于相府之议,至于反思,等战争结束之后再说吧。现在南征的事情其实已经在进行了,我们在这个时候争论、反思,说得轻是不合时宜,说得重实近于误国卖国!大哥虽拗尚不及王介甫,只要你是秉公办事,他还不至于就完全听信韩昉一面之词。但你若是自己引退,那不但大哥耳边少了许多忠言,而且相府也会空出许多位置——你们走了,可事情总得有人办,那时大哥就只能起用韩昉、刘萼的人了,若让那帮人遍布朝野,本来或者能成的南征恐怕也会因此失败。一旦韩昉上借大哥之信,内纠群吏之力,恐怕连陈显也要被架空。但若有你在,他一来不好太过放纵,二来也不会先对付陈显而会先对付你,陈显虽然圆滑,但他也不是个甘于做摆设的明白人,在这等情况下必定表面公正,暗中助你,再加上四哥之援,你便能制约得韩昉不敢乱来。但你们要是都退出了,把相府诸要职都拱手让人,那时不但会坏了大哥未必失败的南征,连我们努力了十几年才建立起来的行政风气也会一朝尽丧——风气一旦败坏,那我们大汉便会陷入北宋神宗以后那恶性循环的深渊而不能自拔,若真到了那天,不但是你,连我也难辞其咎!” 陈正汇听得汗水涔涔而下,叉手躬身道:“七将军,我还是没你想得深远,年岁比你还大些,想事情却比你还冲动。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提退却的事情了,除非是陛下下旨罢了我,否则我一定会留在相府,无论如何都要为国家保存一份元气。” 杨应麒大喜道:“你能这样想,那我才走得安心。”陈正汇回去后杨应麒才带着林舆上路,先寻到当年的死谷——这里是汉部的发源地,他们打回燕云地区后便有老部民寻到这里,建立了一些亭台屋宇,又给当年死在谷中的同伴重修了坟墓。杨应麒对着坟墓嗟叹了一番,对林舆道:“当初我若没能挨过那场瘟疫,这世间也就没有你了。”又找到了自己醒来的那个地方,对林舆说:“这里当初有个草棚的,我和大哥就在这里相认、养病的。” 林舆问:“相认?你们以前就认识?” 杨应麒呆了呆,脑子忽然一片混乱,过了好久才道:“不知道,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当时就觉得我和他是兄弟……其实我当时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觉得我和大哥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世界的事情有好多我都忘了……也许那只是一场梦……” 林舆问:“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杨应麒抱头沉思,想了一会脑袋忽然一阵剧痛,吓得林舆叫道:“爹!你别想了!别想了!”杨应麒晃了晃脑袋道:“唉,自从被那老和尚弄疯过之后,一想起这些就会头痛,所以我已经很久不敢去想了。” 他们在谷中呆了一日,出谷后也不南下雄州,直接出长城旧址,来到当初他们烧杀狼群的那座土城。土城经过一番大火后本已坍塌,这时却又修了一座新的土城——却是折彦冲北征经过时命王大辉按照原先的样子监造的,还安排了几户人家在此看守。 杨应麒进了土城,见里面的布局仿得甚像,只是木材、石料都很新,地下室甚至还堆了几十桶石油。他一边看一边指给林舆看,告诉他当年萧铁奴怎么埋伏,自己怎么将计就计,反过来将萧铁奴逼入绝境——这些事情林舆自然早听过的,但这时在实地听当事人讲述往事却另有一番风味。当听到萧铁奴被狼群逼回来、折彦冲仗义相救这一段时道:“是哦,若是不提这事,我都忘了六伯当初是你们的敌人,后来才化死敌为兄弟的。” 杨应麒微微一笑,站在土城上登高指给林舆看:“喏,就是那里,当时你六伯陷于狼群之中,全身浴血。你大伯就要去救他,我说救他可以,但要先让他答应以后不跟我们为难。你大伯却道面对野兽时人类都应该守望相救,就带着你二伯他们去救人了。”说到这里想到了曹广弼,心中一阵伤感。 林舆道:“大伯真是英雄,老杨你比起他来就显得有些婆妈了。” 杨应麒哈的一笑,也不辩驳,忽然看见土城北方有一座奇怪的山丘,却是以前没有的,便出城细看,才发现那座山丘竟是成千上万的狼头骨堆成的!林舆看得瞠目结舌道:“厉害!厉害!你们当年竟然杀了这么多的狼!” 杨应麒呆住了,道:“不,这不是我们杀的。”便召来看守土城的民户来问,看守者答道:“这是萧大帅派人运来的。”杨应麒问萧大帅运这些狼骨来干什么,那看守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漠北大捷后萧大帅就下了杀狼令,要将漠北的狼群灭绝,还出了悬赏,杀了狼可以拿着狼头去请赏。这些年漠北的狼越杀越少,恐怕都要绝种了。” 林舆吐了吐舌头道:“六伯真可怕,那些狼不过咬了他几口就被灭了种,说来也有些可怜。” 杨应麒望着当年萧铁奴被狼群包围的地方,冥思良久,说道:“你六伯是很会记仇的,而且他的记仇和你四伯不同。”林舆问有什么不同,杨应麒道:“你四伯的话,是大仇小仇都记,就算只是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他都可能记在心上,但你六伯不同,你如果是因小事惹得他生气他可能会当场打你一顿甚至就杀了你,若当时没动你,过后便会忘了。” 林舆笑道:“这么说来还是六伯心胸广些。” “那又不能这么说。”杨应麒道:“你四伯虽然大仇也记,小仇也记,不过他这人机心不深,无论大仇小仇,纵然记得印象也会越来越浅,到了适当的时候他会发作一下,整你一整出口气,不过也不见得会把你往死里整。” 林舆问:“那六伯呢?” “他啊……”杨应麒道:“小仇小怨的话,他应该是不会记在心上的。但要是大仇……” 林舆指着那山丘般的狼头骨接口道:“这些狼就是榜样!” 杨应麒却皱起了眉头,喃喃道:“不对啊,那些狼虽然咬伤了他,但以他的脾性,应该不会将这些小伤口放在心上才对。何必怨得这么深,竟要将漠北狼群灭种?” 林舆道:“也许他是恨狼群把他逼入绝境呢。” 杨应麒道:“狼群是把他逼入了绝境,可他也因祸得福啊——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跟我们结拜,若没有加入汉部,也许他到现在都只是这大漠上一个小小马贼呢。若换作是我,对这些狼非但不恨,反而会感恩呢。” 林舆笑道:“六伯又不是你,也许他就想逍遥快活地做一个马贼呢!” 他这句话原本是无心抬杠,杨应麒却听得呆了,心道:“是这样么……是这样么?那么他恨这些狼群,不是因为这些狼群伤了他,而是恨这些狼群逼得他不得不接受敌人的援手?是恨这些狼群逼得他不得不对我们低头?那他到底还恨不恨我们呢?”忽而想起萧铁奴杀父杀兄的事迹,忍不住颤了颤,林舆忙问:“爹,你怎么了?冷么?要不要披件袍子?” “不,不用。”杨应麒用笑声将自己的不自然掩盖住道:“我刚才想岔了。”但脑中却不由自主晃过萧铁奴当年被救入城的情景来: “今天傍晚是谁射中我的?”萧铁奴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又何曾有半点屈服?而当他听说那一箭是折彦冲所射之后,那神情杨应麒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有些奇怪。 “我知道我为什么输给你们了!”萧铁奴进入土城后总结他失败的原因:“你们人多,而我只有一个,这就是原因!”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久远得杨应麒也早已淡忘,这时故地重游才又想起,心道:“当年他不但计谋被我破了,而且还反过来掉入我的陷阱,又被大哥射了一箭,那一仗输的极为彻底,只是以他的傲性不知是否真的服了。我和他脾性不合,但他这些年对我的事情却比其他几个哥哥更加上心,到底只是因为兄弟情深,还是……还是因为怕我死不得其所?”眼前那些狼骨忽然扑面而来,其中一个竟变成了自己的头颅!杨应麒吓得跌坐在地,然后才发现只是幻觉。 林舆赶紧搀扶他道:“爹,你怎么了?” 杨应麒挣扎着爬了起来,道:“没事,没事。”但看看那如山狼骨却不禁背脊发凉,不愿停留,心道:“我是真的想岔了,六哥不会是那样的人的。”但再不敢看那狼骨之丘一眼,挥手说道:“走吧!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第三四五章 辗转(上) 离开土城之后,再往北就是荒漠,杨应麒故地重游一路走得不快,在他进入漠南之前,七将军北游一事早已传到了龙城,那些目光短浅的族长对此反应漠然,但漠北活佛琐南扎普的大弟子列思八达却是个极有眼光的僧侣,所谋所虑不逊于中原第一流的大政治家,杨应麒才走出那片荒漠他早在荒漠边缘等着了,杨应麒见到了他微笑道:“老麒麟已经罢相,何敢劳烦上师亲迎。” 列思八达笑道:“此来不是要迎丞相,而是要迎杨先生。” 说着两人一起执手大笑。这次元国民议会召开期间两人本已见过,只是当时各方事务烦杂,杨应麒没能抽出时间来与列思八达单独深谈,但对彼此的学问智慧却都已佩服在心,这时漠北再见,或马上谈佛,或密帐论道,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杨应麒因见一路上汉人偏多而胡人偏少,心中奇怪,便问列思八达是何缘故,列思八达道:“自杨先生罢相以后,漠北漠南的部族、兵将调遣频繁,尤其是精悍善战者南下者甚多。”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那可别误了漠北的生业。” 列思八达道:“不用担心,北人南下的同时南方也迁来不少人手,这些人且商且农且牧,大可补诸族南下后留下来的缺口。” 杨应麒点了点头,便不再问。列思八达本要邀杨应麒前往龙城一行,杨应麒道:“我这次来可不是像三哥那样四处巡视来着,我只是故地重游当年千里‘长征’的道路,不敢离开‘长征’故道太远,以免惹人非议。”列思八达不敢再请,陪杨应麒走了三百里便告辞而去。 他走后林舆道:“大伯调这么多漠北部族南下干什么?难道是要用胡马南征?” 近年林舆聪慧渐长,杨应麒有些政事兵事也会和他谈论,这时沉吟道:“只怕有这个可能。” 林舆惊道:“那怎么可以!当初苻坚以北人南征已多不适,何况是以漠北诸胡去东南那种江河纵横、湖泊遍布的地方作战!这是取败之道,大伯用兵多年,怎么会犯这样的兵家大忌!难道他真的糊涂了么?” 杨应麒道:“这样的道理别说军中宿将,就是陈正汇这样久经大事的文臣也能道出。大哥再糊涂,按理说也不至于会犯这样的大错——就算他一时不察,难道郭浩、曲端、任得敬这些人也会一起跟着糊涂不成?所以我想他必然另有打算。” 林舆翘了翘嘴道:“能有什么打算!我说就是因为刘锜将军、王彦将军、赵立将军、王宣将军这些人都不愿南下内战,尤其是二伯的嫡系,出自北宋者最多,虽然归汉多年了,但乡族之情应该还是有的,如果是赵构来犯这些人都会拥护大汉奋起反击,但要是咱们南征——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下南征,只怕他们会反感。” 杨应麒摇头道:“咱们大汉军律严明,令旗所向就该前进,什么乡族之情,没用的。” 林舆道:“抗命倒也不至于,不过对士气总有影响吧。”这一点杨应麒倒也没反对,林舆继续道:“所以啊,大伯一来担心军队士气整体不高,二来担心部分将领指挥不动,但除了中央军系以外又不得不动用其它兵马,所以只好调胡马南下咯。” 对林舆的话,杨应麒也觉得不无道理。 大汉的军队,就作战风格而言,除了由折、曹、杨诸人共同打下基础建立起来的中央军系以外,萧铁奴、曹广弼、阿鲁蛮、欧阳适和刘锜所领导的边疆部队也分别拥有各自的作战风格。萧字旗多年活动于胡地,风格最野,种去病蒙兀尔亦属其类;曹广弼一系最泛,除了他留在南方的嫡系部队外,边疆诸将中石康、王彦、赵立、种彦崧、徐文等亦可以看作曹系风格的外延;欧阳适所代表的主要是大汉的水师系统,但近年来亦已产生了很大的变化;阿鲁蛮所代表的是汉化了的东胡系统军队,蒲鲁虎在军权上虽不归他管,但就军队风格来说却与之相类;刘锜所部早期虽脱胎于汉军中央军一系,中间又曾统辖于曹广弼,但由于刘锜个人能力太强,杨开远曹广弼都笼罩不住他,入陕以后他所统领的军队风格逐渐秦化,到今日已形成中央军系和萧、曹、东胡之外的第五种陆军作战风格。至于这五大风格之外,王宣、曲端、耶律余睹等虽各有特点但也只能算是小系,不足以与前面五大风格并列。 这次折彦冲要南征,就陆军而言当以曹、刘二系的兵马最堪用,中央军系次之,萧铁奴和东胡系统的兵马又次之。偏偏曹、刘二系对这次南征反对得最厉害,虽然在相府之议决定下来以后刘锜等没有公开抗命,但正如林舆所言,折彦冲也要考虑到诸将上战场后能否尽心作战的问题。 林舆道:“听说刘锜将军已被调去西夏平叛,平叛后是否会再调回渭南、天水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大伯已下定决心不用他们了。” 杨应麒摇头道:“那不可能,中央军系虽然兵马最多,几乎占据大汉军队的一半以上,但中央军系一来要拱卫京畿,二来要制衡各方,我估计大哥要南征最多只能动用三成兵马作为核心部队,在中央军系之外,还得有大量的军力作为先锋和外围,咱们大汉的军力虽强,南宋的军力也不弱,不是我们只动用三成的中央军就能打败的。” 林舆叫道:“所以大伯才从漠北调人啊!” 杨应麒道:“不可能,不可能!驱漠北之胡转战于江淮之间是兵家大忌,这种连你都想得到的问题大哥会没想到?他没这么糊涂!” 一行人渐行渐北,不久到达蒲鲁虎军所监控的范围,他也早听说杨应麒要来,便带兵到边境上相迎,一路护送他们到大鲜卑山,并派快马走宁州、泰州通知阿鲁蛮。路上杨应麒问当地民生如何,蒲鲁虎道:“据老牧民讲,最近两年天气都不利畜牧,幸好自征伐西夏开始漠北的精悍人丁便不断南调,丁口的压力轻了许多,而且这两年来又有商旅相通,京畿、东北又常常调来粮食由活佛赈济各族,所以大体来说还过得去。加上活佛师徒道行高深,佛法普及草原,人心思安,争斗之事已是一日少似一日了。” 杨应麒见他手上挂着一串佛珠,问道:“蒲鲁虎你也信佛了么?” 蒲鲁虎道:“是。我在活佛座前聆听了几次宣讲后便有所悟,如今已经摩顶皈依。” 杨应麒闻言哦了一声,合十道:“愿我佛慈悲,永保草原安定、和平。” 杨应麒到达大鲜卑山西麓时寒冬已至,大雪封山,蒲鲁虎便劝杨应麒不要鲁莽进山,以防不测,列思八达也派人飞骑前来阻拦,杨应麒无奈只好前往蒲鲁虎的驻地过冬。漠北的冬天好长,杨应麒在这里一窝就是四个月,期间杨开远、蒙兀尔都曾来会,连琐南扎普也来相见论佛。到第二年冰雪消融,蒲鲁虎才派人护送杨应麒入山寻找当年汉部留下的遗踪,每找到一处杨应麒都命人立碑铭石为记。 一六八九年七月,杨应麒一行正式穿过了大鲜卑山,林舆回头西望,叹道:“这一次在漠北唯独没能见到萧骏哥哥,真是可惜。” 杨应麒道:“他毕竟是一方大臣、漠北重将了,凡事得以公事为先,不是想来就能来的。” 他们才出山不远便被阿鲁蛮派遣在这里的游骑寻到,对大鲜卑山东部的道路杨应麒可就熟悉多了,加上向导的帮忙,很快就找到了当年汉部遇到宗翰的地方,杨应麒指着一片草地对林舆道:“当年你二伯就是在这里匹马银枪震慑胡人,扬华夏武功,立汉部威名。”说到这里想起二哥已逝,物是人非,不免长声悲叹。 东北平原是华夏势力与东胡势力交叉进退的地方,以上古而论,殷商与战国时代的燕国都曾及此,自中古以下,汉唐最盛之时势力亦曾到达此地。东北平原与漠北不同,只要政治条件允许,这里是一个很适合汉人生活的地方。自会宁被萧铁奴付之一炬后,汉人在东北的势力大涨,农业方面是自大汉立国之前打下的底子,商业方面也是一年比一年繁荣,阿骨打、吴乞买时代为了军事目的而驱役各族打下来的交通要道,到了杨朴手里后又延伸得更加深远,而且其商业用途已远较军事用途为多,来自辽南的商旅沿着几道大河和各条小路深入到各州各县各村各部,与各族互通有无。汉政权征漠北、伐西夏、图南宋,漠南、陕西都曾陷身战火,两河、山东也是无险有惊,但这东北平原却从会宁大火过后便一日安定似一日、一年繁荣似一年,经济活力虽不如京畿地区,安全系数却比京畿地区要高得多,可以说这里已成为汉政权的大后方。 杨应麒游了一番重建的汉村,然后才到黄龙府见阿鲁蛮和杨朴,三人相见自有一番唏嘘,尤其是二杨,两人合作时间极长,说到情谊之深厚,比杨应麒陈正汇之间犹有过之,久别重逢之下不免哭笑交加。 论毕私情后渐转公事,杨应麒见杨朴胡须半白,叹道:“朴之,这些年你辛苦了。我一路北行、东游,走过了大汉将近一半的国土,连京畿、塘沽也算上,都无此间安乐。当初任命你到这苦寒之地来实在是委屈了你,但你能为大汉打造出这样一个安定的大后方,这大功也就不用说了,而使东北百万民众安居乐业更是大德一件。按照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你光是这件大功德便足以福荫子孙、流芳百代了。” 杨朴叹道:“有福最好,没有也不敢强求。不过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情,总算是尽了吾儒之本分。只是这几年中枢风云变幻,局势越变越险,长此下去恐怕对国家没好处。” 杨应麒黯然道:“这些事情,我怕是管不了了。” “七将军你怎么能这么说!”杨朴道:“虽然陛下罢了你的相,但你身为我大汉创始领袖之一,在国家出现重大危机的时候怎么能袖手旁观!” 杨应麒惊道:“国家出现了重大危机?这从何说起?是最近又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第三四五章 辗转(下) 听杨应麒问出了什么事情,阿鲁蛮哼了一声道:“大哥他疯了!竟调漠北诸部南下练兵——虽然他没说什么,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已经很明显了!他竟然要用胡人南征!契丹旧部和生女真降卒由耶律余睹部署训练,刚刚南调的漠北诸部分作三部分,一部直接纳入中央军,另外两部分别由曲端以及那个新任的上将任得敬训练节制。最熟悉南方形势的人里,王宣调入漠南,这便罢了,毕竟这几年他一直在北边做事,可一直在黄河沿线作战的王彦、赵立等人也一概不见起用,这未免太过……太过任人唯私了!”阿鲁蛮是大汉四大元帅之一,中枢大规模的军力调动虽然不必经他同意,但如无意外一般都要知会他。 杨朴道:“我原本认为陛下也许是实则虚之——阳以训练胡人为名,阴调刘锜、种彦崧图两川,调王彦、徐文、曲端等图河南,调赵立图山东,遣水师威胁江南福建,如此则虽然未必能够全胜,但至少可保不败。但现在从调动和训练漠北诸胡的规模与费用看来,只怕陛下并非拿这些胡人做幌子,而是真的要用了。虽然中央军系的训练有化弱为强的本事,但就算是经年的训练恐怕也难以改变胡人不耐热、不习水的天性。所以陛下若真要驱胡马南下,我……我实在是不看好这次的南征!” 杨朴虽然是文臣,但也曾长期兼管与军事行动紧密相关的外交、情报、后勤等事务,如果说杨开远是武将而通文事,那杨朴便是文臣而通武事,虽然他上不了战场,但在后方运筹帷幄、言兵论战却也不能以文人谈兵视之。这时他虽为封疆大吏,却还挂着副总理大臣的衔头,因此对中枢的形势一直很在心。 杨应麒听了杨朴的分析后道:“还在大鲜卑山那边的时候,我也和朴之一般的想法,但在大鲜卑山那个我们藏身过的山谷中住了一段时日以后,我对眼前之事又有了另外一番看法。” 杨朴哦了一声,阿鲁蛮也抬了抬身子道:“什么看法。” 这时屋内只有他们三个加上林舆四人,但杨应麒还是回顾林舆道:“你去玩吧。” 林舆吐了吐舌头道:“我也听不得啊?” 杨应麒道:“我虽然罢相了,但对大哥的性情谋略、对大汉的内部情况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我的推测若是无误那便是大汉的顶级机密,你如何听得?” 林舆又吐了吐舌头,出门去了,杨应麒这才道:“胡马确实不宜转战于东南,一入江淮更是危险,但我们得兼漠南漠北,同时拥有胡、汉之利,又恰恰是我们的军事力量胜过南宋的关键之一,一旦南征,若将这个优势弃而不用,未免可惜。” “就算可惜又有什么办法!”杨朴道:“胡马之利在于西北,舟楫之利在于东南,西北之宝到了东南便成废物——这一点七将军岂能不知!” “不然。”杨应麒道:“南征之战,不一定要到江淮打的。” 阿鲁蛮和杨朴面面相觑,均感不解,阿鲁蛮道:“不在江淮打,那还跑岭南去?” “不是。”杨应麒道:“在南征的战场上,有一个地方还可以用得上骑兵的。不但能用,而且能够很有效地发挥骑兵的长处!” 杨朴叫了起来:“河南!” “不错!”杨应麒道:“如今洛阳在我们手里,自嵩山以东则为平原,数百里间一马平川,自古便是骑兵纵横之处!当秋冬之际,胡马在此驰骋正好发挥其威力!” 阿鲁蛮道:“虽然如此,但河南一地不过是南宋一小部,而且还是他们初得之地。就算我们占据了河南,接下来也还有很多仗要打的,甚至可以说大头的仗其实在南边!若是赵构干脆弃了整个河南,那大哥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训练这些漠北胡人便都成了白费心思!” “不!五将军!赵宋不会轻易放弃河南的!”杨朴道:“汴梁是赵氏故都,就算赵构心里想放弃也不好出口,而南宋军方驻河南的兵将士气正旺,要他们主动提出放弃故都更是不可能。所以汉宋之间在河南必有一场大战!而且还将是倾国大战!” 阿鲁蛮心头一动道:“你是说大哥这番志不在夺汴梁之地,而在瓦解南宋驻守河南的大军?” “不错!”杨朴道:“若于秋冬之际决战于河南平原,我们的胜算也会很高!” 不以攻城掠地为目标,而以毁灭敌人有生军力为真正目的——能拥有这样的战略思维且用于实战的人,当世寥寥可数,就连阿鲁蛮和杨朴之前也未曾想到。阿鲁蛮听到这里已忍不住点头,说道:“若是大哥真的如此打算,那我就放心了。先以骑兵摧毁岳飞所部,再调王彦、赵立等南下江淮湖广,如此一来便是将我大汉各路军马的长处都用到了极致!老七!以前只道你精通文政,旁通军事而已,没想到你对军事也如此精通——你说的这个,连我都没想到呢。” 杨应麒却道:“五哥过奖了,说到军事上的能耐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能想到这一点,并不是由军略推知,而是由政略推知。” 阿鲁蛮哦了一声,便问:“这是怎么说?” 杨应麒道:“其实自从知道大哥调胡马南下,我一直也都在想这个问题,但一直都想不明白,直到我在大鲜卑山的死谷当中,回想大哥一生的行事作风才若有所悟!五哥,大哥和你、和六哥不同,他虽然也领兵打仗,但他胸中是有天下大局的,而且有可能的话会顾及到天下苍生!这一点,是我和大哥能合作这么久的真正基石。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大哥和我在手段上有所差异,嗯,应该说他的想法从来都比我更加务实一些。” 杨朴心道:“但也更加狠辣一些。不过在这个乱世之中,不狠辣又如何成事?” 杨应麒继续道:“回到了这一点上之后我继续想,便猜以大哥的胸怀,一定也不愿意将整个东南打烂!不愿因为一场内战而使得华夏元气大伤!所以我便猜大哥对南宋的思路,一定是先卸其兵,解其甲,然后攻其心!” 杨朴问:“如何攻心?” “用大一统的向心力!”杨应麒道:“自秦混一天下,大一统之概念便长存于华夏民心深处。因存在大一统的向心力,所以华夏内部一旦出现一个有希望一统天下的好政权,处于下风的政权要想长久地负隅顽抗便很难。南北朝能割据数百年,那是因南朝常弱,北朝常强,桓温刘裕之雄均是昙花一现后继无人,但弱者为华夏强者为胡蛮,故南朝虽弱而不服!一旦北朝汉化,南朝抵抗北朝的意志就变薄弱了,隋文之下江南正是因形就势。宋初赵匡胤兄弟能那么轻易地收拾吴楚,也并不仅仅因为宋军强劲,吴楚民心之思一统亦是一大关键。” 杨朴颔首道:“不错,当时吴越、楚蜀均无混一之志,天下既思一统,便只有寄望于宋。” “所以,只要我们能在气势上完全压倒南宋,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杨应麒道:“我大汉与昔日之金人不同,金人乃是蛮夷,金人侵宋乃是以夷变夏,所以赵构当初虽然微弱,仍然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而渐转强大。但我大汉今日已是华夏正统,南征正是华夏内部寻求一统!如今南宋还能苟延残喘,全在于南方军力尚强,赵构又能爱民,南北优劣还不够明显。且南宋又有岳飞破金之威,将士因之而振奋,民心因之而凝聚。但如果南宋诸路大军中最精锐、最重要的河南驻军被大哥全歼于汴梁城下,那时又会如何?” 杨朴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若是那样,不但赵构的信心会被击垮,东南的士大夫也会尽数北向以待我军。江南、湖广、两川、领表都可传檄而定!” 杨应麒含笑道:“传檄而定说得太过了,就算我们吞并了河南,接下来的仗还是要打的。不过岳飞所部一旦瓦解,南宋之武人便会失去信心,文人如秦桧、刘豫等辈也会坚定向北之意,那时再用政略辅佐军势,则统一大业,十年可成!不仅如此,将主战场设置在河南,也可避免战火蔓延过广,避免东南、两川受到太大的破坏,这对保存华夏元气,也算是无奈之中的上策了。” 这一席话听得阿鲁蛮大感欣慰,连声道:“要真像你这么说来,大哥也还不糊涂!” 杨朴经过一番沉思后却道:“我仍有一虑。” 杨应麒问:“朴之担心什么?” 杨朴道:“如果陛下确实如此打算而且能够成功,那曲端、任得敬以及漠北诸胡将必建大功,韩昉、刘萼及其部曲必掌大权,国家落到这批人手上,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杨应麒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这时却安慰杨朴道:“朴之,或许只是我们过虑了。韩昉他们虽然与我们政见不合,但也未必就会存心办坏事。你在外,我在野,虽都不在中枢,但也还有牵制他们的可能。” 杨朴叹道:“现在自然还能牵制,但等他们成就了一统天下的大功之后,只怕就难以牵制了。” 杨应麒也叹道:“话是这样没错,但天下事本难两全,让韩昉他们一时得势,也总比南征失败来得好,朴之你说对吧?” 杨朴道:“不但韩、曲等人,就是陛下恐怕也……唉,现在陛下已经连七将军你的话都听不进去了,等他完成了统一大业,功盖当世之时,只怕……只怕我们就更难说话了。” 杨应麒闻言默然,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的就是促成一个更加合理有序的政治制度,他一直认为只要汉廷能在政治制度上超越南宋,那么江南之士来归便只是迟早的事,就如今的情况来说,赵构君臣在东南的努力也确实让南宋呈现中兴气象,但论到制度层面则毕竟北胜于南,正是基于这种优势让杨应麒认为南征之事可以缓行。 但折彦冲却认为这种想法太天真了,他认为“战胜于朝廷”必须落实到一件事情上——确切来说就是一场大战才能实现。折彦冲不认为历史上的经验会完全适用于现在、适用于将来,他认为割据得太久会造成太多不可控制的变数,因为古往今来因为偶然事件而令形势改变、因为形势改变而令制度变质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万一让制度变质的不是对我们不利的事件,而是对我们‘有利’的事件呢?” 正如这次南征一样,胜利了可以让大汉一统天下,但与此同时皇权的急剧膨胀与文武的失衡也将不可避免,所有能制衡皇权、制衡军方的势力都会在这千古功业面前黯然失色。那样的局面对大汉来说真的好么?对华夏来说真的好么?对天下来说真的好么? 杨应麒念叨着祸福相倚的古训,琢磨着杨朴的忧虑,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世界了。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杨应麒在黄龙府没有停留多久便南下津门,过起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辽南的老部民有一部分迁到了京城,但仍有许多留了下来,而且迁到京城的也有一部分因为不习惯而迁了回来,所以这里依然是大汉元老部民的窝,虽然他们未必是反对南征的,但人总是同情弱者的,对大将军罢黜了的七将军充满了同情,杨应麒回到这里时,老部民们都当他亲人一般迎接。 “他们真像我们的乡亲。”林舆说。 “他们啊,就是我们的乡亲!”杨应麒纠正他。 不过这读书钓鱼的逍遥他们也没能享受多久,因为那个震动天下的消息终于传来:南征开始了! 第三四六章 南行(上) 华元一六八九年秋,对汉对宋来说都极为敏感的亳州发生了变故。 一直以来,南宋对亳州问题一直抱谨慎态度,一方面不敢触怒境内的强硬派,所以没有正式承认亳州归汉,一方面又禁止军队接近亳州,以免大汉因此而挑起争端。而汉廷方面也只是暂时表态接管亳州,虽派了一队兵马象征性地进驻,但大汉的文官却没有及时跟进,所以亳州在归附汉廷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由王彦及其党羽处理政务。王彦及其党羽既缺乏政治理想,又均非理政能手,南边面临着南宋政权的经济封锁,北面又无法与大汉实现常规的商贸往来,汉廷枢密院通过各种手段运入亳州的物资更被以王彦为首的文武官吏层层剥扣,致使亳州的民生日渐恶化,到了这年秋天,城内百姓以及下层兵将思念赵宋,竟而在中秋之夜揭竿而起发动暴乱,杀了王彦,易帜归宋!城内的汉军兵营也在措手不及中被攻破,大部分兵将都在混乱中被杀! 赵构听到这个消息后叫苦连天,但迫于内外压力却不得不下令嘉奖,折彦冲大怒,下令南征。 欧阳适在京师曾建议集中力量用海船运送兵马攻略东南沿海各地,以水师沿长江而上直扑建康,但这个建议却被折彦冲所否决。 最后,南征大军虽仍是水陆并进,但海上水师却只是辅助,陆上步骑才是主力,而陆军又分东西两路。其时西夏虽定,萧铁奴尚在长安未回,折彦冲即予萧铁奴方面之权,攻略两川,是为西路;自己大起诸路兵马,亲征南宋,是为东路。 西路方面,萧铁奴以刚刚从回鹘归来的种去病为副帅,命种彦崧督道押粮,却未起用刘锜,只让他继续威慑甘陇,稳定后方。 东路方面,折彦冲以任得敬为左,出山东,下淮北,以耶律余睹为右,出洛阳,以曲端为中,出河内——此三大上将所统领之军队为南征东路军之前军。折彦冲亲率主力,出大名府,约好与耶律余睹、曲端会师于汴梁城下,围歼岳飞。又命王彦护河东河南粮道,命赵立护山东淮北粮道——算是后军。 汉廷十二上将一下子动用了七位,用兵之规模可谓空前!此外,二皇子折允文也随军出征。 此事折彦冲绸缪已久,所以行动迅速,中秋第二天亳州归宋,九月汉廷就发动了攻击,十月未到,各方面的捷报便雪片般飞到京城,到达监国折允武、议长欧阳适以及宰相陈显手中,跟着才由大汉的情报部门加以挑选,将其中可以公开的消息向民众公开,以振人心。 民间的消息走得也极快,津门的民众九月中旬听到南征的消息,十月中旬就迎来了捷报!对朝廷忽然下令南征,辽南的百姓觉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人们早料到南北必有一战,只是没想到这一战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不过对于汉军接连取胜的消息,辽南的百姓就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了。 “那么个狗屁赵宋,当初见到辽兵就气短,听到金兵就腿软,我们连辽人金人都打败了,赵宋哪在话下!” 辽南大多数人对赵宋军队的印象依然停留在靖康年间,尽管之后有岳飞规复河南之事,但大家也觉得那只是这个将军运气好,遇上了宗弼最脆弱的时候。而这次岳飞接二连三的败退又让辽南民众更加坚信这一点!汉军无敌的神话进一步深入民心。 “咱们大汉的军队是无敌的!” 津门的酒馆偶尔会传出类似的叫嚷,林舆也听到了这种声音,他到城外小河边找到杨应麒时,步入中年的老麒麟正捧着下巴发呆,插在一边的钓竿已被鱼拉得全弯了也没察觉。 林舆叫道:“老杨!你的鱼饵都被吃光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抓起鱼线一看,连钩都早被鱼给扯没了,林舆走过来问他在想什么,杨应麒却摇了摇头不回答,林舆笑道:“我知道你在烦什么。” 杨应麒一奇,问:“你知道?” 林舆说:“大伯的兵势越来越顺,你是担心自己回不去了。” 杨应麒为之哑然,林舆道:“难道不是么?”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大哥的兵势顺利,我为什么就回不去了?” 林舆道:“这还用说,大伯他要是兵势不顺,兴许还能想着你,若是兵势顺利,就说明他没有你也行,往后多半就用不着你了。” 杨应麒晃了晃脑袋道:“未必,未必。”林舆问什么未必,杨应麒道:“大哥兵势若是不顺,未必会想着我,他素来要强,若是兵势出了什么岔子,恐怕更觉得没脸见我。不过若是他兵势顺利,那确也如你所说,往后多半是用不着我了。” 林舆笑道:“我却觉得大伯没那么小气,不过就算如你所说那也没什么啊,左右他都用不着你了,咱们正好在民间逍遥,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啊!我担心的是国家大事!” 林舆道:“现在兵势大顺,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应麒道:“就是兵势太顺我才担心啊!”林舆问为什么,杨应麒不答,反问:“现在仗打到哪里了?坊间可有什么传闻?” 林舆便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一一说了,道:“据说,东路中的任得敬和西路军进军都不顺利,水师方面战果也不理想,不过咱们的主力倒是很顺,九月渡河,不到十月就把宋军经营经年的汴梁给破了!如今满大街的人都在庆贺呢。”又道:“虽然津门这边才听到汴梁城破的消息,不过前线的情况多半又有进展。我听说自渡河以后,我军主力都是一天数十里地推进,现在也许已经打到南阳、襄阳了。咦,你怎么又摇头了?” 杨应麒皱眉道:“进军这么顺利,只怕要糟。”林舆问糟什么,杨应麒不答,反问:“可听说过斩首多少、降附多少?” 林舆道:“这个捷报中倒没说,主要是每天都能得不少城池土地。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杨应麒道:“还不知道,等确切的消息来了之后,再说吧。” 父子两人在河边又钓了半日的鱼,傍晚时分林木间窜出一个人来,摸出了一封书信递给林舆,林舆看看信角画了一只鹿,不敢拆封,就传给了杨应麒,杨应麒打开书信一看,跳了起来顿足道:“你说的消息不是误传!大体上都没错!” 林舆道:“那不是好事么?” “当然不是!”杨应麒抬高了声音叫道:“备笔墨!” 旁边一块巨石后头又钻出一个书童来,搬来了可以折叠的简便桌椅展开,取出文房四宝,林舆磨了墨,杨应麒略一思虑,挥笔连写了五封信命人送出。等笔墨桌椅撤下,林舆才近前小声问:“事情很严重么?” “恐怕不妙。”杨应麒道:“大哥进兵顺利,得河南之地而未灭得宋军主力,那就只是得了一个有害无利的虚名!” 林舆奇道:“得了城池土地,怎么是虚名?” “你不懂!”杨应麒道:“如今的形势,表面看来是对我们大大有利,实际上却隐藏着很多对我们不利的变数!大哥接连得胜,声威必然大振,赵构见大哥日进数十里势如破竹,心中必抱危存惧,他是一个柔懦的人,不怕屈辱却怕死,在礼节上会对我们卑躬屈膝,但在事关自身存亡的大势上却很能审势自保,而且他又忍得,虽然没什么大丈夫气概却是能屈能伸,这样的人极难对付,一两场大仗是捏不死他的!” 林舆道:“就算他难对付,但南宋朝廷上全是小人,大军一到,只怕这些人就会像靖康年间一样,哗哗哗的全投降了!赵构一人再怎么柔韧也没办法了。再说南宋的将相之间、中枢与地方之间不是有很多矛盾么?我们大可利用这些矛盾从中取事。” “你错了!”杨应麒道:“如今建康朝堂之上,最多是半边小人,半边君子,而且这半边小人也都不好对付。如今大哥的兵势进展得太快,若是造成单靠军事就足以平定天下的声势,小人们无国可卖,只怕反而会逼得和君子们合作!而士林要自保又得依靠边将——那时君相一体、将相和合,只怕南宋的痼疾竟会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暂时转好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南宋就切不可图了!” 林舆道:“爹,大伯的谋略不在你之下,你懂得的道理,他应该也懂。” “大哥他本来应该懂,但这一点又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杨应麒叹道:“如今兵势太顺,举国上下都道必能直指建康,连津门这里的坊间小民都这么兴奋,恐怕前线上诸军将帅更是个个奋勇、人人抢功。若是全军上下都如此,要靠大哥一人的理性悬崖勒马恐怕很难——何况大哥能否在这等氛围底下全不动心也尚未可知呢!” 林舆听到这里才有些惊慌起来,道:“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嗯,是有些危险。”杨应麒道:“我只希望我都料错了!毕竟我之前料错了岳飞,或许也会料错了大哥也未可知。” 林舆道:“但万一你料对了可怎么办?不行,爹,我们得做些什么!你快写信给大伯,提点一下他吧!” 杨应麒摇头道:“不行,我现在不能直接干涉大哥的布局,要不然只怕会更糟。现在只能希望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了。” 林舆叫道:“那万一事情都往坏处去呢?” 杨应麒道:“那我们就只能为如何善后做点准备了。” 汉军胜利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在汴梁城破后的一个月之内,汉军东路主力便平定了开封府、应天府、颍昌府、郑州、汝州、陈州,以及邓、唐、蔡、颍诸州的一部分,占据了河南大部分领土,二皇子折允文又率领一支奇兵向东攻破了鹿邑,接连上了亳州,威胁宿州,对宋军的淮北重镇徐州形成包抄之势,宋军在淮北的主力担心后路被切断,退至邳、宿之间,任得敬因此得以挺进,占据了多年来宋军拱卫淮北的重镇徐州,汉军声威大振,淮南岌岌可危,建康君臣大恐,甚至引发了迁行在以避汉军锋芒之议。 杨应麒在津门闻胜则忧,又恐这忧色给外人看见遭到误会,因此天天躲在家中,一不出门,二不会客。直到十二月中旬,才来了一个不得不见的人,却是赵履民派了他儿子前来求见,告知林翎患病,要请林舆回去相见。 杨应麒父子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免惊慌起来,林舆大叫着问赵履民之子赵丰:“我娘她病得重么!” 赵丰自称具体的病情不清楚,只是说林当家让自己来告,请林舆速速前往塘沽相见。 杨应麒一阵惊慌之后便镇定下来,转念一想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道:“林家自有信使,为何却要劳烦赵家?再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只有口信,没有墨书?”心中有疑,口中便问了出来。 赵丰道:“事情是这样,之前小侄往塘沽货卖,回来之前到林府上拜见林当家,致家父殷勤之意,闲谈中林当家说起派了信使走海路来寻林舆兄弟,一月不见回音,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便嘱我若到津门时林舆兄弟还没启程回塘沽便来说一声。”塘沽与津门之间的海路十分通畅,甚至比走陆路还方便,不过这个时代海上来往,若是顺风顺水自然极快,若是遇到大风被打歪了航道,那耽误个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奇事。 杨应麒听了这话惊道:“如此说来,这告病之事怕不得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又问:“你见到林当家时,她的气色如何?” 赵丰看看两人的神色,咳嗽了一声道:“还好,不过也不是很好。” 杨应麒和林舆一听就更担心了,送走了赵丰后,林舆叫道:“我现在就回去!” 杨应麒道:“我也去!”两人正在忙乱,刚好赵橘儿进来见到,问:“你们怎么了?” 杨应麒道:“林舆他……”看了看赵橘儿,言语为之一顿,这才道:“他娘病了,我想去看看。” 赵橘儿大惊道:“林姐姐病了?重不重?” “这……”杨应麒道:“希望只是勿药微恙。” 赵橘儿见他们二人如此慌乱,便知这病多半来势不小,也跟着急道:“这可怎么好!” 林舆道:“管它怎么好!总之得赶紧回去!” 杨应麒叫道:“是啊!” 赵橘儿对杨应麒道:“回去自然要回去,只是我担心你这会不方便去塘沽。你别忘了,现在大伯正在南征前线,我爹爹、兄长又在塘沽,你又是这等身份,若是这个时候去塘沽,恐怕……”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杨应麒却早听得呆了。 林舆看看杨应麒,又看看赵橘儿,再看看杨应麒,怒道:“你不去,我自己去!”拂袖便走。 杨应麒叫道:“舆儿!你等等!”林舆却已转出了门口。 第三四六章 南行(下) 林舆要走海上道路,却又担心风浪无信,便转乘快马,从路上迂回赶往塘沽,路上遇到了林翎派来催他回去的第三拨信使,猜到林翎的病情恐怕不轻,心中更急了,日夜兼程,冒风踏雪,竟得以在大年夜赶到了塘沽。 原来林翎上次回福建时已查出了病根,只是怕儿子担心没告诉他,她在塘沽本想静养,不料这段时间来公私事务交逼,却使病况恶化得更快了。林舆来到塘沽时她已经病的起不来了,见到儿子才松了一口气,命他近前,屏退了旁人后见儿子满脸泪水,伸手替他抹掉,强自微笑道:“哭什么!这几年你在他身边,生死存亡的事情还见得少么?有什么好哭的?” 林舆泣道:“别人家的性命,关我何事?我此刻只愿折了自己的寿添到娘……” 还没说完就给林翎捂住了嘴斥责道:“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娘俩絮絮而语,说了好一会哀伤之话,林翎才道:“舆儿,这个冬天我怕是熬不过去了,有些事情一拖再拖,现在也拖不住了。生意上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你接手——不过,你肯么?” 林舆叫道:“我肯,我肯!” “好,好。”林翎命他取来一个匣子,说道:“这匣子里,有我写下来的要紧账目、人名、秘事,是掌控这个家族的根本,以你的聪明才智,细加琢磨,二三年间便可通了。现在咱们家的生意,由几个大掌柜分别料理着,一来这些都是我历年精挑细选的人,信得过,二来你身份特殊,有他和你舅舅照拂,这些大掌柜也不敢欺你。三年之内,你也不必过多干涉他们,只需盯紧一些便可。等你把这生意弄明白了,再要怎么折腾都由你。” 林舆只是点头,林翎抚摸着他的头发道:“孩子,你的父母生下你时形势特殊,让你从小就没个正经名分,这些年你心中一定很苦……”林舆叫道:“不苦,一点也不,我乐着呢。”林翎微笑道:“是,是,你乐着呢,整天都笑嘻嘻的,让人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唉,其实但是看你如此早熟,我就知道我的儿子心里一定很苦闷……”林舆又叫道:“不苦闷!真的!” 林翎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说道:“当年我身体还好时,只是期盼着你能过得快活些,过得无忧无虑些,不过现在却很庆幸你比其他的年轻人都沉着。我的儿子虽然年轻,但每次我想到他夹在那么多英雄、奸雄、枭雄中间也能进退自如,我就很欣慰地告诉我自己:就算我走了,他也不会吃亏的。” 林舆大哭起来,叫道:“娘!你……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林翎抱着他的头,在他耳边说道:“不过这几年,你最好还是到流求去。除了那几笔和你爹有关的大生意外,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他和皇帝斗起法来肯定是天翻地覆,你虽然聪明,但在他们面前毕竟还是小孩子。加上还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夹在里面出明枪发暗箭,事情就会变得更不可测。” 林舆一惊:“娘,你……你说什么!你是说他要和大伯斗?” “嗯。”林翎低声道:“本来,这么大一个国家,没矛盾是不可能的,有了矛盾就会有斗争。之前汉部能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大伙儿的目标还算一致,你大伯又能维持一种超然的地位,调控手底下各派势力使之均衡,执其两端,取其中者,尽量把大家的力量往一处使去。但现在内外局势发生了变化,你大伯又动了私心自己入局下起棋来,观棋之人无输无赢,下棋之人争胜厌败,不管是什么人,任他再怎么英雄好汉,一旦入局便难有超然之立场与平衡之心态,大汉失去了一个高处坐观、调控两端的观棋人,再生纠纷便难以收拾,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就是今天的局面么?” 林舆道:“难道就没有办法化解这场纠纷么?” 林翎道:“有的,但不是你,不是我。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办到。” 林舆道:“你是说爹爹?” “不,是你大伯。”林翎道:“在大汉的内部事务上,你爹爹从一开始就在棋盘的一端,以他的立场只能争个输、赢或者和,而没法从一个观棋人的角度来解决棋盘上产生的矛盾。如果你大伯能及时从棋盘上抽身出来,仍然恢复到当初那种超然的地位,那大汉的矛盾就会变成他手下胡汉文武两派大臣之间的矛盾,而不是君相之间的矛盾。不过现在看来……唉——” 林舆闻言默然,林翎又道:“南征的事情是越来越扑簌迷离了,天下没几个看得清楚的,在我看来,如今整个棋局都已经摆好,只等时机一到他多半就要出手。就算他不出手,他的手下也会帮他出手!” 林舆道:“他的手下?” “嗯。”林翎道:“他打造起来的那个系统太庞大了,庞大到几乎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了。” 林舆道:“你是说……他手下的人会背着他做什么事情?” “说不上是背着他,不过有些事情,也许会在他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林翎道:“不过,有些事情他究竟知不知道,就连我也搞不清楚了。近年来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不符合这个系统的利益,我甚至觉得他那些貌似闲暇的举措其实仍在引导着这个系统。你要说他是无意的,那些明眼人恐怕都不会相信,你要说他是有意的……唉,我觉得以他的个性不会藏得这么深。所以现在的这些事情,有很多是连我也弄不明白了。” 林舆道:“娘你刚才说的闲暇之举,是指北游一事么?” 林翎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疲倦了,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休息。林舆受了母亲的启发,想起北游一路所经之地,所见之人,忽然全身一震,但因见林翎疲倦,就不敢开口,过了好久,林翎才睁开眼睛道:“接下来几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预料不到了,不过还是希望他能稳住局面吧,虽说战乱易发横财,但太过动乱,乱到了根本,这财便发不久。局势最好是内稳外乱,对我们生意人最为有利!若是让那些胡种盲流掌控了天下,到了没有秩序、全凭刀马说话的时候,那我们就全完了。所以就算只是为公,我们家族也得全力和他配合,哪怕是在这件大事上破掉过半身家也在所不惜!甚至就算是倾家荡产——只要保住了秩序,以我们人脉底子,要东山再起也并不困难!但公是公,私是私,孩子,我希望你别再进京了,真要帮他做什么,在塘沽也可以做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舆道:“娘,你休息一下吧,别再费神了。” 林翎却摇头道:“孩子,你虽然聪明,不过毕竟还年轻,很多本应该想到的事情就没能想到。这些要紧的话,趁着现在我还清醒,能说多少,便说多少,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日子……”说着又凑到林舆耳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听得林舆惊心动魄。林翎说完这席话以后再也支持不住,昏昏睡去。 林翎这一日精神算是好的了,第二日第三日便难受起来,等到第四日才有所好转,挨到初九那天由儿子推到望海楼上,对着津门方向道:“当年我就是在这风浪中北上,当时只是想着要赚上一笔,回去后好向家族里其他叔伯、堂兄弟和族中父老交代,弹压他们对我的怀疑。没想到却会遇上这么大一个时代,创下这么大一个基业!”说到这里嘴角满是豪情,竟似又忘了自己是个女子。 林舆犹豫了好一会,才忍不住问道:“娘,你现在想他不?他没来看你,你怨他不?”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怨?”林翎道:“有什么好怨的?我知道他不可能来的。当初我不想完全附属于他,就料到了会有今天。”伸手指了指南方说:“我死了之后,你派人将我的灵柩送到福建老家,和我哥哥葬在一起,记得要把他的碑文改过来,将我借了他这么多年的名字还给他……”这段话说到一半时她的手便软了下来,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弱,但嘴角却还在微笑:“我原本以为……会带着……带着这个名字……进棺材的……没想到……现在却能不怕人家说我了……孩子,有钱真好,是不?” 林舆有些听不清楚她的话了,俯下身来凑到她脸颊边,只听林翎最后呢喃道:“当初……如果……就好了……”眼睛一阖,就此长逝。林舆抱着母亲沉默许久,直到被几点海浪溅得回神才放声大哭。 在塘沽商界几个大佬以及林家老家人的扶持下,林舆含悲料理了母亲的丧事,因希望母亲能早日入土为安,便亲自护送灵柩南下。他这个决定遭到了家族高层的强烈反对,杨应麒派来潜伏在他身边暗中保护的武士首领也现身劝阻,但都没法让他改变主意。众人扭不过他,最后只好对外谎称林舆仍然留在塘沽,而由林家主管南方商路的大掌柜林安护送他南下。 这时汉宋正处战争状态,边境榷场都已关闭,就连港口也都警戒起来,虽然林家身份特殊,但护送灵柩的船队也不敢直接说前往福建,对官方的说法是要开往流求,要等到了流求再想办法潜入福建——林安告诉林舆:虽在战争期间,但流求与福建的商旅往来也没有完全断绝,私船冒禁出海者比比皆是,以林家的势力,只要灵柩能顺利到达流求,再要从流求进入福建并非难事。 具体事务方面,林安推荐了一个叫王佐的掌柜来执行,这个王佐是四川人氏,布衣出身,三四年前从边境榷场入汉,辗转进入塘沽成为林家的掌柜,帮着经营林家的一些外围买卖,一年前才见到林翎,深得信任。王佐为人精明强干,多年来和汉宋两朝的各路势力建立了广泛的联系,黑白两道都吃得很开。 不过,南行的队伍中只有林安和两个林家的老家人,以及杨应麒派来的武士头领知道林舆的真正身份,其他人都只道林舆是林翎的“侄子”,就连王佐得到的命令也只是“将灵柩设法运到福建”。不过,王佐毕竟是整个行动的具体执行者,一路之上林舆还是需要常和他打交道,只谈过两次话林舆便对这个王佐深感佩服,心道:“娘多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家族之中人才济济,这个王佐实是个方面之才,只要再加考察,等年资到了,做大掌柜绰绰有余。” 此时汉廷在大陆沿岸的出海口,主要是塘沽、津门、登州、东津和淮子口,塘沽为诸港之首,津门的中枢港口功能日渐被塘沽替代,慢慢变成沟通东北的地区性港口,东津的作用是面向高丽,淮子口的作用是面向大宋。如今汉宋开战,淮子口离宋最近,整个港口泰半转入军事化用途,塘沽又是京畿的门户,战争打响以后为了避免奸细出入看守得极严,眼下南方来的民用货物大多从登州登陆,然后再转口进入河北、京畿。王佐也是建议先走登州,因为从那里出海受到的盘问会宽松一些。 一行人护柩南下,林舆见所至之处市井萧条,民生疲惫,大小商人怨声载道,比当初自己随欧阳适北上时简直判若云泥,心道:“当初也是在打仗!而且漠北那场战争的规模不见得会比南征小,但当时这边的商旅却依然往来不绝,zf虽欠下了很多债务,但河北、山东的民生受到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一些地区、一些行业甚至还能有所发展。同样是发动大战争,为何今日之河北山东会困顿之此?” 他一路且走且听,在听说南来之货价格奇高、北来之货积压满仓之后才恍然大悟:“是了!北征之前,漠北和我们大汉的贸易关系不深,双方就算打仗这边也不缺漠北的货,更不怕货物没有销路,但我们与南朝却有着规模极大的买卖,战争一起,南边的货物上不来,北面的货物下不去,犹如一个人血气不畅,而这山东又正好是淤肿之处,如何不疼?只是不知陕西、河东那边又如何。” 这时汉宋之间的贸易量已经极为可观,两朝一旦开战,榷场关闭,港口戒严,货物走不了正规渠道便只好走私,因此林舆等顺风南下时并非孤舟,航线上除了有前往流求、南洋的大海舶外,还有不少准备冒险入宋的私船。 王佐挑选的海船、水手都是上上之选,又借着北风,走得十分畅顺,这一日舶主计算方位,指着西面对林舆道:“公子,要是现在折而朝西,没多久就能见到长江了。公子去过长江没?” “没呢。”林舆道:“我一直在北国读书,只见过黄河,没见过长江。” 王佐在旁道:“长江波澜壮阔,同样是水,比之这大海另有一番豪情,公子若有机会当去看一看。” 林舆道:“王掌柜说的是,我每次读苏学士‘大江东去’都要神往良久,只是南北隔绝,一直都没机会亲临其境。迟早得找个机会去看看才好。” 王佐笑道:“要不我们掉头向西,到长江入海口让公子畅游一番?” 那舶主闻言骇然道:“王掌柜开玩笑了!若是陛下南征之前,这事或许做得,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就算是走黑水洋,经过这段海路的时候我们也都提心吊胆,更别说朝西了。” 林舆问:“为何经过这一段海路的时候要提心吊胆?” 那舶主道:“公子大概是久在北国,身居大陆,所以不知这海面的行情。咱们大汉的水师原本是天下无敌,但这些年来南朝名将韩世忠训练水师,渐渐已有迎头赶上之势,不过咱们大汉对水师素来重视,所以南朝赶得虽快,依然落在我们后头。这次陛下南征,也调派了水师袭扰东南各地,尤其是派遣大舰队进攻苏州、江阴,希望能像上次那般逆江而上,直逼南朝的行在建康,但海门、崇明、昌国三场大战打下来,咱们大汉水师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这也就罢了,那韩世忠站稳了阵脚以后,又派遣手下冒险出洋,甚至扶植海盗劫掠我们的商队,逼得咱们大汉的水师不得不反过来派遣兵船保护航道,但即便如此,很多时候也是防不胜防。” 林舆道:“若是这样,怎么不见我们这支船队有兵船保护?” 王佐笑道:“公子,咱们这次是护送林当家的灵柩南下流求,官方对我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对他们是能瞒则瞒。那些由兵船保护的舰队,大多都要彻查所有上船人员的,林安大掌柜说了,那样不方便。若不是这样我们又何必辗转到登州出海?” “原来如此。”林舆道:“不过咱们如今没有兵船保护,可别遇上宋军、海盗的劫掠才好。” 王佐笑道:“公子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 林舆奇道:“王掌柜为何这么有把握?” 那舶主笑道:“公子你不知道,护着你南下的这位王掌柜神通广大,南北黑白两道谁都服他,他说某日到某日出海不会有事,那就保管不会出事!若不是有他出面,这趟没有兵船护送的海我可不敢出!” 正说着,忽然瞭望台上传来急报:发现来势不善的不明船只正在逼近! 那舶主大为愕然,望了王佐一眼,顿足道:“王掌柜,你这次可莫是神仙失足啊!” 林安听到消息也急忙赶来责问王佐,王佐沉着脸道:“如今是非常时期,发生点变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家沉住气!且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说!也许是大汉的船!” 不久那不明舰队全部现身,竟是一支由十艘大海船、三十一艘小船组成的大舰队!看阵势不像商船,船上悬挂的也不是大汉水师旗号,那舶主惊道:“这下恐怕要遭!我们的人虽能打海战,但众寡不低、强弱悬殊,这一来只有逃跑了!” 舰队的火长道:“他们拦在下风,又有那么多灵活的小船,我们要跑只怕很难!接舷战只怕难免!只盼能冲过去了!” “接舷战?”林安惊道:“你是说要打?” “只怕要了。”那舶主道:“要想干干净净地绕开只怕不大可能了,只能打,看看能否冲过去!” 林安问:“赢面高么?” “赢?”那舶主叹道:“别说赢,能逃走就很不错了。” 林安叫道:“那不行!不能打!一打就乱,一乱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当家的灵柩就在船上,赢面不高的仗无论如何打不得!” 那舶主道:“那如何是好?” 林安一咬牙道:“投降!如果对方真是宋军或者劫掠船只就投降!我们林家在汉在宋都有人面,只要上了岸,一切都好说!” 舶主和火长面面相觑,望向王佐,王佐道:“听大掌柜的。” “不过……”林舆道:“若这是韩世忠麾下的船队,那还不用太担心,他是当世名将,他的部属想必不至于太过乱来。我只是怕这船队是无良海贼,那可就麻烦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当家的灵柩蒙尘受辱。” “这点公子倒可放心。”王佐道:“当初汉宋和好之际,两家联手把这片海面上的毛贼剿得差不多了。如今是非常时期,能在东海海面上出动这么大舰队的,非汉即宋,不会是无所归依的无良毛贼。” “那就好。”林舆道:“只要能保得住当家的灵柩,他们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王佐道:“在下认得一些南朝水寨的头目,知道他们的姻亲派系。若对面真是南朝船只,这事就由在下去谈。若谈不拢王佐也没脸回来了,直接往水里一跳,以谢公子与林大掌柜!” 林安道:“还有,得确保……”看了林舆一眼道:“得确保我们众人的安全!” 王佐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 第三四七章 岳幕(上) 拦在前面的船只果然是宋非汉,但又不是韩世忠的直系水师,而是一支被韩世忠收服之后听其节制的海盗舰队,首领叫朱景,这支海盗舰队初归韩世忠时实力平平,汉宋开战后因应时势,迅速壮大,眼下已是亲宋私掠舰队中的魁首。 林舆所在的船只被他们劫持后向西进入崇明澳,自林舆以下全成了阶下囚,王佐虽然巧舌如簧,若是真遇上了韩世忠的部属也许还能晓以利害,但朱景是海盗出身,匪气极重,沟通上反而显得困难。幸好朱景也知道林翎是什么样的人,没有破坏她的棺木。 众人被困崇明澳,水手们被挑了去操船掌舵,算是入了伙,林舆、林安和商人们则被关在一起,吃的是糙粮、睡的是猪棚,不久朱景派人来将林安王佐叫了去,要他修书让林家拿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丝绸三千担来赎。林安听到这个数目哪里就敢答应?连说太多了,朱景怒道:“多什么多!天下谁不知道姓林的钱比大汉大宋两朝皇帝加起来还多!”便下令将林安押下去:“我看你耐得了多久!” 回关押地的路上林安不住地埋怨王佐,王佐叹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若是遇上韩元帅的嫡系,那兴许还好说话些!这回遇到了这些强盗,怕只能破财挡灾了。” 林安道:“我们本来是想破财挡灾,但这个朱景这一刀未免宰得太厉害了!我们林家虽是开钱庄的,但又不是会变钱。要一口气拿出五万两黄金五十万两白银——只怕大汉户部尚书也未必做得到!” 王佐道:“但现在实在没其它办法了,万事当以当家的灵柩为重。” 林安哼了一声,心道:“幸好他们还不知道少当家的身份,要不然这数目怕还要再翻一翻……” 到了关押之处,林舆问起经过,皱眉道:“咱们家拿不出这么多钱的。” 王佐道:“不拿不行啊!” 林舆道:“林家没这么多现钱的,王掌柜你也是生意人,这其中的道理难道还不明白?”林家虽然号称汇通天下,但资本运作的买卖向来是东挪西填,这么大数量的一笔现钱林家就算拿得出来也势必对家族事业造成极大的伤害。 王佐叹道:“公子,这个道理我们懂得,可那个朱景不懂!” 林舆听到这里心头一动,看了王佐一眼,将林安、王佐叫到无人处,才说道:“阎王好过,小鬼难当!这次的事情,若只是在朱景手里打转,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法善了的。我看这样,林大掌柜这边先和朱景敷衍着,无论如何要保住当家的灵柩。王掌柜,你人面广,在这段时间里看看能否混出去,将消息上达韩世忠元帅,到了他那里条件才好谈。” 林安颔首道:“不错,不错,公子说的有理,就这么办。” 王佐道:“好,我去想想办法,不过朱景这里我没什么门路,能否出去,实在难说。” 林舆道:“王掌柜想想办法吧,我觉得你能行的。” 王佐道:“好,我尽力。” 他走了以后林安想起一事,说道:“少当家,这次你怎么拿起主意来了!要知道现在表面上还是我在作主,少当家你要拿主意该先私下和我说,由我来对王佐他们讲。幸好王佐看来没起疑心,否则少当家你的身份只怕要露馅!” 林舆看了林安一眼,叹道:“安叔叔,你这次荐人不力!这个王佐有问题。” 林安惊道:“他有问题?” “是。”林舆道:“按理,现在拿主意的人应该是安叔叔,可我刚才用吩咐的语气和你说话,他居然一点也没感到奇怪,我估计他可能早看破我的身份了。” 林安惊道:“你是觉得这人身份可疑?” “嗯,有些可疑。”林舆道:“不过他的目的我还不清楚,咱们定着点来。朱景这种小鬼我们怕,因为他不讲道理,但王佐背后若有来头很大的人,那事情反而好办了。” 两人正说着,王佐兴冲冲跑来叫道:“公子,大掌柜,有希望了!刚才我遇到了一位故人!” 林安一听这话,不禁大疑,心道:“只怕真被少当家说中了!” 林舆脸上却现出喜色来,问:“怎么?王掌柜遇到什么人了?” 王佐道:“我遇到了李启!” 林舆问:“李启?那是谁?” 王佐道:“李启是大宋岳飞元帅的幕僚……” 他还没说完,林安已经脸色一变道:“李启!可是人称岳家军财神爷的李启?” 王佐道:“不错。” 原来南宋朝廷为了应付外患,这些年交给边将的权力是越来越大,岳飞等统帅除了对军队拥有自由度甚高的军事指挥权外,还拥有相当的财力调配权。王佐和林安口中的李启便是岳飞的重要幕僚,主要负责岳家军内部的钱粮转运、增殖。岳家军规模庞大,所费甚巨,如果单单依靠建康朝廷的补给恐怕早就入不敷出了,幸好军中有李启这个理财大高手,他以各种军费为本运营生息,每年所得都数以百万计,岳家军之所以能兵甲精良、战马蕃息,李启这个岳家军的财神爷实是功不可没。 李启虽是岳家军的幕僚,但因多在生意场上出没,商界便多知他的大名,所以林安也听说过他,这时听王佐认得李启,不由得厉声问道:“李启是宋帅的幕僚!你怎么会认得!” 王佐道:“大掌柜你忘了?我入汉之前本来就在汉宋边境的榷场活动啊。当初我也是在榷场上认识他的。” 林舆忙问:“那他这次来崇明澳又是为了何事?”林安本要发作,但看看林舆,暗叫了声惭愧,心道:“就算王佐是个奸细,现在也不当揭穿他!枉我活了几十年,还不如一个年轻人!” 王佐道:“这个就不知道了,这个李启虽然挂职岳家军中,其实生意做得极广,现在河南、汉中还有徐州的边境榷场都关了,也许他是到东边来找生意。” 林舆道:“不管他来做什么,这条线不能放过!若能经由他将消息传达到韩元帅那里,事情多半就好办了。” 王佐道:“我去试试。不过若我们真能求到韩元帅那里,却该和韩元帅说什么呢?” 林舆道:“说什么?就是请他救我们出去啊!” 王佐愕然道:“请他救我们出去?这个……公子,要让人家救我们,总得开个价钱吧。” 林舆微笑道:“开价?你道韩世忠是朱景么?汉宋虽然敌对,但大汉内部也有亲宋派,比如大汉前丞相、七将军杨应麒,又比如我们林家。咱们当家和这位七将军的关系,王掌柜应该也知道一些吧。若咱们当家的灵柩在这里出了意外,只怕七将军这位亲宋派会变成仇宋派,咱们林家更是会对大宋水师恨之入骨。所以我以为韩元帅若能顾全大局,应该会帮我们才对。以他那么高的身份,难道还会像朱景这样的流氓一般趁乱勒索么?” 王佐笑道:“公子说的是。我再去活动活动,看看能否通过这个李启向韩元帅求援。”说着便出了关押之地,来到一个帐篷之中,帐篷内立着一人,身穿布衣,脚穿草鞋,却正是岳家军的财神爷李启,他见到王佐后便道:“怎么样?那位林公子怎么说?” 王佐笑道:“这少年好机警,看来对我的身份已经起疑了。”跟着便将林舆的话转告李启。 李启嘿了一声道:“他不止是机警!而且一毛不拔!怪不得他们家能这么有钱!原来是这么来的!” 王佐笑道:“说到一毛不拔,你也不比他差!看你这身行头,若不是熟人,谁都会以为是个一文不名的乡下汉子!谁能想到这乡下汉子每年过手的军资都数以百万贯计!” 李启正色道:“这军资又不是我的!别说百万,便是千万我也不敢妄取一文!” 王佐知他不会开玩笑,忙端立肃然,施了一礼道:“李兄这些年为咱们岳家军赚到的军资恐怕不止千万了,但仍能如此清贫自守,委实让人敬佩。” 李启回了一礼道:“王兄冒险北上,头颅日日都挂在刀口上却一句怨言也没有,这等气魄我等在后方玩弄算盘的人如何及得上!” 两人惺惺相惜,王佐握住他的手笑道:“咱们就别自家人夸自己人了,莫被人瞧见了笑话。说回公事,这次我们被朱景所擒实在是意料之外,我本来打算护着林家这个少当家前往福建,顺便和黄纵接头,我已约了黄纵在福建等着,有一个大消息要交给他,不意却撞到朱景手中。这姓朱的门路我不是很通,若不是遇到李兄真不知如何是好。李兄,你指使得动这朱景么?” 李启摇头道:“不行,我调不动他。我此来只是为了生意,韩元帅那边打过招呼,朱景这里却只道我是和朝廷、和韩元帅很有关系的生意人罢了。不过帮你传递消息还是可以的。” “不行。”王佐道:“不是我不信任李兄,只是这件事情我得和黄纵面对面讲,要不说不清楚。” 李启道:“既然如此,我便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通知黄纵。” 王佐又道:“还有,林家这事也得请李兄一并想办法。一来林当家对我真的不错,二来那个少当家的话也有道理,在私在公,我都希望此事能有惊无险。林家与大汉大宋各方面的牵连极为复杂,要是林当家的灵柩和这位少当家真出了意外,恐怕于国事有误。” 李启道:“通知黄纵的事情不难,但要救出这位林少当家就得去说韩元帅,我在韩元帅面前只怕份量不够,此事得另做打算。” 王佐也知李启在岳家军中的作用虽然极大,但那是体系内部的认同,到了外边论起身份,他的官爵便嫌不够,当下道:“一切都请李兄安排。” 说妥之后,王佐仍回到林舆、林安身边,李启自去活动,第二日听到消息说黄纵正在建康,不日将往江阴一行,李启不禁一奇,心道:“不会这么巧吧。”便赶在前头,在常州等候。 到达常州次日,便有属下引了一个身着儒服、腰佩宝剑的书生来见,这书生正是王佐口中的黄纵,任机密文字一职,是岳飞军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深通兵略,加入岳家军后岳飞凡有军事必与之谋。黄纵气宇轩昂,转盼之间如明月照人,李启在他面前相形之下便更像一个农民了! 黄纵见到李启后笑道:“财神爷,你怎么有空来这里会我!”他是个旷达豪放的人,与沉默寡言的李启公事上虽有合作,平日却难得说话。 李启道:“不是我要找你,是大节兄找你。” “大节兄?”黄纵惊道:“王大节?” 李启道:“不错。”他们口中的王大节便是王佐的真名。 黄纵忙问:“你在哪里见到了他?他出事了么?”这两句话说得甚为急促,可见他心里对王佐南来一事是何等看重! 李启道:“黄兄不必紧张,王兄虽然出了事情,但此刻并无危险。”便将自己前往崇明澳,碰巧遇见王佐之事,连同王佐所托一并说了。 黄纵听了之后沉吟道:“我接到王兄的消息后便禀知元帅,借故前往福建,不意我到了建康之后,韩元帅听说我东来,竟请旨要我到江阴大营一行,想询问河南、荆北的战局。我本来还担心江阴一行会误了和王兄的约定,却不想他会在长江口出了这等意外!” 李启道:“那现在黄兄准备怎么办?” 黄纵想了想道:“既然王兄在此,福建我就不去了。那林家少当家的事情我也一并接下。等救了他们出来,我再设法与王兄一聚。” 李启颔首道:“好!那崇明澳的线索留给你,我就先回去了。北面战事正紧,只怕元帅正等着我的钱用。” 他说告辞就告辞,客套话也不多讲一句,黄纵亦不以为意,接掌了李启在崇明澳这条线上的部下后派人秘密通知王佐,自己却先朝韩世忠所在的江阴大营而来。 韩世忠的主要任务本来是对付来自海上的威胁,但徐州易手之后,淮河南北人心惶惶,韩世忠肩头上对于来自北面的威胁便多担待了几分。此时王庶、吴家兄弟在西北,张俊韩世忠等在东南,岳飞居中,要抗拒折汉必须东部、中部、西部三大军势携手同心,东南若是吃紧岳飞便有后顾之忧,岳飞若是战败东西两路便要面临被汉军各个击破的局面,因此韩世忠需要了解岳家军的状况。 黄纵见到韩世忠时他正赤脚走在一艘刚下水的战舰上,冒着寒风视察,听说黄纵来到慌忙在甲板上抱拳道:“不知黄机密今日就到,失礼了!” 黄纵看看韩世忠的赤脚,笑道:“人道南人行船,北人骑马,不想陕西的好汉也能乘风破浪。” 韩世忠嘿了一声笑道:“骑马是打娘胎里就会了的,至于行船——还不都是给国事逼的!黄机密,我们到营内谈,还是就到船上谈?” 黄纵笑道:“到了江东,岂能不上船!”也把自己的鞋脱了,赤脚踏上甲板,随韩世忠来到议事舱。 喝了一巡茶,韩世忠也不说别的事情,开门见山道:“黄机密,自汉宋开战以来岳帅连战皆败,现在江南到处都哄传说湖广岌岌可危,又有人说吴家兄弟正与刘锜暗通款曲,只等湖广有失便开两川之门迎汉军南下。若真到那时,这江南的仗也不用打了。不过我不敢轻信这些道听途说,黄机密在湖广、河南日久,必有实讯告我。” 黄纵笑道:“只要东西两翼没有破绽,中路便有惊无险。” 韩世忠冷笑道:“有惊无险?黄机密恐怕说得太过了吧!去年中秋亳州出事,北朝宣战南下,九月渡河,十月破汴,当日金兵之势无今日之猛,靖康之败亦不如今日之疾,短短几个月中,汉军就已尽得河南,逼到了襄邓之间。若不是河南那边败退得这么快,徐州未必保不住,张俊在徐州若能支持,我在江阴这边就不用担心北面的事情了。” 黄纵微微一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保住了中路的主力,河南之地,一胜可以复得。” 韩世忠皱眉道:“黄机密!我多闻你是懂军略的人才请教你,可不想听你信口开河!” 黄纵一听慌忙起立道:“韩帅面前,何敢放肆?不过卑职方才也绝非虚语大言!其实若不是顾虑东南人心浮动,担心建康诸公耐心不足,我真想劝岳帅把汉军拉到洞庭、赤壁去打!” 这句话可比方才那句更有夸口之嫌,但韩世忠听后却沉默了下来,良久方道:“愿闻其详。” 第三四七章 岳幕(下) 黄纵对韩世忠道:“韩帅,如今南北大战,胜败之机已不在前线战场,而在我大宋内部,为何?汉军虽接连取胜,其势已穷;我军虽再三撤退,却是后劲延绵。待黄某试为韩帅析之。 “北朝皇帝用北人南侵,北人耐寒不耐热,南人耐热不耐寒,其于秋冬之际发动攻势渡河取汴,岂只是因亳州之突发事件而已?不然!折氏欲借天时背靠北风南下方是主因。故其于秋冬之际连战皆捷并不奇怪,但如今冬寒已过,暑气渐生,而汉军之攻势亦已穷竭,只等端午一过,漠北之马脱毛生病,便是我军反守为攻之时!” 韩世忠点头道:“善!” 黄纵得韩世忠嘉奖之言,眉毛一轩,继续道:“所谓‘北人骑马,南人行船’——此为天性之能。汉军东南海岛之众能行海舟,然皆非此次南侵主力,且已为韩帅所遏,其北方人马,能纵横无敌于平原之中,未必也能取胜于东南丘陵之间、江湖之上。刘锜、种彦崧擅打山地战,折彦冲不用之以图两川,而用萧铁奴种去病骑马叩关,故萧铁奴空有百胜威名,遇吴氏兄弟所当之关便寸步难进!吴氏兄弟背靠山川之利,有胜无败,只等萧、种力尽便可坐享破汉大名,何必去易而就难,舍百世威名而就变节大恶?故二人与刘锜暗通款曲之传闻必是谣言!汉军西路不利,东路亦有隐忧。汴、陈之间一马平川,故我军在此处难与抗衡,但如今战场渐移渐南,丘陵渐多,水网渐密,北人之蹄无所用其长,南人之足可以尽其利,眼下我军已稳住阵脚,酷暑来时,胜败若决于襄邓、淮西,则是淝水再演,若决于洞庭、汉口,则是赤壁复现!” 韩世忠连连点头道:“大善!” 黄纵精神抖擞,继续道:“北朝军伍,威名最盛者莫过萧曹二系,萧胡而曹汉,萧胡利于北而曹汉利于南。若曹氏仍在,主持南侵,则南北之间尚难言胜败。如今曹氏已逝,北朝皇帝不用将帅而亲自征伐,一是无最恰当之大帅才可用,二是自恃其能,三是夺诸帅之功,内忧已埋根底。又逞其私欲,扬胡而抑汉,刘锜弃而不用,种彦崧、王彦、赵立等转为后军押粮,前锋尽是胡人犬马,主力全是北方汉儿。黄河长江之间乃我汉人作主,折彦冲以客犯主,弃长就短,既不能杀岳帅于汴梁城下,转战至今又为先前连胜之虚妄声威所迷,若再不及时抽脚,则曹操、苻坚之患不远矣!北军必败,已无疑问,如今只等一个契机罢了。但我大宋亦非无忧,可虑者在君上不信、将相不和、诸帅不调而已!若是东南不稳,朝廷有疑,则岳元帅虽有补天之才亦不能展布成功。故黄纵刚才才会说胜败之机已不在前线战场,而在我大宋内部。只要陛下与诸宰执仍能信任岳帅,东南局势不至倾覆,则湖广必可全,河南亦可图,甚至以此一战而颠覆折汉,越黄河尽取旧疆亦非绝无可能!” 韩世忠大喜,说道:“我亦知汉军有忧,只不知岳帅如何打算,如今得黄机密一言,心下大安!黄机密可代我向岳帅传言:东南局势有我!任得敬若敢过淮河,我也要他这支军马尽数淹死在这大江之中。至于朝中之事,我近在咫尺亦会尽力,希望建康诸公不为北军当前之威势所迷,胜败未定便自毁长城!” 两人又说了许多具体事宜,将兵谋说得差不多了,黄纵才提起林舆与林翎灵柩被困崇明澳之事,韩世忠讶异道:“这个朱景!出了这等事也不上报,当真大胆之至!” 黄纵问:“这个朱景不听将令么?” 韩世忠道:“此人有流寇海匪之长,亦有流寇海匪之短!我用其长而制其短,故这半年来多立战功,但他势力渐大之后便跋扈起来,看来得找个时机敲打敲打他。” 黄纵道:“不过眼前局势危而且微,林家之事需用巧而不可用力,否则激得这朱景狗急跳墙,恐怕会误了大事。” 韩世忠笑道:“黄机密放心,我自有打算。” 第二日便派了一员副将率领一支水师,循例到朱景寨中视察,朱景开寨迎接,一切如旧,直到临离开时韩世忠派去的副将才忽然问起此事,朱景支吾不能对答,那员副将当机立断,不等朱景反应过来便将林家一应人等连同林翎的灵柩都提走了。黄纵混在军中,找个空隙见到了王佐,从王佐处得到一个机密后大吃一惊道:“竟然有这等事情!我这便回去禀告元帅!” 韩世忠掌握了林舆一行后,部将或劝他拿住了作奇货,韩世忠道:“我等又非强盗,林当家在东南多有善行,我们扣留她的棺木作奇货,传了出去恐招南北士林非议。再则杨应麒做事素来周密,既肯放此子入福建葬母,背后必有所恃!鲁莽行事恐有后患!” 一言未毕,便听宰相秦桧派人求见,韩世忠嘿了一声道:“来得好快!”韩世忠当初曾对秦桧这位临危受命的大臣十分佩服,认为他有李纲之德、谢安之才,但随着局势的发展,慢慢的却对秦桧的言行越来越看不顺眼,将相之间也越走越远,不过宰相派人前来,他也不好不见。 不久来人入内,却是一个眉藏英气、目蕴风流的年轻人,韩世忠一见便觉喜欢,心道:“不意秦桧门下有如此后生。”未问公事,先问对方的姓名家世,这年轻人据实作答,原来却是秦桧的党羽沈该之侄,名作喆,字明远,号寓山,湖州德清县人。韩世忠再问起公事,果然沈作喆此来为的也是林翎棺木之事,韩世忠笑道:“北朝杨公果然神通广大,我朝丞相耳目亦灵。” 沈作喆闻言不怒不忿,一笑而已,韩世忠颇感奇怪,但也不好多问,只道:“人死为大,林当家的棺木我本要派人护送到福建,现在丞相要接手,本帅乐得闲观。” 沈作喆又道:“听说岳宣抚机密文字黄纵在此,愿得一见。” 韩世忠奇道:“丞相找黄纵有事?” 沈作喆笑道:“作喆此来虽是给丞相传话,其实眼下却在岳帅幕中,与黄纵正是同僚,听说他在这里,自当一见。” 韩世忠更感奇怪了,只是一时弄不明白这年轻人的立场,不好多问,道了声原来如此,便准他去和黄纵相见。 黄纵本来已准备西归,没想到出发之前会见到沈作喆,与他执手互道别来之情,沈作喆不接私语,直言公务道:“大事不好了!相府正在议论易帅之事,我从叔叔那里得知,心急如焚!现在要到襄阳请示元帅已来不及了,故借着这个机会来寻你,希望能商量出一个对策来。” 黄纵大惊道:“什么!这……这如何使得!我刚刚得到了一个大机密,眼下正是扭转南北胜败的良机!若是阵前易帅,那、那之前的种种布置恐怕就要全部落空了!” 沈作喆便问是何机密,黄纵道:“北面有人要把汉军的虚实卖给我们。” 沈作喆脸色一变道:“小心有诈!” 黄纵道:“这等事情原来难信,不过从种种迹象推断,我认为此事已有八成是真,至于取信与否,却得等元帅决断!所以我正赶着要回去,不料建康又出了这等变故,这却如何是好!” 沈作喆道:“黄兄身怀奇谋,但秦丞相那边对你并不信任,我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只能在小节处调解将相矛盾,在这等大事上就连我叔叔也不肯听我的!更别说秦丞相了!” 黄纵沉吟半晌,叫道:“有了!” 沈作喆忙问:“怎么?” 黄纵道:“有一个人即将入行在办事,此事也只有他或许能够设法婉转。”沈作喆问是谁,黄纵道:“薛弼。” “他?”黄纵闻言皱了一下眉头道:“这老滑头虽然有才,可惜人品实在不怎么样,听我叔叔说这次调他进京多半是要升他的官。现在建康局势如此,他真会帮忙么?” “不然。”黄纵道:“这老家伙为人是圆滑了点,不过他目光极远,我只能谋军,他于谋军之外尚能谋国,且元帅常私下常与我说,薛参谋虽然无松柏之劲,有墙草之嫌,但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国家的。纵然他此次入京升官有望,但现在毕竟还是咱们岳家军的总参谋,成败荣辱,与有戚焉。我料他若知道了此事必会设法挽回,亦只有他能设法挽回!” 沈作喆道:“那好,我这就回建康去找他,你速回襄阳去见岳元帅,建康这边我尽力而为,就算没法改变秦丞相他们的易帅之议,至少要拖到前线战事有转机。不过你之前说的‘战于洞庭、赤壁’之议断不可行,就算你再有把握,建康这边也不可能有这个耐性!” 黄纵叹了一口气道:“我省得!” 两人告别以后,黄纵便直接前往襄阳,沈作喆则往建康而来,果然找到了薛弼。 薛弼是岳家军的参谋官,在军中地位极高,是岳家军中屈指可数的人物。他的年纪也比较大,比岳飞年长十五六岁,对官场政局之通透岳家军中无人能及,他为人又圆滑老练,在军中能和岳飞合作无间,在朝上又与秦桧等人交往甚密。沈作喆虽然出身宦族,乃叔品行道德亦有奸邪之嫌疑,但他本人却是个愤青,对薛弼能和性情、行事截然不同的人都维持良好关系十分不解,甚至对其立场有所怀疑。不过以薛弼的地位、能力而论,又确实是解决当前岳家军危机的不二人选。 沈作喆见到薛弼后将相府易帅之议以及黄纵得到北朝机密两事说了,薛弼听到易帅之议后先作忧色,听到北国有人要卖虚实又忍不住作喜色,沈作喆说完之后他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脸上又转忧色,最后才归于无喜无忧,抚摸着那两片下巴上稀稀疏疏的胡子道:“阵前易帅是兵家大忌,陛下是脱胡马泥潭而龙飞九天的人,对兵事还是懂的,此事只要处置妥当,大有婉转的余地。黄纵得到的消息若是实确,我军大胜可期。不过大胜之后,祸福尚难预料。” 沈作喆心想:“若能大胜,之后的事情便都好办了!有何难料!”便道:“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劝阻相府易帅之谋!依我看,不如就将黄纵得到的消息透露一点给相府,丞相若知道大胜在望,必能全力支持!” 薛弼咳了一声,作色道:“不可!沈作喆听命!” 沈作喆一呆,便听薛弼道:“黄纵与你说的秘密,若不得我许可,你不得再透露与第三人知晓!甚至就是陛下召见,若不问起亦不得说!如其不然,军令处置!” 薛弼是岳家军参谋官,虽然有望升迁,但只要一日还没正式调任便是沈作喆的上官,岳飞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下了命令沈作喆便不能不接。 沈作喆接令以后,薛弼又道:“至于如何化解这易帅之议,却需双管齐下。我会亲自去见丞相,但你也得帮忙。附耳过来。”沈作喆上前,薛弼低声道:“你这便去见你叔叔沈该,如此如此说,这般这般言。” 沈作喆听了抟起眉毛,为难道:“这……这……” 薛弼道:“怎么?” 沈作喆道:“这等话我说不出口!” 薛弼道:“说不出口也要说!为免在你叔叔面前露出破绽,事前你最好练习练习。哼!国事、政事、军事,可不是做文章,不是一味的大义凛然就行得通的!” 沈作喆无奈,只好叹了一口气道:“是。” 沈作喆走后,薛弼又将侄子薛季宣唤来道:“你速速前往襄阳,替我带一封要紧书信给岳帅。”便令薛季宣展纸磨墨,他是面面通达的大才,但这封信如何写却是大费心思,三易其稿方就,交给薛季宣道:“这封信必须亲手交到岳帅手里,不能假手他人,若有意外,宁可焚毁!” 薛季宣答应了,告辞了叔叔走开两步,又被薛弼叫回来道:“等等!”踌躇良久,又将信拿了回来烧掉,然后对侄子道:“还是带口信吧。”也不管侄子对自己的言行满脸狐疑,一字字说道:“下面的话你给我听好了,转达给元帅时一字不许更易!你转达元帅:此番若得乾坤大胜,汉军可不追则莫追,河南可不取则莫取,黄河切不可渡,大功切不可居!如其不然恐有旦夕之祸,且将误及国事。切记,切记!” 第三四八章 秦府(上) 薛弼到建康后不久便被升为户部员外郎,总管五路财赋,负责前线大军的兵粮供应。 虽然正式的任命公文还未下达,但薛弼还是在听到消息当天晚上就悄悄走秦府后门来向秦桧道谢。他和秦桧是在汴梁时就认识了的故人,交往甚深,秦桧对他也颇为看重,这时见薛弼向自己致谢,笑道:“当前兵事甚紧,前线兵粮不容有失。直老兄得此差使,一来是官家看重,二来也是直老兄确有这个本事,与桧何干?” 薛弼含笑道:“相爷过誉了。能得陛下圣恩眷顾自是薛弼三世修来的福分!不过若不是相爷信任,从中疏通,只怕我这把老骨头此刻还在前线挨着呢!” 秦桧右手两根手指拈了拈胡须,问道:“直老兄在前线过得辛苦?” “当然辛苦!”薛弼叹道:“相爷又不是不知道,这军中谁都闲得,就是参议官、参谋官闲不得。日间仗打完了,士兵们可以休息,将军们可以解甲,我和李若虚却还要思前想后,看看前方还有没有什么漏洞,看看后方还有没有什么缺口,元帅想到的事情我们要想到,元帅没想到的事情我们也得帮着想,真是闭上了眼睛也睡不着,做梦也得想着军务!加上这次是北朝皇帝亲征,他岂是好惹的?有好几次马蹄声都响到我帐外了——那段日子里,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那时当真性命也不是自己的了。” 秦桧讶异道:“直老是参谋官,又不是先锋将帅,呆在后方就好了,怎么会跑到离战场那么近的地方去?” 薛弼笑道:“仗一打起来哪里还分前方后方?北朝的胡骑着实厉害,神出鬼没的,特别是还在汴梁未撤退时,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完了,还好最后都躲了过来。好险,好险!” 秦桧凑近了一些,神色凝重地问道:“大汉的兵马真这么厉害?” 薛弼颔首道:“厉害!厉害!极为厉害!” 秦桧又道:“直老久在前线,必知敌我虚实,依你看,岳飞挡不挡得住北军?” 薛弼拍着额头,闭紧了眼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才连声道:“玄!玄!” 秦桧一听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道:“若是这样,看来得易帅之事得考虑考虑了。” 薛弼一听大惊道:“易……易帅?什么易帅?易谁的帅?” 秦桧道:“岳飞!” 薛弼骇然道:“这……这是谁提议的?” 秦桧瞄了薛弼一眼道:“怎么?” 薛弼拍案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秦桧道:“方才直老兄不是也说岳飞挡不住北朝大军么?他既挡不住,自当换一个人去!” “唉!相爷啊!”薛弼右脚连连顿地,说道:“没错!我是说岳鹏举要挡住北军,有点玄,不过就当前形势看来,他就算挡不住,至少拖还是能拖住的。但若是换了个人去,别说挡,恐怕就是拖也拖不了!要是真的易帅,嘿!不是薛弼妄下断语!我只怕新帅到达军中之日,就是前线大溃之时!” 秦桧又皱了皱眉头道:“我也知道岳飞将才难得,但是他之前连连失利,把汴梁故都连同河南千里之地都丢了!如今不但建康士林生议,御史弹劾,就是官家也对他没了信心。若是再拿不出一个胜仗来,就算我还肯支持他,官家也断不能再信任他!再则,北朝皇帝这次看来是志在必得!不下建康不肯罢休!一味拖延,终究不是个了局!” 薛弼嗤的一声指着外头道:“现在是打仗的时候,那些不懂军务的御史、书生让他们先站一边去!胜仗这东西可急不来,越急越要坏事。再说,其实岳鹏举没打出胜仗来更好!也免得日后功大难酬。河南千里之地虽然丢了,但只要他能把北军拖住,保住了长江,便是保住了南北对峙的格局!便是保住了圣上的江山……”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也保住了你我的富贵。” 秦桧眼睛眨了眨,不点头也不摇头,说道:“怕就怕他拖着拖着,把北朝皇帝拖到建康城下来了,那时我岂非要再来一次临危受命?” “相爷放心!”薛弼道:“汉军最多再夺三五座城池,再跋扈三两个月,自然就会退去的。” “哦?”秦桧一听,又惊又喜又是不信,问道:“这是为何?” 薛弼道:“北朝皇帝这次南侵之前,先把原来的枢密使杨开远给调去了漠北,又将原来的丞相杨应麒给罢了。虽然又委任了一个威名更大的新枢密使,但随即又把他调到陕西,这虽然也算重用,但这样一来,萧铁奴实际上仍然是一个边帅,有枢密使之名而无枢密使之实!新任的宰相陈显又是个滑头,给各方和稀泥可以,说到决大事、担乾坤却不行!可以说他名为宰相,其实也就是一个第一副宰相。所以眼下北朝的政局实际上是既没有枢密使也没有宰相,是皇帝亲自在掌控枢密、掌控相府。北朝皇帝听说倒也是个文武全才,若是这样,那由他在京师直接掌权,或许也能不出岔子,可他现在人在前线,后方的太子、宰相和副枢密使遇到大事无法决断时还是得去请示他!这哪里是长久之局啊!所以我知道北军迟早必疲!” 秦桧先是连连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道:“直老兄分析得在理,朝廷之中亦不乏此论,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大势。纵然我们都知道北军迟早疲弱,但万一这疲弱之期竟在三五年之后,那恐怕……恐怕北军还没乱,我们自己先挨不下去了!” 薛弼笑道:“何须三五年!多则四五个月,少则两三个月,北军必有破绽露出!” 秦桧微感讶异,问:“这却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薛弼道:“从徐州之破看出来的。” 秦桧道:“徐州?那可是对我们不利的事情啊!” “福祸相因,这本来就是千古不易之理!”薛弼说到这里似乎口渴了,施施然呷了一口茶,秦桧见他意态闲暇,反增信任,便听薛弼问自己:“相爷,你说徐州为何会失?” 秦桧道:“徐州之失在于亳州已陷,汉军在河南的大军随时会大举而东,徐州的后路可能被截断,所以张俊不敢冒险强守孤城。” 薛弼又问:“那成就这场大功的,又是谁呢?” 秦桧道:“自然是北朝的二皇子折允文,啧啧,这位二皇子年纪轻轻居然就能建立这般功业,难得,难得……”说到这里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来,压低了声音道:“直老兄,你该不会是说……北朝有夺嫡之患吧?” 薛弼也学着秦桧的语气道:“有没有,不知道。不过一直以来坊间都在传说北朝皇帝喜欢次子,不喜欢长子。这长子次子的贤愚良莠以及兄弟之情如何,我们也不清楚,但自古立嫡易稳,立贤易乱,北朝的太子又无过错,所以北朝那些求稳的人,特别是南派出身的人恐怕都会支持他。这次南侵北朝皇帝将次子带在身边已经惹人怀疑,又让他有机会建立大功——这究竟是不是父亲在给心爱的儿子铺路呢?要是北军这次真能够混一宇内,而折允文的功劳又居魁首,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广呢?所以我敢断言!北朝之中绝对有人不愿看到这种情况!而这些人恐怕会比我们还急!薛弼方才说三两个月,嘿!那还是极有耐性的人才等得起的呢!” 秦桧的眼睛深得犹如一口古井,薛弼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听他连道:“有理,有理。” 薛弼又道:“如今北朝有心腹之患,随时发作,咱们这边就不用着急了。只要君臣一体、将相和合,就算岳鹏举打不出一场胜仗来,天下的局势迟早也会朝着我们这边移。相爷,你说是么?” 秦桧抚掌大笑,依然只是连声说道:“有理!有理!”两人言语投机,谈得甚是欢快。 薛弼又坐了片刻,看看天色已晚便告辞了。他离开之后堂内转出两人来,一个是沈该,一个是万俟卨,都是秦桧的党羽。万俟卨出来便道:“薛弼的话,相爷以为如何?” 秦桧嘿了一声道:“也算有理。” 沈该道:“若能南自南,北自北,那是最好!昨日我那不成器的侄儿一句无心之言提醒了我:若真让北朝皇帝以如此强兵并了天下,咱们就算保得住性命,未必保得住身家!牛车回乡,何如富贵在朝!” 万俟卨道:“不过岳飞那边,近年来也恁跋扈了!自太子受惊夭折,官家至今无后,岳飞身为边帅,竟连这事也敢过问——武将干政,光是这件事情便已犯了我大宋家法!官家当时接到他的奏章差点就要当场发作,幸而天心如海,能容小过,若是不然!哼!” 沈该道:“但薛弼刚才的话也有道理,现在能正面拖住北军的,怕就只有岳飞了。就算我大宋还有其他良才,阵前易帅也是大忌!我看我们还是得再容他一容。” 万俟卨道:“怕只怕如李唐一般,去了胡马之忧,却养出藩镇之祸!” 沈该道:“若是担心养成藩镇之患……嗯!正好薛弼要调到户部,我们就委派一个人去顶薛弼的缺,既是监视,也是牵制!” 万俟卨:“这倒是个好主意。” 秦桧也微微点头,问沈该:“你心中可有人选?” 沈该道:“朱芾如何?” 万俟卨道:“这人官声不好,行事和岳飞南辕北辙,只怕和岳飞走不到一块去。” 秦桧笑道:“走不到一块去才好!” 万俟卨一点即透,慌忙道:“不错!不错!走不到一块去才好呢!相爷英明!相爷英明!” 沈该道:“那我们就分头去办事,官家那边……” 秦桧道:“明天我亲自去说。” 第二日一早秦桧才想着要进宫,可巧了,还没起行便听赵构来宣,他已上了轿,眼看就要出门,不想心腹管家赶了过来将头伸进轿子里道:“林先生说他要走!” 秦桧吃了一惊,低声道:“怎么赶在这会!” 管家道:“林先生说崇明澳之事已了,他要赶回福建去,希望在乃姐入土为安之前见最后一面。” 秦桧略一犹豫,便向来传召他的宦官称病,说自己要先回府服一剂药。 那宦官惊道:“相爷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局相爷又不是不知道!官家若不是着急,怎么会在这个时辰来宣相爷进宫?” 秦桧道:“实在是急病,还请中使帮忙担待担待。官家那边,回头我自会谢罪。”说着使了个眼色,管家忙已派人去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来,而秦桧早提起官袍前摆,急急忙忙往东厢而去了。 第三四八章 秦府(下) 秦桧来到东厢一个清雅院落,见屋内几个人正在收拾行装,虽是在自己家里他也不敢就进去,先敲了敲门,屋内一个男子看了他一眼,忙起身揖迎,却不说话,这人正是林翼。 林翼挥了挥手,他的几个手下便都告退出去,秦桧才道:“先生怎么就走了?太快了吧。” 林翼取了笔写道:“既闻噩耗,心急如焚,为国事方滞留至今。眼下建康之事已告一段落,愿早归福建,慰老父,送亡姐。” 秦桧再三挽留,请他稍停两日,林翼不肯,秦桧只好道:“既然如此,可要秦某派人护送?” 林翼写道:“不必!” 秦桧略为踌躇,低声说道:“近日朝廷变动颇多,岳飞易帅之议,或将作罢。” 林翼写道:“此南朝自家事耳。” 秦桧又道:“若陛下大军直至建康城下,我等自当迎迓,但前线之事非我等所能控制,万一王师进军不利,不知七将军作何打算?” 林翼写道:“以生民为先,以华夏为本,以社稷为重,此七将军临行之前告我,望秦大人自重。” 这两句对答貌似都文不对题,但秦桧却连声道:“是,是。” 林翼便将写了字的纸张当场烧了,挫成灰烬才告辞从后门出来,作商旅打扮,一路南行,近几年江南渐转安定,虽然汉宋开战以后工商业经济大受打击,但因兵火还没烧到长江以南,南宋朝廷的财政暂时还能支撑而未增加农税,农民受到的骚扰还处在可以容忍的程度,农村一稳,地方上便无大乱,所以自建康以至泉州,一路都还算安定,至少和花石纲烦扰、方腊造反等时期相比要好得多了。林翼到了泉州后见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临家门而犹豫不敢进。 林舆护送母亲的灵柩来宋的事情,这时连赵构也知道了,不过汉宋正在打仗,他不好表示什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罢了。不过他虽装作不知,秦桧对地方官员却已有所暗示,林家打听到消息,知道朝廷对此事甚是宽容,便在林舆到达以后正式发丧。林翎是南北两朝都吃得开的大人物,林家大发以后在大宋尤其是在福建也做过许多好事,闽浙一带的许多寒门士子和贫苦人家都得到过林家的沾润,所以林翎虽然长期呆在大汉境内,但在南方的名声也是极大极好。而她的儿子身份更是特殊!就算那些不必巴结林家的人,眼看着有一件可以叨叨北朝那位大人物余光的顺手之事,却又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林家一发丧,以泉州为中心快马三日之内能到达的州县,排得上号的商人几乎倾巢而出,仕宦名流到场者也不计其数,连泉州府现任知府也都来了。甚至数千里以外,也有人因之前已听到消息而送来了挽联。 林翼眼见人多口杂,不敢直接上门,挨到晚上才从后门进来,听说他来,林舆固然振奋,多年没见到儿子的林珩更忍不住老泪横流。林舆扶着外公,领着舅舅到棺木前祭拜,林翼抱棺而哭,极尽悲戚。亏得几个老家人左劝右劝,才劝得他们父子爷孙三人渐渐安稳下来。林翼看看林珩颤巍巍的站立不稳,怕自己再哭引得老父跟着伤心旧病复发,忙抹了泪,停了哭,扶了他回房歇息。屋内只有三人时,林珩扯住他道:“翼儿,你这次回来,可是有意接手家族的生意?” 林翼看了林舆一眼,林舆忙道:“舅舅,我毕竟年轻,对生意上的事情还不是很懂,若是由你接手那是最好。” 林翼却摇了摇头说:“不,我那边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舌头被割了一半,经过名医调理之后虽能说话,但口音十分含糊,十个字有八个字要走调,有些音发不出来,所以在外人面前是半句话也不肯说,这时只有老父、外甥才开口说话,但也说得十分吃力。 林舆问道:“是我爹交代的事情么?” 林翼点了点头,林珩道:“那还要多久?”林翼摇了摇头,却不说是说不准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林珩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都长大了,路该怎么走,我也不好强求你们。不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我……我不想有生之年,再来一次白发人送……”说到这里一哽咽便说不下去了。 林翼道:“爹,你早些睡吧,别想太多。”扶着林珩躺下,才拉了林翼到外间来,铺开了笔墨写道:“此间之事一了,快些回去。现在建康那些人还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七将军,所以对如何对你也还犹豫着,若等前线局势有变,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待你就难说了。” 林舆看看里屋,怕说话吵醒了外祖父,便也提笔写道:“我想多侍奉外公几日。” 林翼写道:“不行!丧事办完就得走!” 林舆甚是不忍,眼睛有些红了,写道:“外公年事已高,我这次走了,再要来泉州就更难了。也许此次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舅舅,你就容我多留几天吧。” 林翼见林舆孝顺心里也颇为感动,但仍摇了摇头写道:“外公虽不忍你离开,但更不忍见你受到伤害。我明日会跟他说,你若不走我也要请他老人家赶你走!” 林舆一阵黯然,似乎已不抗拒,林翼又写道:“你身边有奸细。”林舆在纸上写了“王佐”二字,林翼见了颇为讶异,以笔询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舆写道:“崇明澳。” 林翼看见,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来,又笔询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林舆写道:“他未对我露出恶意,或许只是在利用林家做什么。此人甚有才能,我有意招揽他,只是还不知他的来历。” 林翼笔答道:“他本名王大节,是岳飞的人。” 林舆见到这个答案后微感吃惊,但也不是很意外,写道:“舅舅觉得招揽他的可能性大么?” 林翼笔答道:“微乎其微,除非岳飞死了。” 舅甥下笔如飞,交换别来信息,林翼除了问林舆南下见闻外,还详细问了杨应麒北游的情况,林舆将自己所知一一相告,但问起林翼南来何事林翼却不肯回答,又问前线大事,林翼写道:“我未到前线,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南方高士都道北军隐忧极重。现在胜败迹象未明,赵构秦桧对下一步该如何走还在犹豫,各方便都不敢妄动你,但南北胜败一决,形势一明朗,你的作用就会凸显出来,到时你再要走就迟了。再则,万一七将军有所行动而你仍留在泉州,恐怕动手之际会有顾虑。” 林舆见他说到后来还是劝自己回去,轻轻一叹息,低声道:“舅舅,我知道了,等娘入土为安了,我结庐三日便渡海到流求去。这样可以了吧?” 林翼也不再逼他,两人收拾好纸张到灵前烧了,林翼望着林翎的牌位发了好一会呆,又去检视所有送过礼或来吊唁者名单,对林翼道:“这些名字,要记住,他们,都有目的的。” 林舆道:“我晓得。从这些名字里可以揣测到一些人的立场,甚至揣测到他们的心意。” 林翼眼中又露出赞赏的神色来,拍了拍外甥的肩膀道:“不愧是七将军,的儿子。” 林舆脸上却没有高兴的样子,忽然见到林翼脸色有异,原来林翼在长长的名单中竟看到了“任得敬”这个名字,这次林翎的丧事虽是在南方举行,但她影响力极大,所以北朝士林、商贾中也不乏有人想方设法派人前来吊唁,但大汉重要将帅在这等关头或因无暇顾及,或是避嫌未预此事,唯有任得敬设法送来了挽联,所以在众多名字当中显得十分突兀。 林翼将名单看了很久,才对林舆道:“这个名字,没弄错么。” 林舆道:“应该没错。他多半是要向我爹爹靠拢。” 林翼却摇了摇头,说道:“两面三刀,要小心他。”说完这句话后才放下名单,领着林舆来到后花园,指着园中一桌一凳,一花一木,絮絮说起往事来,他口舌不清,有许多字林舆听不清楚,但也知道舅舅说的是和母亲发生在这花园中的幼年往事,听了片刻便忍不住落泪。舅甥二人对坐,不觉天明,天亮时林舆打了个盹,再睁开眼睛林翼已不见了,却见外祖父林珩拄着一根拐杖来到身边,正给自己披衣服,慌忙道:“外公,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多睡会。” 林珩道:“我昨晚压根就没睡。唉,人老了,也不用睡那么多,趁着还能看见,便多看看你们几眼。” 林舆一听眼睛又红了,又听林珩道:“你舅舅刚刚走了。”林舆惊道:“舅舅走了?怎么这么急?” “他多半是有事。”林珩叹了一声,摸出两封信来道:“他在房里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你,写完就走了。他大概以为我还在睡,却不知道我躲在暗处,一直看着他写完信离开。”说着将信交给了林舆。 林舆拆开看了,见上面也是一堆的人名,人名后面便是籍贯、来历以及一些要注意的地方,一些名字如王佐等是林舆知道的,但还有一些名字林舆压根儿就没见过,心道:“舅舅给我的这些陌生名字多半是往后我会遇上的人,他是担心我像这次般被王佐蒙在鼓里了。”信的最末还是劝他赶紧北归,又让林舆见到了杨应麒帮自己报一声平安。 林舆读信的时候,林珩一直没开口打扰,等外孙读完了信林珩也不问信里写了什么,只是道:“你舅舅在给我的信里说你留在这里太久会有意外,乖孙子,我看等你娘入土为安以后,你便回去吧。” 林舆将自己要在母亲坟前结庐三日略表心意的想法说了,林珩叹了一声道:“傻孩子,其实从你母亲给我的信看来,她只是让你派人把她送回来,压根儿就没料到你竟然会自己来!你能干冒奇险、千里南下,这份孝心她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了。但若你因此出了什么事情,那不是让她……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稳么?” 说得林舆哭了起来,埋首在外祖父怀中道:“外公,我知道了,我听你的话就是,我听你的话就是。” 第二日林舆便命王佐安排行程,准备偷渡往流求。林珩对外仍称林舆将结庐守墓,但实际上庐子还没搭好林舆早出发了,一行人潜行到海边,在夜色的掩护下上了海船扬帆向东。 林舆在船尾望着渐离渐远的大陆,心想:“这次离开后,再要见到泉州,除非是天下一统了。”按了按胸口,心想:“若大伯这次进军顺利的话,也许就几个月的事情。但要是进军不顺,那我要回来怕就得十几年后,甚至终身不能再踏进泉州一步也未可知。” 这一晚月色虽明,但夜间远眺视野也不能及远,没多久陆地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林舆感叹了两声,正要回舱,蓦地周围杀声震天,保护林舆的武士扑了过来叫道:“公子小心!”将他拥住了回舱!舱门关上之前林舆瞥见天上火光闪烁,竟是有人放起了漫天的孔明灯!也不知道是为了照明还是为了传信。 林舆回舱之后才问:“怎么?又出了什么事情了?” 为首那武士道:“具体什么事情还弄不清楚。不过东南、东北似乎都有船队,黑夜之中也不知什么来头!” 舱外隐隐传来杀喊之声,这个时代海上作战,主要是靠接舷,虽然有火箭等物但杀伤力不大,对付小船还可以,对付各种装备齐全的大船就比较难奏效了。过了一会有武士冲了进来叫道:“东南、东北两支舰队好像不是一家,现在正斗着呢!除了向我们逼近之外,他们之间也在斗!” 林舆沉吟道:“王佐呢?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若找得到他就把他带来见我。” 还没说完,便听船舱外王佐的声音叫道:“少当家,我在这里候着呢!” 林舆叫道:“押他进来!”身边的武士头领闻言出舱,将毫不抗拒的王佐叉了进来,王佐苦笑着对林舆道:“少当家,我们宾主一场不曾失和,这却是为何?”林舆见他脸上全无惧色,哼道:“这次的事情也和你无关么?” 王佐苦笑道:“少当家这个‘也’字却让我如何担当得起来!我自见到少当家以后,可没做过对不起少当家的事情。” “未必吧。”林舆冷笑道:“崇明澳那件事情不是你设的局?” 王佐叹道:“那个,实在是意外。” 林舆道:“就像这次这般的意外?” 王佐苦笑道:“少当家,这次的事情我更是摸不着脑袋了。王佐实对你说,在陆上是有两拨人埋伏着要扮成强盗动你,我本想通知少当家的,不料老当家行事老练,说好了是后天动身,结果今天就走,如此方把那些人都避开了。我本以为没事了,谁知陆上的祸患避开了,这海上还有埋伏!” 林舆辨颜察色,觉得王佐不像在说谎,便示意那武士头领略略松手,说道:“若真如王掌故所说,那这次便当是林舆冒犯了。不过对来犯那两支舰队,王掌柜可有些头绪?” 王佐摇头道:“没有,我毫不知情。” 那武士头领道:“少主,不如我给他吃些苦头,人不到痛时不肯说实话的。” 林舆正犹豫着,忽觉船身一阵倾斜,不似为风浪吹打所致,便听舱外大叫道:“不好!我们的船被他们钩住了!”林舆打开窗户,窗外透入一丝阳光,原来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子还没完全打开已被舱内的武士阻止住道:“少主!危险!”那武士叫了一声后便强行拉上了窗子。 跟着又听舱外有人大声惊叫:“是大汉的水师!” 林舆和王佐都吃了一惊,那武士头领命一个武士先将王佐押下去,然后道:“我去看看。”他还没出门,这艘海船的舶主已经跑了进来道:“少当家,我们被围住了!前后左右都有大船!对方船上已经挂上了旗帜,是大汉流求水师!他们让我们不要抵抗,说是要护着我们前往流求!” 那武士头领道:“可别是骗局!” 那舶主道:“不像。那船确实是津门出的新式战舰,这种战舰只提供给水师,是从不外卖的。而且他们已经将我们围住了,若真要杀上来我们也抵挡不住,不必骗我们。” 那武士头领又问:“不是说有两支舰队么?另外一支呢?” 那舶主道:“另外一支舰队都是杂船,眼见不敌已经慢慢退去了。” 听到这里那武士头领才望向林舆,请他决断,林舆道:“听他们的吧。就算对方来意不善,我们现在貌似没有选择了吧。”又嘿了一声道:“没想到我这次南下,竟被人劫持了两次!上次是强盗,这次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官军。” 船队慢慢继续向东,不久就有将领坐小船上了林舆的座舰,声称求见林公子。保护林舆的那武士头领对汉军的服装颇为熟悉,见了那将领全身上下没一点破绽,对他是大汉的将领已无怀疑,但对他的来意却还抱有戒心,便问那将领所为何来。那将领道:“奉李将军之命,特来保护林公子前往岱舆。不知林公子安在?” 那武士头领问:“李将军?哪位李将军?” 那将领道:“北流求水师都统,李世辅李将军。” 第三四九章 闻逝(上) 李世辅虽派了舰队来接应林舆,但他本人却不在这支舰队当中,船队不久便到了岱舆,港口上一个三十上下的官员亲自来迎,还离得比较远的时候林舆望见那人穿的是文官服饰,便知他不是李世辅,等离得近了林舆再细看这官员的衣冠袍带,心中微感吃惊:“这是地方大府守臣的服饰啊!流求这边除了商部、户部的特派大员外,就只有知府才能穿这个品阶的官服,看他的服饰不是中枢直属官员,难道竟是流求知府?还有,他的面貌也有些眼熟。” 下了船,之前那个水师将领引见道:“林公子,这位便是咱们流求的知府虞允文虞大人。” 杨应麒当政时,相府中藏有各地主要大臣的丹青画像,林舆两年前曾帮杨应麒整理过这批画像,虞允文是杨应麒十分看重的后起之秀,偶尔提起评价极高,所以林舆对他的丹青也比较留心,这时被那引见的官员一说,再细看眼前这青年官员时,果觉他的眉目五官与自己两年前见过的丹青无不吻合,只是蓄了胡须,神态又更为沉着,和画像中那二十来岁、神采飞扬的年轻书生形象相比已有很大的改变。 大汉内部派系复杂,林舆又才经历了几次变故,这时脚下踏到了陆地也不敢轻信这里就是岱舆,更不敢轻信所有来人,直到见着虞允文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虞允文是杨应麒亲手提拔的人,算是麒麟宰相的门生,既是他来接应那之前这拨水师舰队就真的是善意了。 虞允文见到了林舆也十分高兴,两人年纪差了十岁,分别是各自年龄层的佼佼者,林舆受业于胡安国一派,虞允文来流求多年,流求虽在行政上属于大汉,但学术上却渐渐融入江南、福建,虞允文亦受此影响而偏向南派。不过和胡安国、杨时这些大儒不同,林舆和虞允文久在利禄场,都是用世的人,南北学术之分歧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影响较小,一路挽手回城,相谈甚欢。 流求之大规模开发至今已有二十年,北部南部两大港口的经济、政治、文化均已发展到相当可观的规模,虽然还远远比不上塘沽以及全盛时期之汴梁,但已足以与登州、太原等地方性都会分庭抗礼了。 林翎在大流求经营多年,虽然林家在塘沽的生意数额更大,但由于太过靠近政治中心容易受到政潮的影响,所以林翎从很早以前就有打算将流求作为林家的大后方,使林家能够在流求与塘沽之间进退自如。 林舆出了军港码头便有两个见过的大掌柜前来相见,这两个大掌柜几个叫林宪,一个叫蔡世荣,都是林舆的长辈,当初他们没法遥阻林舆南下,这时见面却忍不住责备他行事鲁莽唐突。林舆笑道:“林伯伯,蔡叔公,我这不是没事回来了么?” 林宪顿足道:“现在是回来了!可那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你舅舅的书信及时传到,你现在都不知道落在谁手上呢!” 林舆哦了一声,问道:“是舅舅?他还说了什么?可知道在海上埋伏的人是谁?” 蔡世荣道:“你舅舅给我的信里没说,但他给虞知府、李将军的信里多半说了。” 林舆心道:“舅舅虽然曾在西北做过不小的官,但现在怎么调得动虞大人、李将军?嗯,是了,舅舅多半只是‘求援’而不是‘调动’。”便问虞允文道:“虞大人可知道要劫持我的那伙匪人是何来历?” 虞允文却只是道:“还没调查清楚,等查清楚了我自会上达相府。” 林舆哦了一声,心知里面有着虞允文不肯告诉自己的隐情,便不追问。当晚设宴款待虞允文等官员以及有份救援自己的一干水师将领,正喝着,一个级别甚高的军官闯了进来,问道:“林公子平安回来了?”那些水师将领见到他慌忙起立,齐声道:“李将军!”为首那员将领则上前汇报救援林舆行动的结果。 林舆见状心道:“这位莫非就是从陆军系统转入水军系统的李世辅?” 果听虞允文笑道:“李兄,多亏你行动神速,听说当时形势危急,若是迟了片刻林公子怕就要被人夺去了。” 那将军笑道:“迟不了!便是我派去的人去迟了,等我从舟山回来也会去把人夺回来!” 林舆心道:“这人果然是李世辅,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人要劫持我,可都不说破。”再定眼看李世辅时,见他一张被海风吹得脱皮又换皮的脸,口中说话也是陕西音夹福建腔,与传闻中那个在北国屡建奇功的陕北小将大相径庭。 李世辅过来看了林舆一眼,笑道:“林公子长得和七将军好像。” 林舆举杯致谢,李世辅二话不说,酒到杯干,林舆说道:“这次为了林舆的私事竟然劳烦将军出动水师,林舆实在心中不安。” “这是什么话!”李世辅:“你若是落入匪人手中会对国事不利,我出动水师为的是公,不是私,你不用谢我。”又喝了两杯,便带着一干武将告辞了。 林舆盛意挽留,李世辅道:“林公子你不知道,流求腹地浅,现在得以安稳,靠的是水师在外阻隔了大部分侵扰。如今大战尚未结束,我身为北流求水师都统不是呆在海上就得呆在军港,进城喝你两杯酒已是有些破例了。” 林舆不敢再留,送出了门口,不久虞允文也起身告辞,临别时对林舆道:“最近若非必要,尽量别去岱南。”林舆问为何,虞允文笑道:“关于这点,林家几位大掌柜应该比我更加了解。” 林舆便不再问,等他走后林舆才找来家族中的几位重臣,作了一番例行询问后才道:“方才虞大人让我若没必要不要到南部去,却是为何?” 大掌柜蔡世荣道:“少当家,我们林家虽然扎根于大流求,但势力主要集中在北部,南部那边是陈家的势力范围。最近陈家对我们敌意颇浓,所以虞大人这么说也是为少当家好。” 林舆奇道:“陈家在南,我们家在北,这一点我倒也知道。不过我们和陈家虽然说不上唇齿相依,但多年来一直有相当紧密的合作,就算是生意场上有些冲突,以我们两家的地位,他们也不至于贸然挑衅才对。” 蔡世荣叹道:“少当家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没错,陈家和我们是有合作,不过……不过最近两家交恶,说来却也因为生意来往所致。” 林舆道:“哦?是哪单生意?” 另一个大掌柜林宪道:“少当家还记得建都之事么?” 林舆道:“自然记得。陈家是建都的总承办,不过他们资金不足,所以有两三成的资金是由我们借贷给他们的。怎么?难道他们要赖账不成?” 林宪道:“差不多。” 林舆皱了皱眉头道:“不至于吧,且不说他们要担心自己的信誉!就算他们扯破脸皮不要信誉了,但香料商路上的物业当初作为抵押可都还在我们手里呢!他们若不还钱,就不怕丢了这南洋商道的根本么?” 蔡世荣叹了一声道:“少当家啊,其实陈家倒也不是不要信誉,他们也有难处。说来说去,都是这场南征大战害的!据说为了应付南征,户部将原本要每年拨还陈家的那笔钱给暂停了,虽然户部承诺说三年之后再加一成利息——但那有什么用?天下的钱银是一链扣一链,尤其是生意做大了,只要钱银有一环接不上就可能破产!去年和今年本该到手的钱银忽然被告知要三年之后才还,那这两年的银根便断了!自户部暂停还钱以来,陈家为了撑下去是东挪西借,但生意上的事情,从来是顺风时锦上添花、逆风时落井下石,而且南北大战,从陕西到山东所有生意都受影响,家家钱银都紧张,谁敢冒险借出命根子钱去博陈家那会迟到三年的好感呢?所以陈家非但没借到多少钱,反而连一些没到期的债主也赶上门来了。” 林舆心道:“这么说来,却是朝廷先失信了!此事首当其冲的虽然是陈家,但最终受害的还是大汉朝廷!唉,若是爹爹为相,断不许出现这样的事情!”沉吟道:“陈、林两家合作已久,既然他们有难处,不如便设法宽限宽限他们吧。” “宽限?”蔡世荣苦笑道:“少当家你说得轻巧!那么大一笔钱,当初我们也是东拉西挪才凑齐的啊!陈家若不还上今年该还的钱,我们的银根也得跟着断!当初陈家为了谋取暴利把南洋香料商路上的物业抵押了出来,麻逸、流求之间给了我们,麻逸以南给了另外一个大债主。早前已有消息传出,另外那个大债主已准备接收麻逸以南的香料之路了,所以我们也不能不赶紧啊!难道等到陈家渣都没剩下才动手么?” 林舆道:“正因我们逼得紧,所以两家便生了罅隙,虞大人刚刚才劝我不要到南边去,也是这个原因?” 两个大掌柜齐声道:“正是!” 林舆皱眉道:“但这样做也不是办法。咱们家族对香料生意不熟,这条商道到了我们手里价值只怕要缩水。陈家没了这香料商道固然要没落,但我们将摊子铺得太开,也不见得是好事。到头来只怕会两败俱伤。” “那倒不是。”林宪道:“其实我们不用自己去管理,我们只要转手卖出去就行了。南洋的香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陈家是靠着四将军的势力才能强行垄断其中七八成生意,若不是有四将军罩着,以陈家那么霸道的生意手段,只怕早就保不住香料生意第一大家族的位置了,更别提能占据七八成的份额。所以若我们将这香料生意转手卖出去,陈家固然会因此衰落,但香料生意却多半会发展得更好。而且新兴商家是从我们这里得到这盘生意,往后也必然会支持我们钱庄,所以这事对我们家族来说不但无损,而且有益。” 林舆却还是摇头道:“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们也别忘了陈家背后有四叔呢!得罪了他,咱们家恐怕没好日子过。” 林宪道:“少当家,四将军方面我们一有考虑过,不过除非是他拿出一个我们能接受的法子来,否则我们也没法为了怕得罪他而使家族坐困!此事我们几个大掌柜都商量过了,甚至咨询了你舅舅,他也不反对。还有,从当家去世之前的种种安排看来,她多半也支持这个走向。” 林舆听了这话心中暗惊,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咐来,心道:“娘说我三两年内不要过于干涉家族的事务,莫非她对此事早有预见?还是说她在这件事情上和某些人有什么默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一时还没能摸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连其中所涉及到的博弈各方也都还没弄清楚,若是贸然干涉此事只怕会使事情误入歧途,便决定听从林翎的遗嘱不加干涉。 在最后一阵北风吹到岱舆时,北方传来了一封书信,却是陈家首脑邀请林舆北上商谈大事。陈奉山自攀上了欧阳适后就变得不可一世,连林翎在世时他也不放在眼里,言语之间只将她当一个晚辈看待,至于林舆在他眼中更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所以林舆收到陈奉山的信以后便知这老头这回多半是急疯了,否则不会如此纡尊降贵邀请自己北上“商谈大事”。两个大掌柜都劝林舆不要理睬他,但林舆最后还是决定北上,但他北上的主要目的却不是为了赴陈奉山之约,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娘临终前说,他应该快出手了。现在过了这么久,他是否已经出手了呢?”林舆觉得这一年多来遇到的许多事情都透着诡异,许多按理说毫无关联的人与事,现在看来却都由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牵扯在一起,林舆觉得处在漩涡中心的那个人,此刻一定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他很想到那个人身边去帮他分担一点什么,不过又记起了自己对母亲的承诺:“我答应过娘局势稳定之前不再进京的,不过娘也说过,我可以留在塘沽啊。” 于是林舆便在季风从南往北吹时,驾船北上进入塘沽。如今汉宋之间的大战已经进入僵持阶段,汉军的锋芒越来越钝,而两国的商人所承受的压力也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边缘。林舆进入塘沽时,这座城市比他离开时明显又疲惫了几分。不过,林舆在这里并没有见到陈奉山,因为陈老头此刻正在京畿,虽然是他写信请林舆北上的,但林舆真的来了他却又不肯完全放下身段,而是跑到了京城去,要林舆到京城见他。 “嘿!这个陈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摆架子!也不想想现在是谁求谁!” 一来林舆觉得在这个时候不必向陈奉山示弱,二来他也答应过林翎在天下事大定之前“北不越过塘沽”,正在他打算就此停步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改变了他的决定—— 大汉元国民会议前总议长狄喻去世了。 第三四九章 闻逝(下) 对于是否入京,林舆本有一番踌躇,他很想守住对母亲的承诺,但想想自己年幼时多得狄叔公庇护照顾,现在老人家逝世自己近在咫尺而不往奔丧实在说不过去,最后还是违诺入京。 狄喻年届七十,以伤病之躯而享此寿实不为夭,何况他还在辽南时就已缠绵病榻,此时逝世,众人并不感到突然。 大汉见折彦冲不必论君臣之礼、但叙叔侄之情者唯他一人,到了欧阳适做总议长,见折彦冲时已有些畏缩,终不及狄喻能以无为之心宽厚持衡,高坐观政。正因狄喻身份既高且殊,所以尽管他临终以为大战当前要求一切从简,但丧事仍操办得十分隆重,元国民常务会议专门为了此事而召开会议,京中官员够资格进门致哀者无一不至,连皇后、太子、公主、宰相也都来了。 林舆躲在外面,直等皇家车辇离开以后才现身进门,当门官高唱他的名字时全场无不瞩目,均想:“他来了,不知他老子来了没有。” 这时大汉七个将军之中,只剩下欧阳适在京,所以由他领衔理丧,但林舆进来时却不见欧阳适,他问候了狄喻的遗孀张氏一番后,顺口问两个叔叔:“四伯没来么?” 狄喻的长子狄澜道:“四哥在后面哭着呢。”说着便领了林舆到灵堂后面狄喻的棺木旁边,果见欧阳适披麻戴孝,一手扶着棺木,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狄澜领了林舆进来后便出去了,林舆过来请礼,欧阳适嗯了一声醒过来,见到林舆,模模糊糊道:“哦,是你,回来了啊。” 林舆道:“看来四伯这段时间是累坏了。” 欧阳适点头道:“是,是很累。”说了这两句话后才摆脱了迷糊状态,问林舆:“你这次太鲁莽了!虽然是为了尽孝,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局!幸亏平安回来了,若是在南边出了什么事,却叫你老子怎么当!” 林舆不敢驳嘴,只道:“四叔教训得是。” 欧阳适又道:“听说你才到塘沽不久?” 林舆道:“我上岸还没两天,就听到狄爷爷逝世的消息,心里难过,把塘沽的事情撂下之后就赶来了。” 欧阳适又问:“你老子呢?回来后听到他的消息没?” 林舆心中一紧,怕欧阳适这样问是因为杨应麒出了事情,忙道:“没!我还没和爹联系,四伯,他没出什么事情吧?” “没有没有。”欧阳适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又道:“你老子人在津门,听到消息之后应该会赶来,到时候你们父子就可以见面了。”又道:“你人聪明,又是读过书的,以后好好跟着你老子多学学,你老子是大汉的开国宰相,你将来就做个太平宰相,那又是一段佳话了。” 林舆低头道:“我不做官,我这么慵懒的生性,若做了官非坏了国家大事不可,何况是宰相。” 欧阳适一奇,道:“你不想当宰相?那你要干什么?” 林舆道:“我娘给我留下了很多钱,我也不必做什么,靠着这些钱也够逍遥一辈子了。” 欧阳适摇头道:“怎么这般没志气?”又道:“莫非你是想做生意么?傻孩子,我告诉你,做生意没前途,天底下还是得有权力,方才保得住富贵……” 他还没说完,林舆已道:“四伯,狄爷爷仙去不远,在他的棺木旁边,我不想谈这些。” 欧阳适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这会谈这些不大合适,尴尬了一阵又道:“你陈爷爷就在外边偏厅里,你上了香没?若上了香去见他一见,他有些话和你说。” 林舆问:“哪个陈爷爷?” 欧阳适道:“我岳父陈奉山。” 林舆哦了一声,道:“好,我这次回来,是该向长辈们报平安的。”说着就出来,到了偏厅,挨个给来吊唁的长辈请礼,到了陈奉山身边也与对其他人无异,只多道了句“我外公让我代他问候您老人家”,半点不及公事,陈奉山于众人面前也不好开口,只是邀请林舆晚间到他家一聚,林舆道:“狄爷爷于我犹如亲生祖父一般,今夜我想替他守灵。”说完就到外头来,换上孝服,跪在狄澜兄弟后面。 陈奉山碰了软钉子,心中大不悦,却也奈何不了他,借故出来绕到灵堂后头,见只有欧阳适一人在,便上前叫了声“贤婿”。 欧阳适见到他问:“林舆去找你了么?” 陈奉山哼道:“这小子!看来是不肯帮忙了!” 欧阳适道:“在这里自然是谈不得的,你就没跟他另约时间么?” “怎么没有!但被他推了!” 陈奉山说了一番林舆见自己的情形,听得欧阳适眉头紧皱道:“这臭小子!小时候还乖巧,怎么如今大了就开始染上他老子的臭脾气了!” 陈奉山道:“现在我们是火烧眉毛!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竟要拿这笔钱去补贴军费!这不是要了我们的老命么?贤婿!你得赶紧拿个主意啊!若再拖一个月,我们在南洋的基业就要被人接管了啊!” 欧阳适怒道:“谁敢来接管!” 陈奉山道:“贤婿,自朝廷不断收回水师权力,我们在东海和南洋的势力已大不如前了。文的像虞允文,武的像李世辅,这些人根本就不买我们的帐!在塘沽到岱舆的航线上,现在至少有七八家商号遇到我们的船只都不再降帆让路了,在流求以南,我们也没法独家垄断香料了。现在已有好几家有大财力的商家在跟林家联系,只等林家将契约放出就接手。我要他们再宽限半年,他们虽许我们只还本金,不还利息,却又只肯再宽限一个月,但一月之中,除非户部肯松手,否则叫我如何筹措得出这笔钱来?” 欧阳适道:“找了陈正汇没?他怎么说?” 陈奉山道:“陈正汇那边早就找过了,但他说他如今在相府权力大削,只有奉命理财的份,钱银该如何划拨都要看刘萼的脸色!我已打听确实,这笔钱已经被卢彦伦扣住了。卢彦伦人在大名府,正管着前线兵粮,哪里找得到他?” 欧阳适大感愤懑,说道:“当初我真不该回来!更不该贪图这总议长的虚名!至于这建都之责更不该接!老大也变得没信义了!为了自己的千秋功业,竟不管兄弟的死活!”其实他当初也是没勇气与折、杨公开决裂,自忖不敌,才选择北上妥协,不过这时遇到了大困难,自然又觉得还不如当初就放手一搏。 陈奉山叹道:“贤婿,往事多说无益,还是想想该如何善后才好。” “善后!”欧阳适虽不敢高声叫嚷,却是在低沉的声音中压抑着怒火:“现在还如何善后?他不仁我不义!我看就该想个办法把窗户纸都捅破,大家一拍两散算了!” 陈奉山听他说了狠话,凑上前道:“其实最近有人肯借出一笔钱来,只是我还不敢接。若能得到这笔款子,我们就能支撑多两年,度过了这一关,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 欧阳适哦了一声,问:“是什么款子?” 陈奉山悄声道:“和真定的案子有关。” 欧阳适吃了一惊,大汉的司法体系在狄喻、杨应麒的推动下以及李阶等人的努力下已渐渐具有独立之权,当初真定难民群聚华表坛,暴露了这个地区的民生状况极为恶劣,而河北西路的吏治也因此而大受士林怀疑,那件事情后来虽然被欧阳适等掩盖了过去,但司法体系的调查却没有中止,而是由明转暗,这些年刘萼等虽然得势,但调查此案者背后也有相当强硬的力量在支撑,在京城自不必说,便是在真定本地,也有一个地方可供调查人员栖身,那便是灵寿的曹府。曹刘氏自到灵寿以后对地方民生颇为关心,知道了此事后主动提供帮助,刘萼等人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断不敢骚扰到曹府上去,而曹府在真定扎下根来以后,当地民众对曹刘氏渐生信任,慢慢地也开始敢说话了。真定地方的吏治黑幕就这样在里应外合之下渐渐明朗,据说调查者此时已经掌握了相当充足的证据,只是顾虑着大局隐而不发,但只要时机一到加以披露,那时刘萼等人再怎么得宠恐怕也得垮台。 现在朝中几派势力明争暗斗,此案牵连又广,所以欧阳适听了自然惊心,过了好久,才低声道:“证据此刻确实在我这里,不过……不过若要我将之销毁……不可能!不可能!若是干了这事,那连我也得跟着倒不可!” 陈奉山道:“他们其实也知道此事极难,因此一开始就打定了弃卒保车的打算,只要那些证据上生点蛀虫斑,玷污一些墨迹,丢失几个人名,再堵住几张嘴巴,把要紧的几人保住就行了。” 欧阳适扶住狄喻的棺木,沉吟道:“这……” 陈奉山道:“现在为了这场汉宋大战,天下的生意人都不好过,大家族十之八九家产都缩水了,破产者为数亦不在少。等过了这一阵子,到了行情重新看涨之初,各大家族手中的资金多半也不会剩下多少。我们若能挺到那时,南有香料航道的基业,北有户部逐年归还的巨额欠款,便可大肆收购各家产业,三五年间身家便能翻倍,那时倾国重本在手,以往失去的东西便能一一再买回来!但我们要是挺不过这一关,手里没钱可用,那贤婿你就算保住了元国民会议总议长之位,那也不过是一个空头高衔而已!” 欧阳适闭上眼睛,手指用力,全没想到自己捏的是狄喻的棺材,过了好一会才咬牙道:“好吧!我想想办法,看看能否保住几个。” 陈奉山大喜道:“若是贤婿肯帮忙,那我就和他们说说去!此案涉事者但求保住性命,个个都愿意破家挡灾。刘萼自不必说,听说卢彦伦也被牵扯进去了。如今他们势大权重,要拿出这笔钱想来不难。若我们能用这笔钱就收回香料航道,那之后户部归还的欠款就都是纯赚的了!”说着便出去了。 听了岳父最后这番分析,欧阳适也觉得这笔生意很划得来,心道:“乱世重兵,治世重财!只要天下一太平,元国民会议的势力必定坐大!我身居高位,手中又有钱,还怕买不到这元国民会议过半的席位?那时我也不用管相府是谁当政,甚至不用管龙椅上是允武坐还是允文坐!只要控制了元国民会议再用元国民会议控制这个国家,那我便是大汉的太上皇!大哥、老六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便成了为我而作的嫁衣!接下来的事情若是顺利,五年之后我拿回来的东西一定会比失去的大上十倍!” 他想到妙处不禁脸露微笑,忽而瞥见棺材里狄喻皱巴巴的脸,叹道:“狄叔叔,你没赶上时候,实在有些浪费了这总议长的位子。不过你放心,若我他日能够得志,会帮你照顾狄澜他们的。” 他正在得意,忽然外面耸动起来,这里是灵堂,没人敢大声喧哗,但因数百人同时窃窃私语,加起来的声音便如数百只蚊子在一个口袋里一起嗡嗡而叫一般塞满了整个空间,欧阳适被这声音惊醒,心道:“是谁来了?” 灵堂内外数百人一起窃语乃是情不自禁,等发现声音太响后大家便都一起住了嘴,这一来灵堂便由吵闹瞬间转为宁静,一个欧阳适极为熟悉的哭声自远而近,似乎是一个人奔了进来,一路大哭。 欧阳适呆了一呆,心想:“难道是他?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走到前面来,果见一个中年书生哭倒于地,狄澜兄弟伏在他面前助哭响应,林舆则一边搀扶那书生一边替他抚背顺气,连声叫道:“爹爹!你节哀!莫要哭坏了身子!” 第三五零章 迎败(上) 华元一六九零年入夏以后,汉军的攻势越来越见疲弱,高层关于歼灭岳飞军团于河南的预定计划没有达成,数十万大军被堵扼在南阳与襄阳之间进退不得,而这回赵构也真沉得住气,竟能扛住折彦冲的压力,没有在战争未有结果之前就遣使求和,汉宋之间眼看就要陷入持久战。 终于,自开战以来一直态度强硬的折彦冲先向建康派出了使者责问赵构当初为什么窃据河南,赵构听到这责问忍不住心花怒放,知道北朝这个外交使节分明是要给双方停战找个下台阶,赶紧让宰相议割河南。不过这个割字实在难听,反正河南地区现在也已被汉军占据,所以在秦桧等的生花妙笔之下,承认襄阳以北尽属大汉便成了“信守诺言”,南北双方的最高统治者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眼看就要达成协议回归到长江之约的共识,就在建康的使者已经准备出发前往觐见折彦冲的时候,前线又出现了大变故! 岳飞的部将张宪竟然率领一万精锐,绕过了耶律余睹军直扑比阳!这时折彦冲在南阳,耶律余睹在襄阳东北,曲端在襄阳正北,张宪能无声无息地绕过耶律余睹,其行军速度固然迅疾,但行动时机拿捏之准确更是令人难以想象。 曲端听到宋军忽然扑向比阳后忍不住大吼起来:“耶律余睹在干什么!怎么会放这么大一拨人过去!” 就在这时情报部门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张宪部是耶律余睹故意放走的!曲端对耶律余睹这个三姓家奴并无好感,耶律余睹归汉以后并不得志,虽列上将但逢有要紧会议却常常被排斥在决策层以外,加之这次宋军的行动实在巧妙得有些诡异,似乎也只有耶律余睹故意放水才能圆满解释,所以曲端听到耶律余睹背叛的消息后立马就信了八成! 不过,宋军跑到比阳去干什么呢?和南阳等地相比,比阳既不是军事重地,也不是汉军的粮道枢纽,宋军如果要对汉军造成伤筋动骨的伤害,应该偷袭南阳才对啊! 但是,曲端很快就想到了宋军的目的:折允文!折允文此刻就在比阳!也许对南征大军来说,折允文并不是极为重要的将领,但曲端知道对折彦冲来说折允文却比一百座城池都来得重要! 这时再要通知南阳方面救援比阳已经来不及了,对耶律余睹曲端又不信任,因此他当机立断,马上派遣援军前往比阳,同时飞书南阳,将前方之事告知中军。 但是已经迟了,由于没预料到会受攻击,当宋军抵达城下时比阳的兵马还不到八百人!加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宋军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攻陷了比阳,二皇子折允文在战火中失踪。张宪攻陷比阳之后没有停留,马上到城外打埋伏,大败曲端派来的援军,并紧跟败军之后冲击曲端的大营。 在襄阳的宋军望见信号,倾城而出,曲端腹背受敌,不支败走。汉军的胡马逢夏之弊为这个逆势产生了叠加的负面效果,当初杨开远李世辅曾利用女真人不耐酷暑这一点一举扫除了塘沽外围的金军,如今宋军也利用同样的条件重创了曲端部!宋军诸路并起,将耶律余睹切割包围,而前锋则由岳云率领,赶着败兵直扑南阳! 这时候,还不知道曲端已败的折彦冲正亲自带领三万劲卒,急急忙忙赶往比阳救儿子,结果路上遭遇败兵,汉军阵势稍乱,岳云从后赶至,直冲到大军核心,一支冷箭飞来正中折彦冲面颊,折彦冲大叫一声掩面落马,四周兵将无不大乱。岳云追到此处锋芒已尽,不敢纠缠,趁汉军大乱之际从容退走——他直到退走之前还不知此刻遭遇到的是大汉皇帝的近卫军!更不知道自己的一支冷箭差点要了大汉皇帝的性命! 折彦冲没死,不过却陷入了昏迷当中,直到军医冒险将箭头拔出才痛得醒了过来,曲端领着败兵赶到南阳时折彦冲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仍然不能理事。中央军系掌权部将均直接听命于折彦冲,现在折彦冲倒下,他们便谁也拿不得主意,曲端品阶虽高却也不敢过问中央军系的指挥权,大汉的南征大军便因此陷入了短暂而可怕的混乱当中,就在这时岳飞大军逼到,在城下三战三胜,大汉近卫军护着皇帝车辇退出南阳,曲端殿后,半个月后城破,这位野心勃勃的大汉上将军便在熊熊烈火中向北自刎。 岳飞引兵北进,一月之内规复数十城,胡人陈尸三百里,岳字帅旗到处,操胡语者无不战栗!耶律余睹在枣阳眼见孤军难支,竟尔投降,陈州、蔡州相继易帜。消息传到西边,吴氏兄弟趁机反攻,而东边张俊反应稍慢,任得敬与赵立商量后决定由赵立留守徐州,他自己则火速领兵赶往汴梁救驾。与此同时,在开封、洛阳之间督粮的王彦也赶来会师,汉军中央军系尚未从大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幸亏有任得敬与王彦一东一西赶来护驾,汉军的败势才算止住。任、王会师以后,南面宋军仍一步步向北逼近,对这座曾被攻陷了数次的汴梁,汉军在这次得手以后也没有认真修葺——因为当时处于过度亢奋状态的汉军根本就没想到有一天需要依靠这座大城来进行防守,所以这时面对南来的威胁,这座破绽百出的名城便让人感到很难信任。 任、王召集诸将商议对策,最后决定由任得敬护送皇帝渡河,王彦所部留下断后!一应防守大略,全按当初曹广弼所展布的防线格局展开。就这样,赵立守山东,王彦守黄河,徐文守洛阳,汉宋之间的疆土格局又大致恢复到战前的形态。虽然徐州、汴梁暂时还在汉军手中,但和战前汉军咄咄逼人、宋军忍气吞声相反,到了一六九零年夏末,汉宋之间变成了南攻北守。赵立在徐州还能支撑,王彦在汴梁却随时准备撤退。 前线的惊人消息传到京城时,狄喻的丧事刚刚办完,杨应麒也正准备离开京城——他身份敏感,这次赶来奔丧虽合情理,但丧事办完后却不宜在京城停留。 相府、枢密听说曲端战败的消息时都有些慌乱了,这倒也不完全因为陈显、张浩无能,而是因为折彦冲留给他们的权力不足以处断如此大事!欧阳适建议急调渤海水师南下,从水路威胁南宋以解陆军之危,但他的这个建议枢密院却不予考虑,既因张浩不敢轻易调动这么大规模的水师,也因如今季风是由南而北,渤海水师要想南下无疑是逆水行舟!胡寅也劝欧阳适莫要干涉军方大事,因为这不符合他总议长的职责。欧阳适怒道:“我不是不知道总议长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但现在前线大乱,听说大哥也受了伤不能理事,若这时候没有一个能担当的人站出来,咱们大汉怎么度过这个危局!” 胡寅道:“就算是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那也应该是宰相或者太子,而不是总议长你!总议长你可以支持一个人站出来担当,却不该自己站出来担当!否则就是越权,会被人当把柄的!” 欧阳适幡然醒悟,忙谢道:“明仲说的是!”又沉吟道:“不过我们该支持什么人呢?太子么?” 在这次大变故中,折允武一开始的表现确实不错,他听到曲端大败的消息后显得颇为沉着,一面派人到相府、枢密院安抚宰相和副枢密使,一面亲临四岳殿给众元国民代表打气,体现了监国在危机时刻应有的应变能力。如果前线那可怕的消息仅止于此,那折允武的这种应对无疑是足够的了,但不利的消息却仍接二连三地传来:折允文失踪、曲端战死、耶律余睹投降!而更加不测的是,连皇帝折彦冲也中箭受伤,生死未卜!宋军气势如虹,连战连胜,甚至有直捣黄龙之势! 这样一来,就连折允武也有些乱了!汉军这次败得太快,宋军的威风又来得太猛! 塘沽的许多商人都已经慌了手脚,暗恨自己在南北问题上押错了宝,甚至连元国民常务会议中的墙头草代表也开始有了二心! “岳飞会打过来么?” “我们抵挡得住么?” 短短一月之间,京畿地区民众对南征的期望由九天之上跌入九地之下!此战之前,北朝军民提起岳飞,大都认为那只是刚好碰到几个软柿子的幸运将领罢了,但这一战下来却让他威震天下!折彦冲破辽灭金、数万里百战不殆之威名,大汉数十万大军征漠北吞西夏、纵横无敌之历史,此刻全都成为岳飞问鼎当世第一名将的踏脚石! 折允武忽然发现,原来一向软弱的赵宋也有这么可怕的军队!这个岳飞连曲端、耶律余睹甚至连父皇的亲军都打败了,单靠王彦能抵挡得住么?万一王彦抵挡不住,黄河防线崩溃,那宋军要威胁到京畿怕就只是旬月之间的事情了! “怎么办?怎么办?”折允武忽然发现,虽然自己读过书,当过兵,但兵法书上、军学课上却都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告诉自己:在眼前的形势下该如何是好!局势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 不过,折允武毕竟还能保持镇定,经过一番思虑之后,他觉得群策群议会比自己独自空想好,便下令召集陈、韩诸相、枢密副使以及在京诸将商议对策,欧阳适亦受邀列席,但十几个人在宫中议来议去,建议虽多,却始终没人敢下决断!欧阳适甚至要辞去元国民会议总议长之职,请缨南下,但陈显、张浩等却都觉得不妥。 正议论纷纷中,完颜虎红着眼睛闯了进来,叫道:“允文……允文真的出事了?” 原来这时前线溃败的消息虽传得满城皆知,但关于折允文在兵乱中失踪一事,折允武却吩咐了要瞒住皇后,不想完颜虎自听说前线告急后便留意军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折允文的事还是让她知道了。 见到她来,折允武赶紧迎上去道:“母后!你怎么来了!” 完颜虎叫道:“允文……允文真的出事了?” 折允武知道此事已瞒不住了,只好点头道:“如果战报没出错的话,二弟恐怕真的出事了。不过现在前线乱,消息未必准确,也许……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完颜虎身子一晃,随即抓住了大儿子的手叫道:“孩子!孩子!赶快想办法救救你弟弟!” 折允武叹道:“母后!现在前线的局势极乱!任得敬护着父皇撤过了黄河,王彦在汴梁断后,但听说岳飞已经兵临城下!若是汴梁再破,黄河有失,那就连京畿也不安全了!现在……现在……” 完颜虎叫道:“那难道允文的事情就不管了?” 折允武听到这句话不禁感到难受,脸现苦相,却不知这事该如何说才好,安塔海上前道:“姑姑,现在已经不是救不救允文的问题了,而是黄河防线能否保住、大汉江山能否稳住的问题了!太子召集我们来,就是要商议应付南宋大军的对策!” 完颜虎叫道:“那对策商量出来没?” 安塔海目视折允武,折允武道:“母后你别急,我们这不正商量着么?” 完颜虎的眼睛从儿子和诸大臣、众武将脸上一一扫过,顿足道:“商量商量!都火烧眉毛了!还商量!我看你们这些人,就没一个能拿主意的!” 众人一听无不尴尬,此次南征,折彦冲的布局是前线实而后方虚,留守京师的各派力量互相牵制,这样的安排虽能免去了颠覆之患,但前方皇帝一出事,不但军队发生了混乱,连后方也跟着出问题。陈显、韩昉、陈正汇等各有打算,折允武经验不足,欧阳适包藏私心,加上局势确实危险,若是一个处置不当便有亡国之危,所以陈、韩、张等人虽然多智但担待不足,敢谋而不敢断,欧阳适献策而被否定,折允武在这么多的意见中左右摇摆,果然如完颜虎所说,“没一个能拿主意的!” 欧阳适站起来勉强笑道:“大嫂,这事本来就难断,若是容易,我们就不用商量这么久了。” 完颜虎道:“商量商量,我看你们就是再商量个三天三夜也没完!”问折允武:“你七叔呢!” 她这句话问出来,殿中无不大惊,欧阳适叫道:“大嫂,你要干什么!” 完颜虎道:“出了这等事情,我看也就应麒能有办法!”对折允武道:“你快去把他找来!” 折允武讷讷道:“这个……七叔或许已经走了吧。” “七将军还没走。”安塔海道:“他本来打算走了,因听见前线有了变故便略为停留。” 完颜虎大喜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快把他找来!我看啊,现在也就他能拿主意!” 众人面面相觑,忽有一人出列叫道:“不可!” 完颜虎举目望去,见是韩昉,先有了三分不喜,便问:“有什么不可?” 韩昉道:“七将军虽然智足谋国,但他现在已不是宰相,国家大事,不能交给一无权无职之人!” 完颜虎怒道:“他不是宰相!可他还是皇帝的兄弟!” 韩昉毫不示弱,说道:“那就更要不得了!七将军为我大汉开国功臣,有王侯之尊,自古王侯不可轻动,尤其不可擅入畿内!此次他擅离津门入京,虽说为了奔丧,但终究有越礼乱政之嫌。”也不管完颜虎怒上眉梢,便转向折允武道:“太子,请速速下令,着七将军即日离去,不得再作停留!” “放屁!放屁!”完颜虎戟指指向韩昉道:“你是不是南宋派来的奸细!竟然说出这等话来!自己没担待,却还不许别人担待!自己没主意,却又不许别人拿主意!你……你是不是惟恐我大汉不乱?是不是惟恐我大汉不亡!” 韩昉当庭跪了下来道:“韩昉维护的是大汉的规矩!维护的是国家的体制!若是规矩一乱,这天下还如何统治?若是体制沦丧,则亡国不待岳飞兵马临城。今日七将军能随随便便地进京,无名无分就决断国家大事,那他日三将军、五将军、六将军是否也能如此?” 完颜虎被他说得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是道:“事急从权,这……” “没有从权!”韩昉道:“这是国家体制的根本所在!没有商量的余地!”见完颜虎还要说话,行了一个大礼道:“皇后!你为后宫之首,但陛下尚在,畿内又有太子监国,朝廷现在还不需要皇后垂帘听政!”说着目视欧阳适、陈显。 欧阳适叹道:“大嫂,你因为允文的事情而着急,我们理解,不过这毕竟牵扯到国家大事,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陈显也点头道:“请皇后回宫。” 完颜虎如石像般凝固在当地,折允武不好开口赶母亲走,听安塔海道:“太子,我送皇后回去。”忙不迭地点头。 安塔海扶了完颜虎出殿,完颜虎到了殿外被风一吹才回过神来,扯住安塔海道:“阿海!你说!你说!我真的错了么!” 安塔海叹道:“姑姑,按朝廷体制,你确实不该过问这事的。” 完颜虎哭道:“我只是担心允文啊,还有你姑父……现在……现在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应麒能扭转这危局了,依靠里面那些人……唉,唉,唉——” 安塔海道:“姑姑,你别这样。现在已经不是在会宁、在辽南了,朝廷上一切事务都有定制,不能胡乱破坏的。再说,允文遇险在姑姑来说是家事,但在大汉来说,却是整件国事中的一环!所以……” 完颜虎哭道:“所以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遇险,什么也做不了,是么?应麒就算有定国安邦的大才,但也不许他用,是么?” “这……”安塔海眼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姑姑,如果七叔真有扭转乾坤的策略,那也还有个办法。” 完颜虎一听慌忙问道:“什么办法?” 安塔海道:“现在姑父不在,七叔无职无权,按理是不当理事的。但七叔毕竟是我大汉勋旧、开国股肱,眼下国家有难,他又刚好在京,太子请国老问事,那于礼于制,都不违背。” 完颜虎大喜道:“没错!没错!就这么办!那你就快去请应麒进宫!” 安塔海道:“太子还没答应呢。” 完颜虎哦了一声道:“是啊!那你快去找允武来见我,我来跟他说!嗯,为免那些人啰唆,你就跟他说我病了!快去!” 安塔海奉命之后便入殿禀告,折允武听说母亲病倒,吓得赶紧前来问安,到了皇后的寝宫,才发现完颜虎好端端坐在那里,哪里有什么事?一问才知道完颜虎是把自己骗来了,他不好责怪母亲,却将安塔海给骂了两句,完颜虎道:“你骂你表哥做什么!都是我出的主意!” 折允武苦笑道:“母后,现在国事危急,我们和四叔他们正商量对策,你就是要跟儿子开玩笑也不该挑这个时候!” “谁跟你开玩笑!”完颜虎道:“你在那边跟那群人商量,就是一百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是浪费时间罢了!眼下你表哥出了个好主意,你若听从管保大汉转危为安,若不听从,那就尽管跟那群没用的人商量去!吵他个三年五载的,吵到那岳飞兵临城下,那时大家一起完蛋!” 折允武看了安塔海一眼,眼中虽有不信的神色,却还是问完颜虎是何良策,完颜虎道:“这计策说来简单!你马上请应麒进宫!问他该怎么办!” 折允武道:“七叔他现在不是宰相了……” 还没说完,已被完颜虎打断道:“我知道他不是宰相!我也不是要他来决断大事,只是要请他来给你出出主意罢了!他是你七叔,大汉的开国功臣,你身为监国遇到难题,请他来问一问难道也会违反国家体制?” 折允武道:“这个倒不会。” “那不就得了!”完颜虎道:“我料你七叔必有主意,主意由他来出,事情该怎么决断,还是你作主!”见儿子还在犹豫,怒拍桌子吼道:“臭小子!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哪些人是为你好,哪些人是在图谋你么!你若连你七叔都不信,那你还能信谁!” 折允武被母亲这一拍案吓了一跳,忙道:“母亲说的是。不过……不过刚刚韩昉接连催请,孩儿已经派人去促请七叔上路了。” 完颜虎怒道:“那你还支吾什么!还不赶紧派人把你七叔追回来!” 安塔海道:“我去!”折允武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好。”安塔海得了口谕便飞马出宫,直往杨应麒在京中的别苑而来,他到达时折允武先前派来的使者刚好出门,两人交叉而过,安塔海也不管对方,直接入府求见,到了府内,只见林舆正督促仆人收拾行装,杨应麒却坐在一边,拿着一本书出神。 林舆见到安塔海,皱眉道:“太子要赶人,也不用赶得这么急吧?竟然还派提督大人来送!” 杨应麒听见放下书本,骂道:“去了一趟江南也没学到南方高士的好处,怎么反而变得没礼貌了!你就是要给人脸色也得看看是谁!” 林舆笑道:“就因为是安塔海哥哥我才发两句牢骚,若是别人,我这脸色还不给呢!” 安塔海微微一笑,说道:“七叔别怪他,这次的事情确实也让人恼。不过你们不用走了,太子有令,请你即刻入宫相见。” 林舆道:“老杨他现在无职无权,留在京中恐遭物议,为明哲保身起见,还是赶紧回津门的好。” 杨应麒笑骂道:“我还没抱怨呢!你替我抱什么怨!” 安塔海也不怪林舆口舌尖酸,说道:“七叔,这次不是要请你进宫决断大事,只是太子有为难之事要向你请教,侄儿请教叔叔,太子请教国老,此事于礼于制,均无不合。” 杨应麒嘿了一声,问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安塔海也不隐瞒,直接道:“我。” 杨应麒又问:“你直接和太子说的?” “不是。”安塔海道:“我先和皇后说的,皇后觉得有理,便促请太子下令。” 杨应麒哦了一声,又问:“现在相府、枢密、元国民会议那边可议出什么结果来没?” 安塔海道:“没有。” 杨应麒点了点头,沉吟半晌,对林舆道:“我现在就进宫并不合适,你代我去见见太子吧。” 林舆摊手道:“不来!你怎么说也是前任宰相,我却是连官都没做过的白丁!又乳臭未干、全无见识,见到太子能说什么!” 杨应麒骂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少在这里贫嘴!我让你去自有让你去的道理!” 林舆这才问道:“那我该和皇后、太子说什么?” 杨应麒道:“你让皇后、太子别着急。岳飞来势凶猛,但要过黄河并非易事。我们在两河的根基已稳,就算让岳飞过了黄河,我料他也呆不住!我听说大哥到达大名府以后已清醒过来,他既清醒,前线的事情必有安排。再往后的事,等大哥旨意下来再说吧。” 安塔海闻言不禁微感吃惊,心道:“姑父已经清醒了?宫中、相府、枢密可没一个收到消息的!” 林舆却不管这些,只是问:“那皇后要是问起允文的事,我该怎么回答?” 杨应麒眼神黯然下来,叹道:“大嫂那边,你尽量安慰安慰吧。这个本事,我不如你。” 第三五零章 迎败(下) 林舆从宫中回来,告诉杨应麒皇后十分伤心,不过在自己的劝解下已经平静下来。至于太子方面却似乎对杨应麒没有入宫有些许不满。 “而且太子对你的话好像不是很相信呢。”林舆说,“他虽然没开口,不过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而且我走了之后他又重新召集几个大臣连夜商议呢。”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子做事,是认真了一些。” 林舆笑道:“你心里其实是想说他在该放下的时候没放下,对吧?” “你少说风凉话。”杨应麒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肩,要是换了你在他那个位置上,也许你的方寸会比他还乱!” 林舆笑了笑道:“还好我不是太子,连宰相的儿子都排不上,最多只是一个前宰相的私生子,不用想那么多事情。” 杨应麒被他这句话说得呆了,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担心地问:“舆儿,你是在怪我么?” “放心!放心!”林舆连忙安慰他:“我是随口胡说的。我要真在意这事就不会随意出口了。其实现在的状况我满意得很,看到太子和允文的事情我甚至有些庆幸。” 杨应麒问:“庆幸什么?” 林舆道:“庆幸我娘当初没嫁给你啊!要不然我现在就得姓杨,顶着你的姓氏只怕压力会不小,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逍遥?” 杨应麒政治上的机谋虽深,料敌谋国十九不落空,但对儿子这几句话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却有些摸不准,又听林舆道:“我说爹,你也学学我,别理这么多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国家大事永远没完没了的,趁着还没陷进去咱们赶紧走吧。你回津门,我回塘沽,如果你想我去津门那我跟去也行,总之别呆在这里了。我怕再呆下去你也陷进去出不来了。” 谁知杨应麒却摇头道:“不,我这次既然回来就没打算回津门了。” 林舆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杨应麒抬起了头说道:“舆儿,你知道我罢相之后,为什么还要辗转北游而不直接回津门去么?” 林舆心中一沉,这件事情他本不想问,但现在杨应麒自己提起,他便再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为了回来!”杨应麒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南征会成功,不过我当时却没有足够的信心认为自己的看法一定对,所以我才会向大哥妥协。虽然我和大哥政见不合,但这个大汉毕竟是我们兄弟几个共同创立的事业,就算我不在其位了还是希望大哥能够成功。如果大哥成功了,那么我会考虑全面退出,过读书钓鱼的逍遥日子去,或者去创建一个全新的商业王国……但是,但是我还是担心,我担心大哥会失败,更担心大汉会因为大哥的这次失败而跟着沉沦!” 杨应麒说到这里罕有地激动起来,就像他眼看着这个国家往悬崖边滑去而他正奋力地想拉住它! “我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不允许!所以我临走之前安排了一条后路,一条回来的后路。万一事情如我所料,万一大哥真的失败了,那我还有机会稳住整个局势!” 林舆接着他的话头道:“所以你往漠北去,去见列思八达,见三伯,见蒲鲁虎,再往东北去见五伯,见杨朴,就是为了取得他们的支持?” “不完全是。”杨应麒道:“有些事情其实不用说破,不过其中也确实有这个意思” 林舆道:“东海商圈就不用说了,山东、河北东路是旧宋士林盘踞之地,陕西、河东是二伯与刘锜开拓的疆土,他们也都是支持你的。如果你这趟北游能够成功,如果连三伯、五伯、列思八达、蒲鲁虎、蒙兀尔他们也都愿意支持你,那你就相当于拥有了大汉境内的大多数实权者的支持!是吧?” “也是,也不是。”杨应麒道:“我去见列思八达,是要看看漠北稳不稳,胡虏乃中华大患,如果漠北不稳,那么南边的事情无论如何就得停下。如果漠北平稳,那么汉地的事情才好大刀阔斧地来办。至于你三伯和杨朴,我有信心他们会支持我,这次见他们只是确认一下他们的态度!” 林舆问:“那五伯呢?” 杨应麒道:“如果南征失败了,那他就会选择支持我!” 林舆叹道:“结果南征真的失败了。” “是!”杨应麒捂住了头道:“当听说岳飞没有死守汴梁,我就知道前线的事玄了。在那之前我还抱着一点欺骗自己的希望,但在那之后我就知道我自己错了——我错不在于对形势的判断,而在于我明明看到了危险却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我还是习惯性地将希望、将责任推到大哥肩头上去……但是现在!国事如此危急,大哥方败,太子性弱,如果我还像之前那样犹豫不决那么整个大汉将会面临倾颓的危险!我不可以明知道国家有危险而坐视不理!不可以!” 说到这里杨应麒眼中现出一种从所未有的坚定:“所以从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必须振作!我必须站出来!现在大汉能化解这个危局的,就只有我了!” 林舆眉头微微一皱,说道:“不过,你之前不是说岳飞过不了黄河么?只要他过不了黄河,那大汉应该会没事吧?” “没事!怎么会没事!”杨应麒拍案道:“南宋那边的威胁,其实我并不是很担心,我担心的是大汉内部!咱们大汉扩张得太快了,胡、汉之间,文、武之间,新、旧之间都存在很大的冲突,这么多年来,是依靠着大哥的威严才将各种矛盾强压下去,是依靠着我的手腕才将各种势力整合起来。不过这些被大哥强压下去的矛盾其实并没有真正化解,而我的种种努力也并没能让各派势力真正地统一起来。大哥本来希望借由南征来让天下大局朝他所希望的走,但现在南征已经完全失败了!这次失败会削弱大哥之前赖以压制各种矛盾的威严,这种威严一旦被削弱,底下的人就可能会蠢蠢欲动!大汉就有可能会发生内乱!不过我不会容许出现这种情况的!就算到头来真的乱了!我也要拨乱反正!要让大汉重新走上正轨!” 林舆并没有因为杨应麒变得刚断而感到高兴,反而有些担忧,不过在杨应麒一发不可收拾的豪言壮语中林舆却没有插口的余地,甚至杨应麒说完了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林舆也不敢开口,直到月亮上了中天,日间暑气消散了大半,周围凉快了一点之后,林舆才谨慎地对杨应麒说:“爹,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杨应麒这时正在沉思当中,仿佛正想着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他脑中的棋局早已展开,现在发生的事情虽不是他乐意看到的,但他觉得到现在为止局势都还没有逃脱他的掌控。 “我想问你……”林舆说得很小声,就像害怕问了这话以后被杨应麒责备一般:“你……你做的这些事情,真的……真的完全是为了这个国家?你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因为掌权掌得太久了而害怕自己完全失去权力?” 这句话问得杨应麒霍然回过头来,盯着林舆问:“你说什么!” 林舆讷讷道:“我只是觉得,也许天下局势也没你想的那么危险……也许……也许我们都离开了,天下事也不见得会多糟糕……” “胡说八道!”杨应麒斥道:“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人人都不愿有所担当,那大汉接下来的路还怎么走下去!你就看着吧!这个棋局已经开始乱起来了!不过我知道,这盘棋到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因为只有我,还有支持我的三哥、五哥、杨朴、正汇他们,才是真心真意的为国为民!” 果如杨应麒所料,南方传来的消息虽然仍对大汉不利,但宋军进军的速度也不如一些人所害怕的那样势如破竹。王彦在坚守了将近一个月以后便主动放弃了汴梁,不过宋军渡河而北的企图还是没有得逞,黄河防线是曹广弼当初为了防范宗弼而打下的底子,岳飞虽有乘胜追击之威,但要跨河而北也非易事。在这段期间,折允武数次因韩昉等的促请而要令杨应麒回津门,但每次都因顾虑完颜虎的态度而罢,虽然令未出宫门,但林舆的顺风耳还是收到了一些风声,不免暗叹这位太子确实是魄力不足。 华元一六九零年秋,就在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尚未结束的汉宋大战上时,海上发生了一件本该轰动一时、偏偏这时却没多少人注意到的大事:有一支前往东大陆探险的船队回来了,这支探险队不但带回来了许多东大陆的特产、几个东大陆的土著居民,还带回来了由华夏前往东大陆的航海图! 针对东大洋和南大洋的海外探险活动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一开始是由杨应麒发起,欧阳适、林家等也出于利益考虑而投入了很大的资金,近年来太子折允武等也给与了相当大的支持,不过由于迟迟没有得到回报,加上大汉政局渐趋险恶,慢慢的大家也就开始心灰意冷了,这次好消息传来,偏偏又遇上了南征失败,当九死一生的船长兴冲冲地要向几个大东家汇报时,才发现无论发起人杨应麒还是大股东欧阳适都反应冷淡,只有一些年轻人才对这个消息有些兴趣,比如太子,但他这时也不敢分神到塘沽处理这件事情,所以最后只有林舆一人匆匆赶往塘沽会见这位船长。 塘沽的港口上,在那两条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残旧海船旁边,停泊着三艘下水后就一直没出过这个港口的华丽大海船——那是两年前欧阳适分别送给折允武、折允文和林舆的,但三人却都因为各自的原因而没能坐着这三艘大船出海。 林舆在船长所说的种种见闻中神游万里,心道:“什么时候才能不用管这些劳什子事情,痛痛快快地扬帆出海畅游一番!”再看看窗外欧阳适送给他们的那三艘大海船,想起了折允文的不幸,又想起了折允武的烦恼,心道:“允文现在是凶多吉少,而太子也不开心。其实以太子的性情、城府,做监国并不合适。他若也只是个私生子,那也许会快活得多,至少不用像现在一般,夹在一群枭雄中进退维艰。” 林舆在塘沽呆了三天便被杨应麒派人追了回去,林舆一开始犹豫着想继续留在塘沽,最后还是因为担心杨应麒,心道:“虽然爹爹说他有三伯、五伯他们的支持,但在他没有名分之前这些便都是虚的,现在京师里哪个实权者一声令下都能要他的命。他这次又叫得我这么急,多半是有事!”便连夜赶回京城,才进城便听说折彦冲要回京了!林舆心中一惊,心道:“听爹爹说大伯这次伤势不轻,加上大败之余、丧子之痛,可别在舟车劳顿之中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到别苑见到杨应麒后林舆将东大陆的见闻转述给杨应麒听,对此一向上心的杨应麒这时却只哦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林舆见他双眉紧蹙,忙问是不是南边出了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没有,南边的战局虽然不利,但暂时不会有事。” 林舆又问:“那是大伯那边出事了?” 杨应麒叹了一声道:“是。” 林舆惊道:“是不是大伯的病情加重了?” 杨应麒道:“不知道。” “不知道?”林舆不解了:“那你担心什么?”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担心啊!”杨应麒道:“最近大哥行迹渐深渐隐,诸将都不得亲见其面,一应事宜都由刘仲询居中传达。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舆一听,就知道杨应麒在担心有人胁天子以令诸侯,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杨应麒道:“我想赶在四哥、韩昉他们前面,看看能否见到大哥。” 林舆有些奇怪,问道:“你想怎么去见?” 杨应麒道:“我想到城外去迎见大哥!” 林舆骇然道:“你该不会是想去拦大伯的马吧?” 杨应麒的回答却是肯定的:“是!” 林舆脸上已不是惊骇,而是担忧了:“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大伯一个性起,说不定会把你给杀了!” 杨应麒却道:“大哥还不至于如此。” 林舆叫道:“大伯如果还有理智,自然不会这样做,可谁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更可虑的,是大伯手底下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万一大伯其实已经控制不住局面,那些近卫军的刀可不认得七将军、八将军!万一来个‘错杀’,那时可就死得冤枉了!爹!别去!” 杨应麒对此也有顾虑,他站起来踱步,在屋内饶了七八圈后才道:“就算是那样,那我也得冒一冒险!若等他进了城我再求见,那时他在九重之内,我在市井之中,一切按规矩办事,我要见到他也必在韩昉等人之后,甚至还没等见到他我就被遣返了!” 林舆心想:“遣返就遣返,那样更好!”口中却不敢说,杨应麒又道:“当前中枢有两大忧虑,一是近臣胁大哥乱政,二是大哥重伤之余、大败之后倒行逆施,这两件事若能防范于未然,国家付出的代价会小得多。若等起了大乱,我再要收拾就只能从外围动兵了!那时不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会伤了国家的元气。我可不愿走到那一步!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劝,如果你害怕的话,替我传话之后就回塘沽去。” 林舆一奇:“你肯让我跟你一起去?” 杨应麒颔首道:“如果你不害怕,那我就带你去。” 林舆听了这话心反而宽了两分,心想他既准备带自己去,那多半有很大的把握,又问:“方才你说要我传话?却是要传什么话给谁?” “给大嫂啊!”杨应麒道:“你这就托个名目进宫去,请大嫂和我们一起去迎大哥。” 华元一六九零年,中秋之夜,天上却是乌云蔽月,大汉京师南正门忽然打开一条缝隙,十余骑鱼贯而出,马上骑者无兵无甲,为首两人一个是半头白发的女子,一个是儒冠儒服的书生,正是完颜虎与杨应麒。京师城防提督安塔海在门内道:“姑姑,真不用我护送你去么?” 完颜虎拉了拉缰绳,说道:“天子脚下,皇城之外,你还怕有毛贼来犯我的驾么?” 安塔海道:“那倒不是,不过大军进城之前姑姑你去拦道,我是怕……我是怕会有误会。” “误会什么!”完颜虎道:“以前还在会宁时,你姑丈每次出征归来我和应麒都会出迎,当年不担心会有误会,今日也不怕!”说着一挥手,领头而行,她自从辽南搬到京畿后已无出城踏青的习惯,城外道路竟全然不知!林舆落后一个马头紧紧跟着,从旁指点,不久到了桑干河边的大桥北端才停下等候。桥边已有十余人等候着,却全都是大汉的元老宿将,带头那人正是大汉上将军、比完颜虎还早知道汉部的石康。完颜虎见到他十分高兴,河边叙旧,在风声水声中,完颜虎叹道:“自到辽南以后,我就很少在大伙儿班师时跑出来迎接了,这些年我们的事业越来越大,情分却越来越薄,若光阴能回头,真想重新回到当年——那时我们虽然过得苦,但心里却是快活的,不像今天……”话未完,忽有人指着南方道:“看!” 完颜虎举目望去,但见数千火把组成一条长长的火龙蜿蜒而来,完颜虎黯然道:“他传到宫中、相府的文书说会明日正午到,昨日应麒和我说他会在夜里回京,我本来还不肯相信,谁知却是真的。虽然这次是打了败仗,但他就这么怕被人说么?” 那条火龙渐移渐近,先有一支轻骑在前清道,驰到大桥南端望见桥这边有人警惕起来,上桥喝道:“什么人!不见前方行军么!快快回避!” 石康上前喝道:“不得放肆!是皇后与七将军到此迎驾!来啊!亮起火把!” 自完颜虎以下,所有人都穿着便服,但杨应麒带来的全是大汉不在朝的名臣,石康带来的全是大汉不在役的宿将,二十余人拱卫着完颜虎,这般气势着实非同小可,桥上将领没见过完颜虎却见过石康,不敢造次,翻身下马行礼,说道:“容末将先去禀告!” 便听蹬蹬而去,好久才蹬蹬而来,这次却有多了一个品阶高得多的将领,火光下隐约看得出是个下将军,到桥头道:“圣上有旨,请皇后暂且回宫,明日大军进城安顿妥当后再来相见。” 完颜虎道:“妻子来迎接丈夫,完颜虎来迎接折彦冲,不见到他,我不会走的!” 那下将军道:“皇后,别让末将难做。” 石康喝道:“什么难做!魏志奇!你不是近年才归大汉的新丁,是从会宁汉村跟过来的老人了!虎公主迎接大将军,有哪回大将军是让虎公主先回去的?” 桥上魏志奇闻言语塞,杨应麒道:“魏志奇!是大哥亲口跟你说不见大嫂的么?” 魏志奇讷讷道:“是光禄侍卫刘仲询传的口谕。” 杨应麒怒道:“刘仲询那阉货的话也能信么!你这就去见大哥!刘仲询若敢拦你,你就说是大嫂和我让你去见的!” 魏志奇苦着脸道:“七将军,末将做不来这事。” 杨应麒道:“那就叫个做得来这件事的过来!” 魏志奇正踌躇,又见一队人马奔近,石康等都警惕起来,魏志奇担心是来为难皇后的,一边向大桥北端叫道:“皇后,今时不比往日,你还是回避一下吧。”又赶着对桥南边叫道:“桥北是皇后!尔等不可造次!” 那队人马却一直奔到大桥南端才停下,一员大将翻身下马,奔过桥来,完颜虎杨应麒等还看不清那人面目,便见魏志奇拦住他道:“任将军!不得造次!”那将军却一手推开他道:“我是来见皇后与七将军的!”说着便跑过桥来,跪在完颜虎、杨应麒马前道:“任得敬参见皇后、七将军!” 完颜虎虽见过任得敬的面,却不熟悉他的立场、为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应麒两脚一夹,让坐骑走前一步,才问道:“任将军,我听说大哥被你挟持了,可有此事?” 任得敬诚惶诚恐道:“七将军!冤枉啊!绝无此事!末将也是在大名府时见过陛下,北上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了。” “胡说!”杨应麒怒道:“你身为大汉上将军,护驾北上的大军中品阶以你最高!从大名府到此迢迢千里,大哥若一路都不见你,这君命、将令如何传达?” 任得敬道:“七将军容禀,陛下这次受伤颇重,轻易不愿见人,在大名府时也是隔着帷幕安排军务,命王彦守大名府,徐文守河内,传令种彦崧移守洛阳,传令赵立守山东,又传令萧大元帅按兵不动,而末将则随驾北上,率精兵七千人殿后,但从那天以后末将便再未见到陛下了。中军有事都是刘仲询代传君命。” 杨应麒哦了一声,问道:“既然你该殿后,怎么跑到前面来了?” 任得敬一时愕了,但他脑子也转得真快,只是顿了一顿便道:“末将身居上将军,虽奉命殿后,但也理应照料四方,今晚大军夜行,前方忽然不动,末将担心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前来看看,不想是皇后与七将军。” 杨应麒又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看来任将军倒也是个懂得变通的人。”转头对完颜虎道:“大嫂,我怀疑大哥被刘仲询这阉货挟持了!你看如何?” 完颜虎哼道:“他要真敢这样!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杨应麒点了点头,对任得敬道:“任将军!你敢护皇后与我去见大哥么?” 任得敬顿首道:“末将亦疑刘仲询有奸!愿护皇后与七将军前往!” “好!”杨应麒道:“你这就带兵去见大哥,告诉他大嫂和我来了!见到大哥之前刘仲询若敢阻拦你便当他造反!有什么事情,自有皇后与我担待!”又对桥上魏志奇道:“魏志奇,你随任得敬一起去!” 任得敬领命而去,这一去便有将近半个时辰没有消息,眼见东方天色渐白,完颜虎等得心焦,才见魏志奇满头大汗奔近,呼道:“陛下请皇后、七将军入营相见。其他一应人等,不得过桥!” 石康喝道:“魏志奇!你见到陛下了么?这命令是谁下的?” 魏志奇道:“石将军,我见到陛下了。这命令是陛下亲自下的。” 石康又问:“那任得敬呢?” 魏志奇抹了抹汗水道:“任将军被陛下绑了起来,正打着呢。” 完颜虎听了微感担心,杨应麒却道:“没事,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大嫂,我们走吧。” 石康和林舆也要跟来,魏志奇叫道:“石将军!留步!” 杨应麒回顾道:“不用担心,大哥还清醒着,我们不会有事的。” 这时行军早已停止,大军就地驻扎,杨应麒与完颜虎在魏志奇的带领下进入营内,一路刀斧森森,完颜虎却丝毫不惧,到得营中,只见任得敬脱得赤条条的伏在一条木凳上,被一个壮汉挥鞭打得两股模糊却一声也不敢吭。魏志奇领完颜虎杨应麒到这里后,指着帐门说:“皇后,七将军,陛下在里面,你们进去吧。”便自己脱了衣服,伏在另外一条木凳上等着挨鞭子。 杨应麒掀开帷布,完颜虎当头而进,阴森森的大帐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侍立在旁、瑟瑟发抖的刘仲询,另外那人躺在卧椅上,以袖覆面。 刘仲询低声道:“陛下,皇后和七将军来了。”卧椅上那人一挥手,刘仲询如得大赦,急急忙忙退出去了。完颜虎上前拉开那人的手,只见他半边脸都涂着药膏,剩下那半边脸也没有半丝血色,但这张脸变化再大她也还认得这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折彦冲! 折彦冲见到完颜虎,眼睛一阖,喉头如锯,说道:“你们就这么等不及……要看我笑话么!” 完颜虎一听这话哭了起来,指着折彦冲骂道:“你胡说什么!谁会笑话你!会笑话你的人,都在外头!不在这座帐篷里!”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上) 折彦冲既遭大败,心中惭愧,又中箭受伤,每日小痛不断、大痛数回,因伤失眠,日夜不得安息。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那便罢了,偏偏他又身系天下,大权在握,如果现在是寻常时节那便罢了,偏偏眼下又是外患逼而内患起,一个不慎整个国家便有倾覆之祸。他身边虽然文有卢彦伦诸大臣,武有任得敬诸大将,这些人个个本事通天,但折彦冲却不敢放权,惟恐权力一旦交出,自己再一昏迷,醒来后便成为一任人摆布的木偶,虽有大军环绕,但这大军非但不能为他增加一点安全感,反而让他心生狐疑,到了这时,真可谓父子不敢信、兄弟不敢托,昏沉之中固是一种煎熬,等清醒过来又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独、最寂寞之人。 如果折彦冲和完颜虎之间的交流是靠别人传话,如果折彦冲没有在一个合适的环境中见到完颜虎,那夫妻之间也是难以信任的——这次若不是完颜虎态度强硬地要闯进来,他甚至羞于见她。此刻他被完颜虎扯开了手,自己最丑陋最脆弱最难堪的一面全暴露在妻子的眼中,折彦冲的第一反应就是羞惭,由羞而恼,由恼而怒,睁开眼睛就要把她骂走,但昏暗中见到妻子那半头白发,右手与妻子相握互相感受对方的皮肤与体温,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的日子一一在眼前晃过,忽然觉得伤口处不那么痛了,要将完颜虎骂走的话便出不来,嘴张了张,道:“对……对不起。” 完颜虎一呆,随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两行浊泪从面颊滚下,道:“别说了,咱们回家去,会好起来的。” 回家……折彦冲几乎已经忘记“家”的感觉了,他甚至曾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个“家”,但这时听完颜虎一提起“回家”二字,才蓦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个家的——完颜虎保住的那个地方,不就是他的家了么? 折彦冲伤在脸部,嘴巴动弹的幅度大了就会牵动伤口因此说话不方便,这时只是点了点头,但这一颔首中却带着没有保留的信任。 完颜虎见丈夫神色疲惫,问道:“御医开了药没?吃了没?”折彦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完颜虎叹道:“你们男人啊,永远不会照顾自己的!我出去问问。”抹了眼泪,出帐去安排这些事情。 妻子出去后,折彦冲才转过头来,看见了另一张极为熟悉的脸——那是他的弟弟。这个临时布开的帐篷里没有第二张椅子,杨应麒就直接坐在地上,见折彦冲望过来便坐近了几步,兄弟无言对望了片刻,折彦冲才道:“怎么不说话?” 杨应麒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折彦冲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会来?” 杨应麒道:“狄叔叔过身,我来奔丧。不料就听见前线传来不利的消息,我想大哥或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暂时留下了。” 折彦冲道:“他们没赶你走么?” 杨应麒道:“赶过,还没出门又让我留下。” 兄弟二人这几句对话,语气平淡有如白水,过了一会,折彦冲又问:“京中形势如何?” “还好。”杨应麒道:“没人敢拿主意,所以个个心里都很乱,但表面上却很平静。” 折彦冲哦了一声,闭上眼睛,似乎在犹豫,终于叹道:“这次是我错了。当初……真该听你的话。”他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些激动,抽动了伤口疼痛起来,没受伤的半边脸也因之而抽搐。 杨应麒忙道:“不,不能这么说。歧路亡羊时,走左边的路找不到,走右边的路未必就一定找得到。当初我也是没信心。” 折彦冲喃喃道:“如果左右都找不到,那却该往哪里去?” 杨应麒道:“岔路太多,其实也不止左右两条。选择其中一条道路就能找到,那是幸运,一条路走不通再走另外一条路继续找,那就是经验。” 折彦冲道:“要是还找不到呢?” “关键不在于找不找得到。”杨应麒道:“关键在于还有继续寻找的力量。” 折彦冲轻轻一叹道:“我们……我们还有找下去的力量么?” “有!”杨应麒道:“东周狄变,五胡乱华——那么危险的境况下都撑过来了,我们今天的形势要比他们好得多。” “那太远了。”折彦冲道:“人生不满百,忧虑千年太可笑了,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接下来的形势有没有把握。” 杨应麒低头不语,折彦冲道:“在来见我之前,这些事情你都还没想好么?” 杨应麒这才道:“外事不足为忧,至于内部……朝廷上下,还有不少心怀国家的忠臣良将。只要六哥不乱来,那就不会出乱子。” 折彦冲哼了一声,身子一阵抖动,呼吸也有些急促了:“如果他乱来呢?” 杨应麒上前扶住了他,说道:“自漠北平定,天下人心思安,六哥真要乱来,我们也有七成胜算。” “七成……”折彦冲吟哦道:“那也不错了……不过不是我们,是你……” 这时完颜虎已经捧了药进来,问道:“哥俩在说什么?什么七成八成、我啊你的?”折彦冲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帐外已走了四个人进来,两个是御医,一个是刘仲询,一个是林舆,完颜虎先服侍折彦冲喝了汤药,跟着督促御医清洗伤口、换药。 见到完颜虎之前,每逢御医换药折彦冲都要先召近卫军将士环列在旁,一旦御医行动有异便加处决,饶是如此他也都硬撑着不愿完全失去知觉,在超人意志力的自制下保持某种程度的清醒,可这样一来,一方面加剧了自身的痛苦,另一方面由于肌肉高度紧张也给治疗造成了障碍,而治疗者在闪闪刀光中振股战栗、束手束脚也没法尽其所长。这时有妻子在身边,折彦冲的精神才放松下来,人虽在剧痛中昏迷过去,但昏迷以后反而有利于治疗的展开。两个御医因皇后在身边负责也有了底气,将之前不敢随意割下的腐肉、碎骨夹出,又洗了新脓,敷了膏药。一个多时辰后折彦冲悠悠醒转,精神比昏迷之前又好了一些,环顾四周半晌,问道:“我昏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 完颜虎道:“你睡了一个多时辰了,现在是辰时。” 折彦冲哦了一声,对杨应麒道:“去叫人进来,我吩咐他们。” 完颜虎不明白折彦冲要叫什么人,杨应麒却和折彦冲心意相通,无须折彦冲仔细说明,便遣散了御医出去传命,过了一会,卢彦伦等随军大臣,任得敬、石康等重要将领鱼贯而入,文臣下跪,武将行礼,折彦冲目视杨应麒,杨应麒道:“都起来吧。” 折彦冲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说道:“从大名府到这里,我一直很担心会出岔子,直到见着皇后和七将军才算放心,以后我的病,就有赖皇后了。”又看了任得敬一眼道:“还能走路么?” 任得敬踉跄上前一步道:“打仗也没问题。” 折彦冲嘴唇张了张,算是微笑,对诸大臣将领道:“我这伤也不知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一时也理不了事了。不过,大汉不能因为我倒下也跟着倒下!”这两句话说得有些急了,又牵动了伤口,完颜虎道:“行了行了,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吧。” 折彦冲嗯了一声,指着杨应麒道:“回京的事情,由七将军安排。” 石康、任得敬等齐声领命,卢彦伦看看众人,也俯身应是。折彦冲挥了挥手,等诸将退出去以后才握住杨应麒的手,却没说什么,向他点了点头,跟着便拍拍他的手背,取出藏在长椅下的宝刀,交在杨应麒手中,杨应麒也不推托,说道:“大哥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出去安排。大汉不会有事的!”他取了宝刀,帐外传令,分大军为内、外两部,石康掌内,任得敬掌外,即刻启程进京。诸将自离开大名府以后就都没有亲眼见到折彦冲,一切事宜都由刘仲询居中传达,心中不免有疑,这时完颜虎亲至护驾,杨应麒明明白白接过了指挥权,诸将才都安下了心。 大军重新起行,过桥不久就遇见京师城防提督安塔海派来打探消息的使者,他自己则在五里亭迎候。杨应麒命任得敬进驻西山大营,石康护驾入京,不久到达京师正南门,太子折允武、总议长欧阳适、宰相陈显等率领大臣依例在城门外列队迎接,及见大军已被杨应麒接掌无不大惊。欧阳适上前问恙,杨应麒道:“大哥在车上刚刚睡着,一切等回宫之后再说吧。” 折彦冲这次回来并非凯旋,所以官方处理得十分低调。入宫之后杨应麒便更换了宫中宿卫。群臣再次请见,杨应麒道:“等大哥醒了再说。” 韩昉反对道:“如今国家危殆,多少十万火急的事情都等着陛下亲断!七将军如此推托,是何用意?” 杨应麒淡淡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韩昉道:“七将军此刻并无公职,便有什么事情,我等也当见到陛下之后才能说!”看了欧阳适一眼道:“总议长,你说是么?” 欧阳适还没回答,杨应麒道:“韩大人不用那么着急,也不必扯上四哥来压我。现在大哥由大嫂照顾着呢,你担心什么呢?至于说国家大事,我看诸位只要不过分紧张就没什么可‘危殆’的。相府照常办公理政,以安百官之心;元国民会议照常开会抚民,以安万民之心;至于军事,岳飞都还没过黄河呢,而且大哥早有安排,韩大人做好本职事情就够了,何必这么着急?” 韩昉叫道:“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陛下?” “这个我也不知道。”杨应麒道:“大哥的病由大嫂照顾着,他什么时候召见我们,得问过大嫂才知道。” 韩昉道:“好!那我们就去问皇后!”走了几步,却发现只有刘萼跟着自己,陈显、郭浩等都踌躇不前,韩昉拂袖道:“都是鼠目寸光之徒!” 陈显望了望韩昉离去的背影,向杨应麒、欧阳适、折允武施了一礼道:“七将军所言有理,陛下既有皇后照料,必然平安,老臣这就回相府去安抚百官。”说着就带着群臣走了。 杨应麒对折允武道:“太子,你不进去见见大哥?” 折允武道:“七叔不是说父皇在休息么?” 杨应麒道:“就算父亲在睡觉,儿子也可以在旁侍候啊。大嫂就算不让韩昉进去聒噪打扰,难道还会挡你不成?” 折允武额手称糊涂道:“是,是!看我糊涂的!”便入宫请安去了。 折允武走后,杨应麒见枢密院副使郭浩还留在当地,问道:“郭大人,有事么?” 郭浩看了看杨应麒腰间所佩宝刀,问道:“七将军,陛下把天下兵权都交给你了么?” “还没有。”杨应麒道:“不过大哥的意思,是暂时安静勿动。” 郭浩道:“兵事危急,可拖不了多久!” 杨应麒道:“三两日之内,郭大人必能见到大哥。” 郭浩这才点头道:“好。那我就等着陛下召见,在此期间,一切照旧。” 杨应麒微笑道:“对,一切照旧。” 等殿中只剩下欧阳适、杨应麒二人时,欧阳适才愤愤道:“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居然瞒着我们去见大哥!” 杨应麒道:“四哥你言重了。我只是心里着急着见大哥所以才迎出城外。说不上瞒。” “说不上瞒?”欧阳适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叫上我?” 杨应麒道:“四哥你不像我身无公职,你是总议长,还挂着元帅衔头,需要避嫌,大哥那边没命令传来是不能违制迎接的。我就算叫上你你也去不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那你至少应该知会我一声!” 问题问到这里却难以回答了,但杨应麒也没回答,只是反问:“四哥,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你现在要见大哥,跟大嫂说一声就行。只要不吵着大哥,大嫂不会不放你进去看看。还是说你不满我暂时接管了回京的兵马?但这兵马由我掌管,对你、对大汉又有什么坏处?再说,这兵马若不由我接管,却该由谁来接管更加合适?韩昉?还是刘氏父子?还是说你想接手?四哥你别忘了总议长不能直接管兵的。若是任由刘氏父子把持内外,或者是诸将拥兵作乱,那时局面恐怕就更难收拾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总之你事前不知会我一声,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两人正说着,却见韩昉带着刘萼气冲冲从后面出来,见到欧阳适施了一礼便快步离去,欧阳适见他们又气急又无奈的样子,再看看杨应麒腰间的宝刀,心道:“老七这招好厉害!眼下他接掌了京师内外兵权,大嫂又向着他,我如何还斗得过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再和他怄气我讨不了好去!不如与他合作,想来他也需要我支持他。”便道:“老七,这次的事情我就先记下了!但我问你,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杨应麒道:“现在只是暂时稳住局面,接下来的事情还要看大哥如何安排。” 欧阳适问道:“你‘希望’大哥如何安排?” 杨应麒沉吟道:“大哥在路上说他暂时理不了事了,接下来的事情多半会交给我们来做。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只要挨过了这阵子,等大哥身体好了,大汉重新走上正轨,那天下大势便会再一次向我们倾斜!” 欧阳适听到“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八字,就知道杨应麒也有意和自己合作,当下道:“那好!如今老三、老五、老六都在外面,京城就剩下你我了!咱们无论如何得帮太子将局面稳住!如果大哥有意让你重新掌权我会支持你的。” 杨应麒大喜道:“四哥,有了你这句话,我就宽心了!” 折彦冲这一觉睡得好长,自受伤以来就没睡过这么个囫囵觉,醒来后见完颜虎正在床尾打盹,儿子折允武坐在一边不知想着什么,只有女儿折雅琪蹲在床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折彦冲大慰,心头涌起“生男不如生女好”之感,又因爱而愧,觉得以往对不住她。 折雅琪见折彦冲醒转,轻轻叫了一声:“父皇。”又问:“还疼不疼?” 这两句话说得极轻,完颜虎劳累了一夜一天,睡得沉没醒过来,折允武却马上就听见了,赶紧起身道:“父皇!” 折彦冲的眼光从折雅琪身上移开,落到折允武脸上时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折允武眼帘内的秋水颤了颤,又叫了一声:“父皇。” 完颜虎这才醒了过来,喜道:“好了好了!终于醒了!” 折彦冲移动目光,望向妻子,问道:“外面现在怎么样?” 完颜虎的心一直放在丈夫身上,对杨应麒又十分信任,所以竟未过问外面的事,这时折彦冲问起便不知如何回答,回顾折允武向儿子求助,折雅琪已经说道:“听说七叔让任得敬进驻西山,石康在城内驻防,宫中换了一轮宿卫,宿卫头领都是熟人,母后和大哥都见过了。相府、枢密院、四岳殿那边,听说都没什么变动,七叔说一切等父皇醒了再说。” 折彦冲颔首道:“好,应麒做得好。”又道:“趁着我现在精神好,你去给我传话,我要见见他们。” “现在?”折雅琪眨了眨眼睛道:“天都还没亮呢。要不我给父皇盛碗粥来,父皇你吃了之后再见他们。” 完颜虎道:“是啊。”折彦冲却摇头道:“不,他们睡少些没关系,但我却不知道还能清醒多久。” 折雅琪道:“那好!我现在就去!”出去传了旨意后,再进来时手中已多了一碗粥,近前道:“父皇,先吃点,等你吃完了,他们兴许就到了。” 折彦冲道:“我吃不下。” 折雅琪劝道:“多少吃点,来。”折彦冲这才慢慢张开嘴,让女儿喂自己喝粥,他喝得慢,才喝了半碗杨应麒和欧阳适便进来了,跟着是韩昉、刘萼。杨应麒欧阳适一直呆在宫中,韩昉、刘萼候在宫外,所以这两拨人来得最早。杨应麒进门后叫了声大哥便站在一边,欧阳适却哭了起来道:“大哥……你……你怎么伤成这样……”到韩、刘二人进来,韩昉是抢着到床前磕头垂泪,刘萼则不怕肉麻地嚎啕大哭,折彦冲微微皱眉,嘴里吐出一个字来:“烦!”折雅琪回顾道:“你们别哭了!父皇说烦!”吓得韩昉、刘萼赶紧住口,退在一边,列于杨应麒、欧阳适之后。 不久相府、枢密诸大臣到齐,折彦冲挥手让女儿退下,一屋子都是呼吸声,却没一个人说话。过了好久,折彦冲才道:“这次南征,得失功过,暂时就不说了,千秋以下自有定论。现在,我们说说往后的事情。” 诸大臣都屏住了气息,折彦冲道:“我这次受伤,日日阵痛,痛得最厉害时几乎就要发狂!我也不知道这伤能不能好,就算能好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所以这段期间,我是不能理事了,我担心万一我真发了狂,那大汉岂非要由一个癫狂之人来统治?那不行!” 韩昉刘萼伏地痛哭道:“不会的!不会的!陛下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折彦冲却摇手道:“不会最好,但为防万一,总得有个安排。” 众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心跳加急,欧阳适问道:“大哥,你打算如何安排?”说着便向折允武望了过去——不止是欧阳适,屋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折允武身上。 折彦冲也看了折允武一眼,却说道:“太子已经成年,按理可以担当国事了,如果我死了,自然是由他登基。不过我现在毕竟还没死,加上局势险恶,我担心他经验不足,应付不了内内外外这么多的变故。所以我想在我患病期间、太子登基之前,暂时将皇帝的权力裂而为七……”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大奇,却听折彦冲继续道:“趁着我现在还清醒,你们给我作证:从我说完这番话起,皇帝之权,由皇后,太子,杨应麒、欧阳适、萧铁奴、杨开远、阿鲁蛮七人代摄,七人有四人一致便可行皇帝之权。”说到这里目视欧阳适道:“总议长,我这个决定,你不会反对吧?” 欧阳适虽然久经大事,但突然听到折彦冲作出这等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重大安排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气势上又完全被折彦冲压制住,脱口而出便道:“当然不反对,当然不反对。” “好。那事情就这么定了。”折彦冲又道:“这七个执政,以杨应麒为首;那半片虎符,由皇后掌管;皇帝印玺,由太子掌管。七人中有四人一致,事便可行,皇后不能拒交虎符、太子不能拒不用玺;七人若不能决,则召开元国民会议议定!摄政期间,七人所享有之豁免权与皇帝等,若犯大错,先由谏官弹劾,元国民会议逾七成通过方能暂罢其职,然后再交大法官论断其是非,斟酌其功过。”顾视李阶道:“大法官,没问题吧?” 李阶应道:“是。” 折彦冲继续道:“大家都没意见,我很欣慰。铁奴现在远在陕西,前线战事又紧,仓促调他回来会误事。因此我想委任杨应麒为枢密使,掌管天下兵权。”问欧阳适道:“总议长,你不会封驳吧?” 欧阳适略一犹豫,看了杨应麒一眼,说道:“我没意见。” 韩昉刘萼一听心中都甚急,在这等情景下却不知如何是好,杨应麒领命后,折彦冲又道:“陈显!”陈显一听赶紧出列,折彦冲道:“你能当好太平宰相,却当不好乱世的宰相!前线失利以后,你举止失措,甚失天下之望。”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陈显会意,行礼道:“老臣无能,恳请辞去相位,以待贤者。” “好,我准了。”折彦冲道:“宰相之任命有经权二道,现在一切从权,幸好众大臣也都在此,你们就推几个人上来吧。陈显,你先来。” 陈显回头与几个副宰相耳语一番,说道:“臣等推陈正汇、韩昉、杨朴。” 折彦冲目视杨应麒,杨应麒道:“臣弟推杨朴。”折彦冲又目视欧阳适,欧阳适看了杨应麒一眼道:“臣弟也推杨朴。”折彦冲点头道:“那好,就杨朴吧。”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精神大感疲倦,而且因为说话太多,牵动了伤口,药物裂开又渗出了些许液体出来,完颜虎大感心疼,一边拂拭,一边流泪,却不敢打断他。 折彦冲休息了一会,便挥手道:“事情就这么定吧,程序上还欠缺了什么,你们回头补上。出去吧,出去吧……从现在开始,我不是皇帝了。” 杨应麒率众拜别,韩昉等伏地痛哭,最后是被搀扶了出来。折雅琪再进来时屋内只剩下母亲和哥哥,折彦冲见到女儿眼睛里便露出笑意,却对折允武挥手道:“你也出去吧。我有你娘和你妹妹照顾就行了。”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下) 华元一六九零年八月中旬,北朝发生了一件大事:折彦冲因病隐居,杨应麒重新执政! 听到这个消息,东海商圈的商人们首先额手称庆,前线的上将王彦、赵立亦为之心安,地方上也有些人对此微感诧异、不满,但暂时也还没有过激的表现。大汉政局潜流暗涌,表面上却是一片祥和。杨应麒答应欧阳适,等杨朴接任宰相之后马上促使他逐步归还建都借款,而欧阳适则答应杨应麒在人事任命的审议、封驳上不会卡他,两人达成秘密协议后,其它各派势力如韩昉刘萼之辈便完全被压制住不能动弹。 与此同时,汉宋之间也开始由全面战争转为局部摩擦。萧铁奴在西边虽然进军不顺,但军队在吴氏兄弟的反击中并没有造成多少损失,西北方面汉军的军事实力依然占据优势,萧、种既主动退兵,吴氏兄弟亦不敢贸然反攻。山东方面,张俊攻不下徐州,河南方面,岳飞部逡巡于黄河沿岸。 杨应麒执政后的一个多月里,大汉的政局都没有产生多少变化,一切似乎都维持旧貌,直到十月中旬,新任宰相杨朴到达京城,北朝内外才开始发生巨变,并因此而影响到整个华夏大地。 首先变动的是人事。杨应麒在杨朴到京当日,便撤换了同签书枢密院事,卢彦伦致仕,马扩接任。第二天,风尘未洗的杨朴在相府召开会议,正式从陈显手里接过担子,重新调整相府成员,保留陈正汇、张浩、韩昉三人,刘萼致仕,由原京师府尹卢克忠入值相府,接管刑部。陈显告老,其子陈鲁升任商部尚书。大汉中枢由杨应麒、杨朴、欧阳适三人执掌军、政、议的政治格局正式形成。 跟着产生变化的是外交。杨应麒上任伊始便高唱议和,并迅速派遣使者前往建康,他的这个行动得到了东海商圈以及山东士林的大力支持,赵构和秦桧对此也充满了期待,一闻此讯,即戒边将谨慎从事,不得再妄开战端。 但这一年最后一个月里,当北朝的使者到达建康时赵构和秦桧才知道杨应麒抛过来的这个写着和平的馒头绝不好啃!此和约的内容,主要有三条: 第一,恢复岁供,数如前例,并补上汉宋战争期间南朝所“拖欠”的两年岁币。 第二,徐州归汉,宋军撤出开封府,以汴梁为共管之城,作南北通商之用。 第三,惩治射伤皇帝之将领,交出耶律余睹,搜寻失踪了的大汉皇子折允文。 这一次大战本是南朝获胜,但杨应麒提出来的这个条款却没有半分“求和”的味道,而全是“逼和”的气势!第一个条款也就罢了,但如今宋军气势如虹,这第二条、第三条赵构和秦桧如何敢答应? 就在建康朝廷议论未休之时,长江口忽然又出现了汉军水师的帆影,淮北也再次出现敌踪,大家这才发现北朝的军事布局原来变化得比外交行动还要快!大汉枢密院的帅令,比倡和之议更早到达边疆诸将的手中。在给西北、中原的命令中杨应麒要求他们积极防守,而给淮北、东海的命令却是步步紧逼。 这次的汉宋战争,折彦冲的打算本来是要以强破强,企图用一举摧毁岳飞部来达到震慑宋廷、促使其它宋军不战而降的结果,所以在布局方面是以中部为主、东西为辅,战略资源朝中部高度集中,在这个战略思想下东西两翼的长处都没有得到充分发挥。而这时杨应麒却避强击弱,由王彦、种彦崧、徐文在中部抵挡岳飞,而命下将军陶宗宪率密州威远新军陆军部威胁下邳,消解徐州的压力,命下将军朱谨民率密州威远新军水师部南下会合北流求水师,威胁淮南沿岸,命下将军于会春率水军陆战部队南下,寻找登陆地点直接骚扰江南,用于进攻的战略资源都向东部倾斜。威远新军以前主要在曰本、高丽行动,南征期间并未动用。杨应麒的这番调整,战略意图非常明显,那就是要在战略上维持对宋的局部优势,而在政略上尽量压缩南宋的生存空间。 折彦冲受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汉军诸将帅都找不到方向,老于行伍者如王彦、赵立,也都只能临机应变地勉强维持局面,但杨应麒上位以后大汉的战略思想马上就明晰起来,将帅们的行动也因此变得灵活。 与北朝相反,南朝却陷入了君臣意志相左、将相互相牵制的混乱局面。建康朝廷三令五申不准空前强大的中路兵马妄起战端,而前线战士却因中枢不顾他们取得的胜利而对北朝委曲求全充满了愤怒。岳飞的参议官李若虚连上九道奏章,坚请中枢继续采取强硬态度,勿要答应北朝的“无理”要求,否则恐会寒了全军将士的心。 这时宋军东路张俊连连失利,宋军中路将帅为了缓解东路的压力竟冒着寒风北进,以夜袭而一举占据了黄河北岸的内黄,其中一部突至大名府府城之外。张宪建议东进切断河北与山东的联系,会同韩世忠、张俊将山东汉军关门打狗,一旦取得了山东沿岸港口,汉军水师再要南下便得千里迂回,宋军甚至有可能将汉军水师限制在渤海之内,那样的话江南所受到的威胁便可解除,甚至可以进而谋取流求、南洋。岳云则建议以轻骑直取塘沽、燕京,摧毁汉廷中枢和四方的联系。虽然这两种建议最后都因主帅顾虑大局而作罢,但大汉却已因之而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大名府并非第一次受到威胁,但以前威胁大名府的是在汉军面前屡战屡败的宗弼,而这次威胁大名府的却是刚刚击败了折彦冲的岳飞!所以形势虽然类似,但北朝军民所感受到的压力却截然不同!京畿诸公中较脆弱者甚至有亡国之忧。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太子折允武急召群臣商议大事,总议长欧阳适、相府诸宰与枢密院郭浩、马扩先至,杨应麒因往西山大营巡视一时未回,折允武先以京畿安危问诸大臣,韩昉便弹劾杨应麒鲁莽行事,认为既求与南宋修好便不当再起战端,否则只会让南北都陷入混乱。折允武目视欧阳适,欧阳适沉默,问杨朴,杨朴却道这等具体的军事问题当问枢密院,折允武便问郭浩、马扩,郭浩道:“岳飞来势虽猛,但后继之力必然不足。” 马扩道:“外间虽盛传岳飞要切断河北、山东,甚至要直接袭击京师、塘沽,但实则虚之,他既传出这等威胁,多半便无其事,只是要逼我们服软而已。” 折允武问:“二位对此论有多大把握?” 郭浩道:“按常理推断,应该如此。” 折允武皱眉不语,韩昉冷笑道:“常理!常理!若按常理,我军便不该有襄、邓之败!” 正议论间,人报执政到了,折允武起立迎接,杨应麒入内叙礼,因问太子急召自己所为何事,折允武以岳飞之威胁对,杨应麒笑道:“别说岳飞兵临大名府,他就是兵临塘沽也不怕。” 折允武心中一奇,问道:“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赵构并不想取河北、山东,岳飞就算有这个能耐,最后也终归无用。” 韩昉道:“执政!你说这话可有多少把握?可莫只是大言炎炎!” 杨应麒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韩大人虽为副宰相,但不管兵部,这军事上的事情,还是由枢密院来把握吧。” 韩昉大声道:“韩昉管的虽不是兵部,但自侍郎以上,均有资格过问军政大事!如今岳飞近在千里之内,而且从京师、塘沽到大名府乃是一马平川,快马疾行,旬日可至!其危如此,而执政却还是不当一回事,未免令人忧心。” 杨应麒道:“危险不危险,韩大人说了不算,因为你不懂。”韩昉大窘,正要反驳,杨应麒已站起来道:“韩大人,我不和你作口舌之争了。国家大事,有应该以众议决定的时候,也有不应以众议决定的时候。如今满城一闻岳飞之名便上下仓惶,如鼠群见猫,未战而先萎靡匍匐。当此之时,正该由明智者独断!我定策之前曾遍询智者,主意既定,就不会再因诸位的怀疑而中途改易!若诸位疑我,尽可先罢了我执政之位、枢密之职。若还信得过我,便请不要怀疑我的决定!” 折允武忙也站起来道:“七叔言重了!七叔既有把握,允武便不作无谓的担心了。”对群臣道:“此事无须再议!”就要解散会议,杨应麒道:“且慢,我刚好还有一件事,就趁现在提出来大家议一议。”折允武问何事,杨应麒道:“七执政中尚有三位在外,我想也该陆续调他们进京了。” 折允武沉吟道:“三叔、五叔坐镇一方,六叔更是身在前线,恐怕不好轻动。” “不然。”杨应麒道:“东北汉化已深,安定已久,王政善抚诸夷,能结士心,有他在安东北路主政足以稳定一方,五哥大可回来。三哥巡视漠北为时已久,也可着他先移虎驾于漠南,等时机合适便可归京。至于六哥那边,陕西虽在前线,但与中原不同:西北大军这次未曾损折,我军在西北的军事实力仍然大大强于宋军,有刘锜、种去病任何一人在足以保西北无恙。如今西夏已经宁定,刘锜随时可以南下。我的意思,是将渭南防务划为东西两部,自长安以东,由种彦崧兼领,自长安以西,由种去病兼领。再加上刘锜的呼应,则六哥纵然回来,西北也必能万无一失!” 折允武问欧阳适,欧阳适沉吟半晌,问道:“他们三个回来,是带兵,还是不带兵?” 杨应麒道:“西北兵将,一个也不许动!三哥那边,可调部分兵将以实漠南,具体调谁、调多少,枢密会详加参详。东北那边,我想逐次调动辽南兵力驻守榆关。” 汉军的东北军系,主要由汉化已深的熟女真、渤海、契丹以及较早到达东北的汉族移民组成,风格彪悍略不及萧字旗,但对纪律的遵守却远在萧字旗之上,汉部还在辽南时候这支军马便常在第一个外围线拱卫,大汉高层对这支军事力量的可靠性倒也十分信任。 欧阳适问道:“你调动东北兵马,可是为了防备……防备岳飞?” “也是,也不是。”杨应麒道:“如今京城的防务,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调东北兵马进驻榆关,其实也就是为了安稳一下京畿地区的民心,估计实际上用不着的。”当初京城的局面稳住以后,杨应麒便命石康进驻西山大营,命任得敬进驻易州、涿州之间,所以杨应麒才会说“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 欧阳适想了想道:“我没意见了。”折允武看了看群臣,说道:“我也没意见,回头问一下母后,如果她也没意见,事情就这么办吧。” 会议散了以后,欧阳适走近杨应麒道:“老七,你让老三带兵到漠南,让老五带兵到榆关,却不让老六带兵进京,你不怕他恼么?” “这是什么话!”杨应麒道:“让三哥带兵到漠南,是为了虚漠北而实漠南,让五哥带兵到榆关,是为了补充中央军系在南征期间损失了的军力。西北方面没有调动的必要,为何还要让六哥带兵东来?这样的安排都是为了国事!” 欧阳适却道:“你说是为了国事,我只怕老六以为你要削他的权!”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进京之后,他也是七执政之一,在军事系统中是唯一的大元帅,怎么就是削他的权了?再说三哥、五哥到了漠南、榆关之后都得空身入城。遇有战事再奉命出征。若他们没接到命令就带兵到京城来,那成了拥兵乱政了!这是大节所在,没得商量!” “好好好。”欧阳适笑道:“你觉得行就好,总之我都支持你。不过将来要是出了乱子你说我没事前提醒你。”又道:“还有,杨朴和陈正汇那边你让他动作快一点,户部再不拨款,只怕南洋商道会乱。” 杨应麒心道:“乱的不是南洋商道,是陈家。”口中却不说破,只是道:“年前不是已经给了么?” 欧阳适道:“是给了,可这不是已经过年了么?” 杨应麒皱眉道:“现在南北、内外,处处用钱!年前那笔还是我让陈正汇、马扩东挪西挪凑出来的。今年税赋之期未到,如何有钱?” 欧阳适叹道:“唉,我也知道朝廷银根紧张,不过那些债主催得更紧张啊。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为你考虑,户部拖欠了两年的归还款项,我只要了去年那笔,前年那笔我都没追你呢。” 杨应麒眉头皱得更紧了,过了一会才叹道:“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欧阳适回到家中,甚是得意,将杨应麒答应尽快处理今年还款的事情说了,陈奉山、欧阳济听了均感兴奋,陈奉山道:“现在东海各港家家银根都吃紧,若再得到这笔钱,那咱们就能趁机购置塘沽、登州、淮子口、岱舆的产业,那样从东海到南洋的整条航道就全通了!” 原来自得了刘萼等那笔贿赂后,欧阳适手头早已缓了过来,现在还催逼着杨应麒给钱,为的已不是还债,而是要图谋将来了。 欧阳适也笑道:“现在形势虽然紧张,但南北执政都已有意议和,迟则两年,短则一年,汉宋之间多半就能恢复到站前的关系。那时边境榷场、港口重新开通,现在购置的产业就都会十倍增值!到了那时,哈哈,别说林家,就算加上赵家,刘家,甚至再加上阿依木思那回回,合在一起,也别想和我们匹敌!” 陈奉山连声称是,欧阳济道:“不过……最近我听见了一个消息,颇为可虑,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欧阳适问是什么消息,欧阳济道:“最近南边都在盛传,说北朝执政杨某人看不起大宋皇帝,却害怕岳飞,眼下正和岳飞密谈着呢。” 欧阳适听得脸色一变,联想起杨应麒在群臣面前胜券在握的样子,沉声问道:“这消息从哪里得来?” 欧阳济道:“这个不难打听,建康士林都在传呢!不过很奇怪,北边反而没什么响动。” 欧阳适哼了一声问:“密谈,密谈!若真是密谈!旁人如何会知道!” “可是那传闻可说得有板有眼呢!”欧阳济压低了声音道:“甚至有传言说杨某人要易折氏而换赵氏!联合岳飞,拥立在塘沽的宋废帝,以此一统天下!” 陈奉山听得骇然失色,欧阳适却笑道:“荒唐!荒唐!老七怎么可能做这等事情!” 陈奉山却道:“贤婿,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事说不定有几分影子呢!” 欧阳适仍然笑道:“那不可能,我看多半是老七的离间计,要离间大宋君臣将相。不过这离间计也太幼稚了,说老七会扶立赵佶,嘿嘿,这种话也就三岁小孩才会信!” “未必那么简单呢。”陈奉山道:“贤婿!你别忘了宋废帝是他岳父呢!” 欧阳适笑道:“岳父又怎么样?翁婿之间,未必亲得过生死与共的兄弟!” 欧阳济道:“可万一是他自己想做皇帝呢?也许扶立他岳父也只是一个过桥板啊!” 欧阳适这才脸色大变,但还是沉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欧阳济道:“这个传闻起来的时间不长,北方还没什么消息,但南边已经闹得不小了。听说甚至连建康的一些大臣暗地里也很支持由杨某人辅佐宋废帝复位。我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因为南边一个大臣在联系我,他们都说折氏胡风过重,若由赵氏复位,那便南北都服了。甚至还有人说,将来就算杨氏掌权之后代赵,那也好过折氏为帝!” 欧阳适干笑道:“真是越说越荒唐!我本来还有些疑心,现在已经可以肯定是老七在对南朝用计!要不然哪里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冒出这么具体的‘谋略’来。”拍了拍欧阳济和陈奉山的肩膀道:“放心放心!现在老七虽掌枢密,但老三、老五、老六他们还是掌兵权的,我又在中枢,老七要是乱来哪里过得了我们这一关?所以这一定只是谣传,你们不用担心。” 陈奉山已然点头,欧阳济却道:“不过还有一种说法……这……” “这什么!”欧阳适有些烦躁了,他之所以烦躁却是担忧所至:“到底还有什么可笑的说法?一并讲出来吧!” 欧阳济道:“听说那姓杨的和岳飞密谈,就是打算利用岳飞将汉军中有胡人血统的兵将全部扫除,等诸胡一除,他就可以带领汉人兵将辅佐宋废帝顺利复辟了……” 欧阳适这才听得呆住了,心中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来:“难道他真有这个念头?要是几个兄弟都被他一一剪除,那天下还有谁制得住他?”想到这里背脊不禁沁出了冷汗,但随即告诉自己:“不对!不对!这一定只是谣言,说得这么逼真,也只是为了离间南宋君臣而已!”正思疑间,外头入禀说有人求见,跟着说了个名字,陈奉山讶异道:“是刘萼的人。” 欧阳适道:“我现在不宜见他。”便由陈奉山去接见,没多久便满脸仓皇回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欧阳适喝道:“什么不好!” 陈奉山道:“事发了!事发了!”在欧阳适的催促下好容易才将事情说了一个大概,原来之前欧阳适为了取得还债的资金而答应为原河北西路那帮贪官开脱,当时刘萼管刑部,欧阳适管四岳殿,两人联手作弊,轻而易举地就让证据在到达法官手里之前遭到微妙的窜改。不想因这件事情涉及到晋北军,所以还有第三份证据落在军方手中!军法处因调四岳殿与刑部的宗卷进行核对,一查之下才发现了三份证据之间竟存在异同!这时刘萼已经致仕,刑部由卢克忠接管,他哪里还会客气?当即着手查办,只是担心事情牵连过大,暂时还没对外界公开而已。刘萼的一个手下听到了风声后赶紧汇报,吓得这帮人屁滚尿流,忙来找欧阳适商量。 欧阳适听到这个消息汗水涔涔而下,嘴唇不住地发抖,这件事情若是被捅了开去,他这个总议长就别想当了!陈奉山和欧阳济也急得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连连搓手,口中都是那句话:“怎么办?怎么办!” 欧阳适慌了一阵之后脑中闪过一个人来,跳起来道:“只有去找老七了!只有去找老七了!” 陈奉山和欧阳济对望一眼,心中均想:“不错,现在也只有他帮得上这个忙了,不过他肯么?” 欧阳适匆匆忙忙前往枢密院,硬闯了进去,杨应麒正在看一份宗卷,见到了他将宗卷一按,冷冷道:“四哥,你来得正好!”挥手让别人都先退了出去。 欧阳适上前,眼角扫了那宗卷一眼,便知道杨应麒已知道这件事情,心头大跳,叫道:“老七!这次你无论如何得帮帮我!” 杨应麒拍案而起,怒道:“帮你!我这么帮你!刘萼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以身试法?” 欧阳适无言以对,过了还一会才说:“我当时……也是急啊!” “急?急什么!”杨应麒眉头一皱,哦了一声道:“算算日子,想来是为了填建都筹款的那个窟窿吧?” “是啊。”欧阳适道:“我当初肯承担起这件大事,也是为了国家!谁知道老大他恁没信义,竟然把还款给停了——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杨应麒脸色稍缓道:“大哥在这件事情上,是有些不对。”欧阳适才一喜,杨应麒又怒道:“可你既然已经有了刘萼他们的赃款来填窟窿,为什么还催着我要钱?现在国库有多急难道你不知道?” 欧阳适抹了抹汗水道:“老七!七弟!弟弟!好!这件事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过……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不会……你不会真打算把我交出去吧?” 杨应麒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脸上阴晴不定,欧阳适见他这样,就知道他还在犹豫,连忙趁热打铁,连声哀求,杨应麒始终绷着脸,欧阳适见说不动他,一个情急啪的一声跪下了,杨应麒这才跳起来叫道:“四哥你做什么!” 欧阳适叫道:“老七!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要是不肯帮忙,我是铁定了要身败名裂!要是那样……那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杨应麒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先起来!” 欧阳适大喜道:“你答应了?” 杨应麒搀扶了他起来,然后才道:“按法理,这件事情我本来不能答应,不过你要是现在倒了,四方非疑不可,中枢非乱不可。所以这也是一件国事!我会先压一压。” 欧阳适惊道:“压?只是压?你想压到什么时候?”事情若不来个断根,他终究不能放心。 杨应麒道:“压到三哥、五哥、六哥他们都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会同大嫂、太子,一起议议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欧阳适还要说话,杨应麒别过脸去道:“四哥,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你要我就此销毁证据,我做不到!” 欧阳适木鸡般呆在当地,放心也不是,担心也不是,正想着该怎么办,宫里传来急讯,要二位执政火速入宫,杨应麒问是什么事情,来使道:“陛下伤痛发作,现在正提刀杀人!” 杨、欧二人大骇,赶紧撇了眼前之事,赶入宫中时,折彦冲已被完颜虎会同侍卫按住,完颜虎一边按住折彦冲一边叫道:“应麒!应麒!你说怎么办啊!” 杨应麒叫来候在旁边的御医问故,御医颤声道:“其实陛下这样发狂……不是第一次了……” 杨应麒惊道:“什么!” 刘仲询在旁哭泣,听到这句话拉起袖子,露出一道伤疤道:“其实在大名府,还有在行军路上,陛下已经发狂过两次了。我……我也曾差点被陛下杀了。” 杨应麒惊问道:“那……那大哥他自己知道不?” 刘仲询哭道:“虽然事后我们收拾了尸体,不过陛下……陛下他应该还是知道了的。” 杨应麒惊呆了,欧阳适也在震骇中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哥会这样安排……” 这时折彦冲正不断挣扎,他力量极大,侍卫们又不敢伤他,若不是有完颜虎在连犯他龙威也不敢。 杨应麒走近了俯身唤道:“大哥!大哥!你醒醒!” 折允武也上前叫道:“父皇!你快醒醒!” 折彦冲蓦地抬起头来望向他,双眼尽赤,吼道:“允文!允文!我一定找到那个人!为你报仇!”猛地一挣,甩掉了完颜虎和众侍卫朝前一冲,吓得杨应麒与折允武都坐倒在地。幸而完颜虎反应快,又扑了上来将他按住,这时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终于哭了起来道:“拿枷锁来!拿绳子来!把他给我锁住!” 众人大骇,欧阳适叫道:“这怎么可以!” 完颜虎哭道:“那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让他杀人不成?”望向杨应麒道:“应麒……”便说不下去了。 杨应麒也忍不住流泪,问太子道:“太子,你看如何?” 折允武还在发呆,这时被杨应麒一问才回过神来,哭道:“叫儿子锁父子……这……这……” 欧阳适叫道:“是啊,不说儿子锁父亲,就是弟弟锁哥哥,那也不对啊。” 完颜虎哭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其实他还清醒时那般安排,不是便预料到此刻了么?” 众人都感彷徨,杨应麒一咬牙,道:“锁吧!” 众侍卫有人拿来了枷锁,却不敢动手,看看折允武又看看欧阳适,折允武掩面道:“锁吧!”欧阳适也叹了一口气,道:“锁吧。” 折雅琪刚才被折彦冲撞折了手,到现在还没功夫治疗,一直在旁边呆着,听到这里哭道:“父皇当初说了,七个执政有四人一致,便等于是他自己下令。这不是妻子锁丈夫,不是儿女锁父亲,不是弟弟锁哥哥,不是臣子锁君主……这、这是父皇他自己锁自己。”说着单手接过枷锁,递给杨应麒,哭道:“七叔。” 杨应麒用袖子抹了眼泪,接过枷锁将折彦冲铐住,完颜虎拿绳子将丈夫绑了,命侍卫抬回居室,关了起来。 —————— 这一章《囚君》比我预料的长,本可断而为二作四天发,不过上半章已经发了,下半章就没办法改过来了。唉,这就是没存稿随写随传的结果。 第三五二章 勤王(上) 在杨应麒的安排下,折彦冲被安置于一个铺满了软垫、没有任何利角的房间中,一切照料事宜都由皇后完颜虎负责。这天折彦冲慢慢平静下来后杨应麒从屋内出来,哀叹道:“大哥这般痛苦,恐怕不仅仅是因伤因病,更是由于心里难受。” 这时欧阳适已回去,完颜虎还在屋内,身边便只有折允武,他听见杨应麒如此哀叹低下了头不说话,又听杨应麒喃喃道:“大哥,你放心,允文的事情,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折允武回到东宫,倒在床上蒙被苦嚎,太子妃萧纯听见慌忙把下人都遣开,扒开被子问丈夫:“出什么事情了?” 折允武不愿回答,偏开头去,萧纯再三询问,折允武才仰面长叹道:“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再窝囊,梦见自己亲手接掌这个国家……虽然在那个梦里我也隐隐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我还是做了一些努力希望能梦想成真,但直到今天我才完全醒了过来!我终于知道那完全是个梦!一个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 萧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么?”折允武道:“父皇还清醒的时候,就从没信任过我,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没成熟的书生,他在的时候我是个摆设,他出征了,我做了监国,还是个摆设!” 萧纯安慰他道:“你别这样想……这些日子来我也读了一些史书,知道一些古时候的事,自古皇帝要是太过英明,他们的太子就大多显得魄力不足,尤其是开国皇帝,如果父亲太过强势,太子的长处就显现不出来了,比如秦始皇,比如唐太宗,他们的太子其实都不见得差啊。父皇天纵英明,远超诸帝,所以做他的太子是会累一点的。不过……不过等你将来登基了,情况应该会好起来的。” “不,不一样的!我面对的情况和那些太子根本就不一样!”折允武道:“秦也好,唐也罢,那些开国皇帝的太子所要面对的压力和我根本就是两码事!今天我总算是看透了!我们现在的这个体制,有没有皇帝根本就没区别!父皇是开国之君,但他要争取一点使用权力的自由都要用上那样的权谋!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结果呢?稍有差错,整个形势就完全逆反了过来!他自己都这样了,何况是我?何况是我的子孙?” 折允武指着屋顶,仿佛那里正呈现什么幻象一般,说道:“你看看?看见没有!那里,那里!我就坐在龙椅,手里拿着帝玺,宰相和枢密把文书拿过来,然后我就盖印——没错,我唯一的作用就是坐在那里盖印,其它的事情根本就不用管了!也轮不到我管!你看看!看看这个皇帝是什么?他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摆设啊!一个被圈禁起来的富家翁!我,还有我的子孙,将来就是这个样子!南征是父皇最后的努力,我知道他也想做一个自由的皇帝!可他失败了。既然失败了,那我就算登基了,也很难改变这个体制了。更何况……更何况他现在根本就不信任我!要是不然何必将本来就受限制的皇帝之权裂而为七?他是在害怕,害怕交出权力以后自己会陷入困境,所以才要弄出这样一个局面来让底下的人互相制约啊!他……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萧纯虽然看过一些书,但他的政治触觉却没法和林翎赵橘儿等相比,这时对折允武的话也不是很理解,所以不敢接口,只是听丈夫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做这个太子……我根本不是这块料!要说为国家……我的能力根本就没法影响这个国家!要说为自己,我又斗不过他们的……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却偏偏让我生为折彦冲的长子?” 萧纯听丈夫直呼公公的名字,心中吃惊,忙问:“太子,今天……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折允武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觉得,父皇和七叔好像都在怀疑我。” “怀疑什么?”萧纯问。 “他们……”折允武道:“他们好像怀疑允文是我害的。” 这句话把萧纯吓呆了,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猛地抱住丈夫,在他耳边问:“那……那到底是不是?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究竟是不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折允武道:“我现在已经明白,只要我有这个动机,而有些人又希望我是,那么我就是了!” 萧纯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折允武道:“我虽然行过冠礼好几年了,但在七叔面前根本和一个小孩子没区别。他要怎么捏我,就怎么捏我,我根本就还不了手!” 萧纯道:“那……他们会害你么?” “害我?”折允武道:“大概不会,他们还需要我坐在龙椅上拿印玺给他们盖章啊,还需要我排在祭天的队列前面带头行礼啊,还需要我给他们生出代代做摆设、世世做傀儡的子子孙孙啊。” 萧纯想了想,道:“那要不……我们想办法把这事通知爹爹,让他想办法……” 折允武脸色一变,道:“不行!” 萧纯问:“为什么?你……你不信我爹爹么?” “不是信不信……是根本没用!”折允武道:“七叔他们那帮人,是用程序来将我们紧紧套出,但是你爹爹要是来了,那就是直接用刀了!就算你爹爹成功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甚至更糟!在那帮文官手里我们是木人偶,在那帮武将手里我们会变成俎上肉!阿纯,你想做傀儡,还是做俎上肉?” 萧纯终于哭了起来,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嘛?” “不知道……”折允武喟然长嘘道:“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想办法把这整个体制颠覆过来,重新把大权抓在手里……但那可能么?父皇有那样的赫赫功业,有那样的天纵英明都做不到,何况我?第二条路,就是乖乖地做傀儡……哈哈……哈哈……”折允武仰天笑了一会,忽然喃喃道:“真怀念在山东读书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至少还有一点自由,偶尔还能和你哥哥偷偷跑出去玩……” 萧纯道:“我也很怀念当初在草原上骑马、打猎的日子。不过那时候跟在爹爹身后,总会很害怕。还是跟在太子身边好些,哪怕要跟你一辈子关在这铁屋子里,我也愿意。” “但我不愿意!”折允武抱着妻子,眼睛有些迷茫地道:“做不得一个自由的皇帝,我也希望能做一个自由的平民。如果可能,我宁愿到草原上去做一个小牧场的场主,或者像林舆那样,做一个可以到处跑的当家,或者出海做个乘风破浪的舶主……是了,四叔还送了我一艘大船,我到现在都还没机会看一眼呢。阿纯,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带你乘着那艘大船,到那个刚刚发现的东大陆去……阿纯,我们就乘船到那个东大陆去,再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就像父皇他们当初开创汉部一样……阿纯,你说好不好?” 萧纯知道丈夫完全是在做梦,但也不愿惊醒他,只是轻轻道:“好。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折允武在东宫发泄了一通后,第二日又如常到宫中去坐班,履行他作为一个太子职责。这段时间里大汉中枢外表平静,但和谐底下却是汹涌澎湃的潜流。韩昉也真忍得,仿佛已经放弃了抵触,默默地做起了一个循吏。但刘萼等却急了,他们的底子可不像韩昉那么清白,韩昉再怎么失势也还有告老还乡的退路,处理得好的话下一代仍然可以位列士林,东山再起。但刘萼他们的事情若是捅破,就算不杀头至少也得监禁流放,身家性命全无保障! 刘萼等本来还寄望于欧阳适,但现在看来欧阳适的情况显然也大大不妙!枢密院借着那尚未结束的汉宋战争正在不断加强对南洋方面的控制,渤海、东海、南洋三路水师被统一调动起来,威胁南宋从淮南直到两广的数千里海岸线。在这个过程中欧阳适不敢出一语阻挠枢密院对海上力量的集权行动,而刘萼等也因此而明白欧阳适已被杨应麒所控制。 若连欧阳适都已不能给他们提供帮助,那么汉廷还有谁能帮到他们呢?他们先是想到了太子,认为太子在当前的形势下有可能会给他们提供一点支持以制衡杨应麒,但折允武收到他们的暗示以后反应却很淡漠,这个结果虽在刘萼等人的意料之中,但气急败坏之下刘萼还是忍不住在无人处破口大骂:“废物!真***是个废物!难道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我们要是倒了,他的日子会更加难过么!” 这时汉宋之间的战争仍在持续,不过东海商圈和南征后期对汉廷怨声载道不同,这时候他们咒骂的对象都转向了赵构!因为杨应麒已经开出了明确的议和条款,这个条款虽然对南宋政权不利但却无损于东海商圈,这些大商人们都觉得南宋朝廷应该赶紧响应结束这场战争,好让东海商圈的生产流通早日恢复。甚至就是赵构自己也都已经倾向于接受汉廷的条款,因为长江口虽在韩世忠的努力下得以确保,但浙江、福建与两广却因汉军流求水师、南洋水师的骚扰而陷入困境。不过这些还不是赵构最担心的,他心头最大的刺不是杨应麒发出的威胁,而是位于大宋内部的隐患——他担心苗刘之变会重演,担心黄袍加身会重演,担心建康朝廷对北线的军事力量会失去控制! 确切一点来说,汉宋之间的军事格局汉军并未在总体上占据上风,因为宋军在中原的优势弥补了它在东南的劣势。但是从军事对两国内政的影响看来,眼下这种格局却是有利于汉廷内部走向统一而助长了宋廷内部走向分裂,岳飞军事集团在规复汴梁以后的种种胜利,大多是在建康朝廷不许他们进兵的戒饬下取得的,边疆将士是希望自己取得的胜利能弥补东南的失利,为即将到来的汉宋和谈争取到更好的条件,但他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行事风格却让建康朝廷依稀看到了藩镇割据、军阀横行的苗头!毕竟,当初赵构南逃时能得到那么多兵将的拥护,乃在于他是延续华夏正统的象征!但现在赵构的这个象征意义却已经消失了,南北两朝上至知识分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已逐渐形成这样的共识:汉之与宋已非华夷之别,而只是南北争霸罢了。 华元一六九一年春,阿鲁蛮率领大军进驻榆关,随后便听从枢密调度空身入京,他对中枢命令的遵守让其他执政与在京大臣感到放心,而辽南大军这支有生力量的到达也为京畿地区的军民增长了底气。 在阿鲁蛮到达之前,河北乃至京畿地区一直处于岳飞大军的威胁之下,萧铁奴曾数次上书要求进入河南与岳飞决战,但所有的请求都被杨应麒严令拒绝。阿鲁蛮进京以后,杨应麒却即刻命他主持对抗岳飞的中部战场,汉军与宋军在这一带的力量渐渐转入平衡,岳飞在内外两重压力下不得已放弃了内黄,不久赵构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他回京述职,在黄河战线上的汉军诸上将闻讯无不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杨应麒却没有下令乘胜追击,相反,在岳飞南归后他便命淮北陆军与东海水师暂停进攻,在建康的汉使也稍稍放宽了议和的条件,答应减少岁币数额。南宋君相大喜,认为杨应麒果然是守诺之人,当廷便答应先在舟山群岛开放榷场,作为过渡时期两国的通商口岸。南北持续经年的倾国大战,眼看就要进入尾声。东海的商家又都忙碌起来,准备迎接那隔绝两年后随时会井喷的边境贸易。 “完了……”刘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对他的党羽们说:“看见没有!他们停手了!不对外打仗了,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开始清理内部了!而第一拨要被清理的,肯定就是我们!” “那怎么办?”他的旧部中有人问。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另外一个人说。 “可是,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要兵没兵,要权没权!”先前那人说。 是啊,要兵没兵,要权没权,中枢有兵有权的人,没一个肯帮他们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刘萼忽然想起,“没错!还有他!眼下也只有他还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可是……可是如何拖他下水呢?不!不用拖!他自己也一定是想动手的,只是没个由头而已!” 在和卢彦伦秘密联系上以后,刘萼火速派人前往陕西求见萧铁奴。 刘萼的书信到达萧铁奴手中时,萧铁奴正在终南山附近围猎,种去病在旁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萧铁奴将信交给他,种去病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原来刘萼在信中详细描述了京城发生的种种变故,说杨应麒囚禁至尊,欺瞒皇后,挟制太子,威胁议长,引边帅入京,独揽大权,又倡议复宋,觊觎神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请大元帅急速兴兵勤王,以安大汉天下! 种去病不等将信看完便道:“一头失势的落水狗在乱叫而已,六将军不必理会他。” 萧铁奴道:“他打什么心思我们都清楚,不过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在这时又有信使快马近前,却是传达枢密院的命令,萧铁奴不顾使者铁青着脸就在马上接了,打开一看,却是杨应麒要他接到命令后便进京辅政,冷笑一声道:“又来了!老七就这么等不及么?”对那使者道:“回去告诉老七!就说他六哥病了,暂时动不了!” 来使道:“大元帅能骑马围猎,怎么也看不出是病了啊。若真有病,也得告知是何种病……” 他的话没说完已经被抽了一鞭,萧铁奴在马上居高临下冷笑道:“滚!你大元帅生什么病!轮到你来管!” 那使者离开以后,种去病劝道:“六将军,七将军现在终究是掌管枢密院,又是执政之首。咱们这样顶撞他,于规矩不合。” “规矩?”萧铁奴冷笑道:“什么规矩,这些规矩还不都是他老七定的!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哥!凭什么要哥哥去守弟弟的规矩!为什么就不能让天下人来守我的规矩!” 种去病不敢再劝,依旧随行打猎,数日之后回到长安大营,忽有一队骑兵上前,旗号乃是上将之制,再奔近一些,才看清旗号上写着个种字,只是这种字字体比大汉军方常制略小,种去病一见之下便知道是种彦崧来了,脸色微微一变。原来汉军诸上将之中有两位姓种,将帅士卒们私底下习惯上称种去病为大种,种彦崧为小种,种彦崧为人冲虚恬淡,又佩服种去病所建功业,因此特请制军旗时将字体缩小三分,以示尊重避让之意。 这队人马只有十余骑,显然种彦崧并未率领大军前来,萧铁奴微微皱眉,对种去病道:“你看看他来干什么。”自己却先回营去了。 种去病在辕门前等候,不久种彦崧奔近,种去病在马上仔细端详这个也渐渐步入中年的弟弟,心中不免一酸,原来二人同在西北供职已久,军事上的合作也不止一二次了,但一直都没机会见面,直到此刻才算是首次重逢。种去病心里虽然激动,脸上却半分也不流露,手一摆,嘶哑着声音问道:“这位可是种彦崧将军?久仰久仰。” 种彦崧虽然久在沙场,但所经历之事既不如种去病来得多也不如种去病来得残酷,加上保养得宜,此时的容颜仍有少年时代的六七分光彩,但种去病却是满脸伤疤,又留了络腮胡子,一手残废,心境又常常处在剧烈冲撞之中,不能如种彦崧般保持常人之态,可以说他是从容颜到气质都彻底改变了,所以种彦崧竟然认不出他来,只是马上还礼,看到种去病右手金钩,喜道:“原来是大种将军!”种彦崧早听说这位大种将军是因为钦服自己的祖父而改姓种,所以虽不知种去病是自己的哥哥,但心里一向对这个大种将军有几分亲近感。 种去病这时脸上却半点亲切也没有,看了种彦崧几眼,冷冷道:“彦崧兄不在洛阳,却跑到长安来干什么!” 他既叫彦崧兄,种彦崧便也回敬了一声“去病兄”,说道:“依照枢密院新令,自长安以东至于洛阳的防务都是我该管,之前岳飞势大,我守在洛阳寸步不敢稍离,如今东面的事情稍微缓和,彦崧才得以一路西来巡察至此,顺道来拜见大元帅。” 种去病哦了一声,说道:“彦崧兄,长安这边没什么事情,你不用担心。等会见过了大元帅,我看你就赶紧回洛阳去吧。” 种彦崧眉头微微一皱,说道:“去病兄这是什么话!你我各守一方,这长安虽是军务交叉之处,算来还是我该管。该驻长安还是回洛阳,彦崧自有主张!”这句话却是透着几分不满。他虽然服膺种去病的功业,但两人均列位上将,种去病无权调遣他。 种去病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彦崧兄自己保重了!”说完就要入营,种彦崧叫道:“等等!”种去病问:“怎么?” 种彦崧道:“我一路东来时,发现潼关、华阴、冯翊、渭南、临潼五处,有七座大粮仓都有兵将奉大元帅之命把守。按理这些粮仓该由我接手,但驻守兵将却不肯领命,说是要见了大元帅的帅令才肯放手。去病兄,此事你知道不?” 种去病不答,反问:“他们不肯领命,你又如何处置他们了?” “按理,我就该将他们撤了!”种彦崧道:“不过他们毕竟领了元帅的帅令,我怕中间有所误会,因此暂时没动他们,这次到长安来便是要拜见大元帅问明此事,希望大元帅能下令让我接手。” 种去病却道:“这件事情你见到了大元帅最好别提,要不然我怕你会有罪受。” 种彦崧眉头再次抟起,肚子里有些脾气了,稍稍抬高了声音道:“去病兄!元帅这次实属越权!我这么做不是要冲撞他,相反,我正是要回护他!元帅威震天下,大汉军中谁不景仰?我们都希望他能爱惜羽翼,免得落下个跋扈的恶名!去病兄素得元帅信任,若能从中委婉,也可保得元帅令誉!” 种去病哼了一声,低声道:“孺子不可教也!” 这句话声音虽小,但种彦崧还是听见了,怫然道:“既然去病兄不肯为元帅上逆耳忠言,那我自己去!”就要入营,却被阍官拦住,他回顾种去病道:“我要入内拜见大元帅,还请去病兄引见。” 种去病冷冷道:“大元帅没空见你。” 种彦崧一怔,随即怒道:“你连通报都未曾,怎么就说元帅没空?” 种去病笑道:“我说元帅没空,元帅就没空!萧字旗上下,谁不知道我种去病的话,就是大元帅的话!”辕门旁的阍将守卒听到这话都跟着笑了起来,笑得种彦崧满脸通红,指着种去病要争论时,种去病已经一拂袖,调转马头入营去了。 他回营以后萧铁奴问起种彦崧来意,种去病大致说了,萧铁奴冷笑道:“这小子不知死活!” “六将军,管他作甚!”种去病道:“一个‘乖乖上将’,政坛上的事情他半点也不懂!碍不了我们的事,现在先让他吃吃闭门羹,让全军知道六将军的威风!回头我再找人盯住他,若他敢有什么异动,立刻拿下!” 正说着,亲信来报:“元帅!卢大人来了!” “卢大人?”种去病问:“卢彦伦?” “是!” 种去病一听心中一惊,萧铁奴却笑道:“他怎么来了!快让他进来!” 不片刻卢彦伦满身风尘小跑着进来,见到萧铁奴后老泪纵横,抱住了大腿不放,萧铁奴笑道:“怎么,京城待不住了?” 卢彦伦痛哭道:“六将军!京城发生大变了!大变了!” 萧铁奴冷笑道:“老七把老大关了起来,对吧?哼!这事刘萼的信里说了!” “不是!那是信使出发之前的事情了!”卢彦伦道:“信使出发之后,京城……京城又发生了一件大变故!我一听到消息就知道再不走不行了,因此连夜偷出城外,赶来禀告六将军。” 种去病忙问:“是什么大事?若是这么急,为何不用飞鸽?” 卢彦伦道:“事关重大,彦伦不敢假手他人。而且姓杨的还在封锁消息,若不是我亲自来说,恐怕六将军也不肯轻信。” 萧铁奴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是太子……”卢彦伦道:“太子失踪了!” 第三五二章 勤王(下) 华元一六九一年,汉宋之间开始恢复平静,舟山群岛榷场大开,北起塘沽,东发曰本,南自麻逸,西由杭州,千帆竞驰,全要到这次来之不易的边境贸易上争夺货物。正当商人们忙于赚钱时,北朝政坛却又发生了巨大的震荡:大汉皇帝的继承人、太子折允武连同太子妃萧纯一起失踪了。 事情一开始是被掩盖了起来,中枢的重要人物忙得焦头烂额,都希望能在事件被捅破之前找到折允武夫妇,没想到太子夫妇还没找到,萧铁奴倒先派人带着大批礼物入京问候太子和太子妃,杨应麒的人拖了好几次,但大元帅派来求见太子的使者他们有借口推脱,父亲派人来见女儿就实在难以阻拦了,最后杨应麒也猜到萧铁奴多半已收到风声,又迟迟找不到折允武夫妇,想来已遮掩不住了,无奈之下只好承认太子太子妃失踪,消息传出朝野哗然,京畿疑云遍起。韩昉等当即率领大臣、御史质询执政、京师守臣、京师城防提督等人太子因何失踪,得到的答案却荒谬得令人难以致信:据太子留给林舆的信说,他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做太子了,因此决定乘船前往东大陆,要去开创一片新天地。 “荒唐!荒唐!谎言!谎言!绝对是借口!太子一定是给他们害了!” 还在朝的大臣如韩昉者群起而攻,在野的致仕官僚刘萼等推波助澜,京城上下登时掀起了一重接一重的政潮,甚至连太子读书成长的地方——山东地方的士林也开始对中枢产生不信任,到后来连完颜虎、欧阳适一起出来证明林舆收到的那封书信并非伪造也不能令人释疑。 七月初,北朝大元帅萧铁奴传檄天下,兴兵勤王。勤王的檄文由卢彦伦执笔,指控杨应麒“囚禁至尊、示弱误国、谋害太子、裹挟皇后、威胁议长、外通敌国、内窥神器”等七项大罪,要求大汉文臣武将鸣鼓攻之! 南宋君臣听到这个消息都松了一口气,若赵构是孙策、桓温之流人物,说不定就在准备兵马,只等杨应麒萧铁奴斗个两败俱伤便北上坐收渔利了。实际上汴梁将帅以及一些主战的大臣也都作此建议,认为眼下山东士林已对杨应麒存疑,黄河战线诸上将貌似也正举棋不定,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大宋能高举义旗挥师北上,或许能一举接管汉廷二十年来的所有战果。可惜赵构却完全没这个心思,他可不觉得北上能轻易获胜,而且就算获胜了又如何?那不是让已经功高震主的某些人平添一桩赏无可赏的功劳么?在他看来北朝内乱无暇南顾,正是自己整理后院的大好机会! 赵构的这种反应自然是让一些人大感失望的,其中甚至还有一些人不知好歹继续上书,认为就算不乘机规复故土至少也要借此机会对北朝采取强硬态度——这些人却不知道他们这些忠直激愤的建议非但没有令赵构回心转意,反而增加了赵构的反感。 华元一六九一年北朝发生的这场内战,对立双方的动作都快得让人感到诧异! 萧铁奴在檄文发出之前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扣押了主管陕东、洛阳防务的上将种彦崧,跟着兵将大集,轻骑四出,在短短半个月内便控制了京兆府全境以及陕东的华州、同州,坊州、鄜州、丹州与延安府相继宣布响应大元帅的勤王行动,另有数十州县宣布中立以等候真相大白。但河东方面却拒绝放行,太原府、隆德府、河中府守臣先后致书萧铁奴,请他暂停勤王,释放种彦崧,召开元国民代表大会调查此事。但萧铁奴对此却丝毫不作理会,七月初檄文才出长安,七月中旬他的大军就已抵达华阴,种彦崧的副将关闭潼关,河中府守臣下令巡河。洛阳方面倒也罢了,毕竟这里是防备宋军的前线,兵多将广,但河东地区这时已是大汉腹地,守臣虽然下令巡河,但他手头其实没有多少精强兵马可用,镇压寻常叛乱还可以,但面对纵横天下的萧字旗却无异于螳臂当车! 而中枢方面,杨应麒的反应也不比长安方面慢多少。当萧铁奴派遣使者入京问难时他仿佛就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内先与完颜虎、阿鲁蛮、欧阳适达成共识,在外调动榆关、西山两处兵马随时听命。萧铁奴勤王的消息才传到京城,京畿军民都还来不及混乱,杨应麒便已经下令将所有与萧铁奴有联系的京官监视住,第二日便召开元国民大会,在欧阳适的主持下全票通过一项决议,将萧铁奴的行动定义为叛乱,并授命杨应麒自己全权处理此事。这项决议通过以后,杨应麒便在四岳殿当场任命阿鲁蛮为元帅,主持镇压萧字旗的叛乱行动,并将此决议传遍全国。 萧、杨二人的行动是如此的迅疾,一个出招一个接招,中间没有留下半点让旁人思考的余地,就像两人事先有了默契一般,对此,从京师到地方有识之士无不怀疑:莫非萧元帅这次的“勤王”已经准备了很久了?难道杨执政对萧元帅会发动“勤王”早就心中有数? 京畿、河北、辽南都很快作出反应表示支持中枢的决定,漠南发生了几起旋即被镇压了的叛乱,山东士林却认为此事可能存在误会,希望双方能够达成和解,避免大汉内部出现无谓的流血牺牲。在军队方面,刘锜是在萧铁奴举兵之时就明确表示反对,王彦、赵立等则同时致书杨、萧,对中枢方面是希望能给萧字旗留下一个谈判的余地,对萧铁奴方面则是希望他能够克制,先释放种彦崧,再以和平手段来彻查太子失踪之事。 但齐鲁书生们的建言和诸上将的调停还没到达杨、萧手中,萧字旗的大军就已经开始渡河了!河中守臣下令迎战,因之前归降的丹州、延安诸州府都是望风归附,所以这次渡河之战算是大汉内战第一次真正交锋。 不过,河中军队毕竟只是地方军队,而且迎战时人人狐疑,个个仓促,这等军队,这等士气,却如何是萧字旗百炼精兵的对手?河中府守臣在兵败之前尽焚城中粮草,大火冲天而起,等萧字旗精兵冲入城内时要抢救也来不及了。河中是秦、晋、洛三地之枢纽,无论是面对岳飞还是面对宗弼,河中都是洛阳的退路之一。一旦洛阳失守,嵩洛汉军要么就是向西退往华阴据潼关而保陕西,要么就是向北退到河中府凭黄河而卫河东,所以河中府城中储存着大量的军资作为洛阳守军的备用。这次萧铁奴来得急了,粮草辎重没能跟上,若是能顺利得到河中府的储备,那他就算打到京师恐怕也够了。这时却被河东府守臣坏了如意算盘,萧铁奴不由得大怒,几乎就要下令屠城! 种去病与卢彦伦吓得慌忙劝阻,卢彦伦忙劝道:“六将军!咱们现在是勤王!不是开疆拓土!这河中府城内也不是化外之民,更不是敌国仇种,而是大汉自家的人民啊!若是屠了河中,我们这勤王之名就不攻自破了!姓杨的现在恐怕巴不得我们这么做呢!” 萧铁奴勉强压住怒气,又要杀河东府尹,种去病又劝道:“六将军!这河中府尹之前曾致书虎座之前请六将军三思,言语之中甚是恭敬。这时虽巡河拒抗我军,但那也只是他职责所在,算不上过错。这样的人正当好好抚慰以收天下之心。若是将他杀了,恐怕天下州县官员、军队将领都将人人自危,咱们东进的道路怕也将步步荆棘!” 萧铁奴哼道:“但如今军资不够,却该如何?” 卢彦伦熟知大汉各地军资储备情况,说道:“各地州县中有军资大仓库的,正南有洛阳,东北有太原,东面有河内。” 种去病摇头道:“洛阳、河内都有大军把守,那可是用来防备岳飞的军队,非河中可比,现在种彦崧的副将已经明白不与我们合作,徐文恐怕也不会乖乖束手,就算我们能将洛阳、河内打下,只怕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我们现在哪里浪费得了这个时间?” 卢彦伦道:“那我们赶紧去太原吧!” 萧铁奴冷笑道:“太原?等我们到达太原城下,只怕老五早在那里等着了!那时前有坚城,后无粮草,岂不是自寻死路?” 卢彦伦道:“若是这样,那就只好等后面的粮草跟上来再说。还好陕东就有几座大仓,又被我们控制着,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就能赶上来渡河。” 谁知道粮草未到,刘锜奉命东进平叛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卢彦伦大恐,诸将或有劝萧铁奴先打败刘锜再说,免得前面阿鲁蛮大军压来,后面刘锜快马赶上,那时萧字旗就要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危局了。 萧铁奴问种去病,种去病道:“不能退!不但不能退!等粮草上来了甚至不能停!” 萧铁奴笑道:“不错!去病所言正合我意!咱们这不是两国相争,只要能顾得了前面就是,不需要担心后方!后面的地方丢多少都不要紧!尽管让刘锜接掌去!只要能早日到达京师城下,控制了皇宫、四岳殿、枢密院和相府,那时我再以大元帅身份城中传枢密令,看他刘锜领命不领命!” 卢彦伦道:“但万一……万一前面被五将军挡住,我们向东过不去,后面刘锜又追了过来……” 萧铁奴放声大笑道:“派遣大军前来?哈哈!若是老二没死,由他主持,或许还能挡得住我!老五么……嘿!他不是我的对手!” 这日粮草已集,大军正要进发,忽报漠北有人来探,萧铁奴心中一动,暂且驻足,传命召见。来人进了大帐,却不是须眉男子,而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种去病心中一惊:“是她!她怎么来了!” 原来漠北来的人竟是桑莹!萧铁奴见到这个儿媳妇心中微生不安,开口便问:“你怎么来了?是阿骏出什么事情了么?”萧铁奴勤王之事行得急切机密,父子两人距离又太过遥远,所以没法约定同时起事。但算算日子,就算萧骏听到了自己起兵消息后就派桑莹前来那时间上也赶不及,由此推知桑莹的出发必是在自己起兵之前,所以萧铁奴才会这么问。 “没有,夫君他没事。”桑莹行了礼之后道:“不过夫君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左思右想都觉得蹊跷,就让我南下来见公公。” 萧铁奴问是什么信,桑莹道:“是太子的信,信中说他要乘舟泛海。夫君说那信确实是太子亲笔,而信中言语又不像开玩笑,所以感到奇怪,但又不好就向京师询问,因此让我先南下来问问公公。没想到还没走到绥德就听说公公已经起兵勤王了。” 萧铁奴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允武和阿骏交情倒是不错,居然还会写信告诉他。唉,可惜了这个孩子。” 桑莹毕竟是草原酋长的女儿,对萧铁奴发动叛乱之事半点也没抵触,从她听到消息到抵达河中,一路早把利害关系想明白了,这时也不废话,直接问道:“公公,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还能怎么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马蹄之下,就是兄弟的尸体也得踏过去再说!等我到了中枢抓住了老七,再让老四帮我重开元国民会议,任命宰相、枢密,重振朝纲!这大汉的天下,以后就由我来掌管!大哥没做完的事,就由我来完成!” 种去病、卢彦伦早知萧铁奴的想法,但这时听他坦言志向还是都忍不住身躯一震,桑莹虽是个女子,听到这话后却只是感到兴奋,对萧铁奴道:“公公!我这就回漠北,和夫君起兵响应你!” 萧铁奴微一沉吟,说道:“不,不用。我这次能否入京,一战可决,不会持久。阿骏那边说什么也赶不及过来了。再说老大当初安排了老三去漠北,这两年来老三多半早把我在漠北的影响消解掉大半了。老七又安排了老三进驻漠南,则阿骏要越过他三叔想来也难。你这就回去吧!告诉阿骏,无论如何不要贸然南下!如果我取胜,到时候自会让他进京。若是我败了,嘿,也让他不要来救。叫他往西边去!只要他一日不死,我便不会有事。”顿了顿又笑了起来道:“不过我不会失败的。所以你就告诉阿骏,让他准备好坐骑,等着到京城来见我吧!” 桑莹告辞了萧铁奴之后便返回漠北。河东沾曹广弼遗泽,对发动叛乱的萧字旗多存抗拒之心,自陕以北却要么宣布归附萧铁奴,要么就还在彷徨中不知如何是好,桑莹先西渡黄河,过丹州、延安府,绕过陕北唯一高调抵制萧字旗的绥德,再渡过黄河,到了敕勒川便是一片平静——此处为萧铁奴旧年经营之地,这时居住在这里的已大部分是半耕半牧之汉民,萧铁奴因兵发河中,河东河北人人紧张,反而是这边受到的影响不大。杨应麒虽然对河北、河东加强了控制,但对这里毕竟鞭长莫及。桑莹没有以萧字旗部将自居,也没有刻意暴露身份,这时相当于是境内行走,轻而易举便过了阴山,进入漠北后放马驰骋,直奔古回鹘城。 进城之后,桑莹听说托普嘉来见萧骏,心觉有异,便不直接现身,而是绕到后面窃听,却听丈夫萧骏正在对托普嘉慷慨陈词:“托普嘉!你这番话却把我萧骏看小了!没错,我是萧铁奴的儿子!可我更是大汉的臣子!少年时在山东的书难道我都白读了么?大伯、七叔他们对我的教诲,难道我都白听了么?如今漠北大定,各族各部都不希望发动战争,难道我会为了南边那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事情的变故而随意发兵么?托普嘉我告诉你!我不会!陕西、京师和古回鹘城相距都有数千里,我父亲和中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闹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要发兵,还要我跟你一起发兵!嘿!我都不知道你是想帮我父亲还是想害我父亲!总之我告诉你!除非是枢密院有帅令到达,否则我不会妄动一兵一卒的!” 桑莹在后面听得明白,心道:“看来是托普嘉要发兵帮助公公,夫君他却不肯。唉!夫君怎么这么迂腐!大汉的臣子,大汉的臣子……难道这重关系能抵过父子血亲么?万一公公兵败,我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几次要出去劝萧骏,但几次都忍住了。 不久萧骏送了托普嘉出去,一路上还不断劝他不要妄动。回屋后见到妻子不禁一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桑莹说:“托普嘉要帮助公公,你怎么不答应?” 萧骏不答,沉默了半晌问:“这次你南下,一路可顺利?没吃什么苦吧?” 桑莹道:“还好。”萧骏这才问起她南下的见闻以及萧铁奴的近况,桑莹一一相告,又转述了萧铁奴的话,最后劝道:“公公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虽然他劝我们不要妄动,但依我看我们还是得准备准备。你手头有公公的半数旧部,如果能够赶得及南下与公公会师,那对公公来说一定大有帮助。” 萧骏低头想了好久,却还是摇头道:“不!我们应该听爹爹的话,不要妄动为上。” 桑莹怔了怔道:“但是……” 萧骏挥手道:“这事我已经决定!你不要再说了!” 不说萧骏这边按兵不动,却说托普嘉离开了古回鹘城,往东南奔出数百里,进入一座隐蔽的山谷中,这座外表看来毫无异状的山谷,里面竟然藏了一支大军!从旗号看来属于大汉上将蒙兀尔麾下。 托普嘉见到蒙兀尔之后将萧骏的回答告诉他,蒙兀尔大感欣慰,说道:“阿骏真是好样的!没辜负我们对他的期望!”又望着东南叹道:“真希望这次三将军南下能够顺利劝住六将军!咱们都跟随过六将军,无论如何不希望他出事,但也不希望大汉的根基被六将军一时之怒所摧毁!”跟着便分别向东北、东南发出两道加密书信,将萧骏的态度分别告诉进驻龙城的蒲鲁虎和已经回到漠南的杨开远。 杨开远收到这封信时漠南早已入冬,他弹着蒙兀尔发来的书信,心中叹道:“阿骏这孩子当真不错!当初在燕京他初入行伍时还觉得他有些孱弱,不想这几年历练下来,整个人都变了。老六家中有此千里驹,委实令人羡慕。”又写了两封书信分别给蒙兀尔和蒲鲁虎,让他们不可掉以轻心,这才会了王宣,领了漠南兵马向东南开进,这日前锋已经望见了鸳鸯泊,杨开远综合各种信息,正盘算着:“太行有山川之险,太原有不克之固,老五用兵不至于鲁莽,只要守好了这一线一点,老六便只有坐困河东了!一等刘锜从后赶至,四方合围,老六就算不败也得困个粮尽马乏!那时他若不想沦为流寇,就只能听从我的调停了。” 他左右盘算,都觉得除非是大宋发兵前来搅和,否则这场内战应该都能控制住才对,这才稍稍感到放心。 这晚杨开远就在鸳鸯泊附近驻扎,睡到子夜却被加急军报惊醒,王宣亲自入帐来告诉他南方刚刚传来的惊人消息:云中城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竖起了萧字大旗! 杨开远听到消息后整个人跳了起来,惊叫道:“云中?云中!萧字旗!萧字旗……云中竖起了萧字旗……这!这怎么可能!”脑中急转了数圈,这才以掌重击额头,大叫道:“好六奴儿!好六奴儿!我们竟然都被你骗了!……不好!老五要糟!” 第三五三章 屠营(上) 天下人都以为萧铁奴会沿汾河河谷而上,夺取太原然后威胁京畿,阿鲁蛮也考虑到萧铁奴可能会避开自己,以奇兵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北平原然后进逼京师、塘沽,所以他自己屯兵太原等候萧字旗,而命任得敬在太行山东线设防,若萧字旗部分东进任得敬理应抵挡得住,若萧字旗全部东进则必难瞒过自己的耳目,那时太原守军再调兵东援也还来得及! 萧字旗进入河东之后果然步步北上,先下绛州,再破晋州,河东路东部的泽州、隆德府、辽州都没有收到警讯,阿鲁蛮便断定萧铁奴果然是要直趋太原与自己战于城下! 不过阿鲁蛮还是错了! 在河东路逐渐逼近太原的那将近二十万的军队确实是萧字旗的主力,这是一支集合胡、汉之长的大军,就战斗经验而言,萧铁奴本部曾征漠北,灭西夏,种去病的部属甚至曾不远万里威慑天山,至于进入陕西后所整合起来的西北兵马也是十里挑一的健卒,在南征期间经历过山地战的考验,就战斗职能来说,这支大军无论步兵、骑兵乃至器械、后勤一应俱全,攻防综合能力绝对是大汉也是当世最强之一!当初萧铁奴要率领这支军队东进与岳飞决战于河南,杨应麒没有答应并不是担心它会战败,而是担心它会成功! 面对这样一支军队,中枢大臣如杨应麒、郭浩等,边疆将帅如杨开远、刘锜、任得敬、王彦等,都不认为会在中原土地上有哪支军队能够赢它,大家都觉得五将军应该可以拦住萧字旗,但却都不认为五将军能够打败它,大家共同的想法不是直接利用军事力量来击溃这支部队,而是不约而同地希望将它困死,在挡住它攻势之后借由经济层面与政治层面的优势来削弱它、抽干它。甚至连阿鲁蛮自己也认同这种想法。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萧字旗的战绩就摆在那里!在它进入河东以后,就算只是一队数十人的骑兵,只要扛上一面萧字旗号就足以让一县、一州乃至一府都震动起来!太原南部的汾州就是在这样的威风下不战而降。 “终于要来了!” 具有深厚战斗传统的太原军民在紧张之余又暗藏兴奋!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无论是张孝纯时代还是曹广弼时代,这座坚城都是抵抗胡马的大堡垒!他们没想到在大汉平定了漠南漠北以后,太原居然还会再次面临军事威胁——而且是从南边而来的内部威胁!不过太原军民也都很拥护进驻此城的辽南军与中央军,因为他们坚信: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萧铁奴都不该在事情还没弄明白的时候就发动叛乱!唯一让部分好事者感到惋惜的,是这次统领大军抵抗萧字旗的是他们感到有些陌生的阿鲁蛮,而不是已故的大元帅曹广弼! 不过,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在萧字旗主力离开河中以后,萧铁奴本人就已经不在军中了。桑莹也不知道当她告别萧铁奴北上之后,有一支三万来人的纯胡种部队也悄悄地走上她所走的道路。这支军队从一开始就没有渡河进入河中,在天下人都瞩目于河东战事时,它偃旗息鼓地穿过已听命于萧铁奴的丹州、延安府,绕过陕北唯一高调抵制萧字旗的绥德,越过长城旧址之后,便是旧夏的“河南”地区,这里人烟稀少,驻军又多是当年萧铁奴征伐西夏时留下来的,所以萧字旗进入这里之后不但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还补充了一些兵源,并就地取船渡过黄河,进入敕勒川。 敕勒川的平静并没有被打破,因为萧铁奴根本就没有去攻打敕勒川汉民的新据点——白云城。相对于河东,敕勒川一带的人口密度还是很低的,并不像中原地区那样几乎处处都有官吏盘点,当地许多牧民与农人望见身着汉军服装、并未来骚扰他们的萧字旗,全都以为那是朝廷在调动军队,一些下层官吏纵然听到了消息也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干脆不理,或者是不急不忙地向白云城打听消息,等白云城听到这个传闻时,萧铁奴的军马早已到达了云内,萧铁奴又不进入云内州城,而是绕道云内与丰州之间,裹挟了正在这里放牧两个小部落,跟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大同府境内! 如果说在丹州、延安府一带萧铁奴是在自己的控制区域行军,还算不上出奇的话,那么从北渡黄河到逼近大同府,整个行军路线就简直可以用艺术二字来形容!若不是萧铁奴对军队有如臂使腕、如腕使掌、如掌使指的强大控制力,若不是他对这一带的道路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换了另外一个人来,哪怕是曹广弼复生、岳鹏举北上也断断难以完成这次的奇袭! 萧铁奴进入大同府时,他背后的丰州、云内地区才开始有人觉察到不对劲,但他前面的云中城却还蒙在鼓里。 云中城外,一直收起来的萧字大旗终于在月下展开,一支绑住马嘴、包住马腿的轻骑兵在月色下接近云中城,朝约定地点发出了信号——云中不比太原,这是一座久受契丹、女真轮番统治的城市,虽然折彦冲当初让许多女真嫡系迁离此地,但这座府城民风却依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城中大部分居民对胡汉之别的感触十分模糊。而且城中的官吏大体上是由三分之一的旧金故吏、三分之一的韩门人以及三分之一的新晋官员所组成,新晋官员到此日浅,旧派势力根深蒂固,所以云中的实权基本上是掌握在旧派势力手里,汉廷以地缘分辨朝中派别时,常常以真定、云中两地作为刘萼一派的大本营。杨应麒重新执政日子尚浅又诸事繁多,连真定这颗眼中钉都还来不及拔除,对云中更是无暇顾及了。 当初刘萼向萧铁奴献媚,其中一个条件就是献出云中的城防,城内刘萼一派因刘萼在京城失势,也都眼巴巴地等着,希望萧铁奴攻破太原,那他们就可以起事响应,但没想到太原的仗还没打响,城外竟然就已经传来萧字旗的信号!这些人喜出望外之余又不禁对这位萧大元帅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连夜打开西北城门,放萧字旗入内,此时忠于朝廷的官员犹在梦中。 萧铁奴入城之后马上裹挟了城内守军,控制诸门防务,以投诚者之首脑主政,当晚云中城内马蹄乱响,普通民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家家关紧了门通夜无眠,第二日有大胆的出来一看,望见城头上插着萧字旗才知道萧大元帅来了,口耳相告,满城俱惊。幸好萧铁奴入城后心情奇佳,云中又有充足的物资,无须对民众进行骚扰。又因萧铁奴本来就是大汉第一元帅,他和中枢的纠纷下层百姓也闹不清楚,所以那些顽抗的官员被撤职捉拿以后,云中城内便显得一片平静,军民之间竟没发生半起冲突。 从大同府再往西,就是人口较为稠密、据点星罗棋布的地区了,所以云中一下,萧铁奴的奇袭便告一段落,萧字旗号正式现身。萧铁奴占据云中当晚便兼并了城中兵马,跟着签发大元帅帅令,号召云中地区、漠南地区、京畿地区响应自己的勤王行动。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大同府境内所有州县在当天便全数宣布支持萧元帅,跟着蔚州、代州、丰州、云内乃至奉圣州、真定府的部分军、县也纷纷归附,漠南地区也有胡汉部落响应南下,短短数日之中,萧铁奴便控制了以云中城为中心的方圆二百里内大部分州县,半个月内便整编了六万大军,民兵被征集者不计其数。 京师众宰执闻讯心胆俱裂,当他们以为萧字旗还在汾河河谷时就已经惴惴不安,何况现在萧铁奴忽然出现在云中!那个将萧字旗围困在河东的战略登时变成废物!从太原延展到整个太行山的主要防线也成了外围!虽然石康还在居庸关,西山和京城的大军加起来也还有近十万人,但在信心层面上,石康这个名字怎么可能和萧铁奴这个名字相提并论呢?在萧字旗号前面,几万大军根本没法给人带来安全感! 萧铁奴在战术层面上的胜利一举扭转了他在战略上甚至政略上的劣势!之前整个大汉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和杨应麒合作,但政治是最为现实的东西,如果萧大元帅占据了京师,控制了整个中枢的话,那他就成为胜利者,在胜利者与道义之间,人们通常都会更倾向于与胜利者合作,而不是恪守道义!何况杨应麒是否道义,此刻还难说呢! 阿鲁蛮自然也深深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听到萧铁奴占据云中的消息便急急忙忙领兵北上,钩室劝他慎重,认为萧铁奴占据云中以后己方对萧字旗就由原来的包围夹击变成了被包围夹击,但居庸关有石康,任得敬在河北随时可以拥军北上,京城之防务按理来说应该还可以扛住萧字旗的攻击,一旦萧字旗进军不顺,那它也将面临被京城守军、太原守军以及即将南下的杨开远三面夹击的危险,所以钩室认为应该先看清楚萧字旗的动向再说,以防北援途中遭遇埋伏! 但阿鲁蛮却没有听钩室的劝告,他不是执拗,他是觉得冒不起这个险!萧铁奴在云中有多少兵马这时他还不知道,石康能否抵挡住萧铁奴他更不知道,如果居庸关一线失守,京城的守军还有勇气抵挡萧字旗么?任得敬还会继续听命于杨应麒么?这一场战争可不是能够单纯计算双方战力就能推出胜负的!政治上的变数太多了!萧铁奴也许根本就打不下居庸关,但也可能他旗号一到,连打都不用打就有人开城迎接了! 华元一六九一年,冬,大汉元帅阿鲁蛮冒着寒风率军北上,在应州与代州之间遭到萧字旗的伏击,伤亡殆尽。他在混乱中大笑,笑自己终究是选错了,原来萧铁奴毕竟没有直犯中枢,萧字旗攻占云中后的下一个目的原来是他阿鲁蛮! “哈哈哈……六奴儿!你好样的!五哥算服了你了!” 风雪与战火之中,这位打了败仗的元帅放声大笑。已经取得胜利的萧字旗兵将团团围拢,数百人齐声叫道:“六将军有令,请五将军到云中一聚!共享富贵太平!” “共享富贵太平?” 阿鲁蛮不怀疑萧铁奴有这个诚意,不过他却觉得自己没脸去享受这个富贵太平。他朝东面望去,那里有一条已经被荒草掩盖了的小路——当初他们被大宋拒绝入境后北遁走的就是这条小路。杨应麒北游故道,却是先到死谷之后便直接出长城旧址,并没有再到雄州然后走一走这条故道。 这条故道,此刻除了阿鲁蛮之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 “可惜了……”阿鲁蛮忽然觉得当初领兵西来的时候,该去看看那条小路才对,当时没有去看是因为军情紧急,他没这个时间,而现在,他也没这个时间了。 当萧铁奴赶到战场的时候,阿鲁蛮依然屹立在那里,不过他脖子上的血痕已经被雪花冻住了。萧铁奴大哭着跪下了,周围万余将士也都跟着跪下了。胡马弯刀送了狼牙棒最后一程,再接下来从云中到太原的战事就再无悬念了。留守太原的钩室担心被萧字旗前后夹击围歼,率领大军走平定,由井陉进入河北平原,会合了任得敬,进入京师最后一个防守圈中。种去病随即率领萧字旗主力接收了太原,跟着北上与萧铁奴会师。会师当日,杨开远进驻居庸关全面主持京畿防务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此时京畿周围既有任得敬部、石康部、钩室部、安塔海部、王宣部,还有杨开远从漠北带来的人马,若杨开远能成功统合这些军队,那么萧字旗在兵力上仍将处于下风。而且杨开远善守之名不在曹广弼之下,河东背后又有刘锜步步进逼,所以种去病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忧心,萧铁奴却半点不放在心上,大笑道:“现在别说是老三,就算是老大病愈、老二复活也挡不住我了!” 种去病问:“这是为何?” 萧铁奴笑道:“咱们的兵力虽然比他们少些,可是人人目的明确,老五一死我们就更没有退路了。老三手头的兵力虽然多些,但是个个心存狐疑。老三用一群狐疑之众来斗我这有进无退之师,怎么可能赢?” 当初杨开远听说云中易帜就觉得阿鲁蛮要糟,当晚他觉也不睡了,将大军交给王宣命他逐次南下,自己却率领三千轻骑直奔京师,到达以后却不进城,只是命副将入城请命。诸将不解,杨开远叹道:“我本该驻守漠南,还没有拿到领兵入京的枢密令呢!如今萧字旗已近在云中,随时抵达城下也不奇怪。京师人心惶惶,一日三惊,我应急南下,如果带兵扣城,城上谁能弄明白我这个杨开远是真是假?就算看清是我也要怀疑我要干什么?甚至连执政也会有所怀疑!” 果然杨应麒在城内正忧心忡忡,听说城外来了兵马先是吃了一惊,听说是杨开远之后才微微一定,等听说杨开远没有领兵进城而只派副将入内请命不由得大喜,当即签押枢密令,命杨开远全权掌管京畿防务! 杨开远仍不进城,只请调兵部尚书、枢密院副使郭浩出城作自己的副帅——他们俩是老上司、老部下了,合作起来极为顺畅。郭浩出来以后,杨开远便在城下签发命令,调兵遣将,拱卫京畿,跟着便带着整个文武班底进驻居庸关。入关之后不久便见西边奔来一路骑兵,举孝旗,着缟素,杨开远在关上一望就放声痛哭,石康问怎么了,杨开远指着那孝旗哭道:“老五死了!老五死了!” 石康郭浩等无不骇然,问道:“元帅如何得知?” 杨开远指着那孝旗道:“没见旗上挂着一根狼牙棒么?老六派这队人马来是跟我们说:大家还是一家人,希望我们别挡他的路,否则的话就是兄弟也没情面讲了。” 诸将面面相觑,郭浩低声道:“元帅,那我们该怎么办?”这句话虽没挑明,但语气中已显出抵抗之心不足,他以兵部尚书说出这句话来已是极为严重的了,石康一听就对他怒目而视,杨开远却没有表露出不满的情绪,只是道:“为将帅的,就该听命于中枢,军职不卸就不该干政!老六如果以执政身份进京,他和老七怎么吵都行,但现在以兵干政,那便是要犯我大汉立国之本!危及华夏!若是容他进京,那大汉便是不亡也亡了!这是国之根本!与情面无关!只要我在一日便断断不容许他这么做!现在老五的尸体已经被他踏在脚下,他再要过去,除非是把我也撂倒!甚至就是我死了,我的魂魄也要催促执政迁都,到辽南、到东海与这帮暴徒抗争到底!” 诸将听了这话无不肃然动容,齐声道:“我等愿与元帅共死生!” 杨开远即以这番话为底本制作檄文传遍天下,不但王彦、赵立、刘锜等见到檄文后马上坚定立场,甚至连赵宋也对此产生共鸣——武将不得干政这一理念乃是南北共有,如果这个理念被摧毁引起连锁反应,连南宋政权也将不得安生! 萧字旗自克云中之后便一路高歌猛进,直到这时才稍见顿挫,萧铁奴见到杨开远的檄文后皱眉不语,河东与云中地区原本已经降伏的州县中也有部分再次易帜,甚至太原城内也发生了叛乱。 种去病对萧铁奴道:“六将军,我看我们不如和三将军和谈吧。” 萧铁奴怒道:“谈什么!” 种去病道:“太子失踪一事,中外均有怀疑。六将军你又是执政,以此大疑入京问难,在道理上也还勉强圆得过去。云中、太原都接掌得十分顺手,应、代之战虽然残酷,但那也是一场遭遇战,对民间影响还不是很大。但看三将军这檄文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行了,若我们一定要过去他势必不死不休,这次要是打起来那便将是一场蔓延二千里的大战役!就算我们胜了,万一中枢仍然不肯投降,真如这檄文所说要迁都再战,王彦、赵立、刘锜等纷纷赶来,那整个北方甚至整个华夏就要糜烂了!” 萧铁奴斜了他一眼,目光如刀,森然道:“若是别人跟我说这些话,便是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你今年几岁了!还作这等婴语梦呓!老五之死是让下面的人知道有进无退,但你却应该从长安出发那天开始就晓得——我们早就没退路了!要么就是全胜,要么就是完败!没有第三条路了!” 种去病手心出汗,不敢再出一语,帐外忽传急报说军中种彦崧旧部谋反,萧铁奴冷笑了一声,道:“都说老三是文武兼通,嘿嘿!这篇文章果然做得不错!他娘的!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犹疑!看来咱们也得想个办法,让这些兔崽子知道他们没退路了!”因问种去病:“那个乖乖上将还带着么?” 种去病听了这话胆战心惊,口中却不敢不答,道:“还带着……六将军……你……你该不是……” 萧铁奴挥一挥手道:“去,把他宰了祭旗!” 第三五三章 屠营(下) 杨开远的檄文给萧铁奴的“勤王行动”造成了道义上的致命打击! 虽然中枢方面老早就已经宣布萧铁奴起事为叛乱,但在太子失踪一事上,当时的在京诸执政都有嫌疑,所以他们对萧字旗的指责便很难让人信服。在许多人看来,杨应麒平叛的理由并不比萧铁奴勤王的理由可靠多少。 但杨开远就不同了,他以与萧铁奴相近的在外元帅立场,直攻萧铁奴违反武将不当干政的军人操守,在这一点上萧铁奴是辩无可辩。杨应麒与萧铁奴之间是难分是非,而杨开远和萧铁奴之间却是是非分明!萧铁奴若不能澄清这一点,那他面对杨开远时便是以逆击正,再要纠缠下去便只能依靠纯粹暴力上的胜利了。 不过,萧字旗已经没有退路了,在勤王的遮羞布被杨开远撕下以后,萧铁奴开始显露出他那略微显得有些疯狂的气质来,他没有耗费精力让卢彦伦为自己写文辩护,他最相信的还是成王败寇的道理,他相信只要自己最后能够胜利,那么那廉价的道义也会跟着站在自己这一边! “六将军被三将军逼疯了么……”听说萧铁奴杀了种彦崧以后,任得敬私底下对他的副将说。这时候他已经领了杨开远的帅令,在萧字旗突破太行山之前抢先进驻于井陉、灵寿一带,成为京师南大门的看守者。一些刘萼的党羽企图在真定发动叛乱被他以雷霆之势全部剿杀,而萧铁奴送来的招降书也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任得敬在杨开远和萧铁奴之间选择了前者,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觉得杨开远就算败了也还有再战的机会,而萧铁奴如果败了那就是万劫不复!杨开远无论进退都大有余地,而萧铁奴背后却已经是悬崖了。 不过,能像任得敬看得这样清楚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过分紧张的当局者,依然被萧铁奴袭取名城、伏杀元帅的威势所震慑。尽管有杨开远亲自主持防务,尽管中央军的兵力依然优于勤王军,但京城内外仍然充满了紧张。 林舆来见杨应麒的时候,马扩正从屋内出来,两人互相点头致意之后便擦肩而过,马扩刚奉命前往居庸关,代杨应麒向杨开远询问战况,回来报告后又匆匆出去执行新的任务,这时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林舆进了门,却见杨应麒正在屋内踱步,口中喃喃自语:“按常理,应该不会失败……按常理……三哥是身经百战的人,现在居然给我这样的回复!若事情接下来不是按常理发展,那该怎么办!” 杨应麒低声地吼着,仿佛完全无视林舆进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若这时进门的不是林舆而是其他人,杨应麒这些心里话也许就不会出口了。 他在屋内绕了三四个***才坐下,林舆就知道他已经平静下来,上前问道:“爹,你叫我来什么事?”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杨应麒说到这里停了停,然后才道:“是有关太子的事情……你实话告诉我,他能无声无息地跑掉,是不是你帮的忙?” 林舆没有回答,却有些吃惊地反问:“爹!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为什么?因为太子私人的力量其实很薄弱!按照常理……这见鬼的常理……嗯,按照那见鬼的常理,他自己是很难逃出去的。所以……”杨应麒道:“所以太子能这样无声无息地逃出去,一定是有人帮忙!” 林舆道:“那你是怀疑我?如果你认为我之前对你撒谎,那我现在说不定也会对你撒谎!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就直接派人调查好了,何必再来问我?” “我早就调查了!我到现在才问你,就是因为调查没有结果!”面对林舆,杨应麒不仅不用政治口吻,甚至连心机与技巧也不用:“是!我怀疑你,但也怀疑刘萼!虽然早在太子失踪之前我已经派人将刘萼一派的人盯住,但我毕竟离开了京城两年,回来的时间又不长,刘萼在京畿根基已稳,他都有哪些势力我一时也查不干净!如果太子自己愿意合作,那么你或者刘萼的人能利用我的疏忽把太子带走也不奇怪。不过我知道,虽然你和韩昉、刘萼他们都有嫌疑,但你的目的不会和他们一样。太子若是由你送走,那么也许真会在你的帮助下前往东大陆或其它什么鬼地方了。但要是落在他们手中……那太子就危险了!舆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帮太子干这件幼稚透顶的事!” “幼稚透顶?”林舆似乎有些不满杨应麒的这个形容:“虽然太子不是我送走的,不过我可不觉得太子离开这个地方是幼稚透顶的事情。我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是一次再生……” “胡闹!”杨应麒拍案怒道:“你们多大了!还这么任性!还当你们是在山东读书,不痛快的时候就可以逃课么?你知道这件事情让我陷入多被动的局面吗?你知道国家几乎快因为你们的任性而垮掉了么!” “爹,我说过,太子不是我送走的!”林舆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个人并不觉得这个国家有多需要这个太子。是,他这次逃走的时机对你来说是不恰当,不过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逃走,也许他就永远没机会逃走了。” 听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大怒道:“你还敢说不是你做的!” “不是!”林舆还是道:“不是我做的!” 杨应麒冷笑道:“难道真要等到水落石出那天,你才肯承认么?”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任你处罚!”林舆道:“爹爹,我知道你的密子系统很厉害,如果真是我做的,一定瞒不过你的,对不对?” 杨应麒听到这里脸有些黑了,大汉的密子系统虽然发达,但这个密子系统目前仍是作目的性分布,都是领了任务才行动,如杨应麒为了对付南宋能将大汉的密子打入到南宋朝堂与岳飞军中,在境内虽然对一些可疑的人也有重点监视,却还远没有发展到无处不有特务的地步!因为至少在当前,大汉还没有形成以密子对任何人随时随地进行监察的特务政治。对于密子的使用,杨应麒一直是抱怀谨慎态度的,但这时被林舆一顶撞心中去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喃喃道:“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也许现在的密子系统还不够严密!要是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出现失控!如果能将你六伯看得更紧一些,那他的奇袭也许就瞒不了我!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将太子看紧,那么你六伯的事情就不会发作得这么快!如果我连你也看紧了,那也许……也许这个大劫数就能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化解于无形!” 林舆听得心中一寒,赶紧叫道:“爹!” 杨应麒看看林舆,说道:“太子失踪之前,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让你六伯没有动手的机会!太子失踪以后,我仍认为自己可以将他压制在河东、困死在河东!就算是现在,我也觉得我们会赢!因为我们各方面的实力,无论是道义还是钱,无论是人心还是刀,都比你六伯强!特别是你三伯那道檄文发出来以后,大汉各地、各军都已经表态会拥护中枢,都将萧字旗认定为反叛!就大体方向来说,我们到最后一定会赢的!按常理来说,一定会赢的!” 林舆道:“既然这样,那爹爹你就别太担心了……” “不担心?不担心!”杨应麒提高了声调道:“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已经出了两次差错了!两次都是大体方向确定下来以后,到了实际操作中却发生了偏差!前两次都出现了失误,如果第三次再出现失误那怎么办?” “爹!你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你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人,也不能预料到所有的事!”林舆道:“朝廷上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不懂。我只懂得一点生意上的道理,知道做生意时,没到钱入口袋那一刻谁也不敢说稳赚!最多只能是博个赢面大小而已。如果有九成九的胜算而最后还是输了,那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是,你说的没错……”杨应麒道:“可是我不能再出现失误了!现在都打到最后一道防线了,如果你三伯不慎战败,难道我真能主持迁都不成?那样就算能将萧字旗打败,大汉也要元气大伤!” 林舆入门之后出言非常谨慎,一直克制着让自己的言语不至于直接干涉到朝廷政务,这时却忍不住叫道:“爹!你……你想怎么办?难道你要直接干涉军务不成?那可是致败之道!” 在胜负难料的情况下直接干涉军务,对政治首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因为很多人都相信事情到了自己手里一定会办得更好!而且通常越是杰出的人这种盲目的自信心就会越强!古往今来多少政治家都过不了这一关! 杨应麒的头脑这时也有些发热了,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久才睁开眼来,叹道:“罢了!打仗的事情,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三伯。”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这次我们能够打赢,有些事情也应该调整一下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林舆不敢问他要调整什么事情,更不敢问他要如何调整,只是低着头,杨应麒又朝他看了过来,道:“舆儿,我最后问你一次,太子还在不在京城?” 林舆偏过脸去,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杨应麒道:“那好!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帮我的忙?”林舆问帮什么忙,杨应麒道:“帮我把太子找出来!” 林舆道:“爹,你本事比我大,若连你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到呢?” “够了!”杨应麒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对林舆说话:“你出去吧!” 林舆转身要出去,但回头看看父亲双眉之间那越来越深刻的褶皱,心中不安,柔声道:“爹,我听橘姨说你最近吃饭睡觉又不按时了,那样不好的。你偶尔放松一下,不要将事情看得太重,好不好?” “放松?”杨应麒道:“大哥没病倒之前,我是对他负责,偷懒闪开还有他顶着。现在他病倒了,若我再偷懒,却将这副重担交给谁去?现在的形势,容不得我有半分疏忽了。” “我不是说疏忽。”林舆道:“我只是说,你偶尔应该放松一下,那样也许会更好。一直太紧张其实不见得会对决策有利,而且……” 他还没说完,杨应麒已经在挥手了,林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出得门来,却见有人递了纸条进去,不片刻就从屋里传来紧急的召唤,心道:“不知又出什么大事了。”但他也不好再作停留,从走廊的另一端离开了。 林舆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一个蒙着脸的人在属吏的牵引下进入房中,这个人见到杨应麒才掀开面纱,却是一张十分粗糙的脸,脸上还有一块“胎记”,他面对杨应麒行了上将见执政之礼,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七将军……” 杨应麒打量了他半晌,吃惊地站了起来,叫道:“彦崧将军?真是你?” 来人哽咽道:“是,是我。” 杨应麒慢慢认出了他的举止形态,挥手让属吏出去,然后才道:“你……你不是被老六杀害了么?这是怎么回事!” 种彦崧道:“七将军,我没死!但我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在长安失陷以后,就一直被监禁起来,我可以感到他们是带我随军行走,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直到那天晚上忽然有人将我拖了出去,在我脸上涂了什么东西,跟着又灌我喝下了一些甜酒,没一会我的脸和喉咙便如火烧一般,想要喊叫却被他们蒙上了嘴!当时我痛得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在一座木屋之中,我对着窗口喊叫,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全变了!第二天忽然来了一拨人将看守者打倒救了我出来,我才发现我被关押的地点是太行山的一座山谷。” “那是我的人。”杨应麒点头道:“他们会发现你,倒有一半是巧合!这些我知道。但你……你的脸……” “唉。”种彦崧道:“我出来以后才知道自己脸皮也全变了,幸好七将军你派来的人中有一个我认得的张密,否则只怕我们彼此都不敢相信对方的话了!我也是从张密口中才得知我被拘禁后的军情大势,得知萧元帅居然对外号称已将我杀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我不明白。” 杨应麒将种彦崧的话细细琢磨一番,这才道:“你不明白……我明白。原来他总算还有点良心!” 种彦崧问:“他?谁?” “救你的那个人。”杨应麒道:“种去病!” 种彦崧一惊道:“他?当初下令捉我的可也是他!他为什么要救我?” 杨应麒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才道:“很好!很好!三哥的那道檄文发出以后,京畿攻防战便成了武将干政与反对武将干政的战争!老六已经失去了道义立场。他终究还是改不了本性!认为刀子最终能决定一切!现在只要三哥能挡住他最后一轮攻击,再接下来形势就会全面倒向我们这边。” 种彦崧一直在为军情担忧,听到这里之后才稍稍放心,忖道:“希望实际情况也如七将军所说才好。” 又听杨应麒继续道:“不过对于种去病……嘿嘿!自开战以来我或明或暗找了他不知多少次,他却一直不肯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原本已经打算放弃他了,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一点良心!彦崧将军,为了这场仗能够早日结束,为了国家能够多保住几分元气,你敢不敢冒险走一趟,去劝种去病停止助纣为虐?” 种彦崧一怔,说道:“为国家计,种彦崧生死不避!但种金钩会听我的话么!”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杨应麒道:“不过他肯干冒奇险保你性命,想来他的良心还没有尽丧,幼年之庭训尚未忘光……彦崧将军,你帮我带一封信给他。我希望这封信能让他不再回避自己的良心!” 杨应麒当即安排了一队使者团飞马去见萧铁奴,萧铁奴在与种去病会师以后并没有走云中取居庸关一路,而是要越过太行山,从河北平原进犯大汉京师。当初萧铁奴奇袭云中后没有立刻攻居庸临京城,是担心兵力不足,难以在杨开远从漠南赶到之前解决这两件事,但现在依然不走云燕道路,王彦赵立等私下评论,不免认为六将军终究是忌惮三将军。 但在太行山一线,任得敬这一关也不好过。萧铁奴以三倍之师倾尽全力,仍然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占领真定,最后虽然胜利了,但自他在长安起事以来军势从未如此不顺。而且任得敬所部并未溃散,只是步步为营地退到安喜,借着这个机会杨开远已经成功整合了王宣、石康、钩室、安塔海以及本部人马,坐北朝南,严阵以待。与此同时刘锜亦已尽复陕西全境,正厉兵秣马准备挺进河东。 即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萧铁奴依然半点也不气馁,杨应麒的使者请他顺应天命人心及早归降,又许诺如果他肯罢手中枢执政会从宽处置此事,结果却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种去病拦着整个使团的人只怕当场就得身首异处! 种去病驱逐使团出帐时,混在使团中的种彦崧故意暴露在他的视野中心,种去病见到了他心中吃惊,命人先将这一伙人扣押监禁。第二日萧铁奴出巡灵寿,种去病借故留下,单独提了种彦崧来见自己,两人见面后种去病忍不住指着京师方向骂道:“杨应麒!你好毒的心肠!” 种彦崧道:“种将军!你无端辱骂七将军做什么?” 种去病见他仍然这么称呼自己不由得一呆,问道:“他……他没告诉你么?” 种彦崧问:“他告诉我什么?” 种去病哼了一声,也不说破,咬牙切齿问道:“那他把你送到这里来,为的又是什么?” 种彦崧正色道:“七将军让我来劝种将军即时回头,不要再助纣为虐了!” “即时回头?”种去病冷笑道:“我怎么回头?回什么头!” “你应该知道的!”种彦崧道:“三将军檄文一出,萧铁……唉,六将军就不是在和三将军作战,而是在和整个大汉作战!萧字旗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斗不过整个大汉的!” “就算六将军最后难免失败,我也宁愿跟着他一起死!”种去病淡淡道:“更何况治国以正,用兵以奇!六将军深得奇兵精髓,仗一天没打完,鹿死谁手,便未可知!” “是,虽然渺茫,但我也认为他确实还有机会赢!”种彦崧道:“可就算真让他打赢了,那对天下来说只能是一场更大的灾难!难道你就完全没有一点是非之心,忍看华夏生灵涂炭么?” 种去病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口中却冷笑道:“是非之心……六将军对我有多信任,你知道么?六将军对我有多倚重,你知道么?他带着数万轻骑万里奔袭的时候,是把那二十万大军都交给了我啊!他让我杀你,我用一颗假头颅挂到旗上,他竟也毫不起疑!现在我能和你在这里说话,也是因为他对我不设防!他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影子!我要是背叛他,那才是没有是非之心!” “那只是私义!”种彦崧道:“大汉的这个天下,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我们死了多少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不能为了萧铁奴一己之私而祸害整个天下!因为私义之上,还有公义在!” “公义?”种去病冷笑道:“我不懂什么是公义!那些公义,全都是上位者骗人去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把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那些公义没有帮我,在我快死了的时候,那些公义也没来救我!最后帮了我的,救了我的,提拔我的,信任我的,都是六将军,都是你口中的私义!” 种彦崧有一腔的热血却不善辩论,激情起来倒也能语若悬河,至于坚石白马则一窍不通,以口才而论,要他来做说客那真是选错了人!种去病的话他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憋红了脸,讷讷道:“你……你……我……我……不是的!这个世界上是有公义的!有的!” 种去病冷笑道:“在哪里?” 种彦崧道:“有的!我相信有!” 种去病继续冷笑:“你相信?哈哈,你相信!” 种彦崧道:“不但我相信,我祖父,还有我曾祖父!他们,我们种家!都相信!” 种去病听到这里才真的呆了,种彦崧又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相信!我相信是有的!我祖父从小就对我说……” “够了!”种去病打断了种彦崧,嘴角不断抽搐,似乎种彦崧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 “你看,你也相信的有公义的!”种彦崧道:“除了祖父和曹元帅之外,七将军是我最佩服的人了,我相信他看人不会有错的。” 种去病冷笑道:“他?” “对。”种彦崧道:“他说了,你心中还有良知,还有是非!” 种去病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惨,指着种彦崧的鼻子道:“傻瓜啊!你被他利用了你知不知道!” “就算被他利用了,我也甘心!”种彦崧道:“我祖父当年,何尝不知道道君无可救药,何尝不知朝堂遍布奸邪,但他还是恪守住了一个武人应有的操守!恪守我们种家的祖训!今天七将军领导的zf,可比当年的道君朝廷好多了!大汉执政以来老百姓的生活好了多少,你又不是没见到!这河北、河东还有长安以东的陕西,多少年没有战火了!可这一切……这一切都让你效忠的那个萧铁奴给打破了!” 种去病怒道:“你住口!” 种彦崧道:“你为什么要我住口,你怕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种去病冷冷道:“你这就给我回去,回去告诉杨应麒:我不会背叛六将军的!” “我不回去!”种彦崧道:“我既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 “你——”种去病几乎为气结,好久才道:“你要真不走,我可真要杀你了!” “那你就杀吧。”种彦崧道:“我不像你,种这个姓氏不是我仰慕谁而改的!这个姓氏是在我血里流着,在我骨头上刻着!祖父在九泉之下看着我呢,我可以死,但不能做种家的不肖子孙!” 种去病一个摇晃,摔倒在椅子上,颤抖着拔出刀来道:“你……你找死!” 种彦崧延颈待戮,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将杨应麒要他转交的信拿出来道:“这是七将军给你的信!” 种去病收了刀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并无一字出自杨应麒之手,却是乃祖种师道写给杨应麒的亲笔信!种去病一见之下,仰面哀叹道:“罢了!罢了!”连哭三声,就要自刎。 种彦崧赶紧拦住,叫道:“你干什么!” 种去病道:“公义私义,不能两全,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种彦崧道:“你现在死了,萧字旗还是会北上打个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你还是以私害公!” 种去病道:“那你还要我怎么样?” 种彦崧道:“你若能想办法绑六将军进京,以皇后之仁,诸位将军之义,未必就会杀六将军!” 种去病道:“就算不杀他!那时他也生不如死!” 种彦崧叫道:“他一个人难过,胜于千万人头落地!” 种去病沉默良久,终于道:“好,好,我听你的!” 若是常人,在这等情况下也必踌躇蹉跎,但种去病已得萧铁奴狠辣之真传,当真忍得!心念既决便即行动,因听萧铁奴犹在灵寿未回,略一思索便知萧铁奴此行所为何事。他在军中作了一番布置之后便携一坛酒赶往灵寿,果然在曹二坟前找到了萧六。 昏昏夕色当中,萧铁奴见种去病携酒而至,笑道:“还是你知我心。”他三十岁以后,行军打仗时便戒绝杯中之物,这时却接过了种去病手中酒坛鲸吸虎吞,一饮而尽。他酒量本宏,但这坛酒里却下了药,因此没多久便觉得头脑昏昏,竟而睡去。梦中似闻千狼哀嚎,万鬼悲哭。 萧铁奴这一觉睡得好长,醒来后脑袋犹自疼痛,却已闻到一股扑鼻尸臭,挣扎着大叫道:“什么味道!什么味道!”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启禀六将军,是敢死营!” 虽在昏暗当中,但萧铁奴一听就知道是种去病,顺口问道:“敢死营?” “是。”种去病道:“在二十万大军当中,敢死营是绝对不可能随我归降的,所以我昨晚把他们诱入死地,堵住出口,尽数烧杀了。” 这几句话说的当真轻描淡写,但萧铁奴听了一开始是不敢相信,随即在种去病的眼神中知道这不是一句大话,胸口一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好久才能出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种去病单膝着地,跪在萧铁奴面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说道:“六将军你放心,我做下了这么大的罪孽,将来一定不得好死。不过这条命我还得多留几年,为了我死去的祖父,也为了我心目中的那位六将军!” 第三五四章 审判(上) 塞北悲风切切,易河之冰已解,胡寅从山东奔丧归来走的是陆路,过界河时烽火已灭,虽有沙尘连骑,朔语边声,然燕赵辽代之间已尽是汉歌,汉歌云何?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 歌声似从山东传来,传唱者也不知是文是武,是汉是胡。萧字旗叛乱的平定似乎也是这个政权内部华夷之争的定调,以往笼罩住半边天的胡氤夷氲消散殆尽,大汉的天空仿佛忽然间变得干净了。 胡寅告假下山东时只是数骑前往,此刻回来却有一大帮的齐鲁士子随之北上。胡安国是寿终正寝,含笑入棺,所以士子们也未过分悲伤,一路都为他们期待已久的事情已经成功感到高兴。 大汉士林中自有一部强硬派,素来认为自古中国强盛如汉武帝、唐太宗,其得志四夷,必并吞扫灭,极其兵力而后已,华夷之间礼义为饰,强弱为实,仁慈之道、君子之事需待凶顽尽灭而后可兴——不但外事如此,内事亦然!而如今,这个时刻仿佛已经到来了。 胡寅回京以后便迅速投入元国民会议的工作当中,四岳殿迅速批准了枢密院关于对军队高层进行调整的方案。 种去病率众反正以后,无条件地接受了中央军的重新整编,剔逆留顺。借着这个机会,汉廷枢密院加强了对各路军队的控制,汉廷中枢对中央军以外各派系军队的控制力达到了空前未有的强度。在这一轮调整中,军方从作战队伍到后勤队伍,甚至牵连到依靠军方势力上位的官吏都有不小的变动! 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南宋方面将星陨落,四川宣抚使吴玠薨于军中,年不及五十。赵构诏辍朝二日,赠少师,赙帛千匹,以文臣胡世将代其职。但说到将星之陨,北朝的损失更大!不但元帅阿鲁蛮殉职,大元帅萧铁奴下狱,大汉军方另外一个重要人物——上将军王彦也病逝于任上。 内战平息以后,杨开远即听从枢密院之令解除兵权,回京主持中央军校事务。杨应麒在征得完颜虎、杨开远、欧阳适三人同意后,便以执政身份提议增加种去病与刘锜两位元帅,升徐文、萧骏、李世辅三人为上将军。种去病驻洛阳,刘锜驻长安,徐文驻河内,李世辅驻崇明澳,加上徐州的赵立,内黄的石康,再一次对南朝形成了军事钳制。这次内战虽然让大汉丧失了部分精锐兵力,但也因此大大降低了汉军构成的复杂性,军队纯粹化以后少了许多内部牵制,枢密院的帅令贯彻下来也显得更加流畅。 种去病到达洛阳后马上治兵虎牢,北朝对南朝再次显露出咄咄逼人之势,赵构秦桧担心局势再次失控,紧急召见大汉使者,表示愿意接受杨应麒提出的条款,希望北朝执政也能让汉军将帅有所克制,免得南北再次开战涂炭生灵。汉使在杨应麒的授意下得寸进尺,除了保留上次提出的条款外,还要将共管之地由汴梁一城扩大到整个开封府,并要求赵构附上一道请和表,重述汉君宋臣之礼。消息传出,宋军前线将士哗然,岳飞拒绝附议,以为北朝必定不敢再战,便是再战宋军也未必会输! 赵构秦桧这对活宝君相却不这么看,他们考虑的可不仅仅是汉、宋之间战争的成败,更考虑到战争会引发的连锁反应——在当前的形势下宋军若是战败了固然是糟,就算是战胜了也有可能会让大宋文武中外之格局失衡,对赵构来说这也许比败给杨应麒更加严重——因为赵构认为杨应麒只是要得到一些边角上的好处,并没有立刻想要吞并南宋的野心!何况从长远来说,只要大汉同时拥有燕赵、甘陇、大漠、东北,那汉军就有天然的骑兵优势,宋军要确保河南这样一个平原之地将会越来越困难。 其实汉使在建康虽然咄咄逼人,但在大汉京师,大臣们与代表们却都觉得杨应麒只是在虚张声势,因为大汉内部的问题还没处理完呢! 叛乱平息后第一个遭到清算的是刘萼,真定的案子终于被捅了出来,这桩大案中遭到牵连的官员几近百名,冀西、云中有大批的地方官倒台,刘萼带入中枢的人也大多停职待审。不过对这次清算行动相府早有准备,一大批南派新锐迅速安插到空出来的岗位上去,中枢的礼部、刑部的作风与冀西、云中的吏治很快就大有改变。 接着受到波及的是韩昉,他虽然一直保持着一个比较干净的底子,但由于与刘萼走得太近,加上大部分亲信下僚都被撤换,他在京城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难过。韩昉眼见在相府孤立无援便主动请辞。宰相杨朴当即准了他的请辞,另调邓肃进入中枢为副宰相。 不过,真定案的打击面似乎就到此为止,欧阳适最终没被拖下水。刘萼的一些班底本来无论如何要拉他陪葬,若是他们真这么做了,那就算杨应麒方面肯加以回护,欧阳适只怕也难以保全了。幸而韩昉暗中斡旋,劝刘萼等留下一线以图子孙、以谋将来,这才让欧阳适得以顺利度过难关。在这件事情上,欧阳适算是欠了韩昉一个人情。 “可是,四将军的人情还有用么?”在被流放的路途上,刘萼的苦友很怀疑刘萼的决定:“他现在只怕连自身都难保了!” 这句话说得很到位,如今欧阳适的情况的确大大不妙。为了迈过这道槛,欧阳适几乎用尽了他的政治资源!作为总议长,杨应麒无论提出什么动议他几乎都不敢封驳;作为执政之一,他也沦落到跟在杨应麒背后亦步亦趋的地步,几乎都不敢发出反对的声音;在军事上,枢密院整合南洋水师他不敢吭声;在生意上,陈家与欧阳家在南洋香料航路的占有率萎缩到了不到四分之一,香料航路开放给其它家族之后虽然因此而繁荣,汉廷在南洋的税收也因此而倍增,但陈家却由原来的超一流家族,沦落到一流家族偏下,仅能与赵也有所不如,更遑论再登高峰的林家了。 刘萼其实也很怀疑欧阳适还能有什么作用,但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执政团已经将他们列入不得起用的黑名单,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不过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有重新崛起的机会,尽管将宝押在欧阳适这里实在渺茫,但现在他们已经没得选择了。何况韩昉有一句话刘萼心里非常赞同——韩昉曾派人来传话道:“那个人现在是如日方中,可是日中则移,物极必反,除非他造反,否则周公欺主之位,岂能久安?” 正因为信服了韩昉的这句话,刘萼才对欧阳适闭上了嘴。 华元一六九二年秋,真定一案全面尘埃落定以后,终于排到萧字旗叛逆一案了。涉及此案的首脑人物主要是大元帅萧铁奴,新任元帅种去病,以及前同签书枢密院事卢彦伦。拥萧的死硬派武将,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被种去病反戈时当场杀了,这时有资格接受最高法官裁审的只剩下十数人。 本来,萧铁奴之子萧骏也在被传召待审理的行列之内,但就在萧字旗叛乱被平定的消息传出后不久,萧骏就向中枢告急,说乃蛮部造反,耶律大石与之勾结,企图东犯。当时萧骏还没被授予上将之位,但手里却握有媲美上将蒙兀尔、蒲鲁虎的兵权,除了一帮直属将校外,甚至还有一个只听他一人命令的敢死营!所以在中枢有所反应之前,萧骏就已行使当初折彦冲授予他的临机之权,向耶律大石用兵,驱赶乃蛮一路西进,直迫西辽疆土。 漠北之事远在万里外,但杨应麒等人对萧骏的用意却都心知肚明,不过就算明知如此也没法奈何他,杨开远亦出面为萧骏辩解,说他远在漠北,“必不知乃父之事”,认为叛乱之事萧骏无须受责。杨应麒为安抚种去病以及萧铁奴旧部,也依势而追加萧骏上将军衔,以示大汉朝廷公私分明。 不过,对于萧字旗其他从犯的审理却也没有因为萧骏而过分耽搁。因此事干系太大,涉案的主犯又是大汉的大元帅,折彦冲临危授命的七执政之一,所以案件的审理地点不设在最高法院,而设在四岳殿,主审者是李阶,胡寅左,郭浩右,在京元国民代表都得以观审,自卢彦伦以下由李阶裁断量刑,萧铁奴在审理之后却需经其他四位执政以及元国民常务代表会议都通过后才能定罪。 审判一开始进行得十分顺利,因为肯先随萧铁奴造反、后又不懂得随种去病立功的,几乎全是唯力是尚的武夫,这些人冲锋陷阵那是勇不可当,但落到刀笔书生手里,那还不是圆扁任捏、长短任搓! 直到当卢彦伦站上了被告席,主审官才感受到了压力。这个主犯中唯一也是地位最高的文人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在整个审理过程中一语不发,不过一项项的物证与一个个的人证呈堂作供之后,似乎不需要卢彦伦承认也能将他定罪了。直到李阶最后问他是否认罪,卢彦伦才开了口道:“我还可以说话么?” “你当然可以说话。不过证据确凿,你想否认也没用了!” “我为什么要否认!”卢彦伦冷笑起来:“你们说的事情,什么逃出京师,什么协从起兵,什么为萧字旗主理后勤,没错,我都做过!其实我为萧字旗做的,又何止这些!” 四岳殿上登时发出哦、哦、呃、呃的声音来,李阶等众人稍稍安静下来以后,这才问卢彦伦:“那么你认罪了?” “罪?我有什么罪!”卢彦伦声音一高,指着杨应麒叫道:“有罪的在那边!在皇后身边!杨应麒!他才有罪!是他囚禁了主上,是他谋害了太子,是他欺瞒了皇后!有罪的不是我,不是萧大元帅!是他!我们是忠臣!他才是奸臣!” 全场登时哗然,代表们或看着卢彦伦要瞧他如何辩驳,或望向杨应麒要瞧他作何反应,同时还不忘留意完颜虎的神色,却见完颜虎低眉不语,杨应麒却若无其事。 郭浩道:“卢彦伦!事到临头,你还要狡辩!” “狡辩?”卢彦伦叫道:“什么狡辩!” 胡寅道:“陛下因伤需要静养,这件事情皇后在四岳殿交代过了,大家也都已经谅解,与杨执政并无关系,你不必妄图东拉西扯为自己洗脱罪名。” “哈——”卢彦伦笑了起来,道:“好!囚禁主上这一条,是他做得高明!虽然实际情况如何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太子呢?你们问问他,太子在哪里!” 胡寅道:“太子出走,执政确有照顾不力之嫌。但你们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而起兵叛乱!” “出走?出走?”卢彦伦哈哈大笑,笑了足足有一刻钟,这才叫道:“皇后!皇后啊!难道你真的相信太子是自己出走的么?说什么扬帆出海,说什么要去东大陆——这样的鬼话有谁会信!就算太子真的要出走,就算太子要留下书信,为什么不留给皇后?难道皇后不是太子的亲生母亲么?就算是由于皇后乃是长辈,太子不好启齿,那为什么不留给公主?公主难道不是太子的胞妹么?结果皇后也没有收到书信,公主也没有收到书信,偏偏是一个和太子八杆子打不着的林舆——我们杨执政的私生子收到了书信!大家想想,这合理吗?假的!假的!这封书信的字迹就算伪造得再像!也肯定是假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全场已经耸动起来。实际上对于太子出走一事,众元国民代表至今没有释疑,此时再次被提起,加上卢彦伦这一番分析正中要害,整个事件便疑云倍增,甚至就连完颜虎也有些犹豫起来,竟摸了摸藏在怀中的那封信,只是不好当场拿出来看而已。她望向了杨应麒,却见杨应麒依然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卢彦伦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微笑,似乎在嘲笑杨应麒做错了事情!若杨应麒以非常手段将自己直接处决了,那何必有今日的尴尬? 四岳殿鼎沸的人声在李阶的惊堂木连响下渐渐平息,胡寅道:“卢彦伦,你所说的太子一事,涉及的是另外一个已有定论的事件,你不必多作纠缠。总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按照大汉的法律,大元帅萧铁奴在没有经过枢密同意、没有得到虎符签押的情况下就对京师用兵,这已经是叛乱!你私自出京入陕,不但没有劝阻萧铁奴元帅,反而推波助澜,那便是罪加一等!” “罪?我没罪!”卢彦伦叫道:“没错,大元帅起兵,是没经过中枢同意,但自古京畿出现重大危难,诸侯从权行事,起兵勤王,此乃千古定制!这又有什么错了?” 胡寅道:“京师何曾有难?若是有,也是你等作乱所致!” 卢彦伦哈哈大笑道:“作乱?作乱?我们什么时候作乱了?不见萧大元帅大旗指处,河东望风归附么?大家为什么会归附?因为道理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些阻拦我们的人,全都是被杨应麒收买了的无耻之徒!至于说京师之难……嘿!皇帝陛下被囚禁中,监国太子生死未卜——难道这还不是中枢有难?难道真要等王莽之变大起才算危难么?那就什么也来不及了!可笑!可笑!萧大元帅一片赤胆忠心!却别你们说成叛乱!”他指着台下所有人道:“还有你们!你们全都害怕这杨应麒,全都在怕他!你们全都被他控制了!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什么元国民代表——狗屁!不过是姓杨的手里的木偶、傀儡而已!国家依靠你们这帮人若是不乱,那就是天瞎了眼!” 但是卢彦伦这次的长篇大论却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甚至没有像之前那样引发大家的窃窃私语,四岳殿中竟然鸦雀无声,因为杨应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所有人都提着心吊着胆,要看杨应麒如何发作。 不过杨应麒却没有说话,甚至连神色也依旧平静得犹如古井之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背着手,眼睛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脸上,但又似乎落在所有人脸上,让看得见他那双眼睛的人都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代表们忽然不敢说话了,四岳殿中,竟是静得可怕。 卢彦伦仿佛也感受到了杨应麒的压力,但他仍然在挣扎着——不是身体在挣扎,而是精神在挣扎,挣扎着大叫:“看看!看看!你们看看!好威风啊!好威风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你将士林的口都堵住了!好威风!好威风啊!你们看看!这样一个操莽,还老摆出一副周公诸葛的样子!可是大家不妨问问他,成王在哪里啊?后主在哪里啊!” 郭浩喝道:“住口!” 卢彦伦听见郭浩这句话失声笑了出来,指着郭浩道:“看看!大家看看!走狗长的什么样子,大家看清楚了!” 郭浩一听脸上犹如涂了一层狗血,就在这时李阶又敲响了惊堂木,他的修养这时已经登堂入室,毫不理会卢彦伦的谩骂,便依照程序,有条不紊道:“卢彦伦,刚才你提出来的那些都没有证据证实,更无法帮你洗脱罪名。你还有其它证据为自己辩驳么?” 卢彦伦大笑道:“证据?证据?哈哈!什么证据!反正你是听杨应麒的,你就判好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判,都将是大汉青史上最大的冤案!最大的笑话!” 李阶点了点头,便裁定卢彦伦有罪,正要量刑时,杨应麒忽然开口了,叫道:“等等!” 四岳殿数百人一起屏住了呼吸,连卢彦伦也停止了谩骂,要看杨应麒如何对付自己,不想杨应麒却是为他辩护,说道:“卢彦伦图谋不轨,身为下野大臣拥边将犯京师,这固然是罪无可恕。不过在叛乱期间,他曾多方限制萧字旗武将以武犯民,对保全河东元气也算是尽了一点有良心的官员应有的责任。在此我特以枢密使的身份向法官求情,希望量刑之时这一点能予以斟酌。” 李阶尚未回应,元国民代表们却已面面相觑,卢彦伦也为之一怔,随即摇头狂笑道:“来了!来了!伪善来了!杨执政!我不需要你帮我求情!因为我知道你在沽名钓誉!现在你已经控制了四岳殿!控制了法院!你想怎么捏我就怎么捏我!可是……”他转向众代表叫道:“可是你们!你们听好了!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是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杨执政已经铲除了军方所有反对他的势力!朝廷上的要害部门全部都掌控在南派的手里!他现在就在等着!等着大家把折氏给忘了!到时候他如果要做王莽,那就是直接黄袍加身!如果拉不下这个面子,要做曹操,那他就会给他的儿子铺路!” 卢彦伦说到这里连完颜虎都变了颜色,李阶惊堂木连响,却没法打断卢彦伦高亢得有些疯狂的笑声。 众人再看杨应麒时,却见他已经坐下了,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最后杨开远终于站了起来,走上两步,卢彦伦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才停了下来。杨开远走到栏杆边,拍了拍栏杆对卢彦伦道:“卢大人,太子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你比杨执政还清楚!萧大元帅是不是叛乱,你心里也比谁都明白!所谓诸侯从权行事的行为,那只能是外患入侵、大军围城,中枢失灵时才可以容忍。但萧铁奴起兵之时,中枢这边四岳殿、皇宫、枢密、相府无一不全,京畿内外交通无阻,在这等情况下他萧铁奴竟然还要起兵,那不是叛乱是什么?若连这也不是叛乱,以后边疆将帅谁都能用这个借口带兵进京了!卢大人,你是否定罪,该定何罪,自有大法官来判,服不服在你自己,至于这些扰乱人心的话,你就少说两句吧!没用的!” —————— 不敢说不看《边戎》是一种损失,但看边戎而不看边戎的书评绝对是一种损失!其实我每天都等着边戎书评区的更新…… 第三五四章 审判(下) 欧阳适在房间里暴走。不是因为明天萧铁奴的审判,而是因为刚才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刚刚从枢密院回来,杨应麒跟他说,由于太子暂时失踪,阿鲁蛮战死,萧铁奴待罪,七执政只剩下四个,若再遇到什么变故,中枢凑不齐四个执政将无法行使君权,那样大汉的决策层将瘫掉一环。为了预防出现这种情况,杨应麒建议召开元国民会议,讨论一下增加两位执政的事情,又建议在折允武失踪期间,太子的执政权由公主折雅琪暂摄。 当时杨应麒还没有说完,欧阳适就已经极度郁闷,这等大事,本该是杨应麒过四岳殿来与他商量才对,现在却是叫他欧阳适到枢密院去,那感觉,就像自己被使唤着一般。而且杨应麒开出来的执政候选名单,更是让欧阳适感到胸口都要炸开来了! 候选名单上有四个名字,两文两武。文的是杨朴、陈正汇,武的是刘锜、种去病。论资历论功勋,这四个人也算是当下大汉文臣武将中的佼佼者,可是欧阳适见到这四个名字之后胸中却犹如被一团火给堵住了无法宣泄! “杨陈刘种……”欧阳适觉得,这四个人无论是谁上来,都等如将这两个执政名额控制在杨应麒自己手里!“雅琪一个女孩子,有什么主意!大嫂又什么都听他的!若再加上这两个人,他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还有一个欧阳适不敢去碰却又偏偏不断地冒上心头的念头:“到了那时,老七还需要我么?”想到这里欧阳适忍不住冷汗直流。 忽然之间他有一种冲动:赶紧收拾东西,到塘沽坐船出海,逃得远远的!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欧阳适忽然想到了折允武:“他当时是不是也这么想呢?” 陈奉山和欧阳济在门外求见,他们也看到了欧阳适的郁闷,但这一次欧阳适没有见他们也没有和他们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这两个过气的老头实在帮不了自己什么了。 欧阳总议长在房间里呆坐到半夜,睡又睡不着,整个人憋屈得慌,便换上了一身便服,从后门偷偷出府溜达。京师有一处不夜之所在叫长乐坊,格局模仿汴梁之大相国寺,京中不眠之徒多往那里去。欧阳适也知道长乐坊的位置,只是近来烦忧太多,已经很久没去了,这时便服夜行,不带一个从人,心里堆满了事,脚下便自然而然地朝长乐坊走去。秋夜的风渐渐冷了,欧阳适穿得不多,冷风刮得他有些痛快,但到了长乐坊时人却冻得有些僵了,便寻了个二三流的酒肆,叫了一碗热酒驱寒。 “喂——你说太子是不是真让执政给害了?” 欧阳适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旁边那桌的两个穷酸书生看见欧阳适那异样的眼光便都住了嘴,其中一个瞪了另外一个一眼小声道:“你疯了!说这话!”便匆匆付了钱,拉着他的同伴走了。 “看来民间的谣传很多啊……”欧阳适喃喃自语,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捕捉不到一个实在的思绪。他喝了两碗酒便出门,不朝最堂皇的酒楼去,却漫无目的地朝最低贱的小巷走,无论是多么繁华的都会,无论是多么强盛的时代,都一定会有最阴暗最破落的所在,大汉的京师也不例外。欧阳适穿得不多,但衣服的质料却是上乘,正走着,黑暗中窜出两条黑影来将他暴打一顿,边打边骂,威胁他交出所有财物然后便扬长而去。 欧阳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口角的鲜血,喃喃道:“这就是我们大汉的京城?这就是一手打造的京城?这就是苍天之下的首善之区?”他的衣服在打斗中破了,脏了,脸上沾了灰土,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流浪者,也因为这样,他再往黑暗处走去也没人来抢劫他了。走出了这条暗巷,对面就是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一“春江花月阁”了,在小巷的边缘,欧阳适一脚踏着光明一脚踏着黑暗,心道:“我只要脚一缩,往这穷巷子里一躲,天下谁找得到我?以后我就不用再去受老七的鸟气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走了出来,欧阳适已经不是当年的欧阳适了,眼下的他只能适应高朋满座的生活,哪怕在这种生活中需要进行无穷无尽的钩心斗角!他朝春江花月阁走去,他忘了此刻兜里没钱,更忘了此刻他的形象绝不是大汉四将军、总议长、欧阳执政的形象,所以一脚还没踏进门去就被人轰了出来。 欧阳适大怒:“你们这帮狗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本议长是谁!” 旁边的人一听这话都笑起来了,其中一个跳出来道:“老子是老麒麟,专拿总议长开刷!”说着就带人冲过来将欧阳适撂倒踩在脚下,朝他脸上吐口水,踢他的脸,踢他的肚子,踢他所有露出来招踢的地方。欧阳适缩成一团,忽然想起少年时的日子来,在进入死谷之前,他不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么?场景还是那个场景,可是人却已经由少年变成了中年。 “喂!别闹了!有贵客出来了!” 打手门听到招呼赶紧拖着欧阳适闪在一边,过了一会,一个绝色名妓送了一个满身锦绣、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出来,春江花月阁的掌柜、招待拥前簇后,如护帝王,那年轻人抬脚要上车,早有一个招待匍匐车前要做人肉踏脚石,年轻人却没踩上去,笑了笑,摇了摇头,脚下踏上车沿,一用力,直接上了车,眼看车门将要关上,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呼喝:“林舆!” 年轻人呆了呆,撑住了即将关上的车门,问:“谁叫我?”便见角落处一帮打手按住了一个人不让说话,他心中起疑,让掌柜的将那人带过来,***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四……四……四……四伯,你怎么在这里?” 此言一出,全场大惊,先前踢打侮辱过欧阳适的打手们哗的一声,逃跑了一半,跪下了一半,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和已经站在门口的名妓虽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却也察觉事情不对,一个两个也跟着跪下。 林舆跳下车扶住了欧阳适,指着那些打手问:“四伯,是这些人冒犯了你么?” 不但那些打手,连老板和掌柜也瑟瑟发抖起来,那个名妓想求情,但却不敢开口,只是用眼睛不断地向林舆示意。欧阳适沉着脸,刷的拔出了林舆腰间的佩剑,吓得林舆叫道:“四伯!不可!” 欧阳适却不管,走到了那帮俯首顿地的打手面前,举起剑来。这时众人都已经从林舆的几次叫唤中猜到这个流浪汉一般的男人很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个睚眦必报的总议长欧阳适,春江花月阁的老板也猜到自己的下人无意间闯了大祸,虽然欧阳适为什么穿成这样他不明白,不过民间关于上位者喜欢玩微服出巡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总议长若喜欢这玩意也不奇怪。当时的情况是如此的混乱,以至于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临头大祸! “四伯!”林舆扑了上来,拥住了他,叫道:“有什么事,回头我派人处理,你不能在这里杀人!”却被欧阳适推开了。 林舆暗暗叫苦,要在上去拦,却见欧阳适长剑落下,击在地上骂道:“他***!刚才谁踢我额头的?” 一开始没人说话,过了一会一个打手颤抖着上前道:“是……是我……” 欧阳适冲了过去,对着他的额头就是一脚,跟着又问谁踢他后背,谁吐他口水,一一都还了个清楚,然后才对跳上了林舆的座车,叫道:“走吧!” 林舆要上车,那老板却抓住了他的脚哭道:“林当家,林当家……你……求求你……”他没说什么,林舆却明白对方是希望自己能求情。欧阳适是什么身份!现在也许不好动手杀他们,但回头说一句话能让整个春江花月阁灰飞烟灭,林舆虽然见欧阳适气呼呼的,但这位四伯素来不如其他几位伯父威严,便凑上前去劝道:“四伯,今晚的事情……” 欧阳适扫了地上那些人一眼,道:“没事了。” 林舆大喜道:“就这样算了?” “嗯。”欧阳适道:“走吧。” 林舆大喜,安慰了春江花月阁的老板、掌柜们几句,便跳上了车。车马渐行渐远,匍匐在地上的人犹在梦中。 车上林舆问欧阳适今晚怎么会穿成这样出来,欧阳适却不回答,只是发呆。林舆又问是否回欧阳适府上去,欧阳适想了想道:“不……我想找个人说话。” 林舆笑着拍拍自己的胸膛道:“那找我吧,到我家去,或者……我带四伯去找个好玩的地方。” 欧阳适嘿的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想……我想找个……嗯,找个能说话的人。” 林舆道:“我不能么?” “你啊……你是小孩子!” 如果是三四年前,林舆多半会翘起嘴来抗议,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也不怕人家说他小孩子,微微一笑道:“那我送你去我老子那里去,怎么样?” 欧阳适脸色一沉,摇头道:“不去!我现在和他说不来话。”跟着屈指数数道:“老大狂了,老二死了,老五也死了,老六……唉,见不到……”数一个人,眨一下眼睛,眨一下眼睛,落一滴泪水,终于道:“送我去见你三伯吧。” 马车进了大汉中央军校,林舆也不多说话,也不多停留,将欧阳适送到杨开远面前之后就托故告辞了。杨开远听说欧阳适破晓来访已经一奇,再看看欧阳适满身污泥、半脸青肿更是骇然,慌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欧阳适道:“没什么,我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 杨开远失笑道:“咱们大汉的元帅,大汉的总议长,大汉的四将军,大汉的执政,居然让几个小混混给打了?”但看看欧阳适的样子知道他没心情开玩笑,就将他接了进去,拿了些药水亲自替他涂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欧阳适道:“今天老七把我叫去,说要召开元国民会议,在允武失踪期间把他的执政权交给雅琪暂摄,又要增两个执政,补老五、老六的缺!” 杨开远拿着药水的手抖了抖,随即恢复平静,说道:“老七这么做,也不是没道理。” 欧阳适冷笑道:“不是没道理……你知道他要增补的执政是谁么?” 杨开远问:“谁?” 欧阳适伸出指头数道:“刘锜、种彦崧、杨朴、陈正汇,从这四个人里挑!” 杨开远沉吟半晌,说道:“论资历、功勋,他们也还够得上。” 欧阳适斜眼看了他半晌,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也赞同了?” 杨开远将药水放下了,在欧阳适对面坐下,兄弟两人沉默了好久,杨开远才道:“之前的七执政,除了两个是老大的妻、儿之外,就是我们兄弟五人。若这次再增补,无论是这四个人中的哪两个,都意味着咱们这核心政权是要对天下人开放,这……” “这叫收买人心!”欧阳适冷笑道:“他是要告诉那些文士、武人:只要乖乖按他杨应麒的意思办事,就有机会进入中枢!” “嗯,你要这么想也可以。”杨开远道:“不过让文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使天下士林归心,是给他们一个盼头,让他们好好办事;让武人有机会成为执政,那就是让他们的野心有个合法进取的渠道,既能让中枢有懂兵事的人,又能减少地方上产生军阀的可能。这都是好事啊。” 欧阳适嘴角抽动,说道:“老三!你果然也是帮老七的!不愧都姓杨!”推开他的手就要离开。 杨开远赶紧扯住他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欧阳适冷笑道:“我担心什么?我担心进来两个新人之后,我们就会完全被老七架空了!” 杨开远道:“不会吧。” “不会?”欧阳适冷笑起来:“你也不想想,增补两个执政的议案既是老七提出来的,将来这两人进来后还不是唯老七马首是瞻?这两个人再加上老七自己——老七就把三个执政的名额捏在手里了!等雅琪成了执政,老七再安排她和林舆成亲,那时候就有四个执政名额被他捏在手里了!到了那时,这大汉的事情就变成他一个人说了算!就算咱们俩联合起来反对他也没用了!” 杨开远沉思半晌,叹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不过我总觉得事情应该不至于会那么坏。现在大汉刚刚结束内战,人心未安,总得有个强硬的人出来才行。我也看得出老七现在是在大抓集权,可他这集权也不全是集向他自己,同时也是集向中枢啊。现在中外生疑,若是权力太散很容易乱的。” “可他要是乱来怎么办!”欧阳适叫道:“你是不用担心了……可是……可是我……”欧阳适忽然激动起来,竟在杨开远面前说出了平常不会说的话来:“可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拿我开刀啊!”顿了顿又道:“再说,如果他拿我开刀,那也指不定他哪天会对你动手!” “这……”杨开远道:“应该不会吧……” “不会!”欧阳适冷笑道:“怎么不会!就说建都、借款还有最近我一时贪心干的这件蠢事——我现在回头想想,这整个儿就是一个圈套!布置在那里等着我跳进去呢!是!我承认我是贪心了些!可他也不该利用我的贪心这样对付我啊!可笑当初我也觉得老七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结果呢!老二老五就不用说了,如今老大完了——都不知道老大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老六也完了!他为什么会完?因为种去病!这颗棋子就布置得更远了!我说老三!你怎么知道老七没在你身边安排棋子?你怎么知道老七就没对付你的打算?” 杨开远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起来,却仍摇头道:“我跟老七没冲突,所以……” “没冲突!可万一有冲突呢!”欧阳适道:“万一哪天他真的猪油蒙了心要当皇帝,你是赞成?还是不赞成?若是你不赞成,那你们不就有冲突了么?哼哼!你看着吧!这次两个新增补的执政一上来,他的威风肯定会更加不一样了!再等林舆和雅琪成了亲,那时他就更了不得了!最好是他再让林舆进元国民会议,然后把我弄下去,再让林舆来坐我的位置!那个时候,这大汉的执政就由他们姓杨的去分了!”说到这里嘿了一声,冷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姓杨的!”说着挣脱了杨开远出门就走。 杨开远赶紧把他拉了回来,关上了门,叫道:“你不要冲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回旋!怎么回旋!”欧阳适道:“现在我被他捏了把柄,不敢跟他抬杠!那些大大小小的代表个个都见风使舵,我不敢反对他,谁还敢反对他!这两个新执政是补定了!等这两个新执政上来,我估计也就差不多玩完了!” 杨开远按住了他道:“你喝了酒?是不是?静一静行不行!我跟你说!老七现在这样做,或许真有私心,但从公事来说,也是好的。不过你刚才说的也不无道理,我们得防一防。” 欧阳适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才静了下来,说道:“怎么防?” 杨开远想了想,说道:“老七提出来的这件事情,我觉得对大汉是有好处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该为了反对而反对。我们大可顺水推舟,却又暗控桨楫。” 欧阳适问怎么暗控桨楫,杨开远道:“我琢磨着,这次虽是说要从四个人里面挑,但最后应该是一文一武,文的,杨朴的可能性大一些,武的,则应该是刘锜。你若是担心老七乱来,大可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 欧阳适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两人都跟老七走得近,要拉拢他,只怕……只怕不行。” “你错了!”杨开远道:“这些跟老七走得比较近的人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心里都有所坚持,都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老七能秉公办事,那么这些人会和我一样,支持老七到底,但要是老七有一天倒行逆施,这些人未必会跟着老七一条路走到黑!” 欧阳适呆了呆,杨开远继续道:“刘锜和杨朴那边我会去打底。至于你……嗯,你试试找一下陈正汇。” 欧阳适奇道:“陈正汇?你不是说会是杨朴么?为什么要找陈正汇?” “杨朴和陈正汇,是老七笼络南北两派士子的枢纽。”杨开远道:“我觉得这次应该是杨朴入选,但如果执政再有补增或者更易,那陈正汇迟早都会进来。因为杨朴是资历较老,但陈正汇代表的是南派的士子,他的后劲在将来会越来越大!而且以陈正汇的地位,如果他和我们达成共识,那老七再要倒行逆施也有可能会面临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局面。” 欧阳适低头沉思,终于摇头道:“不可能的!陈正汇一定会帮老七的!至少在我和老七之间他会选老七!你别忘了!当初他就是从我身边跳到老七那里去的!” 杨开远问道:“他为什么从你身边跳过去?是你当初对他不好?”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我当初哪里对他不好了!” “这就是了。”杨开远道:“陈正汇之所以偏向老七,也不见得是因为老七对他好。既然当初他可以从你身边跳到老七那里去,那今天也可以为了同样的理由重新倒向你!” “同样理由?” “嗯。”杨开远道:“同样的理由。不过要让他有理由倒向你的话,可能需要你自己有所转变。” 华元一六九二年,秋,北朝对萧铁奴的审判开始了。林舆虽然也是元国民会议的代表,但对这些事情向来提不起兴趣,不过这一次他却早早地就来到了四岳殿,哪怕他昨晚因为欧阳适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睡觉。 林舆这样做,不是因为今天要审判的人是大汉开国以来的第一“叛乱者”,而是因为这个即将接受审判的人是他的六伯。和欧阳适一样,尽管与杨应麒立场各异,但萧铁奴平时对林舆也很不错。 当闭着眼睛的萧铁奴被抬上受审席时候,林舆感到一阵难过。萧铁奴为什么是被抬进来的?不是因为他残废了或者病得没法走路了,仅仅因为他不愿意动,所以属吏只好准备了一副担架将他抬了进来。 “这就是我的六伯?萧骏的父亲?纵横天下的旷世枭雄?” 在林舆的眼睛里,受审席上的男人显得很衰弱,这具躯体似乎和传说中那个百战人杰没有什么联系。 元国民代表们鱼贯而入,所有人进殿以后第一眼肯定是往受审席上望去。看了一眼之后,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兔死狐悲,有的人面无表情好像事情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还有的的人一脸的正义似乎准备以批判萧铁奴来证明自己的清高与忠诚。 执政席位上,四位执政也都到了,杨应麒还是那副平静的神色,杨开远显得有些疲惫,欧阳适半边脸青肿了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精神劲,完颜虎则一直低着头似乎不忍去看见萧铁奴此刻的处境。林舆甚至注意到了陪伴在完颜虎身边的折雅琪,刚好折雅琪也朝他这边望过来,两人目光一接,随即各自移开。 “开审!” 在法官的主持下,对这位叛乱元帅的审理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和卢彦伦的高谈阔论不同,无论法官和要求发言的代表们问什么,萧铁奴都一言不发,那双从一进来就紧闭着的眼睛配上那张已经完全僵化了的脸皮,让林舆甚至怀疑六伯其实已经死了! 萧铁奴身份太过特殊,法官和他的助手们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力图保证整个过程没有一点瑕疵,甚至为种种突发事件——比如萧铁奴的反抗、诡辩、鼓噪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是整个审判却顺利得让他们感到难受,萧铁奴没有反抗,没有诡辩,没有鼓噪——他根本就不理法官们!不理上面的几个执政,更不理下面的元国民代表!整个会议就像是一场和萧铁奴没有关系的表演,而萧铁奴这个“观众”却因为觉得没趣而睡着了。 “萧元帅,你认罪么?” 似乎终于听见了一句值得他回应的话,萧铁奴睁开了眼睛,看了李阶一眼,随即又阖上了眼皮。 法官似乎有些不忿了,台下也有元国民代表激动起来,要求上台痛斥这个叛乱者,要骂醒他,要骂痛他。也有许多人窃窃私语,不知是在佩服萧铁奴的镇定,还是在可怜他的下场。 然而不管代表们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发出什么样的言论,萧铁奴依然一动不动,既没有表现出恐惧与悔改,也没有表现出故意的不合作。在萧铁奴的沉默中,林舆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木头——在萧铁奴心中,也许四岳殿中所有人都是木头。 “萧元帅,你认罪么?” 李阶又重复了一句,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只好按照程序,宣判了萧铁奴的罪名,然后萧铁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被抬了下去。 执政席上,完颜虎、杨应麒、杨开远和欧阳适都站了起来,目视萧铁奴的远去。不管萧铁奴做了什么,这个男人总归是他们的亲人。但是他们也知道,萧铁奴这一去,双方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代表们也纷纷起立,要看这个绝世的大元帅最后一眼——毕竟是发动叛乱的大元帅啊!毕竟是发动叛乱的开国元勋啊!毕竟是发动叛乱的绝世名将啊!大多数的时代,这样的人是见都见不着的。错过了这次,以后也许就看不到了啊! 看萧铁奴被抬进来,看萧铁奴被审判,再看萧铁奴被抬出去,这一切就像一个节目一般。可惜的是萧铁奴不肯配合,才让这个本该精彩非常的节目显得冗长而沉闷。现在这个节目终于要结束了。 “六……六……” 担架经过林舆跟前时,林舆轻轻地呼唤了一句。这并不是一句有意义的话,只是当近距离看到萧铁奴时林舆情不自禁的冲动。可是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萧铁奴忽然动了起来——他仿佛在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了林舆的呼唤! “停下!” 萧铁奴忽然喝了一声,就像他仍然是大元帅般下令。抬着他的属吏也真的就停下了,动也不敢动。萧铁奴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和他只隔着一条栏杆的林舆。 “六伯……”林舆是想叫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字到了喉头却忽然出不来。 萧铁奴盯着他,既像在看一个兄弟,又像在看一个仇人——林舆从没见过萧铁奴这么看着他!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萧铁奴眼睛里的自己不是自己,他觉得萧铁奴仿佛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对于萧铁奴的担架忽然停下,法官席上,执政席上,代表席上,所有人都有些紧张起来。李阶在想萧铁奴是不是准备为自己辩护了?完颜虎想萧铁奴是不是准备发怒了?而更多的人则想这下可能有热闹看了。毕竟,萧铁奴虽然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可是他现在手下没兵没将,那就像被拔了牙齿关在牢笼中的老虎,越凶猛就越有乐子看。 杨开远忽然感到一丝恶心,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他觉得作为兄弟他不该让萧铁奴受到这样的作践!可是作为国之重臣、大汉执政,他似乎又必须维护着这个国家的法度,必须让这个叛乱的元帅接受最严厉最残酷的惩罚以儆效尤! “当初我为什么不直接挥师南下,来一个痛快呢!” 其实杨开远知道就算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做,但这时却忍不住有些后悔,因为他也觉得像萧铁奴这样的人没死在战场实在是一种遗憾。 四岳殿在经过一番数百人的嘈嘈窃语之后静了下来,这段时间里萧铁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林舆,不知过了多久,才挣扎着起身,指着林舆似乎要说话,跟着又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林舆脱口问道。他问萧铁奴这句话时,那语气既不像子侄在询问伯父,也不像代表在询问罪犯,而像是某个人在通过林舆的口问出了这句话来。林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用这种语气问出这种话来。 “老七……”萧铁奴摸着胸膛喘息着,眼睛依然盯着林舆:“没想到……我会输给你两次!” 林舆忽然明白过来了,在萧铁奴眼中自己根本就不是林舆,而是杨应麒!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是他眼花了么?还是……林舆忽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可惜……没第三次较量的机会了……” 萧铁奴说完了这句话便从担架上滚了下来,身子一挺,再也不动了。在那一瞬间林舆的脑海陷入了某种混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竟然跳过栏杆扑在萧铁奴身上,叫道:“六哥!” 然而萧铁奴却已经不动了,他的脸上没有李阶期盼的悔改,而仅仅带着惋惜,带着不服!李阶期盼萧铁奴这头狼会认罪,那是做梦!他承认的,仅仅是他输了!在萧铁奴的世界里,只有胜败生死,没有对错是非! 华元一六九二年,大汉元帅萧铁奴以旧病发作,在四岳殿中逝世。 同年,南方的岳飞以众人指证,坐尝自言己与太祖以三十岁除节度使,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论罪当斩!阆州观察使、御前前军统制权副都统制张宪,坐收飞、云书,谋以襄阳叛,当绞;飞长子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提举醴泉观云,坐与宪书,称“可与得心腹兵官商议”,为传报朝廷机密事,当追一官,罚金。诏飞赐死,命领殿前都指挥使职事杨沂中莅其刑,诛宪、云于都市。参议官、直秘阁于鹏,除名,送万安军,右朝散郎孙革,送浔州,并编管。岳飞家属流于岭南。 岳家军星散,萧字旗幻灭。 时萧铁奴四十六岁,岳飞三十九岁。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上) 时间进入华元一六九三年,大汉皇帝折彦冲的病情仍未转好,两位皇子至今下落不明。北国关于南征、关于囚君的流言越来越盛,不过,第二次全国性的元国民代表大会还是如期召开。 在过去的半年里,汉宋终于达成了和议,种去病派军进驻“南北共管”的开封府,二十年来一直被几大势力交替占据的汴梁此刻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种去病进城之后完全找不到这座东方梦幻都会留在脑海中的印象。不过,根据汉宋协议,这座共管之城在今后将成为汉宋之间最大的陆上榷场,可以预见,作为南北货物的集散地,多年来不断走下坡路的汴梁势将触底反弹,再次焕发生机。 大汉建都后的第二次全国性元国民会议召开时,东北和流求地区已经有许多年不知战争为何物,漠南地区、山东地区、河北地区和西北地区在西夏平定以后虽有数惊却无一险,河东地区去年所遭受的战祸持续时间不长,造成的损失也没有伤到根本。由于几大产粮区的农时没有因战祸而耽误,大汉境内已经大范围地解决了温饱问题,在此基础上,塘沽、流求、津门、长安、兰州等局部地区更是一跃成为当时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区域。一旦国家重新进入和平,所有外省地区便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繁荣景象。 与外省地区相比,反而是京畿地区充满了变数。各地代表轻裘快马走进这座分明还不到十岁的大都时,却发现满城弥漫在都城上空的是和外省歌舞生平背道而驰的紧张气氛。一些新代表不明白,大汉的经济情况分明转好了,民生状况比之五年之前也大有改善,对外的强硬姿态与有效手段更让国民在安生之余能分享国家的自豪,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部分人对当今执政的怀疑与不满。 不过,站在漩涡中心的杨应麒却没有因为这些怀疑与不满而退缩,而是作为国家的代元首继续推行各项改革。 在军事上,枢密院在平叛战争的基础上整编旧伍、训练新军,继续加强枢密院对各路大军的控制,重新调整各军将帅在训练、指挥和后勤上的职责,彻底结束大汉建国初期那种部分将帅军、政、财一把抓的现象,将境内大部分的兵力纳入以中央军为模式的国家军事体系。 在行政上,杨朴在杨应麒的支持下加大了打击贪官污吏的力度,汉政权的行政改革与司法改革依照循序渐进的理念,在进入榆关之后先对河北东路、山东地区以及长安太原等中心都会进行整改,而河东路除太原之外的其它地区,西北除长安之外的其它地区,以及河北西路、云中等地区则在刚刚并入大汉版图的前三年内政制大体不变,三年以后次序向河北、山东看齐,南征期间改革的进度曾有过将近一年的停顿,杨应麒执政以后重新推行,到了这次元国民代表大会召开之时,大汉境内除了漠北之外的绝大部分州县基本上都确立了新式的行政体系与司法体系。 在军事改革与行政改革中,教育的力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二十多年来在大汉政权的支持与鼓励下,境内学校林立,每得一州一县都必设立官学,而私学之数量又必是官学数量的数倍。到了南征前夕,河北、山东、辽南、河东与陕东地区基本上每乡每里都有了学堂,而京师、塘沽、津门、登州、太原、长安等中心城市以及泰山、蓬莱、王屋等名山的教育则更加发达。杨应麒执政以后相府又颁布法令,确定一套统一的考核制度,将境内的官私学堂整合起来。而这些学堂培养的大批学生则成为行政改革与军事改革中用以替换旧人的新血。 可以说,杨应麒执政后是在原来十几二十年沉淀的基础上对大汉的军事、政治、司法做了是一次很大的整改,虽然从他成为执政开始到这次元国民会议的召开为时不长,中间还有一段萧字旗叛乱的插曲,但大汉的行政面貌和军队面貌却在短短一两年中焕然一新,得益于军事上的胜利与政治上的稳定,加上与汉宋重开榷场所带来的井喷性贸易量与南洋香料航线的重划格局,大汉境内几座重要城市展现出来的行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因此,尽管华元一六九二年是南征结束后的第一年,年中又爆发过一场内战,但这一年年底大汉的财政收入还是达到了历史的高度,加上南宋交纳上来的岁币,不仅让杨应麒手里有了继续推行行政改革、军事改革的资本,而且让他有信心提前展开对漠南漠北、甘陇西域、东海南洋的移民计划,尤其是漠北与甘陇,由于在过去几年的战争中损失了大量的人口,正需要由人口剩余的汉地对之进行迁移填补。 有人欢乐有人忧。 和汉廷财政形势大好相比,南宋朝廷这一年的财政却在商业税收大幅度增加的情况下仍然拮据异常。对赵构来说,彻底结束这场南北大战的代价实在有点大。在经济上,一口气拿出三年的岁币几乎让他破产,最后还幸亏是秦桧从杨应麒那里争取到了恩典,暂时只交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等两年之后加息偿还。而在军事上他虽然也和杨应麒一般加强了对军队的控制,但北朝平萧字旗之叛是拨乱反正,让大汉的军事系统在思想层面走上了统一的正轨,而南朝杀岳飞却令强硬派武人心灰意冷,使南宋在抗金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尚武精神逐步沦丧。所以双方虽然都失去了一个震慑天下的番号,但产生的结果却截然不同。但赵构却没有后悔,在他心中,防内比防外更难也更重!相反,北朝萧字旗的叛乱让他看到了武人的危险性,让他更加坚定压制军阀的决心。赵构太需要时间来加强对国家内部的统治了,为了这一点,哪怕要他在给杨应麒的信中要以“臣赵构上大汉杨执政书”作为抬头也在所不惜! 不过最忧的还不是赵构,毕竟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大汉境内的一些人却是在杨应麒的专制之下丧失了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荣誉、他们的希望! 大汉经济繁荣的大背景下也有像陈家、欧阳家这样的亏蚀者,甚至有人在这段期间彻底破产。行政改革也不是给所有人都带来利益,一条街欢笑的同时通常是数家在痛哭,一城欢呼的同时通常是一群人在暗中嫉恨。如果说行政改革中失势的文官只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那么在军事改革中被淘汰的武夫就几乎是公开叫骂!和北宋初年赵匡胤的军事改革不同,自建国以来就一直在打仗的大汉几乎没有弱兵弱将的问题,所以杨应麒的这次军事改革的主要目标不是老弱病残,反而是那些精力过分旺盛又不能守规矩的骄兵悍将。在枢密院的分化处置过程中,这些人经过重新训练后或被纳入新军,或被安置于边陲,部分难以守法甚至罔顾法纪者则被流放到漠北之北、南洋之南。 如果折彦冲仍在,如果推行这项军事改革的是曹广弼或者杨开远,那这些武夫也许还能勉强压下心中不忿,但如今在枢密院“指手画脚”的却是一个被他们视为书生的杨应麒,这叫他们如何服气?有多大的压迫就有多强的反抗!在这一年开春的第一个月,河东、陕西、漠南、云中和东海竟然相继爆发了十几起武人暴动,不过河东、陕西和云中的暴动影响力都难以跨出一县之范围,全都因为缺乏后续力量和民间基础而被迅速镇压。唯有漠南和东海的暴乱分别演变成了一定规模的马贼与海盗,至少在这次元国民会议召开之前,枢密院仍然没能制定出对付这一南一北两种流寇的有效手段。 不过,这些不满与骚乱在现阶段看来仍是癣疖之疾,华元一六九三年的这次元国民代表大会召开之际,四岳殿依然充满了和谐与喜庆。 和谐的,是杨执政关于由公主暂代太子执政位置以及增设两位执政的提议,果然毫无意外地全票通过了!虽然在提名的时候,杨开远元帅竟然把韩昉列入其中让杨执政看起来像是在皱眉,但最后的结果表明大汉的上层还是相当团结的,大家的意见是统一的——五个候选人当中韩昉一票也没捞着,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杨朴、陈正汇、刘锜和种去病,并最后由杨朴和刘锜一文一武成功当选! 喜庆的,是大会结束以后传出消息:公主也要大婚了!而驸马爷就是林舆。 “大喜啊!大喜啊!”许多人欢呼着的同时心里也在念叨着:咱们这位大龄公主,总算是嫁出去了。至于这件婚事背后所蕴含的政治意义,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一场盛宴就这样在兴奋中开场,在和谐中进行,在喜庆中结束。不过,出于某种考虑,杨应麒并没有特地留下代表们来喝林舆的喜酒,婚礼被安排在大部分代表返回之后。 进京,串门,讨论,投票,庆祝,回乡…… 这一切仿佛是由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指挥着,至于真正的决策,大部分在会议召开之前就磋商好了。核心领导层的意志依然很艺术地控制着这一切,代表们似乎乐于这种安排,而民众也都很享受汉政权的这种务实的政治。 林舆和折雅琪成婚那天,京城够资格的人物都到场来贺了,甚至连韩昉也来了。唯一令人叹息的是,大汉皇帝折彦冲没能出席。不过杨应麒在感伤之余还是显得很高兴,罕有地多喝了两杯,不过在众人眼中,今日之杨应麒已非昔日之杨应麒,大家觉得执政大人虽在醉态当中,眼睛里却仍有与众不同的威严,所以都干笑着相陪,最后还是在杨开远的暗示下,新郎官上前相劝,将他搀扶了进去,宴会才宣告结束。 杨应麒回到房间之后便推林舆道:“行了行了,你扶我干什么!快洞房去。” 赵橘儿在一旁听见忍不住掩嘴偷笑,林舆对赵橘儿道:“姨,今晚我来伺候他。”赵橘儿点了点头,便推说要去拿醒酒汤。林舆帮父亲脱了鞋袜,扶他上床,杨应麒笑道:“新郎官,快去找新娘吧!你是娶老婆,又不是嫁人!虽然是做了驸马,可又不用住进宫里去!你老子虽然号称老麒麟,其实还不老,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还怕‘子欲养而亲不待’不成?” 林舆笑道:“咱们爷儿俩日子固然长,但我和公主的日子更长,所以也不用急着洞房。”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说得好!我这一辈子,算来差点就完满了。有子如此,有妻如此,有国如此……”说到这里忽然眼睛眨了两下,眼帘拦住了一层晶莹道:“就是兄弟们还没一个白头就已经不全了……唉,唉,唉——” 林舆敛了笑容,道:“爹,过去了的事情,就别想了。免得伤了身子。” “嗯,不错,不错!”杨应麒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兴奋:“大哥虽然现在狂不知人事,二哥五哥又已经逝世,不过他们如果看到今日的局面也一定会感到安慰的!” 林舆随口道:“那六伯呢……”话才出口便后悔了。 “老六啊……”杨应麒望向虚幻处,好像萧铁奴就站在那里一样:“是他自己要打的,我没办法!不过,现在他看到萧骏这么有出息,或者也会很欣慰吧。” “萧骏?”林舆奇道:“萧骏怎么了?” “他多半是把耶律大石给打败了。”杨应麒含笑道:“现在他大概还在继续西进的路上。前几天枢密院才收到他战事汇报,说西线多吃紧多吃紧,问我们要钱要人。哈哈,哈哈,好孩子啊!好孩子!舆儿,你可猜得出他是在作什么打算么?” 林舆想了想,说道:“我看战事也许吃紧,但形势未必不利,要真吃不消说不定他就退回来了。现在要钱要人,多半是为了继续西进,甚至……甚至是想在域外立国!” 杨应麒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多半是这样。” 林舆问道:“那爹爹给不给他钱、人?” “给!当然给!”杨应麒笑道:“现在咱们形势好,可以给他一点支持的。我还给他制了一面极大的狼头狮子旗,算是叔叔给侄儿的礼物!” 林舆道:“可爹爹不怕将来养成外患么?虽然六叔对大汉是反叛,但在萧骏那里……也许他将我们看作杀父仇人也说不定。” “呵呵,不怕,不怕。”杨应麒道:“有边患,不一定是坏事。问题是要控制得住。萧骏若在漠北游荡,哪怕只剩下几千人,久而久之也可能会养成大患。现在他去到河中地区,就算让他把大食诸国都灭了,兼备了波斯之马与河中之粮,再要越过天山大漠而东侵也断断没有成功的可能!我不知道他是否恨我,就算他真的很恨我,这里也毕竟是他的故国,等将来我死了,他多半也会放下的。” 林舆听到一个死字心中害怕,忙道:“爹!你长命百岁!” “哈哈,长命百岁么?”杨应麒瞪着床顶说:“活那么长干什么!再有个三十年就够了,十五年让我治理好这个国家,十五年让我安养晚岁,够了,够了。” 林舆听得呆了,喃喃道:“十五年……十五年……太长了……” 杨应麒一愣,道:“太长?” “嗯。”林舆道:“我怕十五年后,你都变成皇帝了。” 杨应麒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皇帝?哈哈,我才不做呢!” 林舆道:“可是万一到时候我或者我那两个弟弟想做太子,那怎么办?” 杨应麒第三次听得愣住了,哼了一声道:“胡说八道!” 林舆道:“爹,你从掌控汉部内政开始到现在掌控国家,都有二十多年了。再过十五年,我怕整个大汉就会变成你的筋骨,你的脉络,你的血肉!我怕到时候你收不了手了!” “不会,不会!”杨应麒道:“我清醒得很呢!我有计划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林舆又道:“可是爹爹,你难道没听外面的人怎么议论你么?你当执政这才不到三年啊!人家都已经怀疑你要做皇帝了!现在还相信你的,也只有皇后、三伯和我们几个了。就连四叔都在背后抱怨你太过专断呢!这次元国民会议三伯会提出韩昉来,虽然他没有坚持到底,但其实也是一种表态啊。” 杨应麒不屑道:“外面的人,理他们做什么!那不过是聚集在京师的一班满腹牢骚者罢了!你三伯这次是糊涂了!我知道他没安坏心,可未免太小看我了!至于你四叔,不说也罢!华夏的国运颠簸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开始走上正道,我不会为了一些人的怀疑和另外一些人的牢骚就放手的!我答应过大哥,也答应过自己:一定不会让这个国家再次脱轨!舆儿,那些个闲言闲语你不用理会!这两年都是我管得太松了,天下好的、坏的,有居心的、没脑子的,全都往都城挤,这才弄得京师乌烟瘴气!等你和雅琪成婚之后,尽管到京师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老百姓过的日子比十年之前如何,比五年之前如何,比三年之前如何,就知道谁对谁错了!你去问问他们,就知道他们支持谁!” “他们当然会支持你!你也确实很对!”林舆道:“现在不但权力,连道理也都在你这一边!” “这不就得了?”杨应麒道:“舆儿,我和你六伯不同,跟着我的这些人,心里都是有是非的。如果我做错了,他们会纠正我的。” “现在自然是这样。”林舆道:“可万一有一天他们不敢纠正你呢?或者有一天你听不进去他们的忠言了呢?甚至有一天你根本就不用顾忌他们的纠正和弹劾了呢?爹爹,你现在对大汉的控制力其实已比大伯全盛之时还要强了!你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名分罢了。我看也不用十五年,再过个五年,到时候就算大伯清醒或者允武回来,恐怕大家也不会希望你交出权力了,甚至还会有人请求你登基——爹爹,那时候你是登基,还是不登基?” 杨应麒这时已经半眯着眼睛,斜扫了林舆一眼,微微摇头道:“你啊,想太多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想睡觉了。 林舆摇了摇他道:“爹,别等十五年了。把时间缩短一点,好吗?” [ 奇书网 www.qishu99.com] 杨应麒抬了抬眼皮,微笑着骂道:“乳臭小子,尽知道胡说八道。我说十五年,那是胸中有一整套的计划。等这套计划完整展开了,那我们大汉,不!整个华夏的根基也就坚如磐石了!到时候有没有我就都无所谓了!但现在还不行,现在国家的根基、体制都还没稳下来呢!这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市场上买菜,哪能缩短一点、加长一点的讨价还价!” 林舆还要说话,杨应麒已经转过身去,头朝里面挥了挥手道:“快洞房去吧。你媳妇等着你呢!” 林舆一时不愿离开,过了一会便听见杨应麒微微的鼾声,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说你不想做皇帝,我也不想做太子……”说完才掉头出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新娘子已在房间里等得久了。丫鬟侍婢见他回来,或叫公子,或叫驸马,笑着闹着,识趣地离开了。林舆也不看花烛,也不把酒杯,却在洞房中来来回回地踱步绕圈,一边踱步一边喃喃道:“怎么办……带着她?还是不带着她?带着她会大乱的……可是不带着……这……” 忽然窗边轻轻地响了两下,林舆闩了门,来到窗边轻声问:“谁?” 门外的人小声道:“是属下!” 林舆这才将窗打开一线,这扇窗的外头是一个花园,服侍他们夫妇的下人、侍从全呆在别处,花园中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作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月光下看这男子的容颜,竟然是王佐!林舆却似乎早知道他要来,也不废话,直接问:“准备好了么?” “都准备好了。”王佐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属下刚刚收到一个风声,似乎有人准备刺杀执政大人。” 林舆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问道:“是韩昉、刘萼的人么?” “应该不是。”王佐道:“这群人好像认定了皇帝陛下和太子都是让执政大人给害了,说要为皇帝陛下和太子报仇。他们以为我们会因为岳帅的事而恨执政,所以也来联系过我们,我们说事关重大需要商议,也还没回绝。因他们中有一两个人在言谈中说及韩昉,我们事后揣摩他们的言语,似乎韩昉认为暗杀杨执政于事无补而拒绝了他们,但他们却道韩昉怕死。我们因此知道不是韩昉,刘萼的人。” 林舆点了点头道:“听来这群人鲁莽无谋,确实也不像韩昉、刘萼的作风,多半是军方的人,或者是六伯的旧部。” 王佐问道:“要不要我们派人假意答应,潜伏其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不用。”林舆道:“这群人如此作风,岂能成事?我估计这事定瞒不过我爹爹。若为万全计,回头我知会他一声就好了。再者,我当初邀你们来只是景仰你们的为人,希望与你们把酒论诗、对月抚琴,你们肯帮我处理一些琐事便算是看得起我了。至于这等潜伏反骨之事,你们若是参与了,恐怕会坏了岳幕群英的名头。” 王佐欣然道:“多谢当家顾全。” 林舆望了望天色道:“好了,你先走吧,莫被人看见了。我老爹现在虽然睡着了,可他的耳目可厉害得很呢。等四更时分我自会来与你会合。” 王佐微微点头,一闪身便隐入黑暗之中。林舆关上了窗户,走到折雅琪面前,踌躇再三,却不知该怎么说,忽然听折雅琪道:“你要走么?” 林舆怔住了,良久才道:“嗯。我留在这里,浑身都不自在。而且……唉,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折雅琪又问:“那你会带我走么……就像……就像我哥哥带我嫂嫂一起走一样……” “不,不行……”林舆道:“若是你走了,一来我怕京师会大乱,二来……二来皇后可怎么办啊?” 折雅琪一听,忍不住抽泣起来,她抽泣虽轻,但林舆慌了,道:“你,你别哭……”折雅琪伸手在盖头下抹了眼泪,说道:“那你是认我作你的妻子不?” 林舆忙道:“当然!咱们天地都拜了,当然是夫妻。我……其实我不是想避开你的。但你也知道,咱们俩的父母太麻烦了!我……”又说不下去了。 折雅琪低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娘是希望我开心,而七叔,他是希望我娘能开心……” 林舆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要不是他们这么热心,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反而会更顺利些呢。” “你是说……”折雅琪道:“你是说如果没有他们的事情,你会喜欢我?” “嗯。”林舆道:“应该会吧。” 过了好久,好久,林舆忽然见一滴滴的水珠滴落在折雅琪手上、衣服上,知道是泪,吓得道:“你怎么又哭了?这……我说错话了吗?唉,我……” “不——”折雅琪哽咽道:“我是开心……”又道:“那你还会回来不?” 林舆毫不犹豫道:“会!当然会!” 折雅琪又问:“什么时候?” 林舆拍着脑袋,说道:“等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被人利用的时候,我就回来!” 折雅琪低了低头,不再说话,花烛渐成灰烬,林舆看看滴漏,说道:“我得走了。”折雅琪问:“要我帮你什么么?” 林舆想了想道:“你帮我拖着,如果能拖到明天中午,那我爹就再别想拿住我了。” 折雅琪点了点头,林舆将面向花园那扇窗户打开一线,看看外头没人,就要出去,一只脚才伸到窗外,忽然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却是新娘子跑过来拉住自己,忙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折雅琪低声道:“你还没给我掀盖头呢。” 林舆一拍额头道:“看我糊涂的!”伸手将折雅琪的盖头掀了。 作为折彦冲和完颜虎的女儿,折雅琪不但身材高大,而且面容也并无半分娇俏,脸盘显得较大,五官虽然端正,但作为女子鼻子稍嫌太挺,嘴唇又太厚,皮肤亦不够细腻。完颜虎又不擅打扮,虽然这次给新娘子化妆动手的不是她,但作为母亲总忍不住要过问的,在她的指导下折雅琪这妆不免化得太浓了。加上方才流了几次泪,冲得胭脂水粉七纵八横,这副形象实在有些不堪,然而林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也不见怪,笑了一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道:“等我。”便跳了出去。 折雅琪站在窗口,看着丈夫蹑手蹑脚闪到墙边,鼠顾左右,搬开墙角一个花盆,露出一个狗洞,朝自己这边笑了笑便趴下来爬了过去,跟着从洞里伸过手来将花盆挪回原位。看着他这狼狈状,折雅琪忍不住一笑,眼睛沉浸在幸福中,嘴角却带着担忧。 “他不会骗我的……一定不会!” 对着明月,折雅琪如此告诉自己。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下) 林舆成亲的第二天,赵橘儿一早就到护国寺祈福,为丈夫,也为家。出门时她发现护卫比平常多了,有些不解地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杨应麒当时虽然回答说没事,但赵橘儿还是留了心,出门后再问卫队首领,那首领一开始不肯说,经不住赵橘儿再三盘问,终于开了口,告诉赵橘儿:“昨晚好像收到了消息,说京师有一群人意图不轨,要谋害执政。所以增加了护卫。夫人放心好了,这事我们早有防备,那帮人成不了事的。” 赵橘儿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但到了菩萨面前时却也将这件事情无声地列入祷告之中,默默念道:“菩萨,相公最近变得比较刚断,可那也是不得已。他以前还可以依靠大伯,可以推卸责任,可以做一个没有恶名的宰相,可是现在大伯倒下了,这个国家还得有个人撑着!他由过去的依靠别人变成了别人的依靠。一些以前他可以避开的恶事,现在也避不开了。作为皇家子女,我知道彻头彻尾的善良是只有闺阁中不问世事的小女子心中才有的,他们是男人,他们有必须做的事情。菩萨,他不是一个狠心肠的人,可是菩萨,你智慧无量,应该知道他是没有办法。以前威严的事情可以由大伯去办,狠辣的声名可以由六伯去背负,可是现在,他却必须把威严与狠辣连同狡黠一起承担起来。他是一个人在做着兄弟几个人的事情啊!” 赵橘儿燃了三块香料,磕头,然后接着祈祷:“菩萨,我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斗争,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惨变,所以我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一手在抓紧权力,一手在用这个权力造福于民。本来他们兄弟几个是有共识的,知道抓紧权力是手段而造福于民是目的,因为要造福于民手中必须有权力。但最近三伯他们好像有些担心,大概是担心他会把造福于民当作手段而把抓紧权力当作目的——三伯有理由这样担心的,因为古往今来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可我相信他不是。我相信他没有变,也不会变!菩萨,我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是装着百姓的!如果我所相信的是事实的话,那么菩萨,请你看在他的目的份上,宽恕他的手段。请你保佑他。” 第三次燃了香以后,赵橘儿再次俯身磕头,祈祷道:“菩萨,请你保佑他。其实,我觉得他是那种很会治理国家,却不大会争权夺利的人。不是说他不懂得争权夺利,而是说他的本性很不喜欢。我在他身边看得很清楚,每次他在国事上赢了以后总会很兴奋,但最近在权力斗争中胜利之后他却总会不经意地露出一种恶心的表情。他现在很累,很累,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累过。现在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在以前,国事顺利的时候他总是能睡得很甜的,只是国事不顺的时候才失眠。但是现在,国事分明很顺利啊,虽然潜伏着一些危机,但他也说过,那些危害不了国家的根本。我曾听他说现在国家的局势是前所未有的好,可他为什么睡不着觉呢?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太累了。我感觉他是在做一个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驰的人。以前不管公务有多忙,在吃饭的时候,在睡觉之前,他也总会有些玩笑和我说说,那些玩笑除了让我开心之外也让我感到安心,因为我觉得还能开玩笑的相公不管有多疲倦,内心也是温暖的,是明亮的。可是现在,他好久没和我开玩笑了,吃饭时也在考虑事情,睡觉时也皱着眉。菩萨,看着他这样我心里很难过,可我又没什么法子——那不是言语所能劝解的,那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所以菩萨,求你,无论如何帮帮他,让他晚上有个好觉睡。请你一定要保佑他!” 赵橘儿在护国寺做完祈祷之后,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才进门,便见许多侍从神色慌张地奔走忙乱,她一打听才知道出了大事:昨天才成亲的林舆竟然失踪了! 赵橘儿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随即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不过她第一担忧的不是林舆也不是国事,而是杨应麒的身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作为杨应麒的妻子,赵橘儿深知林舆在杨应麒心中的地位,更知道林舆在杨应麒精神世界里的作用!有很多的话,杨应麒只有当着林舆的面才会说,而赵橘儿知道这样一个倾诉对象对杨应麒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匆匆忙忙地赶去见丈夫,还没进屋,就听见杨应麒那怒不可遏的吼声——这吼声说明情况比赵橘儿预想中还要严重! “无论如何!都要把这畜生给我找回来!” 唉,他居然会连坐都坐不住,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赵橘儿还是试着上前安抚他,让他不要太激动:“舆儿就是这样贪玩的!他虽然二十有余了,可其实还很孩子气呢。” 但是杨应麒却半点不为赵橘儿这口不对心的话所迷惑,冷笑着道:“贪玩!他哪里是贪玩!逃走的时机,逃走的路线,逃走的利害——他都是盘算好了的!他昨晚不进洞房却呆在我房里干什么?他就是在和我诀别!他是这辈子不打算再见我了!” 杨应麒的怒吼声让赵橘儿感到害怕,她不是害怕丈夫的怒气,而是感应到了丈夫的恐惧——隐藏在怒吼下面的恐惧!赵橘儿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许连折彦冲也不害怕,连阿骨打也不害怕,可是他却会害怕失去亲人——他已经失去了好几个兄弟了,不能再失去儿子! 其实,赵橘儿凭着自己对林舆以及对局势的认识,也觉得杨应麒的话很有道理,林舆也许真的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不过,她还是含笑对丈夫说:“相公,你胡说什么!舆儿怎么会这么做!我看他多半是和雅琪公主闹别扭,小两口洞房里就闹了起来,所以……” “没这事!”杨应麒怒道:“雅琪在帮他说话呢!也不知道她被这臭小子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帮着他欺瞒我!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畜生!不管对国家还是对妻子,都一点担待也没有!他还算男人吗?若是找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赵橘儿忙劝他先消消气,道:“你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别忘了他是林家的当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杨应麒眼睛一亮,大声叫道:“不错!不错!”他之前虽然想到了林家的产业和钱庄,但也只是派属下去那里找人,这时却传令道:“来啊!找一队兵马,去将林家在京师的钱庄给我围了!这臭小子要是今天不出现,那我就把他在京师的钱庄给拆了!明天不出现我就把他在塘沽的钱庄封了!后天还不出现,我就让林家钱庄从大汉彻底消失!” 几个属吏听了这个命令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向赵橘儿——他们向赵橘儿求援不是因为赵橘儿平常有干涉公事的习惯,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事更像是执政大人的家务事。 赵橘儿见到杨应麒气急败坏的样子先是好笑,随即有些害怕,忙劝道:“你莫要胡来,虽然那是你儿子,但林家钱庄毕竟不是你的,也不全是国家的,若没犯国家的律令,不能说封就封啊!” 杨应麒冷笑道:“不用点激烈的手段!怎么逼得他出来!” 赵橘儿道:“就算你要用点激烈的手段,至少不能落人口实!其实你在林家钱庄也有份儿,算来也是大东家。要不你不用执政的身份,而用东家的身份召开会议,他要是不来就赶他下台!看他出现不出现。” “对!对!”杨应麒先是连连点头,随即便叫道:“不对!不对!这样子却正好落入他的圈套!” 赵橘儿问怎么会落入他的圈套,杨应麒哼了一声道:“我要真这么做,那他就连林家钱庄都不用理了!若他还是林氏钱庄的主,我就算抓不到他至少还能把话传到他那里去,但我要真把他轰出林氏,那时别说见到他的面,恐怕连话都传不到了!” “不会吧。”赵橘儿道:“他若是手里没钱没权,恐怕也躲不远,而且我看他的脾性不是能吃糟糠之苦的,所以应该不会去海外蛮荒之地——他总不能躲到南朝去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杨应麒道:“这臭小子既然打算得这么精,事先一定有所准备的!而且他最近又得了一批能人,京师内外又会有一帮子人掩护他,真要躲起来时也不用去那么远,京城和塘沽都有无数老鼠洞让他钻!” 不久派去京师林氏钱庄的属吏来报,果然林舆早有叮嘱:若是官方前来问话要人,只要是合法的便不抵抗。 “看看!看看!这就是我生出来、教出来的好儿子啊!”杨应麒之前在属吏面前不断地积累愤怒,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能和他对话的人,这时与妻子话渐说渐多,虽然情况没有改善,但胸中怒气渐减,而黯然渐多,挥手让属吏、侍从们退出去后,长叹道:“其实真要找到他,我还是有办法的,可是……可是这小子,太伤我的心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那是因为他不信任我!甚至不理解我!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可以!可是他怎么可以……” 赵橘儿连忙上前让丈夫握紧自己的手,说道:“别这样想!舆儿对你素来孝顺。他这么做肯定不是完全为了他自己,说不定他是为了你啊!” 杨应麒道:“为了我?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是为了我!你倒说说,他怎么个为了我法?” “这——”赵橘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我说不好,不过我相信他有这份孝心。虽然他的能耐手段、心思谋略都还比不上你,但是旁观者清,或许他是看出了什么我们都没看出的事情来,所以早作准备。” 杨应麒连连冷笑道:“看出了什么!他能看出什么!左右不过是宁肯信任旁人,也不肯信任他老子罢了!” 赵橘儿听他仍这么说,轻叹一声,无言以对,杨应麒看了妻子两眼,忽然问出一句奇怪的话来:“橘儿,你不会离开我吧?”赵橘儿一呆,忙道:“那怎么会!” 杨应麒垂下眼帘,说道:“周公恐惧流言日——何况现在成王不见了!我说我要做周公,却叫谁相信?” “我相信!”赵橘儿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背负恶名、骂名,我也和你一起背!” 听到这几句话,杨应麒一直焦躁的心情才算平和了些许。杨家的这件大事就家庭风波而言是逐渐平息,但作为政治事件而言却还在不断地延续,甚至扩大。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完颜虎,在女儿的安抚下竟没有过激的言语和行为,但是坊间却对这件事情越传越盛,并在每一次口耳相接中产生一点一滴的微妙变异,千万点微妙变异叠加起来以后,便衍生出了种种千奇百怪的谣传。在种种的误读中,一些人似乎受到了鼓励,认为杨应麒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看看,七兄弟中唯一有血缘关系、和杨应麒具有天然同盟脐带的三将军杨开远不是提名杨应麒的政敌韩昉为执政了么?那个众所周知的私生子、一向素的杨应麒喜爱的林舆,不是也在新婚之夜忍受不了乃父的“专横”而逃跑了么?似乎有消息说皇后也开始对杨应麒不满了,因为两人在林舆成亲之后便再没见过面!这些都是不正常的——如果以上都是事实的话,那么这些事实很可能就是杨某人倒台的征兆!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时候动手了。 可就在这种时候,行政改革和军事改革却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产生半分阻滞,一些会损害部分人利益的大举措依然在杨应麒的推动下继续进行!这个原本温文尔雅的执政在某些人的眼中甚至有了几分铁血的味道。可是产生变化的,究竟是被看的人,还是看人的眼睛呢? 华元一六九三年,夏,关于这个不招某些人喜欢的执政,又发生了一件让某些人大受刺激的事情:杨应麒竟要去塘沽小延福园看赵佶父子!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一些人认为,这是很明显的迹象了! 敏感的赵橘儿留意到了这一切,在出发前试图劝阻杨应麒,杨应麒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岳父?在公,岳父毕竟是旧宋入汉的代表人物,我身为执政,每过一段时间都应该去慰问一下的;在私,我毕竟是他的女婿,你毕竟是他的女儿,我们为了国事都有多久没去请安了?再说这个行程,是几个月前就安排好了的,又不是心血来潮、临时兴起!元国民会议也好,皇后也罢,他们都知道,也都没反对,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要中止这次行程!对待你的父兄,最佳的态度就是把他们当作普通人!这样不但利家,而且利国!” 赵橘儿道:“这个道理,我也懂得。可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不如推迟一番吧。” “非常时期?”杨应麒嘴角带着不赞成的轻笑:“什么叫非常时期?现在不是什么非常时期!国家外无战争,内无叛乱,算什么非常时期呢!在有些时候,一小撮人可以发出很大的声音,但声音大只是他们嗓门好而已,只是他们够无耻或够无知敢于叫喊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们代表着正义,也不意味着他们代表着大部分人!现在国家就是正常时期!何况你九哥虽然还是皇帝,但赵家在大汉境内早没有根基了!如今士林也好,军方也好,商界也好,凡是脑子好一点的人谁不知道这一点?赵氏在大汉复辟?哈哈!也就只有你那关心则乱的九哥才会有这顾虑!至于大汉境内,说这样话的人不是愚不可及,就是别有用心!不用理他们!一切依足规矩办事就好!” 在杨应麒的坚持下,执政夫妇的塘沽之巡还是顺利成行,整个行程非常公开也非常成功,赵橘儿感到踏出京师进入塘沽以后,似乎便连呼吸也变得畅顺了许多。京城是一个太过复杂的地方,当初折彦冲觉得那里的杨应麒味道太浓,但现在赵橘儿却觉得那里的皇帝气息太重——这或许是因为形势有了转变,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具备各种不同的政治势力,在某种形势下会激发其中某股势力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 不过,塘沽的形势却和京师不同,这里如今已经成为华夏地区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经济中心,商业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压倒了政治因素,就算是政治势力,要么亲杨三,要么亲杨七,要么亲欧阳,算来也正是开明势力同盟的大本营之一,加上大大受益于杨应麒这几年所推行的经济政策和外交政策,所以杨应麒到了这里之后受到的欢迎大大出乎赵橘儿意料之外。而更让她高兴的是自己能在一个不很压抑的氛围中见到家人。 “或许相公说的对,那些人只是嘴巴上叫得响亮,其实没多少人支持他们的。”从小延福园出来的时候,赵橘儿想。 这时候天色已经黄昏了,赵佶留他们夫妇在小延福园休息,但杨应麒却婉拒了,赵佶也知道他的顾虑所以只是礼貌性地问一问,并没有强留。可就在执政车驾才出小延福园大门之时,变故发生了! 几十个身着平民服饰的汉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袖出暗器,直奔杨应麒与赵橘儿所在的车驾! “终于出现了!” 赵橘儿虽然经历过兵祸,但这时仍忍不住感到惊骇甚至有些惧怕,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低头一看,是丈夫在握紧她的手!她顺着丈夫的手臂,看到了丈夫沉着的脸,看到了丈夫镇定的双眸,跟着发现他的手虽然握紧了自己,眼睛却落在别处。赵橘儿顺着丈夫的眼光望去,才发现人群中冲出了许多早有准备的人来将出现的刺客团团围住,由于存在着武器与人数上的区别,大部分刺客很快就被制住,剩下的一小部分或负隅顽抗,或干脆就逃窜入人群当中。而还在抵抗的刺客与杨应麒的车马之间已经插入了一队护卫,断绝了刺客冲向车驾的最后一丝可能性。 赵橘儿再将目光移向杨应麒时,忽然觉得丈夫神色中的这种镇定不是处变不惊,而是根本就料到了会发生这件事! 果然,在杨应麒一直没有出声的情况下,卫队的首领已在下令:“执政有命!一个也不许放走!尽量捉活的!” “是陷阱!”赵橘儿想,不过,这个陷阱坑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些刺客!“他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人会行动了,但还是没有避开,而是设下了这个陷阱在这里等着他们!” 但赵橘儿这次却没有为丈夫感到骄傲,相反,她有些怜悯,觉得丈夫活得太累了。 “唉……他永远都是这样的,算得这么密,算得这么准!” 忽然!赵橘儿瞥见离车最近的一个护卫蓦地转过身来盯着杨应麒看,这时候杨应麒眼中还是充满了精神,充满里自信!他正望着远处,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事情!他脸上的神色似乎正在告诉所有的人——他正掌控着一切! “这个人要干什么!”赵橘儿心想,这个时候她有些犹疑,不知该做什么好!如果双方的距离多几步的话,那赵橘儿也许早就示警了,但现在她却不敢这么做!这个卫兵离他们太近了!只需一个抢先——哪怕只是一刹那,就有可能对杨应麒造成可怕的伤害!赵橘儿心跳得好厉害!她捏了捏杨应麒的手,但杨应麒却还以为妻子是因为远处刺客的事情而害怕,没有理会!赵橘儿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先向身边其他卫兵望去,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没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些刺客吸引过去了。 “这个人要干什么!”赵橘儿留意到,这个卫兵非常质朴——虽然脸上有伤疤,但这道伤疤也不能损害他的质朴。赵橘儿看出他正在看杨应麒,似乎正在观察,正在判断!他是如此的专注,专注得就像杨应麒专注于远方一样!可他在观察什么呢?在判断什么呢?赵橘儿只是看到这个卫兵脸上没有崇拜,只有怀疑!这足以让她感到战栗! “这人和那批刺客不是一路的!”赵橘儿想,“如果是刺客,他早动手了,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踌躇!”她好几次就想出声,可她还是不敢,现在就算她开了口,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的那一瞬间这个卫兵也有机会将刀子刺入杨应麒体内! “不要!千万不要动手!”赵橘儿希望这个卫兵自己改变主意,转过身去,继续尽他的职责!“快转过身去吧!求求你了……”赵橘儿以执政夫人之尊,此刻却连一句哀求也不敢出口,因为她怕刺激了这个士兵会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上天垂幸!这个看起来有些鲁钝的士兵自始至终没有发现赵橘儿在留意自己,他终于慢慢地要转过身去,赵橘儿如逢大赦般暗中松了一口气——其实从这个士兵转过身来到他转过身去也不过是数弹指的功夫,但这段时间中赵橘儿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年一般! “好了好了,没事了。”赵橘儿握紧杨应麒的手微微放松了,跟着便听见一声冷笑! 不是别人,是杨应麒的冷笑! “不自量力!” 他嘴角挂着的那一丝轻蔑似乎带着一个智者对自己的某种迷恋,似乎带着一个成功者对敌人的某种嘲讽! 但也同样是这丝轻蔑,让那个卫兵再次回过头来,让赵橘儿感到即将爆发的危机! 从卫兵的眼神中赵橘儿知道对方决定了!在那一瞬间她正要呼唤,那卫兵却已经动手了!是刀! “不要!” 赵橘儿在往前一扑之后便觉得腹部一阵剧痛,跟着刺入体内的力道便消失了,眼中的那个士兵放开了刀,手足无措地叫道:“不……我不是要……不……我只是……”他的声音听来也很老实,老实得让赵橘儿感到难过! “橘儿——不!” 赵橘儿终于听到了杨应麒的声音,跟着看到了他的眼睛,这时候她和他都已经顾不得那个正被擒拿起来的卫兵了,双方的眼中都只有彼此! 杨应麒在赵橘儿眼中已经失去了自信,甚至在刹那间陷入了恐慌!这种恐慌在林舆离开的时候赵橘儿看到过,而此刻再出现时已接近绝望! 好痛—— 赵橘儿想说的话,好多,好多,关于杨应麒,关于自己,关于林舆,关于那个士兵,但到了最后,这些话她一句也没能出口,在晕厥之前只呢喃了一句:“菩萨……保……佑……他……” 第三五六章 蝶梦(上) 话说杨应麒见赵橘儿倒在自己怀里,全身都是鲜血,登时满腔的志得意满都化作乌有,眼前先是一片红,跟着便是一片黑,好在旁边一个老卫兵大叫:“快救人啊!”杨应麒这才醒悟过来,开了哭腔让救人。 小延福园内早听到了消息,一帮子侍从婢女赶了出来将赵橘儿抬进去,又有经验丰富的积年帮忙捂住伤口,不久医生到来,赶着抢救。杨应麒在旁边如丢了魂魄一般,只是握紧了赵橘儿的手不肯放开,但医生们见到他便战栗不敢乱动,赵佶看破了这一点,便拉开了他将他带出房外。杨应麒在屋外望着相关人等进进出出,听着赵佶的妻子儿媳低声啜泣,但觉这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不似真,又不似假。 他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问夫人如何了,别人也不敢告诉他,只是安慰,到迷糊时便坐在一边,一两个时辰一语不发。赵佶见他这样子不是办法,上前劝他到奉先阁祈祷,希望他的心灵能有个寄托。 汉廷入主中原以后不毁赵氏之祀,除了对赵家列代皇陵善加保护外,还特许赵佶父子在小延福园保留赵氏列祖之神主牌,以前朝皇帝规格进行祭祀。杨应麒在赵佶的带领下,迷迷糊糊地走进奉先阁,抬头看见居中的神主牌上写着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名讳,心中吃了一惊,一跤跌倒,叫道:“宋朝!宋朝!我来到了宋朝!” 赵佶赵桓大惊,忙扶住了他,一个叫贤婿,一个叫七郎,杨应麒左右看了他们两眼,叫道:“我……我……你……你是宋徽宗!你是宋钦宗!” 赵佶父子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什么,杨应麒又叫道:“我娶了你的女儿,你的妹妹……我娶了大宋公主?” “是啊。”赵佶道:“贤婿,你醒醒,醒醒!” 杨应麒被他唤了这两句,似乎清醒了些,跪下祈祷,喃喃道:“我妻子受伤了,我妻子受伤了……她是你们的后人啊,求你们保佑她……”看看众多神主牌位,又跳了起来叫道:“保佑!保佑!如果不是我把蒙古胡种灭绝赶尽了!你们连自己的牌位保不了!如何能保佑我的妻子!”胡叫了两句,奔了出去,问赵橘儿情况如何,一个医生跑出来禀告说还没脱离危险,杨应麒怒道:“一定要救活她!她是我妻子!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兄弟死了,病了,生分了,儿子也跑了……一定要救活她!我只剩下她了!” 那个医生瑟瑟道:“晚生尽力,晚生尽力!” 杨应麒怒吼道:“什么尽力!是一定要救活!要是不然……要是不然我就把你们……把这个天下……不!把这个时代都翻过来!” 赵桓吓得不敢插口,赵佶是做过皇帝的人,深知龙威之下御医会乱了分寸,压住害怕劝道:“贤婿,莫这样催逼他们,否则他们反而难以放开手救人。” 杨应麒默然,又回到奉先阁,对众神主牌道:“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灵!如果有,那就显显吧!”说着便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不说杨应麒在奉先阁祈祷,却说大汉执政遇刺、执政夫人重伤这件事情黄昏发生,当晚便传遍全城,第二日京师方面也知道了,完颜虎、杨开远、欧阳适以及一干重臣听到消息无不大惊,完颜虎当即便要朝塘沽来,不意折彦冲的伤势忽然恶化,她分身乏术,只好召杨开远夫妇入宫,让他们代自己到塘沽问候杨应麒、照看赵橘儿。欧阳适坐镇京师,安抚各部。 杨开远夫妇当日便出发,枢密院和执政直属部门也纷纷派人前往塘沽听命——杨应麒人虽在塘沽,却还一直遥控着政务军务。行政文书、加密宗卷流水般送进小延福园,杨应麒一开始还强打精神料理了一些,但眼见赵橘儿迟迟没有脱离危险,心伤难已,频频出错。他办公事的时候赵佶赵桓都回避在外,杨开远到达后见他如此,劝道:“我看这些也不是根本之事,你不如吩咐下去,政务由杨朴决断,军务由刘锜斟酌,若真发生了不得不由执政处理的事情再转过来。” 杨应麒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这一年大汉内安外定,南洋商道越伸越远,西域战事捷报连连。虽然年景一般,但中原百姓也能鼓腹讴歌,所以短期来讲也没什么涉及根本的大事。不巧,偏偏南宋的使者这时候到了京城! 原来赵构在南方媚外攘内,形势也渐渐转稳。在南北疆界一事上,因杨应麒一直步步进逼,在东部要求将淮北也尽数划为共管之区,又要扩大开封府的管辖区域——实际上是要将共管区域由原来的开封府南界扩到汝州、颍昌、陈州,赵构委曲求全,一边要应付杨应麒的跋扈,一边要料理军方的反弹,所以直到这一年镇压下内部反对的声音才得正式向汉廷上表。 其表曰:“臣构言: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为界,北面亳州、宿州、海州仿开封府例南北共管。淮水入海处之涟水军、泗州、濠州、寿州连及淮西之颖、蔡、唐、邓,为敝邑沿边州城。既蒙恩造,许备籓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执政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金十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两、绢一百万匹,每春季差人搬送至亳州交纳。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有凭焉。” 刘豫捧了誓表,赶到大汉京师时杨应麒却不在,一打听才知道杨执政在塘沽遇刺,执政本人虽然无恙,但执政夫人却身受重伤,生死未卜。杨朴会同了刘锜、陈正汇以及户部、礼部、兵部尚书,经过一番商议后,便由刘锜与陈正汇亲自陪同刘豫前往塘沽面见杨应麒。 以往南宋凡有使者来,在办完公事之后总要向汉廷请准到塘沽走一趟,代赵构向赵佶赵桓进献礼物,以表赵构之孝心。按规制,赵佶父子见南宋使臣都必须由大汉礼部官员陪同——名为陪同,实为监视。不过这次刘豫是捧誓表来,所以地方虽是在小延福园,赵佶父子也不敢先见他。 小延福园名义上的主人是赵佶,但他们父子是客君,因此这座大园林的实际管理者乃是杨应麒夫妇。这时赵橘儿伤重,杨应麒失神,相关大事在杨开远到来后便唯他马首是瞻,刘锜到达后先来见杨开远,告知此事,然后跟着杨开远来见杨应麒,慰问了一番后展开一幅地图,指着讲述誓书中所载内容,说道:“若依照此约,对我们大大有利!” 杨应麒恍惚一阵,迷茫一阵,摇头道:“这事我还想不清楚,再说,再说。” 刘锜看看陈正汇,陈正汇道:“七将军,若依此议,我朝将坐享十州赋税!于国计民生大大有益!” 杨应麒却还是摇头。 杨开远沉吟道:“老七,你还想打么?” 杨应麒不答,杨开远道:“虽然我解除兵权后便不理军务,不过……” “三哥……”杨应麒惨然道:“别跟我说这些事情了,橘儿伤成这样,我哪里还有心力来处理这些!” 杨开远道:“别的我们也不来烦你,可是这事得你首肯加印才行。” 杨应麒道:“让宋使等多几天吧。一切等橘儿好了……再说。” 杨开远和刘锜无奈,只好出来,刘锜对杨开远道:“虽然赵氏词卑,但我等若有意议和,也不该失了礼数,故意怠慢。” 杨开远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另有打算,还是真的心力不足。但总之他没应承,这事便成不了。” 刘锜叹道:“希望这事别出什么岔子才好,要不就可惜了。” 杨开远沉思片刻道:“你这就召见宋使,先安抚安抚他。说来执政夫人也是他们的公主,这事他们该理解才是。” 三人正商量着,忽然门外有一匹马直闯进来,马上一个俊朗的青年叫嚷着要见执政,几个侍从家丁怎么拦也拦不住,刘锜皱了皱眉,喝道:“你们怎么办事的!竟容人闯到这里来!” 一个侍从叫道:“他说是皇后派来的,但又拿不出印信!我们看他又不像撒谎……” 还没说完,那个青年已经叫道:“三叔!是我!姑姑让我来的!我来得急,忘了拿印信!” 杨开远一怔,随即道:“是你!”便将侍从们屏退,刘锜问是谁,陈正汇低声道:“是完颜亮。” 这些年完颜亶和完颜亮在完颜虎的庇护下问学山东,两人经过了一段日子的抵触之后便深深醉心于中原学问当中,数年下来已养得一身的温文,不道姓名时旁人谁都道是两个汉家读书郎,全无乃父乃祖之风。汉廷对完颜亶防范较严,对完颜亮防范较松,此时完颜亶还住在山东,完颜亮却偶尔得以进京依附完颜虎。但大汉朝中的南派大臣对他们却常怀警惕之心,这时见完颜亮放肆无礼,刘锜不由得微微皱眉。 完颜亮奔上前来参见了杨开远,杨开远正要问他所来何事,杨应麒已经冲了出来,怒道:“吵什么!不知道这里有人在养病么!”吓得完颜亮跪下道:“七叔,是我!” 杨应麒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回山东么?怎么跑塘沽来了?” 完颜亮道:“姑姑让我来给三叔、七叔传话。” 杨应麒哼了一声,便要回屋,完颜亮叫道:“七叔!出大事了!” 杨应麒这才停步,问出了什么事情,完颜亮认得陈正汇却不认得刘锜,看着他不说话,杨开远道:“这位是刘执政。” 完颜亮吃了一惊,连忙行礼,这才道:“姑父病情恶化,只怕……只怕将有难料之事!姑姑请三叔、七叔赶紧回去一趟。” 杨开远等听到这个消息比当初听到杨应麒遇袭、赵橘儿重伤还要震惊十倍,杨应麒更是一阵天旋地转,杨开远扯住了完颜亮喝道:“你给我说清楚一些!” 完颜亮顿足道:“就是姑父恐怕要大行了!” 杨应麒一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晕倒过去,完颜亮吓得手足无措,杨开远虽被惊慌悲痛交加侵袭,心中仍然不乱,命人扶了杨应麒进去,然后对陈正汇道:“大嫂不用公家渠道而先让子侄来,可见事非寻常,我马上就得进京!你留下,以防七弟这边出事!”又对刘锜道:“我先回京,你马上召见宋使,就以执政夫人受伤一事把事情拖一拖。安抚宋使以后马上进京!” 陈正汇与刘锜分别答应,杨开远便带着完颜亮乘快马回京,刘锜自去召见宋使,只剩下陈正汇留在杨应麒身边照看。太医院的医生过来施了针,熏了香,过了有一会,杨应麒才悠悠醒转,陈正汇怕他醒来后说的话泄露机关,便先把医生婢仆遣退了。 杨应麒看看陈正汇,抓住了他的手道:“我做了个梦对不对?橘儿,还有大哥,他们都没事,对不对?” 陈正汇黯然,安慰道:“七将军,你得振作。现在将有大事临头,若你乱了方寸,只怕整个国家都会不稳。”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眼中露出深深的失望,握紧了拳头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梦里是这样,醒来还是这样。还是说现在我还是在做梦?” 陈正汇担心他思绪被引偏了,不接他这话头,继续道:“七将军,你看看,是否回京一趟?” “回京……啊!是了!回京!”他跳了起来,先去看妻子,这时赵橘儿正处于昏迷当中,杨应麒握住她滚烫的手不住落泪,哪里舍得离去?过了好久才道:“我得去见见大哥。你……你一定要撑住!一定要没事!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是他纵然权倾天下、谋略无双,在这等事情上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回京的路上,杨应麒忽然问陈正汇道:“正汇,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上天要如此惩罚我?” 陈正汇讷讷不能答,勉强道:“没,七将军恩泽天下,德、功、言均有不朽者。” 杨应麒道:“若是这么说来,那就是老天瞎了眼!” 这时折彦冲病危的消息还没传开,京师城防外松内紧,安塔海亲自在城门等候,护送杨应麒进宫。到了宫门之前,欧阳适早在那里等着了。杨应麒才下车他便抓住了他的手往里边走,一边说道:“怎么才来!” 杨应麒不答反问:“大哥呢?他怎么样了?” 欧阳适痛声叫道:“大哥现在精神很好,但是,唉——只怕不妙!” 杨应麒胸口一痛,便如血液流到心脏时被堵住了一般,竟而无法举步,停了片刻,呼吸几次,这才能继续跟着欧阳适走。 两人到了折彦冲病居之外,折彦冲却已不在这里,折雅琪道:“四叔,七叔。母后带父皇到花园看日落去了,你们跟我来。” 引了两人来到御花园中,远远的便望见二男一女两个极为熟悉的背影,杨开远站在一旁,折彦冲和完颜虎坐在湖边,妻子正在给丈夫梳头。欧阳适和折雅琪都停住了脚步,杨应麒也不敢上前,一直等到完颜虎帮折彦冲梳好了头,杨应麒才走过去,看看折彦冲,只见他眼帘下垂,见到自己时眼皮上抬,眼光完全是伤病之前的冷静,他脑中冒出四个字来:“回光返照!”心脏又如同被针扎了一下,抽噎了两声,叫道:“大哥。” 折彦冲抬了抬手,杨应麒赶紧也伸出手来他握住,折彦冲脸上的伤已经恶化得十分严重,每说一句话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所以说话的声音极小而言语尽量短,问杨应麒:“橘儿怎么样了?” “还好,”杨应麒违心地安慰道:“医生说了,会没事的。” 折彦冲喉咙里呃了一声,看看粼粼湖水映射入眼的夕色,说道:“当我们,还在死谷时,何曾想过,有叱诧天下……的风光?当我们,跃马大漠,草原时,又,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说着笑了笑,也不顾扯动了伤口。 杨应麒道:“但如果能再来一次,我宁可当初不是这样的选择!本来,我们的成就、我们的生活都可以比今日更加完满!” “哦?”折彦冲目示垂询之意。 “有好几次,我们本可以不那样选择的!”杨应麒道:“如果我把眼线布置得更严密一些,早一步知道宗弼会攻到大名府,让二哥有所准备,那二哥也许就不会死。如果我不是疏忽了对允武的照看,六哥也许就不会那么早起事,那我也许就能将那场不必要的内战化解于无形,那样五哥、六哥兴许就都能保全。如果允武还在,五哥、六哥都安好,那么大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理解我,也许小延福园的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么橘儿也许就能没事……” “你想太多了。”折彦冲道:“如果说……如果说老六……太过迷信,自己的武力,那你,就是太过迷信,自己的权谋,和智慧了。这些事情,不是当局者,能控制的。” 杨应麒呆了呆,放开了折彦冲的手,对着湖光夕色叫道:“如果我们也都不能控制,那天底下还有谁能控制……谁!”他背对折彦冲望着落日的时候,折彦冲却在看着他,那眼光仿佛是一个兄长在看着一个还没长大、还没参透这个世界真相弟弟。 兄弟两人就这样,一个望着另一个,另一个望着挽不回来的夕阳,不知过了多久,折雅琪叫道:“七叔!七叔!你看看父皇!” 杨应麒才赶紧回头,只见折彦冲的眼帘正在下垂——那不是有意的下垂而是一种失去力量之后的松弛,他冲了回来,握紧了折彦冲的手叫道:“大哥!大哥!” 折彦冲勉强睁了睁眼,嘴角带着最后一丝笑容道:“我先回去了,你继续……”他似乎说完了这句话,但最后几个字却没人听得清楚,而他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一直强忍着的折雅琪终于再忍不住,放声痛哭,完颜虎抹了自己的眼泪,对自己道:“你是大嫂,是母亲,不能倒下!”将女儿搂住,稳住声线,对杨开远欧阳适道:“你们想想,怎么和外边的人说才不会乱。”又对杨应麒道:“应麒,你也……”忽然觉得杨应麒眼光有异,心中吃了一惊,大声叫道:“应麒!应麒!你看着我!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杨开远和欧阳适听到这句话都望了过来,欧阳适抓住杨应麒的肩膀晃了晃他道:“老七!你没事吧!” 完颜虎叫道:“别晃!别晃!唉!他……他又像被那个妖僧迷惑时那样子了!” 杨开远搜寻当年的回忆,果觉如此,心中想:“当年他是自己好了,这次可不知……” 欧阳适对杨应麒道:“老七!你说句话!你好歹说句话啊!” 杨应麒哦了一声,完颜虎等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杨应麒喃喃道:“大哥说他回去了……他回去了……他回哪里去呢?对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完颜虎等愕然,折雅琪问:“七叔,你明白了什么?” 杨应麒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救橘儿了!不但橘儿,连大哥、二哥、五哥、六哥都有办法了!” 折雅琪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问:“什么办法?” 她才问了这句话完颜虎便吓得打断了她叫道:“你怎么问他这个!”对杨应麒道:“应麒!别想这些!” 杨应麒却已经笑了起来,道:“大嫂,你不用紧张!我没疯,真的!我只是忽然明白了!嗯,我要出去一下,要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 欧阳适奇道:“你要去哪里?回塘沽么?” “不是!”杨应麒道:“我要跳出这个游戏!我要出去load过!我要出去load过!” 杨开远和欧阳适面面相觑,心中都想:“他又疯了。” 第三五六章 蝶梦(下) 陈楚从南边回来,带着两件要和当朝政要商量的大事!第一件,是关于香料入宋的商权,这件事情他得去讨好陈正汇;第二件,是南洋有三个国家同时请求内附,这件事情算是他为大汉立下的功劳。所以他进京之后也不回家,先直接往相府来。 而就在他进城的时候,京城也传开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一件,就是大汉皇帝折彦冲驾崩了! 虽然朝廷还没有正式发丧,不过一应在京元国民代表都已经接到了知会。折彦冲这两年来病居深宫,无人得见。他会忽然驾崩,既在众人意料之中又在众人意料之外。尽管这两三年来他的权威比之病隐之前有所削弱,但仍有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比较单纯的军方和元老部民都感到犹如天崩地塌了一般!而务实的人则个个都在猜测:皇帝死了,两个皇子又都不在,接下来这皇位可怎么办? 陈楚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不过他想,以杨应麒这两年所建立的威权,大汉应该不会乱才对。至于杨应麒将来是想做周公还是想做赵匡胤,陈楚却觉得无所谓——他甚至有些盼着后者成为现实,因为他和杨应麒的关系算是相当不错。不过,像他这样唯利是图的商人听到第二件大事时,才由错愕转为震惊,由震惊转为担忧,由担忧转为害怕! 第二件大事就是:执政杨应麒疯了! “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听说皇上驾崩的时候,杨执政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当场就疯了!” “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听说他一路从宫中跑出来,一路都大叫:‘我要搂过!我要搂过!’” “他要搂谁?” “不知道,也有人说不是搂,是漏。还有人说是楼……总之那句话大家都听不明白。” “你别是吹的吧,怎么听起来怎么荒谬!” “什么荒谬!他不但一路大喊大叫,而且还满大街乱问人呢。” “乱问人?” “是啊!他满大街地找人说话,老人、小孩、商贩、食客,反正见到人就上去问两句。” “问什么?” “听说问的问题奇怪死了,就像是要逗人说话,然后揣摩什么……他甚至还和狗说话!大家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执政,等看见他背后还跟着一大队的侍卫才知道大事不妙,现在大家都不敢上街了。听说他找不到人说话就在街上朝那些侍卫怒吼,然后又在一些墙壁、墙角乱找,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一样,你说,他是不是在找宝藏?” “嗨!胡说八道!现在整个大汉都是他的了,正所谓富有四海——他哪里还需要什么宝藏!” 流言就在这两件充满想像空间的事件上产生了,如果说折彦冲的死让人感到压抑,觉得大汉有可能要变天,那么杨应麒的“疯”就让人感到诧异,心思简单一点的担心大汉要乱,心思复杂一点的则在想这是不是高层在斗争,甚至想执政的举动是不是装出来的。 陈楚就认为杨应麒是装出来的,他弄不明白杨应麒那句“我要喽过”是什么意思,所以觉得这一定是烟雾弹,是老麒麟要引人走入思维岔道的烟雾弹。不过陈楚又有些不能确定,他觉得以杨应麒此时此刻的威权本不需要耍手段才对,就算是折彦冲死了,就算他自己要登极,也大可通过更加正经的途径来实现,不需要做这等不知所谓的小动作。 “难道是有别的高层在给他施加压力,所以他要装疯?”但陈楚又想不起现在还有谁能给杨应麒这等压力、会给杨应麒这等压力!如果是在以前,折彦冲当有这个本事与能耐,但现在折彦冲也已经死了。 “难道他真的疯了?” 见到陈正汇的时候,陈楚在商讨香料入宋的商权之余也不忘打探一下陈正汇的态度,要确认这件事情是真,是假。 从陈正汇偶尔有些恍惚的精神状态看来,陈楚猜测这件事情是真的,而且他觉得陈正汇受这件事情的影响很大,不过陈正汇毕竟是多年的中枢大臣,中原士林的实权派代表之一,大汉执政的候选人之一,所以面对陈楚的刺探半点真意也不露,只是劝陈楚不要想太多,表示“无论发生了什么,大汉的有志之士都不会让一些人有机可乘的”! “不会让一些人有机可乘?”陈楚想:“那就是确实有可乘之机了!” 他知道,陈正汇是杨应麒集团的核心人员之一,所以陈正汇口中的可乘之机,也就是杨应麒的可乘之机!听到这句话后陈楚便确定:杨应麒确实出事了! 不过杨应麒到底出了什么事,陈楚还不确定,所以他也不敢乱动心思,在见到邓肃时便没孟浪地和他提起这件事情。但他不提,邓肃却提了。 在问明那三个要内附的南洋国家的状况以后,邓肃忽然问陈楚这一路来的见闻,而核心的问题就是他这一路来各地形势“稳不稳”。 “嗯,很稳。”陈楚描述了一下旅途中的见闻,最后下了结论:“是自我懂事以来所未见过的太平之世!” “嗯,不错。”邓肃道:“虽然京城近来颇多忧扰,不过今日之太平确实也是我生平仅见。这等稳定局面大不易得,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一定要设法维护这个大好局面!” 邓肃会说这样的话陈楚一点也不奇怪,他知道邓肃是以大宋士子入汉依附曹广弼而发迹的,也是大汉政权的根基势力之一,而国家的稳定正是他这一派的势力最大的诉求! 从相府出来时天色已经昏黄,陈楚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外室去歇息一晚,而是直接回家来见老父。他进门后要去给陈显请安,但陈显既不在书房也不在卧室,管家告诉他有个贵客刚走,老爷亲自送那位贵客出门。 “胡说!”陈楚道:“我才进门,怎么没看见!” “是后门,少爷。” 陈楚这才恍然,便在书房中等候,不久陈显拄着拐杖走进来,进门就骂:“你怎么也不先回家就往相府去!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光景!” 陈楚忙道:“我也不知京中恰巧会发生这等大事,孩儿是在相府挂了牌之后才从爹爹的故吏口中听说,当时就后悔了。” “哼!”陈显道:“我看你是以为自己得了大利,立了大功,又觉得我这个老头子老了!不值得你来过问一声了!” 陈楚惶恐道:“爹爹,你这是什么话!是,孩儿这次是孟浪了,以后会更加谨慎的。”见陈显点头不语,看来并没有生气而只是担心自己,便问:“爹爹,孩儿可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陈显道:“不过现在是多事之秋,从今天开始除了买菜买米的,谁也不准出府一步!” 陈楚不置可否,问:“刚才来贵客,不知是什么人。” 陈显眯着一双老眼扫了儿子一下,笑道:“是韩昉。” “韩昉!”陈楚惊道:“他来做什么!难道……难道他要有所图谋不成?” 陈显笑道:“如今皇帝死执政疯,他就是有所图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陈楚冷笑道:“但他已是过气了的人,还能图谋什么!我看是富贵无望,灭门有份!” “不至于,不至于。”陈显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势力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所以这次并非打算颠覆乾坤,而是准备顺竹竿往上爬,先恢复一点元气再说。” 陈楚哦了一声,问道:“他是想顺着我们这根竹竿?” 陈显笑道:“那怎么可能!我们陈家的形势自然是比他好得多,他也需要我们的帮忙,不过说到依附却还不至于——我现在也已经下野了啊!比他还不如呢。” 陈楚问道:“那他要顺着哪根竹竿爬?” 陈显道:“当然是顺着能稳住局面的那根竹竿。” 陈楚不禁一奇:“他也要稳?” “当然。”陈显道:“现在京城中,皇后多半是不想乱的,曹二旧派的人要稳,杨七的人也要稳,以三将军的性格,多半也要稳,总议长魄力不足,多半不敢逆风掀浪,既然大家都要稳,那么谁想要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韩昉是个聪明人,懂得怎么做才胜利又得便宜,他当然也会倒向最能稳定局面的那一方。” 陈楚道:“那他来找爹爹,是……” 父子俩言语未尽,管家已经匆匆来报,说三将军以执政身份来召,要陈显火速入宫。 陈家父子对望一眼,陈显对管家道:“你去准备轿子,我马上就来。”等管家出去,嘿了一声道:“韩昉料事甚准!”陈楚问:“怎么?”陈显道:“他说杨七若真疯了,我们这些勋旧多半也要见召。那就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希望期间若有机会我能为他说几句话。” 陈楚问:“那爹爹你没答应他没?” 陈显笑道:“算是答应了。莫忘了,韩昉的势力虽然七零八落,但毕竟还是有实力的。京畿可能成为乱源的力量,有一半以上掌握在他手里,这就是他的本钱!所以……” 陈楚接口道:“所以他既可动用这些力量来作乱,也可以用放弃作乱为条件再次上位。” 陈显笑道:“不错,不错。杨七对韩昉是尽量打压,但三将军却早已露出安抚之意。上次他提名韩昉为执政候选,虽然最后韩昉一票也没捞到,但毕竟让韩昉看到了一点希望。韩昉也是个书生,又不是萧六,只要还有点安乐富贵的希望就不会铤而走险的。” 说话间管家又进来禀告说轿子已经准备妥当,陈显不敢逗留,当即出发入宫,他下轿时相府、枢密、四岳殿诸要员都已到齐。此为非常时期,众人见面也不一一行礼了,陈显只是作了个群揖,众人一齐回礼而已。他走过韩昉身边时也不多看他一眼,韩昉亦无表示,仿佛两人已多日不见一般。 此时皇后、公主并不在场,杨七缺席,论朝廷职位则以欧阳适居首,论执政次序则以杨开远当先,杨、欧以下,是杨朴、刘锜两位执政。这时大家都不知道折彦冲有无遗诏,但就算没有遗诏,按照折彦冲病隐之前所诺,则只要杨开远、欧阳适、杨朴、刘锜四人达成一致便可以行皇帝之权了。 陈显到达之后要居众人之末,杨开远却请他坐四执政之下,位列群臣之首,陈显忙辞道:“老朽是在野村夫,如何可以居在朝诸贤之上?” 杨开远道:“今日请诸位来是议国本大事,不叙当前职位,陈老是前任宰相,理当居此座位。”陈显这才告罪坐下,他对面是陈正汇,下手就是韩昉。 看看大家已经坐定,杨开远这才道:“陛下驾崩,杨执政又出了事,这两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韩昉带头痛哭,口呼陛下,哀嚎绝倒于地,杨开远欧阳适杨朴刘锜等也不得不跟着哭,过了好一会,哭声渐停,陈显才道:“陛下驾崩,老朽等都已听说,至于执政之事,老朽却不知真假虚实。” 欧阳适叹道:“大哥驾崩之时,老七就在旁边,大概是伤痛过度以至于精神失常。我们自然是盼着他能早日清醒,不过现在时属非常,我们得做未雨绸缪的打算!” 陈正汇问道:“总议长有什么提议?” 欧阳适道:“我的意思,是召开在京元国民会议,一来郑重公布大哥驾崩一事,二来则就大哥驾崩之后这天下该怎么办和大家商量一下。” 陈正汇点头道:“应该。” 欧阳适又道:“不过龙无头不行,在此之前,却得先推举一个人来。万一元国民会议举行之时老七还没清醒,那就得由这个人暂代执政之首来稳定乾坤!” 陈正汇垂头问道:“七将军目前只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并无其它病症,我看也只是一时失常而已,过段时间就会好。” “我也是这么想。”欧阳适道:“所以只要老七恢复正常,我便会继续支持他做执政之首。现在推举这个人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邓肃道:“总议长所言有理,只不知总议长认为,该由谁来暂代这执政之首?” “这就是今天请大家来的因由了。”欧阳适道:“按理,这等大事须由元国民会议讨论,不过众议多歧,易生纠纷,所以三哥与我才邀请诸位到此,希望我们能先达成共识。至于人选,就要请大家群议群举了。” 杨朴、刘锜都是执政,也算是候选人了,不过他们论资历论贵重都还离开群臣不远,所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执政之首其实就是从杨三、欧四两人里选。欧阳适说完之后,四个执政便都不开口,大家一起望向陈显,谁知他也不开口,倒是韩昉先出列,也不多说,对着折彦冲寝宫的方向行礼,言简意赅地说道:“臣,韩昉,推举三将军杨开远。”说完便退回座位。 陈显抚摸了一下胡须,点了点头,也出列道:“三将军兼通文武,深得军心士心民心,处事中正平和,韩大人所荐甚当!” 邓肃看了看陈正汇,陈正汇沉吟片刻,也出列道:“陈正汇亦以为,在七将军病隐期间,宜以三将军为首。” 邓肃这才跟着道:“诸位人所言甚是。邓肃附议。” 众人一一出列,二十余人竟无一人反对,最后杨朴、刘锜亦表赞同,欧阳适喜道:“三哥,看来你是众望所归啊。” 杨开远亦不推辞,亦无喜色,站起来道:“杨开远虽然才质平庸,不过现在国家逢非常之时,大汉处非常之变,天下首脑虚空亦非祥兆,为了避免出现纠纷,我就暂摄这执政之首。” 众人闻言忙起身行礼,杨开远受了这一礼之后,又道:“以眼下之事而言,大小官员仍居其位,照常办公;非常之事,则由诸执政商议决定;七将军所定章程,均不改易。以将来之事而言,若七将军精神恢复正常,则执政之首仍然是他;若太子回归,则我们当扶太子登基!在此期间,章程不能乱,局面不能乱,谁乱,谁就是天下公贼!杨开远在此与诸位盟誓,愿与诸位一起,共度时艰。” 群臣一起道:“愿与执政一起,共度时艰。” 散会之后,杨开远便率领欧阳适、杨朴、刘锜入宫,将情况禀明完颜虎,完颜虎亦感欣慰。 这时折彦冲的丧事尚待处理,杨应麒的情况也还难说,但由杨开远出面暂时摄政,各方势力倒也都感满意。群臣散了以后,各自知会属吏、门生,京师遂安。 相府的事情,自有宰相处理,欧阳适负责理丧,而关于与南宋签订和约的大事则由杨开远提上了日程。这日杨开远正准备召见宋使,忽然折雅琪派人匆匆来报,请杨开远赶紧进宫! 杨开远问出了什么事情,折雅琪派来的使者道:“昨日皇后派人将七将军带进宫中,亲自晓谕劝导。七将军本已安静了许多,但今天他看见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雷雨将至,忽然又发作了,说他已经想到了办法要出去。我们也听不懂他要去哪里,但他已经往宫中最高处的迎雷针那里爬,说什么只要让雷劈中就一定能穿越回去。我们拉不住,劝不住,所以皇后和公主要三将军赶紧进宫帮忙。” 杨开远大骇,抛了手头的事情就往宫里赶,在宫门外遇到了欧阳适,也是为这件事情来的,两人见面,欧阳适不住地抱怨,叫道:“老七这回未免疯得太离谱了!那迎雷针是用来避雷的,他却巴巴地爬上去要让雷劈!” 两人正要入宫,忽然有急马赶到,将一份加急机密送到杨开远手上,杨开远一边走一边拆封读看,只扫了一眼,脚下一虚差点摔了一跤,欧阳适赶紧扶住他,问:“怎么了?” 杨开远挥手让随从离得远一些,这才低声道:“大宋汉中守臣易帜来附了。” 欧阳适骇然道:“什么!这……” 杨开远道:“不知道这是不是老七的计划,你这就进宫去问他,我先往枢密处理。” 两人分头行事,欧阳适入宫时完颜虎已派人将杨应麒看住,她见到欧阳适时不住地叹气,说道:“你快劝劝他,不要这么疯下去了!” 欧阳适上前看了杨应麒两眼,杨应麒见着,笑道:“四哥你看什么,难道你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我疯了不成?” 欧阳适大感迷惘,说道:“我听你说话,看你的眼睛,确实不像疯了,可你做的事情就是一疯子!” 杨应麒笑道:“你们身在迷中,参悟不透,却将我这参悟透了的人当疯子,想想真是好笑。不过算了,你们不会懂得的。” 欧阳适苦笑两声,对完颜虎道:“大嫂,我有些话要和他单独说说。” 完颜虎答应了,带了众人出去,四下没人时,欧阳适才问:“老七,我问你,汉中那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杨应麒笑道:“那个?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只要我出去重新load过,所有的事情都会重新开始。四哥,你想希望从哪里开始?从死谷?嗯,太早了。最好是咱们兄弟几个还圆圆满满,但又事业有成之时。嗯,就我和橘儿成亲的那晚吧。唉,不知道这个游戏有没有存档,希望有吧。” 欧阳适听得瞠目结舌,连连摇头,不悦道:“老七,你别和我玩了!你说,汉中的事情,你究竟都做了哪些安排?唉,我看你也别疯了!这件事情若是你布的局,最好还是由你去做完它!” 杨应麒有些怜悯地看着欧阳适,叹道:“四哥啊,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重要的事情,其实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事情,在外面呢。” “外面?” “嗯,在游戏外面。”杨应麒道:“不过你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我load过之后,你也不会记得了。” 欧阳适被他气得差点七窍生烟,怒道:“游戏!游戏!好好好!你喽你的去!我不管你了!”说完便拂袖出门,完颜虎在门外问如何了,欧阳适气冲冲道:“他还是那样!怎么说都不开窍!大嫂我看你也理他了!看住他别让他出意外就是!大汉的这片天少了他,还有我和老三顶着!” 他走出宫门以后,忽然有所牵挂地回头,宫门之内有他的两个兄弟,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宫门之外只剩下自己的另外一个兄弟,这往后的路,大概就要他和杨开远互相扶持着走下去了。 欧阳适回过身来,背着闭上了的宫门,脑中忽然掠过杨应麒方才说的话来,心道:“游戏……游戏……这真的是一个游戏么?如果这是一个游戏,那究竟有多少人在玩?哼!如果是老七的游戏,那其他的人算什么,老三算什么,我算什么?” 想到这里忽然一拍脑袋,失笑道:“我想这些干什么!别被老七弄糊涂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上了轿,径往枢密院去见杨开远。 轿子顶部忽然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似乎开始下雨了。欧阳适掀开轿帘一角望着天空,出了一会神,随即将轿帘阖上。 乌云底下,皇宫的城墙将这个世界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城墙之内有个人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但这个世界永无休止的斗争却依然在城墙之外持续着。 尾声尾声 欧阳适离开的时候,杨应麒觑一个空隙又溜了出来,绕了个***,等完颜虎发现他的时候,杨应麒的人已经爬到皇宫最高处。 杨应麒抱着自己“发明”的避雷针,忽然大笑起来,觉得用这个道具离开这个游戏真是一个极为有趣的选择。 “应麒!应麒!快下来!” 完颜虎在下面叫着,她和折雅琪也爬了到了次一级高的屋顶,吓得侍卫们左右拥侍,担心皇后和公主出了意外。完颜虎被侍卫们挤得烦了,推旁边的侍卫,怒道:“别管我!快把七将军拉下来!” 杨应麒朝下一望,叫道:“大嫂!你快下去!这里滑!” “你担心我,可怎么不担心你自己!你才要下来啊!”完颜虎叫道:“快下来!快下来!现在在打雷啊!” “就是要打雷!”杨应麒在上面叫道:“我满城都找不到出去的钥匙,所以只有这个法子了!很多人都是用雷穿越的!我想用这个办法一定行得通!只有这样做才能救橘儿,救大哥,救二哥,救五哥,救六……喂!你们别上来!下去!下去!” 侍卫们在完颜虎的催促下已经在往上爬了,杨应麒又向上爬高了一些,叫道:“大嫂!你让他们走!” 完颜虎叫道:“不!你下来!” “不!”杨应麒叫道:“我一定要出去load过!现在这个进度让人太不满意了!我只是要玩一个游戏!我不要悲剧!我不要橘儿离开我!我不要舆儿离开我!我要大团圆!喂!你们下去!不要爬上来了!我可不想带两个NPC回去!走!走!” 完颜虎在下面早已经哭了,折雅琪也哭了,忽然啊的一声,最靠近杨应麒的那个侍卫一个失手滑了下来,摔断了腿,杨应麒在上面看见,有些歉然地道:“对不起啊,不过不要紧,load过以后就什么都好了,一切都会重新来!” 折雅琪叫道:“七叔!七叔!你快下来!有什么话,你下来再说!你看这云!快下来啊!别真让雷雷到了!” 完颜虎也叫道:“对!你下来,你下来!橘儿的事情,我们找遍天下的灵丹妙药也要医好她!至于舆儿,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杨应麒却摇了摇头,喃喃道:“就算橘儿能医好,就算舆儿会回来,那几个哥哥们呢?不行!不行!一定要load过!” 忽然轰隆一声响,吓得完颜虎折雅琪都掩耳惊叫,但这个雷却奔另外一根避雷针去了,杨应麒大叫可惜! 完颜虎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折雅琪跪在瓦片上叫道:“七叔!七叔!快下来!你看看!很危险啊!” 但这次杨应麒却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天上。在他的脚下,有一双手正试图触碰他的鞋底,而在他的头上,却悬着一个随时落下的苍雷! “一定可以重新来过的!”杨应麒微笑着,对着乌云说。 《边戎》完。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